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做嘛!”“你说什么?”“就是相好嘛!”“怎么可能……”“你先生明白的。”“明白什么?”“夫妻吵架之后,只要做了那件事保证就相安无事了。”“才不会呢!”芳子还想继续说下去,由美却已经有气无力了。“喂,已经十一点了!待会儿我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为什么?”“我想休息一下。”由美是多年的老友,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直话直说,所以有时候会忽略对方的感受。芳子觉得她似乎已听腻了自己的牢骚。“对不起,那我挂了哦!”“那么,再见。”“喀”地一声电话挂断了。放下听筒,芳子感到疲倦万分,随即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芳子清洗了流过泪的脸庞,然后又磨蹭了老半天,等到要出门时已经十二点了。这个时候出门,大概一点钟左右才到了公司。下班时间尚未决定,芳子不必赶着出门,但还是先打个电话联络一下比较好。芳子便拿起电话,直拨总编辑的办公室。“昨天我已经到了大阪采访过了。”芳子昨天采访了夫妻同时上班比例最高的社区,这个采访来自于总编辑的构想。“时间不够,我没有办法一一采访,但是仍然收集了大部分人的意见。”“很好,辛苦你了。”总编辑比芳子小两岁,因此跟她说话的口吻相当客气。芳子又和总编辑报备,下午才会到公司,稿子则将在这一、两天内整理好。最后,她问道:“还有……”“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没什么。”芳子本想打听一下照片的事,但是说了一半又把话给吞了回去。反正这一篇报导也不是什么艺能记事,只要找一些具有当地风味、社区的游乐场、或职业妇女陆续上班的照片也就够了。芳子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为同行的摄影师是松永的缘故。公司里大概没有人发现芳子和松永的关系,即使知道他们气味相投,常在一起工作,也绝对想不到他们已发展到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而且,年轻的编辑中,甚至有人以为芳子是看松永在公司里不得人缘,工作又少,基于同情才尽量找事让他做的。只有由美知道实际的情况,但是她的嘴巴相当紧,不会随便和别人咬耳根子。因此,总编辑也不可能知道松永的事,芳子欲言又止的原因是,一旦提及照片的事,她可能又会想到昨夜的不愉快。挂断电话后芳子起身把阳台的窗帘拉上,心理又惦记起松永。到底该现在打个电话给他,还是到了公司再打。她和松永今天并没有什么非见面不可的事要办,照片的问题他们昨天已经说定了,要等到明天才能冲洗好。然而,从早上一起床开始,芳子就想打电话给松永,她本来还想先打给松永,再打给由美。问题是现在打电话给他,又该说些什么呢?“昨天晚上我和我先生大吵一架,整夜都没睡好。”“我先生已经发现了我和你的事,搞不好你哪一天会接到他的电话也说不定。”“看情形,我和他可能会离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如果能够,芳子真想彻底地倾吐一番。但是这么一来,她在松永心目中贤淑可爱的形象,不就变成一个任性、自私、只会推诿责任的恶婆娘?芳子在拉上窗帘后显得宁静柔和的客厅里,茫然不知所措。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能够设身处地为芳子分忧解愁的,大概就只有松永一个人了。由美虽是无所不谈的好朋友,但毕竟只是同性友谊,到最后若是不耐烦地说上一句“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芳子不是很尴尬吗?松永就不同,他会立刻赶到芳子身边,为她认真考虑任何状况。幸好松永在四年前离了婚,目前一个人住在高井户,接听电话十分方便。只要告诉他有事相商,他必定立刻穿上那件昂贵的黑夹克,披着一头性格飘逸的长发,轻盈地来到芳子的身边。在聆听芳子叙述之际,松永势必会叹上一口气,喃喃自语道着:“这该怎么办……”按照他的个性,他大概不会说出“一切交给我办”或“不必担心”诸如此类充满男子气概的话,倒不是他狡猾奸诈推诿责任,而是他的个性本来就比较平和。事实上,芳子之所以和松永交往,也是因为醉心于他那份深具感染力的平和。一生顺遂的修平就缺少他那种历经沧桑的优雅气质。他们两个人刚开始在一起,自然也是芳子主动采取攻势。有一次他们一起到仙台出差,结果在旅馆的酒吧喝酒时,芳子突然投人松永的怀抱,然后就这样走进他的房间。与其说芳子爱恋松永,倒不如说她是希望沉浸在恋爱的感情里,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和松永发生关系。