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出门一次真好。我特别高兴。” 袊子看着车窗,小声对风野说。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天,但是,风野觉得那是在东京绝对体会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以后还带我出来,好吗?” “嗯……” “钱,花了不少吧?” “哪里,没多少钱。” 风野做出大度的神情。袊子十分认真地说道:“按说,我该付我那一半费用的,只是那样做好像也不合情理。” “没听说过夫妻旅行,妻子还要向丈夫付自己费用的。” 袊子言之有理,但她的目的似在强调与风野就是夫妻关系。 “不过,为表示感谢,我要送你点礼物。要什么就说吧。不许超过五万元。” 袊子往往很任性,但也有这样的可爱之处。 “此话当真?” “我会撒谎吗?” “那我得想想。” 风野来了兴致,又要了一小瓶威士忌。 车在黑暗中以极高的速度飞驰着。车窗上映出明亮的餐车内景,仿佛是一幅画。 “好漂亮哟。” 随着旅途即将终结,袊子变得有些罗曼蒂克起来。 列车于九时五十五分抵达东京站。 离开京都时,有一种旅行结束的失落。到了东京看到霓虹灯,又有一种回家了的放心。 “啊,到了。” 风野提着包,先向出口走去,袊子跟在后边。从站台下了台阶,出了新干线检票口,风野停住脚: “那你就直接回去吧。” “你呢?” 袊子直盯着风野,风野有点吞吞吐吐。 “是回生田吗?” 见风野不说话,袊子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是要回家吧?” “可我整整三天没回去了。” “是啊,那请便吧。” “嗨,先一起到新宿吧。” 在风野的催促下,袊子快步跟了上来。 到了中央线的站台,上了停在站台的电车,两人谁也没说话。 袊子大概认为,到了东京后,风野应该去她的公寓。 可能是在一起呆了三天,有些割舍不得,或者是觉得一个人回去寂寞。对风野来说,袊子愿意与自己在一起当然很高兴,可是家里又让他放心不下。 “我并不是因为想回去而回去。” 车开动后,风野在袊子耳边说道。袊子看着车窗没有说话。 “我离家这几天,会有不少关于工作上的信函、电话,都得处理。” “写了一半的稿子,待查的资料,事情很多。” “还要向夫人、孩子送点礼物吧?” “瞧你,怎……” “别瞒我了,看看自己的提包还不明白吗?” 在京都的确给孩子们买了礼物,可袊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风野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对了,早上袊子说东西太多,就把一些东西塞进自己的提包里。准是那时看见的。 糟糕!没法补救了。 两个人沉默着,到了新宿站。车门一开,袊子就跨了出去,出了站台,立即往小田急线售票方向走。实际上,即使拎子直接回家,也与风野的方向一致。 当着那么多的人吵架实在不像样子。风野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和袊子并肩而行。 “你生什么气啊?旅行三天刚回来,谁也没冒犯你。” “我也没做坏事呀!” “跟好事、坏事没关系!我讨厌背地里搞小动作。” “那是在旅馆商店里偶然看见的,觉得挺可爱就买了。没有要瞒你。” “不是的,那不是给孩子的。” “撒谎。你悄悄买了,要带回家的!” “好,是给谁买的?” “有的女编辑在工作上对我很关照,我想送给她们。” “女编辑会稀罕你那东西?胡扯!” 袊子表情严峻的脸上浮现出一线冷笑。 “就算是给孩子们买的。为那点东西,值得你生气吗?” “我才没有为你买东西生气呢。” “可你不是正在生气吗?” “不对。你无论去哪里都忘不了你那个家,我讨厌你这样。一想起这些,我就忍受不了。” 袊子的脸因气愤而抽搐。她突然站住,转身向反方向走。 “我打车回去。” 刚才还说要乘小田急线,这会儿又变了主意,要坐出租车。袊子准备从新宿西口的检票口出去。 “喂,等等。你的东西还在我这儿哪!” 袊子并不理会风野,径直出了检票口。 风野站在检票口前犹豫着,是立刻追上去?还是上电车直接回家? 这样怒气冲冲地分手,为什么还要去旅行?看来,还是不旅行的好。可是,家里知道他今天回去。风野要回家,并不是因为妻儿在等待,而是想在久违的家里放松一下。 说实在的,与其说现在风野想回去见妻子、孩子,倒不如说是想在自己的书房里去亲近亲近那些使用了多年的桌子、椅子…… “怎么办呢?……” 风野的身边来往的人们过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已经过了十点钟,有个醉汉大声叫嚷着从旁边经过。即使现在到袊子那里,恐怕没三四个回合,关系是修复不好。想到这儿,风野立时感到疲劳、烦恼。 “管它呢,回家!” 风野自言自语着,转回小田急线。 如果再年轻几岁,精力再充沛些,风野或许会追到袊子住处,解释清误会,让袊子高兴起来。 可是,经过三天的旅行,风野无心亦无力了。 回到家,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好事等着自己,妻子大概会默默地迎接自己。