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敦根本不认为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但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目前处境的关系,但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水城即将成为遥不可及的存在而感到心里刺刺痒痒的。从里面传来淋浴的声音。那声音在耳朵深处搔痒着。营业所二楼办公室前面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绘美,辛苦了」。周围装饰着用纸胶带做成的花朵。虽然这简直就和小学的入学典礼或是毕业典礼没什么两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已经成为这里的惯例。无论是在有人要离开营业所的时候,或是要迎接新进员工的时候,这些男人就会很卖力的做这些装饰。只不过,一旦完成之后他们就丢着不管了,一直要到下一个人离开或有新员工进来时,他们才会再次重新装饰。所以,「绘美,辛苦了」这几个字应该也会一直贴到明年吧。照理说,今天是水城的最后一天,应该会有其它司机想要向她道别。但毕竟是夏天,没有人能够在六点以前赶回营业所。就连代替水城去第二次补货的营业所所长也不在。只有驾照被临时吊销而被派去管理仓库的木村先生和上任在办公室,就连去总务室时也只听到一声「加油」而已。水城结束清点之后,走去放瓦楞纸箱的地方拿了一个装两公升乌龙茶的纸箱回来,然后开始把私人用品胡乱丢进去。由于不需要准备明天的出货,于是无所事事的敦便在一旁帮忙,结果却遭到她的嫌弃。不过,当水城走出去拿货车上的私人物品时,敦还是跟了过去。水城默默的把从仪表板和置物袋拿出来的好几支原子笔、打火机丢进纸箱里。如果有不需要的东西,她就送给敦。那把广告扇子是去年制作的。装完所有东西之后,她便用带来的胶带封起来。问她为何这么做,原来她打算利用营业所内的宅急便柜台把行李送回老家去。她快步穿过作业区,走向前方的总务课办公室。敦为了可以继续跟在她后面,便假借要帮她搬运纸箱的名义。「只有营业所送你的礼物你没放进纸箱里耶。」敦问道:「你是打算要拿去送给新同事吗?」「笨蛋。这种东西拿去新单位有什么用?我是去总务课耶,那里和这里的气氛不一样。」「听说你要去千叶啊?我都不知道。」水城突然停下脚步,说:「我没告诉过你吗?」真是不攻自破的谎言。不过,就连敦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告诉过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这很像她的作风。将纸箱交给柜台之后,敦说:「对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什么事?」「请你当我离婚申请书的证人。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只要借用一下你的名字就好。」「什么?这种事你应该去拜托父母或是朋友吧。」「因为明天就要去办理了,我根本来不及去问他们。」「我不要啦。」「谁叫你只顾自己的车福。」敦的话才刚说完,屁股就被水城踢了一下。水城的脸红了起来,虽然嘴上念个不停,但最后还是帮他签了。她只有写字的时候是左撇子。敦一边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一边依依不舍的看着她圆圆的指尖。沉落的太阳染红了天空。再见。水城挥了挥手,往中野车站方向走去。虽然她平时都骑小绵羊来上班,但今天似乎因为有聚餐而没骑车上班。她步伐稳健的走在街上,中途只回头了一次,并大声叫着:「下次有空要来千叶玩喔。」虽然接着又补充说:「千仓那里有海,所以夏天的时候来玩吧。」但马上就被货车的声音给淹没了。这时,有两辆脚踏车骑了过来。虽然现在是暑假,但早晨和傍晚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这对穿着制服的情侣。他们手牵着手并排骑着,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分开。