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子又摇着头。 她想逃走,想从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的泥沼中爬出来,回到纯洁无邪的少女时代。 无论谁,都想得到真正的自由。 迪子闭上眼睛这么祈祷着时,一股酸味又从胸腹往上涌。她想呕吐。四 第二天,京都还是下着雨。 雨不象昨夜的秋雨那样发出浙浙沥沥的雨声,而象细帘一样覆盖着京都的市街。 迪子望着那雨帘,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要去输血中心。 早晨醒来没有呕吐的欲念,但昨夜辗转不眠,整整一夜都在想着阿久津妻子的事,天亮时稍稍打了个腕儿,脑袋显得很沉重。 “姐姐,你又请假了?” 迪子穿着睡衣,正怔怔地望着窗外,亮子在背后问道。 “姐姐,你近来好像很奇怪啊。” “怎么?” “嗯,有一些……” 亮子意味深长地戛然而止,径自走下楼梯。迪子的身体变化,亮于也许已经模模糊糊地有所察觉。 “走吧。” 迪子自言自语地呢哺道,甩了甩沉沉的头站起身来。 雨依然下着,下得不伦不类,撑伞不兔有些小题大作,但是不撑伞,头发和肩膀就会不知不觉地淋湿了。 迪子穿着带白色兜帽的大衣,伞折叠着拿在手里,离开家门。在细雨霏霏的早晨,街上去上班的职员们一齐涌向电气列车街。人们几乎都不讲话,只顾朝前走着。到电气列车街上,车站前已经排成长队。人们都穿着大衣撑着伞。 职员们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场所排起长长的队伍。 迪子站在这队列的后面时,忽然感到一阵想去相反方向的冲动。 现在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念头?只不过是随便想到。 可是想来那好像从很早以前起就已经潜伏在迪子的心里了。今天产生这样的冲动,想必是因为从早晨起就在犹豫要不要去上班的缘故。 迪子主意已定,走出队列,走向对面的人行道,然后逆着人流缓缓地朝着西边走去。说实话,迪子自己也毫无目标,不知道能去哪里,只是逆着人流反向而去就行。 前方,衣笠山在雨帘中隐约可见。枫树开始凋落,整座山峦在雨中显得寒森森的。 迪子边走边看手表。八点半。要赶去输血中心上班已经来不及了。这么一想,她心里反而感到坦然。 沿着衣笠山麓向右拐去,便到了等持院。再往前去,就是龙安寺大街的电气列车车站。 迪子在那里坐上电气列车,在终点站岚山下车。 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标地走着,到了电气列车车站,见去岚山的车很空,于是就上了车。 岚山的早晨游客还很少。附近的旅馆前,在前一天夜里顺便住下的人们开始出门,但这些人也像是被雨挡了回迪子把手提皮包挂在手臂上,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从车站开始朝着野野营的方向走去。 因为没有明确的目标,所以她避开通车的大街,挑选幽静的小道走去。 这一带是嵯蛾野。古代是天皇的皇室土地,不久又成为天皇的隐居之处,现在住宅拔地而起,一直波及山麓,已失却了往日古风的遗痕。 尽管如此,走进竹林稀疏的原野里,仍还弥漫着古时代的幽寂。 迪子在竹林间的小径上缓缓地走着。雨象纤丝一样降落,无声地,黑黑地濡湿在大地上,竹子的翠绿令人赏心悦目。 不久,走出竹林,到田梗上有一旧的路标等候着迪子。 北一厌离庵、野野宫天龙寺大道东、释迎堂前街西、落柿舍二尊院前。 迪子在这路标前仁立了一会儿,开始在道上向西走去。 天空依然低低地覆盖着雨云。雨依然不紧不慢地继续下着。从这里再走二百米远,右边就能够看见落柿舍,再走过去,能够看见二尊院的总门。迪子走到那里,才想起这一带曾经来过一次。 回想起来还是在大学时代,一起来的全都是大学里的同学,记得有五、六个人,其中应该也有秋野。 的确,那时迪子还是处女,和秋野还没有关系。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四个年头。 突然,迪子为自己竟然还有处女时代感到不可思议。 无论怎么样的女性,都有处女时代,但对她来说,那仿佛是某一时期的、非常遥远的往事。二十年和四年,处女和非处女的时期,年岁的长短有很大的差别,但在现实中,令人觉得还是短的时期具有的沉重感超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处女期。 