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在幽静的代宫山住宅区,从涩谷步行就能到达。屋子很大,对只有她、丈夫和儿子的三口之家来说,实在是太宽敞了。 “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快过来吧。” 老闷在家里,只会使心情更加沉重,冬子决定上中山夫人家去。 过年期间,本来应该穿和服去的,但想到昨晚胸口发闷的痛苦经历,冬子最后还是决定穿西服。 冬子在圆领毛衣上穿了套装,蹬上棕褐色的长靴。天气并不怎么冷,所以她决定不穿大衣。但围了貂皮披肩。这是贵志去年秋天从欧洲带给她的礼物。 一出公寓就搭上了车,中途在涩谷买了芝士蛋糕,到中山夫人家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欢迎欢迎。我还以为你回了横滨老家,不在这边呢。” 中山夫人迎了出来。与年纪不相称的是,她穿窄领衫,配了条藏青色的长裙。” “元旦那天回了回老家,其余时间都闷在东京。” “真的吗?不太可信哟。” 夫人故意微微睨了睨冬子,然后从冰箱里取出葡萄酒。 “这可是六九年的马尔可呢,人家带过来的,想不想试试?” “老师会不高兴的。” “我们家里的不太喝葡萄酒。” 夫人斟了杯血液般的酒,递过来。 以前听贵志说过,六九年是葡萄酒的成年。冬子自己很少喝葡萄酒,但口感的确有些不一般。 “今天,就你我两个女人,安安静静地过个年吧。” 夫人拿来艺士、火腿一类的小吃,还有年饭,两个人喝了起来。 “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要说过年,除了吃吃喝喝,还有什么乐趣!” “我也是。” “你还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呐。最近见着贵志没有?” “现在好像在国外呢。” “又去了?” “说是和家里人一起去了夏威夷……” “他居然这么传统。” 夫人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对冬子道: “来,我们两个女人今天就喝它个痛痛快快。” 夫人的面庞已经染成了酡红色。 “闷在家里当家庭主妇,真是无聊极了,今年我也该开始做点什么事。” 冬子听说夫人比贵志小一岁,但她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面部充满光泽,显得很年轻。 或许,早些生完孩子,之后无忧无虑地当自己的家庭主妇,人大概就会这个样子。 冬子正对着夫人出神,夫人又说: “我真羡慕你,在外边工作。” “我才羡慕你呐,有这么一个漂亮、幽静的家,过得悠哉悠哉。” “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每天千篇一律,一想到就这样下去,最后变成个老太婆,心里就不寒而栗。” 夫人夸张地蹙眉头。 “来,喝,喝。” 夫人喝醉后,似乎特别饶舌,眼圈浮上红晕后,舌头也开始绕了。 “对了,对了,你有没有兴趣相亲。” “我相亲。” “有个人选,是医生,T大学毕业的,现在还在大学的附属医院。个头又高,很帅气的。” 一听说医生这个字眼,冬子的身体就微微一震。自从做过手术以后,只要一听到医生、医院这些词,冬子就会打冷颤。 “刚满三十岁,父母在静冈,也是医生。” 夫人把刚揽在手上的杯子又放下来。 “本来,要张照片就好了,可我见过他,了解他的情况,所以就没要。人很不错。你今年二十八吧?这么漂亮,再说看上去又这么年轻,他肯定会喜欢上你的。” “反正,就是一次面,你有没有兴趣?” “我可不行。” “你还舍不得贵志?” “不是这个原因……” “噢,你是担心做过手术。其实,不知是不是医生自己整天要做手术,反正他们才不计较刀口伤疤呢。” “我没有资格当新娘。”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别那么放不下。结婚这事,关键是两个人相亲相爱,其他谁管它哩。”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人说他喜欢苗条、又有品味的女孩子,你最合适了。” 女人稍微有了点年纪,就喜欢管闲事,这有些时候让人感激不尽,有些时候却让人厌烦透顶。现在的中山夫人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不是说你非得跟他结婚不可,就是见见面,也没有什么吃亏的。” 冬子并不是计较什么吃亏占便宜,只不过觉得相亲本身让人难受。夫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些。 “这个星期六怎么样?” “这件事很难从命,请你原谅。” “不愿意?” 夫人显得很失望。 “看来,你仍然喜欢贵志。”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另有所爱。” “没有。” “这我可就糊涂了。另有原因?” “非说不可吗?” “别卖关子,说吧。” “我哪里是卖关子……” “那你就说呀,依你我的交情,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没有子宫。” “子宫?” “上次做手术,跟囊肿一起切掉了。” 夫人怀疑似地审视着冬子,过了会儿,才缓缓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对不起。” 夫人弹了弹烟灰。 “我一直以为你住院是小手术,光做囊肿。” “原来是光做囊肿的。” “切开肚子,才发现情况严重?” “哎……” “我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夫人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过了很久,突然莞尔一笑: “我跟你一样。” “啊?……”, “我也没有子宫,五年前,也是因为囊肿切掉的。” “真的?” “要不要我给你看看刀口?” “不用……” “大家彼此彼此,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夫人猛地站起来,去掉系住裹裙的别针。 “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夫人将裹裙向外侧一撩,白皙的下肢就裸露在冬子的眼前。 夫人一向重视美容,所以看不到中年特有的肥胖的迹象,两条腿修长而有光泽。 薄薄的袜裤下边,透出印有小花的内裤。 中山夫人毫无踌躇,一手撩起毛衣,一手将内裤向下拉。展现在冬子眼前的白嫩、沿润的皮肤,根本不像四十岁的女人的。 “呶,你看。” 