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9

我已不能出声,默默点头。浮雕图案的确同我们进入圣域时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两条怪里怪气的带爪鱼首尾相连地搂抱世界。这圆形浮雕浑如海面摇摇欲坠的月轮,三分之二浮在水上,三分之一潜入水中,同来时看的那个同样精雕细刻。在如此起伏不定、没有踏脚处的场所居然创作出这般精美之物,一定花费不少时间和力气。“这就是出口。”她说,“估计入口和出口都有这块浮雕。往上看看!”我用手电筒依序照看上面的岩壁。岩体略微前倾,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不过终于看出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把手电筒递给女郎,往上攀登。浮雕上面恰好有可以搭手的槽。我使出所有力气提起发硬的身体,脚登在浮雕上,而后伸右手抓住岩石棱角,把身体往上一提,脑袋探出岩壁之上。那里果然开有一个洞口。黑乎乎看不真切,但可感觉出微风的流动。风很凉,带有类似檐廊底下发出的恼人气味,不过这点是清楚的:反正有洞在此。我将双臂搭于岩角,把身体撑到上面。“有洞!”我忍住伤痛朝下面叫道。“这下可好啦!”我接过手电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来。我们并坐在洞口,任凭浑身抖了好一阵子。衬衣和裤子早已水淋淋地湿透,冷得像进了电冰箱,仿佛游过一个巨大的冰镇水酒杯。我们从头上卸下包裹解开,换上衬衣。我把毛衣让给女郎,将湿漉漉的衬衣和外衣一扔了之。下半身依然湿着,但也无可奈何,没有带备用长裤和内裤。她校正夜鬼干扰器时间里,我把手电筒光交替闪灭了几下,通知“塔”上的博士我们已完全到达洞口。那孤零零浮现在黑暗中的小小的黄色光点也随之闪灭两三下,消失了。于是世界再度恢复彻头彻尾的黑暗,恢复无的世界——距离也罢厚度也罢深度也罢全都无从知晓。“走吧!”女郎说。我按下手表的显示灯觑一眼时间:7点18分。电视台正在一齐播放早间新闻,地面的人们正在边吃早餐边把天气预报、头痛药广告以及对美出口汽车问题的进展情况塞入睡意犹存的脑袋。谁也不会知道我已摸索着在地下迷宫中整整奔波了一夜,不知道我在冰水中游泳不知道我被蚂蝗饱饱吮吸一顿不知道我忍受腹部伤口的疼痛,不知道我的现实世界即将在28小时42分以内告终。电视新闻节目根本不会报道这种事。洞穴比这以前我们通过的窄小得多,只能爬似的弓腰前进,而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内脏一般弯弯曲曲。也有的像竖井,必须直下直上。又有的浑似游乐场的过山车轨道兜着复杂的圆圈。恐怕这并非夜鬼们挖掘而成,而是自然侵蚀作用的结果。夜鬼们即使再诡谲莫测,也断不至于不厌其烦地费心操办。走了30分钟,换了夜鬼干扰器。之后又走了10来分钟,蜿蜒曲折的通路突然终止,来到一处高挺宽敞的场所,寂静幽暗,如旧楼的门厅,荡漾着发霉的气息。通道呈丁字形左右伸开,徐缓的风从右向左流去。女郎用大号手电筒交相挥照左右两条路。路笔直,分别溶入前面的黑暗。“往哪边走好呢?”我问。“右边。”她说,“作为方向是右边,风也从右边吹来的。祖父说过,这一带是千驮谷。往右拐大约通往神宫球场。”我头脑中浮现出地面的情景。如果她说得不错,那么这上边该有两家面食店、河出书房和胜利照相馆。我常去的理发店也在这附近,那里我已去了10年。“这附近有我常去的理发店。”我说。“是吗?”女郎显得兴味索然。我觉得,赶在世界完蛋之前去一次理发店理理发倒也不坏。反正24个小时也干不成什么像样的事情。顶多洗个澡,换件干爽清洁的衣服,去一趟理发店。“小心,”她说,“眼看就到夜鬼巢穴,都听到声音了,怪味也嗅到了,紧贴着我,别离开!”我侧耳倾听,又抽了抽鼻子,觉察不出有什么动静和气味。唏唏嘘嘘的声响倒若有所闻,但无从辨别清楚。“那些家伙知道我们走近不成?”“那还用说,”女郎道,“这里是夜鬼的领地嘛!没有它们不知道的。而且都很恼火——因为我们穿过它们的圣域并向其巢穴逼近。说不定抓住我们给点厉害的看,千万别离开我哟!哪怕离开一点点,它们都会伸出胳膊把你拖到什么地方。”我们把连着两个人的绳子缩得很短,保持50厘米左右的距离。“注意,这边的壁没有了。”女郎用尖锐的声音说着,用手电筒照着左侧。如她所说,左侧的壁不知何时无影无踪,而代之以浓黑浓黑的空间。光线如箭一般穿透黑幕,消失在前方更浓重的黑暗里。这黑暗宛似喘息的活物,不停地蠕动。黑得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犹若稠稠的果冻。“听见了?”她问。“听见了。”现在我也可以真切地听见夜鬼的声音了。不过准确说来,较之声音更近乎耳鸣,近乎穿过黑暗如钻头一般直刺耳鼓那种无数飞蛾的呻吟。呻吟在洞壁之间剧烈地回响,以奇异的角度旋转着钻进我的耳鼓。我恨不得当即扔开手电筒,蹲在地面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似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在遭受仇恨的锉刀的折磨。这种仇恨不同于迄今为止我体验过的任何一种仇恨。它们的仇恨如地狱之穴刮出的疾风一般试图将我们一举摧毁,毁得粉身碎骨。仿佛将地下的黑暗一点点收集浓缩起来的阴暗念头,以及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里被扭曲污染的时间河流,聚成巨大的块体劈头盖脑朝我们压来。我还从不知道仇恨居然有如此的重力。“不要停步!”她朝我耳朵吼道。声音干干巴巴,但不发颤。经她如此一吼,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止住脚步。她使劲一拉系在两人腰间的绳子,说:“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就要被拖到黑处去。”然而我的脚还是没动。它们的仇恨将我的双脚牢牢固定在地面。我觉得时间正朝着那怵目惊心的太古记忆倒流,自己则无处可去。黑暗中她狠狠打我一个嘴巴,一瞬间几乎使我耳聋。“右边!”我听得她大声吼叫,“右边,迈右脚,右边!笨蛋!”我好不容易向前抬起簌簌发抖的右脚。