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他们中途变卦了?” “开刀一着,发现囊肿有好几处,说光是做囊肿,没有办法完全治愈……” “这么说,你是手术完了之后才知道子宫也给切了的?” “哎……” 冬子微微点点头。 “这太离谱了。” “不过,是开了刀才发现的嘛。” “难道事先就检查不出来?” “我觉得当医生的,这点事情总该知道的。” “开刀前也许不容易看出来吧。” 冬子不知不觉地在为医生辩护。 “如果一早知道是要摘子宫,那还有别的办法嘛。” “别的办法?” “比如可以再等一等看的嘛。” “不过,始终是得切除的。” 贵志不再做声。奇怪的是,贵志不说话,冬子感到心里空空的。 “反正已经给摘掉了,再提能有什么用。” 冬子望着前方,说了一句。她感到不这样说,心里就无从安宁。 “女人没有了子宫,还是不合你的胃口吧?” “我才不会呢。” 贵志像要堵住冬子的嘴似的,搂住她的肩膀。 “你店里的女孩子知道吗?”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这样好些。” “只有我妈妈和你知道。” 贵志轻轻地抚弄着冬子的头发。 “船津怎么样,是个好小伙吧?” 贵志转开了话题。 “看上去挺纯的,感觉不错。” “下次一起见见面,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觉着多一个人,你就不用胡思乱想了。” 昏暗之中,贵志微微笑了笑。 到达参宫桥的公寓时,已经是两点半钟了。 “再见。” 贵志坐在车里,点点头。 “那件事不要告诉别人为好。” “当然啦,我怎么会去宣传呢?” “反正,尽早忘记它。” 贵志说话的时候,车门关上了。车子继续向前走,消失在坡顶的石墙尽头。 冬子沿着石板路,往公寓门口走去。 到了这个时辰,公寓房间仍然亮着灯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公寓为了便于管理,规定夜晚十时以后,不再有人值班,住户必须积各自凭钥匙进门。 冬子从手袋里找出钥匙,推开入处口的玻璃门。 然后穿过大堂,上了电梯。 一个人在电梯里,冬子想起贵志今晚没有洗澡就回家去了。 他这么回去,难道不怕给妻子知道? 贵志的妻子以前似乎了解他和冬子的关系,但并没有采取任何干涉行动。 她是漠不关心?抑或是特别有忍耐力?是担心一旦吵吵嚷嚷开了反倒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忍着不出声?还是觉着不用自己去吵吵,丈夫迟早会回到自己身边?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冬子和贵志又好上了的事呢。 知道之后,她这次也会隐忍不发吗? 管她呢…… 冬子挥去贵志妻子的幻影,走出电梯。 深夜的走廊里一片死寂。 冬子的房间是三○六号。 每次开门之前,冬子都要先按一下门铃。她自己一个人住按说不会有什么人在屋里,但她总是先按门铃。她所得见房间里门铃在响。 没有人。冬子放心地插上钥匙,打开房门。 冬子出门的时候,总记着打开人口处起居室的小灯,因为她害怕夜晚回来时漆黑一片,自己会感到孤寂难耐。 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冰凉的空气笼罩过来。死寂一般的房间里漂浮着女人的气息,冷冷的,如同她没有了子宫的肉体,空虚而又无奈。 打开灯,冬子坐在沙发上,松了口气。她伸手从手袋里摸出百乐门,点上火。 烟圈慢慢地在寂静的房间里散开,她感到疲惫不堪。 身体还没有恢复元气? 不过,疲惫似乎并非因为喝了半夜的酒。其实,一个星期前,有一件急活,她连夜赶制,直到凌晨二时才睡,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做帽子,那才真正叫累呢。 今天虽说很晚了,但一直都只是喝呀玩的,不是工作。 其实,现在的疲惫更像是精神性的。 起先,友美和真纪在场,冬子感到压抑。见冬子不自在,船津热情地为她圆场,这更增加了她的心理负担。 名义上,今晚是大家庆祝她手术痊愈,可她自己并不开心,直到和贵志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情况才有所改观。 然而,冬子现在最难接受的,是那之后的事情。 不管身体多么疲劳,如果和贵志缠绵得很满足,肉体也会轻松的,疲劳之中应该有一些甜蜜的舒畅。 而这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却没有能够出现,相反,却增加了许多虚幻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告完结。 自己真不该听他的…… 冬子望着缓缓浮动的轻烟,心里道。冬子当时有些恐惧,担心会不会万一自己毫无感觉,担心自己会不会让贵志失望。 缠绵前的担心终于变成了可怕的现实。 贵志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的。” 但是,冬子自己清楚地知道,现在跟以往大大不同了。 任凭别人怎么去说,冷下去的感触没有任何变化。她闭上眼睛,焦急地等待着体内深处热浪迸发的那种感受,但终于没有能够等到。 贵志也应该知道她的感觉的,正是明白了她的感受,才那样安慰她: “我自己真够傻的。” 