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十九日,还是没人提这事,风野终于忍不住了。 那天下午,听见小女儿在走廊上的声音,风野就叫她到书房里问话。 “你们什么时候去奶奶家啊?” “说是不去了。” “什么?” “妈妈说,把爸爸一个人扔在这儿工作怪可怜的,大家留下来,过了年再去。” “别管我,你们立刻就去吧。” “真的吗?” “当然了。要不奶奶多可怜呀。” “那你跟妈妈说说吧。” “我让你去说。” 怪孩子又有什么用,妻子这招真够阴损的。表面上是同情,实际上却在整治丈夫。 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不能表现出来。 风野一直忍到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才问妻子: “你说的不回老家了?” “那不挺好吗?” “前些天我不是说让你们去吗?” “可你在工作,我们只是去玩,不太合适。” “你别说怪话了。” “哟,哪句话不中听啊?” “总之,你们要去。妈妈还盼着呢。在老家过年就是行孝道。” “就这么定了吧。明白吗?” 妻子不正眼看风野,什么也不说。结婚十五年了,妻子去老家越来越勉强。起初还直言不讳,现在却耍起了手腕。 风野大失所望。可是,把妻子变成这样,责任的确应由风野承担。 年底的工作,在二十九日彻底完成了。当天晚上,风野约好和几个编辑一起商量工作,捎带打麻将。 五点钟,在新桥一家常去的小店,小酌之后,众人吃了饭。来的都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所以,风野就把自己想在新年这几天装作去京都旅行,哄骗妻子的考虑和盘托出。 “就是这么件事,出现什么情况,还请各位多关照。” 既然妻子已经起疑,只好仰仗朋友帮忙了。 “这么做有把握吗?” 编辑主任小田侧着头,担心地问。 “过除夕,丈夫不在,这事可不小。” “所以,我才求各位出主意的嘛。” “可你太太也太可怜了。” “喂,喂,你到底帮谁的啊?” 满座皆笑,但是,同情妻子者居多。 “风野君,情妇的确可怜,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只能那样吧。” “是啊,在哪家过年是个大问题。” 最近,刚在外边有了相好女人的编辑岸田,相当认真地沉思起来。 “关键是被风野君夫人问到时,咱们要统一口径,说他去京都采访了。” “反正过年都休息,找不到人。” “不,要防着事后突然问咱们。” “那么,风野君准备在她那里扎下了?” “这个……” “出去走路不小心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跟她睡了这么多年,你还真风流。” 小田不无讥讽之意,但风野全靠这些朋友相助了。 “麻将嘛,恐怕不请风野君痛痛快快输几把,不行吧?” 众人议论着,上了二楼打麻将。 风野平时输的时候少。但是,今天老惦记着过年的事,精神集中不起来。 今天已经是二十九日了。妻子一点出门的迹象都没有。莫非磨磨蹭蹭地不准备去水户,要留在东京吗?自己再三要求,她却置之不理,脸皮也太厚了。越想越气,出牌也不管不顾地乱扔,越输越多。 最后,一夜共输了近三万日元,玩到快四点才结束。 不管妻子采取什么态度,风野已下了决心,三十一日自己走。妻子若想跟孩子留下,就随她们去。 一边走,一边想,到家已过五点了。风野倒头即睡。睁眼时已经十一点了。 好好睡了一觉,疲劳感似乎没有了。但是还不想起来。 楼下有电视和孩子们的声音。风野正似睡非睡地打盹,小女儿跑进屋。只见她身上穿着外套,手上拿着帽子。 “爸爸,我们要出门了。” “去哪里呀?” “奶奶家。饭放在饭桌上了,你一个人吃吧。” “真的是去水户吗?” “是啊,坐一点半的快车去。” 妻子居然只字不提此事。风野连忙下楼,妻子正做出门的准备,坐在镜子前梳头。 “喂,去哪儿呀?“ 妻子对着镜子说:“在这儿碍你的眼,我们出去。” “什么时候决定的?“ “昨天。妈妈来电话了,这才决定去。” “出去就出去呗,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昨晚上想说,你早上才回来,一睡就睡到现在。” 