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说过,‘我妻子为人宽厚’吧?你听听她是怎么宽厚的!什么‘他不过是一时寻欢,我把他暂时借给你,什么时候他再甩了你,让你受累了。’” “‘是啊,我倒挺想把他还给你,可是您家先生非往我这儿靠,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就这么顶的她。” “天哪!” 风野搔了一下头发,把杯中啤酒一口喝干了。虽然只是电话上的交锋,却也够绝的。风野更想知道妻子为什么特意打这个电话,真有急事的话,也不能放着不管。 面前就是电话机,往家拨个电话立刻就能清楚。 然而,在暴怒的袊子面前跟妻子通话无异于火上烧油。拎子的脸甚至有些亢奋地扭曲起来。 这个电话只能在外边打,也只好再换一次衣服。 “我得去看看情况。” 见风野饭吃了一半就要走,袊子马上就说:“请您快回家吧!” “不是回家,我去趟公司。” 凤野进了里屋脱下睡衣,换上来时的那身衣服,领带也没顾上系,在衬衫上套上西服,正要出门,袊子在背后喊道。 “您别忘了拿提包。” “我去趟公司,一会儿就回来。” “电话是你家来的,你太太找你有急事啊!” 风野自有打算,不过是不能置亢奋状态中的袊子于不顾才说自己去公司。难道女人体察不到男人的这番苦心吗?抑或是心中明了却成心发难呢? “估计是公司的事情。”风野一边穿鞋,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袊子似心有不甘:“我看你干脆直接回家得了。” “太太烧的一手好饭莱,外边的饭难吃得无法下咽,不是吗?” “你又说到哪儿去了?” “你太太还说你就喜欢她做的饭菜,做什么吃什么。” 妻子做饭的手艺的确不错,虽然不是什么名菜。妻子在海边长大,特别擅长鉴别生鱼的鲜度,调料也配得恰到好处。 风野确实夸奖过妻子:“好吃”、“饭馆的饭菜也赶不上你的手艺”,但也是那么有限的两次,并没有一天到晚挂在嘴上,更没说过“外边的饭菜无法下咽”。怪不得袊子今晚备的饭菜那么简单。 “你要上玉城学园的女儿也正等着你回家呢!” 风野的大女儿明年上高中,提出让她上附近名校玉城学园也是妻子自己,风野并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可是妻子好像把这一切都说成是风野的主意,向袊子夸耀风野如何顾家、疼孩子。 “荒唐……” 风野再一次为女人的浅薄而感到无奈。 趁有急事打电话的机会,妻子有的事没的事趁机来一通大发议论,真是差劲。另一方面,为这耿耿于怀的袊子也真够呛。 风野早已无心辩解,默默地出了屋,实际上再解释恐怕也是白费工夫。 妻子也真是的,对独身又没有孩子的袊子讲自己被丈夫爱恋、家庭和睦、孩子们健康成长等等,只能使袊子自卑、沮丧。就算是有仇,也不能咬住人家要害狠咬啊。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妻子表面上老成稳重,竟然干出这等事来。 但是,如果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对她的心情也不难理解。 在电梯上,风野仍然在沉思。身为妻子,当有急事时却没办法与丈夫联络上。丈夫出差在大阪过夜,旅馆里却找不着人。倘非不得已,妻子是不会把电话打到袊子处的。 问比自己年轻、俘获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我丈夫在你那儿吗?”作妻子的肯定感到羞辱难当。 既然毅然决然地打这个电话,不把心中积怨倾倒出来就不能求得内心平衡。只有吹嘘丈夫如何爱着自己,如何与丈夫亲密无间,才能抹去蒙受的羞辱。正是这种急切的报复心情才使妻子夸大其辞的吧。 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风野,完全理解双方的心情,冷静下来看,两个都有各自的道理。 风野有时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虽处于这三角关系的顶点位置,但可以置身其外,冷眼相向,仿佛自己是局外人,对两个女人的严重对立反倒震惊、恐慌,不知所措。 然而,风野是没资格唱高调的。无论多么无聊,多么没有价值的争端,始作俑者,非风野其谁?