现在喜欢哪一个并不重要,关键是能放松身体。 可是,袊子干吗为那点事发怒呢? 袊子说的不错,一起旅行时,自己是想过家和孩子,可那毕竟是短暂片刻。自己心里装的几乎都是袊子,吃、住、行也在一处。 袊子之所以言辞激烈,多少是有点歇斯底里。出去旅行,男人为孩子买点东西,女人就不能大度些吗?就算站在袊子的立场上看,也不至于立刻雷霆大发。著真是爱着男人,就不能更宽容些吗? 不过,对年轻、单纯的袊子来说,这样要求可能苛刻了些。袊子也不想为那种事争吵,只是没有管住嘴。 理智上清楚,行为上克制不住情绪,大概就是恋爱状态中女人的特点。 风野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 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了,妻子、孩子们都还没睡。 “你回来了!” 妻子迎到大门口。正在看电视的孩子们只是回过头来,例行公事般地说了声:“爸爸,您回来了。” “这么晚,也不来个电话,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不可能,我说过今天回来。” “可是,那靠得住吗?” 妻子面带讥讽地瞧着风野。 “哟,行李多了不少啊。” “啊,有人求我捎点东西。” 风野慌忙遮掩道。孩子们已围了上来。 “爸爸,礼物呢?” “我整理好就给你们,别急。” “你饿不饿?” “喝点啤酒吧。” 说完,风野上了楼。 虽说整整三天不在,屋里还是走时的那样,整齐的书桌上堆了不少邮件。风野大致扫了一眼,随即打开提包,拿出袊子的东西。虽然没有给妻子买东西,但是,近来出两三天的差都不买什么,妻子已经习惯了。 风野拿着礼物下了楼梯,两个孩子急不可耐地跑过来。 “这是什么?” “是啊,是什么呢?” “是,胸针。” “不,是项链。” 大女儿挂在脖子上,二女儿见了也挂在脖子上。 “真好看,姐姐的是红的。” “你的不也很漂亮吗?” 两个孩子摘下项链交换看了一下,又都挂在脖子上。 二女儿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谢谢爸爸!”大女儿也说了一声谢谢。可是,孩子们已有好几条项链,大女儿没显出特别高兴,脸又转向电视。 二女儿又盯着姐姐的项链比较了一会儿,也看起电视来。 风野固然没想用一千来块钱的项链讨孩子的欢心。但是,仅仅得到一声“谢谢”,却让他沮丧。为这与袊子还争吵一番,真是愚蠢。 风野默默地喝着啤酒,吃着剩的生鱼片。 “没来过找我的电话?” “没有。” “不过,就是来了电话,先不答理不是更好吗?” 妻子话里带刺。 “好了,你们去睡觉,十一点半了。” 风野轻轻拍着孩子们的后背,“快点,快点”地催促着。 “马上就演完了。” “不行,睡觉了。” 妻子把散乱的衣服、书籍收拾了一下站起身。孩子们这才不情愿地说:“晚安”,上楼去了。看着她们的背影,风野摇了摇头。 风野总觉得,妻子发现了自己与袊子一起去旅行。 刚才,妻子的讥讽,让风野想起了前天通话时,妻子追问“是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事。 反正今天一回来,妻子的态度就很冷淡,不正常。 可是,妻子怎么会知道自己与袊子在一起。就算是起了疑心,也是既无证据,又没见到人。 只是妻子的直觉简直超群敏感。对她头脑的逻辑性虽不敢恭维,但是,在直觉方面,风野要逊色多了。正琢磨着,妻子从孩子们的房间里出来。 “昨天的报纸呢?” “不在那儿吗?” 妻子把掉在杂志架子后面的杂志捡起来放在桌上。 “我去睡了。” “啊……” “对了,村濑先生说想明天见你。” “哎?有我的电话?” “我说你去京都办事去了。” 村濑是《东亚周刊》的编辑主任。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可是妻子有电话居然不说,看来是心存忌恨。 风野不再理睬妻子,又喝起啤酒。可能是疲劳的缘故,量虽不大却有了微微醉意。又硬挺着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回书房去了。 只有在书房,面向书桌时才能切实感到回了家。 有的稿明天必须交,但是,风野现在没有情绪动笔。 风野又把邮件都过了一遍,同时脑子里还想着袊子。 她直接回家了吗?她有些不高兴,按理说不会再去别处。可是,袊子的事有时也很难说。 这么想着、想着,手很自然地拿起了电话,拨通了袊子的电话。 袊子可能碰巧正在电话旁边,所以立刻接了电话。 “你直接回家的吗?” 袊子没有回答,却问道: “哎,刚才给我打过电话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怎么了?” “又来了个不说话的电话。我一接就没声,过了几十秒钟就断了。” “我是不会打这种电话的。” “真烦人。一回东京就又是这事,肯定是有人在盯着我。” “我不是说,不要放心里去吗?” “你太太在家吗?” 袊子的声音一下低了下来。 “刚才的电话可能还是你太太打的。她在落实我是否回来了。” “我人在家里,她没有必要打那种电话呀。” “不对。我不在的这几天肯定都打过,证明我跟你出去了。