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一切似乎都将随着八月的结束而有全新的开始。佐藤敦，一个年近三十岁却仍在饮料公司打工、负责自动贩卖机补货工作的年轻男子，在长期面对那遥不可及的电影剧作家梦想、渐行渐远的夫妻关系等问题之后，终于到了该做一个了断的时候……。本书为日本第135届芥川赏得奖作品，作者从佐藤敦与看似独立自主的女货车司机水城之间的互动着手，深刻描写出年轻世代在面对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心情，以及对于生活、爱情无所适从的茫然心境。目次舍弃在八月的路上贝壳中看到的风景舍弃在八月的路上到了明天，知惠子也会消失在成堆的户籍誊本中，只有愚蠢的敦还留在这里。对着默默工作的水城，敦看到出了神。对方正将手伸进瓦楞纸箱中，以便拿出罐装咖啡。当她将弯着的手臂拾起时，手肘内侧已堆满了易开罐。那是一百九十毫升的易开罐，通称为一九罐。她微微调整因手臂隆起肌肉造成的易开罐金字塔的凌乱，同时手腕一动也不动的移动着。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敞开的自动贩卖机的商品补充口。露出努力克制想要赶快离开的表情。终于，她逮到了机会，把易开罐接二连三的丢进去。她用腰和膝盖控制着一定的节奏，一个劲儿的放进去。一旦易开罐的角度歪斜就会在中途卡住，但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慢慢来。虽然已经是八月的最后一天，但东京的暑气却丝毫没有消退。而且就在这一天，水城将离开货车司机的工作。九月之后，她就要调去总务课了。也许是想在最后一天留下记录吧，她发奋要在六点之前跑完所有的送货路程。「好热~喔。」水城发质受损的褐色头发从毛巾打结的地方跑了出来。「不知道会不会下雷阵雨。」敦也附和了那么一句之后，抬头看了一下天空。虽然空气中湿气很重，好像在洗三温暖一样，但空中却没什么云聚集。「接下来呢?」「鸟龙茶。三五罐的。」就在这时，放进去的易开罐咖啡发出讨人厌的声音。似乎是在自动贩卖机里卡住了。这都要怪水城在听到「别挡路，混蛋!」的声音时，不该回头看那一眼。因为找不到可以暂停两吨货车的地方，今天才会把车子停在不适当的位置。不过，幸好大型砂石车司机咆哮的对象是打工的引导员。那个引导员为了让还在很远的直行车优先通过，挡下了从建筑工地大门驶出来的砂石车。啧。水城用力咋了一下舌头。「卡到了。好像在很里面，你可不可以帮忙拿一下?」「我没办法拿一九罐啦。」不试试怎么知道?水城说着踢了一下敦的屁股。刚才被砂石车司机喝斥的年轻引导员不时偷瞄着他们。敦踮着脚尖，把手伸进自动贩卖机里。虽然已经伸到很里面了，但还是构不着。由于隔板配合易开罐的尺寸进行了调整，所以，一九罐的那一排特别狭窄。即使缩着手伸进自动贩卖机并努力缩短距离，但毕竟是男人的手，能够伸入的程度还是有限。「果然还是不行。这种事情还是要像女人那样细长的手臂才有办法。」「我讨厌拿卡住的易开罐。」敦小心翼翼的收回手臂，和水城交换位置。个子娇小的她，将一旁的砖块拿来垫脚。如果没有充分准备的话，很容易就会被粗制烂造的隔板边缘割破手。水城慢慢的把手伸进去，并在自动贩卖机里摸索着。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这种时候她总会仰望天空。虽然一方面是需要将肩膀伸直的关系，但敦总觉得她看天空的动作应该有其它的理由。「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婚?」她出其不意的问道。敦也打算告诉她这件事，只是今天一直很忙碌，始终找不到机会。自从某一次问了水城一件不该问的事之后，敦就开始毫无保留的跟她说自己的事情。「你明明是个女人，为什么要开货车?」「他们也该调你去处理事务工作了吧?」某个因为下雨而空闲下来的午后，敦这么问道。水城回答说，离婚之后孩子归她扶养，所以她希望能在这个薪水比较高的职位上做久一点。虽然只是这么小的一件事，但因为她把不会跟营业所里其它司机说的事告诉了自己，让敦心里产生了一种愧疚感，或是欠她一份人情的感觉。所以，只要自己有什么秘密，就会觉得好像背叛了她。如果是哥儿们的话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事，所以他们之间不能算是友情。「咦?该不会已经离了?」「明天要去办理。」一听到敦简短的回答，水城便兴奋的叫道：「什么?」然后迫不及待的问：「你们结婚几年了?」「四年。」敦回答说。「那比我还要久一点。你很努力嘛。」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努力了，但他还是跟她道谢。不过，当他问到：「你觉得在三十岁生日那天离婚怎么样?」时，对方却没有给予「很好啊」的回应。无奈之下，他只好自己试着从一数到三十，结果他惊讶的发现所花的时间此他想象中长。如果要数到水城的年纪的话，那就还要再多数两个数字才行。「离婚的事，等一下慢慢说给我听。」当敦正要回答她的时候，水城忍不住发出了「啊啊」的娇媚声音。她的指尖似乎摸到卡住的易开罐了。这个国家到处都在卖清凉饮料，简直就可以说是自动贩卖机的天堂。即使是只有车辆会经过的山道，或是鲜为人知的温泉、殡仪馆，只要有寸土之地就无法躲过自动贩卖机的入侵。连司机们所负责的路线也像蜘蛛网般遍及日本全国各地。不过，敦相信从中野开始，经大久保、新大久保之后再转往新宿方向的路线堪称是全日本最吃力的路线。尤其从大久保之后的路线特别令人头痛。马路很窄，行人又不遵守交通规则。但即使如此，在今天这种闷热的天气里，为了避免销路理想的自动贩卖机缺货，还是非得跑上两趟才行。一旦像这样从一大早开始就连续工作超过十五个小时的话，那么积在体内的热气直到第二天都无法散去。不过，这条路线对水城来说却是大显身手的地方。每当货车开到附近时，就可以明显察觉到她的喜形于色。她灵活的驾驶着两吨的小货车，穿过两旁只剩下数公分的小径。如果还是有点勉强的话，她就会收起照后镜，俨然一副「天涯任我行」的姿态穿越而过。要是看到竞争对手的货车停在附近，她便彷佛要展露自己的驾驶技术般单手操控着方向盘从旁呼啸而过。这天，她因为打算创下六点之前回到中野营业所这项前所未有的记录，所以开车的速度比平时更快，结果差一点撞到突然冲出来的几个拉丁血统的女人。水城立刻紧急刹车。马路上的女人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双手合十行礼。啧。水城又咋了一下舌头。只有敦向她们合掌回礼。「真是危险啊，这些人。」「外国人到底把那个动作误以为是什么意思啊?」「那种事无关紧要啦，聊你离婚的事吧。你们当初怎么会出问题的?」听她这么一问，敦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简单的说，就是他认识了住家附近的美容师，然后爱上她并进而发生了肉体关系。然而，这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恋情。虽然他内心的波动，起起伏伏中依然维持在一条线上。但是，在这条线上一定有一、两百个肉眼看不到的选择。敦和知惠子是在大学的体育课上认识的。立志当电影剧作家的敦爱上了想成为杂志编辑的知惠子。或许是被彼此的梦想所吸引，两个人很快就爱得无法自拔。他们建立起两人的甜蜜世界。在身上没钱而无法外出约会的日子里，他们窝在敦位于下井草的廉价公寓内，为各式各样的事物排名次。由于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游戏，所以判定时不需要任何理由。为什么冬天排在春天的前面?雨天的名次比晴天更好?这些都不需要理由。就连共同认识的人也被他们拿来审查。八面玲珑的朋友排名在后面，一口茨城腔、喜欢魔术的同学却遥遥领先。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懂判定的标准。虽然他们很快就厌倦了这个游戏，但两人之间的游戏却始终没有结束。也因此，大学毕业之后，没有就职而继续以剧作家为目标的敦才会比较神气。虽然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很无聊，但当初就是这么一回事。连续应征大出版社都落榜的知惠子，最后进了一家她毫无兴趣的房屋销售公司。明明说要帮她庆祝就职，她却始终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阿敦真好，可以一直追求自己的梦想，哪像我——每到星期天的晚上，她便常常这么开始抱怨起来。那时不但体重直线下降，还一度发生圆形秃的症状。虽然敦告诉她，要是那么辛苦的话干脆辞职算了，但她却完全听不进去，说什么如果她真的辞职了，两个人的生活会很辛苦。「总之，我没事啦。」知惠子的抱怨每次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接着，便又顶着圆形秃去公司上班。大约经过一年之后，知惠子得知某食品关系企业的出版部门在征编辑。虽然嘴上推说和她原本的理想有一点落差，但她其实很想转换跑道。敦也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便大表支持。同时，他也是真心希望她能赶快成为编辑。因为知惠子三不五时就拿敦的梦想做文章，这让他有些困扰。而且，敦也开始隐约感觉到自己写的剧本似乎并不怎么样。正因为如此，他比任何人都乐于见到知惠子换工作。为了庆祝她成功转换跑道，他特别请她去高圆寺吃了一顿便宜的烤肉。知惠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牛肚。她咬得很碎，并且在吞下去之后说：「没想到还蛮好吃的呢。」她说：「以后要多试试以前没吃过的东西。」她还说，她的身体渴望各种东西。知惠子的新工作似乎非常忙碌。她不顾一切的埋首工作。因为感到自豪，每次一喝醉她不再抱怨而是变得盛气凌人。或许是心理作用的关系，做爱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在上面。敦因为不太喜欢这个姿势而会不经意的抽出身体，每当他这么做时，知惠子就会再度伺机爬到他身上。于是，敦便常抱怨说：「你在上面随便乱动的话保险套很容易就会脱落，如果现在有了，不是很麻烦吗?」结果她竟爽朗的笑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在春天暴风雨过后的夜晚，他们外出散步。不知道为什么，那一阵子敦很怕和知惠子在家里面对面聊天。每次一和她聊天，他就会感到烦躁不安。敦能理解她对工作乐在其中的感受，伹对不懂编辑工作的他来说，谈论那方面的事情实在无聊透顶。不过，如果是在散步中的话，就可以平心静气的听她说。