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自己在发抖,眼泪流下来。紧握而僵硬的手一压上嘴唇,眼泪又不争气地不断滴下来掉落在毛衣上。 信太郎假装没有看到我的眼泪。“对我来说,雏子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我的妻子、永远不失魅力的女人。同时她完完全全是我的。说是我的和一般感觉有所不同,是那种我身上流的血,也在她身上流的那种合而为一的感觉。不管她在外面和谁交往,和男人有怎样的关系都无所谓。不是吗?我是她的兄长,她是我的妹妹这一点什么都没改变。换过来说,我喜欢小布,和小布做爱,就算得到更多的快感,雏子也不会吃醋。 “我们两个是比谁都感情要来得好的兄妹。谁在外面和别人上床了都会互相报告。像是怎样爱抚啦、怎样感觉啦,在这么彼此报告的时候就变得色情起来。于是我们会开始做爱。我们的确是沉溺于性爱,但不是因为兄妹交媾的禁忌让我们兴奋,而是我们纯粹地享受性的乐趣。在那里没有一点压抑、一点自傲或愚昧的做作。什么嫉妒、妄想、玩手段都派不上用场。能够那样做还是因为我们一个是兄,一个是妹。” 我打起嗝来。“要是雏子是妹妹的话,老师和雏子是分不开的。” 信太郎悲伤地望着我:“就是呀。我一直以为是这样。”不管怎么样,我们之间的牵绊是不会变的。也不应该会变。但是老实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尽管像今天这样大吵一架,对老师来说,雏子仍是妹妹,对雏子来说老师还是哥哥。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所以……” “有点冷了。”信太郎打断我的话,拨着火炭,火炭发出噼啦噼啦的声响。 “老师。”我抓住信太郎的手臂说,那一瞬间信太郎甩开被我抓住的手臂,用力把我抱过去,把我的上半身紧紧压在胸前,两手抱紧用力摇着我喃喃地说:“小布。”那像是喘着气从心底发出的悲痛声音。“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把那个男的给杀了。” 然后他像是窒息一样地更加抱紧了我。我的头发渐渐感到温暖潮湿。我一意识到那是压抑着声音啜泣着的信太郎的眼泪时,就再也忍不住,把脸深埋到他的毛衣里。 23 和信太郎在强罗过了一晚后才不过两天,也就是大约四十二小时后,我拿着猎枪对着大久保扣下板机。 要是后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毫无隐瞒地真相大白的话,那四十二小时间,我的精神状态如何,一定会被拿出来当主要的问题讨论。 一定会有人说,我在听完冲击性的告白,到扣扳机那一瞬间为止的四十二小时中,受到生乎前所未有的激烈感情所袭击而浑然忘我、自暴自弃。精神状态脱离常轨。而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对大久保的憎恨和嫉妒也就无形中膨胀。 但事实绝不是那样。我既不激动,也没有自暴自弃。在强罗听了信太郎的一席话,过了一夜,迎接清晨来临以后,到二十八号的傍晚,在轻井泽古宿别墅拿着猎枪这之间,我甚至可以说是笼罩在宁静之中。 当然,不只是单纯的心情上的平静。要是举例来说的话,肉体的痛苦达到最高点时,会疼痛得麻掉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神经极度绷紧的结果,到达了饱和的状态,什么苦痛、绝望和失落感,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形的平静。我这么说你应该懂得了吧。 在强罗的时候,我在信太郎前面那样地饮泣,但从那以后到跑到古宿去为止,却没有流泪。在他人的眼光中,或许我是一张正在沉思的脸,但以我自己来看,我当时只不过是一直处在过于疲劳之中,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而已。 要是问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也无法回答。我的确是在想着些什么,但是那全是无法用言语可以形容的东西。是脑中完全没有脱离常轨的想法,像是因为对大久保的憎恨一分一秒在增加,想要怎么样才能把他除掉啦、应该用什么方法啦,这些想法毫不存在。 