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住时,冬子告诉母亲和店里的女职员病房号。 自从和贵志同居后,冬子等于和横滨的家脱离关系,不过,母亲偶尔还是会打电话来,有时候也会托稼正好找到适合冬子穿的二手和服,特地送来给她。 两个月前,母亲在电话里问:不打算结婚吗? 她表示,对方三十岁,一流大学毕业,在商社任职,是个不错的青年。 但,冬子稍微沉吟后,推拒了。 “你这样做,现在年纪轻还无所谓,但是以后会后侮的。”母亲说。 可是,冬子仍旧尚未打算结婚。和陌生入住在一起还可勉强接受,若是和对方同床共枕,她简直难以想像。 提及手术之事时,母亲立刻问:“应该不会摘除子宫吧?” 或许因为同是女性,才最在意这点吧! “医师说不会有问题哩!” “都怪你太任性而为。”母亲连生病也怪罪到冬子身上。 “反正也不是重大手术,您没必要那样担心。” 虽然嘴巴倔强,手术后还是请母亲来帮忙照顾。 店里的女职员听说冬子生病,都无法置信,年轻的真纪不可思汉的望着冬子,问:“突然那么恶化吗?” 帮忙制作帽子的友美由于只比冬子小一岁,显得非常关心。 “听说女人保持单身,很容易罹患子宫肿瘤,是真的吗?” “这是因为罹癌症的女性通常年纪较大,才会这么认为,不过好像并没有根据。” 冬子照医师所说的转述。 “动手术的话一定很麻烦,需要我们陪你吗?” “家母会来陪我,不要紧的,倒是店里的事就得偏劳你们了。” “放心。医院距离也不远,我们会常去探望。” “还有,我希望别将我生病的事告诉别人,如果有人问,就说我感冒,在家休息。” 冬子还是很在乎腹部会留下创伤,不愿人知道是这样的病症。 ※ ※ ※ 从住院之日就开始接受手术前的检查。 首先是抽血、验尿,然后拍摄胸膛腔X光照片,也做了心电图,虽说并非大手术,事前仍有必要进行各项检查。 上次替冬子诊断的医师果然是临时代诊,这回,院长重新仔细诊断。 “检查结果明天上午会出来,若无异常,明天下午就进行手术。” 院长身材高壮,不过态度却很温和。 住院当天下午,冬子正从病房窗户茫然眺望代代木森林时,有人敲门,船津进入。 进入只有女人的病房似乎令船津有点蜘因,他在门口怔立好一会,才低头走进。 “抱歉,现在可以打扰吗?” “是的,没关系。” 尚未动手术,冬子正感到无聊。 船津在冬子母亲递出的板凳坐下后,不安的环顾四周。 “所长出发了?”在母亲面前,冬子也顾忌着未说出贵志的姓名。 “是的,他要我向你致意。”说着,船律从西装口袋取出一个信封。“并且吩咐我送这个过来。” 信封上同样印有贵志建筑事务所名称,相当厚。 “本来要我上午以前送到,可是上午有客人,所以拖到现在。” “辛苦啦!”冬子接过信封,随手放在枕畔。“所长不在时,一定很忙吧?” “不,反而闲多了。” “老板不在,耳根也清净多了?”冬子说。 船津脸上浮现暖和的笑容,向:“什么时候进行手术?” “大概明天下午吧!” “需要很久吗?” “不,好像很简单。”冬子很在意这位青年对自己的病情到底细道多少。 “所长不在期间,如果有什么事请和我联络。” “谢谢你。” 母亲用电热壶煮开水,泡菜。 船津喝了一日,坐立不安似的站起身,说:“那么,我要告辞了。” “是吗?我觉得很无聊,再多留一会也没关系的。” “我会再来探望。” “真的?辛苦你啦!” 冬子身穿淡蓝色睡袍,下床。 船津转过脸,低头,默默离去了。 冬子拿起信封。母亲立刻问:“这人是谁?” “在贵志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上班的人。”冬子力待镇定的回答。 母亲默不做声的走出病房了。 剩下自己一个人,冬子打开信封。