而且，走路的速度和脚步声也可以表达感情。走在路上，敦猜测着知惠子即将提出讨论的话题。他想，那也许会是他跟她借房租的事。如果不这样平均分摊房租的话，彼此的关系就会变得很奇怪。事实上，在她连续代垫了好几个月房租之后，敦便不知不觉的变得卑躬屈膝了起来。有时候在厨房只是被轻轻推了一下，他就会莫名其妙的大动肝火呛声说：「我又不是猫。」要是她真的提出这个话题，那反而是个好机会。只要她要求敦增加打工的时数或是找一份正职工作的话，这一次他就可以彻底放弃当剧作家的梦想。狡猾的敦打算在十年后对以前一同参加电影社的朋友说：「当时是因为知惠子百般央求，我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当剧作家的梦想。因为，我太爱她了。」一双一百五十圆的薄底海滩拖鞋发出寒酸的「啪答啪答」声。知惠子一定会受不了这个声音而提出「你赶快去找一份固定工作」的要求。原本以为知惠子会沉不住气，没想到，她脱口而出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当他们在那家冰淇淋很好吃的便利商店前转弯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提出结婚的事。「也差不多该结了吧。」她说道。但敦以经济还不够稳定的借口委婉拒绝了。「在这种年纪还身无分文的人，恐怕只有你了吧。」知惠子笑着说。「没关系，我会负责赚钱，阿敦，你只要继续追求自己的梦想就好了。」敦顿时火冒三丈。他把拖鞋穿到底，快步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走到转角的时候，还故意走成直角。办理结婚登记的时候，敦有点不高兴。虽然是思考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做出的决定，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结婚」这个字眼令他联想到知惠子那天的嘲笑，「在这种年纪还身无分文的人，恐怕只有你了吧」。况且，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自暴自弃的决定结婚。他希望赶快结婚，然后将它当成空气般赶快适应。在区公所办理结婚登记时，柜台小姐对他说：「佐藤先生，你是八字藤，请你去改一下。」佐藤的藤字似乎和户籍上不一样，草部下面的「泰」字头上的「丶丿」是向下张开的「八」字。柜台的女人说：「很多人的户籍上都是这个字。」「这么说，我二十多年来都写错自己的名字吗?」敦偏着头问道。「不用担心，反正只有户籍上是八字藤而已。」女人的回答让敦听了莫名其妙。从那一刻开始，结婚就不再是空气了。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八字藤敦，整个人好像焕然一新了。那感觉就好像穿着有点刺刺的新毛衣一样，既舒服又有点不自在。或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办理结婚登记是一件大事，所以那一天两个人都请了一天的假。但是当手续办妥之后，他们才发现根本没有想过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就连敦也显得莫名的兴奋。办妥结婚登记的感动好像被太阳曝晒过一般残留在身上，带着适度的疲倦和滚烫。于是，他们决定去附近的大公园散步。虽然是九月的大热天，但他们默默的定着。敦走在满布蝉鸣声的绿色隧道里，心里仍然无法适应自己的姓氏变成了「八字藤」。同时，知惠子的嘲笑也不时的在他脑海里闪现。但即便如此，他的心情还不错。也许，变成八字藤敦之后他的人生会有所改善。也许自己写的剧本会受到肯定而接到正式的剧本编写工作。这些异想天开的想法让他想要对身旁的知惠子温柔一点。于是，他说：「不管八字藤的问题了，反正，我死也不会去改户籍。」他想要表达的是绝对不会离婚的意思，但兴高采烈的知惠子却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说：「阿敦，你还算好啦。我要改姓耶，不管驾照还是护照都要去做变更。就连之前才刚买的印章也要重新再买一个。」没错，她就是这样喜孜孜的抱怨着。不知道为什么，敦突然觉得好无趣。他很希望可以像之前的某一次散步那样，用直角的方式转弯。然而，公园内的每一条路却都带着柔和的弧度。设置在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里，除了空罐之外还塞满了汉堡的包装纸或不知道该丢去哪里的色情光盘。这是常有的事。因为回到营业所之后才会进行垃圾分类，所以水城便先把垃圾袋口绑起来。站在货车车斗上的敦接过她递上来的袋子并用胶带固定住。他小心翼翼的贴好。因为残剩的果汁在夏天很容易腐坏发臭，并且会在垃圾袋角落沉淀出褐色的液体。万一袋子弄破了，臭味沾到身上会有好—阵子洗不掉。当他默默的持续着这些动作的时候，水城数落他：「你没带嘴巴出门吗?」「六点很快就到了。这样的话，今天就听不完你的故事了。」她真的打算在六点之前完成吗?敦有点惊讶。虽然他们没吃早餐就开始工作，但要达成这个记录根本是天方夜谭嘛。「你倒轻松，只要出耳朵听就好。」「你要我发表意见吗?」「没错。」敦这么回答之后便往下跳到地面上。柏油路面的反作用力让他双脚麻到膝盖。当他弯下身体等待麻麻的感觉消失时，整个人便被水城的影子所笼罩。这时，头上传来水城的声音：「那我就说了。」「听了你们的故事之后，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讨厌的男人。因为你和我无话不谈，即使黄色笑话也照说不误，所以我原本还以为你不是那种会把话藏在心里的人。」「可是，一般人应该都不会和老婆说黄色笑话吧?」「以前我们家就会啊。」「所以，你才会被抛弃啊。」敦的话才刚说完，水城就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说：「当初是我一封休书休了他。」敦很意外会从她嘴里听到「休书」这个字眼。他心里暗自想道，可能是水城的母亲经常说这句话的缘故吧。虽然没听水城说过，但她母亲当年一定也是用一封休书休了她老公。「凡事如果不开诚布公，日后就会很麻烦。」「是啊，所以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敦打开货车后方的门，把用完的瓦楞纸箱重叠放进去。「可是，有时不是会有让人不高兴的事情吗?那个时候就很希望对方可以敏感一点。因为如果特地说出来的话，会显得我这个男人很罗嗦。」「佐藤，你的眼睛很小，所以别人很难分辨你到底是在生气还是高兴。」「要这么说的话，水城姊你不也一样吗?整天都臭着一张脸。」「等关系变亲密之后应该就会知道了吧。」「对吧?就是这样嘛。明明应该知道的事，我老婆的反应却很迟钝。」然而，当水城回到驾驶座时，她竟然说知惠子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她应该也希望敦能了解她，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而不高兴等等。「这就是价值观的不同。」敦忍不住笑了出来，把原本打算点烟的打火机的火给吹灭了。「怎么突然扯到价值观了?」他再度笑了起来，但水城却很严肃的说：「说是价值观，听起来或许是夸张了点，但通常不是都会有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要遵守的规定，比方说晚上一定要刷牙才能上床睡觉之类的吗?但是，如果老公经常喝醉酒而越来越不遵守这些约定的话，就代表彼此的价值观不同。」「这样就算价值观不同了吗?水城姊，你也太严格了吧。反正是他蛀牙，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笨蛋，因为小孩子会有样学样啊。你明明是读过大学的人，脑筋却不怎么灵光。」说着，就把一个小型粗布袋放在两个人座位的中间。那是装钱的麻袋。里面装满了从自动贩卖机里收回来的零钱。「在重要的关头，小孩子就会说：『因为爸爸也不刷牙啊。』这时我们就得花好一番工夫才能让小孩子了解，小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样的。我可不想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面。」开什么玩笑。水城一边说着一边像要发泄她对前夫的怒气似的发动了引擎。「我只不过要求他每天刷牙而已。他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做，就代表他把教育小孩子的责任都推给了我。既然要我负责教小孩，那你就去赚两倍的钱回来啊。但他偏偏又没这个能耐。所以，这是价值观的不同。」「其实，只要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对方应该能够理解吧。」「这就是夫妻相处的难处啊。」敦再度笑了起来。因为，水城完全没有发现她的立场已经和刚才完全相反了。前一刻还说不管是黄色笑话还是什么话都应该照说不误，现在却俨然是敦的代言人一般。「只要跟他沟通，他会理解的。」敦乘胜追击。「我把理由说给他听，他竟然说我这是女人的歇斯底里。」她打上方向灯，并驶向下一个目标。他们在往大久保的路上提早休息吃午餐。由于没有吃早餐，两个人都快步走进定食屋里。每次走这条路线的时候，他们都会来这家不太干净的店用餐，但不管点哪一种定食都一定会附上纳豆。虽然敦不太喜欢吃纳豆，但今天还是把它吃下去了。听水城说，这是夏天最有助于增强体力的食品。水城命令他在十五分钟之内吃完，他点点头。这份工作他做很久了，所以吃饭的速度很快。「水城姊，你真的打算在六点结束所有的工作吗?」「对啊。」「真的假的?」敦故意夸张的嘀咕了一句，「看来，你很舍不得离开货车工作。」「这两件事有关系吗?」「因为，你不是想打破营业所的记录吗?」「才不是哩。」水城说。因为今天不需要准备明天的出货，所以她想早点离开。她说她已经约了人。「是我小孩啦。因为我不再开货车上路了，所以他们和外婆一起从干叶上来东京。」水城目前单身，在东中野的一间小公寓租屋而居。今天晚上，全家人都会住在那里。她语带腼腆的说，不知道三坪大的房间能不能挤下四个人。「有小孩子在就不会寂寞了。」敦说。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生孩子，也没有自信可以养育他们，但他是真心这么认为。「你不也要去外遇的美容师那里吗?」水城调侃道。敦在刚开始有二心的时候就把美容师的事告诉了水城。确切的说，是水城察觉到的。「你们是不是已经上床了?」她一下子就猜中了。据说是看到敦的头发剪得越来越短，认为已经剪过头了才会发现的。