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洗脸盆吃羊肉饭]-2

该不会每到冬天,路过的自行车骑士都会来店里逗留,用冻僵的手吃一杯方便面吧?     三分钟后,我啜着面汤,蒸汽扑面而来。这杯面跟日本比起来,料不但小块,量也不多,汤头不够甘甜,也不够浓郁。不过这时候,要紧的不是味道,只要能感受到血液流遍冻僵的身子,一个个细胞逐渐回复体温,就觉得一切都已足够。     吃完泡面,我在暖炉边取暖片刻。老板看来虽不很感兴趣,还是搭话问我从哪儿来。我答阿拉斯加,他也丝毫不见惊讶。     “这一带老是这么冷吗?”我问。     “今年气候异常啦!”老板说,似乎已经答得很烦了。     趁自己还情愿走出门,我强迫自己推开大门。寒风刺痛脸颊,美国西部独有的红褐色大地有如汪洋大海在我眼前展开。我把戈尔特斯服的拉链拉到下颌,再压低帽子,感觉自己仿佛即将开船,航向冬天的波涛汹涌大海。     这一带是犹他州南部,海拔一至两千米的高地连绵不绝,冬季当然会笼罩在严寒中。碰巧这阵子寒潮来袭,接连几天都放晴,虽然还能骑车,但一想到不知何时会被大雪困住,就非常担心。     我走出咖啡店,瞄了车袋上的温度计一眼,明明还是大白天,气温却只有零下十三度,在山顶就是会冷成这样。     才刚往下坡骑,让暖炉和杯装方便面暖过来的身子马上变冷,手脚也跟着刺痛起来,简直就像被砂纸狠狠擦过。我没料到自己得顶着零下气温骑车,根本没做好充分的御寒准备,手套是二十块美金的便宜货,有网眼的鞋子果然也撑不住。     之前在各处都悠悠哉哉地度过,原先制定的计划也渐渐打乱。本来应该初秋就骑到这里,但现在,都已经快年底了。     才过三分钟,我就痛得受不了。停车脱下手套,猛搓指尖,接着脱掉鞋子,握紧脚趾让血行畅通。稍微镇定下来,才继续骑车,但这一次,不到两分钟就忍不住停了下来。     “怎么受得了嘛!”     我自暴自弃地从车袋拿出超市塑料袋,套在鞋子和手套上,这副模样虽然见不得人,效果却不差,总算可以撑个十分钟了。     夕阳西沉,我在荒野中搭起帐篷。拼着一口气,我一直坚持露营,内心隐约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撑多久。但今晚可大大不同了。     过了午夜,我被某种感觉惊醒。与其说是寒意,不如说是痛觉。看看温度计,零下十五度,帐篷最多只比外面暖和五度,那么外头就是零下二十度了。     我的睡袋是春夏秋三季用的,就算再穿上所有衣服,钻进睡袋,然后拿大背包从脚尖套到膝盖,还是起不了半点作用。     仿佛有块冰冻的铁板压住我的身子,而且越来越沉重。我忍住疼痛和窒息感,不停看手表,估算着,差不多四点了吧?朝表面一看,短针还在两点附近,真是漫漫长夜。     凌晨气温最低,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我全身都被剧痛般的寒意包围,意识也逐渐模糊。我觉得就这样睡着很危险,就大声喊:“没问题的!再忍一下!” 一直撑着。没多久,朝霞开始照射到帐篷,我开始安下心来,终于得救了!露在睡袋外的鼻尖和嘴唇也能感觉严寒渐趋和缓。     我撑起冻僵的身子,把食粮都翻出来,一看,全都冻坏了。洋葱和卷心菜惨不忍睹,刀子一划下去就像蜡制品般碎裂,奶酪有如放太久的橡皮擦,碎成一块块。     用玛琪琳炒好青菜,洒上奶酪碎屑,再把结冻的吐司面包盖在上面,等面包受热变软,再折成两半,夹住炒青菜和奶酪,做成三明治大口咬下。暖意一点点传入脸颊内部,咀嚼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响起,温暖的固体穿过喉咙——“吃”这个行为,原来这么有爆发力。     喝完热乎乎的红茶,我终于活过来了。     甜点是柳橙,虽然也结冰了,变得像冰沙,反而有种奇妙的口感。     