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 - 异恋-3

“矢野布美子吗7”男人来到我面前,用很轻脆的声音问道。  我点头。他“啊”了一声,然后像是邀请女性跳舞时地很有礼貌的伸出手:  “不要站在角落里,请过来一点,不要那么拘谨。”  “这、这个……”我站在原地说,“是片獭先生吗?”  “是呀。”他开玩笑地笑着说,“我不像是你要找的人吗?”  “不是。”  “那么就不要这么拘谨罗,过来。对了。我帮你拿点喝的。什么好呢?葡萄酒?啤酒?也有加水冲淡的威士忌和鸡尾酒。喝什么呢?你会喝酒吧?”  “我是来谈打工的事的。”我重新调整了下背包,将背部伸直挺胸。可以感觉到毛衣下失去弹性的旧胸罩,把乳房压得平平的。  片濑的眼睛不管怎么看都是小小的。细小深邃、带着温柔的眼睛像是小鸟一样不停地眨眼。他好像忍不住发笑似地笑出了声来。  “脸色不要那么恐怖嘛。好像你才是学校的老师呢。”  我觉得有点被愚弄,表情就更加僵硬起来。  但他并不计较我的脸色,开始很快地说明工作的内容:“我要着手翻译一本由一位刚出道的英国作家所写的长篇小说,是一本用四百宇的稿纸要大约两千张才翻得完的巨著。不是那么容易翻,所以想先粗翻一下。请你每周礼拜六和礼拜天两天下午一点到五点,到我位于目黑的家,在我的书房先把我口头简单的翻译,原封不动地记下来。记下的东西不用再誊过一遍,只要把它交给我就可以了。但是在翻译的原稿完成时,或许就要重新誊写。薪水是每个月七千五,交通费自理……”  “这工作不急。我想光是粗译,最少也要花个半年。”片濑最后这么说,“要是你方便的话,下个礼拜就想请你来。至少到夏天可以先翻出一定的分量,我想也有可能会拖延,那时看你的情形再决定怎么做。我的说明就到这,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直盯着我。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好像顽皮的小狗一样泛着恶作剧的眼神。  “那个……什么……我没有听过那个名词……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什么?”  “粗翻。”  他用手拍自己的额头,笑着往后仰。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是很自然的。是我不好。所谓的粗翻,是在精确翻译前的准备工作,不拘泥环境文字而大致地先试翻一下。就是抓住原著主要精神,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嗯。”  “通常我国翻译的文章不同来决定有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这次的作品相当麻烦,我想一个人翻还不如两个人来,所以才找有兴趣的学生。这么说明你懂吗?”  信太郎的眼睛直直向我逼视,我记得我胀红了脸。  但我发誓,我在那时还完全不能想像自己会被片濑吸引。我努力在片濑身上找寻像唐木形容的“纨绔子弟”的印象。以我当时看,片濑的确就是那种轻浮而趾高气昂的人。  我觉得只要把片濑定位于纨绔子弟,就可以轻蔑他、不认同他。这样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得多了。不知道那时我的想法为什么那么顽固。片濑绝不是那种看起来会把女孩子带到书房,关起门说些下流的话或是做出猥褒行为的野蛮人。他只不过是一个会把我这种年龄的女孩,当小孩一样逗好玩而已的人。到处都有这种大人。  不管我心里认不认同他光为了找人记录翻译的口述,面雇用女大学生这件事,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我暗自将自己与他之间划清界线。我想……我们是不同的人。你不要越过界线到我这来,我也不到你那边去。  那时,我还相信自己是站在唐木那一边的人。用这种方式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是真是这样。唯有唐木和唐木周遭的空气,好不容易才把我和那个不安定的时代连结起来,提供我栖身之处。失去了栖身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才好。我不认为除了唐木以外,会有人这么突然地接纳我。  我看到一位女子顶着风、顺着草地向这儿走来。她穿着带有光泽、看起来十分柔软的洋装。