同时觉察出它们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丝失望。“左边!”在她吼叫之下,我迈出左脚。“对了,就是这样,就这样一步步往前移动。不要紧?”我答说不要紧。其实自己也搞不清说没说出声来。我所知道的,只是夜鬼像女郎警告的那样力图把我们拖入更浓郁的黑暗。为此它们把恐惧从我们的耳朵浸入体内,首先把脚固定,再慢慢拉到手里。一旦起步,我不由涌起一股急欲掉头回跑的强烈冲动。恨不能马上逃离这个险境。女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照着脚下,”她说,“背贴墙,一步步横走,明白?”“明白。”“千万别往上照。”“为什么?”“夜鬼就在那里,就在头顶。”她窃窃私语似的说,“绝对不能看夜鬼,看见就再也别想迈步。”我们在手电筒光下确认着落脚处,一步步横走。不时掠过脸颊的冷风送来一股死鱼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每次我都几乎屏住呼吸,恍惚进入巨鱼那内脏冒出蛆虫蠕动的腹腔。夜鬼的声音仍响个不停。声音很令人不快,仿佛从不该出声的地方勉强挤压出来似的。我的耳鼓依然敞着被钻开的洞,口中酸臭的唾液连连涌出。但我还是机械地横迈脚步,全神贯注地交替移动左脚和右脚。女郎有时向我说句什么,可惜我的耳朵听不确切。我猜想,只要我还活着,恐怕就无法把它们的声音从记忆中抹除,而不知何时将再度连同黑暗朝我袭来。并且迟早用黏糊糊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脚腕。我已弄不清进入这噩梦般的世界后过了多长时间。她手中的夜鬼干扰器表示依然运作的小绿灯依旧亮着,时间应当不会很久。但我还是觉得有两三个小时。不一会,我突然感到空气的流势遽然一变。腐臭减弱,耳朵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声响也有变化。觉察到时,夜鬼的声音也已变成遥远的海啸。最险恶的地段已经穿过!女郎把手电筒往上照去,光亮重新照出岩顶。我们靠着岩壁,深深吁了口气,用指尖抹去脸上黏糊糊凉丝丝的汗水。两人都久久缄口不语。夜鬼遥远的声音也很快消失,沉寂再次笼罩四周。惟有某处水滴落地的低微声响虚幻地荡开。“它们恨什么恨得那么厉害呢?”我问。“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里的我们。”“很难相信符号士会同它们一个鼻孔出气,即便有利可图。”她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攥紧我的手腕。“嗳,可知道我现在想什么?”“不知道。”我说。“我想,要是我也能跟你一起去那个你即将去的世界该有多妙啊!”“抛弃这个世界?”“嗯,是的。”她说,“这世界没什么意思。在你意识中生活倒美好得多。”我默默摇头。我可不愿意在自己的什么意识中生活,不愿意在任何人的意识中生活。“反正先往前走吧。”她说,“不能总呆在这里,得找到当出口的下水道才行。现在几点?”我按下手表的小钮亮起表盘灯。手指仍旧微微发颤,不知何时才能恢复。“8点20。”我说。“该换干扰器了。”说着,女郎打开新的干扰器,将用过的切换成充电状态,随手揣进衬衫与裙子之间。如此看来,进洞后刚好过了一小时。按博士的说法,再稍走一会,该有一条路向左拐往绘画馆林阴路方向。到了那里,地铁就在眼皮底下。至少地铁是文明的延伸线。这样我们即可好歹脱离夜鬼之国。走了一阵子,路果然成直角向左拐去。估计来到街旁银杏树的下面。初秋时节,银杏应该缀满依然密密麻麻的绿叶。我在脑海中推出暖洋洋的太阳光线、绿茵茵的草坪气息和乍起的秋风。我真想躺在那里几小时仰望长空——去理发店理完发就直接去外苑,倒在草坪上仰望白云蓝天。然后尽情喝一通冰镇啤酒,在世界完蛋之前。“外面是晴天?”我问走在前面的女郎。“是不是呢?搞不清。也是没法搞清的吧?”“没看天气预报?”“没看。我不是整整找了一天你的住处嘛!”我力图回想昨晚离开家门时空中有无星星,但想不起来。想得起来的只有坐在过山车上用车内音响听嘭嚓嚓的青年男女。根本想不出星斗的有无。想来我已有好几个月未曾抬头望过星星了。纵使三个月前星星全部撒离天空,我也肯定毫不知觉。我看的记的无非是女孩手腕上的银镯、橡胶树栽培盆里扔的冰淇淋棍之类,如此而已。想到这里,找觉得自己已送走的人生委实荒唐而空虚,不由蓦地浮起疑念:说不定我是在匈牙利乡下作为牧羊童而降生于世,每晚看着北斗七星长大的。过山车也罢嘭嚓嚓也罢银手镯也罢藏青色苏格兰呢料西装也罢,一切都恍若遥远的梦境。所有种类的记忆都奇异地变得扁平扁平,犹如被超级压力机压成一张铁板的汽车。记忆在纷纭杂陈的状态下成了一枚信用卡样的薄片。虽然从正面看去仅仅给人以稍欠自然之感,但横看则不过是几乎毫无意义的一条细线。里面固然压缩着我的一切,而其本身不外乎一枚塑料卡片。解读时除非插进专用装置的吞吐口,否则全然不知所云。我想象,大概第一线路正逐渐变薄。所以我才觉得自己的实际记忆如此扁平如此与己无关。想必意识正离我自身远去。我的主体性卡片必将越来越薄,薄成一张纸,进而了无踪影。我随在她后面一边机械地移动脚步,一边再次回想过山车上的那对男女。我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对这两人如此念念不忘。总之除此之外一概无从想起。那一男一女现在干什么呢?早晨8点半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我完全想象不出。或许依然在床上酣然大睡,也可能乘通勤电车奔赴各自的公司。我无法判断。现实世界的动向同我的想像力已经不能谐调自如。若是电视剧作家,笃定可以编出像模像样的情节:女的赴法留学期间同一法国男子结婚,婚后不久丈夫遭遇交通事故成了植物人。女的于是心力交瘁忍无可忍抛下丈夫返回东京,在比利时或瑞士大使馆工作。银手镯是结婚纪念品。这里插入冬日尼斯海岸的倒叙镜头。她总是把银手镯带在手腕,洗澡和性交时也不例外。男方是从安田井堂动乱中死里逃生的,像《灰与宝石》中的主人公那样经常戴一副太阳镜。他是电视台正走红的节目主持人,做梦总是梦到催泪弹,妻子5年前切腕自杀了。此处再次出现倒叙镜头。总之这部电视剧倒叙镜头纷至沓来。每当他看到女方左手腕上晃动的手镯,便不由想起妻子那被血染红的切开的手腕。因此他请求女方把银手镯换到右手腕。“不嘛,”女方说,“我只戴在左腕。”