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年货真费劲,挤得要命。不过,这下过年没问题了。” “那,过年就足不出户了吗?” “是的。就是要把你严严地关在家里过年。” 袊子说着,眼中闪出狡黠的目光。 风野即将再次陷入袊子编织的网中。 上次感冒卧床时,心情与现在一样,到了第二天,脑袋里想的全是如何逃出去。 可是,一旦逃了出去,又思恋起被关起来的日子,还想再钻进那张网里。而现在又为像是五花大绑般的束缚感到不安。 对妻子,风野也有同感。妻子在家时就觉得憋闷,总想着她要是不在该多么自由。而真的不在时,又觉得没了主心骨般的失落。 这不,刚跟妻子分开,又想逃回去了。 究竟在追求什么?连风野自己也搞不清楚。惟一清楚的是,陷入某一特定状态后,就感到窒息,呆不下去。 海藻随波逐流,止无定处。男人的性亦如此吗?不过,男人也不是没有忠贞不二的。只是周围的男人没一个不想逃离妻子和家庭。每当酒酣耳热之时,男人们吐露真言,无不对妻子、家庭厌倦之极。 可是,实际上,每个男人都回家,第二天早上又都若无其事地出来。 由此看来,这些男人已经心灰意冷了,或者是缺少打碎这种安定的能量。总而言之,可以肯定一点,世上的男人都对现状不满。只要有钱、有闲、还能保持体面的话,所有的男人都可能会去冒险。 不过,冒险归冒险,是否会永远冒险下去则另当别论。 但是,男人为什么不能安于一处呢?为什么不能像女人一样,止于一处,守着家呢?这是否决定于男人的先天禀性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怪事……” 风野禁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 袊子正在摆菜,动作轻快,喜形于色。风野头一次见到拎子如此兴高采烈。 屋里有一套简易沙发,还有个被炉。被炉的桌面上摆满了菜肴。除了袊子做的甜辣鱼、海带卷之外,还有一摞套盒。里面装着粟子薯面泥、鱼糕、大虾等年菜。袊子特制的茶碗蒸蛋也摆在桌上。 “菜上齐了,肚子饿了吧?” “闻着香味,我都等不急了。” 从准备做饭,加上买东西的时间,等了五个多小时。 “你喝点什么?” “嗯,除夕嘛,还是喝酒吧。” “好,我这就烫酒去。” 袍子走进厨房把酒铫子放进装着热水的水壶里。 今天,袊子是黑色高领毛衣配长裙,说不上特别动人,但是朝着风野的小巧的臀部显得很可爱。等喝了酒,吃了过年荞麦面条,好好摸摸这可爱的臀部。风野一边想,一边打开了电视。 正好是七点的新闻节目,都是各地岁末年前的热闹景象。 每年的除夕,播音员都不时地报告还有多长时间今年即将结束。 “哎,你也换上和服吧。” 风野听了,就从衣柜抽屉里找出纯毛面料的和服换上。 “酒烫好了!” 袊子一只手把滚烫的酒铫子放在被炉桌面上。 “我先给你斟酒。” 两人隔着被炉相对而坐。袊子给风野斟上酒后,风野接着给袊子斟酒。两人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说句什么话好呢?” “托您的福,在去年的一年里诸事顺利,在新的一年里还请多多关照。” 袊子一本正经地说完,又向风野低了一下头。 尽管已经很饿了,但是看着满桌佳肴,风野觉得像饱了三分。加上美酒催人醉,风野不知不觉地完全由着袊子摆布起来。 “哎,人家做一次不容易,多吃点吧。” 风野听罢,就去尝茶碗蒸蛋。 “嗯,手艺不错呀。” “知道吧,本人做饭还可以吧!” “知道了,是不错啊。” “比你太太,还行吧?” 袊子一提妻子,风野不禁皱起眉头。袊子却来了兴致。“那么,以后就天天吃我做的饭吧。” 吃袊子做的饭,意味着被关在袊子的房子里。 “换个节目吧。” 袊子换了频道,电视上出现了唱片大奖赛的镜头,两个人一边看,一边推杯换盏。 几杯酒下肚,风野已露醉态。 “来,吃点荞麦面条,除夕吃面条可以长命百岁,对吧?咱们俩的关系也会像这面条一样长久吗?” 袊子一个人嘟嘟囔囔地往碗里盛着面条。面汤是炖鸡汁,味道很鲜美。 “再添一点吧。” “不行了,太饱了。” 