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 - 异恋-7

“讨厌啦,雏子老是这样。”我避开她的目光说,“你在说什么呀,我才一点都不怕呢。就算有小偷进来,有闹鬼,我也不怕,反正有老师挡着不是吗?”  我知道雏子指的并不是这个,但是我装做听不懂。因为我认为那是对雏子最低限度的尊重。即使今晚和信太郎独处,在我们两人之间不会发生什么,那是不可能的。虽然自己毫无疑问地爱上了信太郎,但是我觉得他对我所抱持的感情不过是亲情。我很满足于这么被信太郎和雏子包围着,受到他们的疼爱,并不想祈求更多的东西……要是这些话能在那个场所恳切地向雏子剖白的话就好了,不知会轻松多少。但是我说不出口。而且在那个时候,我也不确定雏子内心到底对我的想法是什么。实我私底下怀疑雏子曾经对我和信太郎之间的事吃过醋。  雏子“呵、呵”地颇有含意地笑,“那,我就到副岛那儿住罗。”  “请便。”我说。雏子突然轻轻地抱了我一下,两手围着我的颈子,在我耳边说“小布最好了”,然后很潇洒地转身,快步地走出化妆室。  那时她在我头颈留下的香味,一直到深夜还没散去。我没有问过雏子当时是用哪一个牌子的香水,但是我到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味道。闻到同样的香味时可以马上分辨出来。那是像成熟的花蜜乘着夜风传来的味道,浓郁地到处留否。  那天晚上。坐信太郎开的车回到古宿的别墅。两人在阳台开始喝啤酒时我还有错觉,感到雏子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那是因为在颈子上有雏子的香味,不停地刺激着鼻子的缘故。  那是个恬静的夜晚。庭园中聚集了一大群飞蛾和昆虫,出着声音四周飞舞。陷入黑暗的树荫里不停传来虫鸣。仲夏夜带着冷意的风不时吹着树枝沙沙作响。但我不觉得那是声响,反而有增加夜晚宁静的效果。  信太郎就像平常一样,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着啤酒眺望着庭园。他抽着烟,说着一些无聊的笑话,把我弄得笑声不断。  “有这么一个笑话。”他伸懒腰向着我说,“你听好了。不过要是不好笑,我可不负责。”  “这个嘛,”我笑着说,“要是不好笑的话,我可不笑。”  “好,没关系“我要说了哟。有一个男人昏睡了两天终于醒过来,医师站在医院的病床边说:‘有坏消息。’男人很恐惧地问说:‘是什么?’医生回答他说:‘我弄错了,把你没问题的那一只脚给切掉了。但是我也有好消息,就是有问题的那只脚正在回复当中。’”  那时我正好喝了一日啤酒,嘴巴鼓得很大,禁不住就把它全喷了出来。喷得四周都是白色的啤酒泡沫,看着那些泡沫又觉得好笑。  信太郎说:“很好。开始就得高分。好,下一个笑话。一位妇产科医生在诊断一位年轻女性后说,‘庞德太太,有一个好消息……’年轻女性纠正他说:‘不好意思,我是庞德小姐。’医生马上改口说:‘那么,我有一个坏消息……’”  我在藤椅上往后倒大声地笑。向雏子借的洋装的膝盖部分被啤酒弄脏了。我一面用毛巾擦着,一面还是笑个不停。信太郎也是忍不住发笑,然后又讲下一个笑话。“有个地方有一位教授是中冒失鬼,听好了,这很重要,是一位冒冒失失的教授。”  “像老师一样。”  “对、对,那位教授有一晚正要洗澡,突然想到忘了脱衣服。但是这倒没什么关系,因为他连在澡盆里放水也忘了我笑翻了碰到桌子。”信太郎的笑声也变大,笑到肩膀晃动,因为努力想要克制反而弄到开始打隔。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从耳朵长出青蛙的男人。”他一面笑一面打嗝,喉咙都哽到了。  “什么?”  “耳朵长出青蛙。”  “那种普通的青蛙?”  “对,就是那个。反正呢,这个耳朵长青蛙的男人让一位警察起了可疑之心而接近他。”  “不好意思,你的耳朵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呀?”这么一问,不是男人而是青蛙回答了:“我不知道,一开始只是个疹子而已。”  我们两人同时开始发作大笑。信太郎讲的都是没有意义、很无聊的笑话,让我产生那样的反应的,恐怕还是酒精的作用。我在饭店时喝了葡萄酒,又在阳台上喝光了一大瓶啤酒。我本来酒量还好,和片濑夫妇处久了,也比较有机会训练酒量,已经被锻炼得还不错了,但是喝那么多酒还是第一次。  我们像是尖叫一样地笑着,闹在一起,互相打对方的膝盖和手腕。然后开始擦拭眼泪,忍着狂笑带来的肚子痛。  等到我意识过来时,发现自己倒在阳台的地板上,头枕在信太郎的膝盖上笑着。一发作很难停,即使知道自己的姿势相当大胆也无法止住笑意。  “小布。”信太郎笑得硬着喉咙说:“你一发笑就停不住。”  我感到他的手在背部游动,是想要我镇静下来的那种抚摸。但是我感到手的动作开始大胆起来。  洋装的背后的领口开得相当大。一意识到他抚摸的不是洋装而是自己的肌肤时,我的笑容突然像是按下停止按钮一样静了下来。  头这么枕在信太郎膝上,我轻轻地深呼吸,不敢动身体。满耳听到都是的庭园中的虫鸣,觉得相当刺耳。  “小布。”他这么唤我。我将头抬起,信太即的脸庞不过一尺。  “过来。”他小声说,并把我身体拖起来往上举,把我像包着的婴儿一样放在膝盖上。  信太郎的嘴唇马上朝我的胸部而来。他已经没有在笑了,但对将要做的事也没有显得特别严肃。一切开始得很自然。好像在那儿的不是我而是雏子的话,他也会做一样的事。  “好痒。”我喃喃地说,轻轻地撇过身,想试着笑。但别提笑了,连微笑都做不到。我全身紧张得像石头一样绷紧,心脏猛烈地跳动。但是在信太郎把我嘴唇拨开,将温暖潮湿的舌头伸进我嘴里的瞬间,我的身体像被上了魔咒一样变得极为柔软起来。  一切起眼睛,别墅的庭院就完全浮现眼前。和真的庭园一样,点着诱虫灯,但是灯却是闪烁着橘色的光,然后渐渐变成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发光体。那光芒渐渐变暗,在我的眼皮里变成一点一点的暗橘色的粒子。  耳边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也感到有另一个自己正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  “到二楼去吧。”信太郎喘气说。  我的肩就这么被他抱着进了室内,上了楼梯。我马上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知道也没有反对。那是他们夫妇的卧房。我的心中某处期望着和信太郎做那样的事。房间的窗户开着,夜风把蕾丝的窗帘吹得晃动。床单上有雏子的香味,我一方面胡乱地抵抗,一方面接受了信太郎,然后呻吟起来,到后来自己再也忍不住激烈地啜泣着。 11  我想不论谁都经验过极端疲倦、昏沉沉的死睡。第二天早晨睁开跟的时候,我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感到一丝快意。  窗户敞开着,隔着蕾丝的窗帘,可以看到有一只大蜜蜂贴在纱窗上发出声响。微风轻吹,外面的树叶沙抄地响。屋内飘着夏天甜美的香味。  在那之前,我不知在别墅里经历过多少同样的早晨、同样的味道和同样的风景,但是场所不一样。我身处的不是我该在的客房,而是片濑夫妇的卧室。在我看都没看过的大床上,身上赤裸着只裹着床单。我的脸半边压在若大的羽毛枕头上,低着头躺着。  前一晚的记忆猛然苏醒,一直扩大到每个细胞。我猛起身,柔软的床起了一阵小波浪。然后随之而来的是头痛,很明显的是酒醉的结果。  首先映人眼帘的是放在床边的圆形大闹钟,十一点十五分。  我伸手进毯子的里面,找到内衣裤慌忙穿上,又再寻找昨晚穿的花洋装。洋装已被挂在衣架上,吊在墙上的勾于上垂下来。看不到信太郎的踪影。他昨晚穿在身上的衣物一件都看不到。只看到他睡过凹下去的枕头靠在床头。  