如果没有风野这种男人搅在中间,两个根本不相识的女人之间何来矛盾?风野制造了争斗的原因,哪有资格作壁上观评论什么“无谓的争斗”呢?既然知道“无谓”,为什么又不努力制止它的发生呢? 想到这些,风野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天阴沉沉的,看不到星星、月亮。 九点钟刚过,街角的杂货店还没关门,香烟柜前红色的公用电话摆在那里。风野走过去,往周围看了一下,然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因为出了市区,所以风野先多塞进几枚十元硬币。话筒中听得铃声刚响,就传来小女儿的声音。 “爸爸,你在哪儿?” “在外边,把妈妈叫来。” 妻子好像在别的房间,稍过片刻才接了电话。 “是我呀,谁找我啊?” “你在哪儿啊?现在。” 跟孩子刚才的问题一样。风野压低嗓门说: “我在大阪,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可是旅馆里找不到你啊。” “我想着或许今天赶回来,所以把房退了。” “你在哪儿打电话呢?” “啊,我不过是问问,怕有什么事。” “那你没有问过别人吗?” “没有哇!快告诉我有事没有?” “有个叫村松的来了个电话,说有急事要见你。” 村松是杂志《东亚周刊》的主编,他与自己的这次大阪出差没什么直接关系,所以没有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 “什么事啊?” 风野一直在为《东亚周刊》的“走近名人”栏目写连载,不但每期均按时交稿,连丢漏字、错别字都没有。 “他好像慌慌张张的样子。” “知道了,我立刻给他去电话问问。” 风野刚要放下话筒,妻子抢了一句问:“今天回来吗?” “我在大阪,这么晚了怎么回去?” “那你得找个地方住下吧?” “住哪儿还没定呢。” 妻子那边沉默一下,接着传来冷冰冰的质问: “跟你说过吧,就怕有这种事,去哪儿了,应先跟家里交待清楚。” 风野没再答话,挂上电话。从电话机的退币口哗啦哗啦地滚出好几枚十圆的硬币。 总觉得妻子好像看见了自己回到袊子那里。自己说在大阪,妻子恐怕已一眼识破。风野挂上电话后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头一句话是“谁找我?”又强调“我在大阪”。现在只好不再想这事了。 虽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但是因为今天是截稿日,所以编辑们应当在办公室。风野打了个电话,先是个小青年接的,马上主编就接过了电话。 “您给我家打过电话了” “是的,正等着你呢。” 好像主编在看稿件,话筒里传来翻页的声音。 “是这么回事。上期登的那个叫益山的,说要告咱们。” 在上星期《东亚周刊》的“走近名人”栏里,风野写了帝立大学理事长益山太一郎。文章由采访札记和作者印象、益山照片构成。 “哪儿出了问题?” “就是与政界的关联那一段。说他在二战前满州的某机关的隐秘活动中十分活跃。” “事实终归是事实啊!” “你说的不错。但是,人家指责说是毫无根据的中伤,严重破坏了本人的形象。事实摆在那里,我们不予理睬也没什么。不过对手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主编似乎已胆怯了三分。 “或许写篇认错声明就能化解此事。这个栏目是请你执笔的,所以……” 这个专栏的最后确实是签了“风野”名字中的“野”字。 “我觉得自己没写错什么。” “这我知道。他们有钱,还和右翼勾结着,如果事闹大了,这些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可以想像到,如果与益山一伙对簿公堂,将是极为麻烦的。 “那,主编您是怎么考虑的?” “我自然也想就这么挺下去。但是局长他们的意思是让让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哎,电话上不好谈。你在什么地方?” “就在东京。” “不是大阪吗?” “我刚赶回来。” “能不能现在过来一下?” “行。” 这下可没工夫与妻子、袊子纠缠了。 风野来到大路上,拦了辆出租车。