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的秘密》[美]厄尔·斯坦利·加德纳

黄金的秘密第一节  柯白莎深深叹口气,把自己塞进一张可以折叠的木椅子,扶手两侧溢出来的是她多余的脂肪。她点上一支烟,手指上的金钢钻,在照向铺了榻榻米的高灯强光下,划出了一个半圆的闪光来。比起其他地方没有人,幽暗的健身房来,她的戒指有如太阳光下一滴海水。  那日本人,光着脚,穿了一套漂白了的粗麻装,看向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冷得发抖。他给我的衣服太大了。里面只穿短裤的我,自己觉得像裸体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桥田,给他下点功夫。”白茨说。  大得出奇的健身房里,只有我们3 个人。那日本人用嘴唇强调地向我微笑,我看到他两排洁白,不整齐的牙齿。无情的强光发自埋在饮马水槽型,马口铁制成,高吊在罩子里的几个500 瓦灯泡,直接照我顶上。那日本人全身是结实的肌肉。他有动作时,日光晒黑的皮肤下,看得到肌肉在蠕动。  他看向白莎。他说:“第一课,不能操之过急,慢慢来。”  白莎猛抽了一口烟。她的眼光硬如钻石。她说:“桥田,他是个聪明的小子。他学起来很快的,尤其花我钞票的时候。我要他速成,我才不吃亏。”  桥田的眼光还是看着我。“柔道,”他用单调的声音解释给我听。“是力的转换,对方提供力,你改变他的方向。”  我看到他说了这句话后停了下来,知道该我点头了,我就点点头。  桥田自衣襟里拿出一支短铳转轮枪。镀镍都已经褪掉了,枪管也锈了。他打开圆筒给我看没有装子弹,是支空枪。  “对不起,”他说:“贵学生请把枪拿去,用右手拿着,举枪,扣板机。快,请。”(‘快’在前,‘请’在后,系日语方式)  我把枪拿到。  柯白莎脸上的表情有如她在墨西哥看斗牛。  “快请。”桥田说。  我把枪举起。  他轻轻伸个手出来轻蔑地把我的手推开。“请不要太慢。假装我是大大的一个坏人。你举枪。快!请,你扣扳机,在我动作之前。”  我记得我看过西部片,阴险的人都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间开枪的,也总是一面举枪,一面就在扣板机了。这是一种扣一半撞针举起,继续扣下去撞针撞下的枪,我突然把枪举向他,同时扣扳机。  桥田就站在我前面,是个大靶子,我几乎可以确定枪里如果有子弹,他一定会应声倒地的。  突然,我发现桥田已不在前面,他已开始行动了,我试着用枪指向他行动的方向,但是他动似脱兔。  黄色强硬的手指一下扣住我的手腕。桥田既不在我正前,也不在我后面,他在我腋下,背部向着我。我的上臂在他肩上。他把我的右腕下压,他的肩头用大腿的力量上升压住我腋窝,我的腿离开地面,上面的强光,地下的榻榻米互换位置。我感到自己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一下被摔落到榻榻米上。  着地瞬间,我的胃不舒服得厉害。  我试着想站起来,但是肌肉不听使唤,反倒使我想吐了。桥田低下身来,抓住我手腕和手臂把我一提,我像自榻榻米上被弹起一样站了起来。他的牙齿一下全露了出来。枪在他身后地上。  “简单就这样。”他的日语式会话又出笼了。  柯白莎的戒指随着她的手在动,钻石闪光在乱射。  桥田抓住我肩头,推我的背,把我右臂抬起。“就这样,请。我来教你。”他把请加在最后,我知道一定是日语中的“苦得煞伊”了。  他大笑——神经质,无希望地笑。我也知道,强光下,广大的场地中央,我站在那里,身子弯曲,右臂前伸,右腕下垂,身子在前后摇晃。  桥田说;“现在你注意看,请。”  他慢慢分解动作地把身体移动,示范给我看,我一如在电视上看慢动作重播。他左膝微屈,重心移向左前到左臂,再升起来的时候,他身体移转。他右手前移。他的手指渐渐扣住我右腕,左踝在榻榻米上旋转。他的左肩顶上我右腋窝,手腕的力量加强。我右肘被扭到无法弯曲的位置,他加强压力,把我整个上肢当一个杠杆。