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小布有没有看到今年的樱花?”野平夫人喃喃地说。 “我想她应该从病房往窗外看到了。”鸟饲这么一说,野平夫人应声:“是吗?”然后闭起了润湿的眼睛点头说:“说的对,应该是看到了。” 布美子病情急速恶化是在三月二十九号。那阵子野平夫妇每天都去探病,好几次都碰到鸟饲。夫妇俩常常凝望着熟睡着的布美子,嘴中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他们总是静静地守着布美子然后离开。 在三月底的时候,鸟饲和野平夫妇商量,虽然没有得到布美子的允许,但是不是该与他父母联络了。夫妇俩说他们也是这么想,所以马上和在仙台的布美子双亲取得联络。 几天后,布美子的父毋和妹妹上来东京。布美子在恢复意识时似乎和家人交代了些什么。但是到底说了什么,鸟饲无从得知。 布美子停止鼻息长眠而逝,是在家人一时返回仙台的第二天下午。那时正好病房内没有别人,最后守在病榻旁的只有鸟饲一人。 布美子几位男性亲戚走过来搬灵枢,父母则紧跟在后面。手中捧着布美子遗照的是喜欢吃泡芙的妹妹。因为人手不够,往灵车的途中没有人可以打伞遮着灵枢。鸟饲将自己打着的黑伞遮着灵枢以免雨淋,他这么一做,野平夫妇也马上打伞过来。 棺木安放进了厢型车。布美子的父亲向着鸟饲和野平夫妇深深地一鞠躬。但是母亲那边却像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低着头仓皇地坐进车内。 吹起了缓慢的风,将雨吹得斜斜的。灵车开动了,目送着那黑大的车影在烟雨蒙蒙的大街中渐行渐远。鸟饲被一股自己也无法说明的强烈感情所袭击,禁不住仰天而望。 布美子拜托鸟饲帮她照遗像那天,在照完像之后,她依约马上就开始说自己的故事。就好像奇迹似回复健康的人一样,坚决有力地滔滔不绝起来。 从她口中编织出来的话语极为自然,一点都没有矫饰,内容也井然有序。而且没有因为过于感伤而讲到一半哽咽不语的情况。她静静地、谈谈地,丝毫不觉歉疚理性地诉说着。 讲着讲着到了晚饭时间,医院专属的女佣将晚餐端到病房来。但是布美子没动筷子,鸟饲也不觉得饿。 一直到快接近九点宵禁时刻,护士才走进来告诉鸟饲会面时间巴结束了。但是布美子恳求说,有很重要的话要说,非得在今天夜里说完不可,会尽量小声不影响其他的病人、可不可以通融到把话说完呢?这么恳求完,护士便和鸟饲及布美子双双交换了目光,好像企图掩饰激起的好奇心一样,若无其事地点了头。 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灭了以后,布美子靠着床边的台灯继续说,鸟饲连到一楼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的时间都觉得可惜,他用病房内的热水瓶把水煮开沏了茶。 故事说到最重要的部分,是在过了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布美子只有在想要说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的重大秘密时沉默起来。 沉默比想像的要久得多。病房外的走廊没有人影,从窗外传来些微的车声,反而突显病房内的寂静。但是没多久,沉默也被打破了。当布美子一开口,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说着她的故事。 过了半夜一点,全部说完的布美子一点也没有倦容。脸上不可思议地散发开朗的笑容望着鸟饲脸,颊红润,眼眸闪着光辉。看着她在泛黄灯光中映出的容颜,鸟饲的身子无法动弹。 两人有颇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对方。听不到外界一切的声响,似乎连彼此呼吸的声音都能够分辨得出来。 先打破沉默的是布美子。 “刚刚我讲到一半,看你就没有再做笔记了,这样没关系吗?” 鸟饲朦胧地看到自己带来采访用的笔记本掉在地板上。只有前面四页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后面全是空白。 “像从事您这一行的,有本事可以把别人说的话全部记起来对吧?” “没这回事。” “如果日后有想不起来的地方,请您不用客气可以再问我。不过说是这么说,我想可以这么有精神地说话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是不管怎样,请不用客气,只要我还有力气,一定配合。”