太阳升起时,白霜覆盖整个视野,就像散落的水晶颗粒,闪闪发光。     我用刀子切开柳橙,一口又一口慢慢咀嚼着,沙沙的声响回荡在脸庞,所有的刺激都变得鲜明而闪亮。冻结的果肉在口中逐渐融化,浮现美妙的甜味,忽然间,我确实感受到,自己正执拗地贴紧这片大地。07 吓死人的甜面包(墨西哥)     一堆人聚集在中央广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杯子,好像在吃什么。走近一看,杯子上有一大堆蜜蜂,正在蠢蠢蠕动。     “他们吃的东西可真不得了!”才这么想呢,仔细瞧瞧,那原来是刨冰。蜜蜂黑压压地挤在杯子里,好尝尝淋在刨冰上的蜂蜜。     墨西哥人却满不在乎,神色如常地聊天,继续吃刨冰,这画面真是超现实!要是在日本发生同样的事,大家八成会扔下杯子逃命吧。     几天后,我越过荒野,来到一座小镇,路边有间面包店。     一提到墨西哥,薄饼或许是有名的主食,其实一般的面包也相当普遍。在这里,像日本那种卖“现烤面包”的店家很多,每座城镇不管大小,至少都会有一间。     陈列架上摆着奶油面包、巧克力面包、奶油螺旋面包、甜甜圈等。用夹子夹起喜欢的面包,放在托盘上,再拿到柜台结账,购买方式也和日本的面包店一样。     依店家不同,有的面团比较粗糙,外形也很随便。面包本身的风味倒非常浓郁,香得不得了。最让我开心的就是,非常便宜,一个面包才一比索,相当于十三日元。我每到一座城镇或村落,就会跑进面包店买下四五个不同种类的甜面包,拿到中央广场大快朵颐。爱吃甜面包的我真觉得太幸福了,可以每天随自己喜欢大吃特吃的感觉真是太美妙啦!我深深沉醉其中。     那次,我也买了四个甜面包,抱着纸袋来到广场,坐在长椅上,大口咬着类似西班牙油炸甜甜圈的面包。这面包不但咬起来爽脆,入口后还有种软绵绵的口感,哦,手艺还真是高竿!正享受着,看到面包的切面我顿时呆掉,好巨大的蚂蚁!大概有拇指指甲那么长吧,混在面包里头,黑色的头垂下来,怎么看都不像面包做好后才钻进去,而像是跟面团一起油炸的。     伸出手指,拈起蚂蚁,咬了口面包,又出现一只死蚂蚁,吃着吃着,蚂蚁更是接二连三地现身,简直就是葡萄干面包嘛!该不会这本来就是蚂蚁面包吧?     这时候,我回想起聚集在刨冰上的大群蜜蜂。     “……”     大而化之的墨西哥人要是看到这副模样,一定会满不在乎地拿掉蚂蚁继续吃吧,还是连蚂蚁一起吞下去呢?    不管怎样,我还是不太愿意去想象这块面包是怎么做出来的。      08食物中毒(墨西哥)     在馆子吃过晚饭,回旅社的路上我看到一群食品摊,就像黑暗中忽明忽现的点点渔火,还飘来内脏炖煮的气味。明明没什么食欲,我还是不知不觉朝那边走。     坐进其中某个食品摊,面前有个很像日本火锅的铁锅,一些泛黑的东西在里头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成分不明。姑且点了一份。老板拿夹子夹了些锅里的东西,卷进薄饼里递给我。才吃了一口,我差点没“呜”地惨叫出声,是动物内脏。我并不讨厌下水料理,但这玩意实在太可怕了!不但油腻腻,还有股浓浓的阿摩尼亚味。不过,最大的问题或许不是这道菜的口味,而是我的身体状况。     八成是因为我这阵子拼命赶路,疲劳不断累积。来到萨卡特卡斯这地方后,住进旅店,洗了澡,身体还是沉重得不得了,哪儿也不想去。勉强出门吃了份“Comida Corrida”,舌头已经麻痹到尝不出滋味。我想,还是马上回去睡觉比较好,偏偏出了店门就遇上卖内脏塔可卷饼的食品摊。     我以为多吃点可以补充体力,又勉强塞进嘴里,那气味却让我反胃。结果东西还剩下一大半,我就放弃,站起来走人。没走几步,身体开始摇摇晃晃,我想,不赶紧回去不行了。     眼前的世界开始软趴趴地扭动,是高度的关系吗?但萨卡特卡斯海拔两千五百米,还不足以引发高山症。     好不容易回到旅社,颤抖的双手一打开门,就扑通一声倒在床上。