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耽误下去,失去了截肢的机会,弄得不好恐怕会从肩膀开始把整个手臂卸掉吧。小武回想起寺内那张苍白的长脸。坐了十五分钟,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患者消失在视野中后,小武站立起来,在街头游荡时的孤独感已经烟消云散了。光与影(13)走出医院正门右拐的时候,一辆人力车停下来,上面走下一个男子。他从车篷里缓慢地伸出右脚,同时放下拐杖,看准了右脚着地后左脚才着地。他穿着西服,戴着一顶圆顶硬礼帽,可是小武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是陆军少佐中山武亲。“中山少佐!”小武呼喊的时候,袖兜里木棒状的右臂摆动了一下,他是想用右手敬礼。接着他慌忙放下抬起的断臂用左手重新敬了个礼。“是小武大尉吧。”中山站在原地从头到脚把小武看了个遍。“你胳膊没有了啊。”“是。”中山武亲是小武离开教导团后第一次分配到近卫步兵联队时的中队长。当时中山是大尉,小武是下士。打那以后中山调到旅团司令部,在一次军事演习中不慎落马摔折了右腿就退役了。“少佐您好吗?”“右脚还是伸不直,可是好歹能走路。今天是半年一度的定期体检日。”中山微微踮起脚站着。“真奇怪,我们竟然在这儿见面了。”他在中山手下的时候最有干劲,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热情。“那么你现在在干什么?”“没有做什么,只是……”“是预备役吗?”“是!”中山一眼就察觉出一切了。他觉得这么优秀的男人真是太可惜了。“你想不想在我手下干?”“嗯?”小武在纳闷,在一个退役军官的手下能做什么呢?“这回我们组建了一个叫偕行社的团体,你愿意在那儿工作吗?”“偕行社?”“检查完了我跟你详细解释,你在这儿等我。”“是!”小武不知所云地回答道。看见中山,这使他唤起了当时在近卫联队的亲切感,并且还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命运。明治十年一月三十日,东伏见宫嘉彰亲王及十六名军官集结在陆军少将曾我祐准官邸,商议结庄事宜,这就是偕行社的起步。在陆军省发表的声明中,有一段文字中简明扼要地阐明了偕行社成立的宗旨,其中反映了当时结社的目的,其内容可以概括如下:加强帝国陆军军官的团结,增进和睦,培养军人精神,刻苦钻研学术。与此同时谋求社员间道义上的援助,为军人、军属提供方便。海军军官之间也有一个类似于此的友好团体叫“水交社”,这个团体成立于明治九年,比“偕行社”早一年,是在芝山内真乘院宣布成立的。“偕行社”一词源于《诗经·无衣》中的一句话,“与子偕行”。当时筹备工作的负责人是陆军大佐小泽武雄、中佐滋野清彦、少佐斋藤正言三人,他们着手编写社规,进行成立的各种准备工作。他们既不是退役军官,也不是伤残军人,而是堂堂的现役军官。也就是说,所谓社员是偕行社这个俱乐部的成员,中山是在这儿工作的职员的头领,即秘书长一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偕行社规模极其庞大,业务的范围涉及到军人告谕、军人名册、兵术书的出版、军需品的销售、宾馆客房的租赁、可是在当初还只是一个陆军军官集会的场所兼学堂。“虽然不是军队,可是精神是一致的。”正如中山所言,它是军队的一种外围团体。“请务必接纳我。”这对小武来说,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工作岗位。在这里工作,作为一个伤残的帝国军人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当天他一回到家就写了一份简历。光与影(14)◆五◆◆偕行社位于九段的坡道上,那是一幢蛋黄色的二层洋楼。在西式建筑还属于稀罕物的当时,这幢楼显得很时髦。参与偕行社的成立的人为数不少,可是实际上在这里工作的旧军官包括小武在内还不满十个人。他们都是在戊辰、函馆、西南等战役中负伤的人员,其中小武年纪最轻。