自从那一夜之后,芳子就不断地在松永身上需索着久未享有的男性温柔。这次和修平吵架,芳子并不认为松永应该负担任何责任,只是想把事情经过告诉他,向他撒娇一番。反正,迟早都会告诉松永,那么早一点说又有什么关系?芳子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既然要打电话,在家里打应该比较方便,在公司打则有被他人窃听之虞。芳子回到客厅拿起听筒,用手指按了那几个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响了三声松永才拿起电话。“喂……”听到松永的声音,芳子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拿离耳边。“喂,我是松永。”松永得不到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当他又同样问第二次时,芳子就把电话挂了。透过蕾丝质料的窗帘,可看到晴朗的初夏天空,以及不远处的一座高尔夫球练习场,修平经常在节假日到那里挥上几杆。芳子心想,没有和松永说话也许才是对的。现在和他见面,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徒然增加他的负担。“坚强一点!”芳子如此告诉自己,拿起皮包往门口走去。芳子的公司距离御茶水车站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从前是一栋灰色古旧的大楼,两年前改建之后,如今蜕变为覆盖着玻璃帷幕的现代化大厦。大厦的内部陈设和外观一样井然有序,人口处的装潢甚至会让人有置身商社或银行之感。芳子虽喜爱新大厦整齐的环境,却也十分怀念旧大楼杂乱的气氛。走廊里遍布随地丢弃的贴纸,编辑部的书籍与原稿堆积如山,这样的情景似乎比较像个出版社。大楼改建后,公司引进了文件处理机与传真机等现代化设备,过去出版社那种忙碌杂乱的气氛遂消失殆尽。芳子隶属的“月刊妇女”杂志的编辑部,位于大厦的四楼。芳子乘电梯到了四楼后,随即推开眼前的大门,往里面走,编辑部正式的编制有十名职员,总编辑可能有事,不在位子上。芳子和他们简短地打了招呼,便坐在一张书桌前。坐定之后芳子叹了一口气,对面的富田立刻问道:“昨天大概很累吧?”乍听之下,芳子以为昨天他们夫妻吵架的事已经外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是富田指的似乎是另一件事。“采访那些职业妇女不是要使用一些技巧吗?”总编辑可能告诉过他采访社区职业妇女的事。“但是,如果松永肯和你合作的话……”富田同情芳子必须和松永共事,反而使芳子的情绪更加恶劣。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芳子开始填写出差报告书。公司规定员工出差回来,必须提呈费用明细表,清楚记录交通费、住宿费及沿途所需各项费用。有些人会藉机虚报费用中饱私囊,芳子却始终实销实报,尤其和松永一起出差时更是分毫不差。因为她认为两人已经享受了一次免费的旅游,没有理由再要求其他。写完报告书时已经两点多了,芳子却仍然没有食欲。她拿出昨天采访的录音带来听,不一会儿由美就打电话来了。“你终于来上班了。”由美她们的编辑室在三楼。“我半个钟头以前来的,要不要到楼下喝杯咖啡?”由美似乎对自己刚才挂断电话有点过意不去。芳子在黑板上留言之后,便退自前往一楼的咖啡厅,结果由美已经等在那里了。“你怎么那么没有精神啊?”“是吗?”芳子目前的心境的确像个悲剧故事中的女主角,但她自认在公司里应该掩饰的很好才对。“你老公没有和你联络?”午休时间已过,咖啡厅里的客人不多,但是由美还是压低了产量。“没有……”“要不要由我打个电话给他?”“干什么?”“跟他说是我跟你一起去大阪啊!”芳子摇摇头。她不认为现在采取这种姑息的手段,对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会有所改善。“我实在搞不懂,他怎么会知道我外面有男人呢?”由美点了一根烟,接口说道:“搞不好他真的委托侦探社调查过了。”起初芳子也是这么想,但看情形这似乎是修平长期观察的结论。“一切都是我不好。”“不要一味地把错误都往身上揽嘛!”由美对芳子的态度感到不以为然,如此简单地把错误完全归于自己,岂不有失强调坚守女性地位的编辑立场吗?“责任是双方的,你没有必要一个人认错。”此时,咖啡厅的自动门“唰”地一声打开,走进了两个男人,看样子不是公司的员工,于是由美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还想再继续和松永来往?”“你怎么知道?”“你已经打过电话给他了吧?”“没有啊……”“可是你想打,对不对?”