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英雄传说-64

"我好像早就有这种不安的感觉了。卡介伦中将避不见面,夫人也和平常不太一样……"菲列特利加的声音断断续续,一条巨大的海龙似将从意识和感性的海沟浮上海面。尤里安感觉全身紧张起来。菲列特利加视线落向地板,在她放声痛哭之前,我该不该回避呢--尤里安心里这样想。  菲列特利加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但该有的生命气息和现实感似乎都已被悲伤的海绵吸干了。  "他啊,并不该是这样死去的人哪,他应该有他自己的死法啊。"……在战乱已是长达一代以上的过去式的和平时代里,有一位老人,他曾是威名颇具的军人,但亲眼证实的人很少,也从未听过他吹嘘自己的武勋。年轻的家人对他寄予七分爱情和三分淡然,他就这样过着靠退休金度日的生活。在日光室中放着一把大摇椅,连吃饭的时候都坐在那里读书,静静的,就像是椅子的一部分似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了……。  有一天,在外面嬉戏的孙女儿,从日光室的入口,一不小心把球丢了进来,球滚到老人脚旁。以前,老人总会缓缓弯下腰,捡起球来给她,但这次他却像没有听见孙女声音似地,动都不动一下。孙女儿走上前去,捡起球来,由下方仰望祖父的脸,觉得祖父的表情似在说些什么。"爷爷……"没有回答,阳光映照在老人入睡低垂的脸上,孙女抱着球,跑到客厅大声报告。"爸爸!妈妈!爷爷好奇怪啊!"声音传得好远好远,老人仍然坐在椅子上。永恒的静谧像海潮一般,慢慢淹过老人的脸……。  菲列特利加认为,这种死法才适合杨威利。这幅影象宛然是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而不是想像中的情景。  杨总是站在最前线与强大的敌人交战,要不便是倍受阴谋的中伤。菲列特利加自己也经历过在千钧一发之中挽回了丈夫生命的经验。为什么?她一直在想,自己的丈夫应该是总能在死神面前化险为夷的人啊。  "不过,或许这种死法才适合他吧!如果真的是瓦尔哈拉,他在那儿见到比克古元帅时,也定会觉得汗颜吧。元帅将身后事委托给他,而他竟在半年不到的时候,也追随而去了……"菲列特利加的舌和双唇不再动了,在丧失血气的皮肤底下,海龙仍然游动着。菲列特利加忍住最后的压仰,低声说道:"尤里安!拜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下。等我镇定下来,我会去看他……"尤里安顺从地离去了。V伊谢尔伦要塞中,阳光黯淡下来。盛大热闹的庆典结束了,一种令人难以想像的钟声响彻云宵。  现在,伊谢尔伦要塞完全沉浸在悲哀的深井中,但是毫无疑问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动摇和困惑所形成的混乱气流,将会被所有的地面吸光吧。而眼前,干部们没有一个人被准许放纵已身于这波悲伤的狂注台。他们必须对外宣布杨去世的消息,举行丧礼,并设法弥组织上所空出来的大洞--地位以及居于这个地位所须负起的责任,是何其残酷啊!如同先寇布在回伊谢尔伦的途中曾经提醒过尤里安的,关于杨的后继者之事,亚典波罗扬起声音对尤里安说道:"人类并非为主义或是思想而战,而是为了实现主义或思想的人而战;也不是为革命而战,而是为了革命家而战!我们不管是以哪个立场遵奉杨提督的遗志继续抗战,我们之中必须有人代理提督的职务。"停止战争--亚典波罗并没有做这个选择,当然,尤里安也没有。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推选出一位领导者!""政治上的领导者也需要吧,罗姆斯基医师已经死了。"亚典波罗难道忘了这一点吗?尤里安感纳闷。但是倡言以侠义和醉狂革命的青年军官,并没有显露存疑的表情。他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政治的领导者已经决定好了。  "那……这个人是谁?""菲列特利加.G.杨啊!"惊愕之情以各种形式被表达了出来,而这时,尤里安的眼前浮现的是菲列特利加那灰色的眼眸。  "当然,我还没有向杨夫人提这件事。在这一两天之内,我将会提出请求的,现在先等她恢复平静后再说吧!"亚典波罗继续说道:"将来谁会成为杨提督的政治接棒还不知道,而目前也只有她了。这对已故的罗姆斯基医师是有些过意不去,但杨夫人的知名度高,也可期待有朝一日共和主义势力能得到共鸣,这些方面都远远胜过已故的罗姆斯基医师。虽然杨夫人在政治上的见识和手腕比不上逝去的伟人,可是眼前只要有人不比罗姆斯基差就好了,不是吗?"尤里安没有立刻回答。亚典波罗的意见固然切中核心,但在这种情形下接任之事,菲列特利加能接受吗?她会不会认为这是将她自己的权力植基于丈夫的遗体之上,而加以拒绝呢?判断未明之球,尤里安看看亚历克斯.卡介伦。回视着青年的视线,军政及补给专家开口说道:"亚典波罗难得说对了一件事。就政治上的观点而言,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事实上,为使民主共和政体的正统继承人得到大众认同,我们除了推选杨夫人担任政治代表之外,实在没有第二人选了。当然,倘若当事人拒绝的话,那又另当别论 ̄ ̄""我认为她一定会拒绝的。她一直都是担任辅助的角色。要自己接替上司的地位,可能……""尤里安,你听着,所谓政治上的形式或法制,自第二代才开始有约束力。第一代是下定形式或法制的立场。"卡介伦挺身向前。  杨威利生产的地位相当于民主共和势力的政治代表,在他死后,杨夫人继承他的地位,也是世袭的一种形式,亦即将地位财产私人化了。但是,生前的杨一向都拒绝接受这个地位,因此,他的态度反而变成承认其妻菲列特利加在政治上的正常地位了。杨在政治上所留给妻子的遗产,不论在形式或法制上,都不单是徒具其名而已。  "您说得没错,这样做是有些道理……"尤里安略显顽固地提出已见。他的理性虽然肯定了卡介伦的说明,但感情上却丝毫不为所动。菲列特利加才刚失去了杨,竟还得在他人的安排下,扛起如此艰巨的重担,这也是尤里安顾虑的因素之一。  尤里安退出后,干部们面面相觑。  "咳!看来尤里安似乎也无法轻易地接受取代杨接替军事领导者地位的事实啊!"卡介伦疲倦已极地喃喃念道,先寇布一语不发地抚摸着下巴。他们原本打算将杨猝死所丢下的位子,让尤里安去接替的。  由年方弱冠的尤里安接替这个位子,反对的声浪自是难免。不过,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称霸宇宙之前,也只是一介"金发小子"。而杨威利在成为"艾尔.法西尔的英雄"之前,更是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军官而已。