敦不知道为什么凭此就可以断定他们发生了肉体关系，但既然已经被水城猜中了，他也就无话可说了。「从今以后，你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真是太好了，可以夜夜疯狂做爱了。不过，你已经三十出头了，还有这种体力吗?」「不管有没有体力都不重要了，因为就在我决定离婚的时候就被她甩了。她说讨厌我开口闭口都是钱的事。但是，离婚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是会谈到钱的事嘛。」这时水城正把纳豆倒进已经吃了一半的碗公里，她发出豪爽的笑声。而纳豆，就在拉出如敦的叹息般细长的丝之后落进了水城的碗公里。「这么说，你恢复单身罗。我都没听说。啊啊，原来如此喔。」「水城姊，你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喔。你一定觉得我何苦要离婚，对吧?」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鼻酸，于是敦连忙把头埋进碗公里扒了几口饭。「我并没有幸灾乐祸。」水城用难得的温柔语气说道。「我没有在笑你。只不过，我觉得原来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啊。这和我当初的情况一模一样。」敦也很清楚她离婚之后的事。她抛弃了沉默寡言的前夫，带着两个孩子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但很快就发生了摩擦。由于前夫没有给她赡养费，所以最后她只好开货车来营生。虽然她原本在营业所是负责仓库管理的工作，但送货司机的薪水比较高。「这也是人生啊，人生。」「你果然在笑我。没关系，反正我会一个人在公寓里孤独的生活，最后孤独的死去。变成腐烂发臭的尸体之后再被房东给发现。」哈哈哈。水城笑了起来。虽然她说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但她还是笑了。然后，她突如其来的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烟诘」（译注：日本将棋的一种进攻手法）。敦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回答说是诘将棋的棋题。他完全无法想象水城下将棋的样子，所以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水城说，是她儿子敦她的。好像是因为少年漫画带动了将棋风潮，而开始在小孩子之间流行了起来。敦小时候也曾经跟着叔叔学过，虽然知道将棋的游戏规则，但却没有产生兴趣。不过即便如此，他对将棋还是有某种程度的了解。所谓诘将棋，说起来就和智力游戏差不多。将对方的玉将、防守棋和我方的进攻棋排在棋盘上，同时也要决定双方手上的棋子。攻方每一步都必须将对方的军，直至杀死对方的玉将为止。就是要让对方无法脱身。攻方必须以最少的步数杀死对方，同时守方则必须采取最有利的逃法。这就是这种智力游戏的原则。「那本漫画介绍了烟诘的手法，你知道吗?」「我虽然会玩将棋，但不是很懂。」「那我就简单的解释给你听。就是呢，攻方要拚命发动攻击。要逼进守方的玉将就在于下出的第一手。之后，就在其它棋子被一一吃掉的情况下紧追对方的玉将不放。」「这样一来棋子不就都没了吗?」「没错。棋子会像烟雾一样砰、砰的陆续消失。不过，只要懂得技巧，就可以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将对方的军。这道诘将棋题早晚会被解出来的。」「不过，只要走错一步，一切就都玩完了。」水城说道，「那你儿子解出来了吗?」「怎么可能?」她笑道，「凭一般人的脑袋是不可能解出来的。」「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那就和我的人生一样，是吗?」「不是啦。」水城说。她吃得很咸，把纳一豆倒进碗公里之后又顺时针淋上酱油。「是和我一模一样。虽然不断失去各种东西，但即使如此却仍然梦想着最后的胜利会属于我。」真的，很多东西都像烟雾般突然消失了。水城笑着说。而当敦一脸茫然的发着呆时，她却发出像打雷般的声音把纳豆吸进嘴里。只要聊到稍微严肃的话题，水城就会开始左右摇摆。也许她是想藉此取得平衡，但她往往high到让人觉得有点搞笑过了头。在大久保的后半段路线里，看到三十公尺前方有几个牛郎正走向歌舞伎町时，她兴奋的叫了起来：「哇，有年轻男人耶。」「车子开过去的时候，我要看看他们长什么样子。」「不要啦。」敦说着便表现出困扰的样子。这也已经成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了。毕竟是代表公司在外工作，所以即使自己只是一名打工人员也要斗胆表达意见。水城听了，便故意把车子往路边靠过去。那几个牛郎虽然走在马路的左侧，但她仍然试图挤进他们左侧的位置。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就无法从驾驶座的位置看到他们的长相。她一边拚命按喇叭一边从那些男人身旁开过去。他们的脸出现在照后镜上。这时，敦也忍不住像要将身体往水城方向探过去似的看着照后镜。照理说，到下午这个时候身上的味道应该不会太香才对，但她却散发出一种甜甜的味道。镜子里的男人，一个长得像马铃薯，另一个则长得像深海鱼。「受不了!」水城大声叫着，然后轻踩了两、三下油门。由于打开了排气刹车，所以每踩一次油门就排放出浓缩的废气。这辆货车不仅老旧也很少保养，所以顿时有一股好像橡胶和头发烧起来的恶臭。「毒气!」水城哈哈大笑起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在敦的耳朵里却觉得很悲伤。她的笑声有时候会违背真心。敦没来由的想到，不知道现在知惠子在做什么。分居之后，他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听说是在所泽。他们后来都用手机联络，有时候在敦出门之后她会回去拿行李。几天前，家里还有她曾回来过的痕迹。房子里一片散乱，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搬走了什么东西，但打开冰箱的时候却发现无盐奶油消失了。这种东西，她自己去买就好了，竟然还特地和其它行李一起搬走。一想到知惠子为了不让奶油融化，抱着无盐奶油在烈日之下快步走着的样子，他就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到全身无力。因为水城高亢的笑声突然唤醒了他当时的心情，让他觉得离婚实在是一件麻烦事。知惠子辞掉了曾经令她引以为傲的出版社工作。她不是因为工作本身的问题，而是无法适应人际关系而辞职。但即使如此，一直到最后一刻她都不愿意承认是输在人的问题上。而且她因为被医院的医生告知不要太过追究这个问题，所以连敦都无法去碰触到这件事。只是这么一来，家计的担子就都落在他身上，以致于他几乎每天都去打工知惠子看到他这样，竟然说他不好好写剧本，整天都沉迷于打工。「你以前整天都在抱怨，最近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敦觉得她的心生病了，所以没有理会她。生活在东京，即使只是呼吸也需要花钱。有一天，敦和学生时代的朋友们相约星期五晚上去喝酒。那是以前电影社的朋友，都是一些穷光蛋。就连曾经在连锁便利商店推展集团工作的人也因为想写剧本而辞去了工作。包括敦在内，这一票人都很容易激动。正因为敦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对知惠子说他们要去外面喝酒。然而，知惠子却不相信。她语带嘲讽的问：「是不是和打工的朋友一起去喝酒啊?真让人羡慕。」一听到敦回答说：「我怎么可能和他们一起去喝酒?」她就央求说：「那就带我一起去啊。」但是，这些是被生活逼进死胡同、脾气都很暴躁的社团朋友耶。他们只聊有关电影的事，而且，最后一定都会为一些很无聊的事发生争执。虽然敦从学生时代就已经习惯了，但知惠子一定无法适应。对敦来说，不带她去参加这种聚会是对她的一种体贴。然而，知惠子却不领情。最后，她豁出去了，竟然说要找大家来家里喝酒。敦告诉她，如果这么做的话，他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但知惠子却拿起食谱并开始研究起当天要煮什么菜了。星期五的聚餐就这样拉开了序幕。结婚之后，他们搬到比以前稍微大一点的公寓，由于刚好是位在边问的房间，所以不会有噪音的问题。只不过，所有人都因为上了一天的班而累了，所以几杯黄汤下肚之后就醉得厉害。从半夜十二点开始他们就大声争论着好莱坞电影现在的情况，日本和法国电影又是如何，还有中国电影的长短是非。知惠子准备的料理乏人问津，生鱼片在小盘子上吸饱了酱油，变得好像抹布一样。敦觉得她很可怜，并且在看到她忍着呵欠的样子之后，便催促她先去睡觉。于是，知惠子顺从的进去隔壁的房间。至于敦，则是醉茫茫的撑到第二天清晨左右，最后整个人横躺在地毯上。昨天，他对大家交代了一声「想回家的人可以自行离去，想留下的人就随便睡」，之后就趴在地上睡着了。朦胧之中，连无聊的争吵声听起来也变得相当悦耳。对已经放弃当剧作家梦想的敦来说，那声音就好像是催眠曲一般。然而，就在天色还没完全亮时，敦突然被摇醒了。禁烟的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让鼻子很不舒服。今天明明是星期六，为什么要叫我?敦纳闷的张开眼，发现知惠子面色憔悴的站在那里。她疯狂的摇着敦，满口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是谁?谁用了我的牙刷?」敦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放眼巡视四周，这才发现社团的那些朋友都已经离开了。「我的牙刷，我的牙刷放在洗脸台上。谁用过了?是谁用的?」她苦苦逼问，好像地球正面临重大危机似的。敦实在很想睡，于是就回答说：「反正家里还有备用的牙刷，就拿新的牙刷吧。」知惠子用的并不是电动牙刷或是特殊刷毛之类的奇特牙刷。再说，为客人准备的牙刷性能也比较好。敦的话才刚说完，知惠子就尖叫起来：「问题不在这里。到底是谁?还有，最后一个连门也不锁就离开的人是谁?到底是谁那么过分?」这时敦终于站了起来，满嘴酒臭的站在知惠子面前，并对她说：「烦死了。你应该知道我跟着货车跑很辛苦吧?牙刷我买给你就是了，如果家里有东西被偷，我赔偿给你。」昨天晚上和宿敌之间讨论的激情还没有散去，他大声咆哮道：「况且，一切都是因为你不让我去外面喝酒造成的。虽然大家都觉得很不自在，但还不都是因为你才会来家里喝酒吗?」