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说的也是,你对我的事可能比我自己还清楚。今天晚上我告诉你的一大半,说不定早已在你的想像范围内了呢。” “不。”鸟饲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完全放松了!”布美子轻笑了一下,“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的事这么毫无隐瞒地说出来。” 鸟饲没答话。布美子很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用手指玩弄着床单。 “我想,能相信你真好。以后的事就完全任由你处理,你就看着办吧。那个秘密也是一样,其他的也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处理得很好。” “我不写了。”鸟饲低声说。声音好像是从瓶子中发出来的一样,听起来朦胧的。好像是没有听清楚,布美子堆起笑容歪着脖子回问说:“什么?” “不写了。”鸟饲盯着被她握紧的床单的绢纹重复地说,“我决定不写它了。” 布美子好像吞了一口气。他的嘴唇往下撇,用前齿紧咬下唇。觉得喉咙涌上一股热流,没有去处,在身体中膨胀起来。 “我无法解释清楚。”他伸直了背,两手压在膝盖上,然后低头吐气。 “我一直想写你的故事,所以一直在找你,或许说得不好听一点,想要讨好你。坦白地说吧,我早有心理谁备,不管做什么,一定要把话从你那儿套出来为止。即使用卑劣的手段也在所不惜。一直到今天下午还是这样,但现在不同了。” “是我说得不够好吗?还是因为那样的秘密到底不是你可以写得出来的呢?” “不是,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鸟饲用力地摇头,“完全不是这样。” 布美子的大眼睛掳获了他。鸟饲想在那眼光深处中寻找责备和忿怒的眼神,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布美子只是单纯地望着他,只是无心地望着。 “我只是没想到,”他喃喃地说,吸了一大口气低下头,“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他意识到自己肩膀小小地颤抖。鸟饲还是紧咬着唇,禁不住眼眶润湿。 他慢慢地抬起头:“谢谢你告诉我一切。今后我会继续保守你的秘密。我向你发誓,我这一生,会将这个秘密藏于心中。不会把它写出来,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代替你,将你所遭遇到的事……”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布美子的手从床单上滑过来,虽然关节有点僵硬了,但是手指没什么皱纹,而且漂亮白皙。它正寻找着他的手。鸟饲将自己的手指一一与她重叠,温暖干枯的手马上握住了他的。 “你……”布美子用细小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在我的人生尽头能认识你,实在是太好了。能够把一切都说出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一瞬间,布美子说出的长长的故事,在鸟饲的脑中以几近可怕的速度一闪而过。他再次想,只要人活着一天,都可以拥有无数的体验。宁静的感动将他包围。 “我死了以后,如果你有机会碰到那两人,”两眼润湿的布美子鼓起微笑说,“请告诉他们,矢野布美子最喜欢他们了。” 鸟饲点头。一面点头一面用力握着她的手。一股不可思议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不停向他袭击,但他只是握着她的手。在病房越来越扩大的黑暗中许久不发一语。 以下就是布美子告诉鸟饲的故事。 1 从现在开始算正好二十五年前的春天,我与片濑夫妇相遇。那是一个虽晴朗但是吹着强风、带着冷意的一天。 盛开的樱花被风吹得打颤,纷纷谢落下来,把布满草皮的庭院染上浅桃红。有时会突然吹起一阵风,这时,女人们便一面惊呼,一面用手去扯住裙角。草坪上的长桌铺着烫得扁平的桌内,系着蝴蝶结的侍从们,必须一直小心注意着不让花瓣掉落到菜看里。 