没有人生而为英雄,尤里安目前只不过是缺乏经验罢了--"他在杨威利的监护下长大,又是杨用兵学上的弟子,这个事实此刻不容忽视。它比拥有实力更有价值,不是吗?""你是指领袖魅力吗?""现成的字眼,怎么形容都可以。目前重要的是谁最能反射出杨威利这颗恒星的残光。"这个人选非尤里安.敏兹莫属,关于这一点,他们的意见一致。当然,辅佐官也是必要且重要的,他们并不打算将沉重的责任完全丢给尤里安一个人。但是在最后,大家平均分担任务的结果,必须要有一个人出来"露脸"。  已故的杨也对尤里安的未来寄予厚望,倘若他再多个十岁,他的将来应当会从虚幻中走入现实的,但在现阶段,只有将可能性提高到上限来加以评价了。  "不过,问题就在其他将兵会不会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呢?也许尤里安指令一出,下面会阳奉阴违呢?""看来我们必须经过一番意识改革了。"干部本身必须率先尊重尤里安的指导,听从他的指示及命令,并必须承认他的地位和决定比他人更优秀,否则,士兵们将难以顺服尤里安。总之,尤里安担任军事指导者的才干和器度必须开始接受试练了。而一旦通过试练,尤里安年纪再小,也可以一跃成为自身放射光芒的恒星。  "不过,这么做的话,无可避免地,总有些人会脱离。有大半的人是因为杨威利是总指挥才跟随来的。"对于卡介伦的顾虑,先寇布嘲讽地提出指正。"你的想法没错,首先要脱离的应该是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达官显贵们吧!因为这些人都是假藉杨威利的军事才干和名声,求得安身立命之地的墙头草啊。"卡介伦嘴唇微翘。  "不管了!要脱离的人就脱离吧。数目并不代表力量啊!人少反而好办事嘛!"这样做的确是正确的,去者已矣,勉强将不满的人留在已阵内,等于是埋下了不定时的炸弹,根本不知它何时会爆炸。在另一方面,它也将令领导者们感到惶惶不安,万一有一天必须以血来肃清他们时,只会使伤口更加恶化、扩大而已。就大局衡量,也只能缩减数量了。  卡介伦和先寇布将尤里安叫出来。为了这件事,双方争执僵执不下。当得知自己将取代杨威利,成为革命军的司令官时,年轻人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厌烦地看着两位长者。他一副准备好要反击的样子。  "如果舰队必须要有指挥官,亚典波罗中将不就可以吗?他二十七岁就被称为将军了,比杨提督还快呢!功绩和声望也十分卓越啊!""不行!""为什么?""他跟我们说过,只想待在幕后。""怎么这样……""我们也一样。站出来吧!尤里安!你够不着的地方,我们会帮你的!""失败的时候,咱们就一起同归于尽啊!"对于先寇布这句不吉利的话,卡介伦皱皱眉头。  让我考虑看看。丢下这句了无新意的回答,尤里安逃开了。杨舰队的司令官!对于年轻人而言,这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宝座。他一心只梦想有一天能当上司令官的参谋长,至于司令官的宝座,则远在想像和光速的领域之外。经过短暂但深刻的困惑交战后,尤里安决定找菲列特利加谈谈。是卡介伦夫人建议他这样做的,因为她认为应该菲列特利加一些考虑别人的事的机会。  "接受吧。"菲列特利加沉静地说道,尤里安大感意外。  "没想到连菲列特利加夫人也说这种话。您想想看,我不可能做得到杨提督所做的事啊!""那当然。"一派沉静中,菲列特利加肯定了年轻人的异议,她看着以意外的眼光望着她的年轻人,并重覆说道:"那是当然的,尤里安!杨威利做的事,谁都无法做到啊。""是啊,我根本不可能!才能差太多了!""不,是个性的差别。尤里安,你只要做自己能做的事就好了,并没有必要去模仿杨威利啊!历史上只有一个杨威利,同样的,也只有一个尤里安.敏兹呀!?说着这话的菲列特利加,自己也被捧上了她并不想要的地位。在卡介伦来访,陈述杨夫人具备条件资格之事后,便提出请她担任政治代表的要求。  "如果没有别的方法,那我就做政治上的代表吧。虽然我一无是处。"这就是菲列特利加的回答。  "不过,必须征求大多数人的支持和帮忙。在我就任之后,先不管命令,届时向大家下达的指示,大家必须遵从,关于这点,我想先请各位答应。"卡介伦猛然点头,几乎整个身体都为之晃动。  菲列特利加接受政治代表一职之事,最感意外的人是尤里安。  两人相对的时候,菲列特利加对他说:"我认识他已有十二年了,前八年只是崇拜他的人,接着三年是他的副官,后来的一年是他的妻子。往后,有好几年或几十年,都将是他的未亡人了。既然日子还是要过,何不在他建立起来的土台上,再积一些泥土呢?哪怕仅仅只有一厘米!而且……"菲列特利加没有再说下去。尤里安看得出来,她并不是陷入自己的沉思当中,而是似乎听到有人在劝她、鼓励她这样做。  "而且,如果活着的人因此就气馁的话,那么他的主张--'恐怖行动不能改变历史'的说法,岂不要毁在我们手上了。因此,虽然知道自己不相称,但我打算扛起这个责任。要是有人说杨威利怠忽职守的话,我将会挺身见证。他从未怠忽过只有他才负得起的责任。""……太了不起了,菲列特利加夫人。我也不能推卸责任,虽然是装饰品,但愿意担任军事领导者。"菲列特利加猛然摇动金褐色的头发。  "了不起?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啊!说实在的,我觉得民主主义什么的没了也好,整个宇宙还原成原子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在我身旁半睡半醒地看书就好了……"该说些什么好呢?--尤里安一时无法判断。他终于明白,判断不是智慧的产物,而是器度的产物。连来请教菲列特利加一事,也是卡介伦夫人的建议,他不禁咒骂起自己的幼稚。VI先寇布的预言和观察果然百发百中,巨大的伊谢尔伦要塞,到处争相走告杨的讣闻。士兵和民众们不时交耳相谈,乐观论进入冬眠,寒冷肃杀的冬野上,悲观论大肆横扫。  "失去了杨威利的杨舰队,只不过是一批流亡的私人部队罢了,总有一天会发生内乱,导致分裂、灭亡的,迟早一定会发生流血事件的……"杨去世的消息公布之后,难免会有这种论调产生。尤其是卡介伦宣布由尤里安接任杨为军事领导者的地位后更引起一片哗然。卡介伦在发表此事之前,便已有心理准备了。疑问、攻击、甚至冷嘲热讽,交相袭至,形成一股方向一致的乱流。  "为什么尤里安.敏兹是杨威利的养子,就必须让他担任军事领导者的职位?经他有能力、功勋比他更卓著的干部多的是,为什么要让尤里安这种……"达斯提.亚典波罗一句毒辣的话,击破众人常识论调所砌成的巨墙。  "你们说什么要让尤里安这个亚麻色头发的小子处理兵权?因为对我们而言,要看的不是过去日记,而是未来的日历!""可是,他还那么年轻、稚气,根本不能把他和莱因哈特皇帝相提并论!""那又怎么样?"尽管亚典波罗死命抵抗反对声浪,但不满、不安、动摇和无力感,仍然披着无形的盔甲,侵袭整个要塞,不停地在人们的神经上洒下毒液。  