知惠子紧咬嘴唇，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说：「算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她的态度和好胜的敦的母亲一模一样，和敦的母亲经常嘲讽父亲「你真了不起，什么都知道」的态度一模一样。「你发什么神经啊!」敦对知惠子破口大骂之后，在靠垫上躺了下来。虽然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了，但没想到知惠子竞再度向他道歉。「对不起。」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敦觉得无地自容而不敢翻身。因为，他并没有生气到需要对方道歉。知惠子静静的站起来，从壁橱里拿出毛毯盖在敦的身上。然后，不知道是不是想醒醒脑，一大清早就进去浴室泡澡。虽然房间里弥漫着烟臭味，但从密闭的壁橱里拿出的毛毯却散发出另一种味道。这条毛毯不但没有送洗过，也没有在家里清洗过。上面有一股平时不曾感受到的这个家的浓浓味道。那是一踏进玄关就令人感到松一口气的味道。然而，这个时候，家里的味道好像从四面八方指责着自己而来似的，令敦感到坐立难安。他忍无可忍的踢开毛毯，坐起身之后将毛毯朝浴室方向的墙壁丢去。一阵争吵之后，两个人开始分房睡。虽然只要好好谈一谈就可以解决，但不知为何两个人却都逃避问题。最重要的是，每天跟着货车跑来跑去的敦，回家之后根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不同于学生时代，身体的疲劳很难恢复，顽固的残留在肌肉的缝隙、肌肉和骨骼的连结处里。一个人睡的时候，可以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知惠子生活的声音。咳嗽、脚步声、融人电视声音的笑声。有时候，深夜时分甚至还会从墙壁那端传来像摩斯密码般的声音。叩、叩、叩的敲打着，彷佛要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敲出来似的。敦太累了，无意去解读这些密码。但即使如此，他比以前更常在心情不错的周末里外出走一走。明明身上没有钱，却喜欢找个理由往外跑。只不过，一到晚餐时间，闻到远处飘来的烤肉味道时就会变得很狼狈。最后，敦终于忍不住开口邀知惠子：「今天去吃烤肉吧。」虽然有时候他很希望听到知惠子说：「与其在外面吃烤肉，还不如吃我做的菜。」但知惠子的回答却总是无法如他所愿。她总是低着头说：「吃烤肉太奢侈了啦。」一听她这么说，敦反而会夸口说出「不需要担心钱的事」的大话。那天也是一样，他们最后还是去了烤肉店。就是几年前，为庆祝知惠子就职时去过的高圆寺那家烤肉店。当时，知惠子点了不少以前没有吃过的部位，并且勇敢的挑战那些食物。然而，如今她却是满脸歉意的小口咬着满是筋的便宜五花牛肉。一看到她的样子，就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敦开始诅咒起自己的没出息。但另一方面，他也痛恨眼前像在啃橡皮擦的她。「你能不能不要吃得那么难过?」听到敦这么说之后，知惠子顺从的应了一声「对喔」。然后，再度一小口一小口的咬了起来。虽然没有吵架，但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不发一语。当敦打完工，浑身疲惫的回到家时，知惠子就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她单边耳朵戴着耳机，正对着录音机说话。敦问她在干什么?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她要开始学习当一名新闻主播。敦知道她在读书时曾经参加过传播研究社，但他搞不懂，为什么事到如今她要重新找回青春岁月的那一页。据说她购买了一整套主播讲座的函授课程，包括声调字典、录音机、耳机和麦克风，总共花了将近二十万圆。知惠子向他解释说：「因为如果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话会惹阿敦讨厌，所以我才想试着找找看我的人生方向。」敦感到毛骨悚然。难道刚开始交往时玩的排名游戏还没结束吗?如果不做一点特别的事，名次就会落后吗?两个人都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所谓的梦想早就丢进大久保的水沟里，在新宿的街头和汗水一起流走了。但令人意外的是，即使如此他仍然觉得幸福就在前方。敦越来越火大。「虽然基于兴趣玩一玩我不反对，但事到如今花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你根本不可能成为主播嘛。你知道这个月的生活费如果多二十万的话，我们的日子可以过得多轻松吗?」敦忍不住数落她。没想到，知惠子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般抓着敦的衣领拚命摇晃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不能追求梦想?我一直很痛苦。我一直因为没有梦想而感到很痛苦。然后在那个时候，我就想起——」她说话的样子和三流连续剧的女主角没什么两样，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于是，敦冷冷的丢下一句：「你有这种闲工夫的话，还不如去工作吧。」接着，他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但不是很确定。而且在那之后，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盯着酱油瓶的瓶口。从瓶口流下来的酱油干掉了，像是内心不明确的不满般凝结在瓶身。当他回过神时，发现知惠子正发疯似的把教材往墙壁丢去，嘴里叫着一没有出口，没有出口」这些令人费解的话。敦顿时觉得心烦，于是丢了一句「我去买烟」之后就走了出去。这时，知惠子光着脚追了上来，嘴里念着：「阿敦，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追求梦想?」并再次抓着他的领子拚命摇晃。环状八号线上来往车辆虽然很多，但行人却不怎么多，所以并没有人查问他们。「我什么时候做我喜欢的事了?从早到晚都在工作，就连晚上和星期六、日不是在写剧本就是带你出去玩，除此之外，我还做了什么?知惠，你到底想怎样?」他的话才刚说完，知惠子就用头顶在他胸前，哭着说她的鞋子不见了。明明出门的时候就没穿鞋子，现在却哭哭啼啼的说：「只要看到阿敦，我就会很紧张，很怕会被责骂，所以才会把鞋子给弄丢了。」那天晚上之后，敦就算打工结束也不会直接回家。他害怕看到知惠子戴着耳机，持续着没有意义的主播练习的样子。就在那段时间，他在经常去吃晚餐的家庭餐厅里认识了附近美容院的美容师。由于在相同时段打过几次照面，于是敦主动上前向她打招呼：「你以前帮我剪过一次头发。」敦的母亲以前也是美容师，所以对这个行业的人很容易产生亲近感。他们坐同一张桌子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她说，因为不想看到擅自搬进她公寓的男朋友，所以经常坐在这间家庭餐厅到天亮。她似乎是在和男朋友比耐心，等他识相的自动退出。每天晚上在家庭餐厅谈心聊天一段时问之后，彼此有了肉体关系。美容师因为太累而使老毛病再次发作。她的嘴角长了一大片疱疹。虽然她告诉他是疱疹，但因为敦以前没有看过疱诊，所以不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女人说，刚长出来的疱疹一碰就会破。而且，一旦沾到里面的液体就会受到感染。所以，她拒绝接吻。但即使如此，敦还足强人所难的吸了女人的疱疹。他既没有憎恨，也不感到害怕，只是怜爱的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好几次。敦已不知把美容师按在廉价情人旅馆的墙上几次了。自从第一次在廉价旅馆发生关系之后，不知为何他们总是在那里私会。最后，敦的嘴唇也因感染了疱疹而长了水泡，美容师一边摸着水泡一边笑着说：「你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她的疱疹经过治疗之后，嘴角的地方已结了痂，只要她一笑，皮肤就会稍微裂开。敦思考着美容师说的话。回想起来，她说的没有错，他发现自己的确从来没有明确说过「喜欢」这两个字。究竟是喜欢她呢?还是只是为了要逃避知惠子?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对她说了「我喜欢你」。这一次，美容师用嘴唇弄破敦的水泡。像蜜汁般的浓稠液体顺着下巴流了下来，滴在床单上。接着，疱疹不断的扩散，最后整个房间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泡。他们两个人沉浸在浓稠的蜜汁中，扭动着身体游泳。敦一边幻想着那样的情节一边抱着美容师。郁郁寡欢和爱怜的感觉在他心中纠缠在一起。他们出发前往新大久保最后一站的小型量贩店。那幢四层楼建筑的每个楼层楼梯口都设置了一台员工专用的自动贩卖机。为各个楼层的自动贩卖机补充完商品之后，最后要把整箱的饮料送到一楼的店铺，但那个处理进货工作的负责人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他的感情表达方式很别扭。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一个像箭头般的尖鼻子，把出入的业者当狗一样对待。而在这些业者之中，他似乎很喜欢水城，经常把喝到一半的赤蝮饮料（编注：萃取动物精华制作而成，具强精效果的营养补给饮料）递过来，问她：「有没有耳热心跳?」并因此而乐在其中。每次来这里的时候，似乎连强悍的水城也多少都会有点紧张。敦忍不住努力缓和她的紧张心情。「我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想这种事，但为什么女人偏偏会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女人是不是只在男人想要拈花惹草的时候才会现身啊?男人在准备外遇时，是不是会发出什么电波?」「佐藤，你是在暗示你很有女人缘吗?」「才不是。我是在说那个美容师的事。」接着，又故意开玩笑的说：「不过也没错啦，我的确是很有女人缘。」「像你这种男人，年过三十之后就没戏唱了。因为你没有包容力。对成熟的男人来说，这点很重要。」「现在不是聊我的女人缘，而是电波。男人会发出电波吗?我不是说费洛蒙之类的东西喔。」