就退役时的军衔而言,比他低的中尉和少尉各有两名,可是由于他们退役得早,如果没有在战场上负伤,军衔自然要在小武之上。因此在这里退役时的军衔几乎没有意义,而是根据授衔的年月日决定上下级排序。他的工作是图书员,军官们来这里读书的时候由他办理借书手续,这相当于现在的图书管理员的角色。虽说是图书,大多是西方军事学的书籍,其他是国史略、日本外史、政记,夹杂着一些外国的军事学书籍和杂志。这些书籍虽然市面上也能看到,但如凤毛麟角,并且价格不菲。社员即是俱乐部会员的军官们军务之余抽空来这里读读书,在会所聊聊天,打打桌球,下下围棋、象棋。所谓俱乐部,本来是由于一些西方绅士在家庭生活中对女眷有所顾忌,而为清一色的男人聚集在一起可以随心所欲地消遣而设立的娱乐场所。不仅是会员,甚至这里的工作人员原则上都不能是女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日本的男性是无需设立“俱乐部”的。总之,偕行社是当时新式军官们耳闻目睹了西欧式的俱乐部而创建的。随着来偕行社上班,小武便搬出了叔叔家,在上野谷中一带租了一套独门独户的房子。这套房子不大,只有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和厨房及洗碗池。一个男人居家过日子很费事,所以他找邻居点心店的女子帮助做家务。回东京以后,小武的生活曾一度杂乱无章,来偕行社上班以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他和当时的官员一样留着胡须,身穿立领的制服。这件制服衣袖长得晃荡,明显地让人看出没有手臂,所以回东京一直没有穿过。进了偕行社以后没有必要藏着掖着,来这儿的军官看见他袖子里短缺的右手臂,一定会向他行注目礼以示对战场上挂彩的伤员的尊敬。小武来偕行社三个月过去了。九月二十四日西南战争以城山之战降下了帷幕。士族们发起的这场最后的反叛中,西乡军纠集了三万兵力,征讨军出动了五万八千兵力。随着这场战争的偃旗息鼓,明治政府确立了统治地位。凯旋的部队纷纷返回东京,于是加入偕行社的会员增多了,会所随之也热闹了起来。聚集在这里的军官中有些是小武的熟人,大都是时隔半年或一年邂逅相逢,他们一门心思地谈论在西南战争中立下什么战功或者得到什么赏赐。“你在哪儿挂的彩?”“植木坡。”“是吗?那里也打得很激烈啊。”听见小武的答话,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作为熊本城救援的最大的激战地,这个名字无人不知。亮出自己负伤的地点就能得知这个男人的勇猛程度,小武充分地感受到了中山所说的那种不是军队胜似军队的热烈氛围。秋天到了,晴空万里。早晚凉意袭人的时候小武的残肢就隐隐作痛,不过创口并没有什么异常。为了御寒他在残肢上缠上棉花,外面又用绷带紧紧包裹住,采取了保温措施后手臂就不再疼痛了。这一年的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卫兵来告诉他有一个叫寺内的男子来见他。“寺内?”叫这个名字的只有那个临时医院的病友。“那人缺了一条手臂吧?”“手臂?齐全的呀。”“什么?齐全的?穿的是便服吧?”“不,是肋骨服。”所谓肋骨服,是当时的军人穿的黑底横条的军装。小武狐疑满腹,心里直纳闷儿。随即他径直朝大门走去。光与影(15)一个人站在门口前面的石阶上,他正是寺内寿三郎。并且穿着陆军大尉的军装,从衣袖口里确实露出了手掌。“好久不见。”寺内那张有特色的长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你回来了?”“十月底出的院。”小武重新看了看他的右手,确实是人的手。“治好了吗?”“不,没治了。”“怎么回事?”“装了个支架。”“行,进去再说吧。”时隔半年了,寺内脸蛋也晒得黑黝黝的,嘴边留着浓浓的八字胡,这在以前他是没有底气留的。“看看吗?”一进会客室,寺内就单凭一只胳膊利索地脱下了衣服。右臂从袖口露出,内衣的袖子在肩胛的位置被裁剪下来,绷带从肩胛一直包裹到上臂的当中。并且肘部的上下覆盖着厚实的皮革,内外两侧架着粗大的金属支架。“是用这个夹住下臂的。”寺内开始解开带着金属配件的皮带。