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东西慢慢添吧。” “门口还是放个踏垫好。” 其实风野是想跟袊子商议后再买这些东西。 “这间房每月要七万日圆的房租吗?” “贵了吗?” “我又不清楚这一带的房租行情。” “咱们去喝点咖啡吧?” 妻子似乎感到意外,但立即点头接受了风野的提议。 夫妻两个人一起上咖啡店已是数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年。 “咖啡,热的。” 风野向服务员点了咖啡,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妻子。 “这是房门钥匙。” 风野并不情愿把钥匙给妻子,不过是为防万一而已。也许妻子手里有了钥匙就不会疑心,说不定反倒不来了呢? 风野把该想的都想到了,妻子似乎也还满意。 袊子来新居这边是两天后的星期天。 “哎!屋里收拾得这么整齐啊?” 一进屋,袊子就有些不悦。 “马马虎虎吧。电视和冰箱什么时候到?” “今天晚上该送过来的。” “还需要窗帘、手纸、拖鞋、伞架。” “那,咱们先出去采购吧?” 袊子说着话看了一眼水池的四周,忽然连声调也变了。 “你太太来过了?” 风野惶恐地摇摇头。袊子弯腰从水池的一边拿出一盒淡粉色的纸巾。 “这是你太太带来的吧?” “不是,我从家里随手抄来的。” 纸巾是昨天来新居时,妻子连同肥皂、毛巾一块给风野的。 “哟,你太太置办的全是新东西啊!” 袊子摆弄着纸巾,又像扔掉什么脏东西样抛在水池的不锈钢台板上。 “你太太活儿干得利落呀!” “这里还用得着我吗?” 袊子捡起手袋就要出门。 “喂,你这是干什么?” “有你太太不就够了?” “哎呀,星期五搬家,你又去上班,我也是没办法啊。再说,窗帘、手纸、拖鞋什么的,该买的东西还不少呢。” “跟你太太商量去吧!” “怎么你说话阴阳怪气的。” “阴阳怪气的是你。说是都交给我操办,实际上还不是让你夫人包办了?” “她可没干什么啊。不过是替我准备了些零碎东西。她也没到这里来。” “可是钥匙给了她吧?” “没这么回事……” “真的没给吗?” “当然。” “那就请给我一把。” 袊子双眸发亮紧盯着风野。在袊子威慑的目光下,风野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最后一把钥匙。 “好吧,从今以后我每天来给你打扫一次房间。” 袊子拿到了钥匙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要不就周未、平时各来一次吧。” 袊子又一次环视着房间:“以后工作就都在这里干吧,比你家也方便、安静。” “行是行,不过查个资料什么的还得回去。” “干脆资料什么的都搬过来算了。” 看得出来,袊子是一心想把风野拴在这里,不再让他回去。 “这个号码好记吧?” 袊子一边往记事本上抄新居的电话号码,一边说:“这下好了,随时可以给你打电话,也用不着遮遮掩掩地了。” 到目前为止,袊子往风野家打电话时,都是让电话铃响两声后即挂断,然后再打。这是他们俩人的联络暗号,如果风野在书房里就会立刻出来接电话。万一是风野妻子接的电话,风野还可以随后再反打过去。 “走,去买窗帘吧?” 妻子说过,家里正好有放着没用的窗帘,要将就用还可以,可是,袊子说要买,也没有办法。 “还有纸篓、手纸、伞架、擦澡布。” 妻子说过,纸篓和擦澡布家里有现成的,买新的也是浪费。不过,为了不让袊子败兴也只好花点冤枉钱了。 “水壶、咖啡杯也得买吧?” 风野早就想好了,今天全照袊子说的做。 买齐了东西回到新居,已经五点了。袊子立刻动手把买来的东西归位。又系上自己带来的围裙,用洗涤剂擦洗水池、打扫卫生间。 袊子原本就干净利落惯了,但是,今天如此投入地打扫并不属于自己的房间,为什么呢?风野自问道。似乎并非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爱。很可能是出于女人特有的独占欲望,通过努力打扫而达到支配这个工作间的目的。想到这里,看着正干得起劲的袊子,风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喂,够水平吧?” 