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 - 异恋-9

“我有一位朋友在那从事反对运动。”说到这,唐木看着我无力地笑,“我想你也清楚得很,我要做什么一定要当头。”  “你脸色不太好。”  他吐出一口烟点点头。“没有食欲。每天只以香烟和咖啡度日。食物连看也不想看。”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有保持沉默。“不用花钱正好。”他稍稍扬起嘴角说。  然后唐木开始述说自己在进行的斗争。他用很沉重的口吻说,七O年的安保论争已经完全冷却下来。斗争的形态被迫转向打游击战的方向发展。  武装斗争、左派革命、组织的肃清……他所使用的字眼,对我来说都像是遥远、像是另一世界说的话。过去我曾相信那世界是自己的依归。但是现在已变得相当遥远……  我将抽完的香烟弄熄,问他现在住在哪里。他带点恶作剧地说:“我居无定所。”那一伙人来唤唐木。唐木对他说“我马上回去”然后转过来面向我。  在校园内掀起一阵喧嚷,是不同于唐木那一伙的少数几个人开始抗议。路过的学生远远地观望,可以看到好几个人在宿舍的窗前窥视。  他丝毫不受周围喧嚣所影响,用很正经的语气说:“能碰到你真好。”  我点头。他也点头回应。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或许只是出于我的多心。我想说保重身体,但是没有来得及说,他就低声说“我走了”,然后快步离去。本知为什么,他的背影看起来好像是透明的蝉翼,残留下寂寥的余音。  在那以后一直到夏天去轻井泽片濑夫妇的别墅之前,有几件新的事发生。  第一件就是到了五月,《玫瑰沙龙》的先前翻译宣告完成。记录译文的笔记合计有五大册。这五册从我手中移交给片濑信太郎。  为了庆祝初步翻译的完成,我们三人到卡布其诺进餐。出版《玫瑰沙龙》的编辑也稍后加入了我们。是一位三十岁前后的男性编辑,我记得他叫佐川。没错。佐川已经完全将初稿读过一遍,对内容深感兴趣也颇为感动。  佐川兴致盎然地说,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说很像现代的《FUNNYHILL》。我读这本书时,光联想着詹姆斯王朝的颓废戏剧,所以觉得佐川的看法很新鲜。  《FUNNYHILL》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定位为色情小说,而得不到文学作品的肯定。是在我进大学的那一年才被翻译成为平装本的。我记得年末回家准备过年时,在仙台市的书店发现这本书把它买下来。但不愿让人知道我买的是这本书,我记得一份完钱就马上把它塞进背包里。  要是我来评论的话,我觉得贯穿在《玫瑰沙龙》中那种感官的气氛,不能说完全和它不一样。信太郎似乎也在许久以前就注意到这一点,只是不知道我已经读完了这本书。他向我使了个眼色说:“小布,你读了吗?”  “读过了。”我说。  “真了得。”他说。  佐川说希望《玫瑰沙龙》能在明年初出版,向信太郎商量是不是能在十月脱稿。信太郎说初步的翻译就花了一年,将这一年份的稿子用五个月来完稿是不太可能的。一说完佐川就感到很可惜的样子说,那么明年的这个时候请一定要完成。信太郎似乎也是这么计划着。  我们举杯预祝《玫瑰沙龙》能在明年顺利出版,期望这本前所未有的情色小说能够与世人见面。佐川接着寻问我对《玫瑰沙龙》的观感。  他恐怕是期待我会用一堆很天真的形容词和赞美的话。我在紧张之余,装着很懂的样子,引用起詹姆斯王朝戏剧,与其说是发表感想,还不如说是解说一样。佐川看起来很惊讶。  他说:“老师。”看着信太郎,“您的学生对英国的文学史很有研究。难怪您说是很重要的秘书。”  “事实上她不是我的秘书。”信太郎带着笑意说,“也不只是个打工的学生。”  “她是我和信太郎共同的爱人。”雏子用很慵懒的语气接着说。  “就像是《玫瑰沙龙》一样。”信太郎说。  我们三人互望,然后嘻嘻笑起来。那时佐川愕然的表情至今难忘。  六月初,我伯父突然逝世。伯父生性嗜酒,在下大雨的晚上喝得酪酊大醉,在公园散步时突然心脏停止跳动。我得到通知后马上返回仙台。  因为是突然死亡,必须解剖验尸。因此我陪着父母好一阵子处于无法平静的状态。