「多少会散发出来。」水城按了一下车用打火机。这辆货车很老旧，车上还装着车用打火机，夏天跑这条路线时很管用。当你累得疲惫不堪时，实在很懒得在口袋里找打火机。「女人也会隐约感觉到这家伙对我有兴趣。」「男人也知道啊。」「男人会知道吗?通常都是会错意吧?」「不对。女人也会会错意，只是大多时候都是处于被动的情况，所以在对方还没察觉之前就结束了。男人因为会主动出击，所以很快就会见真章，但女人所采取的行动不一样……我不知道女人到底会采取什么行动。水城姊，你没办法代表女人。如果遇到喜欢的男人，你一定会主动扑上去。」「绝对会，绝对会。我才不想浪费时间。因为我要赶时间跑路线啊。」水城也开玩笑的说道。她这个人，每次当话题朝向某个方向发展时，就会像这样闪躲开来。虽然好像有一定的模式，但敦还无法解读出来。「水城姊，幸好选了这个给你当礼物。整个营业所的人都绞尽了脑汁。大家商量了很久之后，最后还是觉得……」「反正是情人旅馆的优惠券吧?」水城大喇喇的说道。那虽然是男人之间不怀好意的玩笑话，但她之一则听到他们在营业所里窃窃私语时或许多少就已经察觉到了。虽然了然于心，但她似乎认为假装不知道的话大家也会比较高兴，所以就故意当作没这回事。「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沾沾自喜。」「哇噢，一点都不可爱。真不想在最后还听到这样的话。」「你不要告诉别人就好了。」「真无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佐藤和其它人不一样吧?」敦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只没把他当成男人来看待，还是因为她把他当成朋友的关系。水城仍然一脸无趣的表情。加温后的车用打火机发出一声干涩的声音后跳了出来。「帮我也点一支。」她用下巴指了指仪表板上的香烟。两吨的货车终于驶入量贩店的商品送货口。在这一带，很少有商店会特地设置送货口，而且也不需要为停车的事烦恼。如果不是夏天的话，应该就可以慢慢的干活了。但是，这一天水城是以六点回公司为目标，所以她的动作很匆忙。一下车，她就立刻叫敦拿「猫车」过来。所谓的猫车，就是搬运一箱箱果汁时所使用的推车。那是一种用铁做出二宫金次郎（译注：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农政家和思想家）背在身上的那种背架形状。由于构造很简单，所以无论是把瓦楞纸箱堆叠起来时，还是往上举起时都需要注意平衡。不过，这其中最难掌握的还是搬运时的平衡。一旦取得完全的平衡，就会无法前进。因此，为了能够获得推进力，就得破坏整体的均衡才行。这在某一方面来说，就跟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一样。虽然不能说两者有关，但那一天，敦在把猫车推上斜坡的时候，双眼紧盯着走在前面的水城的屁股。她是女人，她是女人。他一边想着这种无聊的事，一边将车子往前推。由于塞了一个大钱包，以致于她屁股左侧的口袋张着大口。至于右侧口袋则留有烟盒形状的褪色痕迹。不知道是否因为敦发出了猥亵的电波，她很难得的在通往电梯的斜坡中途回头说：「不用那么急没关系。」然后，抓了抓屁股。他们从顶楼开始补货。敦把纸箱放在容易拿取的位置，一有清空的瓦楞纸箱就立刻踩扁并叠放在一起。遇到硬币满了的时候就收进粗布袋里，然后从里面找出零钱加以补充。装满二楼的自动贩卖机之后，水城的神经就开始紧绷起来。一见到一楼的负责人，就被要求为毫不相干的香烟自动贩卖机补货。不过，这也是不得不做的工作。由于对方是男人，所以敦知道应对的方法。这就和应付国中、高中时的学长一样，只要不断傻笑就好了。「什么?天气这么热，很讨厌耶。如果不送点什么的话，我可不做喔。」然后，故意撒娇说：「你就送我一包烟，或是一瓶Yunker（译注：一种精力饮料）吧。」这样一切就都搞定了。即使头被夹在腋下，被人用拳头钻头，只要习惯了就好。水城在一旁冷眼看着两个男人之间的社交辞令。结果，那个负责人反而更加兴奋，说出了他的口头禅：「站在那里的奶牛。」「什么事?」水城懒洋洋的走过来。为了避免出状况，敦催促男人说：「赶快送我一瓶Yunker啦。」那个负责人唐突的对水城说了一句「你应该没有男朋友吧」，之后便念念有词的说着：「佐藤，你真的很罗嗦。」然后走进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瓶敦根本不想要的精力饮料。水城一脸「笨死了」的表情看着敦。最后，她用公事化的口吻说，今天是她跑路线的最后一天，明天开始将由别人接替。男人不知为何突然害羞起来，说了声「喔，是吗?」并微微的欠了欠身。送完货之后，两人回到停车场。「水城姊，太好了，你终于可以摆脱那个箭头了。」他指的是刚才那个负责人。「但他到最后一天还是这么讨厌，在我向他要香烟的时候，他不是在你的手臂上涂鸦吗?这算不算是性骚扰?」「不算吧。」水城回答得很干脆。那家伙在她手臂上写了一个「辰」字。「真让人火大。改天让我去好好谢谢他。用男人对男人的态度。」他把双手抱在脑后，靠在椅子上。但两吨货车上根本没有把靠背斜放下来的空间，所以他只好紧贴着车壁。「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你什么时候变成男人了?连我七岁的大儿子都比你还要稳重。」「对了，你今天不是要去见你儿子吗?不把刚才的涂鸦擦掉不好吧?你们可能会一起洗澡什么的。」由于是用油性笔写的，所以即使用毛巾擦也擦不掉。虽然明知道如此，但光是看着那个字就让人感到悲哀。于是，他用湿纸巾拚命搓。 当然，那个字仍然纹风不动的留在她的手臂上。「不必勉强擦掉啦。小孩子会理解的。厌好像是关西的说法，你不是关西人吗?」然后，又笑着说：「我前夫说那叫波波。」她拿下毛巾，将发髻稍微整理了一下之后，说要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到底是因为喜欢美容师而离婚，还是即使美容师离开你，你也要和知惠子分手?」敦思考了一下。面对水城，他想要说实话。也许是因为对方既不是自己的妻子，也不是情人的关系。他想把内心龌龊的部分一吐为快。「……我想，应该是因为有美容师的关系吧。」「这么说，你喜欢她到不惜破坏自己生活的地步?」「老实说，我也觉得如果和知惠子之间没有变成那样的话，或许我就不会喜欢她了。」「你该不会笨笨的老实跟她这么说吧?所以才会被甩吗?」水城转动货车钥匙以便发动引擎。由于没有清洗火星塞，引擎不太容易发动。「不过，我也一样。离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现在的我就是这样吗?」对啊。水城嘀咕道。然后，一脸严肃的说：「遇到你这种人，知惠子也够可怜的。」敦这时才发现，或许是因为一直找水城商量的关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叫「你太太」，而是直呼其名的叫「知惠子」。「对了，是谁先提出离婚的要求?」水城没头没脑的问道。「是我，是我，自私任性的提出来。」听到敦的回答，她竟然露出微笑说：「佐藤，原来你也有当坏人的胆量啊。」「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那当然罗。所以嘛——」敦已经习惯水城偶尔会说出一些难以理解的话。虽然他一直认为那是因为她懂的词汇不够多，但那一天，他却觉得她说的是更重要的事。敦并不介意嘴角的疱疹。每次照镜子，他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也是只要身体一疲惫，就会在嘴角的地方长出东西。也许，那也是疱疹，但当时她却对敦说是因为发烧的关系。她说，发烧的花开了，所以很痛。敦也学他妈妈用这套说辞来告诉知惠子。结果，知惠子冷冷的说，那就赶快去医院看医生啊。接着，还语带讽刺的说：「阿敦，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希望赶快把病治好。」不过，她的话不一定不正确。虽然这种想法很愚蠢，但敦的确也希望水泡可以扩散到整张脸。他认为，如果因为这样而导致自己和美容师的事曝光也没关系。然而，疱疹却只是谨守本分的镇座在嘴角。另一方面，知惠子虽然叫他去看医生，但自己却也没有好好照顾身体。不，应该说，她在好好的虐待自己。她开始有一些很孩子气的自虐行为，这让敦看了就很生气，并且无法坦率的去面对与处理。他无法阻止知惠子被菜刀割破手却故意不处理伤口的行为。当她煮了大量的饭菜却只吃一口就全部倒掉的时候，他也无法面对。我没有食欲、我有点发烧了，敦痛恨她的这些借口，所以对她置之不理。有一次，他梦见自己被蜻蜒咬，吓得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发现原来是有人在被子里用力捏他的侧腹。虽然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但最后证实那的确是知惠子的手。由于实在太出人意料了，他甚至无法义正辞严的质问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不得已之下，他只好翻身来躲过魔爪，于是失去力点的知惠子的手就在被子里发出「咚」的一声。在那之后，敦满脑子所想的都是知惠子的事。这么说或许听起来有点奇怪，但事实却的确如此。虽然彼此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但无论是坐在货车上、写剧本，还是即将入睡的时候，敦都在想她的事。就连和美容师见面的时候，知惠子的影子也挥之不去。虽然不是因为太爱她而对她朝思暮想，但却也没有越来越痛恨她。有时候觉得她很可爱，有时候又觉得她很可恨。想到她曾经为自己做过这么棒的事，也曾经做过这么过分的事，各种感情就涌上了心头，让他心烦意乱。只要同处一室就会让敦感到快要窒息，所以每到假日他就漫无目的的往外跑。虽然很想去找美容师，但她是星期二公休，且星期六、日特别忙。如果一个人跑去看电影的话，又会想起自己正打算放弃写剧本的梦想，而让他陷入自我厌恶之中。想买东西，身上又没有足够的钱可以自由血拼。那天，敦原本打算去图书馆消磨时间，没想到图书馆内竟然座无虚席。明知道自己借了书也不可能全部看完，却还是借了一本文库本的书去公园。市中心有一个巨大的公园，公园内附设有图书馆和市民运动场。他找到一张有一半在树荫下的长椅，躺在长椅上，一边听着小孩子的吵闹声，一边翻开小说阅读。小孩子们都穿着一条内裤在公园的喷泉里嬉戏着，天真的欢笑声让他再度想起知惠子。他想起当年身无分文，明明连结婚都还没有把握，却已为了应该在几岁的时候生孩子，还是一辈子不生孩子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学生时代。半天的时间过去了，连文库本的一章都还没看完。