在打扮华丽的人群中,只有我穿着中仔裤和一件起毛的深蓝色毛衣。在那样的场合很不协调。片濑信太郎对我说“承蒙光临,请好好享用”,我就依他的话把菜看夹进盘里,开始品尝起来。但全是些我见也没见过的菜色,有点食不知昧,分不清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片濑夫妇站在樱花树下,和一位手端着白葡萄酒的老绅士谈笑风生。片濑信太郎穿着一套英国式细条纹、相当高雅的西装,胸前塞了一条领巾。妻子雏子穿了一件看起来像是中东女子的轻飘飘的晚礼服,有点单薄。 好像在找人似的,片濑信太郎引头望着四周,看到站在长桌旁的我,亲切地微笑。他随后不知向雏子低喃了些什么,雏子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像笑昧眯地点头。 一阵风吹起,飘降下的花瓣像是下起雨一样地,落在他们两人微笑的脸庞。一瞬间,他们又开始与老绅士闲聊起来。片濑信太郎一笑,雏子就跟着笑,花瓣就在他俩的笑颜中飞舞。 只有一件事不可思议。就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与他们俩相逢的这一天,我的记忆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也没有光辉。简直像是发霉的老旧八米厘影片,只有模糊的影像一一被放出来。在那影像中没有怀旧与伤感,也没有悔恨,什么都没有。像是庞大的潮流中被截取的片段,只在极为短暂的一瞬看得到景色。 一九七O年三月,我为了寻找一份不错的打工而四处奔走。当时一起同居的男朋友,在前年十一月为阻止佐藤访美的斗争活动中被捕。父母那儿得来的接济也断了,不得不由我来照顾他。 男朋友的名子叫唐木俊夫。唐木是我同大学大我两年的学长,是新左派潮流团体的活跃分子。因为连续两年都留级,所以与我同年。 开始交往时,唐木在高圆寺、我在中野分别租屋而居。唐木佐的公高原本是被当作公司的宿舍用的,所以是以前的那种六个榻榻米一间的房间,在面向北的灰暗走廊的尽头。我去过他的房间好几次,房里连水龙头都没有。铺着被子的房里,被一大堆书和脏乱的东西淹埋,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即使只是想泡杯即溶咖啡,也得把热水瓶的电线接上吊在天花板灯泡的插头,然后得双手抱着热水瓶等水开了为止。 没多久,唐木就找各种理由来我住的地方过夜。我的房间虽然只有两坪多,但由于面向东南,住起来很舒适;冬天用电暖桌,夏天就开窗任风吹人。从朋友那儿买来电冰箱虽然是二手货,却相当便宜。虽有蟑螂但是没有老鼠,和唐木的房间比起来,可以说是天堂。 渐渐的,唐木把我家当作是他们活动的场所,不管什么时候回去家里都有人。有时甚至有连面也没见过的男人裹着毯子在睡觉,一问是谁,就随便说了个名子连招呼也不打,也不道歉,又继续倒头睡。后来向唐木抗议,唐木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这是我和布美子的房间,答应不让其他人进来。但不到一个礼拜,又有不认识的一群人轮流到我住的地方来。 我还被他们差遣去买可乐,偶尔还得帮忙他们印传单。认识唐木俊夫是在大学被拒马封锁、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恢复授课的时候。学生们失去了活动场所,被莫名的兴奋所驱使,开始聚集在大门前四处开讨论集会。我也置身于这时代的巨轮中。而正忙着分发传单的唐木坐到我身边来。 “有烟吗?”被这么一问,我从皮包中取出七星牌香烟。正想用火柴替他点火时,唐木说不用这么客气,把火柴拿过去自己点火。我把香烟递过去,他把火柴丢过来,动作很粗鲁,是那种很爽快的男人。 集会一直进行到天色黑起来。在不安的空气中,机动队好几台装甲车,在正门前并排停着。 学生喊着官兵、宪兵滚回去的口号,反战歌声此起彼落。 唐木在封锁的黑暗中消失了一会儿,但没有多久又回来,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出去。 “陪你去哪儿呢?” 他轻轻拍了拍牛仔裤后面的口袋说:“我借了些钱,到哪儿去慢慢谈天好吗?” “什么?这种时候到外面去?” 他笑出声来。“我们又不会因为罢课就进监狱”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那天晚上,我们在车站里面脏兮兮的居酒屋喝到很晚。