我看到几根头发和体毛散落在枕头上,还有起皱的床单上。我把看到的都捡起来丢进垃圾箱里,然后很快地整理床铺。将枕头恢复原状并排摆好。尽量很小心地罩上床罩。把门打开,我就这么光着身子到走廊,很快地飞奔进自己的房间。在楼梯下,我想是阳台吧,传来细微的人声。我确定那是信太郎和雏子的说话声没错以后,就感到整个人醒了过来。  雏子到副岛那儿过夜,如约在中午前回来。到别人家过了一晚,当然需要换衣服。她进到卧室来,然后看到在自己床上居然有一位和自己丈夫偷情而熟睡的瘦小女孩。然后呢?雏子做了什么?把脱下来的洋装,那个昨天晚上自己特别借给我的性感洋装挂在衣架上,一点都不慌忙也不闹,甚至还微笑着,走出卧房吗?  我用颤抖的手穿上牛仔裤、套上T恤。洗面台在卧室外的走廊尽头,所以我尽可能不出声,小心地洗脸、刷牙,将乱的头发梳好。用乳液擦着脸时拼命想,该要怎样面对雏子呢?但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反而满脑子想着的,都是雏子自此对我态度会是怎么样。  恐怕雏子就会一如往常地微笑,以昨天和今天心理状态没什么变化的表情,这么说:“小布,不好意思,请你回东京,到九月再见面吧。”  然后她为我叫计程车。在一旁的信太郎则脸色很不好看,看着我好像是在说没关系,雏子只不过是心情有点不好,没什么。不会只因为我开心地和你过了一夜,就变得不公平……  我知道即使雏子和半田及副岛有肉体关系,但是还是深爱着信太郎。应该只有信太即是最特别的。雏子应该不会容许我在这个特别的男人身旁一起共迎晨曦。何况我也不认为已到可以被容许的时刻。  楼下传来声响。“小布,起来了吧。快点下来。”  像是唱歌的声音。有点哑,是雏子独特的声音……“我做了烤牛肉三明治,趁面包还没冷时快点下来。小信一直在等着呢。”  我看着走廊的地板,说不出话。  “小布。”雏子大声叫,“听到没?肚子饿了,快点下来好不好?”  “好。”我说,喉咙含着痰。我再咳一下说:“马上下我不断照着镜子,确定自己的脸。在眼睛下面有个黑点?用指尖擦一下。不仅没擦掉还变得更黑了。一下楼穿过客厅,越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信太郎和雏子的身影。信太郎像往常—样面向桌子坐着,正和雏子说着话。雏子好像觉得好笑,一面往信太郎的杯子倒着咖啡,一面晃着肩膀笑着。在阳台的另一方,全是强光。雏子穿着柠檬黄的上衣,还有淡灰色花样的短裤。大概是刚淋完浴吧,带点波浪的头发湿湿的。她没有化妆,嘴上也没有擦口红。背后的光把雏子散在肩上的毛发,照着像是绵羊毛一样的柔软。”  一看到我,信太郎和雏子双双微笑说“早安”。  搞不好雏子没有上到二楼来,是信太郎把洋装挂起来的。雏子一回来就先淋浴,在厨房弄早餐……我开始这么想,步进阳台轮流瞄了一下他们夫妇俩。“不好意思,睡得太晚了。昨晚酒喝多了,完全爬不起来。”  信太郎笑嘻嘻地说:“简直就是酒醉写在脸上。”  “等一下吃粒阿斯匹灵比较好。”雏子也笑着说,“但是先吃饭吧,从副岛那儿回来的路上到明治屋买的。烤牛肉耶。很久没吃了。我还煮了汤呢。你看,这可是豪华的午餐吧。”  我报以微笑坐下来。然后就吃了一点雏子大力推销的烤牛肉三明治、喝咖啡,也喝了一两口用洋山芋做的汤。心脏不停地噗通跳,头相当痛,根本食不知味。  雏子不停地吃着三明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她只是沉醉在饱餐一顿的幸福中。  夫妇间的对话也一如往常。雏子将满嘴的食物吞下去,其间说着在副岛那儿做了些什么,信太郎热心地点头,然后又转到别的话题……就这样两人间的谈话没有停过。  一只黑屁股的大蜜蜂绕着雏子,在她光滑的肩膀上停下来。信太郎指着蜜蜂小声说:“雏子,你的朋友在肩膀上玩耍哟。”  雏子瞧着蜜蜂,皱起眉头顿足撒娇说:“小信,我不记得有这位朋友,快点把它赶走。”  信太郎说“看我的”,然后呼地往雏子肩膀吹气,蜜蜂飞走了。