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11

“自十九世纪以来,烧菜这东西几乎没有进化。至少美味佳肴的做法是这样。材料的鲜度、工序、味道、美感,这些永不进化。”“这柠檬酥很好吃,”她说,“还能吃?”“没问题!”若是柠檬酥,吃5个都不在话下。我喝了葡萄汁,吃了柠檬酥,喝了蒸馏咖啡。柠檬酥确实可口。饭后甜品这东西必须这样才行。蒸馏咖啡口感甚是厚润,仿佛可以盛在手心。我们刚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投入各自巨大的空洞,领班厨师前来致意。我们告诉他非常满意。“承蒙吃这么多,作为我们也算做得值得。”厨师说道,“即使意大利,能吃这许多的也没有几位。”“谢谢。”我说。领班厨师回制作间后,我们叫来男侍,各要一杯蒸馏咖啡。“食量上能同我分庭抗礼而又泰然自若的人你是第一个。”女孩说。“还能吃哩。”“我家有冷冻比萨饼和一瓶帝王牌威士忌。”“不坏。”我应道。她的家果然离图书馆很近,房子是小型商品住宅,独门独院。大门像模像样,还有块足可供一人睡觉那么大的院子。院里看样子几乎见不到阳光,但一角仍好端端长着一棵杜鹃,一直长到二楼。“房子是结婚时买的。”她说,“分期付款,用丈夫的生命保险金支付。本打算要个孩子,一个人住太大了。”“也许。”我坐在沙发上打量房间,她从电冰箱里拿出饼放进电烤箱。然后把帝王酒和杯子、冰块放在客厅茶几上。我打开组合音响机,按下盒式磁带放唱键。我随意挑选的磁带里有杰克·马柯夫、迈尔斯·戴维斯和维顿·凯莱等人的音乐。饼烤好之前,我一个人边喝威士忌边听《后卫队员》和《有装饰的四轮马车》。她则为自己打开葡葡酒。“喜欢旧爵士乐?”她问,“上高中时专门蹲酒吧听这玩艺儿来着。”“不听新的?”“从《警察》到嘭嚓嚓,什么都听。人家让我听的。”“自己不大听?”“没必要。”我说。“他——去世的丈夫——也总是听过去的音乐。”“像我。”“是啊,确有点像。是在公共汽车里给人打死的,用铁花瓶。”“因为什么?”“在车上看了一眼使发胶的小伙子,对方手拿铁花瓶劈头就打。”“小伙子干吗拿什么铁花瓶?”“不知道。”她说,“想不出来。”我也想不出来。“居然被人打死在公共汽车上,你不认为死得太惨了?”“的确,是够可怜的。”我表示赞同。饼烤好后,我们各吃一半,并坐在沙发上喝酒。“想看独角兽头骨?”我试着问。“嗯,想看。”她说,“真带来了?”“复制的,不是真品。”“那也想看。”我走到外面停车处,从车后座取回旅行包。10月初平和的夜晚,令人心旷神怡。原来布满天空的云断断续续地散开,从中透出近乎圆满的月。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我折回沙发,拉开旅行包,取出用浴巾缠着的头骨,递给她。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面,仔仔细细地观察头骨。“不简单!”“头骨专家做的。”我喝着威士忌说。“简直真的一样。”我止住磁带,从包里掏出那双火筷敲了敲头骨,“咕——”声音一如上次,干巴巴的。“怎么?”“头骨的声音各不相同。”我说,“头骨专家能够从声音中读解出各种各样的记忆。”“妙!”说着,女孩自己也用火筷敲了下头骨,“不像复制品。”“一个相当执著的怪人制作的嘛。”“我丈夫的头盖骨完全碎了,声音肯定发不准确。”“难说,不好估计。”她把头骨放在桌上,举杯喝葡萄酒。我们在沙发上肩靠肩干杯,眼望着头骨,血肉尽失的独角兽头骨,看上去既像朝我们发笑,又似乎正在尽情地大口吸气。“放支音乐!”她说。我从磁带堆里抽出一盒大致合适的,塞进音响,按下键,返回沙发。“这儿可以么?要不然上二楼?”她问。“这里可以。”扩音器中流出帕顿的《故乡行》。时间似乎流往错误的方向。不过错对都无所谓了,只管流往它喜欢的方向就是。女孩拉合临院窗口的花边窗帘,关掉室内电灯,在月光中脱衣服。她摘掉项链,取下手镯式手表,脱去天鹅绒连衣裙。我也取下手表扔到沙发背后。随即脱上衣,解领带,喝干杯底剩的威士忌。当她把长筒袜裤卷成一团脱光时,音乐正换成查尔斯的《佐治亚州,我的故乡》。我闭起眼睛,两脚搭在茶几上,像搅拌酒杯里的冰块似的搅拌脑袋里的时间。恍惚所有事情都同时发生在遥远的往昔,只有脱的衣服、背景音乐和独白有一点点变化。而这种变化并无什么了不得的意义。飞速旋转几圈,又跑回原处。恰如骑着旋转木马赛跑。谁也超不过谁,谁也不会被超过,终点只此一处。“好像一切都发生在过去。”我闭着眼睛说。“当然,”说着,她从我手中拿下酒杯,像剥豇豆筋那样一个个慢慢解开衬衫扣。“何以见得?”“因为知道。”言毕,一口吻在我赤裸的前胸,长长的头发落在我的腹部。“统统都是过去一起发生的。不过来回兜圈子而已,对吧?”我依然闭目合眼,把身体交给她的嘴唇和头发,品味其感触。我想鲈鱼,想指甲刀,想洗衣店门前长凳上的蜗牛。世界充满数不胜数的暗示。我睁开眼睛,悄然搂过她,手绕到背后解她的胸罩挂钩。没有挂钩。“前面。”她说。世界的确在进化。我们冲罢淋浴,一起裹着毛巾被听克劳斯比的唱片。心情畅快至极。女孩的头发漾出洗发香波的气味儿。沙发虽然弹簧稍硬但仍不失上等沙发,乃是做工讲究时代的遗物,散发着古时阳光的气息。确曾存在理应提供这种沙发的美好时代。“好沙发!”我说。“又旧又寒伧,本想换掉来着。”“还是这样的好。”“那就不动它。”我随着克劳斯比哼唱《少年丹尼》。“喜欢这首歌?”“喜欢。”我说,“上小学时一次口琴比赛吹过这首歌,还得奖得了一打铅笔。过去口琴吹得无懈可击。”她笑道:“人生这东西也真是不可思议啊。”“不可思议。”她从头放《少年丹尼》。我又随着哼唱一次。唱完第二次,心头不由一阵悲凉。“走后能写信来?”她问。“能写。”我说,“如果能从那里寄信的话。”女孩和我每人一半喝掉瓶底最后剩的葡萄酒。“现在几点?”我问。“半夜。”她回答。正文 36.世界尽头(手风琴)“是那样感觉的?”女孩问,“你感觉可以读出我的心?”“感觉非常强烈。本来你的心近得伸手可触,而我却视而不见。解读的方法本应提示在我面前。”“既然你那样感觉,那就是正确的。”“但我还不能够找到。”我们坐在书库地板上,并靠墙壁抬头望着头骨阵列。头骨鸦雀无声,什么也不说给我听,哪怕只言片语。“你那种强烈感觉恐怕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有的吧?”她说,“你逐个回想一下影子衰弱之后你身边发生的事情,或许里边藏有一把钥匙——能用来找到我心的钥匙。”我在这冷冰冰的地板上闭起双眼,侧耳谛听了一会头骨沉沉的静默。“今早老人们在房前挖坑来着,不知用来埋什么,非常之大。锹声把我吵醒,简直就像在我脑袋里挖坑。下的雪已把坑埋上了。”“其他呢?”“和你一起去了森林发电站。这事你也晓得吧?见了年轻管理员,谈了森林。还参观了风洞上面的发电设备。风的声音很烦人,活像从地狱底层吹上来的。管理员年轻、文静、瘦削。”“此外?”“从他那里拿了把手风琴,折叠式的,小巧玲珑。很旧,但发音还准。”女孩在地板上静静沉思。