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不能诉诸于民心。我觉得我们这边也得以司令官的名字来跟他们分胜负,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叫不出五个够华丽的人名啊!" 亚典波罗和波布兰在繁忙的军务当中交换着极不甚严肃的意见。 然而当他们在接到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的死讯时,连他们这种大胆而充满活力的人都不禁在一瞬间跌入沉默的深渊中。 当要这个消息给杨知道的时候,菲列特利加在黑暗及寂静中沉陷了数百秒,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看着镜子。当她确认自己已经恢复平静之后,重新调整了呼吸,画了淡妆,走进丈夫的司令办公室,站在一手拿着红茶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文件的杨面前。她等待着对方那对疑惑的视线移动了之后,尽可以地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平静。 "……比克古元帅战死了。" 杨啜了一口飘着浓郁威士忌酒香的红茶,眨了两次眼睛之后,他把视线从身为副官的妻子身上移开,凝视着挂在墙上的抽象画。 "您……" "我听到了。" 在菲列特利加那超强的记忆当中,杨从来没有发出过如此微弱的声音。 "这个报告没有修正的余地了吗?" "从各方面截收到的通讯都报告了同样的事实。" "……是吗?" 喃喃自语的杨欠缺了一股生气,年轻的学者仿佛化成了一座石像。威士忌的香气在菲列特利加的嗅觉当中轻轻地飘荡着,她摒住了气息。杨的手掌握紧了纸杯,烫热的红茶浸湿了他的手,冒出热气。菲列特利加从丈夫的手中拿走了纸杯,用手帕擦拭着他那只烫伤了的手。 她从抽屉中拿出了急救箱。 "通知所有的舰队,菲列特利加。杨非正规部队从现在开始服丧七十二小时。" 杨事不关已似地接受菲列特利加为他治疗,同时下了这样的指示。她的情感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仿佛只有理性在掌管着声带似的,然而,他的精神思路邓又倏地一转,声音也激动了起来。 "什么智将!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低能儿啊!就因为司令官的人格清高,所以深信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可是我竟然无法预测到这一点。" "亲爱的……" "从海尼森逃出来时,就算是绑架也行,应该把司令官也一起带出来的。是不是?菲列特利加,如果我这么做了……" 菲列特利加拼命地安慰丈夫。如果要谈到比克古元帅的人格问题,那么,比克古根本就不可能答应从海尼森逃走的。比克古的死,杨没有必要负起责任。如果有任何人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有责任,那反而不就等于轻视比克古的意思及选择了吗? "我知道了,菲列特利加,你说的没错。我太激动了。" 杨虽然这么说,可是要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使是像高登巴姆王朝那样有着专制支配之罪恶的体制在灭亡的时候也有人为之殉死,更何况是自国父亚雷·海尼森以来即走在理想及人道之路上的自由行星同盟。如果没有一个高级官员为之殉便灭亡的话,民主国家的存续不就没有那种价值了吗?杨虽然否定在国家灭亡时还得供上人命的思想,但是,他却不能指责比克古元帅的选择。 在那个老人还活着的时候,杨对他充满了敬意。现在也一样,将来更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比克古的年龄大小并不足以构成任何堪慰生者的因素。虽然他已迈入老年,但是距离医学上的平均寿命却还有十五年以上。但足感安慰的是没有人能否认他的生涯是极其充实的。所有的部下们也都和杨有共同的想法。 先寇布为老人的生涯及冥福而干杯。施恩·史路则把他干枯了十五年之久的泪腺机能全部开放了。梅尔卡兹肃然地竖起了军服的衣领。姆莱则对着遥远的海尼森方向致最敬礼,那有一半是献给相当于为比克古殉死的邱吾权。亚典波罗继姆莱之后和先寇布对饮悼念故人。 尤里安一方面感到伤心,另一方面又担心杨的悲痛,这种双层的作用使得他更陷入了无彩色的世界中。 连奥利比·波布兰也收起了经常保持源源畅通的阔达之泉,减少了他的说话次数。