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别理他。” 冬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夫人又开口了。 “从京都回来的新干线上,我一直在想,即使和他离婚也无所谓。” “怎么可能?” “相对的,我要索取大笔赡养费,也要分一半财产,这样就能买一户公寓住宅,自由自在的和竹田幽会。” 夫人会说出这样话,归根究底或许也是因为接受过子宫摘除手术,如果没有动手术,她和教授之间不可能有数德,也不会离家出走吧! ※ ※ ※ 结果,中山夫人这天就住在冬子家里。由于第一次让外人住宿,冬子心里有些沉重,却也无法拒绝。本来,她打算把床铺让给夫人睡,自己则睡沙发,但,夫人似乎自始就打算和她睡在一起。 “只有你能了解我的悲哀呢!”夫人说。 冬子也无法逃避了,像以前般的接受夫人爱抚。而夫人也很兴奋,之后,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翌日,夫人只喝了咖啡,表示“心情已经稍微冷静了”,就离开冬子的住处。之后,三天没有消息。 冬子本来以为应该没事了,但,到了第四天,夫人来了电话。 “我已决定离婚了。”夫人一开口就说:“现在能找个时间碰面吗?” 冬子正和时装设计师伏木讨论事情。 “可能还得等二、三十分钟。” “没关系,我先到‘含羞草馆’等你。”夫人的语气仍是带着强势。 约莫二十分钟后,冬子前往“含羞草馆”时,夫人已经到了,正在喝咖啡。这次,可能有很多苦恼吧!脸色也憔悴了。 “怎么回事?” “反正,我已明白自己无法再和那个人共同生活了,你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公寓房子吗?” “你是真心的?” “当然啦!难道你以为我骗你?” “可是,这样急……” “离婚条件和其他问题,我会委托律师处理,但,我要尽快离开那个家。” “那么,教授怎么办?” “不知道!管他呢。如果这附近有三房两厅的房子最好。” “可是,教授会答应让你离开吗?” “这种事没什么答不答应的,只要我待不下,当然就能离开。” “不能彼此好好商量吗?” “反正他也正想和我分手,离婚对彼此都好。真是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实在无法预料。” 的确,两个人若是就这样分手,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又算是什么呢? “真的没有再好好商量一次的余地吗?” “这三天之间已不知谈过多少次,没有用的。”夫人似乎下定决心、出乎意料的干脆。“反正终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的。再说,今年我已经四十二岁,也不能再耗下去,否则,女人的生命很快就会结束。 四十二岁的女人,的确已过了女人的盛年,失去了二十几岁时代的年轻、璀璨。若是一般的女性,很可能已放弃身为女人的念头,慢慢有了面对年华老去的心理准备,至少不可能有离家出走找年轻男人的奔放行为。但,若从不同的观点来看,年过四十,女人的生命已所剩无几,自然可以转为大胆了,亦即,既然逃避不了的老之将至,何不趁仍能坚持是女人之时尽量燃烧生命?如果被世俗礼教所束缚而平凡终老,又有什么好处? 或许,此刻的夫人就是这种心境吧! 冬子啜饮咖啡。夫人的焦虑现在或许和自己无关,但,自己明年也三十岁了,已非能算是年轻的年龄。 “年龄真的是转眼即逝哩!” “现在回想起来,我等于白白损失了女人最华丽的五年岁月。” “损失?” “因肿瘤而接受手术,医师说没问题,那个人却认为索然无味,于是我自己也以为真的不行了。” “那你是暂时……” “不是暂时,是一直都没有……但,有一天,”夫人似有些羞赧,低垂着头。“我被另一个男人说服了,就和他上床,想不到居然发觉自己还是很有感觉……” “和教授在一起没办法?” “也不是这样。我当然渴望,可是那个人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还轻蔑的表示是我求他……” “教授会讲这样的话?” “是啊!即使如此,我还是一直忍耐。” “那你和竹田呢?” “当然、他还年轻,技巧也差,可是他是真心,很接命的侍候,不像外子那样冷嘲热讽,所以我能够满足。早知如此,我会更早和他上床的。”