那家店就是那种一叫酒,老老的店主人就会拿出肮脏的杯子,倒满了便宜的清酒的地方。 他不怎么喝酒,而光顾着吃下酒小菜,并且着了魔似的喋喋不休谈革命,告诉我为什么会弄到学校被封锁。我有的地方可以理解,但有些地方完全不能了解。当我说我也参加过一次反战示威时,他就开始吹嘘自己在示威活动中身陷催泪瓦斯之中的英勇事迹。 我好几次发问,他也都很热心、很有耐性地回答。其间他也以相同的热络赞美我,说真不相信在那样迂腐的学校里,也会有我这么有魅力的女生这种客套话。 我也曾想,这就是所谓的混合着恋情的抗争活动吧。但是倒不觉得不愉快。并不只是唐木,那个时代的大学生们,在女生面前,以相同方式用嘴巴讨好女孩子是常有的事。原本学生运动和钓女生之间就没什么太大差别。 出了店,在没什么行人的后巷中,唐木突然把我拉到电线杆的阴影里。他说真不可思议,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我不但不觉得不愉快,反而沉醉了。 过没多久,他开始叫我“布子”。两人会带着盥洗用具去澡堂,也有过当他进药房买保险套时,我躲在较远的地方,一颗心卟通地眺着等他的时候。除了唐木那一伙儿常进出我的住处之外,在当时,我们就像是那个时代、那个城镇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恋人了。 虽然唐木认为任何带有家庭温情的一切行为都没有意义,也不喜欢,但对我亲手下厨做的东西却吃得律律有昧。我一在厨房的流理台开始洗涤工作,他就会叼着一根姻,将洗好的内衣晾在窗户边,然后一边唠叨说家庭是万恶的根源。我一指出他的矛盾,他就像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我很喜欢那样的唐木。 所以当唐木被捕时,我受到颇大的掠吓。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十一月十六号,他出门参加阻止佐藤访美的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后就一去不回。 一位常常跟着唐木进出我住处的男学生告诉我他发生意外。我听说他受伤了就很想去看他,但是被劝阻了。理由是被捕的唐木正在使用沉默权,如果这时有女人出面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难缠。 我被告知说他最多被关个四天三夜就放出来,没想到真的一点儿也不差。四天后唐木被释放。 先是不知在那里藏身,没过多久后再回到我身边。 唐木租的公寓房东知道他是左派的活跃分子后,要求他立刻搬走。唐木说这是无理的要求而没有理会,但是却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栖身,所以从公寓把一些最低程度的用品搬出来放到我那里。不知不觉间,我们已一起生活了起来。 被逮捕的时候他的左脚挨了机动队的狠打一顿,因为没有好好治疗,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搞不好骨头出现了裂痕必须住院治疗才对,但是他在入学时和父母弄得不愉快,没有申请健保卡,所以我只有在学校附近的空地捡细长的木板,将他的脚固定起来。原本是碰到一般困难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男人,大概在拘留所经历了相当可怕的一夜吧!他变了,说想远离斗争活动一阵子好好思考,话也变得不多。长期身体没有好好调养,好像身子已搞坏了。看着他那个样子,我也渐惭觉得不做些什么是不行的。 当时,认识我的人当中,有人以为我是唐木所属集团的一分子,事实上并非如此。充其量我只不过是激进分子的恋人罢了,对我来说,革命的概念只不过是玩弄文字游戏。现在想起来,不管示威或是封锁、集会,都像是一种庆典,只不过是为了一尝反日常生活的手段。 因此,我没办法用理论来武装自己,也不想这么做,更没有勇气身先士卒地献身于示威的行列、置身于机动队的炮火中。但尽管如此,我却喜欢置身于好像永无休止的庆典中,在庆典中彷徨不定,胡乱地品尝庙会的滋味。 为此,唐木的存在是必要的。而唐木现在正需要我……这么一想,我就没由来的被一种悲饱的感觉所淹没。 我从仙台父母那儿领取的生活费本来就不算多,怎么样都不够两个人的开销,何况我接济了唐木和他的一钬死党一段时间,连父母寄来的学费都用上了,不得不赶紧想别的办法填补。 必须要赚些钱。