卡谬写的《异乡人》这部小说中,主角莫里森没有特别的理由,就对一位阿拉伯人连续开了四枪。我在读那本小说时不能理解的地方,经由我自己引发的事件而有了答案。人是可以像莫里森一样地杀人的。 虽然一般认为杀人必须要具备凶残,憎恨、愤怒,或绝望这些情绪。但是那是假的。只要被一点点的虚无感所鼓动,人可以轻易地变成莫里森。 因为大久保碍事所以杀了他。这么想的确是很简单,他也的确是碍着我,我恨他拆散我和片濒夫妇。我是想没有他就好了,但不是因为这样就把他给杀了。要是想把他除之而后快,即使像我这么笨的人,也会拟好杀人的计划,然后依计划行事。 我好像是站在一片一望无际永远虚幻的草原的正中央,没有任何路标,没有树木、没有草,连天空和陆地的界限都没有。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灰色原野。 我在那儿什么都没做,只是手上握着猎枪。猎枪上了膛,除了扣板机以外没有其他可做的,所以就扣了扳机。 到现在我也只能这么说。 抱着秘密在强罗的温泉旅馆过了一夜,第二天我和信太郎回到东京。虽然两人都不太开口,但是还是交换着普通的谈话。像是冷不冷?不冷;前面是在建什么呀?以前只不过是一块空地嘛;香烟没了,到下个休息站买。前一个晚上信太郎告诉我的话我没有去提,信太郎也不提。 到目黑的家已是下午两点以后。我和信太郎都不认为雏子会在家。果然,公寓里空无一人。不可思议的是弄得那么乱的室内,却已恢复得井然有序。破碎的玻璃碗盘、摔坏的小东西全部被收拾得于干净净。也没有碎片,甚至连地板都被吸尘器吸过,只有撕破的窗帘就那样接着。原本堆放着许多杂物的起居室被这么整理后,反而看起来比以前要宽广。 在书房丢得一地的书都归回到书架上,厨房也整理过了,流理台的不锈钢被擦拭过,垃圾也被丢掉了,地板光亮整洁。 只有夫妇卧房中雏子专用的衣橱乱糟糟的,好像不知应该带走哪些衣服。有叠到一半又乱塞到里面的衣服和内衣。 化妆品虽不是全部,但被带走了一半。卧室中有雏子专用的衣柜,信太郎将抽屉打开,发现里面副岛送给雏子的礼物,那件她一到冬天就相当喜欢穿的丝绸长裙不见了。 一去看玄关,发现雏子冬天穿的长靴也不见了。当然也没有看到原本挂在那里的大衣。很明显的,雏子在收拾了屋子以后,带了些常穿的衣物就这么出了家门。但是却没有看到留下任何书信。 我看得出整理过的室内,等于是雏子的告别。我想她是真的离家出走了。信太郎应该也是这么想。 但是我们心照不宣。因为极端的疲劳,加上不知为什么的,那时我感到相当的饥饿,我们到厨房开始弄一些东西吃。 冰箱里没有什么可以煮来吃的食物。信太郎煮了意大利面,我就把有的青菜和火腿切好,和煮好的面加上番茄酱炒在一起。我们就在厨房的桌子上一语不发地吃了起来。 信太郎饭后倒了杯纯威士忌喝起来,没多久就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我不认为他睡着了,我知道他这么一来,就可以不用和我说话。 室内射进了冬天午后的徽弱的光,只听到瓦斯炉里冒着烟的声音。 我站在卧室的窗户旁,一面吸着烟,一面望着窗外。冬天的午后天很快就黑了,外面已经渐渐暗下来,将西方的天空染上嫣红。 我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躺下来又好像睡不着,但也不会园为这样就去喝酒,也没有倾听恶魔的声音说“你还不如这么死了算了”而跳楼自杀。 那时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睁着眼重复地呼吸。只是毫无意义地活着,只是这样而已。我就一直这么看着天空撤下黑幕,突然感到自己变得空空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想,就算搞不清楚也没关系,就这么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窗外夜幕低垂,就在这里,信太郎坐着的椅子发出嘎嘎的声响。 我回头,我们俩交换了目光,是在那天第一次的四目交接。但是室内光线灰暗,我无法看出信太郎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曾经想过,要是那天我回到自己的家不知会是什么结局。雏子是在第二天早上打电话回来的,要是我回自己住的地方就当然接不到那通电话,也自然不会和雏子说到话。 如果是没有直接和雏子讲到话而时间就这么过去的话,或许我不会那么想要见到雏子。虽然我一定会在某一天有所动作,但至少我不会在二月二十八号那天到轻井泽去。