即使快骑到水城的面前,仍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这如果是在平时的话,水城一定会恶狠狠的瞪着他们,并在擦身而过的时候数落个几句。但这一天,她却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甚至蹲了下来,试图让路给这对情侣。笨蛋。敦暗自窃笑起来。当这对学生情侣骑到水城面前时,他们利落的松开手,并在骑过她身边之后再度牵起手来。接着,驶回营业所的其它货车从他们身旁经过。司机看到敦,轻轻的按了按喇叭。敦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再回过头时,水城和骑脚踏车的学生都不见了。大家都溶入了风景中,好像烟雾一样不知去向。到了明天,知惠子也会消失。消失在成堆的户籍誊本中。只有愚蠢的敦被留在这里。他突然很想踢小石头,于是便在行道树根附近寻找有没有适当的小石头。结果,他找到一颗埋在泥土里的小石头,并且开始专心的把它挖出来。营业所二楼的窗户打开了,一名职员向正在马路上的敦大叫:「喂,打工的,不要在那里摸鱼。」敦在心里咒骂着:「真罗嗦。谁在摸鱼了,我可是从来没有摸鱼过喔。」我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他意气用事的拚命挖着泥土。贝壳中看到的风景淳一挪了进去,发现自己好像在贝壳里,好像变成了寄生在贝壳里的小动物,从出生到死亡,就只知道这片风景般微不足道的存在。一接到鲇子已经下班的简讯,淳一便配合她回家的时间,花四十分钟将工作告一段落。他们每天都约在附近的超市会合,然后一起购买晚餐的材料。等待会合的地点是位在超市内的休息室。虽然里面放了三张长椅,但因为常常挤满人,所以不常有空位可以坐。淳一站着等鲇子。随着每天的情况,等待的时间会有所不同,有时还可能等上五分钟左右。比方说,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想要告诉鲇子的时候,或是遇到什么好事的时候。那种时候,明知道要等待,淳一还是忍不住提前出门。其实,最近淳一会提前到这里还有别的原因。他是为了长椅旁的「顾客的心声」布告栏而来。绿色的布告栏上贴着顾客投书的各种申诉和要求。这家超市的负责人会针对所有顾客的来信做出回答。看布告栏上的每一篇文章,已经成为他的小小乐趣。这天,他看到这样的一封投书。「食品卖场收银台的人在找零的时候,没有用另一只手扶着就直接把零钱丢在我的手上。这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但同时也有这样的投书:「找零的时候,店员摸到了我的手。因为店员经常在摸钱,这样做很不卫生。因为有些客人会带着新生儿出入这里,所以请你们多加注意。」这些人特地写信投书,代表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无法怱略的事。像淳一在填写申请表格时,觉得写地址、姓名和年龄是一件麻烦事,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很大的问题。所以,淳一开始思考。他把自己当成是处理客户申诉的人员,并寻求解决的方案。遇到这种持相反立场的问题时,该如何解决?有人认为在找零时,应该用另一只手扶着,但也有人不希望店员碰到客人的手。还是说,应该把找零的钱放在银色托盘中递给顾客?也许,干脆不要设置收银台比较好。顾客自己把每一件商品拿到条码机上读取,并将显示的金额投入机器里。接着,再从盘子里取回需找零的钱。这样也可以消除收银台前拥挤的问题——不,这种小事无关紧要。学生时代,他曾经在超市打工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后总是会这么想。如果希望能够用另外一只手扶着,可以自己主动伸出手来。如果不希望被店员碰到,那就戴着橡胶手套来购物。这些孤独的死顾客,什么事部只想到自己。但既然淳一每天部不厌其烦的看这些投书,代表他也乐在其中。从小,他就喜欢看到别人挨骂。现在,他最喜欢的是这封投书。「『风太郎零嘴』从卖场消失了。你们不再进货了吗?小孩子整天都在哭,让我很伤脑筋。」她(也许是他)的字迹越写越小。写到「小孩子整天都在哭,让我很伤脑筋」时,几乎已经快看不到了。淳一对这封深怀歉意、谦卑有礼的投书产生了好感。但另一方面,答复的内容却很冷淡。