越来越沉重的疼痛慢慢从腹部深处涌上,冷汗直冒。天旋地转,意识迷糊,就像坐在狂风巨浪中的小船上。     我蜷曲着身体,捂住肚子低声呻吟,一边努力回想。一定是食物中毒,到底是吃到什么?是刚刚的内脏塔可卷饼吗?不对,那些全煮熟了。还是之前在馆子喝的橙汁?里头放有冰块没错,可是这阵子我每天都喝加冰的果汁呀。     我终于忍耐不住,冲进厕所,马上就吐了。呕个一干二净后又爬回床上,但痛楚仍排山倒海而来,一阵痛过一阵,我再也忍受不了,开始“呜啊”呻吟出声,声音空虚地回荡在宛如个人牢房的房间里,脸上也狂冒汗,眼角流下的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了。我凝视着天花板的污渍,日本的家人、朋友和过往的恋人,不停在我脑海中盘旋。     这时,我陷入前所未有的精神状态,那就是深沉恐怖的孤独感。内心深处仿佛裂开一道深渊,我凝望它,愕然发现,它竟是如此幽深。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怕孤独,原来并非如此,只是因为我已经麻木了。但若真要和这片黑暗正面相对,我一定会怕到无法忍受。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又冲进厕所呕吐,只能吐出一些酸液。出来后,用渐渐麻痹的双手抓起背包底部猛摇,把东西都倒在地板上,捡起药盒,吞了抗生素,没过几分钟,药又随着胃酸吐了出来。     结果,我在床上苦苦挣扎到凌晨三点,最后大概是痛昏过去,清醒时天已经亮了。     疼痛几乎都消退了,就像暴风雨过后的宁静,身体却非常衰弱。     不吃点东西不行。中午一过,我走到外头,但走了五十米就得停下来休息,竟落到这么悲惨的境地。     我买了块甜面包,慢慢咬着吃,身体意外地接受了它。     隔天我才勉强恢复健康。     不少旅客在中南美洲吃过这种苦头,似乎“疲劳”和“高处”这两个条件一相遇,就常引发食物中毒。     我的状况也完全吻合。     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听到游客说:“萨卡特卡斯是非常漂亮的城镇。”我却完全不能领会好在哪里。毕竟我对这城镇的唯一印象,只有躺在床上仰望的高高天花板,以及上头灰色的污渍。      09 异乡的中国餐厅(伯利兹)     踏进伯利兹,首次在小镇看到中餐馆时,我分外觉得稀罕。仔细想想,我在墨西哥的乡下小镇,还真没看过中餐馆哩!     我走进店里,里头挤满了叔叔伯伯。就座后,点了一客炒饭。     从窗户向外远望。在墨西哥几乎看不到黑人和中国人,这儿倒很多,伯利兹可是移民国家呢!     满满一大盘炒饭上桌了,我不禁怀疑,这真是一人吃的份吗?     米饭炒得恰到好处,又香又松软。     吃着吃着,我已经完全爱上伯利兹了。虽然受不了自己的单纯,但我们对一个国家的印象,食物还是有极大的影响。     离开城镇,骑了一会儿车,道路被郁郁苍苍的丛林所包围,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夏日青草香,以及泥土的湿润气息,感觉比墨西哥更有田野情调。有时,丛林尽头出现小小的村庄,架高的家屋特别显眼,这气氛让人联想到南洋小岛。     骑着车,我有点感动。伯利兹是个小国,位于墨西哥和危地马拉之间,毫不起眼,面积和日本四国差不多,人口却只有十九万。面积虽小,却仍洋溢该国固有的浓浓“气息”。     某座村子有间小小的木结构学校,窗户全打开,我看到十个左右的学生在听课,大眼睛凝视着黑板,在褐色脸孔上闪闪发光。说我很惊讶,或许有点不礼貌,不过,大家的眼神都很认真。这些孩子在小国的小村子里一天天成长,怀抱着对未来的闪亮希望。     我停下踩踏板的动作,注视着他们。自行车静静前进,他们也宛如慢动作从我眼前流过。