其实可以像《卡萨布兰卡》那样出现一个钢琴手,酒精中毒的钢琴手。钢琴上面总是放一杯只加柠檬片的纯杜松子酒。此君是两人共同的朋友,知道两人的秘密。原本是才华横溢的爵士乐钢琴手,可惜被酒精搞跨了身体。想到这里,到底觉得傻气,就此打住。这样的情节同现实毫无关联。可是若问究竟何为现实,头脑却更加乱成一团。现实如整个塞满大纸箱的砂料一样滞重,且无头绪可言,我甚至好几个月没看见星星。“好像忍无可忍了。”我说。“对什么?”她问。“对黑暗、腐臭、夜鬼,一切一切。湿裤子和肚皮伤口也算在内。连外面什么天气都不晓得。今天星期几?”“马上就到,”女郎说,“马上就过去。”“脑袋乱糟糟的。”我说,“别的事偏偏记不起来,想什么就想到歪道上去。”“想什么呢?”“近藤正臣、中野良子和山崎努。”“忘掉好了!”她说,“什么也别想,再坚持一会就让你离开这里出去。”于是我决定什么也不再想。而这样一来,又觉得裤子冰冷冷地裹着大腿,以致浑身发冷,腹伤又开始木木地作痛。奇怪的是,尽管身上如此冷不可耐,却感觉不出有必要小便。此前最后一次小便是什么时候来着?我上下左右搜遍所有的记忆,结果一无所获。想不起曾什么时候小便。起码进入地下一次也没有小便。之前呢?之前我开汽车来着。吃汉堡牛肉饼,看过山车上的一男一女。再往前呢?再往前我睡觉来着,胖女郎赶来把我叫醒。那时小便了吧?可能没有。女郎像往皮包里塞东西似的将我打醒领出。连小便工夫都没有。再再往前呢?再再往前发生什么我已记不确切。去找医生了,大概。医生为我缝合肚皮。但已忘了医生是何模样,总之是医生无疑。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在我阴毛偏上一点的部位缝合伤口。那前后我小便了没有呢?不知道。也许没有吧?假如那前后果真小便,我该清楚记得小便时伤口的疼痛程度才合乎道理。既然没记得,那么我肯定未曾小便。如此说来,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小便。几个小时?一考虑起时间,头脑便又乱成夜明前的鸡舍。12小时?28小时?32小时?我的小便到底何处去了?那期间我喝了啤酒,喝了可乐,喝了威士忌——那么多水分跑去哪里了呢?不不,我被割开肚皮去医院或许是前天的事。而昨天则似乎是截然与此不同的另外一天。可昨天是怎样的日子呢?我却又如坠五里云雾。所谓昨天,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个时间集合体罢了。其形状同吸足水分膨胀起来的巨大元葱毫无二致。哪里有什么,哪里会出来什么,统统捉摸不定。形形色色的事件犹如旋转木马忽儿拉近忽儿离远。那两个歹徒划破我肚皮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呢?黎明时分我在超级商场的酒吧里一人独坐——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呢?还有,我何苦对小便一事如此耿耿于怀呢?“有啦!”说着,女郎回过头一把拉住我的臂肘,“下水道!出口!”我把小便的事从脑海里赶走,看着她手电筒照出的一方岩壁。只见那里开有一个垃圾滑槽样的四方洞口,大小仅可容一人勉强通过。“可这不是下水道呀!”我说。“下水道在这里边。这是直通下水道的洞。喏,有泥腥味!”我把脸探进洞口使劲抽了几下鼻子,果然有熟悉的泥腥味。在地底迷宫转来转去转到最后,甚至对这泥腥味都产生了一种阔别重逢的亲昵感。同时感到有明显的风从里边吹出。稍顷,地面有节奏地微微发颤,洞穴深处传来地铁电车驶过钢轨的声音。声音持续10—15秒后,如关紧水龙头时那样渐细渐微以至消失。毫无疑问,这是出口。“总算像是到了。”说罢,女郎在我脖子上吻了一口。“什么心情?”“别问这个,”我说,“说不大清。”她率先一头扎进洞口。等她柔软的臂部消失在洞中,我随后进入。洞穴很窄,笔直地向前伸展。我的手电筒只能照出她的臂部和大腿根。那大腿根使我联想起珠滑玉润的中国菜。裙子早已湿透,像无依无靠的孩子那样紧紧贴着她的大腿。“喂,没事儿吗?”她吼道。“没事儿。”我也吼了一声。“地上有鞋。”“什么鞋?”“黑色男皮鞋,单只。”不一会我也找到了。鞋很旧,后跟已经磨歪。鞋尖沾的泥已经发白变硬。“这地方怎么会有鞋呢?”“这——说不明白。或许是被夜鬼抓到的人掉在这里的吧。”“有可能。”我说。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看,我便边走边观察她的裙子下摆。裙子不时卷到大腿往上的地方,闪出没有沾泥的白生生胖乎乎的肌肤。用过去的说法,就是长筒袜金属吊环的部位。过去长筒袜上端边缘同吊环之间是有一道露出肌肤的间隙的。那还是内裤和长筒袜二合一出现以前的物品。一来一去,她那白色肌肤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吉米·亨德利克斯、“奶油”、甲壳虫乐队以及奥蒂丝·莱迪格那个时代的事。我打起口哨,吹了皮特·安德·戈登的《我去皮塞苏》的开头几小节。很不错的歌,甘美凄婉,比什么嘭嚓嚓强似百倍。不过也讲因我年纪大了才有如此感受,毕竟是20年前流行的东西。20年前又有谁能预见内裤长筒抹会合二为一呢?“干吗吹口哨啊?”她吼道。“不知道。想吹罢了。”我回答。“什么歌?”我告以标题。“不晓得。那种歌!”“你出生以前流行的嘛。”“内容怎样?”“身体土崩瓦解七零八落。”“为什么用口哨吹这个?”我想了想,想不出所以然。兴之所至而已。“不知道。”我说。我正想其他歌曲,两人来到了下水道。说是下水道,其实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粗水泥管。直径约一米半,底部流淌着深约两厘米的水。水以外的地方长有滑溜溜的青苔样的东西。前方几次传来电车通过的声音。声音现在已清晰得近乎嘈杂,甚至可以窥见隐隐约约的黄色光亮。“下水道为什么同地铁相连?”我问。“准确说来,这不是下水道,”她说,“而是这一带集中流进地铁路沟的地下水。只是结果上由于渗入了生活废水,水也就脏了。现在几点?”“9点35。”我告诉她。女郎从裙子里边抽出夜鬼干扰器,按下开关,把刚才用的换掉。“好了,马上就到。不过也别马虎大意,这地铁也是夜鬼的势力范围。刚才看见鞋了吧?”“看见了。”“吓一跳?”“差不多。”我们沿着水泥管内的水流前进。胶鞋底溅起的水声回响在周围,如舔舌头的吧唧声。