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木无所事事地遇想着,穿过了晴朗的街道,进一个咖啡店,水口吾郎已在等候他了。 “用过饭了吗?” “还没有,不着急。” 久木和水口对面而坐,要了杯咖啡。 “让你特意来一趟,不好意思。” 水口比久木年长一岁,同期进的公司,当过月刊杂志的主编,现在居于领导职位。 “找我有事?”久木问道,水口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 “是这么回事,从明年起我就要到马隆分社去了。” 马隆分社下属现代书房,也设在神田。 新社长上任后,人事变动很大。可是水口任职时间不长,与现任社长关系也不错,使久木感到很意外。 “是社长亲口跟你说的?” “昨天社长把我找去,跟我说,天野君身体不好,人手又不足,要我务必到那儿去。” 天野是马隆分社的社长,比水口大二、三岁,身患糖尿病,三天两头上不了班。 “看样子,你是去当社长喽?” “是副社长,天野君暂时不动。” “这是早晚的事。” “难说。就算当了社长也不过如此。” 马隆分杜主要出版总杜不经营的实用书籍,有二十人左右,听说经营状况不太理想。水口一直期望由常务理事升为董事,他当然不会满足于这样级别的社长了。 “你同意了?” “我又没有什么失误,哪儿能轻易答应啊,你说呢?” 水口烦躁地吸了口烟说, “我只说让我考虑一下,不过,社长心里早就定下来了。” “真是‘并非夏去秋才至’啊。” “怎么讲?” “这是《徒然草》里“十月乃小阳春之候”中的一句,意思是说,并不是夏天过去秋天才来到,而是在夏季之中已经孕育了秋天的征兆的。” “有道理……” “自然也好,人事也罢,看起来似乎是某一无突然变化的,其实,暗中早已开始变动了,只不过没有意识到而已,对吧?” 说到这儿久木忽然连想起凛子和自己的事来。 他们目前的关系如果是盛夏的话,其中已潜藏了秋天的气息了,难道说以后要走下坡了吗? 水口不知道久木在想什么,愤愤不平地咂着嘴说道: “说来说去当公务员就是可怜哪,一旦被认为没用了,就像废纸一样彼扔掉。” “你别太悲观了,如果管理有方,马隆分社会有起色的。” “再努力也是白费,我现在才算体会到了你那时的心情。” “你可别跟我比哟。” “早知现在,还不如以前和你一起玩儿个够呢。” 水口自入社时起,就一路顺风,踌躇满志。他既有编辑杂志的才能,又具有管理人员的素质,是个办事干练,能说会道,手脚勤快的人。也许正是他太精明能干了,反倒使社长对他敬而远之。 和他比起来,久木一直耕耘在文艺这块地盘儿上,接触作品和作者的机会较多。说不想升迁,那是假话,但他并不厌倦这充满魅力的文艺世界。可以说,久木的手艺人禀性决定了他甘于一辈子做个普通的编辑工作者。 “我得学学你的生活方式了。” 水口的话酸溜溜的,他这类人是不会甘于寂寞的。 “一般人到了分社后就老老实实在那儿呆下去了,我可不行。” 男人的情绪往往受到职位升降的影响,不过现在的水口还未失去那股豪情。 “你总是劲头十足的。” “是啊,得找个女人来鼓鼓劲儿。” 水口说者无心,久木却是听者有意。 说到底,水口把恋爱仅仅当作刺激工作欲望,增添生活情趣的添加剂,而在久木的眼里,恋爱要沉重深刻得多。 一想到和凛子的爱情,久木内心涌起的不全是喜悦,更多的是苦恼和痛楚。 “你真行,老是那么悠哉悠哉的,比过去显得更精神了。”水口哪儿知道久木的苦衷。“我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只能和你说说。” “别想得大多了。” 久木刚被解职时也很苦恼,可总不能老是这样想不开呀,能否调整好心境,关系到以后的生活。 “以后还能找你聊聊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的话。” 诉说了心事后,水口显得平静些了,两人又聊了聊社内的几件人事变动,就分手了。 久木去附近的荞麦馆吃了午饭,回到办公室,这时衣川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你还好吗?” 从上次招待会后就一直没和衣川见过面,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老样子,你呢?” “还是穷忙活。” 接着,衣川对久木诉说了一通“最近增加了讲座次数,可是学员人数却没有增多,真不景气”等等,然后,话题一转, “你想不想换个公司干干?” 久木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回答好,衣川解释道, “我以前工作的地方,正筹备要加强出版部门,拓宽文艺种类呢。” 衣川工作过的地方是个有名的报社,以发行报纸为主体,其它部门只是辅助性的,出版部门也是其中之一,以一般出版社的标准衡量,力量是比较薄弱的。 “今后报社要发展,单靠报纸是不行的,所以在出版方面也准备投入力量,将来,还计划出文库本呢。” “可是,起步太晚了点儿吧。” “所以找你来啦。” 久木大致明白了,衣川是问他愿不愿意到报社的出版局去工作。 被降职到分社的人,却被其它公司聘任,真是峰回路转,世事难料啊。久木问他:“那么,为什么找我呢……” “电话里说方便吗?” 衣川担心在公司谈这事不合适,久木看看屋里只有铃木一人,被他听到也无关紧要,就说“没事儿的。” 衣川放了心,详细向他作了解释。 “是这么回事,现在的出版局长官田,是比我早两年入社的前辈,前几天我跟他提到了你,他对我说,可以的话,务必问问你有没有来的意思。” “这可真难得,只是太突然了,我没有思想准备。” “不用马上答复,等一切就绪也得来年开春了,不着急。不过局长对你相当感兴趣,还说有机会想和你见见面呢。” “他一直搞出版工作吗?” “不是,原来在社会部,是个很有魄力的人,总是闲不住。” 久木现在正闲得无聊,所以十分感谢衣川这份好意,可又不便马上答复。 “多谢你的好意,让我先考虑一下。” “没问题。”衣川忽而压低嗓音说,“近来她好吗?” 他指的是凛子。 “还好……”最近他们几乎天天通电话,却很少见面。 自从在箱根住了两晚之后,凛子就难得出门了,即使见面,一到九点她就急着回家。 凛子只是说“再忍耐一段时间”,其它什么也没解释,多半和她丈夫之间发生了冲突。久木正担忧着凛子,所以衣川那神秘兮兮的口吻引起了他的警觉。 “难道发生了什么……” 在久木的催促下,衣川顿了顿说: “她不至于离家出走吧。” “为什么这么说?” “也没什么根据,只是三天前她特意到中心来找过我。” 久木昨天还和凛子通过电话,她一点儿也没提到这件事。 “起初她吞吞吐吐的,问了半天,才说出希望能在中心继续担任讲师。” “这可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呀。” 原来凛子是代替师傅,作为临时讲师来中心教楷书的,原先的讲师即是凛子的师傅,没有他的许可是不行的。 “先生提出要她替代了吗?” “没有,是她自己的意思。”说完,衣川又狡黠地问,“她没跟你漏过?” “好像提过,可是……” “据她自己说是想正式钻研钻研书法,也说不定是为了挣钱。” “挣钱?” “想长期当讲师,不就是为了钱吗?” 话是不假,可是凛子不像那么缺钱的人,真有困难的话,也会跟自己说的。 “她到底怎么想的呢……” “不清楚,她是特意为这事来的,我猜她多半想离开家独立生活。” 久木万没想到凛子会有离家出走的打算,连她想继续任职的事也一无所知。 “会聘请她吗?” “问题不大,讲师由中心聘请,只要中心同意就可以。” “不经过师傅合适吗?” “这个我说不好,反正她是个敢做敢为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你可别见怪,我总觉着她要是认定了一条道就不会回头的。” 尽管久木不愿意听衣川说三道四,不过凛子的确有点儿爱走极端。 不管怎样,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呢。久木不了解她的真实想法,沉默不语,衣川试探地问: “看样子你是蒙在鼓里喽?”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隐瞒了,久木点了点头。 “最近感情不大融洽?” “没有哇。” 虽说没像前些日子那样出门旅行,但每周总要见一、二次面,由于凛子的时间有限,每次都是一番缠绵之后,便匆匆而别。 “你们两人的事,我不想过问……”衣川顿了一下,“她想要工作也没什么,至少该和你打个招呼呀。” “我倒无所谓,多谢你们能聘她。” “你最好再和她好好合计合计。”衣川又补了一句:“她瞧上去很不开心的样子。” 久木脑海里又浮现出凛子兴奋到极点时那紧锁眉头,窒息般痛楚的表情,他攥着电话闭上了眼睛。 久木想马上跟凛子联系,可是在办公室里打毕竟不方便。 久木点燃了一支烟,思考着该怎么和凛子谈这件事。 先要问问她为什么要去中心当专职讲师。衣川认为她是为了挣钱,难道就这么简单吗。衣川还说凛子一副苦恼的神色,也许有离家出走的打算。 无论如何,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事先不跟自己说一声呢。 自己瞎琢磨也没用,先约她出来见个面再说。 久木翻了翻笔记本,进入十二月份以后,忘年会和招待会接踵而来,今、明两晚都有安排了。 不过,只要凛子能安排出时间,这边不参加也得去见凛子,直接听听她本人的想法。 待心情平静下来后,久木熄掉香烟,拿起手机出了房间。 和以往一样,他还是到搂梯过道那儿去打电话,看了看四周无人后,便按了电话号码。 现在是下午二点半,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这个时间凛子应该在家。 