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凛子对书法的爱好,其中楷书尤为得意,还曾经专门来中心教过一段时间楷书。 初次见面时,凛子像楷书那样的规范与格调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凛子对久木越来越温柔和蔼,直到以身相许,进而发展到后来的彻底崩溃,不能自恃。 这一崩溃的过程,以久木的男性眼光来看是那么可爱而娇美。 一番亲热之后两人紧紧地依偎着,双方都能察觉到对方的一点儿动静。 久木刚把头转向窗户,凛子的左手就怯怯地伸到了他的胸前。久木轻轻按住她的手,看了一限床头柜上的时钟,六点过十分。 “太阳快下山了吧。” 从宽大的落地窗向外望去,七里滨海和江之岛尽收眼底,夕阳即将在那边落下。昨天,两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太阳正要落山,眼看着火球般炽热的太阳渐渐西沉在横跨江之岛的大桥桥畔。 “你也过来看看呐。” 久木冲着凛子说着,从床上起来,拣起掉在地上的睡衣穿上,打开了窗帘。 霎时间,晃眼的阳光射了进来,照亮了地面和床头。 只见夕阳刚巧落在江之岛对面的丘陵上,天际的下半部被染得一片通红,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正好赶上,快来看哪。” “在这儿也看得见。” 赤裸的凛子怕见这骤然明亮的光线,用被单裹着全身,朝窗户这边看。 “今天比昨天的还红还大。” 把窗帘全打开后,久木回到了凛子的旁边躺下。 夏季刚过,热气腾腾的雾霭弥漫在空中,落日愈显得硕大无比,当太阳的底边一落到丘陵上,便迅速萎缩变形,变成了凝固的绛红色的血团。 “这么美的夕阳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凛子燃烧的身体也像空中消逝的落日一样,渐渐平息下来了吧。 久木这样想象着,从凛子身后凑了上来,一只手去抚摸她的腹部。 当夕阳隐没在地平线下之后,残留的火红的光芒迫不及待地变成了紫色,紧接着黑暗笼罩了四周。一旦没有了阳光,黑夜便立即降临,刚才还金光辉映的大海立刻一片黢黑,只有远处江之岛的轮廓与海岸线的反光一起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昨天晚上,久木才听说江之岛上有一座灯塔,从那里放射出的微弱的光照,与晚霞的余晖交相辉映。 “天黑了。” 从话音里久木隐约察觉凛子在想家,不由屏住了呼吸。 据衣川说,凛子的丈夫是东京一所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年纪比凛子大了近十岁,有四十六、八岁吧。 “只有老实这一点还算是可取之处。”凛子有一次这么半开玩笑的说过,而久木通过朋友了解到,他还是位身材颀长的美男子。 有这么像样的丈夫,凛子怎么会和我这样的男人亲近起来呢。 这的确令人费解,从凛子嘴里恐怕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的,况且,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对久木来说,此刻的约会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此刻,互相要忘掉各自的家庭,全身心地投入到两人世界中去。 可是,凛子望着黯淡下去的天空,她的侧脸上,明显的有着一层郁悒的神色。 昨晚和凛子来的这里,今天再住一夜的话,就是连着两天在外过夜了。 凛子既然出来想必是有这个思想准备的,那么,会不会是触景生情,忽然想起家来了呢。 久木猜想着,那一瞬间到底凛子闪过了什么念头呢。 久木很想亲口问问她,说出的话却走了样。 “咱们该起床了吧?” 落日早已沉入海里,两人依然躺在床上。 “你把窗帘拉上吧。” 久木遵照吩咐拉上了窗帘,凛子用被单遮掩着前胸,找着散落在床四周的内衣。 “我都弄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了。” 下午他们乘车从七里滨到江之岛游览了一圈儿,回到旅馆时是三点,然后直到太阳西斜都没有下床,久木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他到另一间屋子的冰箱中拿了瓶啤酒喝起来。 当他出神地眺望着黯黑下去的大海时,凛子冲完澡出来,她换上了白色的连衣裙,用白色的发带把头发拢在后边。 “出去吃晚饭好不好?” 昨天晚上他们俩是在旅馆二楼的临海餐厅吃的晚饭。 “可是已预约了餐厅呀。” 昨晚,经理过来对他们说,如果明天还在这儿住的话,可以为他们准备好新打捞的鲍鱼。 “那就还去那儿吧。” 凛子有些疲倦,懒得到旅馆外面去。 久木打电话预约了座位之后,就和凛子一起到二层的餐厅去了。 星期六晚上来就餐的多是一家一户的。他们俩被引到经理事先为他们准备好的靠窗的桌位。两人挨坐在四方桌的两边,正对着玻璃窗。 “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白天,从这里能观赏到一望无际的海景,可是夜幕已降临的现在,只有窗旁那棵巨大的松树隐约可见。 “倒是把咱们给照出来了。” 夜晚的窗户变成一面昏暗的镜子,映照出坐在桌旁的他们俩,以及他客人和枝状吊灯,好像窗户那边还有一个餐厅似的。 久木瞧着玻璃上映出的餐厅,用眼睛搜索着有没有认识的人。 从一进门他们一直由侍者引导着来到这个座位,无暇顾及周围有些什么人。久木略微低着头穿过其它餐桌,连走路的姿势也多少表现出了这类伴侣的心虚之态。 到了这个地步被人撞上也无所谓了,不过,镰仓这个地点不得不让人忧虑。 若是在东京的饭店里碰见熟人,可以借口谈工作啦,或者会朋友啦来敷衍,可是远在镰仓的饭店,又是夜晚与女性单独吃饭,就不能不让人起疑心了。再加上这湘南一带,有不少老朋友和亲戚,很难说舍不会碰上他们。 久木从来没有这么担忧过,坚强与软弱在心里搏斗着,最后,他对自己说道:就说是来这儿办点儿事,顺便和认识的女性吃吃饭。 想到这儿他收回了视线,看见凛子姿态优雅地端坐在那里,凝望着窗外的夜色。她的侧脸上,显现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为所动的自信与沉着。 侍者来询问要什么饮料,久木要了清淡的白葡萄酒,正在吃拼盘时,服务生端来了一大盘在近海打捞的鲍鱼。 “就做成清蒸和油焖的吧。” 按说生吃味道鲜美,应该做成生鱼片,不过想想还是随厨师去做好了。 夜色衬托的玻璃窗使餐厅的内景一览无余,连近处客人的相貌都清晰可见。 “有什么认识的人吗?”久木呷了一口葡萄酒向凛子问道,“这儿离横滨很近……” 凛子的娘家是横滨老字号的家具进口商,凛子又是在横滨上的大学,所以,这一带熟人很多,可是凛子看都不看,干脆地答道: “好像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从一进旅馆直到现在,凛子始终没有一丝怯懦之态。 “刚才太阳下山时,你好像有点沉默,是不是想家了?” “你是说我吗?” “你有两天没回家了……” 凛子端着酒杯,芜尔一笑,“我担心的是那只猫呀。” “你担心的是猫?” “我出门的时候它无精打采的,不知是怎么了。” 久木知道凛子养着一只猫,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又不免有些失望。 一瞬间,在久木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男人正给猫喂食的情景。 现在凛子的丈夫只得和猫作伴了吧。 说实在的,他对凛子的丈夫和她的家庭虽然有兴趣,但要张口打听就有些犹豫了。内心迫切地想知道,同时,又害怕知道得太多。 “那只猫吃什么呢?” “我给它放了些猫罐头,饿不着的。” 那么她的丈夫吃什么呢,这是他最挂念的,可又怕问过了头,至少这会儿不宜谈论这个话题。 侍者过来给他们添满了葡萄酒,这时,服务生端来了做好的鲍鱼。牛排烤得外焦里嫩。 久木一向喜欢法国料理独特的清淡口味,凛子也一样。 “我不客气啦。” 凛子感觉肚子饿了,说完就吃了起来,她使用刀叉的姿势十分地道而优美。 “真好吃啊。” 凛子专注于美味的料理,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久木看着她,又回味起了刚才床上的情景。 那种场面实在无法言传,要说“真好吃”,那正是凛子自身,那种柔软而有弹性的玄妙感触,才是美味之中的美味。 凛子完全不知男人在想什么,香甜地吃着,久木也跟着夹起一块蒸鲍鱼放进了嘴里。 吃完饭已过九点,总共喝了一红、一白两瓶葡萄酒。 凛子不胜酒力,从脸颊到胸脯都微微泛红,醉眼迷蒙的。久木也比平时醉得快了些,但是,还不想马上就去休息。 从餐厅出来,去酒吧看了看,人太多,只好回了房间。 “去外面走走吧。”凛子提议道。 凉台外面是个庭院,十米左右的地方有植物环绕,再往前就是夜色茫茫的大海了。 “空气真清新啊。” 凛子任凭海风吹抚着秀发,深深吸了一口气。久木也随着做起了深呼吸,恍然觉得和大海愈加贴近了。 “江之岛好明亮啊……” 正像凛子所说的那样,由路灯和车灯照亮的海岸大道婉蜒伸向小动岬,从那里凸向海中的江之岛在海滨亮光的倒映下犹如一艘军舰。正中央山顶上的灯塔,在黑夜中放射着光芒,照亮了日头隐去的山丘和黑沉沉的大海。 “好舒服……” 久木靠近迎风仁立的凛子,一只手拿着杯子无法拥抱,只好把脸凑过来跟她接吻。 此时,唯有灯塔才看得到他们在大海浓浓的气息包围中的接吻。 “我去拿杯酒,要加水吗?” “给我拿杯白兰地吧。” 在海风吹拂的庭院一角,摆着一套白色的桌椅,似乎在等待他们来小坐,经海风一吹,他们的酒兴又上来了。 “这叫海景私人酒吧。”凛子说得一点儿不错,除了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和海上的灯塔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搅扰他们的了。 