寺内笑吟吟地说:“用这个把肘部固定在稍微弯曲一点的部位,看上去就像普通的手了。可以说是一种小戏法。”“不过把支架一解开,就成这样了。”支架解开后手臂顿时晃悠悠地垂了下来,寺内“嗨哟”一声把它提起,放在桌子上。“那么伤口好了吗?”“好不了,还在流浓,不过比以前少多了,一天换一次纱布就够了。”“手指呢?”在小武的询问下,在桌子上轻轻攥着的手指隐隐约约地张开又合上了。“哎,有和没有一样。”“这玩意儿真够绝妙的。”小武对这个用皮革和金属配件制作的装置赞不绝口。“这是佐藤医监设计的。国外做得还要精致呢。”这就是现在常见的骨伤固定支架的前身。现在的支架金属配件也变得轻巧多了,性能也有所改良,稍微用力关节就能够弯曲到必要的位置。“那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光与影(16)“跑跑医院,休整一段时间。战争刚结束,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打了吧。”寺内一边说一边把拆开的装置重新装上。“有香烟吗?我忘带了。”“嗯,有。”小武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把桌子边上的火柴拿了过来。“是卷烟啊,这可是稀罕物啊。”在当时卷烟很少能见到,小武也是因为在偕行社这种时髦的地方工作才能弄得到。“这玩意儿比吸烟丝方便啊。”小武划着火柴,可是火柴盒没有摁住,只见火柴盒在桌子上滑来滑去,点不着火。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来吧。”寺内用搁在桌子上的右手攥住火柴盒,用左手划了一下火柴就点着了。“嗯,好香啊。”寺内张开嘴巴,吐出一大口烟。小武盯着寺内那只拿着火柴盒的略微发青的右手。确实是一只活手。在他看来寺内的右手简直有魔力。已经死掉的手复活了。虽然肘部不能动弹,手指的力量也很虚弱,可那真真切切是寺内自己的手。看着看着,他不知不觉地感到自己不可挽回地丢了一次脸。“我退役了,这里能不能雇佣我?”寺内问道,他对小武的心思浑然不知。“这里可不像待在军队里啊。”“我可不及你那么乖巧,除了当兵别的做不了。”“你可不能老这么说啊。”“学会换衣服、用左手敬礼就够我受的了,其他的就免谈了。”真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不过光靠这一点是行不通的。小武观察寺内笨手笨脚地穿衣服的样子,刚才那种丢脸的心情得到一些释放。明治十一年来临了。这年二月小武娶了个媳妇。妻子是神田木挽町河濑小十郎的女儿佳毓,今年二十一岁,和小武相差八岁。河濑小十郎是长州人,出身卑微。长洲之战中在小濑川口遭到幕府军的枪击,失去了右腿。照顾这样的岳父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也不会有一般人对残疾人的那种嫌弃。“脸蛋虽然不怎么漂亮,可是女人就要心地善良。那个姑娘准没错。”撮合这桩婚事的偕行社秘书长中山武亲用这样的话鼓励小武。小武因为睦子而吃了苦头,兴致不高。可是拗不过中山的热心撮合,也心动了。残疾人家的姑娘嫁给残疾人,冥冥中有种不解的因缘。可是佳毓丝毫没有阴郁的表情,知道是残疾人却无所畏惧地以身相许,姑娘的这种举动打动了小武的心。并且虽然有左邻右舍,可是找外人帮助做家务总有不便之处。“咱们去银座的砖楼街看看怎么样?”虽然是新婚燕尔,可两人都是大龄青年,看上去像一对常年相濡以沫的老夫妻。银座盖起了砖瓦结构的洋楼,街头的景象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尽管是一块不足四丁的弹丸之地,牛肉火锅、煤气灯、马车……文明开化的浪潮正在朝这里涌来。他们两人从银座朝着新桥漫步而行。一走近新桥,又回到净是木头结构的住家。这时小武突然想起来这前面往右一拐就是练兵场了。“过去看看。”光与影(17)妻子默默地跟着过去了。从大马路一拐弯,一排排的住家突然矮了一截,人影也稀疏起来。旧房的残垣断壁和沟渠的遗迹一直向前延伸,穿过一排石头砌成的围墙拐过弯去,日比谷原的练兵场就一览无余地出现在道路的前方。