而且是迫在眉睫。 我一开始是有什么工作就先接下来。在超级市场卖罐头、在公园卖小孩玩具,这些短时间的工作还真做了不少呢。但是都是工作个三天或是一个星期,实在也赚不到几个钱。 唐木心情不好的时候越来越多。我也因为有太多的琐事心烦气躁。为了生存下去,有太多事不得不去做。或许因为彼此面对着丑陋的现实,我们常为了一些小事而吵架。 也有人笑我们像是老夫老妻。但是我们只不过是迫于形势自然而然地同居在一起,当然没有办法产生夫妇间的稳定以及情爱。何况我们都太年轻了,只不过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实和在脑中所幻想的理想之间,极大的差距让我们感到不安而相互依赖。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在一九七O年四月上旬,我听说有一位副教授私底下在找打零工的学生。提供这项情报的是和我同一所大学、在学生会工作的职员。 这位职员名为板田春美,和我是仙台的同乡,碰巧又是我高中的学姐。新生入学时,我到学生会订购书籍时板田春美来招呼我,从闲聊中知道我是同乡,从此两人就变得很亲近。 春美虽然算不上肥胖,怎么看都比我大上一号。沿着粗颈项而披下的头发,引发人“狮子头”的联想。我想她大概比我大上五岁吧。她在仙台经营公司的父亲很吃得开,好像父母希望她从乡下的天主教女子短期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双亲身旁,好好实习等着出嫁。但是她的梦想是到东京一个人生活,所以和双亲大吵一架以后奔出家门,一个人出外找工作自力更生。对我来说,她是那种能够独立、很有生命力的女性。 那天,偶尔通过学生会前面时,板田春美叫住我。我就和她闲聊起来。 我一说想找一份报酬好一点的工作时,“那正好。”春美说着两手一拍,“我弟弟是S大的学生,听说他的老师正找一位优秀的学生帮忙。他昨天刚好从学校宿舍回家途中到我这儿来,听他提到这回事。怎么样,想不想试试看?” S大在当时是少数没有校园抗争的大学,学生都是家境富裕的小孩,校园气氛很乎和。许多学生开着爸妈买来的车子,每天和女生打网球、约会的学生也不少,所以在外风评不错。 “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呢?”我问。 “我也不清楚。是文学院的副教授,所以可能是翻译方面的工作吧?我想一定是。” “要是那样的话,你弟弟去做也可以呀!” “我弟弟到处打工,已经忙得很了。”春美这么说,脸上接着恶作剧的笑容。“第一,我弟弟不行,因为那位教授希望找女生。这是什么道理呢?这位老师搞不好心存不良呢。要是真这样的话,不向你推荐可能会比较好。” “不会呀。”我笑着说。问题是薪水的多少,和雇主的品性投什么关系。对某些人来说,我还不是那种品性低下、过着荒唐生活的人吗? “要不要我仔细打听一下呢?”春美这样说,我就索性点头说麻烦你了。虽说如此,我根本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因为只不过是助手的工作,对方到底是不会出太高的薪水。 但是几天后,我再绕到学生会去看看时,春美抓住我大声说有好消息哟。“我拜托弟弟再去问清楚我上次说的那件事,结果你猜怎么着?听说每个礼拜只要工作两天。一天四、五个钟头,一个月七千五百元。我弟弟一听,马上改变心意,竟然出口说想自己接下来。” 当时我住的公寓,一个月的租金是一千六。那个年代,不管多好的打工,钟点费都不过十五、二十块。一个礼拜两天,而且只是四、五个钟头的工作可以领到七千五,实在怎么想都像是天方夜谭。当时的七千五等于新上任教员一个月的薪水呢。 “还没有决定谁做吗?” “要是话传开的话,一定一堆人抢着要。早到的人赢,你快点去应征看看。” 我马上点头。但是那时仍是半信半疑,因为我觉得副教授为了个人的工作要找学生帮忙,也没有理由找校外的学生。 在四天后的清晨,板田春美打电话到我的房东家,房东叫我出来听电话。 “好像讲定了哦!”春美兴奋地说道,“反正先见个面再说。今天十一点开始在三田的M俱乐部好像有宴会。到底是什么宴会我也不知道,但是反正那个教授会去就是了。他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到那找他,详细的事会到那儿再谈。” “今天?就是等一下罗?” “是呀!就今天,你抽不出空吗?” “不、不是……”“就像我想的,因为薪水太好了,好多女生都去应征。