大约离开了东京将近十天吧。等到死因确定,我等不及完成土葬就回东京,并且没有先回家就直奔片濑夫妇在目黑的公寓。  信太郎在书房工作。老妈那晚已回家。雏子大概是感到无聊吧,一看到我就跑到玄关来把我抱住。  突然整个靠过来的身体,热得火烫。虽是火烫,但是一直抚摸的话又会感到有点湿冷。  她说“我好寂寞呀”,然后就硬咽住。“寂寞地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该怎么办……也不想和半田或副岛见面……小布回来太好了。我可以有点生气了。今天住下来可以吧?”  这不太像平常的雏子。脸上也没化妆。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看起来相当苍白软弱。  工作完了的信太郎加人我们。那晚我们三人喝酒喝到很晚。雏子关掉了在起居间的电灯,而点起蜡烛来。我们把雏子夹在中间,像是一样坐在起居间的地板上看着烛光。  雏子不时显出相当寂寞的神情让我感到不安。我牵起她的手静静地抚慰她。  雏子喃喃地说:“小布,你真好。”用食指在我手掌中划起来。光是这样就引发了深藏在我身体中的快感。  “雏子没精神的原因很简单。”信太郎笑着说,“对不对?雏子。你自己清楚得很嘛。”  “不是每次都这样。但是大约一年一次会变成这样。”  雏子靠近我像在撒娇地说:“月经来的第一天,会变得很悲伤。悲伤得想死掉算了。”  “像是一年一度的庆典一样。”信太郎开玩笑说。  “对呀。”雏子并不怎么开心地笑着说,“但要是这么说的话,不是庆典,说是葬礼比较对。”带有醉意的雏子在我面前向信太郎诉说着:“身体烫得不知道怎么办。”信太郎过去抱她,雏子就像是枯掉的花一样把身体往他胸上瘫着。但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没多久雏子就抽开身往我这儿靠过来。  雏子捉住我的手往自己的乳房摸。她在T恤下什么都没穿。我的手可以感到她丰满的乳房。  “小布,摸我。”她说,“这样很舒服,你就一直这样不要停。”  等我意识过来,发现自己正爱抚着她的乳房。明明是摸着别人的乳房但简直就像是在爱抚自己的乳房一样,伴着罪恶感的快感惯流全身。  雏子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开,摆着往上仰的姿势。我感到奇妙的性倒错,无法再忍下去。我把她的T恤往上翻,将她的乳头含在口中。用舌尖开始温柔地舔起来。开始感到雏子的身体颤栗着。  信太郎看着这样的我。他没有微笑,但也没有因此显出男人在这时该有的那种充满欲望的眼神。他脸上毫无表情。我想,我就这么下地狱了吧。我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但是这是真的。  信太郎到我和雏子身边来,把我们两人的身体包在两只手臂中。因为他的力度意想不到的强,我和雏子像双胞胎一样的面对面,胸对胸地被压在一起。  三人的体味也合而为一,真是幸福的一刻。希望这个堕落所带来的幸福的一瞬间能永远持续……我这么期盼着。  不过三人挤在一起像一个圆球一样只能撑个几秒。那晚的雏子不像平常的雏子,一直诉说着身体发热,一点办法没有。她的身体里面好像是有一个不能修补的黑洞。  出其不意的,雏子从信太郎的臂弯也从我身体逃开。然后拿起掉在地上的烟,若无其事地问,“小布,有火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平静。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得不说,那可能是雏子开始出现肉眼看不见的变化的征兆。虽说一年一度会有像生理期的第一天来临时的寂寞感到悲伤感,但是那种情绪并不是女性特有的荷尔蒙的失调在作祟,而是雏子原本所潜藏在的先天性的寂寞不是吗?随着年龄的增加,那种先天性的寂寞就更加明显,终于在那年夏天爆发出来……  我不是心理学家或妇产料的专家,不知道更深一层的事。但是实际上,雏子从那时候开始对于在自己内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情绪,恐怕怀着不为人知的恐惧吧。  