里面用白纸包着二十张万圆钞,此外没有信或字条之类。上次见面时,贵志没提到有关钱的事,只是说“如果有困难请和我联络”。 冬子当然不期待向贵志拿钱。可是,他仍叫人送钱过来。 表面上虽然冷摸,却连小地方都考虑周详,是贵志的一贯做法。 冬子把二十万圆再度放回信封内,将信封收人床头柜里的皮包内。 ——真是奇怪的人…… 现在没有向贵志要钱的任何理由。两年前,彼此的关系就已经结束了。 二十万圆只是单纯关心自己的病吗?如果是,未免也太多了。那么,是意昧着想恢复昔日的关系,抑或对同居过的女人之怜悯? 以贵志的收入而言,二十万圆或许并不算多大的金额,但是对目前的冬于却很重要。 冬子忽然很在意:船津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吗?他对自己和贵志的关系是什么看法?知道两人曾经同居吗? 无论如何,感觉上船律很诚实,似是出自家教良好的家庭,冬子不希望被这样的青年知道自己和贵志的过去。 冬子边茫然望着窗外沉思时,护士拿着体温计进入。 “我想应该没发烧不过最好还是量一下。”圆脸的护士说着,用冰凉的手量冬子的脉搏。 ※ ※ ※ 翌日,院长来巡视病房时,边看着护士递出的病历卡,边说:“检查结果似有轻微贫血,不过其他并无可忧虑,就照预定,今天下午动手术吧!” 虽是已有所觉悟,冬子仍感到全身僵硬。“手术需要多久呢?” “包括麻醉和其他在内,应该两小时左右吧!是全身麻醉,所以当你沉睡之间,一切都已结束。” “由大学附设医院的麻醉师负责麻醉,非常高明,不会有问题的。” “手术后会痛吗……” “伤口当然多少会痛,但,子宫并不是很敏感的部位,没什么大不了的。” 竟然说子宫不很敏感。太不可思议了。在医学上也许是如此,但,冬子无法理解。 “手术是下午二时开始,所以在那之前请剃毛。”院长谈谈的对护士说。 冬子脸红了。 “今天别吃午饭。”说完,院长走出病房。 “应该不会就这样死掉吧!”冬子忧郁的问母亲。 “没有这回事!即使会痛,也只是最初的两、三天面已。”一星期前接受过卵巢脓肋手术的隔壁床妇人安慰她。 “可是,子宫手术比卵巢手术困难吧?” “都是割开肚皮,一样的。” 冬子虽然不太清楚,却还是只往坏的一面想。如果就这样有什么万一…… 贵志知道自己生命危驾,会从欧洲匆匆赶回来吗?会坐在我枕畔哭泣吗? 想到这儿,冬子忽然发现自己死亡时,没有人会通知贵志。是不是该告诉母亲一声…… 但,若告诉母亲,绝对会很不高兴吧!事实上,接受贵志的信封时,母亲就显得有些不悦。 不过,事情若真的到了那样,母亲一定会联络贵志的.她应该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他。 胡思之间,很快到了中午,冬于依指示服下诱导麻醉的安眠药。 ※ ※ ※ 醒来时,冬子犹如身在浓雾里。似乎在意识清醒上,耳朵比眼睛来得快。 听到远处有人不停叫唤的声音。 “冬子小姐”、“你听到吗”、“已经没事了”的声音在头部四周旋绕。 冬子极力想睁开跟皮,但是仿佛被铅压住般,因皮很沉重,睁不开,全身乏力,简直歹像自己的身体。 的确是有声音在叫她,却辨不出是谁。 突然,一股淡冷掠过额头。是谁在摸自己的头呢?或是有人放冰毛巾在额头? “冬子”然后是年轻护士的声音:“木之内小姐。” 冬子再度用力想睁开眼。 但,雾还是很浓,不管怎么挥除,雾不停涌出,久久,终于朦胧见到母亲的脸孔,以及园脸护士的脸孔。 “你醒啦……手术已经结束了。” “啊……”冬子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已经不要紧了,会痛吗?” 