你是排第一号,应该是最有希望的,不管怎样,先去看看再说。” “但是为什么那么容易就决定了呢?而且又不是自己学校的学生,他也没见过我对不对?” 春美笑出了声。“不管怎么样,我要我弟弟向他保证,我们学校的学生一定优秀。大概是这个缘故吧。” “真拿你没辙,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谎话。” “你说什么呀,这种时候不耍些手腕怎么行呢。” “那不会是很难的工作吧?要是那样,我可应付不来。” “不用担心。”春美说,“一定是谁都能做的工作,说什么不优秀应付不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要不是这样,怎么会不看履历表就这么快决定呢,对不对?等下马上准备好出发吧!” “好。”我回应说。确认了举行宴会的M俱乐部的地址以后挂了电话,一挂了听筒才突然想到,还没有问那位教授的名字,又慌忙地打到学生会找春美。 唉,真是的,春美笑道:“对、对,是叫片濑。片濑信太郎。记得了吗?” 嗯了一声后,“片濑信太郎。”我喃喃自语着。 为了怕叫不出即将成为我雇主的名字而失礼,我拼命地死背着他的名字。现在想起那时的自己,只觉得够滑稽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片濑信太郎这个名字会和他妻子的名字雏子一起,对我的人生产生这么深刻的影响。谁又想得到那名字会左右我的一生呢? 位于三田的M俱乐部在战前是大财阀的豪邸,战后成为一个高级的社交场所,以名人和大企业家,还有带有皇族血统的名流们聚集、开高尚的晚宴场所而闻名。虽说如此,我没去过那里,也没有看过照片。 到底是什么样的建筑呀?是像饭店吗?还是和式的旅馆的大会场呢?完全摸不着头绪。 回到住处和唐木提起这件事,“M俱乐部?”他不屑地回问,“听起来多么像是纨挎子弟出入的场所。那个教授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参加什么宴会呀?” “不知道。” “只不过是向打工的学生说明工作内容,为什么要那么麻烦、非叫你去那种奢侈豪华的地方不行呢?那人是和皇族有关系的吗?是不是在樱花树下开的那种游园会呀?笑死人了,真受不了。” “不要生气嘛。又不关我的事。” “我没生气呀,只是对你要去俱乐部才能得到工作的事有点吓坏了。” “没办法呀!板田叫我去那儿,我也很困扰啊。” “没什么好困扰的。是你拜托她找的工作,所以不管是游园会也好、那里都好,只有去罗。” “要是你不高兴,我不去也可以。” “不要开玩笑了。”他鼓起近似嘲讽的笑容,“我不会插手你的事的,你的问题你自己决定。” “但是要是我工作的话,我们的生活就会宽裕一点,这不能说和你没有关系吧。” “我不记得有叫你去找工作哦。”唐木冷冷地回嘴,“打工啦、钱啦,闹来闹去的都是你,不是我。” 那时我们连去澡堂也得规定一个礼拜只能去两次,头发脏得难受时,就用公寓的水龙头梳洗。我打零工赚取的微薄薪水,一定马上就买书、买香烟、看电影花光了,不到月底拿不到父母寄来的零用钱,所以总是一过了二十号,生活就成问题。曾经还有过连续三天在白饭上洒海苔糊口过日的经验呢。 “都是因为唐木才会过这么拮据的生活”这种想法开始在心中萌芽。有关一直靠我的零用钱,还有我赚的薪水来过生活这一点,他从来一次也没有和我谈过,也没告诉我他的想法是什么。 我虽然了解他的腿并没有回复迹象、身体又虚弱,但光是用同志这种自以为是的字眼就想什么都能够得到谅解,令我开始心里不舒服。他不是我的同志,而是我的负担。 我不是在乎养自己喜欢的男人这种事,只要自己还需要唐木,我很高兴提供他温暖的被窝和食物。但是当受伤的自尊心被唤醒、被说什么“我不记得叫你去找工作”的时候,就可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怎么想,他那种讲法实在是说不过去。 “如果你认为没有必要工作的话,那也可以呀。”我不高兴地说,“我不去就是了。”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呀?是你说不去的,我可没阻止你。我只是说,那是你的问题而已。” “不管怎样,我得先去一趟。已经跟人讲好了。去了以后找个理由把它推掉,再到板田那里去道歉。这样你满意了吧。” 唐木眼睛撇过来:“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哟。” “就是呀。”