与此同时,电车声不时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对地铁行车声感到如此欢欣鼓舞,听起来仿佛生命本身一样生机勃勃吵吵嚷囔,充满绚丽的光辉。各种各样的人挤上车去,一边看书看报一边奔赴各自的岗位。我想起车中悬吊的五颜六色的广告,以及车门上方的行车路线图。路线图上,银座线总是以黄色表示。至于何以用黄色我却不得而知,反正必是黄色无疑。所以每逢想起银座线便想到黄色。到出口所花时间不多。出口处横着铁栅栏,已被破坏得刚好可容一人出入。混凝土被凿个大坑,铁条拔得一根不剩。这显然系夜鬼所为,但这次——惟有这次——我不能不感谢它们。倘若铁栅栏原封未动,我们便只能眼巴巴地面对外面徒呼奈何。圆形出口外面,可以望到信号灯和工具箱样的四方木箱。隔在轨道与轨道之间的颜色发黑的水泥立柱,如桩子似的等距排列开去。立柱上的灯盏迷迷??照着地铁坑道。但在我眼里,那光线却格外耀眼炫目。由于长时间潜入无光的地下,眼睛已完全习惯了黑暗。“在这等一等,让眼睛习惯光亮。”女郎说,“这种光亮,等上10分或15分就会习惯的。习惯了就往前走几步,然后再等眼睛习惯更强的光亮。否则就会双目失明。这时间有电车通过绝对不能看,懂了?”“懂了。”她挽住我的胳膊,让我坐在水泥地干燥的地方,自己也贴我身旁坐下。并像支撑身体似的双手抓住我右臂肘略微偏上的部位。听得电车声越来越近,我们低头朝下紧紧闭起眼睛。黄色光亮在脸皮外一晃一晃闪烁不已,俄尔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消失了。眼睛晃得涌出好几颗大大的泪珠,我用衬衫袖口擦了一把脸颊。“不要紧,很快就适应的。”女郎说。她的眼睛也流出泪水,顺颊而下。“再过三四列车就可以了,眼睛就习惯了,我们就可走到车站近旁。那时夜鬼即使再凶也无法靠前。而我们则可走到地面。”“上次也有同样感觉。”我说。“在地铁里走来着?”“哪里,不是指那个。我说的是光,光晃得眼睛流泪。”“谁都不例外。”“不尽然,跟这不是一回事。那属于特殊的眼睛,特殊的光。而且非常寒冷。我的眼睛和刚才同样由于长时间习惯于黑暗而见不得光线。眼睛极其特殊。”“其他的能想起来?”“只这么多,只能想起这么多。”“定是记忆倒流。”女郎说。她靠在我身上,我的胳膊感觉出她乳房的丰满。由于仍穿着湿裤子,全身已经凉透,惟独贴她乳房的部位暖融融的。“这就要上地面了,你有什么打算——去哪里?想干什么?想见谁?”说着,她看了看表。“还有25小时50分钟。”“回家洗澡,换衣服,也可能去一次理发店。”我回答。“时间还有剩。”“往下的事到时候再想。”“我也一道去你家可好?”女郎问,“我也想洗个澡换衣服。”“没关系。”第二列电车从青山一丁目方向开来,我们脸朝下闭起双目。光依然闪闪炫目,但眼泪已没那么多了。“头发还没长得非去理发店不可。”女郎用手电筒照着我脑袋说,“而且你肯定适合留长发。”“长发早留腻了。”“反正还没长到必须去理发店的地步。上次什么时候去的?”“不清楚。”我说。我实在记不起上次去理发店的时间。连昨天什么时候小便都稀里糊涂。更何况几周前的事,简直同古代史无异。“你那里可有适合我身体尺寸的衣服?”“有没有呢?大概没有。”“算了算了,总有办法可想。”她说,“你用床?”“用床?”“就是说是否找女孩子同床。”“啊,这事还没想。”我说,“恐怕不至于。”“那我睡在上面可以?想睡一觉再赶回祖父那里。”“那倒无所谓。问题是我的房间很可能有符号士或‘组织’杀来。毕竟我最近好像突然成了风云人物,加上门又锁不上。”“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也许真的不顾,我想。每人顾及的对象各不相同。涩谷方面驶来的第三列电车从我们眼前疾驶而过。我闭目合眼在脑袋里慢慢数点。数到14时,电车最后一节车厢掠过。眼睛已几乎不再痛了。这样,走上地面的第一阶段总算得以完成,再也不会被夜鬼抓去吊在井里,再也不会被那巨鱼咬碎嚼烂。“好了!”说罢,女郎放开我的胳膊站起身,“该动身啦。”我点头立起,跟在她后面迈下路轨,朝青山一丁目走去。正文 30.世界尽头(坑)早晨醒来,觉得森林中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梦境。但又不可能是梦。那部古旧的手风琴宛似一头衰弱的小动物楚楚可怜地蜷缩在桌面。一切都实有其事:利用地下风旋转的扇片也罢,满脸不幸神情的年轻管理员也罢,五花八门的乐器藏品也罢。然而我头脑里一直鸣响着另一种非现实的声音,而且似乎一个劲儿把某种东西刺入我的脑袋深处,声音无休无止地把一种扁平之物刺进头内。头并不痛,极其正常,只是似乎虚无缥缈。我在床上环视房间,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变异。天花板、方壁、略微变形的地板、窗帘,全都一如昨日。有桌子。桌面有手风琴。墙上挂有大衣和围巾。大衣袋探出手套。接着,我小心翼翼地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身体。所有部位都活动自如。无任何可疑之处。尽管如此,那平扁扁的声音依然在脑袋里响个不停。声音是混合的,几种同质声响交织在一起,很不规则。我力图弄清这声音来自何处。但无论怎样侧耳谛听都辨不出方向。仿佛发自自己的脑袋。为慎重起见,我下床往外观望。这时我才明白声音的起因:窗口下面的空地上,三位老人正用锹挖坑,很大的坑。声音即是锹尖啃咬冰冻地面时发出来的。由于空气紧绷绷的,声音奇异地颤抖,以致弄得我莫名其妙。各种各样的怪事按踵而来,神经多少有些亢奋,而这也可能是其原因之一。时针已接近10点。这种时候睡觉还是第一次。大校为什么没叫醒我呢?除我发烧之时,他一天不少地9点钟将我叫醒,把装有两人分量早餐的盆端进房间。直到10点半,大校仍未出现。无奈,我自己去下边厨房领了面包饮料,拿回房间独自吃了,也许因为长时间都是两人共进早餐,自己吃起来总觉得索然无味。我只吃了一半面包,其余留给独角兽。然后围着大衣坐在床上,等待炉火烘暖房间。果不其然,昨天神话般的温煦一夜之间便尽皆逝去,房间中一如往日地充满滞重阴冷的空气。周围景致已彻底恢复冬日本来的面目,挟雪的阴云铺天盖地地低垂在北大山和南面荒野之间。窗前空地,四位老人仍挖坑不止。四人?刚才看时好像仅有三人,是三位老人挥锹挖坑。而现在成了四人,想必中途加进一人。这也不足为奇,官舍里老人数不胜数。四位老人分别在四个位置不声不响挖着脚下的坑。时而掠过的冷风猛然掀起老人们薄薄的外衣底襟。