他加强压力等我感到疼痛,不自觉双腿又离了地。他把压力放松,慢慢把我放下,站着对我笑。  “现在,你试试。”他说:“开始,慢一点,请。”  他站在我前面,右手向前伸出。  我用手抓向他手腕,他不耐地把我推开。“不要忘了左膝在先,学生,请。左膝先弯曲向前,同时出右手。第二步,旋转手腕,足踝要同时,如此对方肘部就弯不起来。”  我又试。这一次比较好了一点。他点点头,但是有显得不太热心。  “现在,试着对付枪,请。”  他拿枪在手,把手抬起用枪指向我,我记得出左脚,用右手快速抓向他手腕。我差两寸没有抓住,自己也失去了平衡。  他太讲究礼貌,不好意思笑。如此对我来言更糟。  我听到我自己冲出榻榻米铺的地方,光脚在健身房拍嗒拍嗒保持平衡的声音。  桥田说。“抱歉,请。”他转身。他眼睛斜着,眯成一条线,看向已冲出强光,进入黑暗中的我。  这样我看到了正在向前走,但仍在暗处的男人。那男人叨着一枝雪茄,带了一副眼镜,看得出眼珠是褐色的,年龄在40岁左右。他的衣服裁制得很好,强调胸部的凸出和腹部的收缩。但是,即使如此,仍掩不住着得出他双肩是徒削的,肚子大得像西瓜。  “你是柔道教练吗?”他问。  桥田露出牙齿,走向前。  “我姓薄,薄好利。海富郎叫我来看你。我等你空了再聊好了。”  桥田把有力的手伸出来和他握手。“初见面。”他说:“高贵的朋友可以坐,请。”  桥田的动作是快如捷豹的。他抓起一张可以把叠的帐市木椅,一下挥开,木椅发出声音并有爆裂感。他把张开的木椅放在白莎的椅子边上。“15分钟好吗?”他问:“学生在上课。”  “没问题。”薄好利说:“我等。”  桥田向白莎深深一鞠躬。他又向我鞠躬致歉。他再向薄好利鞠躬。他说:“再来试,请。”  我向已在白莎身旁坐下的薄好利看去。他也用好奇的眼光在看我。当了白莎的面受这种训练已经不好受了,再加一个外人参观,实在是无可忍受了。  “你先去办事,”我对桥田说:“我来等好了。”  “你会受凉的、唐诺。”白莎警告道。  “不要, 不要, 你们教你们的。”薄好利把含在手里的帽子放在椅旁地上。“我一点也不急,我——也想看看。”  桥田面向我,牙齿轧砾磨出声音来。“我们再试。”他拿起枪来。  我看到他不在意地抬手,我咬紧牙关,向前冲出,伸手抓住他手腕,我惊奇地发现这并不困难,我肩部顶向他腋窝,我把他上臂向下压。  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我知道桥田故意跳起来一点,但效果是非常令人注目的。他自我头上翻过。我看到他双脚自空中飞过,两条腿在强光下形成阴影。他像只猫在空中翻身,挣脱我的手,双脚轻巧地落地,手枪落在地上。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有意脱手的。但是观众不知道。观众的兴趣一点也没有因为他故意的行动减弱。  白莎说:“嘿!小不点还真能学!”  薄好利快速地看向柯白莎,又看向我,闪着钦佩的眼光。  “很好。”桥田说:“非常,非常好。”  我听到白莎不在意地在告诉薄好利。“他是替我工作的。我开一个私家侦探社。这小不点有事无事常挨别人的揍。以拳击言,他太轻了,我认为由日本人教他柔道,正好。”  薄好利转头以便好好看她一下。他只能见到白莎的侧面。她正用冷而硬的眼光全神地在看我。  白莎全身都可以说是硬朗的。她个子大,都是肉,不过都是瘦肉。她粗脖阔肩,大胸,大臂,胃口也大。她不在乎自己体形,她爱吃。  “侦探,你说你是侦探?”薄好利问白莎。  桥田对我说:“我们现在来看我示范分解动作。”  柯白莎眼光仍看着我们。“是的——柯氏私家侦探社。在学柔道的是我部下,赖唐诺。”  “他替你做事?”薄好利问。  “是的。”  桥田自身上掏出一把橡皮制的假匕首。把刀柄向我递来,叫我拿着。  “这家伙是个小不点,但是他脑筋好得很,”白莎继续对薄好利说:“你不会相信的、但是他还是个律师,领过执业热照。他们把他踢出来,因为他告诉一个人,去做件谋杀案,可以保证无事。他有办法一步一步去……”  桥田说:“用刀刺我,请。”  我抓紧刀子用力向前戳。