心事被人说中,芳子只好默认。由美用她修长的手指把香烟揉熄后,说道:“现在你不能和他见面,否则你会输掉你和你先生之间的这场战争。”芳子不是不了解由美的意思,然而她此刻根本不想和人作战。“我不想当强人。”对芳子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和丈夫作战,而是未来该怎么办的问题。“女人真可怜,连个地方都没得去。”“你要到哪里?”“我现在真想出去散散心。”“这个时候你绝对不要先离开家里,反而应该好好地呆在家。”“可是,我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既不想工作也不想楞楞地面对自己。”“你一定要坚强一点,你放心,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由美的确是个好朋友,然而当事者和旁观者的心境毕竟是不同的。“谢谢。”和由美道谢后,两人随即分手道别,芳子立刻回到编辑室继续工作,可是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外表看起来她是在做事,其实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尽管如此,她还是磨蹭到傍晚,因为也许松永会打电话来。五点钟一到,半数以上的职员都陆续下班,芳子也停止工作准备回家。“辛苦了。”和其余的同事打了声招呼,走出公司,漫步于前往车站的道路上,芳子才发觉双脚是那么自然地往回家的方向走。中午离开家门时简直可以用“逃出来”来形容当时的情绪,结果出来还不到半天,居然又怀念起那个地方。我真的除了那个地方再也无路可走了吗……了解所有始末的由美今天晚上必须加班,忙着截稿的事,现在要联络大学时代的朋友又嫌太晚,再说找她们也解决不了问题。倒不如到妹妹家或婶婶家去。问题是去的话就必须找个突然拜访她们的藉口,芳子现在没有耐性再把自己和修平的争吵经过再重头叙述一遍,而且一旦涉及这个话题,势必也要把自己的丑事抖出来不可。她可不愿意自己多年来兼顾家庭与事业的完美职业妇女形象,毁在自己的手里。这个时候,如果弘美在家的话,或许可以转移一下情绪,不过弘美昨天才回到学校,断无把她再叫回来的道理。思前想后,现在能去的地方还是只有松永那里。“跟他见个面,吃个饭吧!?”芳子喃喃自语着,然后慌张地摇摇头。刚刚由美才说过,目前绝对不能和松永见面,芳子本身也知道轻重利害,她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惊讶、不可思议。彷徨地走着,终于到了车站。车站四周拥满了上班族和学生。芳子跟随人群走进剪票口,并且很自然地停留在从代代木开往涩谷的月台上,等到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回家方向的地铁上了。既然都坐上车了,也只能回家了。决定回家之后,芳子想到该吃晚饭了。回家的路上有很多小餐馆或寿司店,或许可以到那里随便吃点东西,问题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单独进餐未免太凄惨了吧!无奈,只好到车站前买点东西。经过熟悉的蔬菜摊和鱼摊时,小贩们都齐声招呼芳子,于是她买了胡瓜、玉蕈和生鳟鱼片。回到家之后,芳子才发现购买的数量非但不只一人份,也许连两个人都吃不完。芳子对自己即使和丈夫吵架却仍然买两人份的东西,感到相当不满,不过既然已经买了,也没有再丢掉的理由。换好衣服后芳子就开始准备晚餐。无论做些什么,总之身体在活动时比较能够忘掉不愉快的事。芳子把胡瓜做成醋拌凉菜,鳟鱼做成法国式黄油炸鱼,并把玉蕈加人味噌汤里,果然,在这段调整过程中,她真的把争吵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今天煮饭没有修平在旁催促,芳子就慢条斯理地磨蹭,总共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晚餐准备好。一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芳子发觉自己原来在等修平而苦笑不已。结婚十七年来,等候修平已经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似乎根深蒂固,一时无法改变。芳子把两人份的晚餐摆在餐桌旁,却仍然没有丝毫的食欲。今天晚上是为了打发时间才煮饭的。在打发时间的过程中,食欲似乎也获得了满足。将近八点时,芳子还是开始吃了起来。忙了半天才煮好,不吃实在可惜,而且也对不起自己。然而,吃着吃着,芳子的眼眶逐渐地涌满了泪水。不晓得修平几点才回来,而且看情形他也有可能不回来了。其实,芳子心里早就明白他不会回家吃晚饭,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煮两人份的饭呢?