我冷冷地说,“我也这么觉得,好像是封建家庭的主妇一样,处处得看你的脸色。虽然根本没有这个必要的。认为可以去做的事,只要你一发牢骚就马上放弃。我到底算什么呢?是随你使唤的老妈于,还是只是室友而已?要是室友的话,我想我也太过于奉献了。”自己也觉得说得太过份了,但为时已晚。 唐木不发一语,然后突然从电暖桌中站起身来,抽下挂在梁上已褪色的浅蓝色上衣。 “你嫌我碍眼的话,明白说出来就好了。我会马上离开。” “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说得汲错,我的确只是这屋里的食客。用尽你家里送来的钱,用无聊的抗争逃避现实,是个没用的吃软饭的家伙。” 唐木的脸铁青,但是口气很冷静。我一站起来,唐木就拖着腿过来制止我。 “够了。”他说,声音低沉寂寥,“你什么都没做错,问题是在我身上。” “所以不要逃避呀。” “我没有逃。” “我不是想离开吗?去哪儿呢?要是有什么问题就在这儿讲给我听。” 他眼睛瞄过来:“我想好好想一想,希望你了解。” 我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凝结起来了。我喃喃地说着“你就是光想”,并且意识到自己想说的话的严重性。我记得当时有一瞬间头晕了起来,“先是想,然后就下一时的结论,然后付诸行动,然后又陷入思考。一直就这么重复着,你已是陷人不可自拔的无底洞了。” 他脸上的表情丝毫没变。一语不发地走出了房间。我就跪在床上,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外。他在下楼梯时,传来了粗暴不规则的足音。 我的公寓对面有一间小工厂。我急忙赶到窗边往下窥视,看到驼着背的唐木,在工厂前的路上渐行渐远的身影。明明是暖和的一天,不知为什么穿着浅蓝运动衫的身影却看起来很寒冷。在暖阳中,似乎只有那儿冻了起来。 我钻进电暖桌好一会儿不能动弹。反复不停地在脑中回想与唐木的对话,咀嚼着自己说出口的话,感到强烈的后悔。我拼命地想,往后应该怎么办呢?但不管怎么想,都没有答案。 约定的十一点快要到了,不能失约于为我奔走的板田美子。我在牛仔裤上套了一件蓝色毛衣,以平常的衣着,也没有梳头、也没有擦口红,背起背包就出了门。 往三团的电车中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我很怕失去唐木。我想,我又变成孤伶伶一人了。一个人在那房间起床、一个人去上课,在学生们群集的校园中,每天迷糊地听些演说,者是被问些对越战呀有什么想法的问题啦,或是被劝说参加抗议学费上涨的校内示威。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都搞不清楚,只是不知觉间被卷人学生们的话题的游涡,而懵懂过日。 那时代就像是一幅毫无秩序的图画,被那种时代的空气所吞噬,而我心中想的却是今晚要如何排遣孤独。光是想这些丽已。但即使如此,却羞于向人启齿,也没有办法积极去交朋友,就这么毫无方向、毫无目的的连填补寂寞的手法都想不出来。一想到这种日子又要来临,就异常寂寞地想叫出声来。 这可以说是后话了。有一天我向信太郎道出我前往俱乐部之前所发生的事,信太郎说“这真像是小布会做的事”,露出顽皮的笑脸。 “小布呀,就算对方是犯人,也会诚实地按自己的感觉 去照顾他。某方面来说呢,就是没有道德观。但是换过来说,被你爱的男人很幸福,被你恨的男人就很可怜了。一旦感情冷了下来,你可是会变得很无情呢。” 没想到被这么形容的我,有一天会变成犯人。对信太郎这样的分析,我很平静地接受。正如信太郎所说的,我本来就是完全无视世间道德规范的人,我只是诚实地面对自己。是一个残酷、像小孩的小姑娘。 就像是在证明这点似的,在俱乐部第一次见到片濑信太郎的瞬间,我就把唐木丢在脑后了。正准备踏人从来没有接触过世界的时候,大部分的人大概都会心存恐惧,而对原有的世界紧抓着不放。我与片濑相识刚开始替他工作时,有好一阵子对信太郎和雏子的世界在暗地里轻蔑。虽然嘲笑他们,却并不是真的打心里轻视他们的行为。事实上,不仅如此,我感到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将被卷进他们的世界。我并且记得那种恐怖的感觉,就是一旦进入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来。 正因如此,我只有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继续在背地里嘲笑他们。 