紧贴着夫人拉住内裤的那只手,有一条横向的疤痕,带着些微红晕,在略显脂肪感的白皙的腹部,格外显眼。 “怎么,我没有骗你吧?原来有十五公分长,现在变成十三分公半了。” “很奇怪,年轮一增加,这个刀口反而小了些。” 尽管是在把自己的伤疤指给别人看,夫人却神情自若,并不忸作态。 夫人很聪明,大概是想藉此安慰冬子。 “怎么样,看见了吧?” “哎……” “除了老公,我还没有给别人看过。” “真对不起。” “不用在意。” 夫人转过身去,将搭在椅子上的裙布重又裹在身上。 “来,为我们的共同点干一杯。” 同病相怜,冬子顺从地碰了碰杯子。 “你的刀口也是打横的?” “嗳。” “有多长?” “跟你的差不多。” “是吗?这么说都差不多。” 夫人点点头。 “说我有些皮疹,手术后又缝过一次线。所以,你也看到了,缝的不够平滑。” “不会,没有的事。” “你的让我也看一看吧。” “我的很……” “以你的皮肤,肯定很漂亮。” “不行。” 见冬子摇摇头,夫人笑了笑。 “好吧,今天就放过你了。” 夫人睨了睨冬子。 “你根本不知道吧?” “是啊,完全不知道你也做过。” “已经五年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所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不过,我们俩,怎么说呢?应该算是同病姐妹,一伙的。” “总之,我们俩应该做好朋友。” 夫人说完,干了杯里酒。 冬子再次仔细打量夫人。她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怎么看都像是生活安逸的贵夫人。 很难想像她的肚子上居然有一条切掉子宫时留下的疤痕。 “那你手术以后有没有什么变化?” “哪里有什么变化,情况可好多啦,没有月经,反倒省了不少事。你怎么样?” 不来月经,冬子自己也觉得省了不少事,但同时也有一抹失落感。 “子宫这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人没有它照样活,反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医生也是这样说的,但冬子始终没有办法完全接受。 “反正没有它,也不影响性生活。” “是吗?” “这还用问?又不是靠子宫性交的。” “可是,拿掉了子宫,荷尔蒙少了……” “连你也这样想,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子宫其实就是个袋子,用来怀孩子的,不是制造荷尔蒙的器官。事实上,我自从摘了子宫,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夫人信心满怀似地挺了挺胸膛,但随即又道: “不过,男人像是接受不来。” “接受不来什么?” “像我家的,一听我没有了子宫,就觉得我不再是个女人。他是个花冈岩脑袋,怎么给他解释,他都是那么个观点,说什么子宫是女人的生命。” 中山夫人的丈夫是T大学工科的教授,今年应该五十岁了,大高个,头发是带有浪漫气氛的灰白色,架一副眼镜,看上去十分忠厚。 “所以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打那以后就没有同过房。” “那他怎么……” “那一次,他说很奇怪。” “奇怪?” “是很奇怪,他说自己的东西进去以后,感到有点冰凉。” “怎么会?” “我也觉得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肯定是他胡思乱想。” 中山夫人说着,又添了葡萄酒。 “他有了这个藉口,就去和别人好了。” “真是难以相信。” “反正他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和别人混的。” “真的?” “我一清二楚。” 说着,中山夫人细长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冬子没有吭声将目光移开。夫人试了拭眼泪,自己笑了笑: “我真好笑。真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 “连这种无聊的事都说给你听,我真是个傻瓜。” “可老师对夫人还是很体贴的吧?” “问题就在他的体贴上。他是同情我,觉得我是个没有子宫的可怜女人,所以才对我体贴的。” “老师去国外,不都是和夫人一起去的吗?” “那不过是装装样子。再说,人家那边都兴带夫人,有我在,他方便一些,仅此而已。” “不过,既然他带你去,那就表明他还是爱你的。” “到了国外,他也不和我那个,一上床就呼呼大睡了。” “该不是旅途劳累吧?” “在国内也是这个样子。反正,他认定我不行。” “怎么会……” 冬子本来想反驳的,但觉得不便向外人问这种事情,又作罢了。 “他说什么:你做过手术,别太勉强自己。说的好听,自己好去跟别人好。” “老师真的在和别人好吗?” “我才不会冤枉他呢,他的相好是谁,我心中有数。” “你知道?” “那个女的是他研究室助手,叫濑川,都三十五了,还整天穿条牛仔裤,老摆出那么个样子。” 见夫人说话咬牙切齿的样子,冬子心里有些好笑。 “老师说不定只是逢场作戏呢。” “那才不是呢,两个人藉着去开学术会议,到处去旅行。不知道他看上那女人哪一点,可能他觉得只要有子宫就行了。” “真是难以置信。” “男人就是这样,光顾自己;还到处讲自己的老婆没有子宫,不能满足他,好博取别的女人的同情。” “那个女的连这些都知道?” “是我男人告诉她的。女人一听这话,哪个不产生同情心?” “如果真的这样,那就太过份了。” “是太过份了。所以,我也去跟别人好。” 也许是不胜酒力,中山夫人今天似乎什么都敢说,跟以往在店里或者在附近咖啡见面的时候判若两人。 甚至把自己的刀口掀给冬子看,完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要让他看一看,我这个女人还有那么点风韵。” 夫人的脸胛已经微微泛红了。再喝下去肯定会酩酊大醉,可她毕竟是在他自己家里喝酒,冬子也不好相劝。 “我现在有个相好的,假如跟你见面了,肯定会跟着你跑,所以我才不会让你们见面呐。嗯,跟贵志差不多上下。对了,你呢?” “我这个样子,哪里还有那种勇气。” “虽说是做过手术,感觉还是老样子,对吧?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医生都说没有问题,那还会有什么问题?” “手术以后也没有变化?” “那还用说。摘了子宫,不过就是肚子里少了点东西,跟那里完全不相干。做了手术你还没有试过?” “嗳……” 冬子慌忙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