在颈部毫不造作地打了一条黄色的围巾,被风欧到脸颊上来,她有点嫌烦地将它拨开,眉头皱了起来。  片濑说“正好”,把那位女子叫过来,用手搂着她纤细的腰。她剪得颇短的头发带一点小波浪,几片樱花瓣沾在上面。片濑在我面前,颇富兴致地用指甲把花瓣拍掉。女人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由着他。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太太雏子。雏菊的雏。她是矢野布美子。我请她下个礼拜开始来帮忙。”  即使我内心有点反感地想着,我又还没有答应这个工作呢。但是我还是朝雏子鞠躬小声地说:“请多指教。”  雏子突然向我伸出手来。挂在相当骨感的手腕上的金手链晃来晃去。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只手和那条链子。  “握手。”雏带点沙哑的声音说,是那种恰到好处沙哑低沉的声音。“可以和我握个手吗?”我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犹疑地伸出右手,雏子的手轻轻地包住我的。我感到温温湿湿地。  我很难形容雏子的魅力。信太郎不知向雏子说过多少次,你的脸呀像是化妆过的男同性恋的脸。这当然是玩笑话。她长得和大家听到同性恋就会想的那种脸可不一样。  她的脸有点宽,有棱有角的,加上大眼睛大嘴巴,让人感到有几分男性的魅力。一化上浓妆的话,的确有点像是女装的美少年。但是不管怎么看,雏子都是个女人。我有好多次好多次,简直是数不清有多少次看过卸妆后,还有早上起床的雏子。她的脸上总是交杂着好心情、坏心情,颓废和斗争心,懒散和欲望。那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就是雏子身为女人的魅力。  我想很少人一看到雏子会感叹说:“真是一位美女。”事实上雏子也不是那种大家公认的漂亮女人,她比看起来还要娇小,身高比我还要矮一点,怎么看都给入骨感的印象。她的体型甚至看起来有一点像没有发育完全的清瘦少年。  虽然如此,雏子却强烈地吸引着碰到她的人,尤其是男人。她总是隔着众人稍为远一点的地方站着,朦胧地盯着他们看,像是找寻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在找些什么,好不容易搞清楚了,她又会突然逃离到别的地方去。  要是简单地说,就是无法捉摸。但不光是如此而已。对雏子来说,有一个外人难以揣测、只有她自己看得到的世界。因此我想所谓雏子本身散发出的魅力,事实上是她所看出去的世界的魅力。  “真年轻。”雏子用足以眩惑我的眼光,一面看着我一面问道:“几岁呀?”  “二十岁。”  “真好。”她说。她就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像在评估值多少钱一样地打量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微笑着。  我并没有感到不侠。雏子的视线就像是不管在哪个房间都有、无意识朝着自己瞪着的玩偶的视线。  那时雏子还只有二十六岁,信太郎三十三岁。我是在好一阵子后才知道他们的正确年龄。对我来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片濑夫妇是漠然括在大人的世界里,是年龄不详的人。我也没想过他们夫妻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每个周末,我到他们位于目黑的住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小孩的家。其实这么说起来,或许也有可能是他们把小孩寄放在别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这么认为。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次都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不生小孩呢。对他们来说有小孩是很不协调的。我到现在也无法想像,他们中间夹着小孩睡觉的样子。唐木老是挂在嘴边酸不溜丢地说家庭是万恶的根源,但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毫无意义。