自称"无节操及无区别的混血儿",又被达斯提·亚典波罗等人批评为"如果有麻烦一定会参一脚,如果没有麻烦,就自己撒下祸乱的种子"的波布兰,让寒冬的冷风吹拂着他那本来就不是生来装出悲伤表情的五官,在暂时丧失生气的要塞内默默地踱着步子。 亚历克斯·卡介伦极为担心大伙意气消沉的模样。在他自己的消沉告一段落之后,他对着夫人摇了摇头。 "以快活、厚颜无耻著称的这些人,可不能再这样闷闷不乐啊!" 夫人此时正点燃在伊谢尔伦被帝国军占据了一年都没有被使用过的老炉了的新生命。 "人家又不都像你一样,神经线像是用钢缆做成似的。比克古元帅是一个好人,大家的反应是很正常的。" "我可是好意才这样说的。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适合这种阴沉的气氛。" 卡介伦把自己排除在外这样评论着。再怎么说,他也是杨舰队的一员。他深信自己是其中唯一正常的人。 "你只要担心补给玫会计的事情就好了。如果他们是那种遇到这么些个问题就再也站不起来的人,那么,打一开始他们就不会反抗同盟政府,和帝国从事革命战争了。因为他们知道,照着权力者的话去做就可以过轻松日子,却还宁愿自找苦吃,同时又把事情弄得像在过节一样热闹。" "你说得没错,真是一群笨蛋!" "一个都不例外。我会成为后方勤务本部长的夫人是拜谁所赐啊?" "哼!"这么一句话使得曾拒绝做后方勤务本部长的男人显得极为狼狈。 "你不是没有我做的事吗?在我递出辞呈回家的时候,你已经把行李都装进箱中了……" 夫人仍然不动声色。 "当然。如果你是那种为了守住自己的地位就丢下朋友不管的人,我老早就跟你离婚了。因为做为一个女人还得硬着头皮对自己的孩子说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没什么友情的人,实在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当卡介伦话还在嘴巴里咕哝时,夫人已经熟练地把刚烧好的奶油鸡派从炉子移到桌子上了。 "哪,亲爱的老公,请你去扰杨夫妇请过来吧!活着的人总得帮着把死去的人的那一份给吃掉。" 发现杨舰队这个广场不能欠缺过节气氛的事实不会比卡介伦晚的人,大概就是奥利比·波布兰了。接到坏消息的当天和大家一样陷入愁云惨雾中的他,在两天之后就卸下了心理上的丧服,决定全力着手舰队的心理再建设。他为了营造气氛,便把大量的威士忌酒倒进咖啡杯里。在服丧期间是不能公然地喝酒的。 "尽管如此,我们的元帅还是一样情绪低落啊!" 贝伦海特·舒奈德责备他的做法有欠妥当。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但是,因为他几乎没有和比克古见过面,所以要恢复精神并不需要波布兰的帮助。 "你好像把你们自己的司令官当成珍禽异兽一样……" 波布兰并没有直接地回答。 "比克古元帅以前对同盟军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老爷爷。虽然得用过去式来称呼他是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悼念他是很自然而且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还是得想个真正告慰他在天之灵的好办法啊!" "什么意思?" "和帝国军作战并且打胜仗。" "我觉得没有正视个人技术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的好……" "技术就交给我们的元帅去想好了,因为他只有这个特长而已。" 舒奈德觉得波布兰这种可能会遭来他人白眼的言词中充满了夸示、敬爱、揶揄等各式各样精神作用的和音。 "可是,舒奈德中校,说来你也不怎么聪明嘛!如果你留在帝国军或许还可以在皇帝莱因哈特身边得意呢!" 舒奈德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他并不想回答波布兰那充满了挑衅性的问题。如果他有兄弟的话,或许他会说服自己的兄弟待在年轻的君主身旁活用自己的才干,但是他自己本人则打算随着身为败将的梅尔卡兹到任何地方去。皇帝莱因哈特有许多忠实的臣子。而梅尔卡兹至少也该有一个像他这样忠诚的部属才对……。II 宇宙历七九九年五月,"巴拉特和约"成立之后,历史的激流并没有因此而静止。同年八月,杨威利抗拒同盟政府的策略逃离了首都。同月,帝国军的瓦列提督击溃了地球教的总根据地。历史的洪流仍然不断地往前推进。 但是一进入宇宙历八零零年,暗流似有一口气奔向地表吞没万物的态势。