“可是,总不可能和任何男人都……” “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真心想抱我的人,谁都投关系的。” 冬子能体会夫人所谓的“损失”,但若说和任何人都能上床,她就不敢恭维了。 “反正,我已经腻了再继续当教授夫人这种形式上的名分。”夫人肯定的说。“早上起床准备早餐、打扫,然后出门购物,回来又准备晚饭,只是反复做这些事等待自己变老,我绝对不要,否则,为何要出生在这个世间?” “可是,你有足以依靠的丈夫,也不需要为生活担心,以我们的眼光来看都很羡慕呢! “当然,如果被爱的话,那是非常完美,不过,若对方完全不爱自己,反而只有痛苦。” “但,一定是彼此相爱才会在一起的吗?” “是曾有过那样的时期,可是现在不行了,在多年受背叛的生活里,我已彻底清醒,不可能回头了。” 虽然嘴里坚持,夫人似乎有些寂寞。 “那么,孩子怎么办?” “孩子已经长大,能了解我们之间的情形,也表示如果离婿,希望能跟着我,还说反正他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两边都可以去玩。另外,他还说想住校,所以,或许会让他住校也不一定。” “这么说,你岂非变成单独一个人?” “那样不是很轻松吗?当然,四十二岁的老女人是不可能有男人去追求,所以,你一定要常来找我。” “可是,你不是有竹田吗?” “他和你不同的,他是他,反正终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击的。何况,他也无法理解我们共同的苦恼。” 夫人虽奔放,却仍保持清醒的理智,这点也是冬子最欣赏的地方。 “不过他真的是很好的青年呢!下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喝酒吧!” 上次,夫人也邀约过,但,不知何故,冬于并不喜欢年轻、又有些玩世不恭的男人。 “我这样讲或许很失扎,但,他可能只把你当成游戏对象吧?” “我也不认为他会真心想跟我结婚,只是因为我虽已年过四十,长得还不算很难看,又多少能给一些零用钱,至少比年轻女孩子好多了,才和我在一起。” “你给他零用钱?” “他那样忠实的跟着我,给零用钱也是理所当然吧!” 确实,倾慕自己的男人很可爱,自己也会尽可能的给他好处,但,给零用钱让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和自己交往,冬子却无法这样做。不管怎么说,毕竟比对方年长,这样未免也太寂寞了些。 “再说,现在这个时代,会陪我这种老太婆的男人已少见,我不能不感激他。”夫人说。 不知何故,冬子也有点寂寞了。“夫人很漂亮,美好的生活才正要开始呢!” “已经不行了,再怎么化妆,还是遮掩不了年龄。” 脸部经常按摩,也上三温暖,对美容保养非常注意,但,即使这样,夫人的眼尾和颈部已有显著的皱纹。 “那么,你是每个月给竹田零用钱?” “也不是固定的,有时候会买一套西装送他,有时候送他手表,就是这样。” “可是,他的爱情并非用金钱来估计的!” “这我知道。” “你还年轻,可能没必要这么做,但是,我认为这是一种循环,年轻时,很多男性送你东西,现在则是你回送的时候。” “像你如此看得开真好。” “好坏不说,到了我这种年龄,也只好看开了。” 或许的确是这样也未可知,但是,大多数人却缺乏这种认知。 “无论如何,我必须尽快恢复自由之身,尽情享受所剩无几的女人之乐。”夫人微笑。她的优点就是,不管任何痛苦之事都能谈而化之,开朗的处理。 “那么,你什么时候搬出来呢?” “只要找妥房子,明天就搬也没关系。” “这样快……” “因为如果每天碰面,对于离婚诉讼或财产划分可能会有影响。” “可是,住了几十年的地方,要搬离并不容易吧?” “我对那个家并无不舍,床、家具之类,我希望全部换新。” 夫人似乎对目前的状态很不满。 “和你谈过之后,心情终于轻松多了。” “我未能帮上忙……” “不,能听我诉苦就很难得了。经过这次的事我才深深体会到,只有你能让我没有顾忌的诉说一切。”说着,夫人以媚惑的眼神凝视冬子。 ※ ※ ※ 进入六月,锋面远离,又是持续晴朗的日子。已到了葛蒲盛开的季节,今年明治神宫内苑的葛蒲预估六月二十日起展开花季。 或许因为距离店面很近,冬子每年都会去观赏内苑的葛薄。 据说约有一千五百株葛蒲,不过池岸婉蜒曲折,不管从哪里都见不到全部葛蒲。或许有人会说,若能一次见到一千五百株葛蒲花齐放必然非常壮观,但,无法全部见到却反面另有一种趣味。 而,当内苑的葛蒲开始绽放时就到了正式的梅雨季节。 