夫妇俩的视线追随着蜜蜂望向庭院的远方,然后笑个不停。  “吃的不多耶。”雏子瞧着我的盘子说:“还在酒醉吧。小布,你脸色不太好,感觉不舒服吗?还是感冒了?”我想说没关系,但一张开口,雏子突然伸手往额头上盖过来。“好像没发烧。”  我厌恶起自己来。我背叛了这个人。但这个感觉涌上来的同时,我有一瞬间强烈地憎恨着雏子。明明知道还装。她应该不会不知道昨天晚上这别墅的二楼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还要这么假装着没事呢?是有什么理由吗?  信太郎抽着烟眯起眼看着我,嘴边平稳地泛着笑意。我以为他望着我的眼神经过一晚会有所不同,明知道这样想很傻,但忍不住这么期望着。但是看着他毫无变化、只是像看着宠物的眼光,我就也僧很起他来。他应该故意忽视我。  “头痛吧。”信太郎向我说。“今天不工作了,睡到傍晚都汲关系。”  雏子站起来:“阿斯匹灵放到哪去了?我去找找看。”  “不用了,真的。”我说,制止了雏子。我知道阿斯匹灵放在哪里。在那时我已经大概晓得别墅里东西放在哪里,恐怕比雏子还要清楚。在雏子和半田嘻笑、和副岛谈情说爱间,还有出于好玩把我弄得团团转之际,我已经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片濑家的佣人一样。  这么一想,就感觉异常悲哀。自己不过只是他们的佣人而已。信太郎工作上的佣人,雏子不在时候行乐的代替品。尽管如此,我居然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这个事实而做起梦来,这种愚蠢实在非常可笑。  从阳台走进室内,进了厨房,伸手到冰箱上。就像我想的救护箱果真放在那里。我把装在里面的阿斯匹灵药片取出来,在流理台前打开水龙头。我感到背后好像有人。是雏子。  雏子把空的汤盘端过来,微笑地望着我。“虽说是酒醉,但是呀,今天的小布比以前更性感。”雏子穿着的柠檬色的上衣,像婴儿肚兜一样一片小块的布好不容易盖住她的胸部。我无意识地将视线移到她胸前。  雏子将水龙头关起来,走到我身边。呼吸中些许咖啡的香味迎面扑来。她细声细语地说道:“小信还不错吧?”  我没吭声。雏子没有望着我,而是越过我的肩膀,眼睛写着好像什么都没在看一样。  “还好吧?”雏子又再问一次。  忽然间她浮起没有任何意昧的笑意,很亲热地朝着我笑说:“小信说很棒耶,说小布很棒。说兴奋得不得了。”  我膝盖开始打颤。忿怒之余,鼻子和嘴唇同时发起抖来。  “太过份了……”我开口说,然后再也说不下去。  雏子惊讶地张大了眼,好像并不十分理解从我口中冲出的话。  我的鼻子热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信太郎居然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诉雏子。而雏子听说了以后,不但没动气,还高兴地做烤中肉三明治和洋芋汤,在阳台和信太郎谈笑风生,等着我醒过来。  我用手掩面,流出的眼泪渗进指间。  “小布。”雏子吓坏了,捉住我的两手。我将它粗暴地推开。  我越过雏子身旁,从厨房跑出来。雏子在后面大声叫我,然后又叫信太郎,我感到信太郎好像从阳台奔进来。我跑到玄关,看到鞋子急忙穿上,飞奔出别墅。穿过在庭园停着的车子,穿越树林,出了庭院,一面沿着小河宽广的菜园开始朝着公路方向跑。  我感到信太郎在后面追赶着。“小布,等一下。”他一直呼唤我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回头。他的声音渐渐远去,然后渐渐地听不到了。  那是亮丽的盛夏午后。草和肥料的味道渗在风中。在远方不时有虫鸣,那声音一直晌彻整片落叶松林。  我什么都无法思考。信太郎把昨晚的事告诉了雏子.两人开心地聊着这个话题。他们一点都不觉得那是多么地异常。他们一定是轻松地微笑着谈着我和信太郎过夜的事。