在这之前的四个月,虽有无数的思想和行为上的小暴动连续出现,但是却让人有奇妙的静止感,原因或许在于前后出现的喷发热及强光太过巨大之故。只能看到事象表面的人或许会认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离开了行星费沙到达了同盟首都海尼森,无所事事地浪费了许多日子,而杨威利也只是在逃离海尼森之后再度夺回伊谢尔伦要塞而已,之后就没有什么新的建树了。 会有这种想法的人或许是认为皇帝一旦发号施令,一千万的大军就可以不要有舰队编组、补给等的准备,立即就可以行动了;这种人或许也不了解在战场上施行战术之前也要有战略立案的时间好去整备最适合的环境。莱因哈特的帝国军和杨威利的革命军规模虽然有大小差异,但是补给体制的确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帝国军而言,从费沙而来的漫长补给线及确保大量物资的辛劳都不是寻常的工作。不管是在名誉上或是在政略上,这些物资都不空话被掠。至于杨威利这一方面的问题是,艾尔·法西尔的生产力及伊谢尔伦储备的物资,目前虽然可以完成充分的补给,但是要迎战帝国军就必须强化战力,而如果兵力增加,补给能力就会超出界限了。一想到要面对这种极端背道而驰的条件,亚历克斯·卡介伦想要头痛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杨威利则处于无法使战略上的构想及战术上的条件两全其美的困难立场--看清这一点的是皇帝莱因哈特的首席秘书官希尔德。但事实上,这个时候的杨还受着政治上的惩罚。再加上他不再是革命运动的最高指导者,他只是把自己定位在革命政府的实战部队中的专家而已。 这个情形看在华尔特·冯·先寇布等人的眼里简直是令人咋舌不已的绕远路做法。 "非常时期应该用非常的策略!" 这是先寇布的意思,在这三年里,他经常煽动杨去掌握权力。 "虽然他会告诉别人,信念是一种有害无益的东西,但是他自己却比任何人都要顽固。所谓的言行不一就是说他这种人。" 尤里安·敏兹曾经这样说,他对先寇布三年来不死心的执拗也感到一份佩服。 所以那个时候应该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打倒的--接到比克古元帅的讣闻时,华尔特·冯·先寇布这样想,但是他并不想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平常他和别人对事情的评价虽然有差距,但是这个人也不是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来搬弄自己的毒辣唇舌,何时何地又该三缄其口。 唯一的例子是他对尤里安透露丧失其实现的机会构想。 "如果比克古老爷爷还健在的话,就可以将他老人家推上新政权的宝座,下面就安置你的监护者来打理军政。但是现在说来都太迟了……" 对尤里安而言,这也是一个既新鲜又具有魅力的想法。但是他不认为已故的老元帅会同意站上权力的顶点。 而提出这个构想的先寇布,在不久之后也面对了自己的问题了。 卡琳,也就是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中士应该说是毅然决然的吧?她提出了和父亲会面的申请。事情至此,不管如何,半年来拒绝接触的不自然似乎要写下休止符了。 出现于先寇布办公室的卡琳穿着无形的两层、三层甲胄,似乎处于临战态势。她拘谨地敬了礼,僵着表情、一本正经的态度在在说明了她的紧张。先寇布在内心打量着,觉得这些行动都不适合这个十六岁的少女。 "下官在夺取伊谢尔伦要塞作战之际曾志愿参加,但是担任实战指挥官的阁下您却将下官由名单中剔除了。下官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希望阁下能给下官一个理由。" 很明显的,卡琳是事先准备好了台词再照本宣科的。先寇布嘲讽般地笑了笑,因为他知道,就算要收入场费,他的同事亚典波罗也一定想亲眼看看这个场面的。他一点都不在意少女这样的盘问。 "我完全是就作战的需要来论事的。所以不只是你,凡是没有肉搏战经验的,我都没有让他们参加。事情就是这样而已,有什么奇怪的吗?" 卡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各方面来看,她的视野太狭窄了,她还没有足够的思绪去考虑除了她本身之外其他没有肉搏战经验的人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唔,这是前提。事实上,我可不愿看见漂亮的女孩子挥舞着杀人武器的样子。" 