冬子一个人自言自语。 既然没有自信,就不应该应允贵志,结果只能是自找苦吃。 她自己的过错,还在于过于乐观,侥幸地认为或许一切都会如常。 冬子从杂物架上取下白兰地,给自己斟上。 跟贵志喝了不少酒,但现在完全醒了,照这个样子,今晚恐怕难以入睡。 这白兰地是半年前中山夫人给的,尔后,每逢晚上睡不着,冬子都要喝上几口。 能不能变得恍恍惚惚的,忘记所有的一切呢?能不能像正午在花园玩耍的小童那样,做一个美妙的梦呢? 冬子将浅浅的一杯底酒喝完,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 这样更好,有没有男人,又有什么所谓!半是自暴自弃、半是自我安慰的情愫开始弥散开来。 她又从酒瓶里斟了一杯,拿在手上转呀转的。 何苦去想臭男人,一个人该多自在,与其为爱恋、钟情而苦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来的轻松。 如果再有男人纠缠,就直捷了当地告诉他,我没有子宫。大多数男人一听这话,肯定会落荒而逃。如果还来纠缠,就再告诉他,我冷感。 如果得知她像是一根木头,一块石头,根本没有感觉,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大概都会逃之夭夭的。 我就是我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不用再给男人拨来拨去,也不用再跟着男人们的屁股转。 仔细想起来,从今往后,冬子也许真的必须自己一个人过活了,今后也许必须真正的独力自主了。 冬子又大大地灌了一口。她感觉得到,热呼呼的液体在沿着喉咙滑下去。 “这才好呢……” 冬子又自言自语了一声。 现在,她并非自欺欺人,也不是自暴自弃,她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冬子又点上一支烟。 不知是否不胜酒力,她感到有些困顿。 她觉着自己现在能睡着了。不过,过去也试过上床之后反而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一直躺到天亮,最终还是合不拢眼。今晚如果这样,可就惨了。 冬子又喝了一口,才换上睡衣。 跟贵志好的时候,她一直穿夹棉的睡袍,跟贵志分手之后,才换穿了睡衣。贵志以前说睡衣不够性感,不喜欢她穿睡衣,现在,她不用顾忌这些了。 “我跟男人永远无缘了。” 冬子对自己这么说着,又灌了一口白兰地。 4、冬日 “客罗舒”年末开到三十号,新年开工定在元月六号。 到了年尾,有时间光顾帽店的客人减少了,不过偶尔也还是有客人来,大概是为了过年的时候戴吧。 家住东京的真纪,准备在家过完除夕,元旦就前往志贺高原滑雪。 友美说是三十一号回名古屋老家。 这些年,冬子自己回横滨老家,每次都待一天时间,第二天就又返回东京了。 跟贵志好上以后,家里就当她不存在了,实际上,回到家里,得看父亲和哥哥的脸色,得面对亲戚们责难的眼光,每次都让她感到疲惫不堪。 起初,她计划今年不回家,在东京过,可觉得大过年却一个人孤孤单单,怪别扭的。 亲朋好友都要回家,或者外出旅行,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 孤身一人在寒风凛烈的东京过年,能感受到的恐怕只有孤独和寂寞了。 四年前,贵志曾陪她一起度过元旦来到前的最后一晚,但也是那么一次。 那一次,贵志怎么会变成自由身的?是不是先将妻子送回了娘家,总之一直陪她到元旦的傍晚。 能躺在贵志怀里聆听除夕之夜的钟声,冬子至今难以忘怀。 从除夕到元旦,贵志陪她度过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时间,冬子心里无限喜悦。 第二年,冬子也期望着贵志能来陪她,可最终没有来,说是要去旅行。 冬子认真地考虑跟贵志分手,其实多少也是因为那年元旦,她感到难以言状的孤独。 或许,贵志抵挡不住妻子的恳求,才一起去旅行的,但冬子可以想像得到,他们一家团圆,该是多么其乐融融。 以后,我再也不想这么过年了…… 然而,跟贵志分手之后,元旦的孤独并没有因之改变。 前年还有去年,她都是先回家一次,然后闷在自己的房问里,看看电视,做做帽子,就这么过的。 对许多人来说话,元旦假期十分短暂,冬子却觉得格外漫长。 今年,也许又将是这样一个元旦。 冬子望着日历,琢磨着怎么个过法。 十二月三十日好早点收工,打扫一下店里,三十一日好打扫公寓房间。 这样,年内算是能熬过去了。 可元旦到五日之前又怎么办呢? 要么,这回自己一个人干脆去旅行,或者,还像以前那样,在房间里发呆? 冬子一想到元旦,就痛楚地意识到自己形单影只。 临近年尾,或许他忙的不可开交。不过,想到当时是那样分手的,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贵志得知她没有子宫之后,对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或者,是未能尽兴的房事让他失望” 也许,自己真的不该说出来…… 她要自己别再去想贵志,以后再也别理什么男人,可心里还是无法安宁。 当时,她以为这样就不再困扰,现在她却深深后悔自己说了出去。 自己如此出言不慎,冬子内心又是诧异,又是矛盾重重。 