但老人们看上去不以为然,双颊红红的,一下接一下用锹触着地面。甚至有人出汗脱去外衣。外衣浑如秋蝉的空壳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摆。房间烘暖后,我坐在椅子上拿起桌面的手风琴,慢慢伸缩着蛇腹管。带回自己房间一看,发现比在森林看时的印象要精致得多。琴键和蛇腹管尽管已完全变旧退色,但木琴盘的涂漆一处也未剥落,周边细腻的云卷式花纹也完好无损。与其说是乐器,莫如说更像一件美术工艺品。蛇腹管的伸缩固然有些僵硬,但还不至于影响使用。必是经年累月放在那里无人触动的缘故。至于以前曾被何人弹奏过,经过怎样的途径到达那里,我无法得知,一切都是谜团。不仅外观装饰,就乐器性能而言这手风琴也相当考究。不说别的,首先是小巧玲珑。折叠起来,完全可以整个装入大衣口袋。可是并未因而牺牲乐器性能,大凡手风琴应具有的它应有尽有。我伸缩了好几次。熟悉蛇腹管的伸缩状况后,依序按了按右边的琴钮,同时按了一遍左右的和音钮。等其全部发出音来,我停下手,倾听周围动静。老人们挖坑之声仍响个不停。四把锹尖啃冻土的声响,汇成杂乱无章的韵律,异常真切地涌入房间。风时而吹响窗扇。窗外残雪点点的斜坡触目可见。我不知道手风琴声是否传至老人们的耳畔。大概不至于。一来声小,二来逆风。拉手风琴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是新键盘式的。因此好半天才得以熟悉这老式结构和按钮的序列。由于小巧玲珑,按钮也小,且间距极近。对妇女或小孩倒也罢了,而男人的大手上去,弹奏自如远非一件易事。更何况还要一边注意旋律一边有效地控制好蛇腹管。尽管如此,一两个小时过后,我终于随机应变地准确弹奏出几个简单的和音。而旋律却横竖浮现不出。我反来复去按动琴钮,力图回想起类似旋律的声音,结果想起的仍然只是毫无意义的音阶罗列,无法把我带入音乐境界。时而也有几个音的偶然组合使我蓦地为之动念,可惜即刻为空气吞噬得无影无踪。我觉得,自己所以搜刮不出任何旋律,恐怕也同老人们的锹声不无关系。当然不止于此。不过他们发出的声响妨碍我集中神经也是事实。锹音那样清晰地声声入耳,以致我竟开始恍惚觉得老人们大概是在自己脑装里挖坑。他们越是挖得起劲,自己脑袋里的空白越是迅速扩大。时近中午,风势愈发凶猛,并夹杂雪粒,雪粒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劈里啪啦干巴巴的声响。而后变得冰一般坚硬的小白粒落在窗棂上不规则地排开,稍顷被风吹走。虽不是能积留下来的雪,但不久恐怕就将变成潮乎乎软绵绵的雪团,向来如此。随后大地再度银装素裹。硬雪粒一般都是大雪来临的前奏。然而老人们仍继续挖坑,看样子根本没把雪放在心上,甚至根本就不晓得雪从天降。谁也不望天,谁也不停手,谁也不开口。挂在树枝上的衣服仍在原先位置任凭狂风猛吹。老人数量已增至6位,后加进的两人使用的是丁字镐和手推车。拿丁字镐的老人跳入坑内刨开硬邦邦的地面,推手推车的人用锹把掘出坑外的土铲进车内,推往斜坡卸下。坑已挖到齐腰深。风声再大也已无法消除他的挥锹抡镐的声响。我打消想弹的念头,将手风琴放在桌面,去窗边观看一会老人们的作业。作业现场似乎没有指挥模样的角色。大家平等地劳作,没有人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手持丁字镐的老人卓有成效地摧毁冻土,四位老人用锹掘出坑外,另外一人默不作声地推车把土运往山坡。如此静静观望挖坑时间里,我开始产生几个疑问。其一,作为垃圾坑未免过大,无需那么大;其二,眼看就要下雪。也许用于其他什么目的也未可知。不管怎样,雪无疑要被吹入坑内,明天一早恐怕坑己被埋得了无痕迹。而这点老人一看云势即当了然于心,持续飘落的雪已封到了北大山的腰部,山腰依稀莫辨。如此思来想去,终归也未解开老人们作业的意义何在,便折回炉前在椅子上坐下,不思不想地怅怅看着通红的煤块火苗。我想,自己恐怕再也记不起歌曲。乐器有没有都是一回事。纵使音发得再好,若不成曲也终不过是音的罗列,桌面上的手风琴也终不过是精美的物体而已。我似乎理解了发电站那位管理员所说的话。他说:没有必要出声,光看就足以叫人动心。我闭目合眼,继续倾听雪打窗扇的声音。中午,老人们终于中止作业,返回官舍。地面剩下的只有随手扔开的锹和丁字镐。我在窗前椅子坐下,望着空无人影的坑。望着望着,隔壁大校来敲我房间的门。他依旧身穿那件厚大衣,带檐的工作帽拉得很下。大衣和帽子都厚厚落了一层白色雪粒。“看样子今晚会有相当厚的积雪。”他说,“午饭拿过来?”“那当然好。”我说。10分钟后,他双手端锅返回,放在炉子上。然后俨然甲壳动物随着季节更迭而脱壳那样慎之又慎地逐一脱去帽子、大衣和手套。最后手指捋着纵横交错的白发,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对不起,没能来吃早饭。”老人道,“一大早就有事非做不可,没工夫吃饭。”“该不会是挖坑吧?”“挖坑?啊,你指的是那个坑。那不是我的工作。尽管我不讨厌挖坑。”说着,大校哧哧笑了起来,“在镇里做事来着。”等锅温热,他把里边的食物分在两个盘里放在桌上。青菜煮面条。他一边吹气,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那坑到底干什么用的?”我问大校。“什么用也不干。”老人把汤送进嘴里,“他们是为挖坑而挖坑。在这个意义上,可谓极其纯粹的坑。”“费解啊。”“十分简单,他们是想挖坑才挖的。此外谈不上任何目的。”我嚼着面包,思索这所谓纯粹的坑。“他们经常挖坑,”老人说,“大概和我迷上国际象棋是同一道理吧。既无意义,又无归宿。但无所谓。因为谁也不需要什么意义,更不想找什么归宿。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里分别挖看纯粹的坑。没有目的的行为,没有进步的努力,没有方向的行走——你不认为这样很好?谁也不伤害谁,谁也不受谁伤害;谁也不追赶谁,谁也不被谁追赶。没有胜利,没有失败。”“你说的我好像可以理解。”老人点了几下头,把盘里最后一口面条倒进嘴里。“在你眼睛里,或许这镇子的几种情况有欠自然。但对我们来说则是自然的。自然、纯粹、安详。我想总有一天你也会恍然大悟,也希望你大悟。我曾作为军人送走了漫长的岁月。也就罢了,并不后悔,毕竟自得其乐。现在还有时想起那硝烟那血腥那刀光剑影那冲锋号声。然而是什么东西驱使我们驰骋沙场却无从记起。