记得那时是坐车去清溯那边兜风,只是路过这里。对田野和寺院,还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两辆车很新奇地接连着通过。 从那以后,只过了四年。 在这条道上,以前她们是喧闹着通过的,现在是迪子一个人淋着雨走着。 大家穿着牛仔裤,高声哼着歌走去,这副模样,对迪子来说好像已经从未有过一样。她仿佛感到,那虽说是青春,还不如说是对爱情等一无所知的转瞬即逝的情景。 前边又有路标。路标有迪子的个子那么高。 北一二尊院、祈王寺、爱富道、小仓山常寂光寺歌仙词、小仓定家乡旧迹。 迪子在路标那里向右拐去。 道路的两侧延续着郁苍的竹薮,在竹薮中断之处,露出围着枫树林的抵王寺。 在和“草庵”这一名称很般配的草屋的正殿里,抵王、祈女们的木像悄悄地置立着。 迪子在这庵端的台上坐着,又回想起四年前的事。 那以后,她把爱奉献给了秋野,接着又认识了阿久津。 尽管遇上了两个男人,但无论对谁,对迪子来说,都是真心的。每次她都爱情专注,愿意和他一起去死。 对此,她毫无侮意。 尽管如此,现在的这种空虚是什么呢? 秋野的事已经成为过去,不必再提了。 可是,和阿久津的事是现实问题。他的妻子企图自杀,他的孩子寄宿在她的肚子里。就是在现在这一刻,这条小生命还在继续成长,想要开拓新的未来。 然而,她偏偏感到倦怠,感到乏力,这是什么原因? 她仿佛感到一切如同一场梦幻,甚至连肚子里感觉到的小生命的充实感,也好像是会失去的梦幻的前兆。 兴许来到了还留有古人那凄抢的愁思的寺院,或是在雨中嵯峨野独自仿惶走来的缘故,迪予突然感到自己很脆弱。 传来人声的喧哗,出现一群游客。跟随着向导的,是一群年轻的女性。所有的脸庞都象四年前的迪子一样天真烂漫,充满着生气。 迪子象被撵赶着似地站起身。 雨刚停下,但云层还很低。 十点。 迪子徘徊着是否要回家。也许走在田梗上的缘故,她仿佛来到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然而,现在即使赶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迪子在爱宏大道上又向西走去。 这一带是徒野。迪子想起这里和洛东的鸟边山一起,都是京都有名的墓地。 不知谁为淮建造和供养的、刻着大大小小三角形和圆形脸庞的、光滑溜乎的各种各样的石佛,悄悄地忙立在雨中的枫树下。 成千上万的人长眠在这里。 曾经荣华富贵的、欢欣雀跃的人们,在这里一声不响地返回了大地,一个个质朴的石佛也许都蕴含着往日的爱的欢愉和悲哀。 迪子又想起了阿久津。 阿久津现在在于什么?夫人能保住性命吗? 迪子靠着树叶开始凋落的枫树树干,看着石佛。 她从家里出来,想考虑的就是阿久津妻子的事。早晨,从出门前起,她就觉得有必要考虑一下。然而,她头脑里一片空白。之所以停下脚步,也许是因为害怕想起这些事。 自己要把一个女人逼进死路。她不想干那种令人诅咒的事。现在,那个女人正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在那样的痛苦中,夫人也许正冥思苦索地在痛骂着她。 我是前世就注定的罪恶深重的女人,难道不是吗? 雨滴滴在石佛的白色石台上的积水中,波纹荡叠。除了林子深处微微的鸟声外,四周万籁俱寂。 迪子想要回家。在这样的地方,只会心事重重黯然神伤。 阿久津在电话里说“不要紧”,但他的嗓音已万般颓唐。 有疑虑,也有侥幸的含意。 想来现在不是在这样的地方发怔的时候,应该回输血中心或家里,等着阿久津来连络。现在正是一个人能不能得救的紧要关头。 迪子突然感到胆怯似地把双手从口袋里伸出,对石佛瞧也不瞧一眼,开始在来时的道上返回。五 二十分钟后,迪子在爱窝大道临街的礼品店里,用公用电话向输血中心打电话。 拿起听筒时想要打到输血中心的,但又伯被人刨根究底地询问,便决定打到家里。何况她还牵挂着没有把休息的事告诉家里。 家里的电话马上就通了。 “你去哪里了?” 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 “现在我……” “你没有去上班?” “……” “你刚走,输血中心就来电话了,叫你打电话给所长。” “所长来的?” 有什么事?迪子重又握紧了听筒。 “有什么急事?” “什么也没有说,看样子很急,你说去上班的,倒底去哪里溜达了?” 触及到女儿的隐私,母亲的声音很不安。 “没关系,半途中突然有件急事要办一下,不就马上和您联系了?” 