三十日收工这一天,冬子四点钟就早早地关了门,进行了大扫除,六点钟结束后,冬子带上真纪和友美,去赤坂一家酒店的顶层西餐酒廊,算是开个只有三个人参加的忘年会。 吃饭时,真纪忽然问她: “妈咪,这个年你自己怎么过?” “说不定就是在东京睡大觉呢。” “不跟阿蜜见见面什么的?” “阿蜜?” “上次那位呗。” “噢……” 真纪原来故意将贵志说成是阿蜜。 “他呀,不过是一般朋友。” “真不好意思。不过,如果是普通朋友,那就更可以见面啦。”“倒也是……” 看来真纪说的对,是冬子自己想的太多了。 “到底是妈咪的朋友,那么帅!” “他可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 “老婆有什么劲,情人才棒呢。” “你可别瞎说。” “不过,跟妈咪在一块儿,看上去可般配呐。” 真不知道这两个女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冬子开始有些担心。 九点离开酒廊,冬子在酒店门口搭了出租车。 “新年快乐。” 从现在到新年六日,正好有一个星期要彼此分开。 “玩的开心点儿。” 冬子和她们两个握了握手,钻进出租车。 冬子回到房间,卸完妆,躺在沙发上。 一年时间过去了。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呢? 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得到过什么,可失去的东西却确确实实、真真切切。 没有了子宫,不再是女人…… 年初的时候,她做梦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这样。 在这一年里,冬子失去了最为宝贵的东西,这将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中。 除夕夜晚,冬子耐心地等待着贵志的电话。 她相信,他本人就算来不了,肯定会打个电话来的。 可是,过了十一点,仍然不见电话响。 说不定他带上家里人回长野老家了,或者举家上了酒店。冬子本来想自己打个电话问他,电话拨了一半又作罢了。 这个时候还找贵志,本身就显得滑稽,再说,就算他在家里,也不可能出来。 过了十二点,冬子彻底死了心,扭开电视机,看电视里除旧迎新的场面。 除夕之夜,古寺的钟声袅袅不绝。据说钟声能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而其中最大的烦恼,据说就是情欲引起的。 如果真能消除烦恼,那么新年之后,自己的烦恼就可以大大减少了。 冬子胡思乱想了一气,后来又喝了白兰地,然后倒在床上。 第二天是元旦,风平浪静的。 过了八点,周围仍然寂寞无声,公寓里的住户,似乎有一半外出了。 九点洗过澡之后,冬子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横滨老家。 冬子本来打算整个元旦一直待在房间里的,可除夕之夜的孤寂使她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家里一趟。 晌午刚过,冬子就到了家,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十分热闹。 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哥哥和嫂子不久前喜得贵子,妹妹带了准备春天里结婚的未婚夫来。 父母虽然都还刚健,但老家这里渐渐地开始以哥嫂为中心,等妹妹出嫁了,再过上五、六年,也许根本就没有冬子回家的余地了。 冬子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虽然家人要她住一个晚上再走,她还是六点钟离开了家。 临走时,母亲凑过来在她耳边问:“这一向身体怎么样?” “嗯,倒也没什么……” “那就好。”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以往,冬子元旦回家,母亲就催她结婚,明明知道她根本还不想结婚,但还是固执地纠缠不休,可今年母亲却只字未提。 看来手术的事她也搁在心里…… 冬子感到轻松,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寂寞。 回到房间,冬子顿时感到浑身无力。既然回老家只是弄得自己筋疲力尽,以后不回去也罢。 冬子换上便装,打开电视机。 电视上年轻的艺员正在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冬子一边看,一边寻思贵志会不会来电话。 一个声音对她说:他才不会打电话呢,但同时又有一个声音说:说不定会呢。不管电话来不来,反正她又开始等待自己的男人了,这内心的骚动让她多少有些怀旧。 第二天仍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 上午,冬子打扫了一遍自己的房间,下午开始设计一款新帽子。 只要着手做帽子,她都非常投入,能够忘记周围的一切,等到她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六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