只回答说「会向进货的负责人询问」后,过了一星期仍然没有进展。这家超市似乎并没有进过「风太郎零嘴」的记录,很可能是顾客搞错了商品的名字。最后还写道:「如果能够告知正确的名字,本店将会由衷的感激。」一副爱理不理的口气。几天后,女人这样写道:「我买的就是『风太郎零嘴』。我是在四月的时候买的,如果你们不打算进货,至少可以告诉我厂商的名字。我家的小孩整天都在哭。」内容已经从「小孩子整天都在哭,让我很伤脑筋」变成了「我家的小孩整天都在哭」。这是很有战略性的变化,代表她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小孩子在拜托你们。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淳一对女人的这种变化喜忧参半,并期待看到下一次的答复,但这的确是一封值得令人期待后绩发展的投书。而且,到底是怎样的零食会让小孩子吃不到就哭闹?淳一再度陷入思考。根据这个名字,他猜想应该是米麸类的零食。一定是将那种包着黑糖的棒状米麸点心,改良成可以随手拿来吃的尺寸的点心。应该是做成小颗粒状,或者是做成花卉或动物的形状。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想象这是会让人吃上瘾,让小孩子会为此哭闹的零食。相反的,这很可能是投书的女人自己的问题。淳一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女人和丈夫离了婚,独自养育着孩子。她可能接了函授课程的作业批改工作。淳一以前也曾经做过这种工作,只要能够批改大量的作业,薪水就还不错。但是,如果无法一整天都面对着答案批改作业的话,恐怕很难养活小孩子。女人的孩子应该是儿子。虽然女儿也无妨,但如果是女儿的话似乎会太乖巧。一定是个小男孩,才会整天都黏着妈妈。女人在工作时,小孩也会爬到女人的背上。就跟以前淳一曾经对待母亲的方式一样,为了把母亲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不惜花费最大的努力。由于小孩子太吵了,女人曾经动手打了他一次。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他在玩答案卷。之后,女人开始害伯自己会逐渐走向毁灭,所以,她绝对不能没有这种『风太郎零食』。因为,每当儿子吵闹时,她的手心就会发痒。于是,她总是会拿一个零食递给身后的儿子。而不可思议的是,小孩子只要一放进嘴里就会安静下来。这么一来,至少可以撑到晚餐前。然后,喂儿子吃饭、洗澡,哄他上床睡觉。有时候,还会读故事书给他听。等到儿子熟睡之后,女人便再度开始工作。食指的指腹已经被红笔弄脏了,小拇指的根部也鼓鼓的。但是,却没有人发现这件事。突然,她感到极度的寂寞。因为太寂寞了,便伸手拿了一颗给儿子吃的零嘴。黑糖的风味在嘴里扩散。那是唯一可以让她心情平静的东西。巧克力太高级了。如今,唯一能够安慰她的,就是『风太郎零嘴』了。女人的身影在淳一脑海中一天比一天鲜明。甚至已经占据了他整个脑海,仿佛快要从耳朵里挤出来似的。就连这一天,有人从背后拍他时,他甚至都误以为是女人的手。「等很久了吗?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不是那个女人,是鲇子。淳一回答说:「你很准时。」由于鲇子手上拿了很多东西,于是淳一接了一个过来。「难得椅子没人坐,你为什么要站着?」听到这个问题,他很自然的说了谎。如果坦诚说出看「顾客的心声」布告栏是自己每天的乐趣,恐怕会影响自己身为一个人的价值。两个人立刻往食品卖场走去。这一天,鲇子嚷嚷着「没有豌豆荚,没有豌豆荚」,然后在蔬菜区里转来转去。虽然她甚至还叫店员帮忙寻找,但豌豆荚却已经卖完了。她显得很伤脑筋。只是,鲇子那天晚餐要做的菜色是糖醋豆腐和猪肉涮涮锅。淳一搞不懂这些菜色为什么二疋要有豌豆荚。如果想要为糖醋豆腐的酱汁增添色彩的话,只要加几颗冷冻库里的青豆仁就好了。但是,这就是鲇子的作风。鲇子有鲇子的世界。淳一的母亲已经撒手人寰,只有父亲独自住在金泽的老家。自从淳一考进大学来到东京之后,几乎就不曾回过老家。即使回去了,两个男人也是相对无言。虽然目前的工作并不会太忙,但即使到了中元节,他也不想离开东京。从他认为是离开东京,而不是觉得从东京回家这一点来看,他们父子之间就已经产生了距离。