一个学生注意到我,对我挥挥手,其他人也不约而同暂时丢下听课,满脸笑容地挥起手来,画面很具戏剧性,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深深领会,“啊!我果然喜欢上这个国家了!”我一边对他们挥手回礼,慢慢骑远了。     这里到处都有中餐馆,对亚洲风味相当饥渴的我,几乎每餐都大快朵颐中国菜。     很快地,我第四天就骑完这个国家,来到与危地马拉接壤的边境,然后在不远处的小镇上走进最后一家中餐馆,“以资留念”。     半个客人也没有。一对年轻中国男女孤零零坐在桌前,看来像店主,无精打采地望着我,懒洋洋地站起身。男的头发还乱翘,像刚睡醒似的。     我点了炒饭,女的转告男的之后,便坐在我对面,表情虽然冷漠,仔细一看,长相倒还不差。她用英文问我:     “你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和她聊了一阵,也问起她们的事。两人出身广东,两年前结婚后,似乎马上就移民到这里。她越说话越多,提到两人一年回中国一次,好享受大买特买的乐趣。     我问了个无聊问题:“你喜欢中国还是伯利兹?”     她毫不迟疑地答道:     “当然是中国啦!没这么热,想要什么也都买得到,哪像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激昂的语气令我哑口无言,那句“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直在我脑中盘旋,眼前浮现学校里孩子的笑脸。她不停抱怨没这个没那个,话里尽是对伯利兹的不满。     我是随意骑车经过这里,她则是要在这个国家做生意过活的人,我们眼中的世界应该完全不同吧。可就算是为了工作,这里也是自己居住的国家呀,怎么会讨厌成这样呢……     我不得不问:     “想回中国吗?”     她又露出无精打采的表情:     “店在这儿,怎么回去?”     这时,老公叫她去端菜。     她端上桌的炒饭不但黏糊糊的,还有种陈年油的气味。      10 山村的炸薯条(危地马拉)     我在危地马拉的馆子点了米饭和烤鸡腿,没想到圆圆的薄面饼也一起送上桌,看来这个国家也吃玉米粉薄烙饼。     不过,这面饼的外形和墨西哥的差距很大:墨西哥的像可丽饼那样薄薄的,而危地马拉的却厚得像松饼,还有不少烤焦的痕迹,总觉得有点土气未脱。     吃了一口,干巴巴的,还有股宛如谷仓的芬芳。口味与其说是朴素,不如说更接近粗野吧!     某天,我在圣卡塔利娜帕洛波村(Santa Catarina Palopo)散步时,有个小女孩走近我。她和该国女性一样,穿着图案细致的青色民族服饰。     危地马拉中央高原的村落有许多原住民,市场上也挤满了身穿民族服饰的女人,那光景真是如梦似幻,随着光线变化,美得让人快喘不过气。     每座村子的衣饰,颜色和图案都不同。这座圣卡塔利娜帕洛波村的衣裳更是引人注目,不但蔚蓝得像南方的大海,还散发出磷粉般妖艳的光泽。     女孩穿着这样的衣裳,睁大眼睛望着我,满脸笑意,我也微笑着对她说“hola”,她很习以为常地接口“un quetzal(一块钱)”。     一格查尔相当于十三日元,是要我给钱吗?这行为和她惹人怜爱的笑脸对不上,让我感到些许困惑。     但她的表情一点也不惹人厌,也没有哀凄感,反而高高兴兴的,像唱歌般不停重复“un quetzal, un quetzal”的音节。这时,一只小鸡从我们面前摇摇摆摆地走过,唱着“un quetzal之歌”的女孩指着那小鸡,把歌词换成“un pollo(一只小鸡)”。     我扑哧一笑,她傻气的模样真是可爱!女孩似乎觉得很有趣,脸颊上露出酒窝,也笑了出来。     景色这时突然全变,视野开阔起来。偏僻的小村和遥远的群山一起映入眼帘,女孩和小鸡点缀在其中,化为一幅图画,我不知不觉看得出神了。     