迪子挂断电话,马上拨了输血中心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三次,接电话的是个耳熟的女电话员。 “对不起,我要所长。” 迪子没有报自己的名字。 “请等一下。” 发出轻轻的接线声,传来所长的声音,“是你吗?刚才去哪里了?” 所长好像很意外,突然抢高了嗓音。 “我去嵯峨野那边了。” “嵯峨野?……” 所长愣了愣,“有件事必须转告你。” “什么事?” “阿久津君的夫人去世了。” 迪子猛然讲不出话来,两腿发软,在那里蹲厂下去。昨夜阿久津还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了? “可是……” “实际上看来服的剂量很大。” 迪子无言答对,她简直没有夫人去世的实际感觉,只觉得在这阴霾的天空下,一个远方的陌生人死了。 “现在这事已经向输血中心的人转告了,但自杀的事,对谁也没有说。知道的只有你和我。” “那么,部长呢?” “估计和遗体一起回家了。” 迪子握着听筒,望着延续到前面常寂光寺院的狗尾草地。在白浪一般翻动着的狗尾草地的前端,看得见杂木林的红叶,还看得见红叶前的寺院山门。 “因为措手不及,所以阿久津君也懵了。你也很吃惊吧,但必须沉佐气。” 迪子现在已无以答对,将一个女人逼死的恐惧笼罩着她的全身。 “阿久津君好像很担心你,说自杀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是因为病不能治愈悲观造成的。” 虽说病不能治愈,但也不能认为夫人的病严重得要自杀。纵然因为患病而泄气,也不能否认和迪子的艳情是主要原因。 也许阿久津心中明白,但不想让迪子痛苦。 “你今天还是在家休息吧。” “是。” 迪子答道,但是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即使去输血中心,看来也无法着手工作,但是在家里一个人也待不佳。再在这里访惶,就只会越发忧闷。 “人生多变故,一件事发生了,当然对那件事必须好好地想一想。” 迪子望着幽远的原野,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所长的声“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无论考虑多久,归根到底,都只是结果。” “你是说要忘掉它?” “不,不是的,只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因此气馁和懊丧。” “我能挺住!” “那就好。” 听着所长的教诲,迪子眺望着覆盖着原野的狗尾草那白色的波浪。 也许起风了。白色的草叶一律地向右边翻滚着。 “为什么今天去了那种地方呢?” “没……” “无故地不上班,这很不好啊。” “对不起,”迪子这么答道,随即又想起,“我想休息四、五天。” “做什么?” “我想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 “嗯……” 短暂的沉默后,所长说道,“嘿!行啊!不过,这次的事情,不要想得太多啊。” “我知道了。” “那么……” 这时所长稍稍停顿了一下,“有事要商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是……” 迪子点点头,想起所长说的、男人和女人分手的时候,现在也许正一步步地在逼近。 09、尾声 每次爱抚之前,阿久津总是怔怔地注视着迪子。只要有那样的充满柔情的眼神,就能够忘掉一切。就能够把以前的一切作为往事,深深地埋在心灵深处…… 又传来女人的声音。这声音逝去时,秋风又从幽幽的天地间涌出。同时,迪子的思绪随着低微的风声,消失在悠远的原野的尽头。 翌晨,风儿拂动着木板套窗,迪子惊醒了。 起床一看,在屋檐一端的药店招牌因金属卡脱开,随风摇曳着。时间已过了六点,但阴雨压得很低,街上还灰蒙蒙的。 街灯朦胧的街上,静悄悄的,只能看见穿着雨衣的送奶人在送奶的身影。雨不时地斜打过来,风很猛烈,电线杆上的贴纸不住地随风飘动着,哗哗地作响。 迪子眺望着秋风萧索的京都街道,片刻后又钻入被窝田从前天到昨天夜里,迪子思绪联翩,旋而又转瞬即逝。 阿久津、他的亡妻、圭次、肚中的孩子,各种各样的事浮现在她的头脑里,旋即又消失了。 她想得力尽精疲,越想越抢恍。 然而,现在,在阵阵轻袭的晨风中,回顾起来,还没有一个归结。能够感觉到的,只是疲惫和空虚。 七点。 迪子无意中想起要去阿久津的家看看。 她并没有要去的理由,只是在秋风瑟瑟中忽然浮现出来的念头。 