冬子并不像别人那样讨厌梅雨。的确,湿漉漉的天气会令人郁闷,可是置身雨中却又能让心情平静下来,也最适合一个人独自发呆。 即使这样,今年的梅雨有些奇怪。六月初,气象局就宣布已经“入梅”,可是过了两、三天,仍是持续晴天,之后,有两天的阴霾日子,却又马上转晴,又过了好几天才开始下雨。 下雨这天的下午,船津来了电话。 “医疗过失委会员有了答复,我想找你谈,今夜能碰面吗?” 这天,冬子约好和横滨时代的朋友见面。但是委员会的调查已有结果,总不能拒绝船津。 “我和朋友约好吃晚饭,可能要到九时左右才有空。” “没关系。那么,就在上次去过的新宿车站附近地下楼的酒吧碰面,如何?” 可能的话,冬子不希望在酒吧,而是咖啡店,但,也没有理由拒绝。 “知道地点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冬子回答后,问:“结果怎么样呢?” “委员会调查得很仔细,不过好缘并不容易处理,但却也不至于绝望,反正,见面后再详谈。” 冬子告诉自己:怎么样都没有关系的…… 到了傍晚,雨势转小,却仍未停止。提早亮起的霓虹好在飘雨的柏油路面摇曳。 八时半在涩谷的饭店和朋友吃过饭后,冬子前往新宿。每次,要见船津时,冬子总会产生某种紧张。不知道对方又会说些什么,也许又要被严肃的话问;不过,她并不讨厌,至少在紧张感之中还另有一种新鲜感。 约定的九时稍过不久,冬子进入酒吧时,船津已到了,正在后方厢座交抱双臂等待。那种似在沉思什么事的凝重侧脸里,散发出年轻的朝气。 “对不起,我迟到了。”冬子走近。 船津慌忙抬起脸。似已有喝了一些酒,两颊酡红了。“朋友那边不要紧了?” “已经吃过饭啦!” “想喝什么?” “白兰地好了。”冬子因为接下来要谈的事,所以点叫了较烈的酒。 船津双手置于膝上。“今天医师公会来了联络,我去了那边,发现从结论看来,要求对方赔偿似乎相当困难。” 冬子轻轻点头。 “医疗过失委员会已公正调查过,但是,由于动手术时只有院长一个人,手术的细节问题方面,不得不承认院长的解释。” “确实,如帮你初诊的医师所言,各医师委员的意见也一致,认为应该没必要连子宫也摘除,但,事实上手术是由院长负责,如果他说切开后发觉债汉很严重,也无法反驳。” “这么说,院长也被找去问话了?” “当然,院长也被委员会换去查问。虽然一般认为没必要摘除,可是切开后发现出乎意外的严重面筋除,未在当场见到的人,无法肯定绝对是过失,当然也不可能追究其责任。而,依医师委员所言,如果保留被摘除的子宫,还可用来判定。” “子宫还保留吗?” “当然没有。” 就算是为了判断手术是否适当,一想到自己的子宫被很多人仔细观察,冬子也不禁毛骨惊然了。 “反正,手术乃是属于密室作业,除了当事者之外,详情如何无人知道,何况,若当事者处理得不留下证据,更是无从调查,若依证据优先的观点追查,当然会碰壁了。” 柜台前面有很多客人,但,厢座这边只有他们两人,不必担心被听见谈话内容。 “这么说,这件事已经不了了之了?” “不,不能这样说。二十多岁的年纪,罹患子宫肿瘤通常不会连子宫一并摘除,问题是在于手术前的症状严重程度如何。” 当时的确在生理期间会腰痛,而且出血相当多,但是,冬子并不想告诉船津这些。 “也许医师委员会直接问你这些事。” “但,若不知实际的手术情形,岂非也没用?” “或许是这样也不一定,但,所谓的肿瘤象是有如青春痘一般,健康的妇女也都多少会有的。” “青春痘吗?” “这么说也许有点言过其实,但,肿瘤乃是良性的肿瘤,就算形成,也不会像癌细胞那样扩大、致命,因此即使有肿瘤,也不见得必须摘除。” 听过医师们的说明,船津似乎也得到不少知识。 “通常是因腰痛、腹胀才发觉,但是大多数是子宫因怀孕而扩大时才发觉。”三年前怀孕时,冬子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也因为这样,虽说同样是肿瘤,有的是愈早摘除愈好,有的则不去理睬也没关系,可谓千差万别。 “那么,是否摘除要根据什么来决定?” “问题就在这里。一般是剧烈疼痛,有较大硬块、贫血,再配合年龄来分析,由每位医师自行判断。只不过,最近摘除肿瘤的手术明显增加,而且几乎是连子宫一并摘除。关于这点,医师们的意见也有分歧。” “你的意思是……” “也许我的举例不伦不类,但,摘除肿瘤就像挖番薯一样,必须把根上缠结的很多须根除去,所以有一方意见认为,既然要摘除,就得连子宫一并摘除才算完全的手术。相反的,有些医师认为只要摘除目前的病根即可,子宫部分应该保留。