对于父子关系来说,维持遥远的距离比随时可以看到的距离更理想。不过,最近有一件事令淳一感到相当烦心。虽然父亲几年前发病的风湿病很令人担心,但目前似乎已经藉由药物得到良好的控制了。他所担心的是,父亲不太会用传真机了。那部传真机是大约十年前朋友免费送他的老旧机种。不仅体积庞大,操作也很不方便。但由于父亲不喜欢和淳一直接在电话中交谈,因此只要有事就会用传真来联络。所写的内容不能称之为信,和厨房中常见的「冰箱里有味噌鲭鱼」之类的纸条差不多。但无论如何,直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成功的用这种方法在沟通。不管再怎么合不来,淳一毕竟是他的儿子,年纪越大,在身心方面和父亲相像的部分也越来越多。所以,他们才能够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冷淡话语的字里行间中所缺少的东西。然而,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和父亲之间的联络变成了一件麻烦、棘手的事。每次都一定是从无声电话拉开序幕。因为工作的关系,淳一经常使用传真,当他拿起听筒而对方没有出声的时候,他就会等待「咘——」的声音出现。这是对方通知接收传真的声音。只要听到这个声音,电话机就会自动切换到传真。但父亲打来时,过了很久部没有听到「咘——」的声音,即使对着电话「喂,喂」,也听不到回答的声音。因为也可能是无声电话,所以淳一就挂上了电话。结果他刚挂上电话,铃声就又再度响起。即使他拿起听筒,仍然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个时候,淳一就知道这是父亲打来的电话。他耐心的等待父亲回想起发传真的操作方法。他没有挂断电话,并重新回到被中断的工作上。以淳一的工作性质来说,越是白天就越不会接到紧急联络电话。他用电脑写一些文章或是书评,虽然有时候也会接些整理录音带内容的工作,但外发给他工作的编辑制作公司通常都要到傍晚才会开始认真工作。所以,等了十分钟还没有收到传真时,他便再度挂断电话。这么做代表了他无声的抗议,希望父亲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的再看一遍说明书的内容。但即使如此,父亲却丝毫不记取教训,再度穷追不舍的打电话过来。这已经是第三通电话了,仍然没有听到「咘——」的声音,这时淳一终于火大了。「喂喂,喂喂。」他带着怒气连声叫着。这时,才终于听到父亲在电话中叫了一声「淳一」。「老爸,果然是你。」「你家里的电话设定在不能自动接收传真吧?」「如果设定在传真上,我要怎么联络工作?是你那里的问题,我一直没听到咘——的声音。」「咘——是什么?我每次都是这样传的啊。你那里为什么不能收传真?好奇怪啊。」所以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吗?这是因为你都是在说话之后才开始发传真,都是因为你用这种麻烦的方法发传真的关系。在那种情况下,我就必须按下『开始』的按键才能开始接收传真。但是,如果你在电话里闷不吭声的话,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况且,现在谁还会用这种方法发传真。拜托你,就用一般的方法传过来吧——淳—大声咆哮着,再一次向父亲说明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正确方法(其实就是在传真的时候不要把听筒拿起来而已)。父亲每次都坚持说,他家的传真机无法用这种方法寄发。真是受不了。淳一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衰老。虽然他很清楚父亲已经老了,但他却不愿意去面对。比起死去的母亲,活着的父亲更令淳一感到孤独。既然这种老旧的传真机会给人添这么大的麻烦,一开始就不应该使用,赶快去买一台新的传真机。淳一在心里咒骂了几句之后,便再度专心于工作上。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鲇子。接着便心神不宁的等待着,希望接到她说会早点回来的简讯。他同时也很担心她会不顾自己,任由他一个人年华老去。不管怎样,几天后他一定会收到父亲的来信。每次打开,里面总是装着一张无法传真的纸。它通常是广告单的背面,父亲总是直接折起来后寄过来。