要是我没去的话,或许大久保就不会死。 明明知道现在去想这些为时已晚。但让我再次感觉到,自己和片濒夫妇还有大久保四人间的交会不可思议。主宰我们命运的齿轮,就从那一刻开始一点一点正确无比地运转着。 二十七号那天晚上,我问信太郎:“今晚我该怎样好呢?”他好像有点厌烦,用为什么这种事还要他来决定的神情望着我说“你待在这没关系”。他就只说了这句话。 在这没关系……这种很没劲的说话方式,让人感到问题本身很没常识,回答得也很愚蠢。我想,这是曾经对我抱有过欲望的男人吗?是爱着我的男人吗?在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丝爱意和热情,也没有共犯者间的亲密感。就好像是身体一部分的头发、阴毛,或是指甲这些没有意识的东西,突然开口问说“我要怎么办好呢”的时候,任谁都会有的那种表情。 这个人是不是在后悔告诉我那个秘密呢?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然后我马上想,不、不会的,这个人失去了雏子,正被悲伤所淹没。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来与旁人相处。 但我并没有因为这样,就把信太郎一个人留下来回到中野的公寓。我想在他身旁。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那是个暗长的夜。到晚上信太郎进了书房,打了两三通不知打到哪的电话。他一出书房就对我说:“我明天一定要到学校去。” 三天后的三月一号是他教书的大学入学考试放榜的时候。不会因为放假就完全不用去学校。他当然不能向周围的人说:“事实上,我和我的妹妹结婚。而这个我比谁都爱的妹妹,却为了爱人离家出走,所以我实在是无心工作。请你们谅解。”只要他没有发疯,恐怕是说不出口的吧。当然他也还没有失去作为这社会的一份子的自觉,似乎也无意这么做。 只有信太郎一人回到现实……我这么一想,突然间感到被遗弃的寂寞。事实上,这种想法也马上消失了。因为我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象。隔天清晨,信太郎去学校后,我也没有想自己怎么办。或许我会一直留下来,或许不会:或许会活着,或许会死去。所谓明天和昨天,对我来说都只是茫然流过的时间中的一点而已。只不过是小小的黑点。 到了夜深的时候,大概是过了十点左右吧。信太郎在我面前打电话到轻井泽的别墅。响起长长的铃声,响了二十八次他才把电话挂了。我想,当时雏子二十八岁,他是不是因为这样数了二十八下呢?或许只不过是巧合也不一定。 那天晚上,没有任何电话。我们不想睡,但是也不想喝酒、听音乐、吃东西或出门。什么都不想做的我们,到了夜深一起上了床。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一感到他的温热,我就把脸靠在他的臂弯下。这么一来,他误以为我在等待着他的爱抚。 信太郎说:“对不起,小布。”他轻轻抚摸我的手,“我今天不想。” 我感到些徽的羞辱,我离开他的身体翻过身背对着他。信太朗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从后面抱住我。 “为什么向着那一头,不过来面着我呢?” “这样就好。” “不好。” “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根本不想怎么样,也不想跟他做爱。连想都没想。 信太郎捉着我的肩想把我转向他自己。我一激烈地抵抗,他就好像疲倦了一样停止动作。他把脸靠到我的背后,吐着长长的热气。 那是寒冷的夜晚。关掉暖气的房间变得很冷,我感到被子也很玲。 “昨晚的话……”他开了口,讲到一半听不清楚。 我身体紧张起来。“什么?” “昨晚的话,你这一辈子都不要跟任何人说。” “我知道。” “我说出那件事,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是不会再跟你以外的人说了。” 我瞪着屋内的黑暗,轻轻地点头。 “你觉得责任很重吧?”他问,“你又没有要求,我就告诉你那样沉重的秘密,而且还要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或许不太高兴吧。” 我摇头。