芳子放下筷子,擦了擦双眼。她觉得此刻自己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关爱。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东西,芳子就把剩余的菜放到冰箱里去,然后清洗碗盘。才九点,长夜漫漫该如何打发呢?芳子走进浴室洗头洗澡,之后,又回到客厅等头发慢慢风干。公司的事还没有做完,芳子却没有丝毫工作意愿,于是她冲了杯咖啡,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外人看到这种情景,或许会以为芳子轻松自在无拘无束,殊不知她心乱如麻根本无法平静,眼睛虽然看着电视,却浑然不知连续剧的情节。后来,芳子躺在沙发上假寐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把咖啡喝完,连续来回两次,时钟已经指着十二点了。修平果然不回来了……芳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卧房,铺好自己的棉被。换上睡衣之后,她走到电话旁,想再和由美说说话,电话铃声却在此时响了起来。芳子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地拿起听筒。“请问是速见先生的公馆吗?”对方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我是冈崎。现在主任喝醉了,一个人可能没有办法回家,待会儿我们会把他送回去。”冈崎是修平手下的一个年轻医生。“他有没有怎么样?”“没有,只是喝醉了而已,不过他刚才吐了。”“他也真是的……”“我们一个小时以内会到。”“真对不起,那就拜托你们了。”芳子不自觉地做出贤慧的表情,恭恭敬敬地向听筒低头鞠躬。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门口响起了铃声。芳子立刻打开大门,随即看到两个年轻的男人一起扶着修平站在门口。他们都是和修平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的医师,站在右边的是冈崎,站着左边的芳子曾经见过,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被他们扶着的修平似乎醉得相当厉害,眼神空洞,连站立都成问题。“他平常很少像今天这样喝得这么猛……”烂醉的修平已经不省人事,连脱鞋子的力气都没有。芳子蹲在地上帮他把鞋子脱掉之后,拜托他们两人把修平扶进来。“请你们把他扶到这里……”芳子拜托他们把修平扶到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真对不起,扫了你们的酒兴。”“不要这么说,我们无所谓。今天是主任找我们喝的,而且还是他请客。”“我先生找你们喝?”“对啊!他开完刀之后来诊疗室找我们,突然提议一起去喝酒……”“他有没有在喝酒的地方闹事?”“这倒没有,不过……”冈崎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面色苍白的修平,说道:“我看他有一点急性酒精中毒的症状,不过胃里面的东西已经完全吐出来了,只要充分休息,应该可以自然痊愈。”冈崎详细地加以解释,和另一个医生对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说道:“那么我们就告辞了。”“请等一下,我泡杯茶给你们喝了再走。”“不了,计程车还在等着我们呢!”两个年轻人迅速地走到门口。“等一下。”芳子慌张地从摆在餐桌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万块,包在餐巾纸里,塞给冈崎。“这个你们拿去付车钱。”“不用了,根本不需那么多。”“你们特地送他回来,总不能再让你们破费吧!”“那么,我们就收下了,多余的就算给司机的小费好了。因为刚才主任在计程车上也吐了一次。”“那不是把人家的计程车弄脏了吗?”“没有关系的,你不必担心。”冈崎打开大门正想走出去。突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说道:“麻烦你转告主任,明天上午八点开会,下午还有两项手术。”“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他的。实在很谢谢你们这么晚了还把他送回来。”芳子目送两个年轻的医生,又再度弯下腰来深深地一鞠躬。芳子回到客厅,仔细地凝视着横躺在沙发上的丈夫。