我觉得书库的气温正一刻刻下降。“大约是手风琴。”她说,“钥匙定是它!”“手风琴?”“逻辑上说得通。手风琴同歌有关,歌同我母亲有关,我母亲同我心的残片有关。不是么?”“的确如你所说,”我接道,“顺理成章。手风琴有可能是关键。问题是重要一环已经脱落:我连一道歌也想不起来。”“不是歌也行。让我多少听听手风琴的声音也好,可以么?”“可以。”说着,我走出书库,从挂在炉旁的大衣口袋掏出手风琴,拿来坐在她身边。我双手插进琴盘两侧的皮带,按了几个和音。“真是动听!”她说,“声音像风?”“风本身。”我说,“做出能发各种声音的风,再加以组合。”她悄然闭目,倾听这和音。我在能想起的范围内一个接一个弹奏和音,并用右手指探索似的按动音阶。旋律固然无从记起,但无所谓,只消像风一样让她听手风琴声音即可,像鸟一样把心交给风即可,别无他求。我不能抛弃心,我想。无论它多么沉重有时多么黑暗,但它还是可以时而像鸟一样在风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恒。我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心潜入这小小手风琴的声音之中。建筑物外面刮风的声音似乎传到我的耳畔。是冬天的寒风在镇上往来流窜。风绕过高高耸立的钟塔,穿过桥下,摇曳河岸排列的垂柳。它拂动森林无数的枝条,掠过草原,吹响厂区的电线,拍打门扇。独角兽们在风中冻僵,人们在家里悄然屏息。我合上眼睑,在脑海中推出镇上的诸多场景:河中沙洲,西墙角楼,林中电站,老人们所坐官舍门前的阳光,河中水深流缓之处,独角兽们俯身饮水,运河石阶上随风起伏的青青夏草。此外还记得电站后面的小块农田,旧兵营西面的草地,东面森林围墙脚下残存的房屋和古井。继而又想在此见到的各色人等:邻室的大校,官舍中居住的老人,电站管理员,还有那个看门人——他们大概正在各自的房间里谛听窗外呼啸的夹雪寒风。我将永久失去这一幅幅景致和一个个人,当然也包括她。但我将一如昨日那样铭记着这个世界和这里的人们,直到永远。纵使这个镇子在我看来不自然且不正常,纵使这里的人们失去了心,那也绝非他们的过错。我甚至可能怀念那个看门人。他也不过是连接在镇子这条牢固锁链中的一环。某种力量建造了牢不可破的围墙,人们只是被吞噬在里面而已。我恍惚觉得自己可以爱镇上的所有风景和所有人。我不能住在这里,但我爱他们。这当儿,有什么微微拨动我的心弦。一个和音仿佛寻觅什么似的蓦地驻留在我心中。我睁开眼睛,再度按出这个和音。并用右手探索其中的单音。花了好些时间,终于找出了开头的4个音。这4个音宛如太阳温柔的光线,从空中款款飘落在我的心田。这4个音寻求我,我寻求这4个音。我按住一个和音键,反复依序弹这4个音。4个音寻求下面几个音和另外的和音。我首先试着找另一和音。和音当即找出。捕捉旋律多少遇到点麻烦,好在开头4个音把我引向其次5个音。别的和音和三个音又接踵而来。这便是歌曲。不完全,是开头一节。我再三按动这3个和音和12个音。应该是我熟悉的歌。《少年丹尼》!我闭上眼睛,接着往下弹。一旦想起歌名,后面的旋律与和音便水到渠成地从指尖连连涌出。我一口气弹了几次。我清楚地感觉出旋律滋润心田,整个紧绷绷的身体为之释然。听到这许久没有听过的乐曲,我得以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是何等由衷地渴求它。由于失去音乐的时间过于长久,以致我甚至已不能对它产生饥渴之感。音乐使我被漫长的冬季冻僵的身心舒展开来,赋予我的眼睛以温煦亲切的光芒。我似乎可以感觉出镇子本身在音乐中喘息。镇中有我,我中有镇。镇子随着我身体的晃动而呼吸而摇摆。围墙也在动在腾挪。我觉得围墙简直就是我自身的皮肤。我久久、久久地反复弹这支曲子,然后把乐器脱手置于地板,凭墙合目。我再次感觉出身体的晃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我自身。围墙也罢城门也罢独角兽也罢河流也罢风洞也罢水潭也罢,统统是我自身。它们都在我体内。就连这漫长的冬季想必也在我体内。我放开手风琴后,女孩仍然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眼睛里溢出泪水。我把手搭在她肩头,吻着她的眼睛。泪水暖暖的,使她带有温馨的湿气。隐隐约约的柔光照着她的脸颊,使得泪水莹莹闪光。可是那光并非发自书库天花板悬垂的黄昏的灯盏。它比星光更白,更温和。我起身熄掉电灯,并且找到了光源:是头骨在发光!房间开始亮同白昼。那光芒如春天阳光一般温情脉脉,如月光那样安然静谧。架上无数头骨中沉睡的古光此刻正在觉醒。头骨阵列浑似用细碎的光拼凑而成的清晨的海面一样悄无声息地灿灿生辉。然而我的眼睛即使面对这光也毫无晕眩之感。光给我以慰藉,使我的心充溢着往昔记忆带来的温煦。我可以感觉出自己的眼睛已经痊愈。无论什么都再也不能刺痛我的双眼。何等美妙的光景!所有地方都银光点点。它们像一清见底的水中宝石一样释放着早已成就的沉默的光。我把一块头骨拿在手中,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表面。我已经能够从中感受到她的心。她的心就在那里,在我的指尖隐约浮现。那一个个光粒子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暖意和光芒,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那里有你的心。”我说,“惟独你的心浮现出来,在那里闪光。”她轻轻点头,以泪花晶莹的眼睛定定注视我。“我能够读出你的心,能够合而为一。你的心并非失落的支离破碎的断片,它就在那里,谁也夺不去。”我再次吻她的眼睛。“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阵子,”我说,“我想在早晨到来之前读出你的心,再小睡一会。”女孩又点了下头,打量一遍光闪闪的头骨阵列,走出书库。门关上后,我背靠墙壁,许久许久地凝视头骨交相闪烁的无数光粒。那光既是她怀抱的旧梦,同时也是我自身的旧梦。我在这围墙环绕的镇子走了漫长的路,而今终于同其不期而遇。我拿起一块头骨,把手贴在上面,闭起眼睛。正文 37.冷酷仙境(光、内省、洁净)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有人摇我的肩膀。最先感觉到的是沙发气味。接着那人开始为我的迟迟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剥夺我犹如秋日蝗虫般恬适的睡眠。不过,我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强行要我起来,告诉我已无暇再睡,并用铁花瓶打我的头。“起来,求你起来!”她说。我从沙发坐起,睁开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恤,几乎扑在我身上摇我肩膀。