虽然雏子说想一到七月就马上去轻井泽,但是信太郎为学校的事缠身,结果三人结伴出发时已是七月二十号以后的事。  在那时,半田已经越来越少在我们之间出现了。那年夏天到轻井泽半田没有同行。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为什么,就是他在我们之中淡化的最好的证明。好像是已安排到国外旅行,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回绝邀请的。  老妈也没有一起去。老妈那时也年近七十了,血压升高,虽然用降低血压的药有点用,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疲劳累积,还是不敌年事已高,才说要先一步到轻井泽去打扫,就在东京自宅昏倒被送进医院。  老妈说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想休假休息。考虑她的心情,信太郎和雏子也就随她去,要她好好休养,多久都没关系。讲好是要她完全好了再照原订计划到轻井泽,老妈也很感谢这项安排。  老妈不能成行,只好拜托当地别墅管理服务处先去打扫别墅。  但是除了打扫以外,一没有老妈,许多事都办不成。我们刚抵达的两三天,就光忙着买东西、晒被子、整理庭园,还有清理厨具。别墅内的电器制品开始一件一件出问题,也就是那时开始把大家弄得很烦。我只能说,那简直就橡是把我们带领到地狱的一个小小的预兆。  我清楚记得那天早上雏子气急败坏地说:“又坏了。”前一天中午洗衣机不太对劲,到了晚上才注意到庭院的诱虫灯不会亮,到了早上,烤面包机又故障了。信太郎插上烤面包机的电源还是没用,把它翻过来往里面看,猛敲了几下,但是还是发现面包就是没有烤好。像是玩玩具玩到厌了的小孩一样,信太郎把它往桌上一扔说:“不玩了。这些东西今年到底是怎么了?我看下一个是电视机,再下一个是吸尘器。”  “搞不好是当地的电器行在作怪。”雏子开玩笑说。  “为了要我们买新的,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潜进来,把它们都弄坏。”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得把他们捉起来,要他们赔偿新的。小布,不好意思,请你把电话簿拿来。”  那时,是我把电话簿递给信太郎的。打开电话簿找电器行电话号码的也是信太郎。雏子连看都没看。  那是住在东京的人难以想像的,非常薄的一本电话簿。上面只登了几家在轻井泽还有近郊的电器行的电话,数都数得出来。  信太郎搂着我的腰说:“要打哪家呢?”  “闭起眼指到哪家就打哪家。”  他说:“你来点。”我就照着做了。点到了“信浓电器”几个字。  后来我不知多少次后悔着,要是我没有点那家电器行会有多好呢?我要是不多事学小孩那样闹的话,信太郎或许不会选上信浓电器那家店不是吗?  信太郎要是选了别家店,就不会有那位把我带到地狱的年轻人。在其他的店里,不过是有待人亲切的老人和一对普通夫妇吧。那种从以前就在轻井泽开电气行的老人家,会带着和自己长得一个样子的儿子上门来服务吧。这样的话,他们会将信太郎订好的电气制品找好位置,客气地拒绝雏子要上茶的好意,然后马上就打道回府了吧。  “好。”信太郎说,“没人住的时候把家电弄坏了,叫他们送来一堆。连庭院的灯也给它换了吧,雏子你说好不好?”  雏子大为赞成。信太郎就马上打电话到信浓电器行,说要买好几样家电制品,要他们马上带目录来。  电气行的人来到古宿的别墅是在那天的下午。是我出去应的门,信太郎和雏子在阳台,两人开心地在带来的英文报上玩给初学者玩的猜字游戏。  老实说,我对那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坏。不要说还不坏,甚至还可以说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还有点心跳。  他穿着紧身的黑牛仔裤和黑色的圆领杉。在他的胸前可以隐约看到挂着的银色的项链,但不惹人厌。他大概比信太郎还要高一点吧。有点硬的头发短短地相当潇洒自然,也不让人觉得燥热。几撮头发在前额,他没事将它往后拨,这个动作相当符合给人的整体感觉。  