你回来后,她没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 “她肯定在调查咱们的全部行动。” “你别乱猜了,放我这儿的东西,明天给你带去。” “也就是说今天夜里要与久违的夫人亲热吧。” “又来了!” “请您自便。” 说完,袊子就挂了电话。 所谓臆想,大概就是无边无际的猜疑。旅行之后,风野并没有拥抱妻子的欲望。只是想在家里久违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说老实话,性欲已在旅行中通过袊子得到满足。回家是为了看看孩子们和积压的邮件,而不是拥抱妻子。 可袊子却似乎不这么想。好像回家就意味着与妻子发生关系。 袊子的这种错党的产生大概是因为风野只要去,可以说次次都要拥抱她。所以,就认为对自己是这样,对老婆当然也是如此。 世上的男人并不是总去拥抱妻子。年轻的时候不论,年过四十以后,谁都会疏远妻子,觉得妻子烦。原本关系冷淡的,自然会愈加疏远。所以,尽管是两三天旅行在外,回来后也不一定立刻接吻、拥抱。激情已成为过去,如果还像从前一样,反而感到不自然。 可是,无论怎么向袊子解释这一切,她以乎都不明白。 袊子只是依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做出判断。因此,要求她换个角度看问题是很不容易的。 风野望着挂了线的电话,更加深切地感到男女之间的差异。 女人一旦对男人有了好感,似乎会无限止地追求下去。男人却不同,即使喜欢,时间长了也会生厌。 男人要产生激情、性冲动,需要某种超越单纯的好恶情感的东西。这种东西因人而异。比如说终于得见的欢喜、从此暂时不能相见的紧迫感、怕被别人发现的危机感等等。 总之,某种紧迫感可以煽起男人的情欲。而在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相爱的情况下,男人却萎靡不振,缺乏激情。 耐人寻味的是,男人的情欲越是具有某种非理性因素,也可以说是负面因素,越趋于旺盛。 风野的情欲对袊子有,对妻子无,很可能缘由于此。 但是,风野即使讲这些,袊子、妻子也不会理解。说不定还会被嘲讽为男人的自私,而自讨没趣。 八、轮回 进入十二月,到处都显得忙乱,风野也忙了起来。忙并不是因工作量加大,该写的稿子还是那么多,只是因为出版社、印刷厂从年底到元月要休息,所以要把这一期间的稿子提前交出去。 元月里虽然放假,但是周刊杂志、月刊杂志等仍然按期发行。所以,最紧张的时间集中在十二月中旬之前。而这段时间内和朋友、编辑一起喝酒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每天能用于工作的时间就更不够用了。 一忙起来是否就忘了袊子呢?不是的。 当然,在采访或赶稿子时,完全不去想。但是,在采访间隙,坐在车上或写稿过程中稍事休息时都会想到袊子。 从京都回来后的头两天,袊子情绪不太稳定。第三天就好了一些。到第四天,与风野在新宿碰头时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今天我来请你。” 袊子请风野吃了晚饭,说是表示对带自己去京都的感谢。还送给风野一件皮夹克。看着快活的袊子,风野真弄不明白,从京都回来时,她会为那些琐事闹脾气。 不过,风野后来知道了,从京都回来时,正是袊子来月经之前。 每当快来月经时,袊子的情绪都不太稳定,常为些小事发火。 风野通过多年接触发现了这种规律,但袊子对此予以否认。 “我才没那毛病呢!少拿我开心。” 在袊子看来,月经使情绪发生变化似乎是在怀疑她做人的自立能力,因此而不高兴。但是,风野不认为那是拿女人开心。 月经使情绪产生波动,对女人来说,难道不是极正常的吗?如果没有波动,反倒失去了女人的魅力。 “你的看法不对。简直把女人当成了动物,是瞧不起女人。” 袊子表示不满。其实,风野没有蔑视女人的意思。对女人从精神到肉体能随时间发生有规律的变化,风野甚至因此而有些羡慕。 相比之下,男人就没有自然的精神上的亢奋与消沉。这样,有轻松自在的一面,有时,也有乏味的一面。 风野既然知道女人的情绪受月经周期的影响,注意点不就行了。看似容易,做到却很难。风野曾经在记事本上记录袊子来月经的日期,在临近下次月经时加以注意。但是,稍一疏忽,就忘了记录。再者,说是一个月一次,却无法保证准时。那么,老去问下次什么时候,又让入觉得不正常。 另外,即使知道来的日期,也无法预知因何种原因会使情绪波动。而袊子也可能因某种原因使情绪恢复稳定。 从京都回来时发生不愉快的根本原因,在于背着袊子给孩子们买东西。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袊子为什么换了个人似地吵闹不休。问袊子本人,她往往也记不清上次是为什么吵架。 总之,发生吵架时,体内产生的焦虑情绪失控,可以作为能说得过去的解释。 大道理如此。但是,对风野而言,主要问题出自家庭、没有与袊子住在一起。 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呢?将来又会怎样?每年岁末,风野都想到这些问题。 风野心事重重,袊子却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