她那只穿白T恤和白内裤的苗条身段,宛似站不稳的小孩,仿佛只消一阵强风便可将她吹为委地的尘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意大利风味消失到何处去了呢?我的手表又去哪里了呢?四周还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问题,便是天还未亮。“看那茶几!”女孩说。我往茶几看去。上面放着小圣诞树样的东西。却又不是圣诞树。作为圣诞树未免太小,况且现在刚交十月。不可能是圣诞树。我依然双手压住浴衣底襟,目不转睛地看着茶几上的物体。原来是我放的头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这点我已记不起。谁放的都无所谓。反正茶几上如圣诞树一般闪闪烁烁的是我带来的独角兽头骨。光在头骨顶端一闪一灭。一个个光点非常细小,光本身并不强,小小的光点如满天星斗缀满头骨。光色莹白,微弱柔和。每个光点周围都仿佛包宠着模模糊糊的光膜,轮廓绵软,扑朔迷离。或许由于这个缘故,那光看起来与其说是头骨表面闪烁,莫如说连片浮出于头骨之上。我们并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久久凝视小小的光之海。她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胳膊,我的双手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阒无声息。“这里有什么机关不成?”我摇摇头。我曾同头骨过了一夜,那时它根本没有发光,倘若那光是由某种夜光漆或光苔一类东西发出的,肯定不至于有时亮有时不亮。暗下来必有光亮现出才是。更何况两人睡前头骨并未发光。不会是什么机关。而是某种超越人力的特殊物所使然。任何人为的努力都不可能制造出如此柔和如此怡然的光。我悄悄拿开她抓在我右臂的手,把手伸向茶几上的头骨,静静拿起放在膝头。“不怕的?”她低声询问。“不怕。”我说。何怕之有。这玩艺儿说不定在某处连着我自身。谁都不会害怕自己本身。我用手心罩住头骨,手心生出残火般微弱的温煦感。甚至指尖也好像包笼在淡淡的光膜中。我闭目合眼,将十指浸入这柔弱的余温。于是纷纭的昔日回忆如遥远的云絮浮现在我心头。“不像复制品。”她说,“莫不是真的头骨?带着远古的记忆而来……”我默默颔首。可我能知道什么呢?无论它是什么,反正现在它在发光,光在我手中。我所知道的,只是那光在朝我倾诉什么。这点我可以直接感觉出来。它恐怕在向我暗示什么。那既像是应该到来的新天地,又似乎是留在我身后的旧世界。我还不能充分领悟。我睁开眼,再次审视染白手指的光。我虽然难以把握光的含义,但可以清楚看出其中并无恶意和敌对因素。它收敛于我的掌心,并对此显得心满意足。我用指尖轻轻跟踪其中浮现的光。根本无需害怕,我想。全然没有理由惧怕自己本身。我把头骨放回茶几,用指尖触摸女孩的脸颊。“暖乎乎的。”她说。“光暖和嘛。”“我摸摸也不要紧?”“没问题。”女孩将双手置于头骨上面,闭起眼睛。她的手指也和我同样被镀上一层莹白的光膜。“有所感觉。”她说,“是什么倒说不清,总之像是过去在什么地方感觉过的:空气、光线、声音等等。表达不好。”“我也表达不好。”我说,“嗓子渴了。”“啤酒可以么?还是喝水?”“啤酒可以。”女孩从电冰箱取出啤酒,连同杯子拿到客厅。趁这时间我拾起掉在沙发背后的手表看了眼时间:4点16分。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天将放亮。我拎过电话机拨动自己住处的号码。还从来没有往自己房间打过电话,好一会才想起号码。无人接。等铃响到15次我放下话筒,再次拨通让铃响了15次。结果同样,无人接起。莫非胖女郎回到她那在地下等待的祖父那里去了?还是被来我房间的符号士或“组织”的人抓住带往什么地方了呢?不管怎样,我想她都一定临阵有余。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她的应变能力都是我的10倍,而年龄仅及我一半。实非等闲之辈!我放下话筒,想到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女郎,不禁生出几分怅惘,就像观望一个个沙发和吊灯被从倒闭的宾馆中运出,一扇扇窗口被关合,一幅幅窗帘被卸下。我们坐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注视头骨闪闪烁烁的白光。“头骨是同你发生感应才发光的不成?”女孩问。“不晓得。”我说,“不过有那个感觉。也可能不是我,而同别的什么发生感应。”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进杯里,从从容容地喝干。黎明前的世界万籁无声,同森林中无异。地毯上东一件西一件扔着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轻便西服、衬衫、领带、长裤,她的连衣裙、长筒袜、小背心之类。地上的衣服摊,我觉得似乎是我这35载人生的一个总结。“看什么呢?”“衣服。”我回答。“干吗看什么衣服?”“刚才还是我的一部分来着,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现在则不然。活像别人的别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怕是交欢的关系吧?”她说,“交欢之后,人往往变得内省。”“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手拿空杯说,“并非变得内省,只是注目于构成世界的许多琐碎部件而已。蜗牛、雨帘、五金店的商品阵列——对这类东西十分敏感。”“不收拾衣服?”“不必,那样蛮好,那样使人坦然。用不着收拾。”“再讲讲蜗牛。”“蜗牛是在洗衣店门前看见的。”我说,“没想到秋天里还有蜗牛。”“蜗牛一年到头都有的。”“想必。”“在欧洲,蜗牛具有神话意味。”她说,“外壳意味黑暗世界,蜗牛从壳中探头意味阳光普照。所以,人们一看见蜗牛,就本能地想打破外壳使它从里面亮相。这事可做过?”“没有。”我说,“你懂得的还真不少。”“在图书馆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我从茶几拿起那盒七星烟,用啤酒屋的火柴点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蓝色长筒袜上压着我的衬衫袖。天鹅绒连衣裙腰部拧劲似的扭歪着,旁边薄薄的小背心如垂头丧气的旗。项链和手表扔在沙发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她脱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还像她。