教导团所在的士兵宿舍楼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小武疾步朝练兵场走去,传来一阵阵士兵们的吆喝声和马嘶声。四周不再有民房了。在一片杂乱的草丛的前方,豆粒般大小的士兵在奔跑,西边的一角尘土飞扬,好像骑兵队在操练,前方夕阳正在西沉。这就是小武从教导团时代到熊本出征度过了八年时光的地方。小武看得出神了,心里掠过一阵躁动,恨不得拿起剑奔跑起来。我不可能再到他们当中去了。小武茫然地望着练兵场前方那一片冬日的天空。“别感冒了,回去吧。”“嗯。”佳毓似乎察觉出丈夫的心思,轻柔地招呼他。小武还是披着风衣系着围巾,纹丝不动地兀立在那儿。当年的五月三十一日,寺内就任户山军官学校学生司令副官。小武是十天以后在偕行社从中山秘书长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真的吗?”“假不了,这里登出来了。”中山递给他一份公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寺内寿三郎的名字。反复看了几遍,同样如此。尽管这样,小武还是难以置信。“他胳膊应该是不好使的。”“不好使是不好使,可是还在啊。”“还在……”小武愣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胳膊确实还在,那不是其他人的,而是寺内本人的。“还在就另当别论了。在和不在完全是两码事。”“可是那只胳膊……”“这岂不是件好事吗?他就不至于退役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现役也好,退役也好,同样都是为国家效力嘛。”寺内攥着火柴的那只有魔力的手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好像有一个东西开始强劲地蠕动,小武觉得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地把自己和寺内扯开。光与影(18)◆六◆◆偕行社会所的会员与日俱增,热闹非凡。于是军官们希望能在会所举办宴会,提供餐饮服务。偕行社就这个问题研究认为,为了军官们更好地休养生息,提高将来重新奔赴战场的士气,提供饮食是不得已的事情。如果要提供餐饮,必须在现有人员的基础上增加厨师、勤杂工、清洁工等。因此又从社会上招聘了十多个人,小武被推选为这个部门的主管。这项工作不同于单纯的会所事务,包括财务、接待、烹饪在内等一系列生疏而棘手的内容,中山秘书长对小武无所不能的才智大加赞赏,才特意对小武委以重任的。在当时除了日本酒以外,西洋酒也开始博得一部分人的青睐,继大阪的啤酒厂之后,在札幌也正在建造一家新的啤酒厂。食品方面同样如此,随着牛肉的普及,洋点心、面包、水果等也开始趋于大众化。“统统都给我拿上来,越多越好。”军官们个个趾高气扬,而且出手阔绰。他们大吃大喝自然不在话下,讨论问题也是激情四溢,常常争得面红耳赤。虽说是餐饮部门的主管,可小武自然不必在现场事必躬亲,但是作为主管,对宴会申请单、采购费必须要一一过目。我终于堕落成一个商人了吗?会场的喧嚣声传到了他的房间里来,小武看着账本,不知不觉地感到孑然一人的孤独。寺内怎么样了?他本想把寺内遗忘掉,可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他仍旧驰骋在习志野练兵场吗?这时骑兵队卷起的滚滚尘土、士兵的吼叫声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自己又不是军人了,现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小武定睛看着账本,似乎要拂去这一刹那的思绪。上面写着“牛肉十贯”、“啤酒两打”等字样以及一排排细小的数字。脑子再走神,现实的工作是要把账本查完。别小看这个偕行社,如果只是炫耀自己过去的荣光,而不具备处理事情的能力和对外打交道的能力,这样的军官就逐渐地沦为一个窝囊废。新开设的西式餐厅得到相应的好评。以前每逢聚会,军官们都是坐着,所以对他们来说,站着一边吃喝一边交谈的形式很受欢迎。