他们超越了当时学生们所自创的歪理,深切地结合在一起。  虽说如此,我真正地感受到这些,是在许久之后。初见面时,信太郎也好、雏子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住在完全未知世界的人。我感到两人的微笑、亲密,都像是做出来的东西,甚至觉得有些可疑。  “是片濑先生是吧!”一位白发的老绅士走过来向信太郎打招呼。  “是,您好。”信太郎用很开朗的声音回道。雏子也很亲热地接着寒瞳。  “那么,矢野小姐,就下个礼拜六罗。可以吧?”当三人并在一起正开始踏出脚步时,信太郎突然转过头来确认。  “这个……但是……我要到哪儿呢?”  “我家呀。”  “你家?……是在哪儿呢?”  目黑,他一说出口就“唉呀!”一声地停住,搔着头失声笑出来。“我是怎么搞的,你怎会知道我住哪儿呢?我得告诉你怎么走才行。对了,我身上应该有名片。”  信太郎伸手进外套内的口袋拿出一叠名片,在我面前开始一张一张翻起来,但都是别人的名片,信太郎自己的一张也没有。雏子走过来,将他手中的名片猛抽出来一张递给我问:“有笔吗?”  “有。”  “那么把我告诉你的电话号码记下来。”  我慌忙地在背包中拿出原子笔来,把雏子说的电话号码记在一张不知何许人的名片背后。  “你知道东横线的都立大学车站吧?”信太郎问我,我点点头。  “从车站步行到我家只要十分钟左右。如果你从车站挂个电话来,我会开车去接你。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你既然来了,看有什么喜欢吃的,好好饱餐一顿吧。”  雏子对着我笑,我点头回礼。  突然吹起了一阵风。好像是对准走了渐渐走远的夫妇的背影,把雏子洋装的下摆吹得卷起来。一瞬间,她的大腿露了出来。白透的肌肤浮现于光辉中。  或许是没有察觉,或许是不觉得大腿被看到有什么了不起,雏子对裙子下摆被吹起的事毫不在意,轻挽着信太郎的胳膊,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樱花树。信太郎就这么和妻子并着肩,和刚刚那位老绅士不知说着什么有趣的事。走到堆满菜看的桌子旁时,信太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向我这转过身来。雏子也一样回过头来望着我。  信太郎朝着我指着桌上的一个盘子,上面是煮得红透透的巨大明虾。  他好像是想说,这个……好吃哟……要吃哟……,像小孩一样用手势比着。我用力点头。信太郎微笑起来,马上楼着雏子的腰继续往前走。  我望着手中的名片,正面印有一位是在皇宫医院服务的人士的名字。我把名片塞进包包里,瞄了一下手表。到俱乐部来还不到三十分钟。  一位年轻服务生带着装模作样的表情,走到我跟前问说:“喝点什么吗?”我摇摇头,走下阳台到草地上。  我并不特别觉得饿,只想尝尝信太郎推荐的明虾。走到餐桌附近取盘子和叉子。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正在我身旁夹菜,她向我打招呼。  “不好意思,您不会是……家的千金吧?”  我没有听清楚是哪家人,但马上说“不是”。  “对不起。”她不好意思地微笑,“你跟她长得很像。”  纯白色的桌巾下摆被风吹得沙沙作晌。我将取了的明虾和不知什么红烧的东西吃下肚。谁都没有在注意我。吃完了以后,我又吃了有樱桃和奶油装饰得很美丽的甜点,还吃了从高中时代得了急性肠炎住院以后就没再吃过的香瓜。  一面吃着,我一面搜寻片濑夫妇。他们夫妻俩站在庭园内最大的一棵樱花树下。满载着花朵的粗干,在夫妇头上伸展着。风一吹,夫妇的身体就埋在飘舞而下的白色花瓣中。  简直像是嵌在雪景中的一对壁人。我望着他们遥远、有点朦胧的身影,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轻地晕眩起来。 3  隔周的礼拜六,从一早就下起雨来。我八点钟起床,打扫房间。泡了杯即溶咖啡加土司当早餐裹腹之后,开始准备出门。  把口述做成笔记对我来说是外行。虽然听说过,但是当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来,就只有茫然不知头绪。  只要把他所说的记下来就好吗?还是把录音机录下来的东西随时整理好呢?用稿纸吗?是用报告纸还是笔记本呢?铅笔就可以了吗?还是用原子笔比较好呢?  我想空手去不太恰当。考虑到最后,我把报告纸、笔记簿、各式各样的笔、橡皮,连浆糊、胶带全部装进纸袋。我甚至准备把日英字典和英日字典都带去,后来想一想应该没有这个必要吧。