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大体上是这么一种趋势,但也并不是说到了秋天,高级品便会在一眨眼功夫销售一空。长时间的经济萧条给冬子这样的小店也投下了阴影。 不过,随着秋天时新帽子流行季节临近,像冬子这样的制作精品的店子,生意还是逐渐开始红火起来。 在连绵阴雨住歇那天中午,冬子正和女孩子们在设计室喝茶,真纪突然口齿不清地说道:“妈咪,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因为太突然,冬子没反应过来。真纪脸红了红说: “就是那个,好好的啊。” “哪个?” 真纪点点头,说道:“男——人——” “啊,你说这个。” 冬子至此才算恍然大悟,她会意地笑了。真纪摸了摸鼻子说:“一个星期前,我突然明白了。” “是吗?……” “我以前总听不进妈咪您的话,请原谅。” “不,你不必道歉的。” “不过,我觉得我以前好傻。” “不要这样想,不明白也不单是女人的责任。” “是啊。托现在这个人的福,我终于明白了。”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摄影师。他才三十岁,可人很好的。” 真纪和水田分手后,有了现在这个男的,使她终于体验到了性的快乐。 “我是不是变了?” “是啊,看上去似乎成熟了一些。” “好开心啊。” 看着真纪无邪的笑容,冬子突然联想到了自己,不禁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天开始连晴了两天,又开始下起了雨。 友美有点闷闷不乐的,真纪却干得很欢。也许被自己所爱的人教晓了性之乐趣,她才这么充满活力的吧。 因为生理的原因而影响到行为,作为同性,冬子觉得有些情绪受到影响,但冬子自己也并不是说就没有这种倾向。 冬子越发体会到女人身体的不可思议。 每下一场雨,夏天便被削弱一些,天空也愈显高远。在一个像是秋天已降临的午后冬子正在重新布置橱窗,来了一个青年。 青年叫中屋,说是在洛杉矶跟船津是朋友。 “他托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年轻人说。冬子把青年邀到“含羞草馆。” 两个人在靠里的座位上面对面坐下,叫了咖啡。中屋从带来的包裹,拿出一个白纸包裹的盒子。 “这是船津君托我带回来的。” “给我的?” “方便的话,你打开看看吧。” 经中屋这么一说,冬子打开了纸包。裹里是一条金项链。 “好漂亮啊!” 冬子从盒子里拿出来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细细的链子,前面是一个用金子包着的,椭圆形的黑色玛瑙石坠子。 “你还要回美国吧?” “我打算呆半个月再回去。” “见到船津,告诉他我非常开心。” “他多次跟我提起您。正如想像的那样,您很漂亮。” “哪里,都老太婆了。” 冬子微笑了笑,问道:“船津他还好吧?” “他也基本上习惯了那边的生活,最近他在一个叫作威尔森的建筑家的研究室。” “他已经在那里上班了?” “不,他还只是观摩。不过,听他讲收获很大。” 年轻的船津在外国学习新知识固然令人高兴,但同时这也可能促使他远离自己。 “好像他搬了住的地方。” 见冬子问,中屋点了点头。 “寄居在朋友那里可能很不方便,这次新搬的地方离比华利山很近,按日本说法,是个两居室,房子相当不错。” “住在这种地方,他有那么多钱吗?” “他家是博多的,那里是酒乡,这点钱算什么。” “可是,他都那么大了,再让家里寄钱,不大好吧?” “是啊,他父母要是去的话,就更不得了。” “不得了?……” “说实话,他现在正和一个美国女孩子拍拖呢。” “你说船津?” “是德国血统,算不上漂亮。那个女孩子现在和他同居了。” “就是说,两人发生关系了。” “那肯定了。离开日本,难免会感到寂寞的嘛。” “初到国外,没有选择余地。现在完全是只要有女孩子愿意跟,任谁都可以这么一种概念。” 冬子无法想像,船津会不分对象地与外国女性做受。 “他有点公子哥作风,所以也挺麻烦的。” 上次给他回信时,冬子还戏言要他去包外国妞,当时她是料定船津没这种事才那么说的。她以为到了国外,船津也仍然和国内时一样。 不过,若中屋刚才的话属实,那船津与以前已是大不相同了。 “我说这些话,有没有令你不快?” “不,年轻时应该尽情地玩才好。” “那也因人而异。” 在国外,船津要比冬子想像的要丰富、活跃得多。 “那他是打算和那个女的结婚了?” “我觉得他不大可能会结婚。日本男人在那里现在还是挺多女孩子喜欢的,我就非常注意浅尝轧止。” 冬子真的是看不透这些男人了。那么纯情的船津,到了国外居然如此轻易地便移情别恋了。那他向冬子表白的爱情算什么呢? “他在那里有喜欢的人,我接受他的馈赠,这不好吧?” “不,这是两码事。他其实还是喜欢你。” “那他爱那个女的吗?” “说不上是爱吧,这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此话怎讲?” “反正,现在一个人挺闷的……” “不明白。” “我想应该是吧。” “这样多不好,对吧?” 说完,冬子又害怕被认为是嫉妒,随即改口道:“不过,只要开心就好。” “对,他性格开朗,也许适合在美国生活。” 看样子,冬子了解的只是船津的一个方面。在冬子眼里,他温文尔雅,极易受伤。也许他刚好相反,是个开朗且很主见的年轻人。 “我该告辞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 中屋提过旁边放的包。 “好的……” 冬子看了看窗外说道:“叫他保重身体,告诉他我很好。” “知道了。” “对了,告诉他谢谢他的项链。” “我一定转告他。” 中屋点点头,道声“再见”,和悦地笑笑,起身走了。 冬子与中屋见面三天后,中山夫人来了电话。 冬子一拿起话筒,就听夫人说;“今天来我家里。” “明天我到你家附近有事,不如那个时候……” “不行。晚一点不要紧,就今晚。” 夫人似乎是在下命令。 那天冬子一直在店里忙,挺累的。她九点钟去了代官山夫人的家里。 夫人穿着大花连花裙,有点醉了。 “我跟你说,竹田君他跑了。” 夫人不等冬子在椅子上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 “跑了?为什么?” “他不知哪里去了。打电话到店里,说是他已经辞工了。” “住处呢?” “听说他三天前就从那里搬走了。” “他没告诉您?” “他什么也没说,突然就走了。你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吗?”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冬子真的是满头雾水。 “肯定是搭上了哪个年轻女孩子跑了。是那个年轻女孩子怂恿他跑的。” “可是……” “我有一点察觉。他这几个月有些心神不宁,很古怪,肯定跟这个有关系。” 夫人用拳头使劲擂打着桌子。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呀。” 她一边说,一边叫着“信仔”。终于禁不住两手掩面,大放悲声。 “夫人……” 冬子叫她,她也不应,只是哭。口里还念叨着那个溜走的男人“信仔”的名字。 “为什么不跟我讲一声?你怎么能狠心撇下我跑了呢?” 都四十岁的人了,夫人还这么没老没小,不顾体面。尤其令冬子羡慕的是,到了这个年龄,夫人还能尽情表达自己的感情。 看样子,只有等夫人慢慢自己平伏下来了。 “信仔,信仔……” 夫人还在叫。 夫人看来是选中冬子做她宣泄的对象了。她一定要冬子来,目的可能正在于此。所以,冬子也不好不理不睬。 “夫人,不要光顾着哭了,我打电话到店里问问竹田的行踪。” “没用。店里的经理也说不知道。” “不过,可以问问他的朋友……” “别费劲了。总之,我是被他甩了。他巧妙地利用我,然后把我甩了。” 夫人说着,泪水满面地又去喝白兰地。 哭了一通,又尽情地叫了一通,夫人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她用手绢揩掉眼泪,到镜前重又化了妆,回来再喝白兰地。 “想想也真是傻,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去追年轻仔。” 夫人放下杯子,突然破涕为笑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溜走呢?” “可能是张不开这个口吧。也许他觉得说出来更麻烦,不如这样干脆。” “你事先没看出来?” “这个嘛,倒是感觉有那么点迹象。他平素就比较懦弱,面对面可能说不出口吧。” “可是,总该说一句……” “无所谓。本来我也没指望和他有多长久。”大家你情我愿的,现在是两不相欠,扯平了。” 夫人好像已有些恢复常态,她将白兰地端在手里。 “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我手术之后,对身体失去了信心,是他使我重找回了自信。而与此同时,他也因为我而建立了自信。” “自信?” “初认识我时,他还什么都不懂。不摸门路,只知道干着急,是我引导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以后无论走到哪里,一生都忘不了我。” 还有这样考虑问题的,冬子真是服了她了。 “我一想到我得到了他的青春,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夫人您一定还会遇上合适的人的。” “啊呀,我也没有情绪了。先休息一阵再说。” 夫人说到此,叹了口气。 “不过,也真是头疼。男女恩怨,我真是领教了。” 尽管嘴上不服输,夫人还是挺泄气的。她把额前的一绺点发往后拢了拢。 “还是女人和女人值得信赖。” 冬子想起了船津。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背叛了女人。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个叫竹田的也许并无分别。 在美国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也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冬子却不敢苟同。 “男人即使是爱着一个女人,他也可以去抱另外一个女人。” “是的。说穿了,男人是野兽来的。” 冬子倒没这么坚决。不过,如果在恢复性快感之前,了解到船津的情况,她可能会受到更大的震动。 “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之外,就只有女人……” 夫人这样说着,探询似地看着冬子问, “你这段时间过得很充实吧?” “你指什么?”“你瞒不到我。你脸上的神采可以看出,肯定是有好事。” “哪里呀,——” “现在你肯定不愿亲近我这个老太婆了。” “没有的事……” “你不必勉强,我感觉特敏锐,能看得出来。” 冬子被夫人瞅得不好意思起来,她伏下视线。 “还是你年轻好哇。你还可以不断改变。我只有引退了。” 夫人说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你听没听说过无性这个词?” 无性这个词冬子听倒是听说过,但要具体解释是什么意思,她就不懂了。她正在冥思苦想,夫人笑着开口了: “这个词我想可能是从时装介传播开的。意思是有男女性之束缚,是不属于任何一方的中性。” “有这么回事吗?” “现实中有没有我们撇开不谈,你不觉得这种无性也不错吗?” “嗯……” “总之,我已经厌倦了男男女女这种思恩怨怨的关系,还是快点老了,变成一个老太婆,就一了百了了。” “夫人您还这么年轻……” “哪里呀。我的朋友,有的已开始进入更年期,有的已经过了,已经不再是女人了。” “不可能吧……” “这是真的。我早就没有了,但是不必为这个事苦恼了。” 遭到男人遗弃,倒令夫人看开了许多。 “你不觉得男人好麻烦?不过,你现在还年轻,有人疼,所以你可能不会有这种想法。” “哪有啊……” “不过,即使有人爱,那也是暂时的事,男人终究是要移情别恋的。” 夫人说着,有些醉眼朦胧地看了眼冬子。 “女人还是跟女人好。” 她见冬子点头,倏地一下将右手伸到桌子上。她的手保养得很好,与身体极不相称。指甲上涂了胭脂色的指甲油。不过,手背则的确皱纹毕现,表明她已不再年轻。 “喏,抓住我的手。” 冬子有些迟迟疑疑的。 “抓紧一点。” 夫人完全是毋庸置疑的口气。冬子伸手抓住她的手。夫人突然反扣回来,“噌”地一声站起身来。 被她这么用力一带,冬子不由得身体前倾,站立不稳。夫人抓住她的手不放,并趁势迅即来到冬子身边。 “来吧……” 她将另一只手搭到冬子肩上,将脸凑过来。 瞬间,冬子感觉如有一瓢冷水泼到了脖筋上。她打了个寒噤,将脸偏向一边。 “你怎么了?” “是不是讨厌我了?” 夫人伸出右手,再次向冬子的脖颈探去。冬子往后退一步,摇摇头: “我告辞了。” “为什么?突然……” “我有点事要去办。” 冬子拿过椅子上的手袋,径朝大门走去。 “冬子,你怎么了?哪里你不满意?” “你等一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