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菜和面条,风野确实吃不下去了。 “到红白歌赛的时间了。” 袊子换了频道,正好是红白两队歌手入场的场面。 袊子把不用的餐具麻利地撤下桌子,把没吃完的饭菜放在一起。 风野觉得有些吃得太饱,酒劲也上来了,便躺在地毯上,袊子递过去一个枕头,在旁边坐下了。 画面上,白队的几个年轻歌手已开始演唱。 “这么轻松的除夕夜,我还是头一次过。” 袊子酒后微红的脸上洋溢着笑意。风野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老家。 每年红白歌赛开始时,饭也吃完了,大家围坐在电视前。妻子、孩子们肯定也正在看同样的画面。想到此,风野心中不安起来,仿佛妻子会突然从电视里冒出来。 看了一会儿演唱,风野感到有些困,可能是酒多喝了点,一天来累了,不,也可以说是一年的劳累都上来了。 风野从地毯上起来躺到沙发上。袊子拿过来了毯子。 “睡觉吗?” “不,打个盹。” “除夕钟声响过后,咱们去参拜吧。” “去哪里?” “还是明治神宫吧。今天整夜都有电车。” 的确,风野从未陪袊子听过除夕夜的钟声,也没去神社参拜过。即使去过,也是元月二日或三日了。 “去之前是否先休息一下,你是阿叔一辈了。” 风野似但看非看地盯着电视,袊子开始收拾。 袊子在水槽边洗着碗,遇到喜欢的歌手出场,就停下手,过来看电视。好像她还是对长腿的年轻男歌手感兴趣。风野摆出一副对唱歌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一旦年轻女歌手出场,就睁大了眼睛看。 比赛到一半时,计分结果是白队领先,等到第二次计分时,红队反而超出,最后红队保持领先至获胜。 “不公平,该男队胜的。” 衿子有些忿忿不平。风野只是听着,慢慢地睡着了。 疲劳而微醉的风野睡得十分香甜。 平日在衿子这里总是为家里的事而惴惴不安,现在则无所顾忌。 妻子和孩子离开东京去了外地,才使风野得以安心。 如果时间停止流逝,定格在现在多好。 “还有十分钟,今年即将过去”。播音员在报告时间。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各地迎接新年的镜头。先是京都的知恩院和八坂神社一带,接着是雪中永平寺。 “让我们把高兴、痛苦、过去的一切一切都留给过去吧! 播音员语气中含着对即将过去的一年的惜别之情,表情也逐渐凝重了许多。 “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开始了。” 随着播音员的声音,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好像就等着这一瞬间似的,电话铃也响了起来。 大年三十的夜晚,谁会来电话呢? 一直安详喜悦的衿子,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怯生生地看着电话机。 铃声不停地响,到第七声,衿子拿起了话筒。 “喂,喂……” 衿子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似乎仍没有回答。只见衿子把话筒贴在耳边,过了一会见,才摇头放下话筒。 “没说一句话。” 风野没有搭话,仍旧看电视。画面已由永平寺切换到平泉的中尊寺。 “真讨厌啊!” 风野站起来,像是给突然情绪低落的衿子打气: “走,参拜去。” “现在就走吗?” “把过去一年的晦气都除掉。” 袊子尽管心有余悸,还是起身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风野脱下和服,换上西服,琢磨着刚才的电话。 虽然袊子没说什么,但是好像又在怀疑妻子。 真会是妻子吗?在这一时刻,什么话也不说,恐怕是妻子所为。 是她趁姐夫他们出去参拜,没有别人时打的吗? 风野吸着烟,等着袊子穿上外套。 “让你等了。” 风野围上围巾,穿上外套和袊子出了门。 天空黑沉沉的,没有星星,也没出月亮。夜路上三三两两的人影在朝车站方向移动。