所以，回家的路上他买了鳗鱼。正因为对知惠子又爱又恨，他咬咬牙，买了国产的鳗鱼。她喜欢吃鳗鱼，偶尔也想吃一点好吃的东西。同时，敦也想主张一件事，就是有钱才能随心所欲的买国产鳗鱼。如果你整天窝在家里，就再也吃不到这种东西了。回到家里，发现知惠子正在擦地。敦提议说，趁热把刚烤好的鳗鱼吃了吧。虽然他主动将鳗鱼做成鳗鱼盖饭，而且还泡了快餐汤，但知惠子却没有停止打扫的打算。她说现在吃晚餐太早了，地板也才擦到一半，所以要敦自己先吃。因为敦也不能命令她：「不行，你非吃不可。」于是，便独自坐在餐桌旁吃起鳗鱼来。这段时间，他的双眼始终没离开过拚命擦地的知惠子的背影。她趴在地上擦地的样子，让鳗鱼吃起来好像凝固的油脂般变了味。他吃了一颗酸梅，试图消除嘴里的油腻味。敦喜欢吃酸梅，无论吃什么料理都喜欢配酸梅，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然而，当他把籽吐出来的时候，才想起鳗鱼和酸梅好像不能搭配在一起吃。鳗鱼和酸梅这两种食物，搭配在一起吃是不是会相克?虽然不知道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但反正应该就是不能搭配在一起吃。不过，鳗鱼和酸梅的味道实在很合。敦的老家可以采梅子，吃到不好吃的鳗鱼时就会搭配酸梅一起吃。「啊，我现在才发现。」他试图使知惠子停止打扫。「老人家曾经说过鳗鱼和酸梅相克吧。或许那只是迷信，但不可能完全没有理由。也许是有什么其它的训戒。因为鳗鱼不便宜……」敦原本打算接下来要这么说。如果和酸梅一起吃的话，就会欲罢不能的吃很多鳗鱼，这样就太奢侈了。所以，古人才会运用智慧，训戒大家吃鳗鱼的时候不能配酸梅。以前的人不习惯吃得油腻，到了夏天，胃也变得比较虚弱。这时如果吃太多鳗鱼的话就会拉肚子。花了大钱却又弄坏了身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没想到，知惠子中途打断了他。「不光是鳗鱼，酸梅也很贵啊。」那种事敦当然知道。他并没有拚命吃酸梅败家。而且，他一开始不就说两者相克了吗?照理说，这样就可以发展出无聊的对话，嘴上说东说西，最后坐在一起吃鳗鱼。这样才像情人，这样才算是夫妻嘛。知惠子为什么没办法理解这一点。「我当然知道酸梅很贵。」敦没好气的说，「况且，这本来就是用我的钱买的。」撂下这句话之后，他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翌日早晨，打开冰箱一看，发现里面放着知惠子没碰的蒲烧鳗鱼。敦把鳗鱼切成细丝，连同挖掉秄的酸梅干一起做成了饭团。他打算拿到货车上当早餐吃。星期二晚上，他一和美容师说起这件事，她便在床上点着头说：对啊，对啊，有许多相克的东西搭配着一起吃，其实很好吃。我奶奶说，西瓜不能和天妇罗一起吃，但我却偏要试试。「我把西瓜皮切得薄薄的，然后放入加了很多油的油锅里炸。淋上酸辣酱之后，感觉就好像某一个国家的味道。那种虽然在地球上找不到，却好像在某个地方存在的国家的味道。」我下次做给你吃。美容师小声嗫嚅道。「这真是既相克又寒酸的料理啊。」敦笑着说。她说：「通常相克的食物搭配在一起都很好吃。」敦突然想到，他们两个人也好像是两种不宜一起摄取的食材。一定会是相克却很好吃的料理，会有一种这里所没有的、魅惑之国的味道。他开始明确的思考离婚的事。从这两个字跳入脑海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立刻加以呼应。接着，他的身体也跟上了脚步。为什么以前都没有想到这件事?从公寓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烟囱。那个巨大的公园的地底下，据说是一个垃圾焚化设施。之所以会用「据说」这两个字；是因为即使住在附近也不会注意到这件事。只不过，只有烟囱是穿越地面兴建而成的。或许是为了试图让它成为公园的象征，所以才将它设计成一个很大的手的形状。但事实上，这个烟囱也的确发挥了那样的功能。烟囱上装着航空警示灯。白天，它发出像闪光灯般的白光；到了夜晚，则是变成一闪一闪的红灯。闪烁的灯光似乎在呼唤着敦。当他因为打工而感到疲累的时候，当他喝了太多烧酒的时候，光和影就会对敦说：「分手吧，分手吧。有什么关系。人生还可以重来。」当他在阳台上抽烟时，他感觉灯光一直在嘀嘀咕咕、小声耳语着。当他觉得这样不行而回到厨房时，发现知惠子弯腰驼背、满脸疲惫的坐在那里。她正无趣的坐在餐桌旁看着厨房里的电视。敦看了一眼流理台，排水口旁有一些米粒，不知道那代表知惠子已经吃过晚餐，还是她倒掉时留下的痕迹。如果问她，她一定会说「吃了又吐出来了」，或是「没有食欲」这种好像在责备别人的话吧。于是，敦打算什么都不问的直接经过厨房。那是一种既悲哀又很呕的心情。就在那个时候，他突发奇想的想要赌一下自己的人生。突然，他想让天神（译注：指菅原道真）决定自己的未来。该选择哪一条路呢?他听从上天的指示在心里摇晃着手指，没想到，就在指到知惠子时停了下来。于是，敦对她说：「我有话要对你说。」然后邀她去自己的房间。虽然说是自己的房间，但其实只是分开来睡之后，他所占据的地方而已。「你有什么话要说?」即使走进房间，知惠子也没有坐到沙发上。敦以为是因为毛巾被放在沙发上的关系，于是便把毛巾被移到一旁，但她还是没打算要坐下来。她把门开着，直接就站在门口。「坐到这里来。」敦对她说，自己则在电脑桌旁坐下。知惠子说：「不用坐了，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先别问，坐下再说吧。」正当敦准备站起来的时候，知惠子用力抓着门把。这个女人在干嘛?敦在心里想道。沙发又不是电椅?她在干嘛?我们以前曾经一起躺在这张沙发上，那不是她熟悉的地方吗?为什么不愿意碰?「可能会聊得比较久，你先坐下吧。」敦不耐烦的站了起来，试图拉开知惠子抓着门把的手。但她用力握着门把，连手指都发白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而战，但敦拚命想把她的手拉开。每次和知惠子在一起就会这样，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总是无法统一。敦明知道这并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却已经不由自主了。他抓住知惠子的肩膀，试图把她整个身体拉到沙发上。知惠子闪开了，敦的身体向后一仰，手肘撞到门框，一阵酥麻。为了掩饰刚才的愚蠢行为，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再度挑战知惠子的手。这时，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和结果了。这次他来真的，像和男人打架时一样，用指甲掐她。这时，知惠子既没有喊痛，也没有说「不要」，而是狠狠的咬住敦的手指。她的虎牙剌进了肉里，大拇指的指背好像被她咬破了。敦用左手甩了她一巴掌，她咬得更加用力了。那个时候，在敦的眼里知惠子好像一只狗。好像住在老家时养的那只狗。那只狗年纪大了，大脑也已经萎缩了。它只认得敦，因为会咬人，所以只能用铁链绑在一旁，不加以理会。由于没办法带它去散步，所以它总是发出悲哀的吼叫声。有时候觉得它可怜，才走过去摸到铁链，它就像发疯似的咬住人的手腕。对它仅存的那么一丁点的爱情不但没有燃起火苗就灭了，还在瞬间变成了憎恨。于是，对它拳打脚踢，一直教训到它夹着尾巴认输才罢手。虽然事后总是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里，却还是欲罢不能。和那个时候一样，敦明确的感受到内心的憎恨。他就像对待狗一样在被咬的时候没有抽手，反而把手塞进知惠子的嘴里。口水从她的嘴角滴落下来。她呕吐着。手从门把上松了下来，双手捂着嘴蹲了下来。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想怎么样?他看着知惠子的样子，顿时觉得忍无可忍，于是便将视线移到厨房。这时，他发现有一根萤光灯管坏了。随着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他发现房间的角落积满了灰尘，也发现曾经有东西丢到墙壁上而留下了痕迹。到处都毁损了。这个家明明早就已经千疮百孔，而他却一直没有发现。于是，他几乎是发作性的说：我们离婚吧。「我知道，一切都是我太自私了，请你和我离婚吧。」知惠子蹲在地上，喃喃的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没有哭。「你干嘛不早说?」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般的说道。然后，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知惠子的嘴角流着血。「要处理一下伤口。」说着便走出去拿医药箱。敦以为是打她时伤到了她，正打算跟出去看看时，才发现原来那是自己大拇指所流出来的血。 从玄关方向传来翻找医药箱的声音。接着不一会儿，便听到啜泣的声音。这天晚上，消毒水始终没有拿进来。敦把香烟拆开放在桌子上，然后把烟叶揉软后拿来止血。虽然这么做会很痛，但随着疼痛流遍全身，他觉得自己仿佛慢慢从梦中清醒了。街道上传来像汽笛般「呜~」的声音。是不是在警告有光化学烟雾?敦问道。「新宿怎么可能有这种警报?」水城冷冷的回答，「反正他们都听不到，也没有人会在意。」那倒是。而且，这里是歌舞伎叮的后巷。就跟常在电视上警视厅密集采访节目里看到的情况一样，一到晚上就有醉汉吵架，有人在拉客，有人在卖春。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化学烟雾的事。「说起来很奇怪，听到光化学烟雾的警报，我就会想起知惠子。我和她并没有这方面的回忆啊。」「搞什么?你这么快就后悔了?她不是还咬你的手指吗?」水城把外形变形、已无法卖给客人的罐装饮料放在自动贩卖机的角落后关上门。即使不放在架子上，只要放在自动贩卖机里，同样可以达到冰镇的效果。她打算晚一点绕回来的时候喝。每到夏天，一天就要喝个五、六罐，如果自掏腰包买的话，零用钱很快就会花光。「还骗说是被自动贩卖机的隔板割破的。」「我总不能说是被老婆咬的吧。」水城停下手，拿起敦的右手，注视着他隆起的伤痕，说：「这种伤口恐怕很难消失。」回到货车上，才开了十公尺左右就是下一台自动贩卖机。自动贩卖机前面被一排脚踏车挡住了，于是他们只能一辆一辆的小心抬到一旁。然后，用绑着铁链的钥匙打开自动贩卖机。大致看了一下不足的商品，并将它记在用过的瓦楞纸板上。时间已经接近三点了，敦急忙打开货车的行李台，并把商品卸下来。由于货车和自动贩卖机之间的距离很近，所以这次并没有使用到猫车，「佐藤，看来你家也闹得鸡犬不宁嘛。」