他穿着西装,白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好几个,露出毛茸茸的脸部,双脚跨得很开。也许是吐过的缘故,他的脸上有些苍白,头发杂乱在覆盖在额头上。本想继续让他睡,然而睡在沙发上一定无法解除疲劳。于是,芳子走进卧房,在自己的被褥旁边铺上丈夫的棉被。然后拿着修平的睡衣回到客厅,修平显然已经睡得很沉,嘴巴略微地开启着。“亲爱的……”芳子蹲在沙发前,轻敲丈夫的肩头。一阵混合了酒精与呕吐的酸臭味,瞬间扑鼻而来。芳子不由地把脸撇开,又敲了一下修平的肩膀。“喂,起来一下嘛!”芳子摇了半天修平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只好拍拍他的脸颊,这回总算清醒了。他张开眼睛头也抬了起来,然而马上又把头缩回沙发里,似乎表示他不愿意起来。芳子很想使劲把修平拖起来,问题是她的细胳臂根本无法使修平超过七十公斤的身体移动分毫。早知如此,刚才应该拜托那两个年轻人,把修平扶进卧房才对。“怎么办才好呢?”芳子心想,索性就不管他了,可是他的白衬衫和西装的领口都沾到了呕吐的脏东西,芳子只好歪着头帮他脱西服。折腾了半天,芳子才把修平的西装脱下来,问题是西装裤和白衬衫可就难脱了。芳子只有放弃,拿了一条湿毛巾擦拭白衬衫的污点,然后松开腰带。接下来,芳子又用一条新毛巾把丈夫的脸和双手彻彻底底地擦了一遍,并在他身上覆盖一条毛毯。清理工作总算告一段落,看样子就只能让他这样度过这个夜晚了。芳子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么辛苦,丈夫却张着嘴、打着鼾、舒舒服服地睡他的觉!他为什么要喝成这个样子呢?修平并不是不能喝,只是最近喝酒的次数已经大幅减少。从前他也曾喝到深夜一、两点才回家,不过早在结婚前,芳子就已听说外科医生多半爱好杯中物,因此并不太在意。她认为只要不是喝闷酒,次数不要过多,应该就没有什么关系。像今天晚上这样烂醉的情形,还是第一次。这几年来修平偶尔在外面应酬喝酒,几乎都没有喝醉过,至于呕吐更是绝无仅有。那两个年轻医师似乎也对修平酒醉的程度感到惊讶。他们特地把他送回来,脸上还带着歉意,深恐芳子会责怪他们。“胡闹也应该有个程度……”芳子喃喃自语着,然后把阳台的窗户打开。若不再透透气,房间里势将充满浓厚的酒味。“水……”突然间,身后的丈夫叫了起来。“水……”他呼叫第二次时,芳子已从厨房端着一杯满满的水,拿到他的嘴边。尚未清醒的修平双手紧握住茶杯,仰着头一口气把水喝完。“还要……”芳子只好又去倒了一杯,修平还是一饮而尽,随即倒头继续睡。“亲爱的。”芳子觉得不能再姑息他,便使劲地摇晃他的肩膀。“起来嘛!我已经把棉被铺好了,到房里睡。”芳子正想用双手把修平扶起来时,修平突然把她的手撇开。“吵死人了。”芳子刹那间目瞪口呆,双手悬在半空中。修平又继续叫道:“红杏出墙的……”“亲爱的!”芳子黯然地离开丈夫的身边,走到阳台前。初夏的晚风从窗口轻轻地吹进来,天空中的云层很厚,芳子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只有前面那一带闪烁着红色的光芒。那个角落正是银座和六本木,也是刚才丈夫喝酒的地方。芳子在黑暗中凝视着红色的天空,反复思索刚才丈夫所说的话。“红杏出墙的……”丈夫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想到这里,芳子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丈夫之所以烂醉如泥,很可能是因为昨夜的事。他今天并没有什么应酬、约会,却主动找人喝酒,还不是为了抒发昨夜的郁闷。芳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阳台的落地富关上。回头一看,也许是灯光太亮,丈夫不晓得什么时候把头蜷在毛毯里。芳子走到厨房,把水壶装满水,和玻璃杯一起摆到前面的茶几上。然后关掉客厅里的电灯再看看手表,已经一点半了。芳子走进卧房后立刻换上睡衣,梳了梳头发,回头看着眼前的两床棉被。芳子想到自己刚才慌慌张张铺被的情景,不禁苦笑了一下。今天一整天,即使在公司里,自己心里始终在责怪丈夫,别人一来到家里,自己又立刻变成了贤妻,向年轻医生道谢,迎接丈夫进门。非但如此,自己还为丈夫宽衣解带、铺床倒水。就算这些举动是长年的习惯使然,自己还是太没出息了。尽管这么想,芳子的情绪却反而踏实了一点。“反正……”“只要他回家就好了。”她的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叶子在机场时那张惶恐的面孔。“我才不要输给那个女人呢!”芳子在黑暗中如此告诉自己,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风暴不分手的理由--风暴艳阳下一个白色的球来回飞舞,并发出“波”、“波”的声响。