六月五日早上,姆莱中将走访尤里安的房间,向他表明一件事。  "尤里安,这是我在杨舰队最后一次的任务。请你答应我!""怎么了?姆莱中将。"明知道自己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的界限,尤里安仍然如此问道。姆莱毫不做假地答道:"我要带领不平分子及心意动摇的人离开伊谢尔伦要塞。"一滴冰水淌进尤里安的心田,自己被遗弃了吗?自己是个不需要别人帮助的人吗?"您已下定决心了吗?姆莱中将。有您在,杨舰队才能发挥军队该有的机能啊——"四年来,在杨威利的奇迹和魔术庇荫之下,坚守岗位、负责尽职的参谋长猛力地摇头。  "不!没有我会更好,我不走的话,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请允许我引退吧。"姆莱煌容颜深深烙印着岁月的刻痕,头上满布斑斑白发。正视着他,尤里安竟不知该说什么。  "而且,费雪和派特里契夫也不在了,我觉得又累又寂寞,承蒙杨提督的提拔,我才能爬上高于自身才能及实绩的地位。真的很感谢他。"在淡然的声调中,透露出目前的心境。  "倘若我现在公开脱离之意,心志摇摆不定的家伙们将会向我看齐,他们会说像姆莱这样的人都要走了,我还留恋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某种程度上,尤里安可以理解姆莱的心情,他确信以自己目前的器度,是不可能留住这个人的。所以他认为应该好好感谢姆莱为杨所付出的一切,并诚挚地送姆莱离开。  "请照您的意愿去做吧。辛苦您了!真的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望着离去的中将的身影,尤里安再次垂下头来。这是位冷静细密,重视常识和秩序,属守礼仪和规则的人。为什么我的肩膀会如此的无力呢?本该向前挺成一直线的背脊,何时竟然蜷缩起来了呢?想起今昔种种,尤里安的头自然往下垂了。  走出尤里安房间的姆莱中将碰见了亚典波罗,遂向这位比自己年轻的同僚,说明离开伊谢尔伦的心意。  "没有了我,阁下等人将会更好发挥吧。你们可以伸展自己的羽翼 ̄ ̄""我不否认喔。不过,饮酒的乐趣,有一半是因为能忽视禁酒令才觉得有趣的啊!"亚典波罗半开玩笑地提高声音,并伸出右手。  "世人一定会说你坏话的。因为你扮演了一个不好当的角色!""哪里的话,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和你们同行的辛劳比起来,这实在微不足道呀!"两人握手道别。  这一天,艾尔.法西尔独立革命政府的委员们,将近一半的人面色凝重地命尤里安前来。面对着过于年轻的军事代表人,他们郑重其事地宣布:"姆莱中将好像已经决定离开了,不过,跟他没关系,我们将解散政府了。决定先通知你一声。本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不过 ̄ ̄""是吗?"尤里安的反应略欠温和,独立政府的委员们觉得心里老大不痛快。  "你不要想歪了,本来艾尔.法西尔独立运动大半都是罗姆斯基医师一个人搞出来的,我们只是碍于他所制造的时势,才不得不卷进这场没有胜算的革命运动。"看到他们急于甩脱已故者所留下的包袱,尤里安感到厌恶至极。  "罗姆斯基医师是独裁者吗?你们难道没有反对他的自由吗?"这群独立政府关系人的羞耻心似乎已经睡着了,但年轻人的声音仍不断地摇撼着他们。为了掩盖这个声音,委员们努力扬声说道:"无论如何,杨提督和罗姆斯基医师都遭不测身亡,反帝国的革命运动已经失去军事和政治上的领导者,再继续交战抗争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应该摒弃政治体制之见,替大局着想,为全人类的和平和统一贡献心力。憎恨或敌意并没有任何帮助。你们也没有必要太执着于死者的理想,而一心想随之殉道啊!"尤里安极力克制着自己。  "我不会阻止你们走的。因此,请各位放心地离去吧!但各位也没有必要就此否定你们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吧。在此先说一声各位辛苦了!我现在可以告退了吗?"委员们自以为是地下令准许后,尤里安离开了。现在,他终于明白姆莱的心意,原来姆莱辞去的目的,是要带走这些家伙。姆莱中将是有意将这些没有信心又没有勇气脱离的懦夫,为尤里安一并除掉的,虽然他知道这样做他会使自己背负脱逃者的罪名。尤里安衷心地感谢姆莱,也深深为杨能收纳他为幕僚的远大见识所慑服。  在这一波波的人心浮动中,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曾是银河帝国一级上将的梅尔卡兹,在为杨守丧的同时,也默默地致力于战略及战术的方案研究。  "我时常在想,利普休达特战役中,在败给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之时就死掉了反倒好 ̄ ̄"他对副官贝伦哈特.冯.舒奈德如此说过。  "但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六十岁以前,我一直活在害怕失败的日子里。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可以不用这种方式生活,对于这些使我彻悟的人,我必须还报他们的恩惠。"舒奈德点点头。三年前,他把自己所敬爱的上司引到这条人生路程。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他也曾反覆地苦思过,至今看来似乎自己并没有错。他将会继续走完自己所选择的路,而且毫不退缩。  六月六日,伊谢尔伦要塞以代理革命军司令官尤里安·敏兹之名义公布杨威利的死讯,举行正式的葬礼。同时艾尔.法西尔也宣布解散独立政府,结束了短暂的历史。第七章 失意的凯旋I  一名男子的死亡,带给与他在同一方的人绝望,同时也带给他的敌人失望。  新帝国历二年六月六日十九时十分,帝国军收到伊谢尔伦要塞向全宇宙所发布的通信波。杨威利的讣闻在十九点二十五分传到了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上的莱因哈特耳中。报告都是目前担任大本营幕僚总监的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  头发像是少年一般的短发美丽秘书官,尚未经过整理的表情支配了她整个脸庞。她的聪明以及正确地控制着她的聪明以使之秩序化的意识,此时仿佛春天里漂浮在水面上的薄冰,不稳定地摇晃着。  "陛下,臣在此向您叙述报告内容。就在前不久,伊谢尔伦要塞向全宇宙发布了一通讣闻。"  