折痕很乱。就好像小孩子折的纸鹤般,无法折得很平整。淳一觉得好像收到的是父亲突起的指关节。那天,他收到的信纸上的折痕比以前更加凹凸不平。于是,淳一几乎是忍无可忍的冲去新宿,买了一台操作简单,附有传真功能的全新电话。他在量贩店的会员卡里已经累积了不少点数,况且,家庭用电话的价格和玩具差不多。他没有跟父亲说一声就把电话寄回老家。「结果,他竟然寄回来了。」淳一气呼呼的告诉鲇子。当时他们正像往常一样,正在超市购买晚餐的材料。「他说不需要。为什么不需要?他应该把旧的那台丢掉,用这台新的电话嘛。」「如果用了新的,就会太顺利了,那样就没有机会和你说话了。」「笨痴。」笨蛋和白痴合在一起的词汇从淳一嘴里冲了出来。「我们的关系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爸太古怪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尽说些任性的话。好像在吵我不要穿这件衣服,我一定要穿上次的袜子一样。我老爸真的老了。」「但他还不至于老到需要儿女为他操心的程度。淳一,我看还是你去买一台容易收传真的机种吧,就算是为了你爸。」鲇子虽然可以一心二用的听别人说话,但往往会说出一些让人跌破眼镜的话。「你已经是大人了,也该尽尽孝心了。」你在说什么?淳一说。毫无预期会听到如此达观的意见,淳一突然觉得鲇子离自己好远。他觉得要赶紧把她拉回来才行,否则,自己将会被抛在某个角落里自生自灭。于是,淳一开始找碴。看到鲇子今天也一脸严肃的寻找着豌豆荚,便嘟嚷一句:「我才担心你有问题呢。」「既然你是成熟的大人,那么豌豆荚应该不那么重要吧,你何必找得这么认真呢?」「因为,我需要用到啊。」「用在哪里?」「味噌汤啊。」「什么嘛,原来是那种东西啊。」「那你不想吃吗?」「想吃啊。」的确,他的确很想吃。不,是现在突然很想吃。每次都是这样。他总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当鲇子说要煮味噌汤时,他就觉得自己非吃不可。也许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起,总是吃相同食物的关系。淳一他们有时候会在相同的时候想吃相同的东西,而且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所以,当他们分头去买菜的时候,就会发生麻烦。比方说,当她挑选蔬菜的时候,淳一就必须负责去买四百公克绞肉和冷冻乌龙面。鲇子已经掌握了商品的陈列位置,所以很快就买好了。而当淳一从收银台前的队伍中找到她的身影时,就会从一旁把商品放进她的购物篮里。虽然时问不充裕的时候他们会采用这种方法,但有时候两个人却会同时买到并不在原本计画中的食物。比方说,明明他们都没有特别喜欢吃,却同时买了两包醋海带,而且每包里面各有三小盒。有时,他们也会同时买了两包毛豆。上一次重复买到促销叉烧的时候真的很丢脸。淳一很怕别人以为他们喜欢一人啃一根叉烧,便不好意思的想要逃离现场。他拚命找借口:想去收银台外面等鲇子、香烟刚好抽完了、膝盖好痛、两个人排在一起队伍会变长而给别人添麻烦……等等。但是,鲇子却看穿了他的借口。「这代表我们想吃相同的东西。但反过来说,也就是我们体内缺少了相同的东西。」既然她已经这么说了,他就无法落跑了。否则,自己就会变成是弃同胞而去的卑鄙小人。无奈之下,淳一只好和鲇子一起排队了。轮到他们了,两块叉烧一起结帐。第一块读过条码后,收银台的女生应该会按下数量「2」的键才对。在这段时间里,淳一为了显示自己是基于科学的意义而购买,于是便拚命聊着猪肉所含的蛋白质和维他命的话题。鲇子根本对蛋白质的话题充耳不闻。既然两个人都感到不足,代表这个感觉并没有错。她为此感到满足。鲇子事先告诉过他,今天会晚一点下班。由于学校开始放暑假,所以图书馆忙于准备为小孩子举办的各种活动。鲇子不可能一个人先行离开。这天,淳一打算晚餐用超市的便当来解决。因为他要写两篇刊登在情报杂志角落的书评。他打算在晚上七点之前写完其中的一篇,然后一边吃便当,一边看下一本小说,如果顺利的话,在睡觉之前就可以决定大致的架构。这样接下来的星期六他就可以难得的放自己一天假,同时也可以带鲇子去哪里玩了。然而,中午过后,一位他认识的写手打电话给他,说淳一也有接案的D公司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他们之前就一直拖欠稿费,这次真的很危险。