先寇布补充说明的态度正是卡琳最不想见到的。 轻薄而不切实际的风流男人。 "……您在追求我母亲时也是这个调调吗?" 被这个急遽上升的声调吓了一大跳的是卡琳自己,她的父亲则是眉头皱不皱一下。先寇布重新审视了站在桌子前的女儿。 "这就是你要求会面的真正目的吗?" 咋舌般的声音使卡琳处于动摇之前的状态。 "真是扫兴。如果你是想责问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的话,应该一开始就提出来的。根本不需要跟我扯什么作战指挥的事情。" 卡琳羞红了脸,热度遍布全身,脸上的细胞仿佛要燃烧起来的。 "您说得没错,我真是失礼。那我就重新再问一次,您爱过我的母亲--伊莉莎白·冯·克罗歇尔吗?" "要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人生岂不太苦短了?" "就只是这样吗?" "被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所拥抱,人生也是太苦短了。" 卡琳打起精神伸挺直背脊。她的关节没有发出声音真是不可思议。 "阁下,谢谢您赐给我生命。可是您对我没有养育之恩,我也找不到敬爱您的理由。我听从您的忠告,清清楚楚地把话说完了。" 先寇布和卡琳的视线正面相对,不久,父亲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他的表情虽然用公职人员的身份加以掩饰了,但是从那些微微的隙缝中却依稀可见苦笑和迷惑的光芒。他之所以把视线移开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不认为有必要由于这段会话而造成彼此的困扰--这是卡琳感性的推断。卡琳遵照形式上的要求,行了一个完美的敬礼,然后转过身体,按捺住狂奔而去和回头窥看的双重冲动,离开了父亲的办公室。III 华尔特·冯·先寇布和奥利比·波布兰是杨舰队中的"家庭道德和健康风气的敌人"两大巨头。如果要问谁比较恶劣,他们两个一定都会毫不犹豫地推荐对方。宇宙历七九九年,这两个英雄在隔了半年之后再碰面了。 "呀!我敬爱的长官,知道战友还健在,这真让下官兴奋莫名啊!" 波布兰一见面就打这样的招呼。而先寇布也不甘示弱地回道:"回来得真是时候。如果没有波布兰中校,我的兴趣就要减半了。" 根本不想成为陪衬先寇布的击坠王现在还有一些充裕的时间让他隔桌凝视着对方。他的眼光露骨地说着:"我就算要撒种也不会做出让种子开花结果的蠢事来。" "……因此,很抱歉,我稍微了解您家小姐的境遇。" 波布兰刻意强调"您家小姐"的发音当然是带有嘲讽、怪罪之意,但是先寇布的脸皮就像伊谢尔伦要塞的外壁一样,厚实地保护着他的内心世界。波布兰于是继续旁敲侧击。 "卡琳是一个好女孩。不像她父亲,虽然她还没成为一个好女人。" "不,我也觉得她是一个好女儿,因为她还没有花我一个弟纳尔(货币名)的养育费。" "说不定她会把今后的精神赔偿费一并算进去哩!还是早点觉悟的好。" 给了对方这样辛辣的嘲讽攻击之后,波布兰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和语气。 "先寇布中将,老实说,那个孩子根本不晓得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确切地去表达。我觉得身为长辈的,应该引导出一条出路。或许我这样说有失礼数……" 先寇布以难以言喻的眼神凝视着比自己小七岁的战友。好一会儿,他的声音中洋溢着笑意。 "呀,真是一个值得回忆及纪念的一年啊!就我所知,这是你第一次说出这么有良知的话哪!" "那是因为哪,女儿不应该背负父亲的罪。" 如果换成别人,这句话或许就命中要害了,可是先寇布不但淡然地点头表示同意,他还厚颜对加上了这句话。 "说得完全正确。如果要让我再做补充的话,我希望她不要因为是我的女儿而有撒娇、耍赖的想法。" "何其严峻的父爱啊!真令人胆寒。" 年轻的击坠王不得不承认自己稍微有了一点防御的姿态了。即使是奥利比·波布兰这样言词犀利的人,在先寇布面前都占不到优势,更何况是稚嫩如卡琳者,全面溃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先寇布对着作势站起将离去的波布兰丢下最后一句话。 "对于这件事,你似乎从中出了不少力,真是有劳你了。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请你改正。" "什么事?" "听说你四处把我宣传成不良中年,可是我还不到中年哩!" ……半个小时之后,波布兰潇洒地出现在卡琳面前。