“没这回事。” “我有点后悔,或许不应该把你给卷进来。” “没关系。” “要是可以的话,请把它忘了。” “什么?” “昨天的话。” 我极过头看着他说:“这实在是太无理的要求了。听过一遍的话是很难忘得掉的。” “说得也是。”信太郎微笑说,“你说得对。” “请放心,老师。昨天的话,我不会向任何人说,我向你保证。” “小布。” “什么?” 信太郎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光。他轻轻地碰我的唇,那很明显的是感谢的吻。除此之外毫无其他意义的吻。 二十八号清晨九点整,信太郎出门到学校去。 他出门时问我今天做什么。我说“回家”,说是这么说,但并不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只是因为留下来也不知要做什么,所以只好说会离开。 信太郎向我说要是我要回家的话,把钥匙寄放在管理员那。我点头,送他出门。我也没有想对他说“那么。这是最后的一面。我们短期内不要见面吧。”也没有像是少女漫画的主角一样陷入伤感的情绪,想着搞不好自己再也见不到信太郎了,自己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 信太郎一出了玄关,我就将夹在玄关的早报独出来。报上的头版大幅报道着“中美发表共同声明”。 我将厨房的碗盘洗干净,用毛巾擦好归回原位。只要打开报纸就会看到三大张有关浅间山庄事件的新闻。我应该知道那天早上十点警方要突击山庄。但不知为什么,那天报纸上我注意到的,只有尼克森总统和周思来微笑的照片。 在我收拾完屋于抽着烟的时候,电话响了。我心脏噗通噗通地跳。我想或许是雏子打来的,又想,不,可能只是普遍的电话。又转而一想,不能说一定不是雏子呀。 在期待与不安中,电话铃或许会中断,我决定拿起电话筒。 是雏子。她用很艰涩的,好像在应付外人有点不自然的语气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小信在吗?” “他刚刚出门。”我说,“雏子,你在哪?” “轻井泽呀。” “在别墅吧?” “是呀。” “昨天打电话到那去,没有人接。” 雏子没有回话。“小信有没有说几点回来?” “不知道,我没问。” 很短暂的沉默。“小布,你昨天就在那吗?” “嗯。” “要是你想一直待下去,就待着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呢?” “我呀,我不想再回到小信身边了。” 我一不出声,雏子就说:“对不起,我忍不住感到苦痛。”她吸了吸鼻子说,“已没办法了。” “可不可以见你最后一面?”我问。有一点想哭但是没有泪,我感到站着的两脚穿过了地板往一楼掉下去,而就这么掉进无底的深渊。 我握紧听筒说:“我想见你。好不好?” “你这么说就奇怪了,从今以后,我还是会常常见到小布呀。” “我想去见你。”我说,“就是现在。” “现在?” “为什么?你说你要来这儿?” “不可以吗?” “嗯。不是不能,但是到底?” “我这就过去。”我打断雏子,“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 “电话不好说。” “奇怪了,是什么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大久保也在那吧?” “在。所以呢?” “我要说的话也想让他知道。” “这样吗?”雏子说。继续着犹豫不决的沉默,然后终于说:“好吧,那么我等你。这里可是冷得不得了哟,多穿点衣服。” 我没应话就挂了。我后来回想时觉得不可恩议的是,我一挂了电话后,我对雏子的事、信太郎的事、还有自己的处境、接下来到轻井泽要说什么话……等等全部忘了。实在够愚蠢的。那时在我脑中的第一大事,就是自己身上带的现金够不够到轻井泽去。 要是不够的话得马上到哪儿借钱才行。但是又没有可以借钱的好朋友。我一面想着怎么办,一面看着钱包。 去的钱是有,但是不知够不够回来。可是很奇怪的,我似乎根本不在意,只要能到轻井绎就好。我很快地跑到信太郎的书房,从书架上取出时刻表查班次,然后不慌不忙地出门。坐上中午那一班从上野开的特快车的话,傍晚就可以到达轻井泽。 我进了浴室。对着镜子擦口红,用信太郎的梳子梳头。关了暖气,确认窗户都关好以后,我穿上短外套,走出玄关上了锁,然后到一楼把钥匙托放在管理员那。 这期间我的心情都没有任何的动摇。要是说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的话,可能就是我不管走在哪里、做什么样的动作都没有真实感。