总之,我全身上下充满了奇妙的紧张感。当然信太郎对工作说明不够清楚也是原因,但我不了解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我在脑中想像着,不知片濑夫妻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像俱乐部一样的洋式楼房?从大门口玄关的地方有像山坡一样的小径,四周则遍是修剪整齐的草坪。  一踏上玄关就可以在空气感到芳香剂的味道。黑色有光泽的门上接着狮子形状的青铜扣环。一扣下去就咚咚响,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然后,门终于开了。出现一位一脸干练瘦削的女佣。女佣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和常在洋片中出现的豪邸的佣人一样,在纯白色的围裙上打着蝴蝶结。  她带我通过玄关旁的待客间,请我等一下。房间摆着红色真皮的沙发,墙壁上有鹿头标本,还有版画整齐地挂在墙上。镶着玻璃窗的大型橱柜上着黑色的漆,里面摆着高级洋酒,还有擦得亮晶晶的杯子,像是量好距离一样整齐并列。在静到连耳朵都发痛的寂静中,只微微地听到时钟滴答的声音。  我十二点半整到达了东横线的都立大学车站。因为纸袋被雨琳湿的缘故,在站台上走的时候,纸袋的底部破了,里面的东西好像全部要掉出来一样。所以我在公共电话亭内打电话给片濑时,不得不把纸袋连同湿琳淋的雨伞和背包一起抱在胸前。  是信太郎接的电话,他颇吃惊地大声说:“已经到了吗?”  “不好意思,我到得太早了。”  “不、没关系。早到一点都没关系。好、这样。我马上开车去接你。在车站的剪票口等,不要淋到雨。”  信太郎开的是一部看起来像是水果颜色的谈绿色的车。是刚发表的欧洲车款,外形相当美观。当时还没有量产,只不过在一部分的爱好汽车的车迷中有口碑。当然,对车子一无所知的我,是到后来才知道这些的。  当我看到那部四人坐、流线形的、闪着照后灯的车子停靠在剪票口旁的路边上,又看到在驾驶座的信太即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慌张起来。车子距我所在的地方不过十公尺,没有必要撑伞,我却为了不淋到雨而想打开折叠伞,没想到怎么样也打不开而紧张起来,或许是面对信太郎这样亲自来接我这个不过是打工的学生而感到畏怯,也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现而急切地想采取毅然的态度吧?  总之那一刻,抱在胸前的纸袋完全掉在地上。文具呀、笔记本呀散了一地。通过我身边的人都“啊”地叫出声。  信太郎下车往我这跑过来。他往下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觉得很好笑地“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还想是什么东西掉了一地呢,你连这些东西都带来呀。”  我以微笑作答,弯下腰来收拾散乱着一地的东西。信太郎也马上过来帮忙。  当他捡起胶带时,用很顽皮的语气说,“小姐,我想请问一下,你带这个来到底要干嘛?”  “我想或许会用得着呀。”  他仰头大笑。大块的喉结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滚动。  信太郎穿着蓝色中仔裤和一件雪白的棉质衬衫,看起来相当年轻。不管是谁都会以为他和我同一代,或者比我年长一点的学生。我有点混乱,因为想像中应该在挂着鹿头标本的待客室出现的雇主,实在是打扮得太随便了。  一上了车,信太郎突然开始滔滔不绝说起自己想要翻译的书。完全没有谈有关天气啦、我个人的事啦、还有其他的琐事。  “可以说是一种情色小说。”他说,“但是和色情小说可完全不同哦,如果大胆地说的话,可以说是异色爱情小说。文体相当美。你也是英文系的,我想你对伊利沙白王朝的詹姆斯王朝的戏剧应该有接触。这本小说,是有受到那个时代的影响,带有异色的、恶魔的气氛的,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写现代小说的新人的作品。完成的话,搞不好可以说是一种崭新恋爱小说的诞生而引起话题呢。”  “小说的名字是什么?”  我一问,信太郎看着雨刷转动的前窗玻璃说:“是《ROSESAION》,直接翻译的话是《玫瑰沙龙》。怎么样,听起来还可以吗?”  “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在问这是不是你会喜欢的小说。”  “光听小说的名字不知道。”  “我刚刚说明了不是吗?我想你该有些轮廓。”  “……但是我只不过是在帮忙。”  “你不喜欢情色小说吗?”  “不讨厌呀!但翻译的是您呀,我对小说怎样想并不重要。”  我从头到尾只能勉强地应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满。  但是信太郎并没有特别显得惊讶。他像是载着年轻女孩快乐地兜着风的年轻人一样,用很愉快的口气说:“我很高兴你来帮我。”  我心里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他。像是为什么不用自己学校的学生啦、为什么也不看履历表或成绩单,就这么轻率地雇用我啦、我所上的大学以校园抗争闻名的,他一点都不在意吗?但是却一个问题也问不出来。正想要问的时候,信太郎指着前方的建筑物说:“就是那儿。”  他住的地方不是像俱乐部的洋房,也不是在玄关的门上挂有扣环的住家,而是贴着白色瓷砖看起来很新、很现代的公寓。  信太郎一把车子驶入停车场就转过头问我:“你记起来了吗?”  “什么?”  “从车站到家的路呀。”  “大概有点印象吧。”我说。我撤了谎,我根本不大记得车子是怎么开到这里的。  “要是还弄不清楚的话,我再到车站去接你。”信太郎说,一面用指头绕着钥匙圈把玩。  从停车场进了电梯,到了最上面的六楼。下了电梯的地面磨得很亮,像是隧道一样的安静。信太郎站在印着六0五号的门前,按电铃。在门旁的墙壁上印有KATASE的英文字,是雕花的银制门牌。  一位把花白的头发盘上去的中年妇女开了门,不是那种像洋片中出现的一脸干练的瘦削女佣,而是一位身材稍微肥胖,感觉很有亲和力的老婆婆,很亲切地堆着笑容对着我点头说:“请进。”  广阔的玄关地上铺着美丽的大理石。在嵌在天花板的灯光的照亮下,就像是大饭店人口的气氛。鞋柜上摆了一只很高贵的青瓷花瓶。另外墙壁上接着色彩强烈的抽象画。但是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不调和。  信太郎像是刚从学校回家的小孩一样,把鞋子脱了乱扔,“这是老妈。”他向我介绍,“经常来我们家帮忙。哦!老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马上泡点咖啡来?喝完了,可以早点开始工作。”  “咖啡可以吗?还是红茶好呢?”  “我一喝红茶就会想睡觉。今天就算了吧。矢野小姐,你要是喜欢红茶的话,请不用客气。”  “咖啡就可以了。”我说。信太郎从我手中接过湿琳淋的雨伞,挂在抽象画旁的站立衣帽架上。水滴把画弄脏了,浮出像是波浪一样的花纹。  雏子从里面走出来,身上一件让人眼睛一亮的粉红T恤,下面是镶着银色亮片的牛仔裤。她像是刚刚才睡醒一样,用很慷懒的声音对我说“欢迎”,就像和经常在家中进出的熟人打招呼一样。  “中饭呢?”  “什么?”  “吃过午饭了吗?”  我一说“吃过了”,雏子就问我“吃了什么”,还是一惯的那种很唐突的问法。像是其实一点都不想知道,只是问问看一样。她猛打哈欠。  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有一间老夫妇经营的、卖饭团的小店。在那儿可以买到便宜的寿司。那天我买了两个海苔卷和两个豆皮寿司回家吃。那就是我的午餐。  我这么一说明,雏子就“哦”一声没有表情地说:“我昨天烧了一锅肉,很好吃,你先忙,一会儿忙完了当点心吃。”  雏子胡乱地拭去因打哈欠而流出的眼泪。用眼角撇了一下紧张的我,又走到里面去。  一说到雏子,我就会想起红烧肉。或许是很奇怪的联想,但是雏子很喜欢烧肉,做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我到现在还可以很清楚地记得,她把盛着红烧肉的小碗端到我面前时说“来,吃吃看”的情景。肉像是棉花球一样地入口即化,我总是边吃边说:“真好吃。”没有说谎,真的是好吃极了。为了表示是真心的,我会跳着脚。雏子也总会很满足地轻轻点头。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我和雏子一块儿吃红烧肉时,信太郎都不在身旁,只有我和雏子安静地动筷子。我一重复说好吃,雏子就喜孜孜地笑。雏子是个大胃王,不管什么都大饮大食。两人闷着头吃,只听到时钟敲打的声音,只要两人的碗一空,雏子就会从厨房再端出来。