把整个房间基本收拾完毕后,袊子带着几分自得说道。的确,房间包括卫生间焕然一新。 “天热了,食物垃圾一定要每天清除,免得屋里有味。” “放心,不会有多少垃圾的。” “你总是要外卖的荞麦面条、盖碗饭吧?” 袊子解下围裙折叠成一块,放进屋角的杂物柜里。 如果妻子来了,发现柜里有围裙,肯定会知道另有女人来打扫过房间。风野有心让袊子把围裙带回去,可自己已经说过妻子不会来这里,因此无法开口。 “这个杯子是我专用的放在这里了。” 袊子说着,把饰着花朵图案的清水瓷茶杯放进水池上方的玻璃柜中。看样子袊子准备常来,而且还要喝茶。这倒也罢了,可是那么鲜艳的茶杯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有女人出入吗? “茶杯不是有不少吗?” “我就喜欢这个。” 女人寻找着各种藉口,一点点地蚕食男人的领地。常此以往,这房里的陈设终有一天都会变成袊子的统一天下。 “今天不用回去吧?” “啊……是啊。” “那咱们买点肉,回去做。”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今天风野一开始就准备在袊子处过夜。 在新居里安下心来正式开始写作,已是搬过来一星期后了。坐在家里的书房中只能看到与庭院相连的驼色混凝土墙壁。而在新的工作间可以俯看到通向商店街的车水马龙的大道。 正是由于在家里的书房中看到的外景十年如一日,没有什么变化,才越发感到从新工作间看到的街景充满了生机。 每天中午时分,风野从家里出来,到新工作间干一下午,然后,要么去外边独酌,要么去袊子那里。袊子公寓周围西餐馆、中餐馆、咖啡店有好几家,只要有钱,吃饭十分方便。 过去,在书房里写作一干就是一天,呆不出户导致运动不足。现在有了工作间,每天如同上下班一样,多少解决了运动不足问题。当然,新工作间的最大好处是没有干扰。自己一个人,有一种悠然自得的解放感。而在家里,即使关上书房门,也抹不去被妻子监视的感觉。 “啊!又回到自己的王国了。” 每天,一踏进工作间就沉浸在这种愉悦中。在这里就是翻筋头、赤身裸体、大声和相好的女人通电话也不会遇到干涉。房间虽小,可它是属于自己的。 近来,很多中年白领购买单间公寓的心态,可能与风野差不多。都是希望摆脱公司和家庭的羁绊,独立的工作间正好满足了这种欲求。 不过,拥有一间房也给自己添了不少事。以前想喝杯咖啡、茶什么的,张口跟妻子说一声就端上来了,现在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垃圾要自己倒,桌子要自己擦,用过杯盘得自己洗……另外,还得亲自应付上门推销的、征订报纸的…… 有时写着写着渐入佳境时,就被那些琐事打断思路。但是,风野并没有因此就想把妻子或者袊子叫来。宁愿自己麻烦些,也不想失去这来之不易的解放感。 尽管存在这些实际问题,但是在自己拥有的房间里工作所带来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 风野因为工作的关系,要不时出去采访。如果每次都从挨着横滨的生田动身就十分费事。在市区采访后想略事休息时,回代代木附近的工作间更是快捷。从外地返回东京感到疲劳时,也可以在工作间先休息一下。那些编辑们来代代木也不费事,有时交稿略晚点,他们也可以就地等待。另外,朋友聚会,外出喝酒也十分方便。 只是由于太方便了,不知不觉间出去喝酒的次数太过频繁。当然,因此却也密切了与编辑们及其他人的关系。权衡利弊,显然还是利多于弊。 话又说回来,有些问题也是始料不及。 比如,写作过程中,手头没有要查的资料时只得中断工作。为了防止再发生这种情况,就把家里的部分资料搬了过来。可是在家里写作时又遇到同样情况。更糟糕的是,资料搬来搬去,有时自己也弄不清什么资料放在哪个住所。 此外,在工作间,往往找不到合适的替换衣服。 七月中旬的一天,准备参加出版社招待会时曾为衣服犯难。 那是为报告文学获奖者举办的招待会,获奖人还是风野的前辈,所以风野一定要出席的。 可是,前一天的晚上只穿了件衬衫出来,也没有再回过家。工作间里既没有西服、领带,也没有衬衫。于是,风野就给家里打电话,要妻子送过来。 “你怎么不早说啊?” 