除了这一点以外,我想,我可以说是相当地平静。 24 那天一整天全国的电视台都以现场方式播出抢救人质的作战新闻,瞬间最高收视率高达近百分之九十,是电视开播以来前所未有的状况。 在我记忆中,我离开片濑夫妇目黑的家到上野车站这一段路上,也有看到电视转播。是在哪里看到的呢?或许是在到车站途中的路上,瞄到在电器行前排列的一排电视萤幕吧。又好像不是电器行,是一家什么样的店呢? 不管如何,我知道在轻井泽正在发生大骚动的时候,是在出发到上野之前。我记得在车站的剪票口站着警察检查来往乘客。我也想起来车上的乘客热烈讨论浅间山庄事件,还记得有一位像是学生的年轻人,手拿着早报,眉头深锁地读着有关这件大事。他的侧面有点像唐木。 但是在列车抵达轻井泽车站的时候,看到车站内一大批媒体以及警方人员时,还有在看到一大群人兴奋地在候车室里放着的大型电视机前盯着萤幕时,甚至一群滑雪完的年轻人越过人群飞进候车室想看电视的时候,我都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脑中想的是,真是冷,要是车站的计程车都因为这件事而停驶,我到不了别墅怎么办呢? 但是出了车站到计程车上车的地方,好不容易看到停着—台空的计程车.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我进了车跟司机说要到古宿去。 四处可以看到变脏的冻结的积雪。那是下午三点半,太阳已开始下山。远处的山峰可以看到一轮橘色的夕阳。 在往古宿去的公路上,司机一面开车一面聊着浅间山庄的事。“中午开始下雪,现在是停了,但是接下来气温可是会越来越低哟。在这种天气还那样地,把犯人冻死也就算了,但是应该要多替人质想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方法呀。这么冷不该还故意对恃着对不对?”司机说着说着越过照后镜想等我点头称是。 我小声的说“就是呀”,然后他又看着照后镜闭上了嘴。我想起来早上除了喝了些咖啡,还有在上野车站喝了牛奶以外,其他什么都没吃。所以自己看起来一定很疲惫。 从公路转到石子路的时候,四周突然变成一片雪白的景色。夏天种着大片玉米的田地好像被白色的奶油覆盖着,而周围的树林则是光秃秃的,细细的枝干在透明的天空伸展着。 被雪铺着的路面因为小石头和泥土的结块而显得坑坑洞洞,所以车子走起来激烈摇晃。有好几次连我都清楚地感到在打滑,司机马上换档减速慢行。 在弯弯曲曲的小径那一头出现了片濒夫妇的别墅时,司机一个人喃喃自语地说:“啊!是这儿呀。以前我来过一次,不过是晚上。载一位女客。对、对,是去年夏天。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这么里面的地方还有别墅。” “是吗?”我说。 干枯的树木围着的别墅后面停了一台车子。那不是大久保在工作时使用的营业用的四轮车,是普通的白色车子。从车牌号码上面可以看出是租来的车。 我付了钱下了车,直接往玄关走。在结冰的地面上得踮着脚尖走,不然会滑倒摔跤。太阳已没有了踪迹,夕阳的西边的天空可以看到枯树的影子。 我站在别墅的玄关前按了门铃,铃声响彻整栋建筑物。 在附近的林梢有鸟鸣,展翅而飞,那悲凉的叫声拖着长长的尾巴,残留在冻结着的空气中。没有人出来应门。我数了十下然后又再按了一次门铃。屋里好像有人声,听到脚步声往玄关走来。然后终于听到门链被下下来的声音。 雏子出现在门的那一端。她完全没有化妆,头发蓬乱,眼睛有哭过的浮肿。把身子包着紧紧的浅桃色的毛衣下是黑色的迷你短裙。毛衣下什么都没穿,可以明显看到丰满的乳房。 她没有打招呼,只说:“我有点感冒。小布来得晚,我正想躺下来休息呢。”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微笑,默默地进到里面。穿过雏子的身旁时,闻到她一直搽着的那种香水昧。我忘掉的悲伤又刺痛胸口。但又随即消失。我还是感觉像是走在云端上一样。我把鞋脱了。起居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电视机的声音。 雏子说:“还好吧?我一直看着电视。轻井泽车站一定乱成一团吧?” “也还好。”我说。 雏子说:“今天早上,胜也去租车。”然后她冷得缩起身子,“连租车的地方都有警察。真是,镇上到处都是警察和媒体。刚刚好像警察还在一家一家查看空的别墅呢。进来吧.外面好冷。” 我终于到了。