修平凝望着妻子和女儿在网球场上不停地挥动球拍。她们两人的球技都不甚高明,只能连续对打几次,必须不时地重新发球,不过她们身上穿着粉白相间的运动装,看起来倒是赏心悦目的。对打一阵子之后,弘美在场中喊道:“爸爸,现在该你打了。”“不要,我不打了。”修平刚才和弘美打过,已经感到相当疲劳。刚从学校毕业到医院服务时,他曾经练过一段时期的网球,却不知为什么总是学不好,于是就慢慢地疏远了。这么多年下来,球艺当然不可能精进,尤其是最近腿部和腰部的功能渐渐衰退,想要和还是高中生的弘美配合都有点力不从心了。“来嘛,跟妈妈一起打嘛!”弘美似乎有意撮合父母对垒,修平却毫不领情地摇摇头。尽管来到蓼科山的别墅度假,修平依然没有和妻子一起打网球的兴致。“为什么不要?再来打一下就好嘛!”“我已经累了,再打下去的话,明天我一定会没有精神做事的。”芳子应该也听得见,但是她没有说话。自从那次争吵后,他们夫妻之间至今依然存有芥蒂,根本无法放松心情一起打网球。难道弘美没有发觉到这种微妙的气氛?还是她注意到了,才故意怂恿他们?“不要这样嘛!机会难得耶!”弘美打开从别墅带出来的水壶盖,喝了一口麦茶。修平发现她已发育得亭亭玉立,双腿十分修长健美。“走吧!”芳子把球拍放进套子里。看来她也丝毫不想和丈夫一起打网球。他们一家三口遂走出球场,在和缓的坡道上往停车场的方向漫步。想必无论谁看到他们散步于林间小道的情景,都会认定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事实上,他们三人根本就是貌合神离。修平预定搭傍晚的电车回东京,他是上个星期二来别墅的,前后已在世蓼科住了五天。芳子的姐姐和姐夫要来别墅做客,她必须再留下来两天招待他们。而弘美,似乎也将呼朋引伴,到别墅来狂欢。总而言之,年轻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别墅的气氛。唯独修平已对别墅生活感到有些厌倦。这栋别墅是修平用父亲的退休金买下来的,修平本身压根儿就没有想要拥有一栋别墅的念头。大体上,所谓别墅应该是持有人打个电话通知管家一声,就可以随时前往的地方。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去,房间都是整整齐齐的,洗澡水和饭茶也已全部准备好了。然而,日本人若是到了自己的别墅,却必须先拆下窗户,大肆清理一番。至于放洗澡水和煮饭,全部都要自己动手做。因此,到别墅的目的似乎不是休息,而是劳动。况且,根据日本的现况,上班族休假顶多只有一个星期日,通常只能在别墅里度周末。如此来回奔波,根本失去度假的原意。如果再将购买别墅的资金,和后来的管理费,维修费列人计算,拥有一栋别墅的代价实在过高了一点,倒不如利用旅馆,既轻松又划算。修平考虑过各种因素,认为自己还不具备买别墅的资格,妻子和弘美却一副十分渴望的模样,一旦买下之后,非但年迈的双亲甚少前往,芳子也嫌麻烦而退避三舍,实际上,大概就只有弘美一个人喜欢找朋友来别墅玩,并且乐此不疲。修平的别墅大小只有三十坪,并不十分宽敞,但是附近有一座游泳池,四周环境也相当不错。修平在别墅里吃完晚饭之后,在妻子与弘美的陪同下,立刻拦了一辆计程车,准备到茅野车站搭乘电车回东京。“爸爸!你一个人在家可能会很寂寞,可是你还是不要喝太多的酒哦!”到了车站,弘美温柔地对修平说道。“我会打电话给你,爸爸也要打电话来哦!再过两天妈妈就会回家的……”当电车驶人月台时,弘美挥着手说道:“爸爸,自己可要当心哦!”修平点点头握着女儿的双手,女儿立刻侧过头来对芳子说道:“妈,你也赶快跟爸爸握握手。”女儿既然说出了口,芳子不得不伸出双手,和修平的指尖轻轻地接触一下。“再见……”修平各看了她们一眼,挥挥双手,便走进电车。坐定之后她们两人依然站在月台上。女儿轻轻地挥着手,妻子则勉强地微笑着立于一旁。发车铃声响起,电车驶离月台后,修平斜靠在座位上,叹了一口气。两个半小时之后就能抵达东京,自己可以过两天没有人打扰的日子了。修平发觉自己的心情居然快活了起来,他对自己的转变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这种情绪却是千真万确的。这次是弘美提议到别墅度假的。每年暑假到蓼科度假已成为他们全家的例行公事,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是七月初弘美提起时,修平却感到不知所措,仿佛弘美说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芳子的反应也大同小异,当时他们两人都以困惑的表情面面相觑。“爸!你哪时候能休息?七月底的周末好不好?妈妈说过那个时候她也没问题。”弘美在说话的当儿,修平偷看了一眼妻子的表情。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不好?”