冬子投办法确定究竟哪里在痛,只觉得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就这样,她再度陷人沉睡。 等第二次醒来时,外面已完全黑暗,天花板和枕畔都亮着灯光。 “怎么样?清醒了吗?”这回,母亲的脸孔清楚浮现。 转脸环顾四周,母亲背后可见到病床,床上躺着安井夫人。再仔细看,右臂上裹着血压计,左臂上则插着打点滴的注射针。 “会痛吗?” “会……”冬子喃喃说着。 动手术的部位并非独痛,只觉得仿佛肚内深处被塞人火球般的炙痛,似乎以火球为中心,全身都被束缚住了。 “已经结束了,一切都没问题” “水……” 母亲以纱巾蘸水,轻轻替她润湿嘴唇。 “已经没事了。” 冬子边颔首,边茫然想着,贵志此刻在哪里呢? 约莫一小时后,冬子身体的疼楚彻底清醒了,感觉上整个小腹好像被无数尖锥刺人般剧痛,同时全身有如滚烫般发热。 “好痛……”冬子蹙眉,低声轻诉。 事实上,若太大声说话,痛楚立刻传遍全身。 医师跟在护士后面来了,替冬子注射。 平常,只要在手臂上打一针,冬子就会痛得全身肌肉紧缩,但是,此刻受到手术后的剧痛影响,已没有感觉注射刺痛的余裕。 可能注射这一针有效吧!冬子似乎睡着了。当然,也只是半睡半醒的,在睡梦里痛楚仍存在。 “好痛……” 时而,冬子似忽然想到般的喃喃诉说。 翌晨醒来时,锥刺似的剧痛稍微缓和了,但,全身仍旧发烫。护士量体温,是三十八度二。 “手术后暂时性发烧,不需要担心。”院长说着,命护士注射新的点滴。 上午时光,冬子在疼痛中边看着点液减少,边让时间溜走。 贵志目前在哪里呢?他说过先至荷兰,所以此刻可能是在阿姆斯特丹吧?欧洲的冬天来得较早,可能已经吹着北风了。贵志说不定正竖起大衣领,大步走在起雾的运河旁马路上…… 真希望赶快痊愈。直到此时,冬子才很怀念身体健康的时候。她又开始打晓,然后,睡着了。 梦中,应该已完成的帽子找不到,她和真纪友美分开寻找。之后,冬子醒了。 窗边,秋日夕暮残影的窗帘旁,摆着菊花盆栽。 上午并没有看到的盆栽。冬子一问,是自己熟睡之间,真纪送来的。 她茫然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时,护士进来了。 “院长马上来巡房了,你觉得如何?” “还好……” 身体同样发烫,小腹还是有些疼痛。 护士移开点滴架时,院长进来了,大概刚结束别的手术吧?脚上仍穿着凉鞋。 “我希望说明一下你的手术状况。”院长说着,看看冬子,又看看母亲。 冬子茫然望着院长的白衣内露出的花朵图案领带。 “子宫内的肿瘤已完全摘除。” 冬了眨眨眼。 “没有问题了,绝对不会复发。但是。开刀后发现肿瘤意外的大,位于子宫内侧,约莫这样大小,只要让你们看就知道了。”院长以圆润的手指比出大约鸡蛋形状大小的圆圈。 “而且不只一田,很明显的就有三颗,还扩散至子宫粘膜。” “由于太大,数量又多,所以连子宫一并摘除了。” 冬子颔首,她觉得院长说得很自然,也理所当然。 “这点,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直到此时,冬子才首度明白院长言下之意。“这么说,我的子宫……” “是的,肿瘤太大,形成的位置也很危险,因此不得不完全摘除。” “那么,我已经……” “虽然摘除子宫,但是肚子里没有人会见到,不必担心的。” 但,母亲一句话也未说,低着头。 “你还年轻,我本来也希望尽可能的保存,但是,那样无法将肿瘤摘除干净,不得已,只好将子宫全部摘除。” “这么说,也无法生育……” “很遗憾。” “……”一瞬间,冬子晕眩了。 “如果让肿瘤残留,不但会出血,更会再扩大,出现各种问题,更何况,同样没办法怀孕。” “可是……”冬子中想说自己曾怀过贵志的孩子,但作罢了。 “子宫约有一半都扩及……令堂也见到了。”院长转脸望向母亲。 母亲轻轻颔首。 “虽是摘除子宫,在生活上并不会有什么异常。那种东西只是怀孕时用来保护胎儿,没什么好放在心上。” “一星期后可以拆线,大概两星期就能出院了,请放心。”院长说完,向护士指示了几点后,离开了。 等院长离开,病房内只剩下母女两人时,冬于全身才溢满悲伤的说:“妈,您知道了?” 母亲本来正走向病床头收藏柜,霎时停住脚步。 “您看着我动手术?” “不,是手术结束后,院长找我去,说明子宫摘除的原因……” “那么,您见到子宫了?” “拿给我看了,但是我害怕……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形状……”’ 冬子闭上眼。 到底是什么样奇怪的东西从体内被摘除呢?子宫是什么颜色?里面形成的肿瘤又是如何? “这样已经没问题了。” “可是……”说着,冬子咬住下层。即使沉默不说,泪水仍自然的流下来。“太过分啦!”“如果知道,马上告诉我不就好了?” “但……” “不要,我不要。”冬子甩头,但,下半身掠过阵阵剧痛。泪水无止尽的流着。 “太过分,太过分了。”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垂头,默默坐在冬子的身旁,根本没有丝毫责任的母亲却一味的遭到责怪。 持续哭过之后,冬子终于停止呜咽,轻轻的指起脸。 母亲迫不及待的帮她拭泪。 隔着肩膀可以见到晚霞的天空,暮色渐浓。 “你必须了解唯有这样才有健康的身体。” “可是……” 母亲还有子宫,但,我却失去了,五十三岁的母亲有,可是二十八岁的我反而没有……母亲怎么能够了解自己此刻内心的哀恸呢? “不要,我绝对不要。”明知道叫也无法挽回,但冬于仍无法抑止。 冬子哭了一夜! 在小腹的阵阵疼痛中,冬子的情绪愈亢奋了。 如果失去子宫,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不管如何,子宫是女人的生命,正因其存在,才有生理期,才能够生育;没有生理期,无法生育的文人根本不能算是女人,是只有躯壳的假女人! 没有生理期,少女和老太婆毫无不同,即使是女人,也已失去华丽,富饶的生命,活下去又有何意义?只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不要,我不要。”冬子又好像突然想到到般大叫。 母亲已不知如何安慰,默默蹲在床角。 隔壁病床的安井夫人也盖上棉被,背向这边。 “救救我,让我恢复原状。” 在哭泣、呐喊、咒骂中,冬子被注射了。因为院长顾虑到过度激动对身体不好。 在半睡半醒间,冬子梦见自己的身体被无数的虫啃食。虫既象绝境,又像螟助,有时又变以独眼怪兽,相同的是,怪虫们群聚啃食如鬃狗般死亡、露出红色伤口的子宫。 醒来时,冬子躺在一无所有、空荡荡的黑暗里。也不知道是在运河旁的仓库,抑或用过的空桶内?周遭一片奇怪的静寂。 突然,黑暗中响起了声音:“你已经不是女人了!” “快逃!” 冬子讲命奔跑,背后有全身滴血的男人追来,距离很近,却见不到男人的脸孔,只见到白色衣服在眼前晃动。 不管怎么拼命跑,冬子的身体并没有前进。四周可能是芦苇丛生的沼泽,在浓浓的雾霭中,脚被绊住,没办法顺利往前跑,很不可思议的,边跑冬子边告诉自己:“不要紧,这是做梦,可以放心的。” “子宫很快就会回来的。” 噩梦马上就消失了,明亮的早上会来到,跟前的一切是假像……她拼命的跑。 “冬子、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