我想。然后一阵耳鸣,感到轻微地晕眩。接下来已发现自己站在起居室的入口。 在起居间的皮革椅子上,大久保交叉着腿坐在那里。他穿着绿格子的睡袍。那是我不知看过信太郎穿过多少次的睡袍。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久保要穿信太郎的衣服。 我想或许刚做完爱吧。想像着在信太郎的睡袍上或许沾着大久保的体液,我以为会全身起鸡皮疙瘩想吐。但是没有,即使那样想像我也没有怎么样。我知道自己的感觉已经完全麻痹了。 电视机开着,但我无法分辨画面上播的是什么。好像是在某处的一间房子,也只像是雪地的风景,又像是电影或连续剧中的一幕。或像是静止的一张照片,画面中一位男性不停地说着话。到底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火炉里烧着煤炭。光是火炉还不够,还点着大型烧灯油的暖气炉。上面喷着蒸气。在餐桌上满是食物残渣的盘子,啤酒罐、可乐罐、空的酒瓶。印着指纹的玻璃杯,在桌子边上全堆在一起。烟灰缸里的烟屁股堆得像座小山。 我一进去,大久保鼓起很奇妙的笑容看着我,我没说话坐在大久保正对面的沙发上。 大久保抓起放在地板上的酒瓶,有点做作地往空中一挥说:“要喝点吗?”我摇头。 屋子的角落有一具电话,从黑色电话机延伸出来的电话线被切断了。不知是用老虎钳切断的还是烧断的。被切断的电话线在地板上卷在一起。 雏子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视线乱转,一转到电话线上,雏子就辩解地说:“我不是故意切掉的。我脚勾到电话线,所以断掉了。就在今天早上和小布讲完话的时候。我一放下听筒,一跨步就勾到了。我摔了一大跤。说起来你不会信,真的。” 随便你怎么说,我想。 雏子替自己还有我倒了葡萄酒。我不管怎么都不想喝,所以她递了一杯给大久保。大久保很优阔地就像是这个家的主人一样自在,从雏子那接过酒杯。 雏子喝了一口酒说:“不怎么好喝,有点热度。大概是这样才走味。” 然后雏子看着我说:“那天晚上和小信去了哪里?” “他说呢?”我反问。 雏子笑了。“我怎么会知道。” “是雏子也去过的地方”我说。 “不要吊我胃口了,是哪儿?” “我给你几个暗示。一、那是二阶堂常去的地方。二、在那儿雏子听说了不可置信的事。三那是孕育了两个人秘密的地方。这么一来,是哪儿呢?”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听来好遥远,听起来不像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远处不知是谁无意识地,以调低的语气喋喋不休。 雏子望着我,大久保也是。四只眼睛贯穿我。我感到那种就像是被木箭贯穿时一样,有全身作痛的幻觉。 在窗户那一边的阳台乱成一团。有一张夏天用的长桌子和几张椅子,令人怀念。 但都脏脏的满是灰尘,被埋在秋天掉落的干枯树叶里。阳台的人口有吹进来的雪,结成了冰。栏杆边吊着好几只粗粗的冰枝。 我回想起在那张桌子上,曾经是罩着桌巾,摆着雏子烤的蓝莓派的日子。是听着蝉鸣、飘着绿草昧的日子。一到夕阳西下时,一定闻得到树香。我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时刻。冰啤酒泡沫的味道、杯盘交错的声音,到傍晚吹着树叶沙沙作响的风声。在阳光中飞舞的美丽黑色蝴蝶,蜜蜂和小虫儿睡着时的翅膀声。 那样的日子已完全过去了,也已不再属于我。 “还不知道吗?雏子小姐。”我说,想要微笑,但是从嘴巴流出的却是尖锐的笑声。是歇斯底里的笑声。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却止不住。 “和老师到强罗去了。”我一面笑一面说,“到雏子父亲常去的小旅馆。进了那间雏子和老师分享秘密的房间,然后我和老师又分享了新的秘密。我想要告诉你们,所以到这儿来。想要让大久保也知道这件事,所以……” 雏子用看着喝醉的愚蠢女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雏子用那样的眼光看人。我止住了笑。说是停下来,但是嘴角还挂着那种病态的笑容。 我说:“大久保,告诉你一件好消息。片濑先生和雏子小姐呀,是兄妹哟。是有血缘关系的哟。” 大久保慢慢啜着酒,仔细地品尝着,他的眼睛引起我的注意。他问道:“所以呢?” 我嘴巴半张,感到下巴的关节脱节了。