“好吧!”“那么,就这么决定,七月底哦!”尽管弘美兴致勃勃地决定了出发的日期,修平仍然对能否成行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对于这一点,妻子的看法似乎也一样,后来她也没有对到别墅度假的事提过半个字。自从六月中旬争吵以来,他们始终持续这种冷战的状态。吵架的第二天,修平直到三更半夜后才烂醉如泥地回家,隔天早上也爬不起来上班,只好向医院请假,在家休养一天。后来,他们夫妻虽不曾再争吵,但是彼此却变得十分冷淡。事实上,修平现在仍然怀疑芳子,而且根本就不谅解她。芳子既没有对这件事解释过,更没有道歉过,这点令修平最无法忍受。当然,修平也不曾对那夜的事低过头。虽然他们彼此不信任,却又仍然住在一起,无非是目前还没有更佳的去处罢了。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了一个月,转眼间夏季来临了。在这段期间内,修平没有提过那天的事,芳子也三缄其口,他们担心一旦碰触到那个伤口,一场大战又会再度爆发,冲动中离婚的提议就势将难免了。于是,他们抱着这颗临时炸弹,度过了这一个月看似平静实则暗涛汹涌的生活。修平受不了这种不上不下的气氛,曾跑去找在品川执业的好友广濑吐过苦水。“真是奇怪,我们那一次吵得那么凶,却没有人提议离婚,竟然到现在还住在一起。”广濑现在很安分,不过从前曾和他诊所里的药剂师有过一段情,因此有一阵子也和太太闹得不可开交。正因为他是闹过花边新闻的前科犯,修平才觉得容易开口。“这就表示你们还相爱嘛!”“不,不是你说的这样!”明白地说,修平和芳子之所以维持目前这种状态,绝不是彼此仍深爱对方的缘故。争吵的第二天,修平在盛怒中藉酒浇愁,直到深夜却还是只能回家,至于芳子,她也对修平不甚谅解,但是到头来她的双腿仍旧自然而然地走上回家的路。换句话说,当前无路可走的事实,造成了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结果。“我们彼此都希望能恢复自由之身,只不过一旦离婚,我们目前都会无路可走。”“这我就不明白了,据我所知,女人一旦红杏出墙,胆子就会变得很大才对。”“我看我太太大概没有这种勇气。”“你那么有自信?”“这点自信我倒是有的。”“那她一定还爱着你。”“怎么可能……”“人家说夫妻都是床头吵,床尾和。”“年轻的夫妻才会这样。”夫妻如果只是床头吵床尾和,吵过之后势必会比以前更加恩爱,修平他们的情况则很明显地挫伤了夫妻间的感情。那夜以来,修平只对妻子说“我走了”或“我要吃饭”之类生活中最基本的几句话,而芳子也都尽可能地以最简短的“是”“好”来回答。“我们绝不可能再像年轻时代那样了。”“你们需要时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修平也是这么想,然而,就算破镜能够重圆,却势必会留下一道缺口,无法恢复原来的状态。“我很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怎么样?”广濑问得干脆,修平回答得也十分爽快。“我现在怎么会有那种心情嘛?”“这么说,你最近都只和叶子做罗!”“我也没有跟她在一起。”“你又交了其他的女人啦?”“没有,自从那次从北海道回来之后,我几乎没有跟叶子见过面。”在羽田机场碰到芳子以来,修平和叶子之间也变得怪怪的。叶子感到不快,修平倒是可以理解,奇怪的是修平居然失去了和叶子约会的兴致。和芳子争吵之前,每当想到即将和叶子约会时总是怦然心跳,如今却不太想见她。原因之一是妻子的举止言行变得十分谨慎,表面虽然冷漠异常,但实际上却有反省之心,似乎不曾再和那个男人见面。看到妻子这种转变,修平自然不能太过放肆,也就无心在外头和其他女人幽会。修平之所以和妻子、弘美来蓼科度假,也是为了打破这种冷战的僵局。然而,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修平终于了解要想恢复从前的状态,绝不是容易的事。“东京到了吗?”修平嘟囔着往窗外看。就在凝视着窗外万家灯火的街头之际,修平的脑海里浮现出叶子的倩影。尽管叶子对机场那天的事深表不满,这一阵子她仍然常打电话到医院。想着想着,修平突然兴起了和叶子见面的念头。“她现在在做什么呢?”电车将在八点抵达新宿车站。下车后就立刻打电话给她吧!想到这里,修平立刻慌张地甩甩头。自己好不容易安分了一个多月,绝不可以在此时动歪脑筋,以致前功尽弃。电车抵达新宿车站,置身于人满为患的月台上,修平叹了一口气。五天前,从东京出发前往蓼科时,修平对都市的喧嚣感到难以忍受,如今回到喧嚣之中他却又觉得快乐无比。乡下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清新自然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但顶多只能待上个两、三天,从第四天开始修平就有插翅飞回东京的念头了。