坚决但是却缺乏锐利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希尔德,这使得皇帝觉得难以自置信,他的视线于是在虚无的空间中游移着。  "杨威利已经死了。"  莱因哈特好不容易地理解了美丽秘书官所说的话之后,一股难掩的失意好像落雷似地打中了他的头顶。他两只白晰的手紧紧地抓住床沿,看起来好像很勉强地才撑起他那优美修长的身躯,另一方面看起来,好像要无生命的物体也能体会到他心中的激情似的。苍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近乎愤怒的光,直视着伯爵小姐。  "伯爵小姐,伯爵小姐!"  "朕曾从你这儿听到过无数次的噩耗,这次最令朕难以接受。是谁允许你有让朕如此失望的权利?"  他那像是初雪般洁净的皮肤,此时僵硬了起来,皮肤底下所布满的血管,化成了渲泄他心中那股灼热沸腾情感的通路,此刻他感受到的是一股被侮辱的情绪。那一个到目前为止一直在与他战斗、那一个他所希望的今后能与之继续互斗智慧谋略、甚至希望能够透过会谈来更进一步了解其为人个性的对手,现在忽然消失了。难道自己一定得要忍受这样不尽情理的事吗?奔腾的愤怒不经意地化成了吼叫,冲出了他的身体。  "那人也是、他也是、敌人、我方,每一个人都一样,留下了朕就这样去了!为什么不能为朕活下去呢!"  莱因哈特如此露骨地流露这股落败的情感,甚至于过度激烈地表现出这样的感受。希尔德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样,她忘记了自身所受到的不公平责难,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在她的视线前面所出现的是一个正被无限的失落感折磨着的金发霸主,以及他那束手无策的表情。  尽管莱因哈特的人生当中,敌人并不是从最初一开始就存在的,但是敌人的存在却引导着他的人生所要前进的方向,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高登巴姆王朝以及寄生在该王朝的门阀贵族们,自由行星同盟以及附属在同盟之下的将帅们。与他们之间的争斗以及其后的获胜,装饰着莱因哈特的人生,将他的人生点缀得何其辉煌夺目。如今,在他们当中最高最大的那一个存在,从莱因哈特的生命当中永远地消失了。这也就意味着莱因哈特已经失去了让他本身更闪耀地成长的可能性。他所表现出现的愤怒,或许与恐惧是相通的也说不定。杨威利的死,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死,对于莱因哈特来说,有一半的意义是相同的,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所不应该失去的人。  "朕是需要敌人的。"  尽管如此,杨威利在与他还没有了结的情况下就过去了。一个可能战胜杨的机会已经完全从莱因哈特身上被剥夺,而缔造时代的责任却强推给了莱因哈特一个人。只有自己独自一个人,忽然被强迫要换乘到属于另一个次元的航路上。  此时的莱因哈特如果不是在病床上的话,也一定会在私人的室内来回地踱步。他心中的失望转化为愤怒的能源,在体内燃烧着他白晰的脸颊,透露出火焰的光芒。  "朕不记得曾经给予过任何除了朕以外的人可以将那名男子置于死地的权利。那名男子不论是在巴米利国成或者是在伊谢尔伦要塞上都让我没有能够获胜,反而使我好几名宝贵的将帅丧命,可是结果呢?竟然就这样死在朕以外的人手中吗?"  若由第三者的眼光看来,皇帝的愤怒似乎显得非常不尽情理,但是希尔德能够理解这对皇帝本人来说是完全正常的。不久,仿佛火势减弱一般,莱因哈特的虽然渐渐平息,但是失望的阴影却更为加深。  "玛林道夫小姐。"  "朕想要派使者,以朕的名义到伊谢尔伦去悼丧,伯爵小姐认为派谁去比较适当呢?"  "陛下,如果我去的话呢?"  "不,伯爵小姐如果没有常在朕的身边的话,朕会感到不便。"  希尔德意外地再一次审视着这位年轻的金发霸者,但其实内心早已经脸红了。唉,真是愚蠢,现在这种时候,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因为伯爵小姐是朕的幕僚总监哪。"  在希尔德的皮肤底下窜流的血液,此时产生了极微量的变化,但是莱因哈特并没有察觉到,他只自顾自地追循着自己个人的思想轨迹,希尔德也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了,就让缪拉去吧。现在这么一想起来,去年巴米利恩会战之后,他曾经与杨有面会之缘。"  于是皇帝的旨意希尔德传给了奈特哈特.缪拉一级上将,他非常恭谨地接受了使者的任务。  缪拉过去在担任卡尔.古斯塔夫.坎普提督的副官时,曾经与杨威利之间有过一场生死交战,不过那已经是二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一场战役当中,他因为战败无法拯救他的主将坎普,而誓死要在战场上向杨复仇,不过此时此刻,这一股恨意已经升华为对这伟大敌手的一种敬意了。  尽管如此,在这样的一个乱世当中,除了坎普之外,缪拉所失去的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战友。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开始,到雷内肯普、海伦法特、斯坦梅兹等多位名将的相继凋零,缪拉不由得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不过,再回过头来说,或许死者的名单就到此为止了也说不定。但是想归想,覆盖在他精神领空上的那一片寒冬云雾却一点也没有露出曙光的迹象。  除了缪拉以外,杨威利的讣闻对其他的幕僚们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他们噤声不语,相互地交换着视线,费了好大的一番劲之后才明白了凶讯的意思。  "杨威利真的死了吗?该不会是故意散播死亡的风声,事实上却还活着吧!"  也有不少人在心中抱着这种疑惑,不过这只是单纯的疑惑而已,因为他们没有办法说明杨有什么理由要来卖弄这样的一种手段。虽然在战场上杨是一个出了名的会玩弄奇谋诡计的人,但是像这样谎称死亡,事实上却还活着的手法,却不是杨所会玩弄的。  "这种手法到目前为止或许是没有用过也说不定啦,不过总之是那大骗子的事情。到底他现在打什么主意,却不是我们所能够知道的。"  总而言之,不管是称颂杨的也好,是否定杨的也好,以这样的一种形式而丧失他们最有力的敌人,却不是他们原先所能够预料的。帝国军的将帅们始终认为,杨如果要死的话,也只能死于他和他们之间相互的争斗当中。而帝国军领袖中的领袖莱因哈特,在他的心中更是如此地确信着。  "有权利能够叫杨威利毙命的,在这宇宙中仅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们帝国的皇帝。就算是奥丁大神也不得侵犯这项权利。"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对着他的幕僚贝根格伦这么地说道。这话当中虽然讽刺着莱因哈特对于杨的死心眼,但也有大半是真心的表露也说不定。  "那家伙才不会这样就死了呢!算了吧,一定是在使什么坏心眼的诡计。那家伙一定是还活着并且藏在这世界上的某处。"  其实,没有任何事实的根据,却满口指责的人,才是在意识水平下的深处,真心期望杨在在这世界上的人也说不定,因为自从自由行星同盟灭亡之后,强大的银河帝国军可以说几乎都是以杨这一个单独个人为交战的敌手至今,如今他却死了。不幸的罗姆斯基医师、以及他所创立的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存在等等,这一切对帝国军来说甚至连评论的价值都没有了。  总之,帝国军的将帅们并没有因为"敌人消失"而感到有任何的欣喜。甚至连一向被认为对杨有着最强烈之敌意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此时也笼罩在一片失望和气馁的云雾当中,独自一人在旗舰"王虎"的舰桥上踱步,他的幕僚人员得时时刻刻注意着,好不使他们的司令官有任何将失意转换为怒气的机会。  毕典菲尔特在"回廊战役"当中的一场力战,迫使杨威利方面的舰队运作负责人费雪中将战死的他其实可以说是一个间接引导杨一生命运之走向的人物,但是他本人并没有办法具有如此程度的认知,反而因此无法抹去他心中那股被杨"打赢了就逃"的感觉。  当杨的死讯传遍了整个帝国军之后,帝国军沉陷在一种倦怠的无力感当中,只等着皇帝莱因哈特下达命令。II  六月上旬的这个时候,尤里安.敏兹还只不过是伴随在杨威利这颗伟大的恒星旁边的一颗小行星,在帝国军众将帅的人名登录册上还没有他的名字。帝国军所有的将帅当中,只有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在远征地球时,因各项因缘际会,而与这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之间曾经有过一次奇妙的会面经验,而且当时尤里安并没有将自己的姓名和真实身份表露出来。  这个自称是杨代理人的尤里安.敏兹究竟是何方人物?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是渥佛根.米达麦亚在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之后,他的情报参谋人员并没有办法立刻回答他这个问题。大约经过一小时之久的资料检索之后,米达麦亚终于得到了一个答覆,杨的这个代理人原来是在法律上受杨看护的法定被监护人,十八岁。  "原来是这样啊,那孩子也真是可怜,从今以后的日子将会更回地艰辛哪!"  米达麦亚的话中,并没有任何讽刺或者是嫌恶的意思在里头,而是想到这位年轻人为了要继承一个太过于伟大的先人,所必须要面对的一些困难,而不由得自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同情的情绪。后继者如果愈要勉强自己要像前人一样那么的有能力且具有自负心的话,那么他所将面临的挫折也将愈深,所遭遇到的失败感也将使得他愈难卷土重来吧。  "不管是谁成为后继者,绝对无法做到像杨一样,更别说要超越他了,甚至连杨的部下也不见得一定会跟随他。民主共和政治最后的一座碉堡,尽管面对敌人时显得难攻不落,但是最后终将从内部开始崩溃。"  对于未来作如此预测的声音,快速地在帝国军内部扩散开来。预测伊谢尔伦要塞上的民主共和势力终将衰亡的心理,其实也就等于是期望自己归国的心理。无论如何,能够丢开这个用战友们的鲜血所涂装、令人厌恶的伊谢尔伦,能够回到那个有着妻子、爱人,在等着自己的故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和平是多么地令人忍不住要去赞美它呀!  惊愕与虚脱的感觉,每一瞬间都在转换成期待与乐观。士兵们跟随着皇帝离开故乡已经有十个月之久了,在斯坦梅兹麾下的人更已经连续一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妻子、爱人、或者是双亲的面容了。思乡之情在敌军这个障碍物已经除去了的现在正快速地加强、流窜到每个人的身体当中。  缪拉肩负使者的任务出发后的一天,罗严塔尔来到友人米达麦亚的住处,享受许久未有的饮酒及聊天。  "如果说是那个手腕辛辣的军务尚书,远从费沙用我们肉眼所看不到的手,拿着一把刀子刺进杨威利的心脏,才致杨于死地的话,我是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的。不过,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有办法控制所有存在于宇宙当中的阴谋吧!"  "岂能容许这种可能!"  米达麦亚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之后,一口气将所有的不痛快和杯中的黑啤酒全部灌进肚子里去。  自从两人在最前线结为知交之后,十一年来,像这样子两个人一起把酒言欢不知道已有多少回。两人一起肩并肩漫步在夜晚的街头,就算偶尔起争执,但是都和败北这两个字无缘。现在两人都已经晋升到元帅的阶级,成为帝国的重臣,要想象过去那么轻松、无拘无束地饮酒作乐,已经不太容易如愿以偿了。渥佛根.米达麦亚如今是宇宙舰队总司令官,统御着十万艘舰艇,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则奉命担任统帅本部总长,跟随在莱因哈特的身旁,而且不久之后,将出任"新领土"总督,统治旧同盟的领域。不过,这道人事命令要正式生效,必须是在打倒目前的敌手杨威利、整个宇宙完全统一之后。  因此,这样的情况虽然是有些奇妙,不过在六月上旬的现在,帝国方面负责统辖旧同盟领全域的行政负责人却根本不存在。目前旧同盟的首都海尼森,是在"年轻的地理学者"格利鲁帕尔兹上将的占领和施政之下,但是除此之外的其他星域、其他卫星究竟要由谁来负责管理呢?  这所有的一切都还是未定的,全部都在这位尚未娶妻的年轻皇帝的心中。尽管政战两方面策略在近期内就会有定案,但是对米达麦亚等人来说,皇帝到现在还没有后嗣,这才是令他们不安的根源。另一方面,在罗严塔尔的心中,同样也怀着某种不安的要素,只不过这种不安定的要素与其他人是不相同的。  "吾皇呀,您赐予我过于崇高的地位和权力,您所期望的究竟是什么呢?您希望我单纯地只是您霸权中一个忠实且有用的齿轮吗?"  如果皇帝的期望就是这样的话,那么罗严塔尔只要能够甘于如此也就好了。