我是陷进了他们无意识铺下的天罗地网呢?还是我自己一开始就迷恋上他们所处的世界,因与他们相遇,而终于得以解放了一直压抑的自我呢? 到底哪样才是真的,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没有答案。 2 在M俱乐部举行的派对,是某个财团主办的。我也记不太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召开的,又好像是替海外留学生筹募资金而举办的聚会。反正所有的出席的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一看就知道不是只有学界相关人士集结的那种纯朴的聚会。 门口布满铁栅栏,看起来戒备森严,再里面是一栋贴着谈米色瓷砖的古老洋房。那是有地下室和阁楼的两层建筑。顶楼的小窗有点生锈了。玄关前的停车坪上方像阳台一样,张着美丽的屋檐。 进门的左手边有铺着浅桃红色桌巾的接待处。才刚抵达,打扮华丽的女客们纷纷弯着签名。身上没有请帖的我正想通过服务台的时候,站在旁边的一位女性把我叫住。 我一说我找片濑先生,女人就以相当怪异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把我瞄了一遍。她长着一张方型的四角脸,是一位化妆很浓的中年女性。 “你是?” “我是M大的学生,我姓矢野。” “找片濑先生有什么事吗?” “是打工的事,他叫我来这儿谈打工的细节。” “打工?”女人有点大惊小怪,还是单纯地感到惊讶,带着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嘴中不断重复着,“要怎么办呢?”一副相当迷悯的样子。她和一位在服务台工作,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年轻男性,不知耳语了些什么,年轻男性翻了一下手边的记事本用力地点头,女人就转过来面向我。 建筑物四周挺立着苍郁的树木,被不断吹着的风弄得沙抄作响。一楼法国式的窗户敞开着,在窗户的另外一头是白色的蕾丝窗帘,随着风摇曳生姿。 女人用手指着的不是那栋楼房,而是楼房左边可以看到的矮栅栏说:“在那里,请你进那扇门直走就是庭院,片濑先生好像已经到了。” “庭院吗?” “是呀。”女人向我笑了一下,就像是训斥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那样的笑法。 “宴会是采花园派对的形式。” 在敞开着的门后,可以看到树木摇晃。我向女人道谢后,往门的方向走,但想一想不对又回到服务台。 “实在是不好意思,有件事想麻烦您。” 我一开口,她就很不耐烦地转过来看我。 “我从没见过片濑先生。” “所以呢?” “是不是请您帮我找一下?我不知道是哪一位。” 她很明显地不耐烦,不发一语地越过我,就这么步伐快速地开始走起来,我只有慌张地追在后面。 一穿过门就是铺着草皮的广大庭园。为数相当多的客人手拿着盘予,或握着酒杯四处谈笑。在樱花吹雪飞舞中,女人们擦的香水乘着风到处飘香。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象。那儿聚集着的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那种阶级的人,是我不知道的世界。服务台的女性叫我坐在椅子上等。从洋房一楼延伸的开放阳台上,摆着好几张椅子。我没有坐下来,丽是站在圆筒型的枝子旁,看着女人穿过庭园的样子。 没多久,女人就走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的身旁。男人听女人的话点点头,女人向我这儿指,他伸直脖子往我这望。 我们四目交接。我将眼睛避开,接下来男人就踩着野草阔步向我这儿走过来。 那是片濑先生吗?我内心充满疑问。我并没有从板田那儿听说片濑的长相。上片濑的课的是板田的弟弟,实际上板田也没有看过片濑,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难道从弟弟那儿什么都没有听说吗?或许有听说,但是故意不告诉我也不一定。是不想让我对雇主抱有先人为主的观念吧。 向我走过来的是一位极为有魅力的男性。事实上,简直是不可多见的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