阿久津的家,迪子只去过一次。一年前,和阿久津的爱恋还很写信的时候,有一次在旅馆里作爱后,先把他送到家里。他的家是在下鸭神社背后的住宅区里。在大门前的绿丛背后,阿久津有些害羞地握着她的手。 当时,迫子有一种恶作剧的感觉,仿佛是把在她那里用尽了精血的躯壳送回了他妻子的身边。她觉得在昏暗的街灯下消失的,只是没有精髓的男子的外表。 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憎恨的了。在曾经有妻子等待着的家里,也许阿久津一个人正怔怔地、不知所措地看守着妻子的亡骸。 迪子穿上衣服,梳理好头发。 在镜子里映出的脸庞上,显示出二天里滴水未沾的惮思竭虑后的憔悴。 “怎么啦T又要出门了?” 见迪子比平时早一小时作出门的准备,母亲怀疑地打量着迪子。 “有些工作,不得不早点去。” 迪子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离开了家门。 母亲和妹妹对迪子这几天的举止颇感怀疑,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事情,但她们不会直接追问。她们决不会莽撞地喧闹起来,只是盯盯地注视着她。 路上行人还很稀少。风在夜雨濡湿的铺道上掠过。人行道边的落叶随着风儿急速卷去。白色大衣的下摆在风中舞动着,用纽扣扣着的兜帽的一角在肩膀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迪子在船冈山乘上电气列车,在北大路上向北驶去。 昨天,她在船冈山向西去,从衣签山起,在徒野一带彷徨着。 无论向西还是向东,她觉得自己都不在乎。 然而,迪子现在即使去输血中心,也无心上班,待在家里说不定会发疯。不管哪里,任凭着脚步走去,这是能镇静下来的唯一的路。 “高野桥到了。” 随着售票员的喊声,迪子下了电气列车。平时她总是不下车一直乘下去的。 下了电气列车,高野川在紧左边流淌着。去年秋天,她曾和阿久津一起去过这条河的上游大原,一年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感到漫长又短暂。 迪子沿着高野川边在东街慢慢地向南走去。她并没有什么急迫的目的,只是在风的轻拂下随意通达。 不久,前边露出下鸭神社那密密的树林。树叶几乎变得通红,落叶后变得溜尖的树梢伸向阴沉沉的天空。迪子在神社跟前的木栏栅角上向右锡去。 风也在那条小路上拂动。电线杆上用铁丝栓着的“七五三祭”(日本以奇数一、三、五、七、九为吉数,取其中段七、五、三表示吉利——译者注)告示板,在风中“咯噔咯噔”地摇撇着。 在这风中,迪子忽然闻到了阿久津的体味。 那是什么气味?她无法表达清楚,既好像是掺杂着烟味、汗臭味等各种杂味似的气味,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是体昧,却又不是纯靠嗅觉所体察到的,而好像是被紧紧地拥抱着,受着温柔的爱抚时,男人那热烈的气喘。 不知是随着阿久津的家在靠近,风儿送来了他的气息,还是迪子想起了他的喘息。总之,那样的感觉渗透着她的体内。 感觉领先于她的心灵在怀念着阿久津。 他不是刁占的人。不知为何,迪子这么想道。 在围墙中断的前端,有一家桂着“宇治茶”招牌的卖茶具的商店,在商店的前边有幢围着竹篱笆的房子。再过去是用大谷石围着的二层楼房。那便是阿久律的家。 迪子在那石墙前伫立着。石墙的一端用楷书写着“阿久津”,边上设有信箱。 门柱并不那么宽,在前边往右稍稍拐弯的地方看得见正大门。从房门到正大门间隔有十米左右,其间摆着两只用维尼龙袋罩着的花圈。在花圈的边上,木栓和绳子散了一地,也许昨天拴过纸帐篷之类的东西。 夜间守灵的人也许还在睡觉,或是聚集在寝枢边商谈,房门紧紧地关闭着,悬挂着写有“忌中”的廉子。 迪子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忙立在道边,任凭着风儿的吹拂。 现在只要按一下姓氏牌下边的门铃,也许几分钟后,阿久律就会出现。 在这凄例的晨风中,阿久津会说什么? 满脸惊讶地说“请进”?还是像平时那样亲热地拥着她的肩膀,说“一起走吧”?一边慢慢地走去,一边嗫嚅着说“妻子死了,可是我的心不变”?或者说“我要调整一下心情,现在什么也不能考虑”? 不拘怎样,迪子都已经毫不在乎。迪子现在需要的,不是阿久津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