如果现在还没睡醒,妻子会怎么做?孩子是把自己叫醒了,可是临到她们动身,自己居然一无所知,这也太过份了。 “那,我们就走了。” 妻子梳完头回到客厅,检查两个孩子的行李。 “你明天就去京都吧?” “啊……” “多保重。” “咱们走吧。” 两个女儿牵着母亲的手,担心地看着风野。 “爸爸,工作干完了快点来啊。” 小女儿似乎是觉得对不起爸爸,穿好鞋后又挥挥手“拜拜”,也出了门。 突然,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袭上心头。不过,终于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风野总算放了心,走到餐厅一看,饭桌上放着两个饭团子和鲑鱼片、咸菜。风野原本不饿,但还是把一个饭团子塞进嘴里,就着咸莱吃了。 看来,妻子到出门都一直不高兴。 体会了一阵一个人获得解放后的感觉,风野给衿子拨通了电话。 “干什么呢?” “搞卫生。房间虽然不大,快过年了,总得彻底扫除一下。” “那我过去帮忙吧。” “少来这套。” “怎么?” “是不是明天没时间,只能今天过来呀?” “不对,我从今天就……” 话只说了一半,风野觉得一下都说了怪可惜的,就没往下说。 “反正除夕跟你一起过,放心吧。” 风野收拾一下饭桌,把过年期间要看的书塞进提包。然后,开始关闭门窗。给窗户上了锁,放下防雨板,又在信报箱投递口下面放了个桶,还附了一张便条,让投递员在信箱装满后,把信件放在桶里。 最后,关灯、关空调。从今天起,过年期间家里没人了,必须仔细查点一遍。 风野又扫视了一遍光线变得暗下来的屋内,从厨房门出了屋。回头看了看门窗紧闭的家,正门竟然没挂标志着过年的草绳。 “煞风景啊……” 与妻子间的肃杀气氛竟然也在家的外观上表现出来。但是,此时的风野心情欢畅,一想到眼下的自由,就兴奋难捺。 风野吹着口哨进了袊子的公寓。袊子穿着毛衣、牛仔裤正在用吸尘器吸尘。架子上、壁橱里的东西好像都翻了出来,厨房、客厅里到处都是纸箱子、啤酒瓶。 “哎,把这纸箱放在壁橱最里边。” 风野刚把纸箱推了进去,又被指派扔垃圾,然后又是擦桌子、书架。 “哟,我来的真不是时候啊。” “一年到头,也就让你帮这点忙。你在家天天干倒没意见。” “没那回事嘛。” 风野真就没帮助家里打扫过卫生,可袊子却不相信。 “你家扫除都完了吧?” “不知道。” “明天真能和我一起过年吗?” “我不是说了可以嘛。” 袊子半信半疑地看了风野一眼。 “那我可以准备年饭了吗?” “当然可以,做得好吃点啊。” “你家过年都吃什么呀?” “很平常,大路菜。” “那么,火锅一定是关东风味的了?” “什么味都行,你随便做。” 袊子一直是一个人过除夕,这次与风野在一起,似乎多少有些紧张。 “元月能陪我几天呢?” “三日必须出去一趟,这之前没问题。” “就是说,从明天到三日咱们可以在一起了。” “从今天开始也可以呀。” “太高兴了。” 袊子放下吸尘器,猛地抱住风野。 “怎么了?瞧你。” 风野拍拍袊子的肩膀,也紧紧地搂住她。 不过是说了一句,从月底到元月三日可以在一起,袊子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可是,如果换了妻子,准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不仅如此,过年那几天睡点懒觉,妻子就会让自己出去走走,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的。 同样是女人,如此鲜明的反差,是由于妻子与情妇的地位不同造成的吗? “来,再加把劲,我来帮你。” 风野放开袊子,搬运起其余的纸箱。在家从未这样浑身是劲地干过活儿,简直快乐得无以复加。 大扫除后,风野休息了一会儿,就去新宿。约好了和三个以前公司的同事开个小小的忘年会。 几个人在新宿西口的咖啡店到齐后,去附近一家小餐馆吃了饭。然后,又绕到厚生年金会馆旁边的一家酒馆。回到袊子公寓时已是半夜一点了。 袊子已经睡下了,可还是只穿着件睡衣起来了。 “你真的回来了呀。” “那当然,我说过要回来的。” 风野带着几分醉意,脱了衣服就钻进被袊子睡热了的被子里。 “哎,我要一直住下去,不走了。” 风野说了句醉话,便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风野十点来钟醒来时,袊子已经起床,在厨房里忙着。 只见砧板上放着海带,旁边的一个锅冒着热气。一股饭菜香味扑鼻而来。 “啊,别碰!这是做海带卷用的。” “噢,那个你也会做?” “当然。以前我没人可招待,不想做。” 风野仿佛有了意外发现。实际上,两个人从未一起吃过年饭,所以,可以理解风野的惊奇。 正午时,袊子煮好了黑豆,风野拈起一粒尝了尝,味道很不错。 “不行,我这是晚上要配菜的。” 袊子风风火火地出去买了趟东西。一回来就切萝卜,剥大虾皮,烧热水……忙而不乱。 风野躺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不时看一眼干活儿非常卖劲的袊子。 袊子也偶尔看着风野笑笑,不断送上咖啡、茶水。 到了下午,袊子问道:“你不回家行吗?” “没关系。” “你家里没人了吧。” “昨天都回老家去了。” “别人都走了,你一个人不回去行吗?你妈妈还等你呢。” “过些天,等到一月底,我一个人回去看看。” “可对不起你妈妈了啊。” 袊子有些同情地说道。不过,好像根本没想到对不起风野的妻子。 黄昏时,两人一起出去买东西。 年终岁末,站前的商店、街上人多得几乎挪不动步。今天是营业的最后一天,所有店家都在大声招揽客人。 袊子要买的东西好像很多,从过年荞麦面条、茶碗蒸蛋的材料到年糕、鲱鱼子等等。风野跟着走也帮不上忙,所以,两个人分了一下工,由风野去买过年用的草绳,三十分钟后在站前咖啡店会合。 现在,住公寓的人多了,因此,买门松的人少了。但是,草绳还是比较普遍。风野走到站前露天商店,去买草绳和小门松。 “这么一点就够了吗?” 店员的问话使风野想到了生田的家。 那是一处独立房舍,却连草绳也没挂。风野有心再买一份在家里,又怕袊子知道了不高兴。再说,既然妻子什么也没做,自己也没必要去装饰。 于是,风野只买了一份,就去了站前的咖啡店。 还不到约定的时间,袊子不在。看着店里拥挤的人群,估计袊子也快来了。 风野要了咖啡,吸着烟,一边看着窗外的行人。 还是主妇居多。但是也能看见中年男子,手拉手的年轻夫妇。看着这些人,风野想到自己在水户的老家。 这会儿,妻子和孩子们在干什么呢? 每年除夕的老家,除了弟弟夫妇之外,风野一家加上姐姐、姐夫等十来个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母亲喜欢人多,为了除夕夜,总是一个劲儿地准备饭菜。 母亲可能正在切凉拌用的萝卜丝,或者在给甜辣鱼干调作料。妻子肯定在一边帮忙,两个孩子也在跑来跑去地忙个不停。 小女儿或许正在向奶奶说:“我爸来了多好呀!”这时,风野忽然想起该给老家打个电话,就走到收款台的公用电话前站住了。 “喂,喂。” 小女儿接的电话。她立即听出风野的声音。 “啊,爸爸,你在哪里?” “京都。” “快回来,都等着你呢。我叫妈妈来。” “不用……” 风野只是打算为自己不能回去向母亲道歉,可是女儿却放下话筒,找妻子去了。过了一会儿,传来妻子的声音。 “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问问你们的情况。” “妈妈觉得特别遗憾。你现在什么地方?” “自然是京都了。” “是公用电话吗?” “啊,长途电话可不便宜呀。” 一撤谎,不小心就说走了嘴。妻子似乎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 “是个钟点在外边……” “是四条的咖啡店,挺冷的呢。” “东京是大晴天,可没那么冷。” 话说得多了,很容易露馅。 “叫我妈妈接一下电话。” “妈妈去买东西了,不在家。晚上你再打个电话吧。” “是吗?好吧。” “什么时候过来呀?” “三日问题不大。” “旅馆还没定下来吧?” “人太多了……” 正在这时,袊子推开玻璃门进来了。 “就这样吧……” 风野慌忙挂断电话,袊子已经拿着大纸袋过来了。 “给谁打电话呢?” “给个朋友。” 袊子没说话,在风野等候的有隔断的位子里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