这个国家有种特殊的气氛,可说是牧歌般的气息。或许是因为Indigena(当地原住民)占了一半人口,朴素沉静的空气中有泥土的气味,不知为何,还有股庄严的色彩。     我和女孩聊了一会儿,挥手道别,那一刻她已不再唱“un quetzal”,也笑着挥手说“adios(再会)”。     我走到市场附近,巷子里有个摊子卖炸薯条,一对像中学生的兄弟在里头炸马铃薯。     危地马拉民风淳朴,但摊贩最常见的零食竟然是炸薯条,我一开始看到时很讶异。     老实说,炸薯条会让我联想到快餐,我不太喜欢。印象中,它是无机质的,尝起来只有油和盐巴的味道。     但在危地马拉偏偏到处都看得到,我当下突然很想试试,就向顾店的兄弟买了一包。     他们递给我的薯条已经凉透,似乎已经炸好很久。装薯条的纸袋质地粗糙有如草纸,吸了油便黏嗒嗒的。我拿起切成一大块的马铃薯,不抱任何期待地放进嘴里。     “……?”     味道真是不可思议,马铃薯有这么甜吗?     吃着吃着,我已经欲罢不能。它和我心目中的薯条完全不同,油腻腻,一点都不精致,但咬着咬着,马铃薯皮的气味蹿入鼻腔,又糯又粉的甜香逗得人不禁笑逐颜开,真是强而有力的味道。     我对兄弟俩说:     “Rico, rico!”     年纪较小的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哥哥不知道躲在摊子后头做什么。我伸长脖子探头一看,原来他正弯着腰,用桶子里的水清洗沾满泥巴的马铃薯。第二章  南美洲——世界尽头的大餐    11 香蕉林中(厄瓜多尔)     不管怎么骑,感觉沿路都是无止境的香蕉树,到处都是茂盛的宽阔叶片,仿佛不小心踏进丛林。     厄瓜多尔的香蕉出口量是世界第一。看到眼前香蕉园的规模,当然对这点心悦诚服,可心里总有点不太舒坦:这么巨大的种植园,都是美国资本,厄瓜多尔和美国所获的收益,不知又差多少?     我在中美洲哥斯达黎加搭机,飞往南美洲厄瓜多尔,联结两地的“巴拿马地峡”并没有道路,得搭飞机或船通过。     抵达标高两千八百米的首都基多,刚下飞机,就吹来让人全身一抖的冷风。接着往下骑向海岸地带,气温马上转为闷热,热带特有的植物也开始出现,沿途的马路都被香蕉林吞没了。     不管怎么说,这规模都太惊人了。眼前除了深绿的树叶,只剩下天空和道路,一连骑了三个钟头,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物。若是登上高台眺望,一定能看见这片绿色大海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头吧。拜大规模的农业之赐,当地居民的生活或许可以得到改善,可要应付这么庞大的产量,大地又能撑多久呢?     黄昏时分,我发现一条细长的岔路,一直延伸到香蕉林尽头。为了寻找可以露营的地方,我便朝里头骑去。     骑了五分钟左右,眼前出现一个地方像车库,几个肮脏的纸箱散落,还有生锈的输送带,看来应该是香蕉出货场,已经废弃了。正合我意!我停下自行车,卸下行李。     丛林的夜晚来得很快,太阳一下山,四周就遭黑暗吞没。香蕉林也似乎等待着这一刻,有种东西闪烁着点点光亮出现了,数量越来越多。     原来是萤火虫!无数萤火虫停在香蕉树上,一明一灭。     林子在荧光的照耀下,有如圣诞树般从黑暗中浮现,整整齐齐排成一列,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尽头。成群的光点因此变得相当深邃,光的粒子也立体浮现出来。我仿佛端坐在深海中,眺望发光的浮游生物缤纷乱舞。     “太赞了……”     那天吃过晚饭,我一直不愿意钻进帐篷睡觉,就这样直到夜深。     隔天早上,车子的引擎声惊醒我,跳起来拉开帐篷一看,有台卡车开进空地来了。     “哇哇,这下惨啦!”     看来这出货场还在运作,一大堆人挤在卡车后面的载货台上,全都惊讶地朝这边望。我腋下不停渗出冷汗,要是因为非法入侵被拖走就糟了。     我爬出帐篷,对众人强颜欢笑,他们也跟着露出微笑。     他们纷纷走下卡车,把我团团围住。我沐浴在好奇的视线中,问题不断丢过来: 你从哪来的?要去哪里?     终于有个胡子大叔出来指挥现场,伸手制止争相发问的众人,然后指着其中一人,被点到的人说了些什么,大叔就像口译员般再对我说明一次。可是,根本没有用,大叔和其他人一样都只会说西班牙文!只要被一群人围住,有时就会有这种得意忘形的人出现。     不过,这位大叔还真不简单!他用夸张的手势替我的答案加油添醋,对大家大肆讲解,每次都逗得观众哄堂大笑,简直就是相声嘛!     大叔越说越起劲,拿起我放在帐篷前面的“蚊香盘”,一个黄铜做的圆盘。我正怀疑他到底想干嘛,他竟然高高举起蚊香盘,对大家喊道:     “大家瞧瞧,这个日本人靠这玩意,什么菜都煮得出来哩!”     我忍不住爆笑出声。大叔是认真的,他八成以为这是旅行炊具吧。     “这个什么菜都能做喔!不管是arroz con pollo(番红花鸡肉饭),还是lomo saltado(肉片炒蔬菜),都没问题!”     大叔得意地哈哈大笑,大家也跟着笑了。我抱着肚子,笑到得强忍着眼泪。这下子,没人会责怪我不经许可就跑来露营了!      12 夜行巴士的盒饭(秘鲁)     我上完厕所,又爬回巴士,有人递给我一个超市塑料袋。打开一看,里头是四方形塑料容器和叉子。听说夜班巴士的头等席附有餐点,看来是盒饭。     才一上车,车门就关了,摇摇晃晃的双层巴士缓缓地前进。     放在膝头的盒饭传来微弱的暖意,耳边听到前方的A先生和他女友的笑声。我一直茫然望着窗外,民宅的灯火越来越稀疏了,最后,巴士驶入了黑暗世界里。     看着苍白的沙漠从眼前风驰电掣地流逝,自己却是坐在巴士上,这样的处境再次让我觉得好奇异。本来我是应该骑着自行车走过这一带的,想到这一点,心头又渐渐笼上一片寒意。         回想三天前,我迎接了旅行一周年的纪念日,那天我在皮乌拉镇的小馆子自饮自酌,庆贺旅行一年以来平安无事,也祈祷“第二年也能有趟安全的旅行”,隔天就被强盗抢了。     黄昏时分,我开始盘算差不多该找个适当的地方扎营,草丛里突然冒出三名男人。说不定他们在镇上就已经盯上了我,预先开车过来埋伏吧。     看到对方拿枪指着我,我一点也没打算反抗。其中一人揪住我的脖子,枪口抵在我的胸腹之间,瞬间传来某种冰凉的感触,眼前随即一片空白。他们把我拖到沙漠深处,踢了我肚子好几脚,然后用绳子捆住我双手双脚,就这样把我丢在沙漠中。     我靠自己的力量好不容易才挣脱绳子,朝马路走去。沙漠中,只剩下红色自行车被弃置在原地,挂在上头的六个车袋都消失无踪,钱、护照、帐篷、睡袋、衣服、旅行炊具、相机、日记本、素描簿……全副家当都被抢走了。     唯一庆幸的是,来到秘鲁前我已把底片寄回日本。可失去的东西毕竟还是太多,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搭上运货卡车,到相隔一百公里的城镇奇克拉约请警方开立抢案证明。那时有位警官特别照顾我,介绍我认识了日裔人士A先生。A先生四十出头,正要搭巴士前往八百公里外的首都利马,而我也必须先到那里请日本大使馆补发护照,对方出于好意,便带着我同行。     双层的巴士,像新车一样闪闪发光,A先生递给我的车票上写着“primero”(头等席)。     我把自行车塞进行李厢,坐进上层,A先生和他女友坐在我前方。车子驶离公车总站,马上就进入沙漠地带,月光照耀着沙海,在黑暗中散发苍白光芒。     开了一个多钟头,前方浮现一点光亮,巴士开进眼前的小镇里,看来是要让我们上厕所休息吧。     上完小号,我回到车上,拿到装在塑料袋里的盒饭。     即使一点食欲也没有,片刻之后我还是打开饭盒。