因为他们一直没有汇钱给我,所以我今天就直接去了饭田桥,同时,也顺便要给他们看之前委托我的工作。比起电话联络,当场修改比较快。』「村上先生,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他们没说什么,因为公司空无一人。连电梯都无法到达地下室,这代表他们公司根本没有人上班。』对编辑制作公司来说,月底根本不可能发生公司唱空城计的情况。由于编辑和写手都会在公司里挑灯夜战,所以应该二十四小时都灯火通明才对。『我想,那家公司应该蒸发了。』村上先生这一阵子都在接D公司的案子,他嘿嘿的笑着说,这下子可伤脑筋了。这个消息确实是晴天霹雳,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编辑制作公司和设计事务所、办公室,或是写手事务所等这种小型公司很容易就会突然蒸发。简单的说,也就是倒闭。村上先生在这一行打滚多年,在这方面似乎颇有耐性。淳一当然也有耐性,但是在听村上先生聊这些事的时候却突然害怕了起来。因为,淳一比他接了更多D公司的案子。虽然对方已经积欠了好几个月的稿费,但因为已经合作多年,他一直通融对方,以为对方早晚会付钱而不把它当作一回事。如果D公司真的倒闭了,他将会损失将近四个月的稿费。那感觉实在太不真实了,他甚至慌张不起来。于是,他开始莫名其妙的虚张声势起来。「村上先生,这下你真的要伤脑筋了。我这半年来,几乎很少接D公司的案子,所以损失应该不大。」「哇噢,真是羡慕你。改天我搞下好得跟你借钱喔。」「有困难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开口。」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其实自己也口袋空空。挂上电话之后,他检查了一下钱包,里面只剩下三干圆。父亲每次喝酒心情好的时候都会告诉他,只要口袋里有和年龄相同数目的千圆纸钞,走路就可以抬头挺胸。仿佛这是什么秘密法则似的。事到如今,淳一虽无意相信他的大放厥词,却发现那个数目刚好符合。不对,他想了一下,一千乘以三十应该是三万,也就是说淳一身上的钱只能当三岁小孩。再说,光靠这三千圆也无法打破眼前的僵局,所以也根本不需要对这三千圆抱持着什么执着。由于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于是他最后决定去超市一趟。干脆把钱包里的钱都拿来买今天晚上的食材,或许这样心情反而会比较畅快。他顺便把垃圾带了出去。走进电梯时,住在顶楼的女人向他打招呼。「你每次下楼都会带垃圾下去,真了不起。家里总是有丢不完的垃圾。」确实,垃圾袋里装满了淳一打印出来的文章。这是垃圾啊。这些东西在他脑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是垃圾了。「是啊。」他微笑以对。三千圆可以做什么料理?基本上,淳一会做的料理十分有限,其中,最贵的应该就是炖牛肉了。虽然他一时想不起来炖牛肉要配什么色拉,不过,这可以等到明天牛肉炖煮人味之后,再和鲇子商量。他几乎很少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来超市。这个时段超市里的客层和平时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老年人占的比例比较多的关系,人潮流动的速度很缓慢。有时会有人突然停下脚步,有时则会有人挡在通道上悠闲的聊天。这时淳一也只好跟着他们慢慢走,结果他内心的购买欲望也就这样逐渐的消失了。他慢慢镇定下来,走向「顾客的心声」布告栏。这时,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旁边的长椅上,则坐着傍晚时经常看到、好像有酒精中毒症的男人。虽然他没有什么危险,但看到这个男人用颤抖的手拿着罐装啤酒小口小口喝酒的样子,实在无法让人感到心情愉快。不过,那个女人丝毫不介意男人的存在,双眼始终盯着布告栏看。她的身体好像在微微发抖。淳一直觉的认为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写那封投书的人。女人略微松弛的背部累积着生活带给她的疲惫。