也许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还像我。“干吗在图书馆工作?”我问。“喜欢图书馆。”她回答,“安静,到处是书,知识成堆。我不愿意在银行或贸易公司工作,也懒得当老师。”我朝天花板喷出一口烟,注视其行踪。“想了解我?”她问,“例如哪里出生,少女时代如何,读哪所大学,什么时候不再是处女等等。”“不,”我说,“现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点。”“我也多少想了解一点你。”“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说,“每次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滩,海滩都有许多许多东西。海浪打上来的。好些东西简直想象不到。从瓶子、拖鞋、帽子、眼镜盒到桌椅板凳,无所不有。为什么有这种东西打上来呢?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喜欢物色这些,来台风是一大乐事。怕是别处海滩扔的东西被卷进海里,又被浪打上岸来。”我把烟在烟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继续道:“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来的东西全都干干净净。虽说无一不是没用的垃圾,但一律洁净得很。没有一件脏乎乎的碰不得。海这东西也真是特殊。每当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总是想起海滩的垃圾。我的生活便总是这样:把垃圾收集起来,以自己的方式弄干净,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场,徒然朽化而已。”“不过那样做——就是说弄干净——要借助某种形式吧?”“可形式到底又有什么用呢?若说形式,蜗牛也同样具备。而我无非在海滩到处走来走去罢了。那期间发生的各种事固然清楚记得,但也仅限于记得,同现在的我毫不相干。仅仅记得,如此而已。洁净,然而无用。”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从沙发站起,走进厨房打开电冰箱,取葡萄酒斟上,连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盘子托来。“我喜欢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说,“因为浩净而天用,肯定。”“但这段时间过得飞快。天一亮,就开始送报送奶,电车也投入运行。”她滑溜溜地钻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胸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拿在手里打量茶几上尚未失去光芒的头骨。头骨朝茶几上的啤酒瓶、烟灰缸和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刚才看你从厨房往这边走来着。”“怎样?”“腿很迷人。”“中意?”“非常。”她把杯放在茶几上,往我耳下吻了一口。“嗯,知道么?”她说,“我,顶顶喜欢别人夸奖。”随着天光破晓,头骨的光像被阳光冲掉慢慢减弱下去,不久变回毫无奇异之处的光滑滑的白骨。我们在沙发上拥抱着观望窗帘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夺去黑暗的情景。她热辣辣的呼吸弄得我肩头潮乎乎的,乳房娇小柔软。喝罢葡萄酒,她利用这短暂时间蜷起身子静静地睡了。阳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邻人家的房脊,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我已再无睡意。我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个小时。总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没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头轻轻放下,离开沙发走去厨房,喝了几杯水,吸了支烟。然后关紧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打开餐桌上的小收录机,调低音量听立体声广播。本想听鲍勃·迪伦的歌曲,遗憾的是没有播放,而代之以罗杰弹的《枯叶》。秋天了!她家的厨房同我的很相似。有冲洗台有换气扇有电冰箱有热水器。大小、功能、使用年头、用具数量也大同小异。不同之处是没有煤气烤炉,而以微波炉代替。还有电动咖啡豆粉碎机。菜刀也按不同用途准备好几种,不过磨法多少有点毛病。女的很少有人能磨好菜刀。烹调用的盘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炉中使用的硼硅酸玻璃盘。长柄平底锅油光光地毫无污痕。冲洗台上的垃圾篓也清扫得一干二净。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对别人家的厨房如此关心备至。其实我无意查看他人的生活细节,不过是厨房里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帘。罗杰的《枯叶》放完,换成弗兰克管弦乐队的《纽约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光中出神地望着餐桌上排列的锅、碗和调味瓶等物。厨房俨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亚那句台词:世界即厨房。乐曲放罢,主持人说了声:“已是秋天了。”随即谈起秋日初次所穿毛衣的气味,说阿珀达伊库的小说对这种气味做过出色的描写。下一支乐曲是乌迪·哈马的《昔日秋光》。餐桌上的钟已指向7时25分。10月3日,上午7时25分,星期日。天空晴得如被尖刀深深剜开一般深邃而透彻。作为结束人生的最后一天,场景似乎不错。我用锅烧开水,从电冰箱拿出西红柿,又切了大蒜和手旁一点青菜做成西红柿酱汤,然后加进斯特拉斯堡香肠咕咕嘟嘟煮了一阵子。同时细细切了甘蓝和圆椒,做个色拉。又把咖啡放入咖啡壶,在法国式面包上淋了点水并用箔纸包住放入微波炉加热。准备妥当后,我叫醒女孩,撤下客厅茶几上的杯子和空瓶。“好味道!”