盒子隔成两半,分别装着白饭和奶油炖菜。我在米饭上伴上炖菜,尝了一口,味道和我常吃的食品摊小吃不同,有种高级感。     我机械化地握着汤匙,把米饭送进嘴里,越吃越觉空虚,不能理解自己为何要坐在巴士里吃这种东西,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切。      13 西海民宿的日本料理(秘鲁)     房间里回荡着搓麻将的声音,白色烟雾弥漫,房间笼罩在烟味里。这群怪模怪样的男人长发披散,眼睛浑浊无神,身穿有如嬉皮的大披风……表情茫然地围坐在桌子旁。     这里是西海民宿,在南美的日本贫穷旅人间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住宿一晚附两餐,只要十美金,里头都是些受低廉价格和无政府气氛所吸引的长期住客,有人甚至已经待了半年,整天打着麻将。     A先生带我到利马之后,我住进了这里,隔天便开始在日本大使馆、信用卡公司和市场间来回奔波,准备重新出发。当该做的事全都告一段落,沉睡在我内心深处的恐惧也苏醒了。每当晚上钻进被窝想要入睡时,又会再次想起强盗布满血丝的眼珠、被枪口抵住肚子的触感,以及他们朝我狂奔而来的脚步声,心脏因而怦怦乱跳,根本无法入睡。     处在这样状况下,西海民宿简直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住进西海的第一天,我听到有人喊:“吃晚饭啦!”走下楼梯,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刚才还在搓麻将的桌上竟然摆着日本火锅,听说老板每晚都会为客人安排一些日本料理,没想到竟会端出这么丰盛的菜肴。     我尝了一口,酱油的甜咸味慢慢渗入胸中,总觉得好像在做梦,突然切实地感受到我还活着。     吃完日本火锅,隔天是煮面条。此时是七月,在南美洲可是正值隆冬!日裔老板的季节感虽然乱七八糟,但或许也只有几乎没体验过日本生活的他,才能煮出这样的菜色吧。     我直直盯着晶莹的白面条不放。酷暑中在墨西哥骑车时,我就是梦想着要吃这个啊!     吃了一口,只是普通面条,没什么特殊之处,和在墨西哥时内心想象的感动有天壤之别。面条本身的味道可能不只这样,或许利马凉爽的天气也影响了我的味觉。我的心情和昨晚吃日本火锅一样,有一种怀念家乡的感觉,但这样的美味却未能鼓舞我,使我恢复精神。遭强盗袭击,让我在某些方面变得冷感了。     不过,它依旧是“让我安心的味道”,置身在每天晚上都吃得到日本料理的环境,我遂有了无比珍贵的安心感觉。自己一天天地习惯这里的生活,有了同伴,还结识了无可替代的好友。日复一日打麻将,喝酒畅谈,吃日本料理,这些怠惰而安逸的日子,对当时的我来说是莫大的救赎。     动作虽慢,我还是一步步准备动身,护照和各种信用卡不出十天就补发下来了,最重要的是买齐全副装备。我也曾到市场一样样仔细挑选,但都找不到品质可以接受的露营用品,最后还是拜托亲朋好友从日本寄来。一直忙着这些事,不知不觉来到西海民宿满一个月了。     我在某个洋溢着春日暖意的日子重新上路,同伴目送我离开。隔了一个月再度骑上自行车,有点摇摇晃晃。听到身后传来大家的笑声,我不由得脸颊发烫,难为情地笑了,但也朝他们挥挥手,笨拙地踩着踏板。     “一路好走!”“小心啊!”“加油喔!”     当这些声音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时,我低声对自己说: 看来会有好一阵子吃不到日本料理了。      14 蔬菜汤和安第斯山上的食堂(秘鲁)     “Sopa de Verdura。”     “Sopa”在西班牙文中是“汤”的意思,“Verdura”是蔬菜,合起来就是蔬菜汤。秘鲁餐馆多半都有这道菜。     