对他们来说谈自己的情事,就像在餐桌上谈着自己养着的猫发情一样的自然。  我跑着跑着不停脚,喘不过气,胸部疼痛起来。全身冒着汗,快要昏倒了。我站住调整呼吸,然后头往后仰,阳光相当刺眼,有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  到了公路上我第一次回头看。一瞬间好像感到往这儿驶来的车子是信太朗的车子。从前窗玻璃好像可以清楚看到追着我的信太郎铁青和不安的脸。但是往片濑夫妇的别墅弯来弯去的碎石子路上没有扬起灰尘。我坚起耳朵倾听,公路上除了来往的车声以外,什么都听不到。 12  我开始往中轻井泽方面走。在远方可以看到绿色的起伏的山,在道路的旁边盛开着红色的花朵。  我不停地回想雏子说的话。简直像是快要发疯似地不停在脑中翻来覆去。小信说很棒,小布很棒,兴奋得不得了。  我一想像信太即告诉雏子这些的情景,就连站也站不稳,愤怒地头昏起来。我想起前一晚上的事,信太郎的爱抚相当温柔,一点都不粗鲁乳头还残留着被咬的疼痛感。信太郎连这也报告了吗?我咬了小布的乳头,不知咬了多少次。那小小的乳头,要是不用舌尖舔还不知道在哪儿。  我突然站住,往上仰像是吐东西一样大大地喘气,在旁边走着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老夫妇有点嫌恶地回头看我。我用指尖摸摸鼻子下面,假装在打喷涕。  虽然是自己奔跑出来,但我心中想让他们担心,想要他们陷入不安而好好大闹一场。这是给他们的惩罚。对这种高兴地互相吹嘘自己的情事的夫妇,不给他们一点颜色不行。我不记得是走到哪里,也没有目标。身上没有带钱包,连咖啡店都没办法进去。  我继续在公路上行走,途中好像往右转,等到意识过来时,我已站在年轻井泽车站。  车站旁边的空地正在办花市。各式各样的树苗还有盆栽并排挤在路上。印象中有许多打扮相当时髦来度假的游客,相当热闹。  好像是镇上的农会主办的市集。在树荫下搭起了帐篷,里面有桌子和椅子。桌子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请自取饮用,然后摆着一个大水壳和好多小茶碗。是免费提供给来参观花市的人喝的麦茶。  在炎热的夏天持续行走,喉咙相当地渴。我毫不犹豫地进了帐篷,将麦茶倒进杯子喝干。麦茶好像是一大早就放在那里了,不够冰凉。  我倒了第二杯,端着杯子在折叠椅上坐了下来。树荫下的帐篷很凉快。我用肩膀的衣服擦鼻头的汗。帐篷内没有其他人坐着。流的汗一点一点干了,在脑中狂吹的热风也静了下来。我想,自己到底在这样的地方做什么。也思考了唐木的事。一想到才在四个月前我还和唐木一起睡在一个被窝里。虽然才四个月,但是感觉相当地遥远。  前年的夏天,我还和唐木一起共度。唐木为了与和他同属的东北大学的学生见面来到仙台,返乡省亲的我和他在市内的咖啡厅会合,一同前往唐木落脚的东北大学的宿舍。  屋里不知从哪捡来的好几件被子叠在一起,然后再铺上肮脏的床单就当作是床。长着胡子的学生看到我们就说“我出去买烟”,然后就出门了。  学生的脚步一远,唐木突然把我压倒在那汗臭的床上。我激烈地抵抗。  他用不解的神情问我:“怎么啦?”  我说,“这种地方太脏了。”  他这么压着我不动,过了好一会才离开身说:“我弄不懂你。”我也回说:“我才搞不清楚你呢。”封闭的房间像蒸笼一样,有不少蚊子飞来飞去。在室内散乱着的印刷的板子下面,有一只巨大的蟑螂死掉了。  然后在他回到东京前的那几天最糟了。他像着了魔一样口沫横飞地谈着抗争,对我带他参观的青叶城和广濑川都没有兴致观赏。一发现在街角有演说,就插进去开始大声地辩论起来。然后在我带他去的爵士咖啡店,他眼里也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地看着书,好几个钟头都不说一句话。  那是炎热的夏天,我也懒得跟他吵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想在有蟑螂尸体的房间内,睡在混合着他人汗臭的床单上这一点,种下了不合之因。