本来走几步就是车站,但是,风野心中一急就不想坐电车。 这些年写过各种各样内容的稿件,像这次要被人家控告还是头一遭。 虽然事出意外,但仔细一想,在写那篇文章时可能自己多少有点意气用事。 刚动笔时还想着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遗词用语还有所克制,后来就有些疏忽了。按说,写这类文章,危言耸听一点才受读者欢迎。单单是人物介绍的话谁都会写,平淡无奇。写署名文章时总想博“出位”,所以往往笔法锋芒毕露,言辞过激。 总之,吸引读者与侵害个人隐私关系微妙。 出租车到神田的公司时已近十点。 入夜后的楼群十分安静。只有出版社大楼的一角还亮着灯。 风野正要从东亚公司的后门进去,忽然收住脚步,朝正门入口处的公用电话走过去给袊子打了个电话。 “我现在到公司了。” 风野的意思是我没回家,但袊子那边没有出声。看样子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在对方生气时,对其施以更大的震动就能平息怒气。比如,外宿不归被老婆申斥时,不低头谢罪,而以暂时不回家相要挟时,老婆就慌得顾不上生气了。当然,使用这种方法自己也需要有豁出去的精神准备。 “出大事了。” 风野长叹一声,袊子似乎有些慌了神。 “你怎么了?” “可能被起诉,让警察抓走。” “这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 “上星期写的连载把右翼分子的大人物给得罪了。” 风野简单地叙述了主编刚才讲的情况。 “那今天你不能回来了吗?” “我现在必须去和主编谈话,估计不会有大问题的。” “真可怕,你当心些早点回来。” “我不睡,等你的电话。” 看来虚张声势很奏效。反正袊子已经温柔如初。可以放心了。 风野向门卫说明身份,走进电梯,《东亚周刊》的主编室在三层电梯门的左侧。风野进屋时,主编刚吃完夜餐的米饭盒。 “辛苦了,来得很快嘛。” 主编说着把餐具往桌子的一边推了推,在桌子右侧坐下。 “这事还挺麻烦啊。” 因为明天要发排稿样,编辑部里有十几个人在加班。其中还有风野熟识的摄影记者。大家进进出出的一派忙碌景象。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我原先想静观对方的下一步行动,再考虑对应办法。今天打电话来的自称是益山的秘书。他说‘决不能这么完了,立即登出整页篇幅的认错声明!’态度极为强硬。眼下必须马上定下来是否在下星期杂志上刊登。” “这事不值得大张旗鼓地认错道歉吧?” “你说的当然有道理。问题在于这些人与暴力集团相勾结,如果冲到公司捣乱,或者威胁你的家人就不好办了。” 益山是大学的理事长。社会上传闻他实际在经营房产地、股票交易,甚至插手政界的幕后交易。曾经因涉嫌干涉一家公司的拍卖,而在报纸上曝光。此人心黑手辣,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自己却从不亲自出面,而是指派手下的人干。 前些年《日本周刊》就被那伙人整得不轻。法庭上杂志一方虽然胜券在握,但是,社长和主编家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骚扰、威胁的电话不断。结果,出版社被迫庭外和解。 维护正义的职业报人,如此软弱实在可悲。但是,谁要是当事人,或许谁也无法不说违心话。 “要是倒霉的话,你我首当其冲。” 毫无疑问,那些人只要想干,调查家庭地址、电话号码易如反掌。真要是打过来骚扰电话,自己恐怕也受不了。风野有些沮丧了。忽然,主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哎,你说过今天不回家也行吧?” “开头我是那么想的。” “不该给你家里打电话,抱歉,抱歉。” “哪里话,没什么的。” “不过,还是得加点小心,那伙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益山那伙人若是发现袊子,制造个性丑闻,自己就完了。 “还真是碰上冤家了啊。” 主编无奈地笑了笑。这次的对手的确不好对付。 “总之,明天跟局长汇报之后就做决定,如果要登出认错声明,你就多包涵吧。” 风野一时拿不定主意。 “当然,要看认错声明怎么写。