在军港的了望区无聊地凝视着舰艇群的卡琳,看到青年军官赶忙行了一个礼。在场的几名士兵站起来离开现场,或许是因为客气,不过那一定也是基于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使然。卡琳没有注意到,而波布兰则无意去求证。 "怎么样,跟父亲见了面之后的感想?这样的结果很令人失望吧?" "不,倒不至于。因为早就知道他是这种人了,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失望的。" 年轻的击坠王的绿色瞳孔中闪着深遽的光芒。 "就我所知,部队里的人在家庭方面堪称安定、幸福的大概就算卡介伦家的莎洛特·菲莉丝了。其他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在不怎么愉快的环境下成长的。" 波布兰无意义地摸着黑色扁帽。 "以尤里安·敏兹为例,如果他的双亲都还健在的话,他就不用在杨威利那种患有社会不适应症的家庭中成长了。他并不见得比你幸福到哪里去。" "中校。" "嗯?"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尤里安·敏兹中尉?" "难道你认为以华尔特·冯·先寇布为例子比较好吗?" "……" "他自小就从帝国亡命来此,境遇不能说是很安逸的,他也……" 说着说着,波布兰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谈话。他似乎发现到自己为先寇布辩护是一件极不合理的事情。 "……啊,不管怎么说,卡琳,把不幸当成一种商品来看待并不符合我们舰队的风气,也不适合你。即使是你不喜欢的人也不可能永远都活着……" 话说到一半,波布兰好像突然想起了离开世界的战友。 "伊旺·高尼夫这家伙竟然背叛了我。我一直认为他是那种杀也杀不死的人哪!" 卡琳不由得重新审视着波布兰的表情,但是年轻击坠王的喜怒不形于色,以卡琳的洞察力根本还无法透视他真正的情绪。波布兰小心地重新调整黑色扁帽的角度,一边站了起来。 "如果没有差错的话,先寇布那个不良中年会比你早走二十年。和墓碑和解是一件很没意义的事。" 说出"中年"这两个字时,波布兰的口气尽管不是说笑却也欠缺那种纯朴性。 波布兰在军官俱乐部拟定国丧之后的训练计划时,尤里安进来和他同坐。尤里安对于波布兰的咖啡杯中窜升起来的酒精烟雾不予批评,不过他知道波布兰和先寇布父女谈过话的事情。 "家庭访问真是有劳您了。" 波布兰戮揉着尤里安亚麻色的头发。尤里安似乎也能让精神恢复过来了,但是击坠王判断他大概还正在做最大的努力当中。 "越来越像伊旺·高尼夫一样可恨。最近似乎进化到先寇布中将的等级了。真令人伤脑筋哪!" "真是对不起。" "啊,算了,在还算纯真时还有得救。" "对了,对于使先寇布家维持和平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方案?" "典型模式就是女儿的生命有了危险,做父亲的舍身相救,结果使女儿心门大开……" "还真是典型的模式呢!" "立体电视剧的剧本家们几百年来一直毫不知耻地套用同样的模式。总归一句话的,人类的心理从石器开始就没有什么改变。" "就算生在石器时代,中校也一样会是个有名的风流人士吧?" 波布兰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样的答复,尤里安已经不在意了,因为他的精神机能,包括听觉神经已经伸向其他的方位。 尤里安想起了有着"淡红茶色"的头发、碧紫的眼珠,充满了挑战活力及朝气的表情。对这个年轻人来说,这个思绪并不会让他觉得不愉快。在这之前,还没有一个同年龄或比他小的少女会让他有这种情绪反应。 但是尤里安还无间在自己这张心灵的草图里抹上任何色彩。在半年前他才怀着多多少少受到伤害的心情看着菲列特利加和杨结婚,他觉得如果自己现在就赶搭另一艘感情之船,那未免失之轻薄了。第一,尤里安没有自信卡琳对他会有好感。IV 三天的丧期结束之后,姑且不论人心的感触,杨威利毕竟伸直了脊背,抬起头来走出悲伤。若要引述卡介伦的话,或许就是杨好不容易产生了身于上位者的自觉了。 事实上,杨总不能一直悼念夕阳之美而不打算有任何作为。更活跃、更强烈的太阳正从对面爬升上来,人们不能袖手旁观等待酷暑的到来。比克古元帅这道坚固的堤防已经崩溃了,皇帝莱因哈特的霸气必定会形成一股灼热的妈涛袭卷整个同盟领土,趁机破坏老旧的体制。 丧期结束,杨左手上的绷带也拆了下来。电子治疗使受到伤害的皮肤细胞活化,而从某种象征意义上来说,杨的脑细胞也从黑暗的寝室中挣脱出来了。