清澈的汤汁中有许多切成骰子大小的蔬菜,可以品味各式各样不同的口感。其中有一种特别出色,那就是马铃薯。黏黏的口感,还有股浓郁醇厚的甜味,莫非因为秘鲁是马铃薯的原产地,才会如此美味!我在墨西哥吃酪梨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地质和气候等种种条件齐备,才诞生了植物的原种,所以在原产地当然也会有某种力量让作物“变得好吃”。     南美洲安第斯山脉一带还诞生了番茄、玉米、南瓜等作物,总给我一种“蔬菜故乡”的印象。     离开利马后的第五天,我动身挑战安第斯山,目标是离纳斯卡六百七十公里的库斯科,这中间还得越过好几座海拔四千米的山头。     听说离下一座村落还有三天路程,我便载了十五公升饮水和大量食粮,颤巍巍地启程爬山。山路朝天际无止境地延伸,画出好几道弧线。     不管骑到哪里,眼前只有荒凉、光秃秃的山巅,看不到一丝绿意。风景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一点也不像是好几种蔬菜瓜果的原产地。这里本来就是狭长地带,长达一万公里,到底哪里才是土壤肥沃的地方呢?还是,唯有诞生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并存活下来的蔬菜品种,才强韧得足以散布到全世界?     骑在坡路上,天色开始暗下来了。看看高度计,海拔两千五百米。     太阳下山时,好不容易出现几栋房子,其中一间挂着老旧的招牌,看来是间食堂。     “什么嘛,怎么不早说!”     我忍不住喃喃抱怨,要是少带一些饮水和食粮,就轻松多了……     食堂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室内积满灰尘,就像久未使用的体育馆仓库,还飘来某种像抹布干掉的气味。     不久,有个大叔从里头走出来,像刚睡醒一样,头发乱糟糟。     我问他有供餐吗?他板着脸说:     “有。”     再问有什么可以吃的,他直截了当地说:     “汤。”     大叔您真是有个性啊。     他领我坐下,餐桌上当然也积满灰尘,厚厚一层白白的。我越来越担心了,上次有客人上门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一瞬间,我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可手边的食粮还是有限,要是能在这里吃一餐,也能轻松许多,我便下定决心。     这时,我注意到桌子怪怪的,某处凸出一块,大小有成人拇指那么大。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战战兢兢地对它呼了一口气,吹掉灰尘,那东西看来像干掉的粪便,好像是狗狗的。     “啊——大叔啊!我还是不吃了,抱歉!”     对方依旧板着张脸,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我拜托他让我在食堂隔壁扎营,悄悄自己煮饭吃,吃完就睡了。     到目前为止我遇过形形色色的食堂,还是第一次碰到餐桌上有狗屎的。  15 救命的洋甘菊茶(玻利维亚)     我在拉巴斯的旅馆遇见一位自行车骑士,他告诉我,他在前往乌尤尼盐沼途中的小村子和两个玻利维亚年轻人混熟了,挥别他们,在荒野上骑车时,那两人骑摩托车从后头追上来,他才想着怎么啦,对方就拿出菜刀抵着他,把相机抢走了——听完有点怕怕的,但他骑的那条路几乎没有旅客会走,也和我打算要骑的主要路线不同。我想,应该没问题吧?仍旧朝乌尤尼盐沼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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