他粗眉大眼,又长又黑的睫毛,厚厚的唇。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癖好,他的眼睛一下会掳获对方,然后保持着距离。  他还够不上一般美男子的标准。至少他不是那种第一次见面会让人觉得好像是哪一位男明星的那种,马上让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倒不如说他是那种在黑暗中会不太分辨得出来的、带点阴沉的男人吧。  但是的确不可否认的,他的长相和气质带有强烈的吸引人的魁力。  他低声说:“信浓电器行派来的。”看着我轻轻地点了个头,“我带了目录来。”  我到阳台告诉他们夫妇说电器行的人来了,他们还是埋着头解谜题。  雏子往我这瞄了一眼说:“可不可以把他带进来?”就在那时,信太郎大声说:“我知道了,简单得很!是柏拉图式恋爱。”  “真的,小信,你最棒!全解开了。哇!好棒!”我一想起那天所有发生的事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就会感到恐怖。拍拉图式恋爱。就在那最后一道谜底解开之后,雏子招呼那人到阳台,也就像是文字所描绘的一样和他陷人了精神的恋爱。  我先是回到玄关,请那年轻人进到屋内。年轻人点头,然后开始脱球鞋。球鞋脏脏的鞋尖部分沾着泥土。  雏子看到这位在我身后往阳台走的年轻人像是被雷打到一样,突然间身体整个僵起来。被雷打到……这是多么俗气的说法。但是除此之外无法形容。雏子的眼睛像是不听使唤地盯着他不放。  我相信太郎在那瞬间感受到了雏子的变化。我的确亲眼见到他的眼睛闪过了一股充满惊讶、猜疑、不满、不可理解、轻蔑、忿怒、焦虑……混合着这些情绪的眼神。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显出了有点幼稚相当露骨的感情,然后又不引入注意地消失。  只有那位年轻人最为冷静。或者是在那个时刻,他还没有被雏子的魅力压盖,可以置身事外吧。  他说“打扰了”向我们礼貌地打招呼。然后坐在信太郎指的椅子上,开始相当公式化地翻开目录。 16  我后来问过雏子,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时脸色变得那样,连信太郎都注意到。他有什么特别不寻常之处吗?  雏子说当那年轻人到阳台来时,一瞬间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被吸引着。那并不是所谓的第六感,自然也不是出于理性的认知。而是更根本的像是潜藏在心底的一扇坚固的门,一扇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存在的心扉……突然地,就这么被打开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可以形容……  她的说法我似懂非懂。但是我想我的确是懂的。人不管是谁都曾体验过这种无法说明的瞬间,后来想一想还甚至会觉得愚蠢。是那种相当幼稚的、自我诠释的神秘体会。要是能把它归之于神秘,那么所有的偶然相遇都可以化作罗曼蒂克的命运的邂逅。就像我二十五年前,在那樱花雪片纷飞的庭园邂逅信太郎一样。  但是雏子迷上的对象为什么非得是那年轻人不可呢?要是说能让雏子迷上的那种壮硕的年轻男人应该多得是。用那种锐利的眼神射向雏子,让她内心燃烧的年轻人应该有不少。雏子也会很轻易地把他们手到擒来谈个小恋爱,等到厌烦了就挥挥手说声拜拜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是吗?要是雏子迷上的不是那位年轻人,我想信太郎一定不会为之所动。所有的原因都在那人的身上。黑T恤、黑牛仔裤,他老是—身黑。要是他一登上舞台,会像是黑天使一样马上给观众不祥的预感。他是带着天使面具的恶魔。  年轻人叫作大久保胜也。二十五岁。比雏子小三岁。于松本市的县立高中毕业后离开东京,像嬉皮一样四处流浪。这些我都是从雏子那儿听来的。  按雏子的说法是这样的。他在去年夏天和朋友一路搭便车来到轻井泽时,一抵达手边的钱也正好用完了。