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在唐木回去东京的那天,我到车站去送他。在椅子上等我的唐木,一看到我就猛然地把我拉到月台的阴暗处。  “干什么?”我问。他的脸扭曲着,然后突然将我紧紧抱住,紧到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手的力量减弱,用像是要哭出来的声音说:“不要离开我!我求你。”  ……不知哪儿传来笑声。我回头看,在帐篷的旁边,看到一位老妇人正在听着种植树苗的说明。  妇人接过矮矮的一株根部卷起来的树苗,腰伸得直直地以免白色的蕾丝洋装沾到泥巴。  “这么说,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等不到结出果实也不一定。”妇人笑容可鞠地说。  妇人说话的对象是一位戴着深蓝色帽子的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男人抽着烟说:“不用担心,这位太太怎么看,至少还有四十年没问题。”  “您不要开玩笑了。”妇人说,但是并没有不高兴,还是笑嘻嘻地将树苗还给男子。  “这可是?太太,在这儿是没什么稀奇,但拿回东京的话,大家可会羡慕哟。既耐寒,又会长出香味芬芳的果实,可是没得挑的。”  “但是不巧我先生不喜欢有香味的果实。”  “那真是少见。”  “就是呀,我们家那位和一般人不一样。对不起呀,真的。让您那么麻烦还说明了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  老妇人用很高贵的姿态将大的帽沿重新戴好,稍稍倾身道谢后离去。  我走出帐篷,往下看着老妇人没有买而放在那里的树苗。大概有六十公分高,没有什么特别,是一株细长的树苗。  “今天真是热。”男人用绕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朝着我搭汕说。“你是来轻井泽做什么?这儿有学校宿舍吗?”  我微笑回说:“我来这打工。”  “什么样的工作?”  “服务业。”我这么一说又笑了起来。我的工作的确可以算是服务业,服侍片濑夫妇。一阵自虐似的快感在胸中浪涛汹涌。  男人看着我说:“是在民宿帮忙吗?”  “嗯,就是那类的工作。”  “狠不错嘛。东京的夏天太热了。对了,这个怎么样?我算你便宜一点。”  男人这么说,故意模仿刚刚的老妇人的语气说:“真是不巧,我先生不喜欢有香味的果实……这么一来,我可没法度了。”  我又笑开了。“这会结出香香的果实吗?”  “当然啦!这是椁(marmelo,葡萄牙文。为甜瓜的一种,甘酸可口)。”  “椁”  “和梨花很像的呀。”  “梨花?”  “年轻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懂。”男人皱起眉,“不知道吗?感冒的时候喝梨花酒就会好。用梨花果加上烧酒,没喝过吗?”  “呀!那个呀!我微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做的梨花酒,用有盖子的玻璃瓶装着,放在流理台的下方。”“就是那个梨花果呀,我知道。我好喜欢那个香味。”  男人不厌其烦地推销说,种了以后过十年,最多十五年会长出很漂亮的果实。想到在十年及十五年遥远的将来后,这个瘦小的树苗会开花结果实在不可思议。  “我很想买,但是不巧忘了带钱包。”  “你父母呢?在东京?”  “不,仙台。”  “嗯,仙台呀,我只去过一次。在回松岛的路上。”  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眼睛溜溜地看四周,然后把我叫过去。“这个给你。”  “什么?”  “没什么,拿去。”  “但是……为什么?”  “送你当纪念。来轻井泽打工的纪念。或许把它带由仙台让母亲种在庭院里。过了十年,你结了婚生了一群小孩后,果实就结成了。然后想起来很久以前在轻井泽有一位先生送树苗给我。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很高兴。”  男人用放在旁边的旧报纸,把树苗胡乱包起来递给我。我说“谢谢”。  这个树苗种在他们别墅的庭院里的话……我马上这么想。等果实结成了,他们准已是迈人中年喽。要是他们眺望着庭园,朦胧回忆起以往时,能想起我的话,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这么一想就坐立难安。  我抱着树苗,开始往回走。想把它种在别墅的庭院后,什么都不成就回东京。  我被这个“将树苗种好,沉默地离开他们”的想法所吸引。然后把打工辞掉,也不再去目黑的公寓。但就算我从他们的眼前消失,树苗会继续成长、茂盛、开花。偶尔来到轻井泽看到这株树,他们即使不愿意也会想起我。  太好了!虽然是有点傻,但是我真的为了这个幼稚的想法而兴奋得很。  在中轻井泽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往左弯,正要沿着十八号公路走的时候。不知哪儿传来急躁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另一头的车道叫“小布”,我看到信太郎把车停下来几乎整个上半身露出驾驶座向我招手。在后面的车辆不高兴地按着喇叭,但是信太郎却不为所动。  “待在原地,不要动。听到了没。我马上过去。”信太郎这么说,然后加速前进,四周全是喇叭声。  我好像在做梦一样。信太郎的车在十字口先左转消失后,大概在相当近的距离回转,以闯红灯的车速开过来。在我站的行人道的旁边紧急煞车停了下来,后面的卡车发疯似地按嘈喇叭。  “上车!”信太郎开车门,像在发怒—样说“快点”。我没说话,上了车。抱着树苗的顶尖磨擦着车顶发出声响。  信太郎什么都没说开着车。车速相当快,急驶在公路上。进到别墅的石子路后往右转,然后用力踏煞车。我的身体还有他的身体都往前倾。  “开得太快了。”我说,“不像老师开车的方式。”信太郎看着我。看不出脸色发白或是情绪不安。但是有我没见过的那种强悍。“跑到哪里去了?害我担心死了。雏子说要一起来找,但是怕小布要是回来家里不能没有人在,所以没来。还好找到了,真的。”  我不知到底算好还是不好,但努力看起来很轻松,装得投事的样子。  “中轻井泽车站有花市,一位先生给了我这个。”  “这是什么?”  “是椁。”  他点点头。我竭尽所能不怀好意地瞪着他。“虽不是用钱买来的东西,但想留给老师和雏子作纪念。等下我把它种在院子里,然后就回东京。”  “什么?”  “回家呀。回东京。”我重复说。然后喉咙哽住了,声音颤抖着:“这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小布。”  “我没有办法过像老师和雏子这种生活。我脑袋已经不清楚了。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信太郎朝我伸过手来。但树苗挡在中间,他从我手中把它拿过去放到后座,然后扭住我的肩膀。  我身体僵硬。信太郎靠过来抚摸我的脸颊。我快忘记的那种亲密又苏醒过来。他的触摸扩到全身。我把眼睛闭起来。自己是想哭泣呢,还是想矩绝呢,还是想完全委身于他呢?什么都无法思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  他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低声私语说:“我和雏子都好喜欢你。”  “老师背叛了雏子,我也是。但是雏子和老师都不在乎。我不了解也没办法相信。雏子应该生气的不是吗?老师应该会觉得做了不该做的事而感到烦恼不是吗?