电视传来了直升机在空中飞的声音,或许那根本就是在屋子上空飞着的直升机的声音。 雏子猛然从沙发站起来,往餐桌那儿走。她用手拉过一把椅子,然后背对着我们坐下来。 “那件事我早知道了。”大久保很平稳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吧。很可惜,我已经从雏子那儿听说了。告诉你我听说时的感想吧。我觉得,很好呀。” 时间静止了,心脏停了。一切都停止了,结束了。我感到在我眼前所有的东西、人、风景,都变成是一张空洞洞的灰色的画。 我没特别惊讶。大久保像绅士一样注意着睡袍的衣角不要掉在地上。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优雅地改变双脚交叉的姿态。 “我不会说是到处都有的情形,但是以雏子父亲是有爵位的人这一点来想,也不是什么特别少有的例子。不是吗?要是说有少见地方,应该是说明明知道有血缘关系以后,两人还正式地结婚这一点吧。虽说这很像是雏子的作风,但是兄妹总归是兄妹。冒犯禁忌的神秘喜悦的确会带来一阵快感和乐趣,但是一旦那也消失的话,就很难了。现在的雏子就证明了这一点。” “你才不懂呢!”我低声呻吟说。 大久保笑着说:“雏子和片濑先生所共有的,嗯,怎么说呢?要我说的话就是只有共犯者之间的快乐这点吧。男女共同分享着重大的秘密,然后受到性吸引结合在一起。当然也有的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那样的东西本身就是毁坏的。” “为什么呢?因为抱着秘密而活的人,精神大体来说都是不安定的,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只要哪一方还持续着强烈的性的需求,还会保持某种平衡。但是精神上绝对得不到真正的安定。可以说越做爱越是感到不满,越是会感到空虚和寂寞。我认识雏子时她就是那样,我马上就感觉到了。” 一直面向窗外望着的雏子猛然回头望着大久保。大久保以那种过于明显的眼神静静看着她。在厚唇边涌起几乎注意不到,但是相当吸引入的谜样微笑。 雏子的表情很柔和。她坐着向大久保伸出手,大久保也一样。两人的手指绕在一起。 “在他人的面前做爱是很愚蠢的。”大久保放开雏子的手,站起来往餐桌那走。拿起一根放在烟灰缸旁的烟,歪着头用打火机点火。 “我从雏子那还听说了,她在你面前好几次和信太郎做爱、爱抚。我多多少少可以了解这样做可以带来堕落的快感,但实在是太愚蠢了。那种东西不过是寂寞的另一面罢了。要是想让别人看自己做爱的样子的话,我呀,会到沙漠的正中央看着满天的星星自慰。这么完了以后往头上放一枪自杀算了。那样才够色情。” “够了,胜也。”雏子说,“小布一定是吓坏了。从小信那儿听来这些,所以吓倒了。”我不说话瞪着雏子。雏子避开我的眼光。 “还有呀,布美子小姐。你实在是个怪人。”大久保轻轻坐在餐桌上,一面吐着烟说,“你是那种原本肯定人生充满感谢的人,只不过是感受性强。但因为没有好好受过思考的训练,所以变成那样。” 说到这里的大久保,用那种毫不在乎、充满自信的手势弹着烟灰。 “我绝不认为你是同性恋,也不认为你是两者都来。不管从雏子那听说了你多少事,我一次都没有认为过你是那样的人。你只不过是撞憬着那种倒错的性爱而已。一面和片濑先生有肉体关系,一面又渴望着雏子的身体。这个想法是颇有魅力的,但是以我来说呢,是不够格调。从雏子那儿听到你的事的时候,不好意思,我只感到你在精神上的幼稚。” “胜也!不要说了。”雏子低声打断他,然后慌张地朝着我说:“小布,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耳中轰轰地晌,后面的话都听不到了。我感到喉咙打结,感到好像一瞬间无法呼吸。明明听不到雏子在说什么。但是很奇怪地从电视机传来的男主播的声音却听得很清楚。 那时画面上播出的是像是建筑物的阳台,突击队想从屋顶攻入卧室。男主播这么重复地说。机动队的一员出现在阳台,在建筑物四处挖洞,从那儿水流出来。机动队员开始往室内投瓦斯弹,扩音器的声音盖过了转播的声音。“大家,把手放在头上!马上出来!不要抵抗!大家,把手放在头上!” 我无心地瞪着画面。这么一来感到喉咙的紧张感慢慢缓和下来。然后剩下的只有持续了一阵子的耳鸣,和像是吞进了铅块般的沉重苦痛。 雏子向着大久保不知说了什么,大久保嘴角往下弯,轻轻地点头。雏子站起身来,大久保也跳下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