看来恢复知性活力的杨,菲列特利加心中雀跃不已,她觉得比克古元帅抓着杨的衣领,把他从昏迷的地下室中给硬拖了出来。 战略立案和部队编成以及艾尔·法西尔之间的联络虽然繁忙,但是杨也没有牺牲喝红茶的时间这就是杨之所以为杨的原因所在。 "菲列特利加,我现在注意到一件事。" 某一天,杨把飘着香气的红茶抵在下巴对着妻子说道。 "也就是说,列贝罗议长是不是会被曲意逢迎帝国军的军部叛徒所暗杀?" 菲列特利加没有说话。她的眼中映着正在把玩黑色扁帽的丈夫。 "他们真的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菲列特利加这样说并不是提出反论,她是为了让丈夫说得更明确详细一点。杨停下了把玩扁帽的手。 "因为列贝罗议长自我设限了。当然,列贝罗议长自有他的正当性,他也不是只求取自己安泰的那种人,但是一定会有人误解他所表现出来的行为。" 莱因哈特皇帝对失败者和降伏者一向都予以宽大的处置,但是,如果有人误认为他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而弃羞耻心及自尊心于不顾,想准备礼物以求荣的话,他必定会不假辞色的。 过了几天,巴格达胥上校传来了有关首都的状况报告。他为了从旁截收通讯波,还特地从艾尔·法西尔出动了情报收集舰往首都方向前去。 "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列贝罗被部分的军人暗杀了。叛乱的部队向帝国军提出了投降的要求,于是帝国军得以在毫无阻力的情形下进驻海尼森。" 接到这个消息,杨又对妻子及尤里安预测到。 "那等于是他们自己签下自己的处刑书了。莱因哈特皇帝绝对不会饶恕他们的丑行的。" 几天之后,暗杀列贝罗的所有人员都被枪决了的情报传了进来,但是杨已经不再表示任何的关心了。或许是因为国父亚雷·海尼森的理想已经衰亡之事实在杨自己逃出首都时就已经很明显了,而在比克古元帅的讣闻的冲击当中,杨也已经调适了面对同盟这个国家灭亡的心情。还有许多比这件事更重要的课题在等着他的裁夺。 在杨说明其基本构想时,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首脑罗姆斯基医师显得不怎么有兴致。 "多样性的政治价值观正是民主主义的精髓,不是吗?" 一个军人必须对政治家解释民主主义的愚蠢性,让杨在心中大为感叹。由于从伊谢尔伦到艾尔·法西尔的超光速通讯网完全在杨舰队的控制下,所以他们之间大可以做这样的通话,但是却不能保证对谈一定会有某种成果。 罗姆斯基医师担任独立政府的首脑可说是充满了精力。他是一个不折不扣、具有良心并且充满责任感的革命政治家,但事实上,杨也不得不承认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毒辣评语"球打得再怎么远,只要是界外球都一样没有分数"是有其道理性的。一听到海尼森完全被控制住,同盟最后的元首横死的消息,他就惴惴不安地把杨请过来,针对帝国军攻略艾尔·法西尔可能性要求杨做某种形式上的保证。 "我觉得这种事情早就可以预期的。" 杨的语气中稍稍掺杂着令人窒息的调味料。就因为现在莱因哈特皇帝即将发动全面攻势而心志产生动摇,这样的组织竟然还称为独立政府,还叫嚷着革命。所以杨在某一方面允许莱因哈特的主权。他想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满足其理想。 总而言之,他们也有意让杨把莱因哈特打倒在战场上,心民主国家统一宇宙的梦想为素材,交给杨去料理。而他们则手拿刀叉,坐在铺有刺绣花样桌布的餐桌前等着。所谓的民主主义并不是成为一间叫作政治的高级旅馆的宾客,而是必须先靠自己的力量建起小木屋,靠自己力量升火,一步一步慢慢来的。 "回想起来,如果杨元帅在巴米利恩会战中将皇帝莱因哈特打倒的话,万事就OK了。反正同盟政府是灭亡。如果当时这么做了,至少我们现在就可以避免面对目前这么大的危机了。真是可惜啊!" 杨没有做任何回答。即使罗姆斯基医师的发言在表面上化了一层浓浓的妆,但是杨也去掉浓妆后的一张素脸空间隐含着什么意义。看到杨的表情,罗姆斯基说了一句不必要的"开玩笑啦!"结果反而使杨更不愉快,又看见杨这种表情的罗姆斯基事后对朋友说道"杨元帅比我想像中的更没有幽默感。"至于杨则觉得"真是令人受不了",但是现在也来不及对罗姆斯基进行再教育了。 "杨威利放弃了同盟政府的列贝罗之后所做的新选择便是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罗姆斯基。结果我们不得不承认杨没有识人之明。" 