为什么和打工的学生上床呢?应该会想以后要是不会惹麻烦最好,不是这样吗?”  “我一点也不烦恼。”信太郎抱着我更紧。车里全是衣服摩擦的声音。“就算我和你上床也不算背叛雏子。雏子自己也做一样的事。不管她和谁上床都不算背叛我。我们是这样想。”  “我不了解。”我摇头说。越过车窗可以看到在远处一位正下田做工的男子。他不时地停下手中的工作往这边看。外面光线很强,到处都是太阳的火焰。  “小布。”信太郎说,亲吻着我的头发。“雏子在担心着呢。回家吧。”  “我在老师的床上睡觉时,雏子进到房里来了吗?”  “进去了呀,我就因为这样才被吵醒的。”  “她说什么?”  “不想吵醒你。我和雏子都没开口。”  “雏子在卧室内换了衣服吗?”  “嗯,尽量不吵到你。”  “是谁把洋装挂起来的?”  “雏子呀。”  “然后你两人一起下楼的吗?”  “对呀。”  “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小布。”他说,用两手把我的脸端起,“什么问题都没有。听清楚了。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这个等你看到雏子以后会更了解。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我和雏子就是这么活的。”  我硬咽起来。胸部剧烈起伏。信太郎越是抚摸我、越是在耳边私语,我就像是被打了麻药一样,身体麻酥起来,完全无法思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惧。  回到别墅,雏子奔到玄关外面来。像是想吃饵的小猫一样,往我这儿跑来,大大张开两只手臂抱起我,摸着我的脸颊。  “傻瓜。小布真是傻。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雏子波浪状的头发像羽毛般的柔软拂在我的脸颊。雏子没有穿着胸罩的丰满胸部压着我的胸前。她的胸部极为柔软,充满弹力。  我两只手就这么垂着,接受着拥抱。她抬起头又再度小声说了句“傻瓜”。在笑容中可以发现一种真正的放心。我不禁胸口热了起来。雏子的鼻子下面浮着汗滴,带着烟味的吐气在我的脸庞边飘着。雏子离我近得不能再近了。  恐怕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雏子是活生生的女性的肉体,而不是信太郎的妻子。但是没有那种在高中时代好玩地和女同学抱在一起时,会感到的那种特别的差赫,也没有后悔。我只是身体完全地接受着雏子。为她的美、丰腴、柔软而感动。我记得当时那种朦胧的喜悦。  我们三人进到家里面,在阳台喝着雏子做的冰柠檬汁,桌上有水果,有葡萄、水蜜姚、香蕉等等。信太郎用指甲很快地剥着水蜜桃的皮,溅得都是汁。闻到甜昧的蜜蜂三只一起飞过来,我们一面尖叫一面往屋内跑。除此之外,都待在阳台懒得动。  他们夫妻对我逃跑的事问都没问,昨天的事也没提。也没谈半田和副岛的事。只是温馨地谈天。聊庭园的树木、野鸟、花草……  到了傍晚,虫儿在落叶松的树林深处叫着。气温下降了不少。天空开始阴霾起来,远处传来打雷声。  雏子端来冰过的白酒。下酒小菜早已准备好了,是雏子亲手做的红烧肉。  信太郎开始聊起《玫瑰沙龙》。他说书中有关性行为的描写实在是太唯美了,有时还会搞不清,那是在描述性爱的场景而错译。他这么一说,雏子的眼睛就亮起来问道:“比如说呢?”  信太郎要我拿记下来的草稿来。我一站起身,他也站起来说:“算了,不用了。小布,我们三人都进屋去吧。有点累了,躺在床上聊天好了。”  我将他的话听成“三人一起上床算了”,心想要来的终于来了。好像从混沌黑暗的底端被解放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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