淳一很想从正面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是当他不经意的走过去时,那女人却匆忙的离开了。她往食品卖场的方向走去。由于手上还拿着购物篮,所以她应该暂时不会出来。接着,淳一仔细看着布告栏。他发现事隔多日,又有新的投书了。过了一段时间,我询问了关于『风太郎零嘴』的事,却始终没有获得答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你们不打算进货的话,至少应该告诉我制造的厂商是哪一家。」照理说,后面应该接着写「我家的小孩整天都在哭」等字样,但这次却没有写。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另一方面,店家的答复越来越冷淡。「目前正在调查,请耐心等候。」文字和文字之间透露出盛气凌人的焦躁——「我们从来就没有卖过这种零食!」这很像淳一对父亲的不耐烦。看完之后,为了追上那个女人他急忙走去食品卖场。她一定是去找零食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抱持着这样确信的心情走向零食区,却发现那里只有带着孩子的母亲。他在找的是更年轻一点的女人。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三十出头而已。当他试着在店里寻找一下时,在面包区发现了那个女人。她满脸疲惫的盯着甜味面包条。接着她随意的拿了起来并丢进购物篮里。不过,她并没有打算离开面包卖场。淳一心想,也许所谓的『风太郎零嘴』其实是一种面包。于是他也跟着一起找了起来。女人发现了淳一。当她为了避开淳一而准备离开卖场时,脸上露出了既像是难为情又像是生气的表情,但由于只看得到她的侧脸,所以无法确定。淳一想看清楚女人的表情,于是便跟了上去,结果发现她只付了面包条的钱。她该不会偷了什么东西吧?淳一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女人已经走过收银台,走出了超市,没有任何人阻止她。就在这个时候,「请问你在找什么?」一名高大的店员叫住了淳一。可能是淳一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启人疑窦吧。他必须立刻向店员解释一下。虽然淳一很想问他『风太郎零嘴』在哪里?但他终究没有这个胆量。于是,他煞有介事的怒骂道:「这里的商品陈列很难找,这样不行啦,南口A超市的商品一目了然。」「牛肉酱汁在哪里?我一定要罐装的,非要罐装的不可。」那名男店员很客气,虽说只是表面功夫,但还是把火冒三丈的淳一带到货架前,告诉他说,这里和那里都有牛肉酱汁。或许是觉得淳一很可怜,他缓慢而仔细的读出了两种商品的名字。那天晚上,淳一他们像往常一样并排躺在床上。淳一和鲇子的房间在六楼,刚好南侧没有较高的建筑物,所以夏季的时候可以吹到南风。而为了让风可以吹进来,他们把窗帘拉开一半。夜风吹来,把蕾丝窗帘吹了起来,仿佛要将淳一胸口包裹起来似的鼓涨着。淳一挪了进去,发现自己好像在贝壳里,好像变成了寄生在贝壳里的小动物,从出生到死亡,就只知道这片风景般微不足道的存在。既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不要什么。只是吃着随水冲进来的食物,睡觉、醒来,然后死去,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福。淳一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桃花源,于是便邀一旁的鲇子也进来。虽然她觉得很麻烦,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淳一的要求,便把头伸进了窗帘鼓起来的部分。「这里的风好舒服。对吧?会直接吹到鼻子上。」「你今天买了牛肉酱汁吧?你想煮什么?」结果,淳一在超市只买了罐装的牛肉酱汁。当他拿去收银台结帐后,便懒得再回去买蔬菜和肉。同时,他也讨厌被当成窃贼来看待。淳一也讨厌从那个亲切的店员身上感受到自己对那个女人所产生的相同的同情。最后,他去便利商店买了便当当作晚餐。虽然他把没有用处的牛肉酱汁藏在厨房柜子的最里面,但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他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鲇子。