妻子语气里暗含着对他昨夜未归的不满。 “我四点以前可到不了。” “没关系,把西服送过来就行。” 风野放下电话,又继续写作,猛然想起袊子的围裙还放在杂物柜里。 要是让妻子看见就麻烦了。 风野想了一下,把围裙塞到自己书桌的抽屉里。接着环视四周,看见袊子的茶杯放在水池上方的玻璃柜里,于是就拿了来藏到水池下边的柜子里。 这样,女人来过的痕迹都清除了。风野点着头,又觉得自己有些可恶。 真是的!要是把干这种无聊事的功夫用在写作多好!可是不这么做也不行。风野喝了口咖啡,定了定神又坐到书桌边。 又写了一阵,四点刚过,妻子就到了。风野翻看着装在一个大纸袋里的西服、领带、衬衫。妻子审视的目光看着屋内的一切,似乎试图嗅出点异常来。 “上窗帘了?” “附近正好有家窗帘专卖店……” “这跟咱家里放着的差不多嘛。” 妻子说着又转向水池方向。 “冰箱也有了呀。” “这是个二手货,才一万日圆,够便宜的吧?” “二手货的话,不是说附近有个人不要钱白给一台吗?” 的确,袊子起初也说过不要钱的。最后给了人家一万圆,算是感谢。妻子又转向房门口,看着地上摆放的拖鞋说道。 “这样的不好,大夏天的,该买网眼的才凉快。” “这不是冬天也可以用嘛。” “不好。冬天还是穿绒毛的拖鞋保暖。” 窗帘、冰箱、拖鞋都是袊子操办的。妻子一眼就看穿了,所以才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挑毛病。 妻子评论了一番之后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辛苦你跑了一趟。” “今天晚上不用给你准备晚饭了吧?” 招待会上烤牛排、四喜饭团等好吃的东西多得很,但是,风野不习惯在那种场合吃东西。并非适应不了招待会的气氛,只是觉得在众人面前鼓着腮帮子大吃大嚼有失文雅。因此,风野通常只喝点酒水,散会后自己再吃点面条什么的填饱肚子。 “不用了。” “晚上回家吧?” “当然了。” 妻子点了下头出了房间。 昨天夜里推说有工作没回去,实际上是因为时间比较晚了,就去袊子那里过的夜。妻子刚才话里有话,好像察觉了什么。 “做人真难啊……” 风野一个人吸着烟,已经没心思往下写了。 时针指向五点,该准备一下去参加招待会了。 风野捻灭烟头,冲了个澡。然后换上妻子带来的衬衫。 以前在公司工作时,总是西服、领带的打扮。辞职后几乎没再打过领带。隔了很久突然系上领带,感觉到脖子上勒得不舒服。 穿好西服,正梳理头发时,门铃响了,袊子进了屋。 “我去新宿办事,突然特别想见你,所以就半路下车过来了。” 袊子的右手拿着一束玫瑰。 “怎么样?好看吗?” 风野点了下头,为袊子的突然而至感到后怕。若是袊子再早来三十分钟准会跟妻子撞个正着。 “你怎么了?慌了慌张的。要出去吗?” “待会儿有个招待会。” “这西服……” “刚才回家取来的。” 袊子走到水池边,把玫瑰花放在不锈钢的台面上。 “你这儿还少个花瓶,今晚上我给你把花插上。” 袊子说着,忽然猛地转过头来问,“哎?我的茶杯呢?” 风野立刻想起来,刚才把茶杯藏在水池下边的柜子里了。可是如果现在从那里拿出来反倒惹她起疑。 “就在那里吧。”风野含含糊糊地答道。袊子打开碗柜的一扇门继续寻找着。 “没有啊?是你用了吗?” “我没有……” “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找不着呢?到底怎么回事?” 风野好像没听见似地,把香烟、打火机塞进西服口袋。这时,袊子半跪在地上打开水池下边柜门。 风野心想,这下可完了。紧接着响起了袊子歇斯底里的声音。 “为什么放到这儿了?” 袊子手上紧紧捏着那只清水瓷茶杯。 “你太太来过了吧?” “老实说!是不是怕露出马脚慌忙藏在这儿的?” “没那回事。” “没那回事?”“那你说,茶杯怎么跑这儿来的?” 风野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手表。 “你等等!” 袊子翕动着鼻子又转向杂物柜。在这方面,袊子有着动物一般的敏感。 “果然围裙也不见了。说!藏哪儿去了!” 袊子双目放光,这是歇斯底里发作的前兆。此时,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 “说!