水城一边啪啦啪啦的拆开瓦楞纸箱，一边嘀嘀咕咕的说道：「这才有离婚的价值。」看起来好像在对乌龙茶说话似的。「为什么?」敦的双手也没有停的工作着。他随手把拆开的纸箱压扁。「我们之间很不堪，让人很不愿意去想起。」「不堪有什么关系。谁可以漂亮的偷情?」水城这么说道。「经常有人说，不被人发现的偷情最理想，只要最后回到另一半身边就好了。我觉得那是大错特错的想法。男人和女人一旦认真起来都会很不堪，也会闹得鸡犬不宁。」「我爸妈现在终于休战了。」敦那么说。「自从我妈离家出走后，全家人都刻意避免提到外遇、离家出走，以及长崎的字眼。就好像电视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全家人都视而不见，当作没这回事发生一样。他们就是靠这种方法才没有离婚，努力维持着一个完整的家庭。」「才不是这么一回事。」水城断然否定。她说：「他们不是终于休战，而是已经习惯彼此讨厌的状态。」「我也一把年纪了，所以不想说一些老古板的话。装作若无其事也好，兼顾婚姻生活和外遇也不错。我也知道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尽相同。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很空虚吗?」「既然这样，不如就冷静的双外遇好了。让知惠子也去交一个男朋友。」「你不是说真的吧?」水城说道。由于她的口气很严厉，敦只好辩解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双外遇并不属于我刚才说的偷情范围。」她似乎意有所指的嘀咕道。「该怎么说呢?如果双方都各玩各的，感觉就好像是附带做爱的喝茶朋友。说做爱有点奇怪，对了，就好像是用干布摩擦后得到快感一样。只要彼此满足于心灵相通，这也没什么不好。」「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就是说，彼此要求的只仅止于心灵而已。」「但我刚才说的是，需要比心灵更进一步时的情况。」虽然水城这么解释，但敦仍然一头雾水。况且，比心灵更进一步的是什么。他很坦诚的问出内心的这个疑问，但水城并没有回答。「比心灵更进一步的，难道是生命吗?」水城出乎意料的表示同意，说：「啊，也许是吧。」「那已经不是偷情了，而是恋爱耶，恋爱。」说着，把装了商品的瓦楞纸箱移到理想的位置。他仍然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水城也一样，连汗都来不及擦一下，倚老卖老的说：「佐藤，你果然还是小孩子。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喔。如果是真心的话，那就不一样了。你会搞不清楚到底是喜欢对方，还是讨厌对方。也许会大发雷霆，把对方的心弄得支离破碎。对，所以你才会说是生命。自己的生活变得不再重要，就算自己和对方都一起消失了也没关系。到最后会变成那样的感觉。你读过大学，应该知道该怎么形容吧。」虽然水城这么说，但敦还是想不出来，于是只好随便找了一个字眼。「殉情吗?」「不是，不是想要一死了之。并不是陷入绝望，而只是想要和对方一起消失的感觉。已经超越了喜欢的心情，感觉只想百分之百的相爱，然后和对方一起消失。」很难形容啦。水城苦笑道。「感觉你好像在说烟诘的事喔。」听到敦这么说，水城不太高兴的回答说：「也许吧。」也许，她对敦感到很不满意。 这时，远处再度传来汽笛般的声音。敦竖耳倾听着。这时水城调侃他，说：「你又想起知惠子的事了吗?」虽然在夏天，相同的路线如果不跑个两趟就会来不及补货，但货车里的商品已经不够了。由于畅销的绿茶已经缺货，所以必须先绕回营业所一趟。但即使如此，水城仍然没有放弃要在六点前回到营业所的目标。所长也认为只要加把劲，或许能够做到。然而，他们才刚离开西武新宿车站手机就响了。水城把货车暂停在路边。讲完电话后，她心浮气躁的咬着脏脏的指甲。高田马场的高尔夫练习场内的自动贩卖机似乎遭到破坏了，听说是商品的取货口被丢了发烟筒。「妈的，越是忙的时候越遇到这种麻烦事，又不是我的路线。」由于他们的货车刚好在这附近，于是所长便命令她去看一下。因为当初订定的合约是全套的服务，所以不能拜托高尔夫练习场的人去察看情况。很可能是有人想要偷找零的钱。虽然最近的自动贩卖机没那么容易被偷钱，但也不能因此就掉以轻心。当他们开着已经变轻的货车飞速赶到现场时，发现找零的钱和商品都没有问题。只不过，商品取货口被熏黑了。水城和负责人聊了一下之后便打电话回营业所。似乎决定要送一台新的自动贩卖机过来。但是，因为他们还要负责确认自动贩卖机的设置，以及重新补货和补零钱，所以必须等附起重机的货车将自动贩卖机送达之后才能离开。自动贩卖机的出租和销售是由另一家专门的公司负责。或许是因为不想耗电，两吨货车的冷气关掉了。虽然打开了窗户，却没有半点风吹来，感觉车外还比较凉快。但是，又找不到其它可以休息的地方。所以，他们只能坐在椅子上昏昏沉沉、要睡不睡的。不一会儿，两个刚练完高尔夫球的熟年男女从建筑物里走了出来。他们兴奋的聊着天。虽然街上很吵闹，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停车场两旁的建筑物之间产生了回音，听起来格外的清楚。女人用快乐的声音说：「我们去走在有屋阴的地方吧。」敦并不知道什么是屋阴，当他心不在焉的看着他们时，才发现这对男女绕着远路，沿着建筑物的阴影走向自己的车子。虽然他仍然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种阴凉的地方应该就叫屋阴吧。当建筑物的阴影在半路消失时，女人就会飞快的走到车子或看板的阴影下。有时她也会调皮的咯咯笑着躲进丈夫的阴影中。敦记得小时候也玩过这种游戏，但那不叫影子鬼，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努力想着。「你看那对夫妻。」他问看着相同方向的水城：「像他们那样沿着阴影走路的游戏，叫什么名字啊?」水城回答说：「我不知道有这种游戏。」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说他们应该不是夫妻。「他们不是夫妻。」「不对，不管怎么看，他们就是一对夫妻。」「不是，但也不是外遇。一定是双方都丧偶，如今正在交往的关系。」然后，还坚持说他们的身上散发出这样的光芒。敦顶嘴说：「应该不是光芒，而是热气吧。」于是，水城反过来揶揄他：「佐藤，你已经没戏唱了，所以才会搞不懂。」接着又问他：「你都没有中意的对象吗?」虽然明知道听起来有点逞强，但敦还是回答说：「现在暂时没有兴趣。不知道是离婚离怕了，还是怕和别人相处，或者是怕了女人。总之，现在暂时想要一个人过。」「不管是怕离婚还是怕和别人相处都没有关系，但就是不能怕和女人相处。」 她这么说道。那两个熟年男女开的小型BMW在停车场的出入口磨蹭着，就连磨磨蹭蹭的倒车，他们也显得很高兴。果然是情人。敦不由得这么认为。接着，又没来由的想起了知惠子。正式分居的前一天，敦和知惠子最后一次约会。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像情人，或者说是像夫妻的事了。一想到以后可能不太会有机会见面，他们就决定要一一造访以前曾经去过的地方。虽然这是知惠子的提议，但敦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过，这并不是要重温过往的回忆，反而是为了要抛弃这些回忆而旧地重游。因为，当他们来到两个人相识的大学时，知惠子一边走在校园，一边对他说：「阿敦，以前你送我生日礼物时，总是说你为了买礼物打了多少工，好像我很亏欠你一样。」奇怪的是，敦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自从决定离婚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总是很平静。此刻的心情，和刚交往那阵子约会时的快乐心情完全相反。虽然不知道知惠子是否也有相同的心情，但反正已经不重要了。所以，敦也不甘示弱的说：「知惠，你虽然说自己很喜欢结交朋友，但其实对每个朋友都很挑剔。之前在玩排名次游戏时，你都把他们的分数打得很低，尤其对我的朋友特别严苛。其实，你很讨厌和别人相处吧?」知惠子听了之后也笑了起来。至少，她此刻的心情应该和敦差不多。之后，他们无论去哪里，都维持着这样的态度。走进令人怀念的录影带出租店时，知惠子说他一副自以为是的关西人样子很讨厌；敦也回敬她说，虽然她假装很有品味，但其实听的音乐都很糟糕。当他们来到以前住的下井草的公寓时，知惠子说他当初为成功打发上门推销的业务员而沾沾自喜的样子很难看；敦则笑她连咖哩饭也不会煮。来到超市时，知惠子说他把商品装进塑胶袋的时候、嘴巴张开时满嘴都是黏黏的口水的样子很恶心；敦则是说她为了挑选有效期限比较长的牛奶，特地从货架最里面拿牛奶的动作很讨厌。在那一来一往之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因为无论去哪里，都没有留下美好的回忆，所以让他们越来越搞不懂当初为什么会谈恋爱，并进而结婚。不过，虽然搞不懂，但他们仍然觉得这种可笑的行为很有趣。就这样走访沿线的每一个车站之后，两个人都感到精疲力尽了。因为，他们在烈日当空下定太久了。当约会即将进入尾声时，也就意味着两个人的终点即将到来。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他们还是定进了一家以前曾经来过好几次的定食食堂。在饭菜送来之前，他们两个人一起喝着小瓶的啤酒。他们已经懒得再谈论彼此之间不美好的回忆了，但因为两个人也没有什么未来可以讨论，于是便只好默默的喝着啤酒。即使如此，彼此之间还是充满了详和的气氛。知惠子说，今天感觉好像是很普通的约会。敦也点点头。因为，除了笑嘻嘻的说「对啊」之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两个人都点了酥炸定食。敦像往常一样，默默的把自己不喜欢吃的奶油可乐饼放在她的盘子里。过了一会儿，知惠子也把她不喜欢的酥炸干贝放在敦的餐盘里。她淋上酱油，敦则沾着酱汁吃。吃东西速度很快的敦，因为很快就把餐点吃得精光而显得无所事事。于是，他从皮包里拿出原本打算在分手时送给知惠子的礼物。「这好像在庆祝离婚一样。」虽然知惠子嘴巴上这么说，但她并没有任何恶意。她带着疲惫的笑容，打开了包装。那是敦在新宿为她买的新印章。他记得在决定离婚的那段时间里，知惠子曾无意间说了一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离婚，我已经把旧姓的印章丢掉了。早知道，我至少要留下一个印章——」敦对知惠子的别扭感觉已经慢慢消失，于是他决定送她一份礼物。他用夏天加班的钱，特地帮她买了一套开运印监。