在这秘密酒吧里品味美酒时,他们恍然觉得这一小块儿天地与现实的一切隔绝开来,浮游在梦幻的世界中了。 “我都不想离开这儿了。” 凛子的意思是就这样在风中对饮下去呢,还是不想回东京了呢,久木不解地问道: “你想在这儿住下去?” “有你陪着的话……” 两人默默地仰望着夜空,凛子喃喃自语道: “这是不可能的,对吧?” 久木还是不解其意,也不想再问下去了,同时,不由想起自己的家来。 久木是瞒着其他人来这个旅馆的。昨天,临下班时他对调查室的女职员说,“今天我得早点回家”,对妻子只说了句“有个外调的事,要去京都两天”。妻子没再问什么,反正,家里有什么事的话,给公司挂个电话就能找到他。 独生女出嫁后,剩下了夫妇二人,没多久,有人给妻子介绍了一个陶器制造厂业务指导的工作,妻子干得很起劲儿,常常比久木回来得还晚。夫妻之间只有公式性的谈话,连一起出去吃饭,或外出旅游都没有过。 即便这样,久木从没想过要和妻子分开。虽说这种毫无激情的状态令人厌倦,他却总是一再他说服自己,到了这种年龄夫妻间也不过如此了。 至少在认识凛子前久木一直是不以为然的。 一阵海风吹来,又把凛子的家吹进了他的思绪之中。 “刚才你说担心那只猫,那你丈夫呢?” 在众目睽睽的餐厅里不好问这些,现在仗着茫茫的夜色久木壮了壮胆。 “两天不管家,没关系吗?” “又不是第一次出门。” 凛子望着星空答道,像在跟星星说话。 “以前时常跟着书法老师到外地去,或参加展览会什么的。” “那么这回也是这个理由?” “不是,我告诉他今天晚上去朋友家玩儿。” “呆两天?” “逗子那儿有我的好朋友,再说又是周末呀。” 这样说难道能瞒过做丈夫的吗,再说,万一有急事时,从家里打电话来怎么办呢? “你朋友知道你在哪儿吗?” “大致说了一下,没关系的。” 久木不明白凛子说的没关系是什么意思,这时,凛子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 “我那位是不会找我的,他就知道工作。” 凛子的丈夫是医学部的教授,总是一头扎在研究室里,可是也太没有戒备心了。 “他没怀疑过你吗?” “你担心我吗?” “我想要是你丈夫知道了,比较麻烦……” “你怕他知道?” 女人好象是在追问男人到底是不是怕我丈夫知道,其实,女人的潜台词是在表明即使被丈夫知道了也无所谓的决心。 “你丈夫知道我们的事吗?” “不好说……” “没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 久木稍稍放了心,忽然凛子淡淡他说道: “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 “可是他并没有盘问你呀。” “也许只是不想知道而已……” 骤然间,一阵强风从海面刮过来,把最后那个字远远拽走了,久木的思绪也随风飘去。 不想知道也就意味着害怕知道吧。即使意识到妻子和别人偷情,也不愿意正视这一现实的丈夫,可能是觉得与其贸然知道不如不知为好的吧。 久木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位高高的个头,穿一件白大褂的医生形象,无论从地位还是从外表上看,都是无可挑剔的,甚至可以说是个令人羡慕的男人,却默默的忍受着对妻子不轨的怀疑。 真是这样的话,他是因为爱妻子而不盘问呢,还是故意装不知道,冷眼旁观妻子的不忠呢。久木的醉意一下子消失了,这对儿奇怪的夫妻引起久木的沉思。 “你觉得我们很怪吧……” 久木刚要表示赞同,转念一想,如果说已不再相爱的夫妻很怪的话,那么,这样的夫妻不是数不胜数吗?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夫妻啊。” “真是这样吗?” “其他人也多少会有些不协调,只是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而已。” “要是装不出来该怎么办呢?” 房间里射出的光线照在凛子仰望夜空的侧脸上,久木注视着她这半面光泽,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新的课题。 凛子问的正是自己和丈夫不能再装模作样下去的话该怎么办的问题。究竟是说他们现在已到了无法弥合的程度呢,还是说早晚会面对这种事态的的意思呢?总之她是在期待久木的回答。 “那他还跟你……” 不知什么缘故,现在称呼凛子的丈夫为“你丈夫”觉得别扭得很,他只想以单纯的第三人称相称,不涉及那种关系。 “他还跟你同房吗?” 话一出口,久木意识到这才是自己最想知道的。 凛子沉默了片刻,朝着夜空说了句,“不了……” “什么都不做?” “是我老拒绝他。” “他也能忍受?” “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受,反正这种事是无法勉强的。” 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似的,凛子的侧脸上呈现出丝毫不愿妥协的,女人特有的洁癖和倔强的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