她说。“可以穿衣服了吧?”我问。先于女孩穿衣服是我的一忌。文明社会称之为礼仪。“当然可以,请。”说着,女孩脱下自己的T恤。晨光在她的乳房和腹部照出淡淡的阴影,汗毛闪着光泽。她以这样的姿势欣赏一会自己的身体。“不坏呀!”她说。“不坏。”“没有多余的肉,腹部不见皱纹,皮肤仍有弹性——还可风流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她双手拄在沙发上,转向我说,“不过这些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是这样的吧?就像一条线断了,再也不能恢复。我总有这感觉。”“吃饭吧。”我提议。她去隔壁披上黄色运动衫,穿上旧得退色的牛仔裤。我穿上短裤。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吃着面包、香肠、色拉,喝着咖啡。“你能马上这样习惯别人家的厨房?”她问。“本质上每家的厨房都大同小异。”我说,“做东西吃东西,不存在大的差别。”“一个人生活不厌烦?”“不太清楚,因为从来没这样考虑过。婚姻生活倒是持续了5年,但如今已根本记不起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好像一直单身生活过来的。”“无意再婚?”“怎么都无所谓。”我说,“反正都一回事,就像有出口和入口的狗窗,从哪个口进去都差不多一样。”她笑笑,用纸巾擦去嘴角沾的西红柿汤汁:“把婚后生活比喻成狗窝的人,你是第一个。”吃完饭,我把壶里剩的咖啡热了热,各斟一杯。“西红柿酱汤非常可口。”她说。“要是有月桂树叶什么的,会做得更好。”我说,“煮的东西也差10分钟火候。”“不过已经很好吃了。好久都没吃过这么讲究的早餐。”她说,“今天往下怎么安排?”我看了看表:8点半。“9点离开这里。”我说,“找一处公园,两人晒太阳喝啤酒。10点半开车把你送去什么地方,之后就动身。你怎么办?”“回家洗衣服,清扫房间,独自沉浸在交欢的回忆里。不坏吧?”“不坏。”我说。是不坏。“跟你说,我可不是跟任何人都立刻上床的哟!”她补充似的说。“知道。”我在冲洗台洗餐具时间里,她一面淋浴一面哼唱。我用几乎不起泡的植物性油脂洗锅刷盘,用抹布擦干摆在餐桌上。然后洗洗手,借用厨房里的牙膏刷了牙,又去浴室问她有没有刮须用具。“打开上边右侧的壁柜看看,记得有他以前用过的。”壁柜里果然有柠檬香型刮脸膏和漂亮的刮须刀。刮脸膏已少了半盒,盒口沾有已干燥的白沫。所谓死,便是将刮脸膏剩下半盒。“有了?”她问。“有了。”我拿起刮须刀、刮脸膏和一条新毛巾折回厨房,烧水刮须。刮完须,把刀片和刀架冲洗干净。于是我的胡须同死者胡须在洗面盆里混在一起,沉入盆底。她穿衣服时,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晨报。出租小汽车司机开车途中心脏病发作,一头扎进高架桥栏杆,死了。乘客是一位32岁的女性和一个4岁女孩,双双身负重伤。某市议会午间吃外购盒饭时因油炸牡蛎变质致使两人身亡。外务大臣对美国的高利率政策表示遗憾。美国银行家会议讨论对南美贷款的利息。秘鲁财政部长指责美国对南美实行经济侵略。西德外长强烈要求纠正对日贸易逆差。利比亚谴责以色列,以色列反唇相讥。还就18岁儿子向父亲行凶一事刊登了大家谈一类文章。报上刊载的,没有一样对我最后几小时有所裨益。女孩身穿驼色棉短裤加茶色开领衫,站在镜前用梳子梳理头发。我系好领带,穿上外衣。“独角兽骨头怎么处理?”她问。“送给你。”我说,“放在哪里算了。”“电视机上如何?”我拿起已不发光的头骨走到房间角落,放在电视机上。“怎么样?”“挺好的。”我回答。“还会发光?”“没问题。”说罢,我再次把她搂在怀里,将这温煦刻入心中。正文 38.世界尽头(出逃)随着晨光熹微,头骨之光渐渐朦胧暗淡下去。乃至书库天花板边缘开的采光小窗射进一缕灰蒙蒙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出周围墙壁之时,头骨便一点点失去光亮,同漆黑的记忆一起一个接一个遁往别处。等到最后的光亮消失之后,我在头骨上移动手指,将其温煦深深渗入体内。我不知夜间读出的光属于其中哪一个。要读的头骨数量实在太多,而给我的时间又极其有限。我尽可能不把时间挂在心上,耐心而仔细地逐一用手指摸索下去。每一瞬间我都可以在指尖真切地感觉出她心的存在。仅此足矣,我觉得。数、量和比例等都不是问题。无论怎样努力,无一遗漏地读出每一个人的心也是不可能的。那里确实有她的心,我可以感觉出来。此外还能求什么呢?我将最后一个头骨放回架,靠墙坐在地板上。光窗位于头顶很高的地方,无法窥测外面的天气。仅能根据光线知是四下阴晦。淡淡的暗影如绵软的液体在书库里静静游移,头骨们沉入重新降临的睡眠。我也闭起双眼,在清晨的冷气中休息头脑。一摸脸颊,得知手指依然存留着头骨的光温。我凝然不动地坐在书库一角,静等沉默和冷气使我亢奋的心平静下来。我能感觉到的时间是不均一而且杂乱无章的。窗口射进的微光许久静止不变,影子亦停在同一位置。我觉得,女孩那渗入我体内的心正上下巡行不止,同有关我自身的各种事项交融互汇,沁入我身体的每一部位。想必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使其具有明确的形式。而传达给她使之进入她的身体恐怕又要花更长的时间。但无论花多长时间我也要把心赋予她,哪怕形式并不完全。我相信:她肯定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心具有更完美的形式。我从地板起身,走出书库。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阅览室桌旁,等待着我。由于晨光迷蒙,其身体的轮廓看上去似比平时略微淡薄。无论对我还是对她,这都是个漫长的夜晚。见到我,她一声不响地离开桌旁,把咖啡壶放在火炉上。利用热咖啡时间,我去里面冲洗台洗了手,拿毛巾擦干,折回坐在炉前暖和身子。“怎样,累了吧?”她问。我点下头。身体重得像一摊泥,连举手都十分困难。我连续不停地读了12小时古梦。但疲劳并未渗入我的心。如女孩在我最初读梦时所说,无论身体多么疲劳,也不能把心牵连进去。“回家休息多好,”我说,“你本来没必要守在这里的。”她往杯里倒入咖啡,递到我手上。“只要你在这里,我就守着不动。”“有这条规定?”“我定的。”她微微笑道,“再说你读的又是我的心。我不能把自己的心丢开不管,对吧?”我点点头,啜了口咖啡。古老的挂钟指在8点15分。“准备早餐?”“不用。”我说。“可你从昨天不就什么也没吃么?”“不想吃。倒想好好睡一觉,2点半叫醒我。2点半之前希望你坐在我身边看我睡觉。不碍事吧?”“如果你需要的话。”她依然面带微笑。“比什么都需要。”她从里面房间拿来两床毛巾被,包住我的身体。她的头发一如往常地轻拂我的脸颊。我一闭眼睛,耳畔便传来煤块毕毕剥剥的声响。女孩的手放在我肩上。“冬天莫非永远持续下去?”