放哪儿了?” 风野并不答话,只顾往外走。袊子冲上去一把拽住风野的袖子。 “胆小鬼!快说实话!” “你真是没事找事!” “这事小吗?” 风野连鞋拔子也没用,蹬上皮鞋。 “我走了。” “走?不说清楚,别想出这个门!” 袊子像被惯坏的孩子一样纠缠不休。风野径自出了门。 “你别走……” 隔着房门,还能听见袊子的喊叫声。风野头也不回地上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后,风野深深地叹了口气。 总算是逃了出来。又为点小疏忽栽了跟头。真没想到要出门了,却闹得灰头灰脸。 常言道,屋漏偏遭连阴雨,不走运时处处不顺。 首先,不该因为妻子要来就把茶杯、围裙藏起来。若是妻子问起来,只说是别人送的并无大碍。既然已经藏了,就该在妻子离开后立即放回原位,否则怎么会闹出这场麻烦。 另外,今天也实在没想到袊子来。即使是顺道过来,平时也会先来电话,像今天这样不打招呼突然冒出来还是头一次。 但是,进一步追究原因的话,错就错在已经知道今天有招待会,昨天却没回家过夜。直接回家就不可能出任何问题。 可是,昨天写完稿时已经太晚了,懒得跑那么长的路回去。再说,结束了手头的工作,也想找袊子放松一下。以前没这个工作间时,跟袊子幽会之后,说一声要去参加招待会,得回家换衣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家,从没出现过问题。 如此看来,祖房可能是个错误。 但是,错归错,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实在愚蠢,传出去定让人耻笑。真让人家说一句“越打越纠缠不清”就太丢人了。以后这几天又兔不了跟袊子处于战争状态了。 “真烦人……” 风野嘟囔着,一下想起一句从前读过的石川啄木的诗: “养猫为伴伴为君, 低声下气猫主人。” 现在风野与袊子的关系用这句诗形容未尝不可。一件围裙、一个茶杯都是争吵题材。在别人眼里毫无意义的小事都可能成为二人战争的导火索。而且,问何事、何时开战,双方都无法预测。 风野来到新宿站上了中央线的车,在东京站又换了一次车,然后在新桥站下了车。会场离车站不远。 在列车开往东京站的路上,风野握着车厢里的吊环,想着留在工作间的袊子。 若是在平时,袊子发了脾气,风野总要宽慰一番的。但是,今天时间太仓促,实在来不及。再说,狡辩也没用,早就被袊子识破了。事实上,在那种情形下,拙劣的辩解只会使事情更糟,如同火上浇油。 今天一则是没有时间,再者为那点事也实在没心思去辩解。如果说是谁对对方不忠,或者是不遵守双方的约定,那还情有可原。可是这次不过是因为藏了袊子的几件东西而已。风野觉得即使成功地蒙骗过袊子,自己也的确是个可怜虫、胆小鬼。自己居然为那种事劳神费心,玩弄伎俩,实在可悲。对于使用那么笨拙的手段试图操纵妻子与袊子的自己,风野也十分气恼。 争吵不休又粘粘乎乎,这两人是否有些不正常? 其实,不断的争吵带来的是一次次的和解。如果吵架后分手就不会有下一次争吵。结果是和解带来下一次争吵。 如此说来,还是因为相爱才…… 从现实来看,两个人并非像从前有一阵那样爱得死去活来。那时,一日不见就如百爪挠心。现在,风野没有这种感觉,袊子或许也没有。 目前,两个人似乎在为了追求偷情的紧张感觉而相爱。双方都更希望置身于爱的状态中,而不是爱情本身。因此,争吵就有了些调剂的性质。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之间的爱已经降温。不仅没降温,而且比以往更炽烈、深沉。如果不是这样,就很难解释激烈争吵后,为什么还能和好如初。 他们之间的关系姑且不论。袊子直觉之敏感的确令人吃惊。简直如同亲眼目睹了风野的一举一动,所言无不中的。或许是由于多年密切来往的缘故,对风野之所思所为已经心中有数。 这么多年来,无论风野自以为谎言编得如何天衣无缝,还是一一被袊子识破。自然,风野也有一时疏忽,考虑不周的情况。总是差一点点就完全可以瞒过去了,最后关头却出现纰漏。像这次,妻子走后立刻把东西再放回去就不会发生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