包括什么名誉呀爱国精神呀斗志呀仇恨呀等等。可能眼下你在为心的失去而惶惶不可终日,我也惶恐不安,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到这里,大校略略停顿,寻觅词句似的注视着室内。“但一旦丢掉心,安详即刻来临。那是一种你从来不曾体味过的深切的安详感——这点你可不要忘记。”我默默点头。“对了,在镇里听到了你影子的消息。”老人用面包蘸起面条汤说道,“听说你影子相当无精打采。吃进去的几乎呕吐一空,好像已经整整卧床3天。或许不久人世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去见他一次好么?对方估计也很想见你。”“是啊,”我装出不无迷惘的样子,“我倒无所谓,可看门人能允许见吗?”“当然允许,影子快不行了嘛。本人有见影子的权利,这条规定得清清楚楚。对于镇子,影子之死是一种庄严肃穆的仪式,看门人再厉害也不得阻拦。也没有阻拦的理由。”“那么,我这就去见见。”稍顷,我说道。“是啊,这就对了。”说着,老人凑到身旁拍了下我的肩膀,“趁还没有天黑积雪时去。不管怎么说,影子对人是再亲近不过的。要好好体谅他的心情,以免留下遗憾,让他死得舒畅些。或许你会难过,但终究是为你本身。”“完全明白了。”说罢,我穿好大衣,缠上围巾。正文 31.冷酷仙境(出站口、警察、合成洗衣粉)从管道出口到青山一丁目车站,没有多远的距离。我们走在地铁轨道上,电车来时就躲在立柱后面等它通过。车内光景历历在目,而乘客对我们则不屑一顾。地铁乘客没有人往窗外张望。他们或看报纸,或干脆怔怔发呆。地铁无非是便于人们在都市空间移动的权宜性工具而已。任何人都不会为乘地铁而满怀欣喜。乘客数量不很多。几乎无人站立。虽说上班高峰已经过去,但依我的记忆,上午10时后的银座线该更挤些才是。“今天星期几?”我问女郎。“不知道,从来不理会星期几。”女郎回答。“就平日来说,乘客未免过少。”我摇了摇头,“说不定星期天。”“星期天又怎么?”“怎么也不怎么,星期天不外乎星期天。”我说。地铁线路比预想的好走得多。坦坦荡荡,无遮无拦。没有信号,没有车辆,没有街头募捐,没有醉汉。墙壁的荧光灯以适当的亮度照明脚下,空调器保持空气的清新。至少比地下那霉烂气味强似百倍,无可挑剔。最先从身旁通过的是开往银座方面的电车,其次开往涩谷的疾驰而过。走到青山一丁目站旁时,从立柱背后窥视了站台情况。如果正在地铁线路行走时被站务员逮住,那可是件麻烦事,因为想不出如何解释才能使对方相信。站台最前头有一架梯子,翻越栅栏估计轻而易举。问题只是怎样避开站务员的视线。我们站在立柱后面,静静看着开往银座方面的电车停进站台,开门放客,又载上新的乘客后关门。列车长下到站台,确认乘客上下情形,又上车关门。发出开车信号。电车消失后,站务员便不知去了何处,对面站台也已不见站务员身影。“走吧。”我说,“别跑,要装得若无其事,跑会招致乘客的怀疑。”“明白。”两人从立柱背后走出,快步走到月台的这边一头,然后装出习已为常且毫无兴致的样子爬上铁梯,跳过木栅栏。有几个乘客看见我们,露出费解的神情,想必怀疑我们担当的角色。无论怎么看,我们都不像是地铁有关人员。满身污泥,裤子裙子湿得一塌糊涂,头发乱蓬蓬一团,眼睛被灯光晃得直流泪。如此人物当然不会被看成地铁工作人员,可是究竟又有谁会乐此不疲地在这地铁线路上行走呢?不等他们得出结论,我们已三步两步穿过站台,朝出站口走去。走到跟前才意识到没有车票。“没票。”我说。“就说票丢了,付钱补票可以吧?”女郎道。我向出站口的年轻站务员说票弄丢了。“好好找过了?”站务员说,“衣袋左一个右一个的,再找一遍试试?”于是我们在出站口前装出把全身上下摸遍的样子。这时间里站务员不无疑惑地定定注视我俩的装束。还是没有。我说。“从哪里上的?”涩谷。我回答。“花了多少钱,从涩谷到这里?”“忘了,”我说,“大概不是120元就是140元。”“记不得了?”“想问题来着。”“真从涩谷上的?”站务员问。“开进这站台的不都是涩谷始发的吗?如何骗得了人!”我提出抗议。“从那边的站台来这边也是可能的。银座线相当长的嘛。比方说可以从津田沼乘东西线到日本桥,从那里换车来这里。”“津田沼?”“比方说。”站务员道。“那么津田沼到这里多少钱?照付就是。这总该可以了吧?”“从津田沼来的?”“哪里,”我说,“根本就没去什么津田沼。”“那为什么要照付?”“你不是那么说的么?”“所以我不是说打比方吗?”此时又开来一列电车,下来20多个乘客,通过出站口走到外面。我看着他们通过。没一个人丢票。随后我们重新开始交涉。“那么说,从哪里付起才能使你满意?”我问。“从你上车那里。”站务员说。“所以不是从涩谷吗?”“却又不记得票价。”“忘了嘛,”我说,“你可记得麦当劳的咖啡价格?”“没喝过什么麦当劳的咖啡。”站务员说,“纯浪费钱。”“打个比方嘛,”我说,“就是说这类琐事是很容易忘记的。”“反正丢票的人总是往少报,全都到这边站台说是从涩谷来的,无一例外。”“所以不是说从哪里起算都照付就是么?你看从哪里起算合适?”“那种事我如何晓得!”我懒得再这么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便放下一张千元钞票,擅自走到外面。背后传来站务员的喊声,我们装作没有听见,兀自前行。在这世界即将步入尽头之际,实在懒得为这一两张地铁票挖空心思。追究起来,我们根本就没乘地铁。地上在下雨。针一般的霏霏细雨将地面和树木淋得湿漉漉的。想必从夜里便一直在下。下雨使我心绪多少有些默然。对我来说,今天是宝贵的最后一天。不希望下什么雨,最好一两天万里无云。而后像J·G·巴拉德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连降一个月倾盆大雨,反正已不关我事。我只想躺在灿烂阳光照耀下的草坪上听着音乐痛饮冰凉冰凉的啤酒。此外别无他求。然而事与愿违,雨不像有止息的迹象。仿佛包了好几层塑料包装纸一样色调模糊的阴云把天空遮掩得密密实实,雨不间断地从中泻下。我想买份晨报看看天气预报,但买报必须走到地铁出站口附近,而一到出站口势必又要同站务员重开那场徒劳无益的论战。于是我只好放弃买报的打算。一天刚开头就这样不顺心。连今天星期几都无从判断。人们撑伞而行,不撑伞的惟独我们两人。我们站在大楼檐下,像观看古希腊卫城遗址似的茫然注视着街景。雨中的十字路口,五颜六色的车辆熙来攘往。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想象在这下面有个广大而离奇的夜鬼世界。