我一面笑一面说已经吃不下罗,雏子就一定会说:“那就剩下来没关系,我会吃。”  “雏子姐的胃不知是什么胃,好像要装多少都可以一样。”  雏子噗噗笑说:“你知道小信叫我的胃什么吗?”  “嗯,不知道。”  “不是胃袋,是和尚的化缘袋。”  我们一瞬间四目交接,同声大笑。雏予的声音很低,但不知为什么只有笑的时候呈现出高音调。一回想在还没有发生事情以前我们相处的情景,我一定会先回忆起雏子那样的笑声。  片濑夫妇的公寓很宽敞,也可以说除了宽敞以外没什么特别。从玄关起是T字型的走廊,往右转到底起居间,往左是有四个房间对面并排。  信太郎带我参观起居间。当时我的感觉那是一间像学校教室一样广阔的房间,里面既没有鹿头标本、也没有版画,更没有陈列着高级洋酒的釉漆橱柜。不仅如此,里面没有一样是我想像中富贵人家会有的那种高级、有年代历史的家具。  里面散乱地像是跳蚤市场一样。有那种东西没有效在该放的地方的印象。像是电视机上就乱放着杯子,地毯的角落散放着巧克力的罐子啦、吃剩下来的水果盘子啦;挂着圆柱型的古董钟的墙边,吊着非洲工艺品的好几张脸谱,然后在罩着花布的摇椅上,摆着形状奇怪的吊灯。就是这么杂乱无早。  什么都是零零散散的没有统一性,要是爱整洁的人一定会受不了。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虽然是乱无头绪,我却不感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有那种我不知到过那房间多少次了的错觉。不等信太郎请我坐下来,我就自动地坐在皮沙发上。沙发失去了弹性,一坐下来臀部就沉下去。老妈端咖啡来,用我看也没看过的美丽陶瓷杯装着,里面加了很多新鲜中奶,旁边还有一只短短的像是用木屑拼起来的褐色的小棒我一问那是什么,信太郎就说:“是肉桂棒,代替汤匙搅拌咖啡的话会有香味。”  “我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信太郎把放在椅子上的灯罩拿起来,然后坐下来,朝着我笑。“和雏子到朋友家玩,看到这玩意还以为是什么饼干呢,一咬下去就被大家笑。”  “我也差点咬下去。”  “可一点也不好吃哟。不过咬了也不会有事,不是有毒的东西。对了,你喜欢意大利菜吗?”  “你是说意大利面吗?”  “我和雏子的朋友在六本木经营一家意大利餐厅。他比我大八岁,我是在他家看到这个肉桂棒的,所以才想起来问你,下次一起去吃,那家店可是味道好得不得了。你一定会喜欢。”  “好。”我说,除此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默默地喝着咖啡。  “下次去的时候,可得要替你找个护花使者。对了,半田不错,找半田好了。”  “半田?”  “我的学生。”信太郎说,“今年春天大学毕业进了研究所。是个颇优秀的家伙,还是个美男子。和你站在一起的话,简直像一幅画。对了,你有没有男朋友?要是有的话,就没有必要叫半田了,你把他带来。”  我苦笑说:“您不带我上餐馆,也还是会好好的替你工作的。”  信太郎眨着眼,好像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好笑地望着我。“我大概是雇用了世界最认真的女学生了。”  “是什么意思呢?  “不管我和你说什么,你都会转到工作上的事。”  “我不是认真,只是不懂事而已。”  “我看你不只认真,还很谦虚。”信太郎笑着说,“以前也雇了一位大学女生,和你是完全相反。比约好的时间晚两个小时才来,我一问她,她就说是和男朋友上旅馆开房间所以迟到了。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是吗?”  信太郎以柔和的眼光看着我:“你不喜欢听这些?”  “不会呀、完全不会。为什么?”  “我看你好像有点僵硬。”  “没有、我没有。”  其实完全相反,我觉得很轻松。从大片的落地窗往外看可以看到正飘落的雨丝。房间很温暖宁静,十分舒适,仿佛觉得散乱四处的杂物每一样都有一段故事一样。我很想把这个感觉告诉信太郎,但不知如何表达。  “我想找人帮忙时,不太喜欢先来个面试啦,或逼问一大堆问题啦。”他边说边把滚落在地上的香烟捡起来,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就算不这么做,也自然可以感觉得出来。像上个礼拜我在俱乐部看到你的瞬间,就觉得我雇用你很好。也没有理由,人与人之间的相逢不就是这回事吗?”  “我们好好相处吧。”