暂时只能承认措辞不当,兴许……” “这么一来等于承认是咱们不对,打官司的话就很不利吧?” “登认错声明的前提条件当然是不起诉了。对方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觉得他们只是表面强硬,很有可能出人意料地做出让步。” 主编正说着话,年轻的编辑送过来了刚印出的校样。看着大家都在忙,风野就起身告辞。 “大概是怎么回事,我清楚了。” “照刚才咱们说的,明天我跟局长汇报后立刻通知你结果。白天你都在家吗?” “可能在工作间。” “行。你回去也再好好想想。” 风野点点头朝外走去,这时,责任编辑村濑追了过来。 “麻烦不小啊。不过,我主张坚决顶到底。上面的头儿净是软骨头。” 村濑递过来香烟,风野拿了一支,点上火。 “那篇文章并没有什么过分的遣词用字。关于益山的类似传闻以前就有。咱们杂志的使命就是揭露暗面。如果为此写认错声明,读者就会认为咱们杂志没有见解。” 风野并不认为一本周刊能有什么特别的见解,不过是捕捉销路看好的热门话题而已。但是对于说揭开益山这种人的真面目是周刊的一种使命的想法还是能理解的。 “那,你跟主编怎么说的?” “基本上表示反对。” “你做得对,如果投降的话,作为作家的你风野先生也要被读者唾弃的。” 村濑的话让风野心里觉得发虚。一个小小栏目,动笔时从未考虑过什么见解不见解的。当然,自己的观点还是有的。但是硬提到见解的高度则让人难为情。总的而言,风野不擅长自吹自擂。 在那篇文章里,风野只想讥讽一下像益山那样的伪君子,仅此而已。在写作过程中,的确想过,读者肯定会感兴趣。 “绝对不能让步。” 村濑作为责任编辑,随便想说什么都行。而站在局长、主编的角度就不得不瞻前顾后。 “我们的主编可是怕局长的。” 村濑可能对主编心存芥蒂。风野是局外人,无心卷入。 “我会慎重考虑的。” 说完,风野就出了编辑部。经过大门口的公用电话时,风野没有停脚。来到大街上,风野才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 “是我。” 接电话的妻子立即问道:“回家吗?” “回什么家啊。刚才与村松联系上了,他说因为我那篇连载,益山那伙人向公司施加压力要起诉我。” “那现在怎么办?” “我只是跟主编谈了一下,还没商量好,有可能打官司。万一有可疑的电话打到家里,你别理睬,挂上就是了。” “哎,你可别冒失啊!” 妻子紧接着又问道:“你现在就回来吗?” 风野手握话筒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马上又慌忙摇头。 “我在大阪。想回去这么晚也回不去啊。” “明天到东京了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在大阪住什么地方?” “还没定呢。” “那我就没法与你联系上了?” “我不是说了嘛,明天到了东京就打电话。” 平时碰到这种情况,妻子往往缄口退让。但是,今天却异常执拗。 风野刚要上电话,妻子又一次问道:“现在你真的在大阪吗?” “我还要说几遍?” 虽然是反诘的语气,可是却显得底气不足。 “不会是去了别的地方吧?” “怎么问这个……” 风野叹了口气,妻子已经挂断了电话。 妻子完全有理由不相信自己。她给袊子打电话时,袊子说了今天回来。这会儿自己再说在大阪也没用。 看来袊子那边风平浪静了,妻子这边却更加风急浪高。 “真是不顺哪……” 按下葫芦,浮起来瓢。这时候哪有精力纠缠不休。 回到下北泽,身着睡衣的袊子跑过来打开门。 “怎么样了?” 比起刚才从机场回来时的态度,袊子温柔得简直像换了个人。 “不太好办。搞不好的话还得写认错声明呢。” “为什么?你一点也没错啊!” 袊子麻利地接过风野脱下的西服挂在衣架上。 “起诉以后,麻烦事就多了。就算是暂时的,我也要变成被告了。” “你应当斗下去。屈服于人家的压力就会坏了你的名声。” 哎?这口吻跟刚才村濑几乎一样。风野有些吃惊。袊子是坚定的主战派。 “你果真这么想?” “那还用问。否则也太说不过去了。” 妻子嘱咐“千万别冒失”,袊子正好相反。到底是谁更爱着自己呢? “不过,右翼里的大人物,什么坏事都可能干出来。说不定能查出这儿的电话号码,打骚扰电话啊。” “我不在乎。” “人身威胁也不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