“幸好下雨。”女郎说。“好在哪里?”“要是晴天,肯定晃得我们好久不敢走上地面。下雨好吧?”“倒也是。”“往下怎么办?”女郎问。“先喝点热东西,再回家洗澡。”我们走进附近一家自选商场,在门口处的饮食间要了两个浓汤和一个火腿鸡蛋三明治。柜台里的女孩见我们这副狼狈相,起始像是相当惊愕,旋即若无其事地用职业性口气应对下来。“浓汤两个火腿鸡蛋三明治一个。”女郎道。“一模一样。”我说。接着问,“今天星期几?”“星期日。”对方回答。“瞧,”我对胖女郎说,“猜得不错。”汤和三明治上来之前,我翻阅邻座丢下的《体育日本》来消磨时间。尽管看体育报也什么解决不了,但总比什么也不看好些。报纸日期为10月2日星期日。体育报上没有天气预报,不过赛马专版报道的雨情相当详细:傍晚可能下雨,好在并不影响最后一个跑道的赛马,而这一跑道的竞争恐怕相当激烈。神宫球场上进行的是棒球比赛,亚克尔特队对中日队的最后一场,结果亚克尔特以6:2败北。谁都不晓得神宫球场的正下面即是夜鬼庞大的巢穴。女郎说她想看最上面的那版,我便分下来递过去,她想看的似乎是那篇《喝***是否有助于美容》,其下面是篇小说类的东西:《被关入笼子强奸的我》。我无法想象如何强奸关入笼子的女士。想必自有其行之有效的手段。但不管怎样,肯定很费操办。我可做不来。“咦,喜欢给人喝***?”女郎问我。“怎么都无所谓。”我回答。“可这里是这样写的:‘一般来说,男子喜欢在被爱抚时由女性吞下***,由此确认自己被女性所接受。此乃一种仅式,一种承认。’”“不大明白。”我说。“可让人喝过?”“记不得了,大概没有。”她唔了一声,继续看那篇东西。我则阅读中央棒球联队击溃太平棒球联队的前后过程。汤和三明治端了上来。我们喝着汤,把三明治一掰两半。于是烤面包片味儿和蛋清蛋黄味儿荡漾开来。我用纸巾擦去嘴角沾的面包屑和蛋黄,再次喟然长叹,长得仿佛把全身所有的叹息汇成了这一声。如此深长的喟叹整个一生都不会出现几次。走出店门,拦了辆出租车。由于浑身脏污,等了好些时回才碰上一辆肯停下来的。司机是个留长发的小伙子,助手席上放一台组合音响式的大型收录机,里面流出警察乐队的歌声。我大声告以去处,然后深深缩进坐席。“喂,怎么脏成这样?”司机对着后望镜问道。“在雨中抓打起来了。”女郎回答。“嗬,厉害厉害。”司机说,“不过也太狼狈了。脖子侧面红一块青一块的。”“知道。”我说。“没关系,这个我不在乎。”司机说。“为什么?”胖女郎问。“我只拉看上去喜欢听流行歌曲的年轻人,哪伯脏点也无所谓,只听这个就足够开心的了。喜欢《警察》?”“差不多。”我适当应和一句。“公司嘛,偏偏不让放进这种歌,要我用收音机放电台的音乐节目。开哪家的玩笑!什么玛蒂啦松田圣子啦,谁听那无聊玩艺儿!《警察》才叫绝!听一天都听不厌。莱戈也蛮好。你看呢,莱戈如何?”“不坏。”我说。《警察》磁带转罢,司机给我们听鲍勃·马利的恋歌。仪表板堆满盒式磁带。我早已筋疲力尽,加之又冷又困,全身活像要散架似的,谈不上欣赏音乐。但不管怎样,能让坐他的车已算是谢天谢地了。我从后面木然望着司机一边扶方向盘一边用肩头打着拍子。开到我住处门前停下,我付罢车费下车,给了一张千元小费:“买磁带好了。”“太高兴了!”司机说,“能再次碰到一起?”“是啊!”“不过,你不认为再过10年15年世上大多数出租车都会大放流行歌曲?你不觉得那样很好?”“是很好。”我说。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吉姆·莫里逊已死有10多年了,我还从未碰上哪辆出租车放着德阿兹的音乐赶路。世间有变化的有不变化的。不变此的永远一成不变。出租车上的音乐便是其中之一。出租车收音机播收的永远是不堪入耳的名人一席谈或棒球赛转播之类。商店扩音器传出的是雷蒙·卢浮布尔的管弦乐,酒吧散的是波尔卡舞曲,年末商业街上听到的是本查兹的圣诞歌。我们乘电梯上楼。房间的门本应依然处于合叶脱尽的状态,不料不知何人已将门整个嵌入门框,乍看似乎门关得好好的。谁干的不晓得,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和气力。我像克罗马尼翁人打开洞门那样卸掉不锈钢门,把女郎让入室内,又从里面把门移过来,以免房间暴露。而后自欺欺人地扣上防盗链。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昨天那狼狈场面是自己的错觉。原先所有四脚朝天的家具全部各就各位,一片狼藉的食品被清除干净,打碎的瓶罐和餐具的残片了无踪影,书和唱片返回书架,衣服被收进立柜,厨房卫生间卧室也已被擦洗得闪闪发光,地板不见半点垃圾。不过若仔细检查,仍可随处发现遗痕。打烂的显像管如时间隧道一样赫然开着空洞;电冰箱呜呼哀哉,里边空空如也;四分五裂的衣服己被统统扔掉,剩下来仅能装满一小皮箱;餐橱里仅存几个盘子和玻璃杯;挂钟停了;没有一件电器运转正常。显然,有人把不堪再用的东西挑出处理掉了,房间因而给人以神清气爽之感。宽宽敞敞,别无多余之物,甚至必不可少的东西想必都不止缺少一种。然而我又有些茫然,弄不清对于现在的我到底何为必不可少之物。我去卫生间打开煤气热水器,确认未被损坏之后,开始往浴槽里放水。香皂刮须刀牙膏毛巾洗头剂基本剩在那里,淋浴也没有问题。卫生间应当有许多物品不翼而飞,但我想不起失去的是什么,一件也想不起。我往浴槽放水和巡视房间的时间里,胖女郎躺在床上看巴尔扎克的《农民》。“法国也有水獭,嗯?”她说。“有的吧。”“现在也有?”“不晓得。”我回答。这种事我哪里晓得。我坐在厨房椅子上,动脑思索究竟何人为我收拾了这形同垃圾场的房间。是有人出于某种目的富有耐性地彻头彻尾拾掇了房间。或许是那两个符号士,也可能是“组织”里的人。我无法想象他们所思所为依据的是何基准。但不管怎样,我都感谢谜一样的对方把房间整理得如此整洁漂亮。回到这样的房间的确令人心情舒畅。水放满后,我让女郎先洗。女郎在书里夹上一枚书签下床,在厨房三下两下脱去衣服。脱得十分潇洒自然,我不由坐在床沿怔怔看着她的裸体。她的体形很妙,既像孩子又像大人。浑身都是白白嫩嫩的肉,俨然普通人的身体上上下下涂了一层果冻。而且胖得十分匀称,不注意险些忘记她胖这一事实。胳膊大腿脖颈腰部都膨胀得赏心悦目,如鲸鱼一般珠滑玉润。较之身体,乳房并不很大,紧绷绷地隆起。臀部也丰满得恰到好处。“我的体形不差吧?”女郎从厨房问我。“不差。”“使肉长到这个程度是件很辛苦的事,要吃很多很多饭,还得吃蛋糕啦油炸的东西啦等等。”我默然点头。她洗澡时,我脱去衬衫和湿裤子,换上剩下的衣服,倒在床上思忖下一步怎么办。