从D公司倒闭开始一路说下来。由于他们很少聊到彼此工作的事,所以她丝毫没有为他担心。淳一嘀咕说,四个月的稿费可能化为泡影了,鲇子却悠哉悠哉的说,那要赶快去其它地方接一些工作才行。「对了,『风太郎零嘴』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鲇子总是对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格外有兴趣。也许,她和淳一在骨子里很相像。「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去其它商店找一找?她不是因为孩子在哭而伤透脑筋吗?」「其实,根本就没有这种零食。我查了网路,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的确如此。很可能是女人记错了,也可能根本就是阴险的恶作剧。然而,淳一还是觉得那个女人对此深信不疑,她很需要不知道在哪里吃过的这种零食。所以,今天他第一次投书给「顾客的心声」。他写道:「其它客人也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我也希望贵店可以继续贩卖『风太郎零嘴』。黑糖的味道很好,卡路里也很低,最适合当零嘴,看到它从货架上消失,不禁令人感到失望,我妻子也为此以泪洗面。」当他把纸折起来,准备投进投书箱时,心跳不由得加速。他的手微微发抖,折痕就像父亲的信般乱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女人的共犯。「……那个投书的女人已经走投无路了。虽然我不确定看到的就是她本人,但感觉她真的很需要那种食物。」「我觉得只是捣蛋而已。可能曾经在超市遇到不愉快的事吧,那家超市晚上负责收银台的店员有时候很不客气。」「如果是这样,会说小孩子在哭吗?」恩。鲇子陷入了沉思。然后,她将兴趣转移到毫无关系的方向。鲇子的思考总是很跳跃。「不对,等一下。搞不好不是风太郎,而是富太郎喔。所以,你在网路上才会查不到。」「根本就没这种东西。」「那会不会是麸太郎?就是米麸的麸。风太郎和麸太郎。你有没有听说过黑糖麸果子?也许就是那种零嘴吧。」「啊。」虽然是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但淳一很高兴发现鲇子和自己的想法完全一样。虽然今天没有吃相同的食物,但也会有这种事。这比同时买了两份醋海带和叉烧时更令他感到高兴。想到自己并不孤独,淳一顿时感到兴致勃勃。鲇子陪伴着自己。他把自己所想象的女人的生活都说了出来。鲇子听了之后,也开始想象那个女人的影像。由于她看过的书比淳一更多,所以她的想象也更有现实味。她也想象着女人的孩子,以及偶尔会和女人见面的女人的母亲。所有的情节都生动活泼,淳一也继续侃侃而谈。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同时寻找着自己和鲇子的共同点,以便确认自己并不孤独。不知不觉中,已经半夜一点多了。由于躺在窗帘里,所以根本没有发现到时间的流逝。鲇子慌忙调好闹钟,说要赶快睡觉,不然会影响明天上班。她甚至宣布,从今以后禁止提到风太郎,连风太郎的风字也不能说。淳一担心她真的睡眠不够,便不再说话。不过,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发出「伏」的声音。鲇子很生气,踢着因为太热而放在一旁的被子说,在她睡着之前,禁止说任何「亡」开头的字。淳一仍然躺在窗帘内。真的感觉像在贝壳里。他从那里看着世界。不,那根本称不上是世界,只是两个人的天空。他默默的眺望着两个人的天空。他在心里想象。我们好像两尾小虾子,生活在贝壳之中。当他想到这里时,风停了。窗帘的下摆从淳一的下巴抚摸到额头,似乎在对他说「该睡觉了」。然而,他不想让这一天结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看到鲇子?不知道明天我会不会孤单一人?他偷偷看了一眼转身睡觉的鲇子,她已经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夜缓缓的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