两人到旧轻井泽的一家面包店避过店员的注视,偷了两个才刚烤好的面包,结果被当场抓到。  那个时候,因为他的朋友修理了店员几下,搞到后来警察也来了。胜也就重施故伎,哭着乞求原谅,说打零工也好,至少让他这个夏天在轻并泽有份工作、赚些钱,好不用搭便车也可以回到东京。  没想到好心的警官真的当回事,介绍了正好在找人的信浓电器行的老板给他。听说那位警官和老板原本就是亲戚。胜也不知该要怎么办才好。那个晚上被释放后,朋友不想打工,就一个人回东京去了。  自己也想逃走算了。但是并不怀恨对自己亲切的警官,也就不好逃之天天。试着在发现可以很便宜地租到地方住。心想在这里打个一两个月的工也不错,就没怎么多想地留了下来。  “从那以后就在信浓电器行工作。”雏子感到有趣地说。  我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有多少真实性。依我看,大久保胜也实在不像那种会偷东西被警察带走,然后用哭泣战术求饶的男人。更不像是那种享受随波逐流、不去深思,也不受世俗拘泥而随处随生的那种年轻人。  尽管如此,我也不认为那是谎言,总是有几分真实性吧。在后来的法庭上,我好几次听到大久保胜也的经历。大概就像是雏子所说的那样。  就我所知,大久保胜也是那种在虚无中蹲在那里不动,像是动物一样感官敏锐、忍耐着等着自己猎物在眼前出现的人。不管他瞄准的对象是人或物,或只是一种空间都无所谓。当然啦,他也只不过是想从虚无中逃出而已。要是可以逃脱虚无,什么样的食物都不会放过。  然后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一方面虚无,在同时又是一个脑筋很好的人。他不时地冷眼旁观地讽刺几句让对方感到畏缩,但是那只是表面。他愤世嫉俗,对他来说,什么和平、团结、爱,这些唤醒一般世俗感情的字眼,都不过是伪善而已。  他追求的是更强烈的、更没有意义的东西。对一般人来说,不管是多无意义的东西,一到了他那儿就会生出法则。然后那样的法则终究会支配他,也赐予他绝对的自信。  我想,我的分析既不中亦不远。要是他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敢那样大胆地追求雏子。要不是这样,以他那种不合常理的方式,绝对无法把雏子从信太郎那里夺过来。但是说他缺乏常识,他对信太郎却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  他只是遵照着他自己的那一套妆近雏子。一般的男人想把自己爱上的女人抢过来时会做的事他都没做,像是言语上的热烈求爱、性的引诱、带点游戏味道的策略……这些统统都没有。  他没有因为想夺得雏子而要求与信太郎对决,也没有去说服雏子,或哭着乞求雏子到自己的身边来,更没有故意燃起信太郎的妒意,给雏子带来困扰。  他不过是那样眼睛死盯着雏子、呼唤着雏子、不去烦忧接下来的事,只去触摸现在摸得到的手,意识到自己心痛的感觉而这么活着而已。  毫无疑问的,这样的人是雏子到目前为止没有碰到过的类型。与大久保相识瞬间,就像雏子自己所形容的,她这一生中那道隐藏在身体里的门给打开了。要是用大久保所厌恶的世俗说法,就是雏子恐怕是生来头一遭陷人情网。  在大久保胜也到别墅来送目录的三天后,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兆地,他又在别墅出现。他先前说除了烤面包机以外,洗衣机因为没有现货所以要等上五天,但是大概货比预订的时间早进来吧。一听到不常有的脚踏车的声音在别墅玄关前,才一停下来,就看到胜也开始卸货,我也就慌忙地到厨房去叫雏子。  那时别墅中只有我和雏子。信太郎与正待在万平饭店的朋友、一对英国夫妇有约出门去了。我记得他好像是藉着见面机会,请教他们有关《玫瑰沙龙》翻译上的疑问。要雏子同行怕她感到无聊,就一个人去了。  在厨房正准备着晚餐的雏子,一听我说“信浓电器行的人来了”,就二话不说往玄关跑。午后开始天气就怪怪地,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果然没错,胜也一卸完贷,就下起斗大的雨来。雏子立在玄关前,胜也以惊人的利落身手将洗衣机正要往屋内搬时,以很镇定的语气朝着雏子问:“这要放哪儿?”