第五天中午,当他想到晚上即可回到东京,心情居然雀跃地一如天真的少年。“乡下有一望无际的绿野,和清新自然的空气,我却希望立刻从那里逃出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也许是过度沉浸于没有外人打扰的家居生活,反而产生逃避的念头吧!修平这一世代的男人也可以说是在“否定家庭意义的观念”下被教养成人的,他们接受日本战后所谓的“积极工作世化”的影响,具有忽视家庭,致力于工作,以男性为中心等倾向。修平本身从大学毕业后,始终过着以工作为重心的生活,在外面应酬喝酒的时间也远比待在家里的时间为多。因此,只要沉浸在家庭的气氛中过久,修平就会觉得透不过气,仿佛自己待错地方而忐忑不安。尤其是这次,和芳子仍然处于冷战的状态中,一家三日表面上的幸福假象,反而令修平觉得做作虚伪。“这两天总算可以独处了……”看着街上的霓虹灯,修平感到轻松愉快。问题是他还没有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已经八点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叶子应该在家才对。也许只要投人一个十圆硬币,拨动电话盘,就能立刻听到叶子的声音。修平虽对叶子恋恋不舍,却依然理智地压抑了打电话的冲动,走出南边的剪票口。大量的霓虹灯广告招牌立即呈现在眼前,令修平有点踌躇不前,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地往甲州街道的方向走去。和凉爽的蓼科相比,东京实在炎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周遭的行人全都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女人穿的则多半是无袖的服装。也许是暑气逼得大家都往外面跑,街上的人群简直可以满坑满谷来形容,在人潮的拥挤下前进的修平,还没有决定到底该去哪里。阔别东京五天,马上回家实在心有未甘,于是修平在路旁的公共电话亭前停下了脚步。“还是打给叶子算了……”他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是走进电话亭之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拨的是广濑家的电话号码。“怎么搞的?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修平和广濑已经非常熟捻,根本不需要客套的问候。“我刚从蓼科回来。”“你的命可真好,哪像我,一年到头忙得要死,到现在都还没有离开过东京。”“什么命好!你不知道我回到东京简直高兴死了。”“一个人回来的吗?”“对啊!你现在有没有办法出来一下?”广濑似乎在看手表,隔了一下子他才说:“好吧!我出来就是了。”“你要出来啊?那太好了!”“出去是可以,不过我们必须约在银座,在‘爱波’见怎么样?”“爱波”是修平同期校友上冈的老相好所经营的酒廊,位于银座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格局虽小,却是个约会谈心的好地方。据说,上冈和老板娘已经断绝来往,不过酒廊依然沿用上冈取的名字——爱波。走出电话亭,修平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驶银座。如果在车站直接搭乘中央线国铁到东京车站,可能比坐计程车更快,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再说,抵达新宿时修平心里想见的人,其实是叶子。“我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不约叶子而改约广濑呢?”坐在计程车内,修平喃喃地自问。实际上,今天还在蓼科时,修平就动了想见叶子的念头。下午,和妻子、女儿打了一阵子网球,回到别墅吃晚饭时,这个念头也潜藏在心里。傍晚,在妻女俩的送行下搭上返回东京的电车,这个念头更随着电车的前进而愈来愈强烈。然而,抵达东京之后,看到街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修平的心情产生剧烈的变化。在别墅和妻女相处时,修平的心里充塞着叶子的身影,一旦可以和叶子见面,妻子的面孔却又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或许,修平下意识地认为,和叶子见面势必愧对妻子,因此打消了约会的念头。“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