我问。“不晓得。”她回答,“谁也不晓得冬天什么时候结束。但应该不至于持续很久,肯定。有可能是最后一场大雪。”我伸出手,把指尖触在她面颊。女孩闭起眼睛,品味一会温煦感。“这温度是我的光的?”“什么感觉?”“好像春天的阳光。”“我想我可以把心传给你。”我说,“也许花些时间,但只要你肯相信,我保证迟早传给你。”“明白。”说着,她把手轻轻贴在我眼皮,“睡吧!”我睡了。2点半,她准时把我叫醒。我站起身,把大衣、围巾、手套和帽子穿戴在身上。她则默默无言地喝着咖啡。由于挂在火炉旁边,落过雪的大衣早已干透,热乎乎的。“手风琴放在这里好么?”我说。她点下头,拿起桌面的手风琴,确认重量似的掂量一会,又放回原处。“放心,保管妥当就是。”她应道。走到外面,才知雪已变小,风也停了。肆虐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风雪,似乎几个小时以前便已止息。但天空依然彤云低垂,告诉人们真正的大雪随时都可能袭来,眼下不过是短暂的间歇。朝北过了西桥,发现灰色的烟已开始从围墙那边升起,一如平日。起始是白烟迟疑不决地断断续续爬向天空,俄顷转为大量焚尸的浓烟。看门人在苹果林里。我在几乎齐膝深的积雪上留下清晰得自己都为之吃惊的脚印,急急赶往小屋。镇子一片沉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已被雪吸尽。没有风声,甚至不闻鸟鸣。惟有鞋底钉子踩碾新雪的声音,在四周激起不无夸张的奇妙回响。看门小屋空无人影,一如往常地散发着酸臭气味。炉火已经熄灭,但周围尚有余温,看来刚熄不久。桌上散乱扔着脏盘子和烟斗。靠墙摆着一排白亮亮的柴刀和斧头。环视房间,我不由产生一股错觉,总好像看门人蹑手蹑脚地从身后走来把大手贴在自己脊背。那排刀具、水壶、烟斗等四下里的东西,都似乎默默谴责我的背信弃义。我像躲避刀具阵列似的小心伸出手,迅速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紧紧攥在手心,从后门走到影子广场的入口。影子广场皑皑的白雪尚无任何人的脚印,惟独那棵黑乎乎的榆树矗立在中央。刹那间,我觉得这是一片人们不得涉足玷污的神圣空间。一切各得其所地聚拢在这谐调的岑寂之中,浑然天成一般沉浸在恬适的睡眠中。雪地带有美丽的风纹,全身缀满白雪的榆树枝将弯曲的手臂停在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处于动态。雪也几乎偃旗息鼓,只有风偶尔想起似的低声一掠而过。它们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有人曾用皮靴蹂躏这短暂而平和的睡眠。但时间已不容我犹豫不决。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转身后撤。我拿着钥匙串,用冻僵的手将4把钥匙往锁孔轮流插去。然而哪一把都不相吻合。我腋下沁出冷汗,再次回想看门人开门时的情景。当时钥匙同样是4把,这点毫无疑问,我一一数过。其中必有一把能打开锁才是。我把钥匙串放回衣袋,揉搓着使其充分变暖,然后依序试开。结果第3把整个探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很大的干涩的响声。在这阒无人息的广场,金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尖锐,仿佛全镇的人都可听到。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观察周围动静,似乎无人朝这边走近。不闻任何人的语声任何人的足音。于是我把重重的铁门打开一条小缝,挤过身体,把门悄然合上。广场的积雪如泡沫一样绵软,把我的脚整个吞没。脚底的吱吱声犹一头巨兽在小心翼翼地咀嚼捕到的猎物。我把两行笔直的脚印留在广场,从高高积雪的木凳旁通过。榆树枝从头上恫吓似的俯视着我。某处传来刺耳的鸟鸣。小屋内比外面还冷,险些把人冻僵。我打开拉窗,顺梯下到地下室。影子坐在地下室床上等我。“担心你不来了呢。”影子吐着白气说。“约定好了嘛!我可是守约的。”我说,“好了,赶快动身吧,这里臭得很。”“爬不上梯子。”影子叹息道,“刚才试过,爬不上去。看来我要比自己预想的衰弱得多,真是哭笑不得。原本是伪装虚弱,结果装着装着居然搞不清自己虚弱到了什么地步。尤其昨晚的低温,简直冻入骨髓。”“拉你上去。”影子摇摇头:“拉上去也没用。我已经跑不动了,无论如何也跑不到逃路出口。怕是要坐以待毙了。”“你一手策划的,现在打退堂鼓怎么行!”我说,“我背你,横竖要逃离这里活下去。”影子用下陷的眼睛看着我的脸。“既然你那么说,我当然拼死一搏。”影子道,“问题是背着我跑雪路可不是好玩的哟!”我点下头:“一开始就没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我把浑身瘫软的影子拉上梯子,用肩支着他穿过广场。左面高耸的冷森森黑乎乎的围墙,默不作声地定定俯视我们两人和我们的脚印。榆树枝不胜重荷似的把雪条抖落在地,枝条随即弹起。“两腿差不多麻木了,”影子说,“躺倒后为了不致一蹶不振,自以为做了不少运动,但不管用。毕竟房间太小。”我拖着影子走出广场。为慎重起见,进入看门小屋把钥匙串挂回墙壁。如果运气好,看门人或许不会很快发现我们出逃。“这回朝哪边走?”我问在早已熄火的炉前战栗不止的影子。“去南水潭。”“南水潭?”我不禁反问,“南水潭到底有什么?”“南水潭有南水潭嘛,我们跳进潭里逃走。这种时节,很可能感冒。但考虑到你我处境,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潭下水流很急,跳下去要被卷进水底即刻丧命的!”影子瑟瑟发料,频频咳嗽。“啊,不会的。怎么想出口都只此一处。所有地方我都详详细细研究过了,出口在南水潭,别无他处。你的担心自然不无道理,反正眼下还是相信我交给我好了。我也是拿这仅有一条的性命打赌,不会盲目地孤注一掷。详情路上讲给你听。再过一两个小时看门人就要回来。那家伙一回来就会发觉我们出逃而跟踪追击。不能在这里磨磨蹭蹭。”看门小屋外渺无人影。地上只有两道脚印。一道是我进屋前留下的,一遇是看门人出屋往城门走去时踩出的。也有板车辙。我在此背起影子。影子形销骨立,轻了许多。不过背他翻越山冈,恐怕仍是相当重的负担。我早已习惯于不带影子的轻松生活,因此能否承此重担,自己心里也没底。“去南水潭有相当一段距离。要翻过西山冈的东坡,再绕过南山冈,穿过灌木丛。”“吃得消么?”“既已至此,有进无退。”我说。我沿雪路东行。来时的脚印依然真真切切地剩在路上,给我以仿佛同往昔的自身擦肩而过的印象。除我的脚印,只有独角兽小小的足迹。回头看去,又粗又直的灰烟仍在围墙外升腾。笔直的烟柱被云层吞去端头,俨然不吉利的灰塔。从烟柱的粗细分析,看门人烧的独角兽恐怕不在少数。