这套开运印监总共有三个印章，价格并不便宜。在知惠子仔细打量着印章的时候，敦说：「使用缺角的印章对自己的运势不好，从父母手上接收过来的印章也不太好，会影响自己的运气。」他把印章店老板告诉他的话现学现卖的转述给知惠子听。原本打算接下来向她说明这个印监的好处，没想到知惠子却先开口说了声谢谢。「阿敦，没想到你到最后一刻还在使坏。这种时候还在开玩笑。」说着，她笑了起来。敦不想破坏这一天的气氛，所以也跟着一起微笑。算了。他在心里想到，虽然当初是抱着严肃的心情买印监，但他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好气氛。走回车站的路上，知惠子用和往常相同的速度走着。她说接下来要去其它地方，所以要搭相反方向的电车。虽然敦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但他却还是慢吞吞的走着。知惠子好几次都停下脚步，在商店街的店门口张望，等待敦追上她。「如果之前可以像今天这样多走一走就好了。」一站到她的身旁，敦就这么说道。这时，映入眼帘的橱窗里，摆放着毛线球和编织棒针作装饰。时序进入八月，现在正是炎夏时分。虽然毛线和编织棒针跟季节有点格格不入，但似乎因为放置了多年的关系，毛线球已经被阳光晒得褪了色，彻底融入了风景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任何事物都会适应。敦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这个时候知惠子回答说，即使之前就这么做也不能改变什么。「最多只是晚半年离婚而已。」「果然，还是无法改变什么。」说着，他把手贴在橱窗上，观察橱窗里的东西。可能是没有营业的关系，店里没有灯光，玻璃上都散发着灰尘的臭味。「对喔，计算一下喜欢的地方和不喜欢的地方，只要不喜欢的地方比较多，恐怕就很难再维持下去。」结果，知惠子很难得的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我并不这么认为。喜欢和讨厌不能用加法计算。或许可以用乘法来计算，但绝对不能用加法。」敦不太理解她所说的话，于是便问她为什么。然而，知惠子并没有详细说明为什么。「这就是我。」她在撂下这句话之后就避谈这个话题。从商店街走到车站的那段路上，他们只是讨论一些事务性的问题。比方说，她答应回去公寓搬行李，以及制作自己要带走行李的清单。离婚申请书由知惠子去索取，填写完毕之后再寄给敦。和结婚时一样，敦必须负责找一个适合的人当证人。而且绝对要在九月一日之前寄还给她。因为她无论如何都希望在这一天去办理离婚手续。四年前，提出要在敦的生日那一天去登记结婚的人也是知惠子。这一次，她又打算在那一天办理离婚手续。如果是以前，敦一定会生气她为什么要做这种讨人厌的事，但经历了这一整天之后，他试图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问题。同时，他也觉得即使问她原因也应该无济于事吧。敦说，可以由他去办理离婚手续。他会向打工的地方请一天假，绝对会在九月一日去办理。而且，不是用邮寄的方式，而是会亲自去区公所办理。知惠子注视着敦好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委托他。她用怀疑的眼神抬眼看着敦，烦恼着要不要相信他。事实上，敦并不在意这件事。如果是由她去办理的话，他就可以不需要请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感兴趣，于是静静等待她的回答。当听到她说「那好吧，就拜托你了」的时候，他差点要对她说「谢谢」。在售票机前买车票时，敦少了十圆。他的钱包里只有一万圆纸钞，无法投进眼前的自动售票机。当他站在机器前磨蹭时，知惠子在一旁帮他投了十圆，还说是他去办离婚登记的跑路费。敦开玩笑问：「才十圆而已?」知惠子笑着说：「对啊。」她的这个表情为这一天画上了句点。那是敦所看到她的最后的表情。确认新的自动贩卖机设置完成之后，水城打电话回营业所报告作业已经完成。接着，所长似乎在电话中告诉她可以不用再跑第二趟了。因为即使现在回去拿商品，也绝对无法赶在六点以前回到营业所，所以所长会亲自开着货车去补货。敦不禁感到讶异，虽然今天是水城最后一天开货车上路，但所长未免也太善解人意了。另外，水城接受这种提议本身也让人感到非常意外，因为，她最讨厌接受别人的帮忙或是同情。虽然一开始，敦还以为她是不喜欢别人揶抡她「女人当司机就是这副德性」，但在长时问共同工作之后他才了解其中的真正内幕。她是基于更为强势的理由讨厌别人帮忙。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谁也别想抢走我的加班费」。所以，这下更令敦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取而代之的是，回程时，从歌舞伎盯到饭店街之间，我们要尽可能多补一些货。」「所长今天有点奇怪喔。」「可能终于把我赶走了，所以心情特别好吧。」不知道是否感受到敦的疑心，水城变得很多话。她很快改变了话题。在经过摇摇晃晃骑着脚踏车的人身旁时，一边故意排放出毒气，一边回到离婚的话题。「写离婚申请书的时候，最前面的地方有没有烦恼该怎么写?」敦一下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很快就意会到了。他回想起知惠子在填写的时候，确实也不知道最上面那一栏该怎么写。她还特地打电话来问他。这一栏到底要写哪一个名字才对。她似乎是不知道该写佐藤知惠子好呢，还是旧姓的野田才对。上网查了一下之后，发现原来应该要写佐藤。因为还没有办理离婚登记，所以当然还是佐藤敦和佐藤知惠子。不过，如果以实际感受来说的话，似乎写佐藤敦和野田知惠子更为合理。但即使如此，敦还是叮咛知惠子必须写佐藤。她回答说：「知道了。」几天后收到的离婚申请书上，的确写着佐藤知惠子的名字。而且，「藤」这个字还规规炬炬的写上八字藤，连敦自己都已经忘了这件事。此外，她还附了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虽然你特地送了我印监，但也只能留到下次再使用了。」「说起来实在很奇怪，感觉好像在最后一刻胸口受到重重的一击。」「这让人不得不正视『原来我结过婚』的事实。」水城说完之后便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明明双方整天吵吵闹闹、哭喊叫骂，却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发现这一点。」「离婚真的很麻烦，既费体力又耗精力。不过，如果不经历这一关的话，也许就无法继续往前走了。」「我有一个朋友，离婚之后两个人仍然维持着良好的关系。他们还说以后要继续当朋友。这真的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人可以如此好聚好散的离婚。」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离婚之后双方可以继续当朋友。那感觉就好像听到「可以像吃色拉一样轻松」的怪异广告词。说着，水城皱了皱眉头。「没错。」敦也笑道。货车终于驶回歌舞伎町。到了这个时间，身体就会感觉很不爽快。流的汗水已经干了，身体虽然不再黏黏的，但取而代之的是变得粗粗的。就连制服也凝结起盐粒。所以，很庆幸最后来到的是情人旅馆街。为客房补充饮料并不属于他们的工作范围，况且这里的营业额也很低。虽然情人旅馆可能有卖啤酒或是精力饮料，但敦他们的公司并没有这些商品。他们手脚利落的卸完货之后，最后造访的是阿菊的饭店。从歌舞伎盯进去，这家饭店位在最里面，也就是以前那种「带情妇开房间」的旅馆。或许是没什么生意的关系，这里进的货几乎都是调味乳。无论春夏秋冬，除了柳橙汁之外，这种饮料的进货量最大。这单纯是因为阿菊喜欢喝这种饮料，所以每个月都必须送一次货。虽然这不属于夏季的畅销商品，但因为阿菊待人很亲切，所以他们总是会特地为她送来。这天虽然还不需要送货，但因为水城是最后一次开货车跑路线，所以还是特地过来露一下脸。而且她似乎也早有这个打算，一大早就把一箱调味乳放在货车的最里面。「我帮你们削了水梨。」阿菊在到处都是招财猫的办公室里（虽这么说，但其实只是一间日式休息室）说道。她似乎知道今天是水城的最后一天，于是说了一声「辛苦你了」之后便把装了水梨的容器放在矮桌上。由于距离六点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便坐下来聊天。在他们聊天的时候，敦几乎一个人把水梨吃得精光。「那么，如果你想洗个澡的话就去吧。不过，因为不能用客房的浴室，所以只能淋浴喔。」由于阿菊住在这里，所以里面有一个阿菊专用的淋浴室。虽然水城看起来有点犹豫，但敦却立刻欢呼起来：「太好了。」不过，阿菊立刻说：「男人不用洗也没关系啦。」断然的打消了他的念头。结果，他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水城拿着客人用的毛巾和牙刷定了进去。虽然回到营业所之后也有员工用淋浴室可以使用，但因为那里都是男人，她不太想用。在这里把身体洗干净的话，去吃饭的时候也会觉得神清气爽。「正式员工就有这种好康。」敦嘀咕着躺了下来。只有来到阿菊这里，才可以像回到家一样放松一下。她或许也觉得他们是很好的聊天对象，所以不会轻易放他们走。「我也来当正式员工好了，这样就可以来洗澡了。」「什么?你到现在还是打工吗?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样可不行喔，会娶不到老婆的。」哈哈哈。敦苦笑着。对于自己早就结婚，而且明天就要离婚的事，他实在说不出口。「你看看水城小姐。一个女人家还不是很努力的在工作着。正因为她那么努力，所以才能够交到新的男朋友。今天他们要和家人一起去吃中国菜，真让人羡慕。」敦并不知道水城有男朋友这件事，于是便突然坐起身。阿菊虽然怪自己太多嘴了，但她其实也很想把内情告诉不知道真相的敦。于是就在敦的再三央求下，阿菊叮咛绝对不能说是她说的之后就娓娓说出实情。水城之所以决定不再开货车上路，似乎就是因为要再婚的关系。她希望能够换到比较不需要加班的总务部门。而且，上班的地点不是在中野，而是在千叶。一方面是因为中野的总务部门没有职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千叶离水城的娘家较近。「是喔，原来是这样。那她再婚的对象也是干叶人吗?」「是她的青梅竹马。听她说，是国中时被她甩了好几次的男人。这么一来，就万事大吉了。水城小姐也终于可以轻松一点了。所以说，你也要加油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