不论是作为银河第二王朝之重臣的宿将、或者是有能的忠诚高级官员,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或者是以此身份死去应该也是不坏的。虽然说这与自己与生俱来的本质,或多或少有些差异也说不定,但人类并不是一定能够依照其本性来经营其生涯的。  当由镜中看到自己两边一一样颜色的金银妖瞳时,罗严塔尔感觉到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两相矛盾裸露在眼神当中。如果他能够满足选择如此这样的一条道路的话,那么他或许可以就这样与无与伦比的君主和无与伦比的挚友度过一生也说不定--就像教科书上所写的一样。这样的想法对罗严塔尔来说是具有魅力的,但是罗严塔尔也察觉到,正因为它是得不到的,所以才显得有魅力,当然这样的一种体认对罗严塔尔来说是非常苦涩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俩之间的对话,已经转移到军事上的话题,他们二人正在讨论伊谢尔伦要塞上没有了杨之后,应该要如何去应对。  "你的想法怎么样呢?"  "从政战两方面的策略上看来,除了采取攻势之外,别无其他选择。首先对杨威利一军以免除罪刑的条件,劝告他们投降,如果他们不能接受的话,那么就以帝国军全部的武力对之发动攻击。你的看法呢?"  "我和你有同感。杨威利一死,奥丁大神定会将全宇宙交予皇帝来掌管。该取而不取的话,那么反而是违背天意。"  如今伊谢尔伦要塞已经失去了主将,帝国不是该举全军进攻回廊,将整个回廊在鲜血和火焰当中瓦解吗?  "——不过,皇帝可能不会趁着敌方在悼丧的期间去讨伐他们吧?"  米达麦亚这么样地咕哝自语着,罗严塔尔将他那一边黑一边蓝的眼神投注在对方的脸上,张开嘴好象想说什么似的,不过旋即又闭上了嘴,反而将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而"疾风之狼"也沉默了片刻,他是在想着要用怎样的表现方式。  "那只不过是单纯的一种感伤罢了,你想要这么说是吗?我一直到前一刻为止,也都抱持着同样的想法——"  "这么说,你的心境产生变化了吗?"  "事情是跟随着人的想法而产生变化的,罗严塔尔,原本你和我不是一直都反对进攻伊谢尔伦要塞的吗?皇帝之所以排除吾等的意见,也只是因为有杨威利这样一个伟大的对手存在。如今他已经死了,如果皇帝要回归到最初的战略,那么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罗严塔尔那黑与蓝的视线落在玻璃杯上,锐利而紧崩的表情和他那有着浓重酒精味的呼吸,似乎有些不太协调。  "你应该是了解的,米达麦亚,对于昨天来说,应该是正确的战略,到了今天并不一定还是正确的。我方在杨威利还活着的时候所应该采取的战略,并不见得在他死了以后还具有最大的价值——不过,如果皇帝的意见和你的见解是一样的话,那么或许是我的看法错了也说不定。"  黑啤酒的泡沫在两人之间不断地冒出、然后破灭。  "从今以后,帝国军的本质也会有变化,其存在的目的应该会从原先的向外征讨转变成维持治安,如果就此万事皆息的话——"  "这样也好,大部份的士兵都可以活着回故乡去。宇宙统一的工作,大致上都已经完成了,应该可以暂时平静一阵了。"  "而你也可以回到你所钟爱的妻子身边了,米达麦亚。"  "是啊,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帝国军的第一勇将丝毫没有炫耀意味地回答道,然后举杯让黑啤酒流进他的咽喉当中。罗严塔尔用他那两边颜色不同的眼眸注视着眼前这位与自己性格迥异,但是长久以来却一直与自己共同出生入死的亲密朋友。他那黑色的右眼非常深沉,但是另一只蓝色的左眼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显示这名男子在精神上有双重的存在。当米达麦亚充满活力的灰色眼眸接触到对方的双色瞳孔时,他显得有些犹豫地出声问道:  "对了,我刚才忽然想到,上次有个女子自称怀了你的孩子,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有金银妖瞳之称的名将脸上的表情顿时消失了,他回答说。  "五月二日生了,听说是个男孩。"  "喔,是吗。"  米达麦亚有些暖昧地应声说道,像这样的一种情况,究竟应该要说一声"恭喜"或是"真遗憾",让他觉得很难开口。  "确实是我的孩子没有错。父子两代,同样都是不应该被生下来,但却还是被生下来了。或许他有着红与黄的瞳孔也说不定哪。"  "罗严塔尔,我了解你无法真心对待那名女子,但是 ̄ ̄"  "被生下来的孩子本身并没有罪,是吗?"  "唉,这个嘛!我自己并没有孩子,我不清楚。"  这样子的反击,发挥了比发言者本身的预料还要大的一个效果,这名丝毫没有期待心理但却意外地为人父的男子,在这一瞬间,好像有些畏缩似地抹去了他脸上自我嘲讽的表情。这时好像有天使坏心眼地故意在他们两人之间煽动着。  "还是没有孩子比较好,至少不用担心有朝一日要遭到他的叛离。不过,算了吧。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理由要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婴儿起争执啊。"  于是两个人有些僵硬地互相握手道别。当然,这个时候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这一次的握手,竟然是"帝国军双璧"之间最后的一次握手,而在这天一起喝酒,竟然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的把酒言欢。这是在新帝国历二年六月八日的事情。III  和友人道别之后,米达麦亚在旗舰"人狼"的舰桥上,注视着已方的舰队显示在萤幕上的影像。在他身旁的是卡尔.艾德华.拜耶尔蓝上将,他那原本充满了锐气的脸上,此时却满是仓惶失措和迷失。  "就到此为止了吗?长官。"  "这个嘛 ̄ ̄"  "不知怎地,总觉得大半个宇宙好像变得空虚了。对吾皇以及帝国来说,杨威利应该是一个令人憎恶的家伙,不过他确实也是一个伟大的用兵家,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就像白昼时总是艳阳高照,所以人们才需要有柔和的夜晚,对于我军来说,有杨威利这名男子确实是必须的,是吗?"  米达麦亚在这瞬间,突然感到内心的鼓动升高,一种不安的情绪充满了他整个胸腔。他重重地摇了摇他那一头杂乱的、像是蜂蜜颜色一般的头发,他无法确定造成他如此不安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并未再继续追究下去,他接着说出的话是关于其他事情的。  "回到费沙去之后,葬礼将接二连三地进行。法伦海特、斯坦梅兹、然后是席尔瓦贝尔西工部尚书 ̄ ̄"  拜耶尔蓝叹气地说道。  "这是个什么年头啊!真是的。这一年对罗严克拉姆王朝来说,真可说是坎坷的一年哪!"  "还剩下半年哪。"  "元帅,你不要吓唬我了。属下心里认为今年一年里面所将遭遇的不幸,都已经全部发生在这前半年里了。"  部下那过于认真的表情,让米达麦亚不禁要苦笑了。如果人们所将遭遇到的不幸或是霉运,真的有一定的量可以计量的话,那么不管是人类也好,是国家也好,都可以很容易地订出未来的计划吧。而他的妻子也就不需要在每次丈夫要出征的时候,内心交错着信赖和不安的情绪,向奥丁大神祈祷丈夫能够平安无恙地归来了。忽然,米达麦亚好像想到什么事似地,他看着部下问道。  "拜耶尔蓝,你有没有爱人呢?"  "没有。"  "连一个也没有吗?"  "啊,不,应该这么说,对属下来说,军队就是我的爱人。"  "——"  "啊,不,不是,属下是想能够有一天的到一个像米达麦亚元帅夫人那样美好的女性。"  "拜耶尔蓝。"  "是!"  "我是想要教你用兵术的。不过呢,你好好听着,寻找爱人的方法和如何开玩笑你得自己去学。自修心得也是不错的。"  米达麦亚轻轻地拍拍属下的肩膀,然后就离开了舰桥。  "皇帝御驾亲征班师回朝"这一道旨意在六月七日宣布给帝国军的全体将帅士兵,这时刚好是在缪拉一级上将奉命以悼丧使者的身份出使伊谢尔伦要塞后的不久。而米达麦亚原先所作的预测果然实现了,莱因哈特并不是一个会趁敌军在治丧期间,对这发动讨伐军事行动的人。如果这是在利普休达特战役的那个时候,而对手是布朗胥百克公爵等门阀贵族的话,那么莱因哈特应该就不公采取这样的一种态度了吧。  "这究竟应该说是骑士精神的极致呢?或者应该说是皇帝的霸气已经衰退不如前了?"  这是存在于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两人心中共同的疑问,不过他们还是各自勤奋埋首在自己的任务当中。米达麦亚着手整顿全舰队的行列,而罗严塔尔也开始整备大本营的秩序,他首先将受伤生病的士兵送往后方。  法伦海特、斯坦梅兹两位一级上将战死后已经决定晋升为帝国元帅,此外他们还被授与一个冠上皇帝亲友之名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武勋"的功勋。葬礼所需当然是由国库来支出,而墓碑的建立同样是由国库支出。以一个帝国军的军人来说,这应该算是一个最高的荣誉。只不过,一如莱因哈特所展现出来的特质,这同时也是罗严克拉姆王朝一贯的作风,两位帝国元帅的墓碑上仅刻有两人的姓名、阶级、以及出生及死亡的年月日而已。后来,在莱因哈特自己的墓碑石上也只是简简单单地刻着他的生、卒、即位的年月日、和"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字样而已。  一面等着奈特哈特.缪拉从伊谢尔伦要塞上回来,帝国军一面已经开始撤退了。尽管在这个时候并没有遭受敌人偷袭的危险,但是整个军队若是杂乱无章的话,对他们这些军事家所具有的矜持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所以全体的帝国军从伊谢尔伦回廊撤回来的时候,仍然保持其原来有条不紊的阵容。  "杨威利已经死了。他可说是民主共和政治最强而有力的拥护者,同时也是近五个世纪以来,除了一个人之外,最强、最伟大的军人。一旦他死了,民主共和国的势力大概就将要面临彻底瓦解的命运了吧。我过去也同样是抱持这样的一种想法,但现在比较无法认为未来的情势真会这样子演变。姑且不论本人的希望如何,杨威利虽然死了,但是感觉上他俨然已经成了民主共和政治当中一种不可侵犯的存在。将有人会继承他的遗志,誓死要奋战到底,而伊谢尔伦也将成为他们守护民主共和主义的圣地吧。今后或许还会有无谓的战争继续持续下去,但是这将视统率者的器量而定。不过,单纯只有伊谢尔伦的话也还好,如果有第三者因为无法与我帝国军相敌对,转而想利用他们的话,我想这将成为今后问题的所在 ̄ ̄不过,眼前我将要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去和你见面了,感谢皇帝和我的部下们吧,让我们能够拥有这样的幸福——"  米达麦亚在写给妻子艾芳瑟琳的信当中,已经写出了他本身对于未来的预言,不过他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IV  纵使莱因哈特人在病床上,但是他并未让他身为一个皇帝所应该要进行的活动停顿下来。军务方面暂时委由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两位元帅来管理,至于政务方面,包括新统治机关的设立、法律和税收制度的改革、为使广大的新旧领土能够有效地结合起来,所需之各项通信、交通体系的整备等等,这些身为一个专制的统治者所应该要解决的课题,都是他本人务必亲躬的。  年轻的皇帝无视于御医团的牢骚和制止,尽管自己正在发烧,仍然在白天里从床上起来,将那些从军的文官们传唤到病房里来,对众多的文书加以裁决、提出许许多多的问题,如果得不到答案即加以斥责,并且再给予新的课题,不断地从事着充满精力和创造性的活动。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状况产生,除了说是因为莱因哈特本身活力旺盛的个性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所信赖的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死于恐怖行动当中。在军务方面,有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这样的人可以与他共同商议,但是在政务方面不见得有这样的人。所以失去了有构想力和务实能力的席尔瓦贝尔西,莱因哈特内心痛惜的情绪一直不断地在增强当中。  身为首席阁僚的国务尚书佛朗兹.冯.玛林道夫伯爵,是一个对皇帝或者他本身的职务都非常忠实的人,他的公正和廉洁是绝对可以信赖的,而且对于国政的判断力和人事方面的感受力也非常精确,但却不是一个有企图想积极开创一个新时代的政治家。  不过,打从一开始,莱因哈特就没有对玛林道夫伯爵有这样的要求。只要他能够没有过与不及地执行皇帝所交付给他的任务就够了。虽然莱因哈特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已经从军事的负担中被解放了的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有一个人,能够与他一起分担政治上的负担。如果是席尔瓦贝尔西的话,或许可以成为这样的一个人选。