夜间一场大雪冻死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独角兽。全部烧掉那些尸体无疑需要很长时间,这意味看门人的追击将大大推迟。我觉得我们计划实施得益于独角兽们静静的死。然而与此同时,深雪又妨碍我的行走。深深吃进鞋钉而又牢牢附住的雪使我双脚变重打滑。我后悔没有找来登山用防滑钉鞋或滑雪板一类的器具。这地方雪如此之大,必有这类东西无疑。估计看门小屋的仓库里就会有。那里边各种用具无所不有。但现在不可能返回。我已经来到西桥头,况且返回要相应占掉一部分时间。走着走着,身体开始发热,额头渗出汗珠。“这脚印,使得我们的去向一目了然。”影子回头道。我一边在雪中拖着步子,一边想象看门人跟踪追来的情景。想必他将像恶魔一般跑过雪地。他身强力壮,又无负担,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说不定他随身带有某种装备,使得他在雪中健步如飞。我必须在他返回小屋之前争分夺秒地前进。否则将前功尽弃。我想起在图书馆炉前等我的女孩。桌面有手风琴,炉火烧得通红,壶冒着热气。我想她秀发拂在脸颊的感触,想她放在我肩上手指的体温。我不能让影子死于此地。假如给看门人逮住,影子难免再次被带回地下室,在那里死掉。我拼出全身力气一步步向前迈进,不时回头确认围墙那边升起的灰烟。途中,我们同许多独角兽擦肩而过。它们在深深的雪中寻觅匮乏的食物,茫然四顾。兽们以湛蓝色的眼睛静静注视我喘着白气背负影子从其身旁走过。看上去它们完全懂得我们行动的含义。爬坡时,我开始气喘吁吁。影子的重量吃进身体,脚步在雪中踉踉跄跄。回想起来,我已有好长时间没做过像样的运动了。白气越来越浓,眼睛被再次降下的雪花打得模模糊糊。“不要紧?”影子在背上招呼道,“不歇会儿?”“抱歉,就让我歇5分钟吧。有5分钟就能恢复。”“没关系,别介意。我跑不动是我的责任,你只管休息就是。一切都像是我强加给你似的。”“不过这也是为我。”我说,“是吧?”“我也那么认为。”我放下影子,蹲在雪地上喘粗气。身体燥热,甚至感觉不出雪的寒冷。其实两只脚已从跟到尖冻得如石块一般。“有时候我也困惑,”影子说,“如果我什么也不对你说而悄悄死去,说不定你可以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幸福生活下去。”“有可能。”“就是说我妨碍了你。”“这点早该知道的。”我说。影子点下头。继而扬起脸,朝苹果林方向腾起的灰烟望去。“看那光景,看门人还要相当长时间才能把独角兽烧光。”他说,“而我们再过一会就可登上山坡,往下只消绕到南山冈后坡就行。到那里就可出一口长气:看门人再也追不上我们。”影子说着,捧一把柔软的雪,又啪啪啦啦抖下地面。“一开始我就凭直觉感到这镇子必有隐蔽的出口。不久变得坚信不疑。为什么呢?因为这镇子是完全的镇子。所谓完全必然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这里甚至不能称为镇子。而是更富于流动性的一个综合体。它提示了所有可能性而又不断改变其形式,维持其完全性。换言之,这里绝不是固定的封闭世界,而是在运动进程中自成一统。所以,如果我要找出逃路的出口,出口就会出现。我说的你可明白?”“明白。”我说,“这点我昨天刚意识到,就是说这里是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影子坐在雪中盯视我的脸,稍顷默默点了几下头。雪势变本加厉,看来一场新的大雪正朝镇子逼近。“假如某处存在出口,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逃跑。”影子继续道,“首先设想从城门跑。然而即使能够跑出,也难免被看门人马上抓住。那小子对那一带的一草一本都了如指掌。何况城门那个地方,大凡有人策划逃走,首先想到的必是那里。出口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被人想到。围墙也不行,东城门更不行。那里堵得严严实实,河流入口也拦着粗栅栏。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这样一来,剩下的便只有南水潭——可以同河流一起逃离镇子。”“绝对有把握?”“绝对。凭直感看得出来。其他所有出口全然无隙可乘,惟有南水潭听之任之地扔在那里,围栏也没有。你不觉得蹊跷?他们是用恐怖围起水潭的。只要置恐怖于不顾,我们就能战胜这座镇子!”“什么时候意识到的?”“第一次看这条河的时候。看门人曾带我到西桥附近去过一次。一看见河我就觉得这条河根本没有敌意,水流充溢着生命感。进而心想只要沿着这条河置身于水流之中,我们就一定能离开镇子,以原来的面目返回原来的生命。你肯信我的这些话吧?”“可以相信。”我说,“我相信你的话。河流有可能通向那里,通向我们离开的世界。如今我也能够一点点记起那个世界。记起空气、声音和阳光。是歌曲使我记起来的。”“至于那个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影子说,“但起码是值得我们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有坏的,还有不好不坏的。你是在那里出生的,并将在那里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这是最为自然而然的。”“你说的大约不错。”我说。接着,我们又一起俯视镇容。钟塔也好河也好桥也好围墙也好烟也好,统统银装素裹。目力所及,只有瀑布般自长空洒向大地的茫茫雪幕。“你要是可以,继续前进好么?”影子说,“看这情形,估计看门人已不再烧独角兽,提前收工回去了。”我点头起身,拍掉帽檐上的雪。正文 39.冷酷仙境(爆玉米花、吉姆老爷、消失)去公园路上,我走进酒店买了罐装啤酒。我问什么牌子的啤酒合适,女孩回答只要起沫并有啤酒味,什么牌子都无所谓。我的想法也大体一致。天空晴得万里无云,竟如今晨刚刚生成一般。季节刚交10月。饮料那玩艺儿,的确只要起沫有啤酒味即可。但钱还有剩,便买了6罐进口啤酒。带有上流杜会生活情调的金色罐体闪闪生辉,如浑身披满阳光。艾林顿公爵的音乐也同秋高气爽的10月清晨相得益彰。诚然,艾林顿公爵的音乐或许更适合于除夕之夜的南极基地。我随着《我对你无话可说》那首劳伦斯·布朗别具一格的长号独奏曲吹着口哨驱车前进。之后又跟随约尼·霍吉斯的《温柔女郎》独奏曲打口哨。开到日比谷公园旁边,我把车停下,躺在公园草坪上喝啤酒。星期一早上的公园,犹如飞机全部起飞后的航空母舰甲板空旷而静谧。只有鸽群在草坪上四处踱步,俨然在做某项比赛前的准备活动。“一片云也没有。”我说。“那里有一片。”女孩指着日比谷公园稍上一点的地方。不错,是有一片。樟树的枝梢处,挂着一片宛似棉絮的白云。“并非正规的云,”我说,“不能列入云里边。”她手搭凉棚,凝望那片云道:“是啊,确实很小。”我们缄口不语,只管望着那一小片云,望了许久。