后世的部分历史学者所做的这种评价或许有欠公正。杨是被列贝罗所排除的,而不是他个人有选择权地放弃了列贝罗;而他之所以选择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是基于可以同时满足政治思想及战略构想双方面的最低限度考虑,他并没有宣誓效忠罗姆斯基个人。如果杨有意过着安逸享乐的生活,那么他大可以成为万人之上、能赏识人才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臣下了。或许他的这种选择不仅对杨个人可以尽情享受安逸的生活,对整个宇宙的--完全在专制政治的支配--和平都会有极大的贡献。这种深度的矛盾及自我怀疑,杨终其一生都未能从中解脱。V 杨把尤里安·敏兹和奥利比·波布兰从地球带回来的光碟这件事放进了记忆库的最底层,掩埋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成功地将伊谢尔伦要塞又夺回来之后,比克古元帅和列贝罗议长的死讯又相继传了进来,结果一再错失检视的机会;再加上地球教被帝国军的瓦列提督歼灭,收集与地球教相关的情报也就不那么紧急了。 极端地说来,杨也不能否认尤里安和波布兰平安回来已经很令他满足了。尽管如此,这件事从脑海边际涌向中心部分的抗议声还是时有所闻,因此杨拨出一部分的时间来检视光碟的记录。菲列特利加、先寇布、尤里安、波布兰、波利斯·高尼夫、马逊、姆莱等七人列席。而当他们只看到其中的一小部分时,就惊愕地面面相觑。因为光碟中所记录的是费沙自治领和地球教之间长达一世纪之久的关系。 "也就是说,表面上是费沙,暗地里其实就是地球教。是吧?" "这么说来,我们和费沙的商人合作不就是等于和地球教的教徒们大跳贴面舞了吗?" 波布兰以不至于说是狠毒但明显地含有针刺的视线睨视着波利斯·高尼夫,无言地要求解释。 "别开玩笑,我可不知道这种事啊!如果我跟地球教有那么好的关系,那我就可以把巡礼者送到地球上去了。" 波利斯·高尼夫说得也有道理。他在地球教本部时曾帮助尤里安和那些疯狂的信徒们火拼。费沙被解释成骨子里和地球教有着深厚的关系一事,立足点未免太薄弱了。 杨也不认为波利斯·高尼夫私底下和地球教串通。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行踪不明的"费沙黑狐"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一干人到底怎么样了?他们以前到底有什么企图?这个时候他们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呢? 先寇布抚摸着他那微尖的下巴。 "九世纪之久的执着啊?真令人惊讶呢!可是也真叫人心寒。地球教的那些家伙真的被消灭了吗?总大主教一干人真的都死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连大胆的奥利比·波布兰也都皱起眉头不说话了,连他都没有亲自看到总大主教的尸体,如果要确定这件事就必须再访地球,挖开数百亿吨的土石才能办到。 "我知道了,我到费沙去查清楚。反正我是得和那些独立商人联络的。至于鲁宾斯基那只黑狐狸的事情也要好好调查一下!" "你总不会一回到费沙去就躲在那边不回来了吧?高尼夫船长。" 波布兰的语气虽然经过刻意地压抑,但是因为话题本身太过激烈,所以并不能稍稍缓和高尼夫的不快。经过一阵子低气压的言语冲突之后,杨答应让波利斯·高尼夫回到费沙去,然后即解散会议。杨的心情感到极为郁闷。如果费沙和地球教之间有不寻常关系的话,杨舰队轻率地和他们联手,或许会落得与投机和狂信者的丑陋联合体将民主主义的内涵侵蚀殆尽的下场。照这情势看来,他们是不可能只因经济上的要求而和费沙搭同一条船的。杨的基本战略因此被迫不得不在某一个必要的条件下做重大的修正。 杨的房门里只剩下杨夫妇和尤里安。他们三人有好一阵子还沉溺在光碟的记录及激烈辩论的余味中,不久,杨重新坐回了沙发。 "尤里安。" "是!" "阴谋和恐怖主义终究是不能使历史洪流逆行的,可是,却足以使历史停滞。不管是地球教或是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我们都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尤里安点点头。 "更何况地球教的目的只是利已主义罢了。因为他们并不是想恢复地球的权利,而是想藉着使过去历史的正当化而让自己得以尝到香甜的蜜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