另外,若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如今还健在的话,也可以与莱因哈特在政治方面的才干相互配合吧。然而,如今这两个适当的人选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其实以希尔德的才智,莱因哈特大可以向她要求分担政治负担。不过,莱因哈特既然已经命她出任大本营幕僚总监,加强了她在军事方面的权限,相对地也就使她失去了政治性的发言权。虽然罗严克拉姆王朝是个专制国家,但是仍应该要遵循文官与武官的区别。尽管也有不少例外的情形,但是从一开始就出现这样的例外并不是很妥当的。希尔德本身也因为局限于自己的地位与权限,所以当皇帝对她提出有关国政方面的问题时,她一直都是采取一种尽量不回应的态度。当她回避应答的时候,莱因哈特就会揶揄地说道。  "哦,这样子啊。如果一天没有把伯爵小姐任命为宰相的话,她就一天不回应朕与她的商谈哪。"  以这样的话来为难希尔德,引为一时之乐。杨威利的死对莱因哈特来说,等于是丧失了一个智慧与他相当的智者,所以希尔德在能够带给他知性刺激的方面所占有的比重,自然就愈来愈大了。  所谓"革命"这样的字眼,莱因哈特在他一生当中从来没有使用过,不过他在短短的期间内,所断然施行的各项政治、社会改革,就算被称为"来自上层的革命",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妥吧。但是,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在"皇帝专制"的范围内。他和已经过世的杨威利不同,例如说,他并未将他对优布.特留尼西特这个人的轻蔑,和他对于民主共和政治评价严格地区分开来。  莱因哈特并没有积极地想要去废止旧门阀贵族的称号,但是他也并未想要去创立新的贵族阶级。就连立下最高战功的渥佛根.米达麦亚,也没有被授与公爵或者是伯爵这样的爵位。按照当事人"疾风之狼"的说法是"渥佛根.冯.米达麦亚这样的名字太冗长了,听起来的感觉不是很好。"另外他还认为"所谓的贵族制度这种东西,就好像老人迟早都要进坟墓一样,以后只有在历史博物馆里面才找得到了。"  莱因哈特本身并没有明确地说出他对贵族制度的看法,所以只能根据推测以一窥他心中的相当。莱因哈特所希望的应该是皇帝和人民之间不要被叫做贵族的这种礼服隔离开来,他所向往的或许是将皇帝和人民直接连结起来的、即所谓的"自由帝政"。或者在他的脑海当中,有另外更新、更为独创的构想也说不定,只是还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  另外,莱因哈特在病床上的那一段期间内,还作了几项内政上的措施。那就是增加对退役将兵、特别是伤残病患之退休金给付额。强化对战争死亡者所遗留之子女的教育制度。另外还有创设由政府给付补偿金给犯罪行为下之受害者的制度。这几项措施都是民政尚书卡尔.布拉格所设计出来,然后经由莱因哈特亲手修改完成的。从过去的旧王朝开始,布拉格即是一位众所皆知的开明派人物,对于莱因哈特的专制倾向和好战的性格有着强烈的批评,不过他在成了第一任的民政尚书之后所推行的各项政策,对于如何实现"专制下的社会公正",有着莫大的贡献。而所谓"专制下的社会公正"其实可说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特质。  虽然近年来出征不断、用兵连连,但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国库要用来充实民众阶层的福祉,仍是绰绰有余的。从这点正可以证明,过去五个世纪以来,前王朝的特权阶级,利用搜刮、独占的手段累积起来的财富是多么地庞大。  就在莱因哈特远离帝都奥丁的遥远征途中,在帝国本土内,许多因为被没收了财产和领土而陷入贫穷窘境的贵族们,都已经濒临饿死的边缘。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有鉴于此,于是给予那些被没收了资产的贵族进行救济。但是所救济的物资?是非常有限的,已经习惯于奢侈浪费的这些贵族们,一下子便挥霍殆尽,这么一来,伯爵也是无计可施了。  "如果死了一个贵族,能够让一万个平民获救的话,那么这就是我所谓的正义。如果不想要饿死的话,那么就去工作啊,众多的平民们在过去这五百年以来不就是这么样过来的吗?"  莱因哈特这样大声地说道。对于那些凋零的门阀贵族们所即将要面临的穷途末路,他的泪腺完全干涸了。  皇帝的贴身侍者艾尔密.冯.齐列,敬了一个礼然后走进室内,看到床边的桌子之后,作出一个非常泄气的表情。  原来,托盘上面的早餐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加了豆子的汤、淋上了酸乳酷的水果沙拉、掺进了蜂蜜、原本还是热的牛奶、以及半熟的蛋。见到皇帝一直这样食欲不振的样子,艾密尔忍不住要感到一阵心痛。  "陛下,您一直都没有进餐是吗?"  "朕不想吃。"  "可是,陛下,您不进餐的话,体力是不会增强的。为了让您的身体尽早康复,请您勉强地用餐好吗?"  "艾密尔,你这是在命令身为全人类皇帝的朕吗?难道朕必须要因为一个贴身侍者的要求,去吃那些朕不想吃的东西吗?"  就在说完这几句话的那一刻,莱因哈特后悔了。因为他看到眼前艾密尔的眼?已经充满了泪水。莱因哈特作了一件最该觉得耻辱的事 ̄ ̄任意地将自己心中的怒气发在一个无辜少年的身上。自己简直要成为一个暴君了?  尽管身体正在发烧,而且消耗了不少的体力,但是莱因哈特那原本白晰秀丽的脸庞,那像是用丝亮没有瑕疵的白玉珠子所塑造的面容,此时充满了羞愧的神情。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抚摸着艾密尔的头发。  "对不起,艾密尔,朕有时候也会不晓得该怎么处理自己急躁的情绪。原谅朕吧,就算一口,朕也会吃的。"  艾密尔退出室外之后,莱因哈特拿起银质的汤匙,勉强地啜了两口汤。如果这时不是因为皇帝的副官修特莱求见的话,或许又勉强地啜了几口也说不定。  修特莱求见的事情是有关于斯坦梅兹过世以后所留下来不算庞大的遗产,虽然没有法律上正式的效用,但他生前确实在自己一封类似遗书的信里面,提到要将所有的财产留给一名女子。处理的人想要尊重死者的意愿,但在于法律上的考虑,故前来征求皇帝的许可。  "那不要紧,就按照他的遗言去做吧,不过斯坦梅兹应该是单身的不是吗?"  "是没有举行过法律上的结婚仪式,不过确实是有一位情人。是一名叫做格蕾西.冯.艾亚佛特的女子,据说已经交往五年之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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