望罢,打开第2罐啤酒喝了。“为什么离婚?”她问。“旅行时没捞到靠窗座位。”“开玩笑吧?”“J·D·赛林杰的小说里有这样的道白。上高中时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简单得很:五六年前的一个夏天,她离家出走了。一去不复返。”“再没见过?”“呃——”我含了口啤酒,缓缓咽下,“没有理由非见不可。”“婚后生活不顺利?”“一帆风顺。”我看着手中的啤酒罐继续道,“不过这同事物的本质关系不大。就算两人同睡一床,闭上眼睛也是孤身一人。我说的你明白?”“嗯,我想明白。”“作为整体的人是不能单一框定的。人们所怀有的梦想我想大致可分为两种:完全的梦想和有限的梦想。相对而言,我是生活在有限梦想中的人。这种有限性是否正当不是大不了的问题。因为必须在某处有条线,所以那里有条线。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即便这样认为的人,恐怕也是想方设法把那条线向外扩张。”“或许,但我例外。大家没有理由必须一律用组合音响来听音乐。纵使左边传来手风琴右边听到低音大提琴,音乐性也不至于因此而特别得以加深。无非唤起想象的手段变得复杂而已。”“你怕是过于固执了吧?”“她也同样说来着。”“太太?”“是的。”我说,“主题明确则通融性欠缺。不喝啤酒?”“谢谢。”我拉开第4罐富有上流社会生活情调的罐装啤酒易拉环,递给她。“对于自己的人生你是怎祥考虑的?”女孩问。她并不把啤酒罐送往嘴边,只是凝目注视罐顶的小孔。“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我问。“读过。很早以前读过一次。”“劝你再读一次。书里写了好多事情。小说快结束时,阿辽沙对一个叫科里亚·克拉索托金的年轻学生这样说道:‘喂,科里亚,你将来将成为非常不幸的人。不过从总体上,还是要为人生祝福。’”我喝干第2罐啤酒。略一迟疑,又打开第3罐啤酒。“阿辽沙懂得很多事理。”我说,“可是读的过程中我很有疑问:从总体上祝福非常不幸的人生是可能的吗?”“所以要限定人生?”“或许。”我说,“想必我应该替你丈夫被人用铁花瓶打死在公共汽车上才对。我觉得这种死法才适合于我——形象结束得直截了当,即刻瓦解,无暇他顾。”我脸朝上躺在草坪上,遥望刚才云片所在位置。云已消失,藏在樟树浓阴的背后。“咦,我也可以进入你那有限的梦想不成?”女孩问。“人人可以进入,个个可以出去。”我说,“这也正是有限梦想的优越之处。进来时擦好皮鞋,出去时关紧门即可。谁都不例外。”她笑着站起身,拍掉沾在棉布短裤上的草屑。“差不多该走了。到时间了吧?”我觑了眼表:10时22分。“送你回家。”我说。“不必了。”她说,“去附近商店买买东西,一个人乘电车回去。还是这样好。”“那就在这里分手。我再呆一会儿,这里舒坦极了。”“谢谢你送的指甲刀。”“不客气。”“回来时能给个电话?”“去图书馆。”我说,“喜欢看别人工作的情形。”“再见。”女孩道。我像《第三个男人》中的约瑟夫·康特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沿着公园中笔直的路渐渐远去。她消失在树阴中后,我开始观看鸽子。鸽的走路姿势每一只都微妙地各有不同。须臾,一位衣着得体的女子领着小姑娘走来撒下爆玉米花,我周围的鸽子便一齐朝那边飞去。女孩有三四岁,像所有同龄女孩一样张开双手去抱鸽子。鸽子当然捉不住。鸽子自有鸽子不起眼的生存方式。衣着得体的母亲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此后便不屑一顾。周一清早躺在公园里排出五六个空啤酒罐之人,显然算不得正人君子。我闭起眼睛,试着想《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三兄弟名字:德米特里、伊凡、阿辽沙,以及同父异母的斯美尔佳科夫。能够一口气说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名字的人,世间又能有几多呢?凝望之间,我不由觉得自己像是浩瀚海面上漂浮的一叶小艇。风平浪静,惟独我悄然漂浮其中。大海中漂浮的小艇总好像有些特殊——说这话的是康拉德。语出《吉姆老爷》中风暴袭船那部分。长空寥廓,一片朗然,仿佛不容任何人怀疑的绝对观念。从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于一身。大海也是如此。连看几天大海,往往觉得世界只有大海。康拉德的想法恐怕同我一样。同船这一雷同产品中分离出来而被抛弃在横无际涯的海面上的小艇,的确有某种特殊之处,任何人都无法逃避这种特殊性。我依旧躺着不动,喝掉最后一罐啤酒,吸了支烟,把文学联想逐出脑海。我必须稍微现实一点才行。余下的时间仅仅1小时多一点点。我站起身,抱着空啤洒罐走至垃圾筒扔了进去。然后从钱夹抽出信用卡,在烟灰缸烧掉。衣着得体的母亲又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正经人断断不至于周一早上在公园里烧信用卡。我首先烧的是美国运通卡,继而把维萨卡也烧了。信用卡怡然自得地在烟灰缸中化为灰烬。我很想把波尔·斯求亚特牌领带也付之一炬,但想了想转念作罢。一来过于惹人注目,二来实在多此一举。接下去,我在小卖部买了10袋爆玉米花。9袋撒在地上喂鸽,1袋自己坐在椅上吃着。鸽群像十月革命节记录片那样铺天盖地而来,啄食爆玉米花。我同鸽子一起吃爆玉米花。好久没吃这玩艺了,好吃得很。衣着得体的母亲和小姑娘在观赏喷泉。母亲年纪大概与我相仿。我打量她。打量之间,再次想起那个同革命活动家结婚生下两个孩子后去向不明的同学。她甚至领孩子逛公园都已无从谈起。我当然不知晓她对此作何感想。但在自己的生活尽皆消失方面,我觉得我或许可以同她就某一点相互理解。不过,她也可能——大有可能——就这某一点拒绝同我相互理解。毕竟我们已近20年未曾见面,而这20年间实在是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各自处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再说就算是同样清算人生,她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我则不然。我不过是在酣睡之时被人突然抽掉床单而已。我觉得她说不定因此而谴责我,问我到底选择了什么。言之有理,我的确什么也没选择。若说我以自己意愿选择的,只有两件事:原谅了博士;未同其孙女困觉。然而这对我又有何作用呢?难道她会因这点小事而积极评价我这一存在对我这存在的消失所发挥的作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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