嘟…嘟…声响了好几遍,才有人来接电话,他还以为是凛子,没想到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喂。” 久木不由自主地拿远了电话,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喂,喂。”的声音,久木赶紧挂断了电话。 凛子没有孩子,这个人会不会是她丈夫呢? 听说他有四十五岁了,可是听声音挺年轻的。 问题是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在家呢? 他是医学部的教授,一般来说除了节假日,大白天是不会在家的。 也许临时有急事回来,或者患感冒在家休息吧。 说话声又不像感冒,一定是凛子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久木越想越不安,极力想像着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难道两人正在家里争吵吗? 可能是丈夫一再追问妻子最近为什么总是外出时,戗戗起来,妻子痛哭流涕,不能接电话,丈夫才来接的。 结果打来电话的人没说话就挂断了,于是丈夫更加怀疑了,又诘问起妻子来。 就像自己亲临其境一样,久木一个劲儿地往坏处想像着。 “再等等看吧。”久木这么安慰自己说。他暂时不想回办公室去,就到公司地下食堂去喝了杯咖啡。 午饭时间已过,饭厅里空空荡荡的,有个认识他的人朝他点了下头就离开了。 大白天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喝咖啡,别人一定会在背后议论他。 久木的脑子刚一开小差儿,马上又被凛子的事给占据了。 又过了三十分钟了,这回凛子能来接了吧。万一又是丈夫接的话,挂掉就是了。于是他走出食堂,又躲进楼梯间,往凛子家打电话。 这回久木做好了随时挂电话的准备,和上次一样,响了半天没人接。刚才是第五遍时那个男人来接的,这回直到第一遍也没人来接。久木挂上电话,等了一分钟,又拨了一次,还是一样。 这么说凛子的丈夫后来出去了,凛子也不在。 久木半是放心半是失望,倚着墙沉思起来。 到底凛子到哪儿去了呢……。 久木一向以为只要想和凛子说话就随时都能联系上的。 看来凛子和自己之间的联系只靠着一根电话线,一旦这条线断了的话,就摸不着对方的行踪了。假如凛子得了病或去向不明的话,她本人若不和他联系,就无从寻觅了。 原以为两人之间的纽带是十分牢靠的,没想到竟如此脆弱。婚外恋就是这么不堪一击吧。 久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凛子,渴望能见到她。 可是到哪儿去找呢,自己再着急也白费呀。只有熬到傍晚以后再说了,或者等她给自己的手机打来。 久木沮丧地回到屋里,接着看起摊在桌上的资料来。 最近为编纂昭和史,他主要收集从昭和初年至十年代的社会风俗方面的资料,在收集的过程中,久木渐渐对这方面的史实发生了兴趣。 尤其是昭和十年代,言论和思想受到压制,“二·二六事件”那样的血腥事件增多,男女之间的痴情案件也增加了。 阿部定事件即是其中之一。当时在东京中野区开料理店的石田吉藏,被住在该店的女招待阿部定勒死,并被割去了阴茎,这宗前所未闻的奇案轰动了当时的社会。 久木感兴趣的不仅仅是事件的内容,还包括对这一罕见杀人案的判决。检察官方面的量刑为监禁十年,而判决则是六年,服刑后又因模范囚犯得到减刑,实际只服了五年刑便出狱了。 透过这一温和的判决,看得出法官并没有把这个事件看做一般的杀人案,而认为是爱的极致所导致的情杀,或是爱得过头引起的疯狂。 正处于“二·二六”事件之后,军部势力抬头,整个日本一步步走向战争的黑暗时代里,这个与军国主义毫无关联的痴情案件,被判得如此宽松,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久木感兴趣的正是这一点。他通过收集律师的答辩,以及一般民众对事件的反应等等,站在一个新的角度上来观察昭和这个时代。 久木的思路越来越拓展开来,要完成这个工作更是遥遥无期了。 他就这样边看资料边想凛子,一晃就到了五点,冬季日短,天已擦黑了。 编辑工作时间不固定,常常上班时去采访或取稿子,等到了公司已过了中午。下班也一样,赶上校对样稿几乎是通宵达旦的。一句话,上班时间有等于无,工作主要是由内容决定的。 好在久木所在的部门不需要大多的采访,所以一般上午十点来上班,下午六点左右就回家。 今天晚上有调查室的忘年会,下午五点一过,大家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准备出发。 久木把看了一半的资料整理好,放回书架,和同事横山一起出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