时间已近11点半。剩余时间仅有24小时多一点点。必须好好筹划一番才行,决不能让人生最后24小时稀里糊涂地过去。外面仍然下雨,静静的细细的雨,几乎分辨不出。若窗前没有雨滴顺檐滴下,甚至下没下雨都无从知晓。汽车不时从窗下驶过,传来溅起路面薄薄积水的声响。也可听到几个小孩招呼谁的声音。女郎在卫生间哼着听不清旋律的小曲,大概是她自己创作的。躺在床上不久,睡意汹涌袭来,但不能就势睡去。一睡必是几个小时,什么也做不成。但若问不睡干什么,自己也全然不知干什么好,我取下床头灯伞上的橡胶圈,摆弄了一会又放了回去。反正不能呆在房间不动,闷在这里一无所得。要去外面做点什么。至于做什么走到外面再作打算不迟。想来,人生仅剩24个小时这点颇有点妙不可言。该干的事原本堆积如山,实际上却一个也想不起来。我又取下台灯伞的橡胶圈,用手指来回旋转。蓦地,我想起超级商场墙壁上贴的法兰克福旅游宣传画:有河,河上有桥,河面浮着天鹅。地方似乎不坏。去法兰克福终此一生倒也十分可取。问题是24小时以内不大可能赶到,即使可能也要被塞在飞机座位十几个小时,不得不吃机上那索然无味的食品。况且亲眼目睹时又未必有画上的那么好看。看来无论如何只能如此心灰意冷地结束此生了,无可回避。既然这样,也就无需计划旅行。旅行太费时间,而且大多都不如预想的那般开心惬意。终归我能想得起来的,只有同女孩一起美美吃上一顿喝上一通。此外没有任何感兴趣的事。我翻开手册,找到图书馆电话号码,拨动转盘,找来负责参考文献那个女孩。“喂喂。”女孩招呼道。“最近有关独角兽的书,实在谢谢了。”我说。“哪里哪里,应该谢谢你的招待才是。”“如果方便的话,今晚再吃一顿如何?”我放出引线。“吃一顿?”她重复道,“今晚有研究会呀!”“研究会?”我也复述一遍。“关于河流污染的研究会。噢,例如合成洗衣粉造成鱼类灭绝等等,就研究这个。今晚轮到我报告研究成果。”“倒像很实用的研究。”我说。“嗯,那当然。所以如果可能,吃饭的事最好改到明天,好么?明天周日,图书馆休息,尽可慢慢来。”“明天下午我已不在。电话中说不清楚,总之我要远离一段时间。”“远离?旅行不成?”她问。“算是吧。”“对不起,等一下。”女孩似在接待来参考文献室商谈什么的人。从听筒不难感觉出周日图书馆大厅的光景:一个小女孩大嚷大叫,父亲则好言劝慰。看来世界安然无恙。人们在图书馆借书,站务员向无票乘车者投以火眼金睛,赛马场的马在雨中飞奔。“关于民房拆迁的资料,”女孩解答对方提问的语声清晰可闻,“下5号书架上有3册,请到那边看看。”接着又向对方说了什么。“抱歉抱歉,”女孩返回拿起听筒,“OK,好了,研究会就算啦。肯定给大家说三道四。”“对不起。”“没什么。反正这一带河里鱼已死绝,我的研究成果迟一周报告也无所谓。”“那怕也是。”我说。“在你那里吃?”“不不,我的房间报废了。电冰箱一命呜呼,餐具也几乎荡然无存。做不成饭菜。”“知道。”她说。“知道?”“嗯,不是收拾得很整齐吗?”“你收拾的?”“当然。不行么?今早上班顺路前去送另一本书,发现门掉了,里面乱七八糟,就打扫一下,上班倒是晚了点儿。也算是对你招待的回报吧。帮倒忙了?”“哪里哪里,”我说,“实在求之不得。”“那,傍晚6点10分左右能来图书馆门前接我?只有星期日6点闭馆。”“好的。”我说,“谢谢。”“不客气。”说罢,女孩放下电话。我正在寻找吃饭时穿的衣服,胖女郎从卫生间出来,我把毛巾和浴巾递给她。女郎接过却是不动,在我面前伫立片刻。洗过的头发紧紧贴着额头和脸颊,尖尖的耳朵从中直挺挺竖起,耳垂上仍戴着金耳环。“总是戴着金耳环洗澡?”我问。“那自然。上次不是说过么?”女郎答道,“绝对掉不下来。别担心。喜欢这耳环?”“是不错。”我说。卫生间晾着她的内衣、裙子和衬衫。粉红色胸罩粉红色三角裤粉红色裙子粉红色衬衫。泡在浴糟里一瞧见这些物件,两个太阳穴便一剜一剜地作痛。我本来就不喜欢什么内衣长筒袜晾在卫生间里。原因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喜欢。我三下五除二洗了头发,洗了身体,刷了牙,刮了须。而后走出卫生间拿浴巾擦干身体,穿上裤头和长裤。尽管卤莽的行动接二连三,但腹部伤痛却比昨天轻了许多。洗澡前我甚至想不起还有伤口在身。胖女郎坐在床上,一面用风筒吹头发一面继续看巴尔扎克。窗外细雨依然,没有止息的迹象。如此目睹卫生间晾的内衣,床上坐着女孩用风筒吹发看书,外面细雨飘零的时间里,我恍若回到了几年前的婚姻生活。“不用风筒?”女郎问。“不用。”风筒还是妻子离家出走时留下的。我头发短,用不着吹风。我坐在她身旁,背靠床头闭起眼睛。一闭眼,黑暗中便有各种颜色时闪时灭。想来,我足有好几天没像样睡过觉了,每次躺下都有人来把我叫醒,以致现在一合眼皮,顿时睡意急不可耐地将自已拖进深重的黑暗,犹如夜鬼之手企图把我拉入暗处。我睁开眼睛,双手搓脸。由于时隔好久才洗脸刮须,皮肤紧如鼓面。搓脸简直像在搓别人的脸。被蚂蝗叮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想必两条蚂蝗没少吸我的血。“嗳,”女郎把书放在一边,“真的不想让人喝***?”“现在不想。”“没那个情绪?”“嗯。”“不想同我睡觉?”“现在不想。”“嫌我胖?”“哪里,”我说,“你的身子十分诱人。”“那干吗不想睡?”“不明白。”我说,“原因我不明白。总觉得现在不该同你睡。”“是出于道德上的原因?还是因为违背你的生活伦理?”“生活伦理。”我重复一句。这四个字眼很是不同凡响。我眼望天花板思索了一会。“不,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我说,“两码事。可能近乎本能或直感吧。或者同我的记忆倒流有关。很难解释清楚。其实我现在极想同你睡觉,但有某种东西从中作梗,说眼下不到时候。”女郎胳膊支在枕头上凝视我的脸。“不是说谎?”“这方面是不说谎的。”“真那样想?”“那样感觉。”“可有证据?”“证据?”我愕然反问。“就是说可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相信你想同我睡觉?”“已经勃起。”我说。“看一眼!”我略一迟疑,终归还是脱掉裤子亮相。我实在筋疲力尽,无心继续争辩,况且我已不久人世。“唔。”女郎看着我说,“可以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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