偕行社本身是陆军省包办、社长是陆军卿兼任的组织,自然无需像民间的公司那样考虑经营得如何、利润多少,所以说容易也容易。可是在当时对西方了解甚少,所以要把五花八门的西式菜肴搬到餐桌上并不是现在想像得那么简单。小武偷闲找来一些关于晚宴的西洋书籍埋头苦读。当时西式的宾馆只有位于筑地舟板町的筑地宾馆一家,帝国宾馆还在建造。小武是凡事都一板一眼的性格,在西洋的知识方面也是出类拔萃的,所以对偕行社来说,他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明治十四年的春天小武家第二个孩子诞生了,老大是女孩儿,这回是个男孩儿。随着新生儿的问世,家中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可是小武却无心享受天伦之乐。▲我要回军队去。他还没有完全割舍这个梦。那家伙回得去,我为什么回不去?想到这里,小武顿时懊恼得难以自拔。▲▲寺内于明治十二年二月晋升为陆军少佐,同年二月被授予准六位的位阶,并且于明治十四年末升为军官学校学生司令。自从在偕行社重逢以来,小武和寺内没有照过面。上次是寺内主动找上门来的,按道理小武也许应该回访他一次,论工作寺内不知比自己要繁忙多少倍。然而小武却没有勇气造访,寺内的身边聚集着不少与他同一个时代的军官,小武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悬殊太大了。不过小武的这种想法有牵强附会之嫌。因为小武已经退役了,不可能晋级了,可寺内他们是现役军人,晋级是情理之中的事。静态的东西和动态的东西原本是不能放在一个平台上进行比较的。应该把军衔级别忘在脑后,作为为国效忠的勇士相处就可以了。不论小武现在怎么样,寺内他们并没有歧视或冷落他,更何况寺内是一个没有恶意的人。可是小武脑子却转不过弯来。以前他不如我的。光与影(19)小武心里很自负,从下士到尉官时代自己比寺内出色得多。兵术上也好学业上也好,寺内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他心想绝对不能输给这个男人。从表面上来看他们是好友,可是在心底小武根本不把寺内放在眼里。这种妄自尊大的心理驱使着他不能作为偕行社的一个办事员腆着脸皮去找他。总之,有了胳膊就成。有没有胳膊的代用品?以前他在社里不经意地读过一本西洋书籍,他在苦思冥想之余,从书中找到了这样一段文字。十六世纪的德国骑士盖茨战场上失去了手臂,可是他自己动手制作了一只假手,用它拿起长枪重新奔赴战场立下了卓越的功勋。去找佐藤大夫,或许他会帮我出个主意的。这个念头一闪现,他就坐立不安了。西南战争已经结束,佐藤进回到了东京的顺天堂医院。第二天下午,小武请假去汤岛的顺天堂医院拜访了佐藤进。“我叫小武敬介,在大阪临时医院佐藤大夫给我做的前臂截肢手术。”他向前台报上自己的姓名。佐藤进当然记得他,小武颇感诧异。佐藤在陆军医院每天要接触几百号病人,居然还记得自己。“你是和寺内大尉在一起的吧。”佐藤院长似乎是通过寺内回想起来的。“他来您这儿吗?”“你和寺内君打那以后没有见过面吗?”“是的。”小武撒了个谎。“他装上个手臂支架出院了。听说他前一阵当上少佐了。”“那么他的伤口……”“恢复得很好,有一阵子还以为不行了呢。”“什么时候的事啊?”“两年前,明治十四年,他来跟我说起要担任军官学校学生司令的那会儿。”小武心中对寺内燃起一股莫名之火。“打那以后都两年了。伤口没有绽开的迹象。”“这么说,已经……”“没问题了,觉得他没问题了才准许他去法国的。”“他要去法国?”“你不知道吗?他被提拔为闲院宫载仁亲王留学巴黎的副官,应该是下个月出发。”小武哑口无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事情都是他一个人摊上了?小武现在还在勤学苦读,偕行社里的所有的图书他几乎都读了个遍。他自信学问上也好,见识上也好,没有人可以与自己匹敌。他通过自学可以读懂洋书,难以想像寺内比自己更能读懂洋书,更何况他不可能会说一口流利的法文,居然陪伴皇族出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