信太郎抽着烟站起来,摇椅被弹得摇摇晃晃,碰到了地上的灯罩发出声响。  “来,我带你到书房。老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把咖啡端到书房来,还没喝完呢。”在起居间的一个角落,有一个铺着粉红桌巾的圆形餐桌。后面用柜子隔起来当成厨房。老妈从厨房走出来说:“好、好,马上来。”  信太郎的书房大约有八坪这么大。和起居间一样,甚至比起居间看起来更杂乱。一整面墙壁做成的书橱,还是有很多书因放不下满出来,地板上也堆着书像小山一样。细长的书桌上散乱着书籍和文具类的东西,书桌旁有一个装录音带的地方,录音带的盒子则像积木一样堆积着。天花板上吊着一架旧式的飞机模型。  信太郎请我在表层布都磨破了的紫色沙发上坐下来后,自己就马上深陷在旋转椅上。把要开始翻译的原文书拿在手上,采取很舒服的姿势。那本书厚得让人吓一跳。  我一问用什么来记才好呢,笔记本好吗?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好。问他用铅笔呢、还是原子笔呢?他说随你喜欢。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比较好,可以告诉我吗?”  “就把我说的原封不动记下来就好了。”  “即使明显文法有错误也一样吗?”  “要是明显错误的话,你大概修改一下就好了。”  “但是这就不能算是正确的口述笔记了,不是吗?”  “你好像越来越开窍了。”信太郎愉快地笑起来:“你不只是认真、谦虚,还很仔细嘛。”  “没这回事。”  “等一会儿一起喝啤酒吧。”  “什么?”  “等今天该做的事做完了,一边吃雏子的红烧肉,一面喝啤酒。好吗?”  “我没意见。”我说。  老妈将喝剩的咖啡端过来,信太郎向她说了谢谢,又开了个颇无聊的玩笑,老妈笑嘻嘻地步出房间。  “那么,开始吧。”信太郎这么说,轻轻地咳嗽。咳着咳着他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手中的原文书。我就像在大学里有阶梯的那种大讲义室听讲一样,把进入耳朵话一字也不漏听地,拼命地记起笔记来。  翻译的文章经过他的口译,委委道来。但有时,他的声音突然止住。我想是怎么啦,一拾起头,会看到他在查字典或是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或有时他会用手顶着下巴一直瞪着窗外。  在那时候,我会玩着手中的原子笔,检查记下来的笔记。由于才刚切口开始还不太清楚小说的内容,但信太郎所译出的文字相当优美,实在不像只是初翻阶段的文章。  半途有人敲门,雏子走进来。信太郎瞄了雏子一下,表情不变地继续翻译。雏子觉得很有趣地坐在我身旁,点起一根烟偷窥我的笔记。  “刚刚半田打电话来,”等信太郎告一段落后,雏子说,“问我要不要到涩谷去。你要不要一起来?”信太郎笑着说:“不行耶,不可以诱惑我。我们正在工作中。你一个人好好去玩吧。”  “但是今天正好大家兴致高得很。”  “我和矢野小姐提过半田,下次四个人一起去卡布其诺。”  “好呀!”雏子点点头朝着我说,“财不起哟,我要出门。红烧肉我拜托老妈等—下热给你们吃。尝尝看。我想陪着你吃,但,下次吧。”  “好。”我说。  雏子走出房间,但还没过十五分钟又走进来。穿着鲜艳橘色迷你裙和同样颜色的长外套。她站在门口,用很娇甜的声音唤着信太郎:“小信,我今晚或许会在外头过夜,我会再打电话回来。”  信太即招招手作为回答。雏子向着我小声说“拜拜”,然后消失在另一端。  信太郎马上开始继续翻译,一直到傍晚五点,我们都沉浸于工作中。还好是拜工作之赐,让我可以忘记片濑夫妇奇妙的对话。等到工作完了,信太郎拜托老妈端啤酒和红烧肉来书房时,我才又想起来。  我已听信太郎说叫半田的男子是信太郎的学生,相当优秀、又是个美男子。为什么那么年轻的男人和雏子非得两个人约到涩谷见面呢?又为什么雏子会说,有可能在外过夜呢?  “你吃吃看这红烧肉。雏子可以说是烧肉的天才。”  我依他的话从盛着红烧肉的碗中夹起一块塞进嘴里,一说好吃,信太郎马上笑着说:“对吧!她最喜欢喂别人吃这道菜,想要听人家说好吃。好像这才是活着的乐趣一样。真可惜,她今天要是在就好了。”  我小心地不让他觉得我在探人底细地问道:“你夫人是出门和朋友见面吧”  “和半田呀。我刚跟你说过了,我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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