像是去参拜的人们。 “跟你一起去,这是第一次呀!” “是啊。” “今年会有好事吧。” 袊子兴致不错,似乎忘记了刚才的电话。 “不算太冷啊。” “啊……” 风野点了点头。远处传来除夕的钟声。 听着袊子鞋跟叩击路面的声音,风野想到除夕夜的钟声寓意着除去一百零八种烦恼。 自己的这无尽烦恼会永无尽期吗?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呢?今年还会在妻子与袊子之间摇摆不定,在烦恼中苟延残喘吗? 钟声在夜风中回荡,使风野的烦恼沉渣泛起。 风野如同被大人训斥的小孩子,忽地缩起了脖子,又把外套领子竖了起来。 朝着黑色人影去的车站方向,风野加快了脚步。 解说——秋山骏 我想直抒已见。我主动提出为渡边淳一氏做解说,这种做法恐不多见。 大约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地点已记不清了,我与渡边先生不期而遇。当时谈得兴起,竟突然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向渡边先生提出,希望为他的一部作品做解说。渡边先生面露难色。或许,他讨厌我这样的粗疏的评论家去触碰他的作品。 当然,我也并非是酒席宴上吹吹拍拍。那时,我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关于这个念头,需要说明一下。 那个念头出现之前,我对时下的文学状况曾有个疑问。我是文艺评论家,必须对文学的走向时刻予以关注。然而,倏忽之间,文学潮流发生了巨大变化。不知从何时——好像是昭和五十年后即七十年代的后半期,中山健次、村上龙等战后出生的作家开始崭露头角时,我认为有个明显现象——描写“人生”和描写“夫妻”的小说显著减少。人生问题、夫妻问题,大概是文学里的半永久性题材。这种具有根本性的题材减少,几乎与突然看不出流经日本近海的黑潮的去向一样。 每个人能都感受到这种潮流的变化,时我们是很重要的。读者啊,如果有兴趣,就请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现在,作为一个衡量尺度,我列出每年的作品,以芥川奖获奖作品为例,您会注意到,自一九六八大庭さぅ子的作品起,“夫妻”的题材减少了;从一九六九年古井由吉的作品开始,纯粹的、“恋爱小说”形式的作品业已绝迹;继一九七五年,一九七六年中上健次、村上龙的作品之后,“人生”的题材已不多见。 我们再缩小范围看一下。在八十年代,增田みを、中泽什ぃち等女作家异军突起,其活跃程度超过了男性作家。但是,在她们的作品中,几乎看不到“夫妻”题目。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女人在考虑人生是什么这个问题时,本是以夫妻这个磁场为出发点的。一九八六年,增田ゑな子发表了《单身细胞》,此篇名具有象征性。它描写的是,在今日社会抛头露面的“单身生活”一族的生态。 这种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潜隐在这种现象背后,而且超越现实的这种意识又是什么呢? 这是第一个问题。但是,此问题太大了,非我力之所逮,希望有高人解答。我想谈一下上述现象之前存在的另一种现象,供诸位参考。在近代日本文学中,“家”一直是个重要题材。岛崎藤村、志贺直哉的名著即缘于“家”。那时的家,意味着以亲子关系为核心的“家族”。但是,众所周知,随着日本社会的结构性变化,家的含义已转变为以夫妻为核心的“家庭”。因此,才产生了小岛信夫的《拥抱家族》、岛尾敏雄的《死之棘》等战后名著。这是巨大的变化,也是容易理解的变化。 或许,同样的变化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可是,“夫妻”题材何以在减少,这种变化本身难以理解。 话说到这里,我要换个角度进行说明。以上,是我作为文艺评论家抱有的疑问。然而,这种疑问充其量只是全部生活中的极小部分。