若以彻底根治而言,前一种方法最新,也最恰当,但,连子宫一井摘除,总是会令人觉得太过分了些。” 船津喝了一日掺水威士忌,接着说:“的确,既然要治病,就必须让病因完全不会再度复发,不过总不该连根拔除,亦即,如果脚上有脓肿,就把脚踝部位截断,岂非同样过分?” 冬子能明白船津的意思。 “因为这次的事,我也才第一次知道,医学虽然如此进步,还是有很多问题存在,即使只是以治疗方法一项而言,什么情况应该动手术?何种程度只要摘除肿瘤?至何种程度才必须连子宫一并摘除,完全依个案而定,最重要是由医师自行判断。所以,选择医师等于决定自己的命运!” “命运……” 冬子想起最初去医院的时候。当时若去目白的医院,子宫也许就不会被搞除了。想到这里,她慌忙甩甩头。“这么说,院长的决定也可能是正确的了?” “有可能……就算据理力争,最后还是会依病患个人体质的不同为藉口而逃避责任,所以即使委员会直接问你,要追究那位院长的责任还是很难。” “我一开始就认为不可能的。” “你自己都这样说,那就更麻烦了。” “可是,我们是外行,不该插手专业医师的领域。” “你这么说是没错,但是,却可能有那种因为医学上并无定论,而擅自施行手术,连不必摘除的子宫也摘除的医师存在。当然,这应该只是极少数的医师,不只妇产科,外科或内科都会有这样的情况存在。” “内科也有吗?” “虽非施行手术,但是让病患服用不必要的药物,作不必要的注射……只不过这不像手术的影响那么严重,不容易引入注目。” 冬子记得也曾在周刊杂志上读过这类报导。 “目前的保险制度和医疗制度确实很差,如果不做可以不必施行的手术,或让病患服用多余的药物,很多执业医师会维持不下去,可是,病患就无法忍受了。”说着,船津的声音逐渐大了。“医师或许认为这只是单纯的赚钱手段,但对病患而言,却是饮关自己一生的重大问题。” “我知道。”冬子点头,望向柜台,坦白说,她很希望避开这个话题。“对不起,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且慢,还没结束呢!委员会还希望向你问清楚当时的直接症状。” “可是,结果还是相同吧?” “或许不能因此要求赔偿,或裁定对方的院长必须负责,但,很可能会对其提出警告,再加上又被委员会怀疑,今后他可能就不会再如此轻率行动。” “那还是算了。” “你不出席接受委员会的询问?” “不!”这次,冬子肯定回答。 “或许向警方提出控诉也可以。” “不,真的没必要。” “我做得太差了。” “没有这回事!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知道肿瘤、手术之间存在那样多复杂且困难的问题,所以,现在我又增长不少知识了。” “我也是调查后才知道的。” “来,忘掉这些,喝酒吧!” “可是,真的这样就算了吗?” “是的!这样比较好。” “为什么?” “也许你不了解、如果这真的只是医师单方面的过失,我反而会更难过。” “这我了解……” “到目前这种程度最好。来喝吧!”冬子激励自己似的端起酒杯和船津碰杯。“辛苦你了。” 船津仍似无法同意,但,还是举杯了。 “你还是要去美国?” “嗯。” “那么,今夜我们尽情畅饮一番。” “真的吗?”船津脸上终于恢复笑容。 又有客人进入,柜台前已经客满。妈妈桑是肥胖的中年女人,但是客人以像船津这样的年轻上班族居多。 “还是要在那边待好几年?” “难得去一趟,总要多学一点东西。” “这么说,我们已经无法再见面了?” “没有这样的事!虽是美国,只要花一天的时间就能回来了。我打算每隔半年回来一趟,很快又能见面。”说着,船津喃喃自语:“我是为了离开你才去美国的,半途回来毫无意义。” 冬子凝视着盛有白兰地的酒杯,心想:为何此刻心里会有这样的寂寞呢?是只因失去爱慕自己的青年的寂寞,或者是失去一份爱情的寂寞? “走吧!”冬子虽喜欢这里的气氛,却想换个地方。 “去哪里?” “出去再说。” 走出店外,雨停了,但是云层仍很厚。 “去饭店的酒吧好吗?”船津指着矗立在夜空中的饭店。 “我想找个可以跳舞的地方。” “我不太知道,但,上次所长曾带我们去的那边可以跳舞。” “是在银座吧!就去那边。”冬子走在前面,向驶近的计程车招手,上车后,吩咐司机:“到银座。” 船津问:“真的可以吗?” “当然,接下来我请客。” “不是这个、而是……如果被所长见到……” “放心!再说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 “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