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像是在互相搜寻一样地交错在一起。雏子说“这边”,然后站到他前面引路。远处开始闪电,响起了轰轰的打雷声。大概是低气压过境,风也变强了。  横扫而来的雨敲打着起居间敞开着的窗户。  “小布,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把窗子关起来?”雏子这么说。  我起身去关窗户,起居间的地板都被雨琳湿了。我到厨房拿了布来仔细擦拭,又把脏布拿到厨房洗干净晾起来。  瓦斯炉上锅子里的青豆在沸腾的水中跳着舞,我抓起来试吃了一下,已经煮得太熟了,于是慌忙地关上火,将它倒进流理台内的洗菜篮里。  流理台上的菜板上有着切好的黄瓜,好像是洒上了盐要做马铃薯沙拉用的。我将剩下的工作做完,把切莱板和刀子洗好放进篮子里。  窗外的闪电发出刺目的光,然后马上雷声大作,像是天地动摇一样轰轰作响。  电灯突然灭掉,又亮了起来。我有一会儿感到心慌呆望着天花板。  不管我怎么等,雏子都没到厨房来。放洗衣机地方的旁边是换衣间,距离厨房很近。应该听得到两人的对话声,还有搬运东西的声音,但是却毫无动静。我一方面想或许只是因为下雨和打雷所以听不见,但是一方面的确有一种自己不愿承认的不安。  我故意踏出脚步声走出厨房,往更衣室走。看到在换衣间外的走廊地上,散乱着厚纸片和捆绑用的绳子。  我往里面一看,雏子站在狭小的空间内。胜也弯着腰正在插洗衣机的插头。两人的样子没有特别不寻常之处。  “好了。”胜也站直身,回头看雏子。  太好了,雏子说:“夏天呀,才两天,要洗的衣服就积了一堆。”  “就是呀。”胜也点头说,然后往下看着雏子。我再次仔细看他,他的眼睛真的很大。不仅如此。眼睛和他的头发还有眉毛、睫毛一样都很黑。那不是那种象征静寂和平稳的黑,而是带着霸气的黑。现在更是突破障碍,以燃烧的火焰之姿显现出来。  “阳台的灯怎么办?我带来了。但是这种雨……”胜也说。  我因为想听两人的对话,就开始慢慢地收捡散落在走廊的垃圾。雏子往我这一撇,又回过去望着大久保说:“不在今天装也没关系,或是等雨停再说?”  大久保深呼了一口气,然后用近乎恐怖的率直视线盯着雏子说一那样最好”。雏子小声地回问他:“什么?”雏子充满着期待,因为过分地期待而心悸起来。像是马上要呼吸困难一样,心中大大地起伏不定。  大久保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地说:“我是想等雨停。”  这会儿雏子沉默不语,在唇角泛起微笑。像是要应战一样,隔着距离望着大久保。  “但是,很不巧。”大久保先开了口,“这边完了以后还有工作要做。”  雏子用高分贝的声音说:“是吗?那么,我再和你连络。可以吗?”  “好。”  “你们店是礼拜同公休?”  “夏天的七、八月没有公休。九月到六月是休礼拜天。”  “这样。那么,我两、三天之内会和你连络,可以吧?”  “可以。”胜也说。他有一会儿用想吃人的目光看着雏子。在更衣间的窗外强烈地闪着电,两人的身影有一瞬间发白。  胜也绕过雏子的身旁走到走廊来,然后和我轻轻打招。手提起捆绑用的工具,往玄关走。雏子从换衣间跑出来叫住他。在玄关正准备穿球鞋的胜也,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雏雏子一接获他的视线,就止住脚步两手勾在胸前靠着墙壁微笑着说,“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我叫大久保。”他说,然后停了一下问:“太太您呢?”  “我叫片濑,你知道的嘛。”  “我是说名字。”  “我是先问你的名字的。”  胜也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他脸上展现出稚气,缓和了那种黑色的强烈印象。“我叫胜也。”  “我叫雏子。是雏菊的雏。很少有人会马上写得出来。”  “我会写”  “是吗?”  胜也在玄关的窗框上用食指写下一个大大的雏宇。  “奇怪了。”雏子说:“给你写对了。”  “我无聊的时候常常翻字典。我喜欢笔划多的宇,看得久了就自然记得了。”  “举例说,你喜欢哪些字?”  “蔷薇、缠足……等等。”  雏子笑着说:“喜欢难写的字,真是奇怪的嗜好。”  “但是简单的名却容易忘记,也没什么好。”  又闪起电来,将窗户染白。就几乎在同时,雷声轰隆,响得连家里都震起来。但雏子脸色变也没变。  “反正”雏子说,“我会和你连络。”  “我等你电话。”胜也低声说。有一会儿,他很舍不得地凝视着雏子,然后终于打开门,消失在豪雨中。雏子动也不动地靠着墙壁,好像想把胜也留下来的余香一点都不剩地品尝一样,闭着眼大大地喘气。  就在那时电话铃响了。我跑去接,是信太郎从万平饭店打来的。  “风好大呀,你们那还好吗?”他问道。我心里不由得想才不好呢,虽然还不到陷入不安的地步,但是说不出理由地感到不乐观……一面这么想,我朝着电话筒说“还好。现在还没停电,但是雷打得好凶。”  “这边也是一样,工作倒进行得很顺利。托你的福,结果很不错。发现了好几处错翻的地方。等下我和他们夫妇在酒吧喝一杯再回去,这样子,大概六点半可以回得去。”  在听筒的另一端听得到喧哗声。“老师。”我说。  “什么?”  雏子走到起居间来。我握着听筒看着她,用很轻松的语气,装着好像讲得在兴头上一样。  “刚刚,洗衣机和烤面包机送来了。”  “哦。”信太郎说。  “灯也带来了,但是因为雨太大,没有装。”  “那也没办法。”  雏子从后面温柔地抱住我,我的颈项感到她的气息。  “老师,回家时小心点。”我说。  “知道了。”信太郎说,然后挂上电话。是那种慌忙地挂掉。  我将听筒摆回原位。雏子仍然抱着我。我想要哄她,抚摸着她绕在我脖子上的手。  “我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哪儿不对劲,从三天前就一直想那个人,也不知他是从哪冒出来的,但好像无所谓。不厌其烦地一直想,想着想着胸口就热起来。”我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个人,谁呀?”  呵呵,雏子笑出来离开身,转过来面对着我。  雏子将掉在前额褐色短发往上拨,“我到底是怎么了,好像发烧了一样。”  “那个电器行的男人,我看不怎么样。”  “是吗?”  “有点阴沉。”  “会吗?”  “我不知你在想什么。”  雏子笑了。“当然啦。才刚认识,不晓得是正常的。”  “但是反而像他那样的人大多不太用大脑。”  “嗯”雏子说,然后摇着头。“但我觉得他不一样。”我忍不住想笑出来。“雏子简直就像是少女漫画的主角一样。”  “不一样?是指什么?和雏子的共同点吗?”  “我不知道。但是他的确不一样。”雏子这么说的同时,好像被甜美的苦痛所折磨一样,眼睛望着远方。  雨继续下个不停。信太郎真的在六点半之前回到家,但是大雨仍然不见方停。  看着送来的洗衣机和烤面包祝,信太郎说:“看起来还不错嘛。”他也就只说了这句话。雏子在用餐时告诉信太郎说,信浓电器行的职员名叫大久保胜也,他的兴趣是翻字典记难写的字。  信太郎觉得颇稀奇。“那么雏子的名字也写得出来罗?”  雏子点头说:“嗯,他真的会写,他有写给我看。”  “了不起。”信太郎说,“而且很符合在这种避暑地的、谜样的美男子。”  “那人,很适合穿黑的。”  “很性感。”  “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声音很低沉好听。”  “小信也这么觉得呀。”  信太郎点头,把手上的酒杯放在桌上。然后像是开玩笑地一样一面笑着,一面将身子倾向雏子说:“看来这会儿雏子又多了个新朋友了。”  “是吗?”雏子说,颇有含意地望着我,轻轻地耸肩,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17  猛烈的雨下到晚上终于停了,第二天从一大早便是个艳阳天。  我记得是信太郎提议去神津牧场吃冰淇淋的。  越过位于南轻井泽的八风山,再穿过好几个山峰往荒船高原的途中,会经过神津牧场。在牧场内有卖用刚挤出来的鲜奶做的冰淇淋。信太郎说那是会上瘾的人间美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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