我作为一个文学读者,还有别的想法(另一个疑问)。 我认为,不断地深刻发掘普通人的现实生活,给它赋予新的光彩,就是文学。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该怎样活着?夫妻问题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中的基本题材,它们不应该从文学作品中消失。可是,现在却无处寻觅。 见到渡边先生后,我脑中闪现的东西就是:“对,对。或许渡边先生就有这样的文学。” 读了《如此之爱》,令我赞叹。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我先谈谈该书几个主要特点。 第一,是其主题。如读者所见,此作品以“丈夫、情人、妻子之间三角关系的纠葛”为主题。惟此主题,正是近代文学或小说的一个基本模式(另一个模式是犯罪),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此模式上拓展开来,人生的意义、夫妻间的关系等基本问题将受到更尖锐的挑战。作者使这一模式在现代重现生机。 第二,“恋爱”的含义面悔着重新被认识。我注意此问题的原因在于,作者描写的“恋爱”已不是司汤达在《论爱情》中所分析的恋爱。 作者描写的恋爱极具现代意义。它与家庭的幸福不同,是“对另一种幸福的追求”。 为什么另一种幸福是必要的呢?这大概是因为在战后的日本,妇女尽管得到了解放,却反过来被制度化的、过于单一的婚姻所束缚。所以,与追求更高层次的人生幸福产生了冲突或者说矛盾。 作者把这种矛盾作为当代的一个紧迫课题,进行深入剖析。所以,在作品的深层流动着的主旋律是:“最近,风野于冥冥之中似乎感到,与袊子的恋情将是此生的最终的恋情。因此,心里尽管十分清楚自己的做法自私、狡诈,可是一想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恋情,又实在割舍不得。”主人公的心声等于高层次的人生追求,是本书的精彩之笔。 第三,是叙述风格。全书处处皆可诵读,无一处诘屈聱牙。另外,每个出场的人物均各具性格。情节依时间顺序——我们生活经验而展开。小说不这样写是不行的。与此相反,近来的文艺杂志上的作品,常常混用回忆、梦境、幻想等手法,不换行,不说明是过去的场景,便时间衔接混乱无序。因此,读者不知所云。 这个故事是从成熟的、成年人的眼光审视的。这种眼光深入到男女关系的纠葛中、人的心理细微之处。主人公的心在妻子张开的家庭网和情妇张开的爱恋网之间,被哪一边的针扎一下,也会狼狈地摇摆。而承载这摇摆的小说却是安定、坚固的。这表现出作家的成熟。 恐怕看过此书的某些读者,忽然会觉得简直就是在描写自己。相当多的读者,大概会对主人公的困惑抱有同感吧。 倘若如此,可以说这本小说真实地捕捉到了八十年代的生活气息。而这个“丈夫、情妇、妻子的三角关系”却是七十年代周刊杂志的绝好话题。但是,八十年代就不是了。据我推断,恰恰由于不再是周刊杂志的热门话题,才说明那种情况已深深地渗入日常生活中去了。 如此看来,那种关系已不能再称作“三角关系’。那似乎是一种与急剧变化的现化社会相适应的深层次的追求。 或许,作者正是在求索某种新的深层的伦理。 下面一点是至关重要的。也可能是我看得不仔细,作者甚至一次都没有用过“不伦”(违背伦常)这个字眼。 第四,有心的读者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小说中男女关系纠葛的背后,是丈夫的孤独、妻子的孤独、情人的孤独。作者没有刻意去描写或强加于读者的内容一一现实的心之生态,难道不正是我们的深重孤独吗? 世上少有两全其美之事。作家风野在情人和妻子之间摇摆不定,他自认是崇尚精神的,却又想享“齐人之福]。不肯放弃尘世的肉欲之爱。 渡边淳一以生动的笔触写出一个有妇之夫「偷情」时的心态和情感困惑,活脱脱勾勒出日本男性在现代世俗主活中灵与肉的冲突。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