桥田出击,抓住我手腕和手背,不知如何我又飞上了天。  当我站起身来时,我听到白莎在说:“——保证会满意。很多侦探社不接离婚和政治案件。我只要有钱赚,什么都接。我不在乎谁或办什么,钞票第一。”  薄好利现在真的在仔细看她了。  “我想,我应该能相信你们工作能守密的罗?”薄问。  柯白莎对我在做什么现在已经没兴趣了。“老天!当然。百分之百!你对我说任何事都不会传出去。”  “建议精神要集中,请。”桥田说:“刚才这一跤摔得不好看,既已被摔出去,落地要用脚,马上警备敌人第二次攻击。”  柯白莎不知什么时候已站起在走向门口。她连头也不回,她说:“唐诺,快穿起衣服来,我们有案要办了。”第二节  我坐在办公室外等着。我可以听到柯白莎办公室传出来的低低交谈声。白莎在和顾客讨论价格的时候,从不喜欢我在边上听的。她给我月薪,而且相当刻薄,用最少代价榨取最多劳力。  20分钟后,她叫我过去。自她脸上,我知道讨价还价后,对她很有利。薄好利坐在客户椅上(这张椅子很不舒服,后来换掉了),他的身子接触到椅子的只有两点——颈子根部和裤后口袋。如此的坐姿使他胸部塌陷下去,头颈又向前戳出。他这样坐法才把肚子坐大,还是肚子大了,才如此坐的,我不知道。  白莎挤出笑容,甜蜜地说:“唐诺,你坐。”  我坐。  白莎戴了钻戒的手,把一张支票装进抽屉里一个现钞箱去,动作很快,我连看一眼支票上的数字都没有机会。“是我来告诉他,”白莎问薄好利:“还是你来说?”  薄好利嘴里有一支新雪茄。由于他颈子是向前弯着,所以他只能自眼镜销上面看向我。本来在抽那支雪茄的烟灰落得他背心上斑斑点点。新的一支才开始抽,烟灰尚不多。“你来说。”他说。  白莎把一件复杂的事实,变成简单的叙述:“薄好利是去年结的婚。薄佳乐是他第二任太太。薄先生第一次婚姻时有一位女儿,叫雅泰。前妻死后,她的一半财产归了我们的当事人,薄好利先生。”白莎同时用手指向薄好利指一指,好像是一个老师在上课时指黑板上的一个数字给学生看。“另外一半,当然给了她女儿雅泰。”她看向薄好利说:“我记得你并没有告诉我,这笔财产的数目。”  薄好利的眼珠子骨溜溜自眼镜上面,从我看向她。“是的,我没有说。”他说。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把雪茄从口上取下,烟灰掉了不少在他领带上。  白莎用快快接下去说话掩住这一点窘态。“现任的薄太太以前也给过婚——前夫姓丁。两人有个男孩,名叫丁洛白。这都是背景。由于妈妈再嫁,洛白觉得日子好过得很。薄先生,是吗?”  “是的。”  “薄先生要他去工作,”白莎继续道:“他就表示他的独特态度,由于他‘我为大’的人格——”  “他根本没有人格,”薄好利插入道:“他也没有任何经历。有一些他妈妈的朋友,为了他和我有名义上父子的关系,把他介绍进一个公司。那孩子想有一天吃定我,门也没有。”  “这一点你自己告诉唐诺吧。”白莎说。  薄好利把雪茄自口中取出。“没收农场投资公司,是由两个人在控制,苏派克和卡伯纳。我太太认识卡伯纳很久了——在和我结婚之前。他们给小洛一个职位。3 个月之后,就把他升为销售部经理。又两个月,董事会叫他做总经理。你自己想想,他们要的目标是我。”  “没收农场?”我问。  “那是公司名称。”  “做什么生意的?”  “矿产,矿业开发,采矿。”  我看向他,他看向我。白莎把问题提出来:“没收农场投资公司怎么会和开矿搞在一起?”  薄好利坐在椅子中又陷了一点下去。“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也不想知道小洛的工作。我也不要他管我的事。我要是一问他问题,早晚他会叫我买他股票。”  我拿出小本子,把薄好利提过的名字记下来,又加一行,访问没收农场投资公司。  薄好利看起来和他在健身房时完全不同。他又自眼镜上溜着眼看我,我觉得他像一只双耳和下唇下垂的大猛犬被系在链条上。他的眼睛在说,假如多给他链条两尺的距离,他会在我腿上咬下一口。  “你想要我们干什么?”我问。  “其中之一,我要你做我的教练。”  “做什么?”  “教练。”  柯白莎把两臂上举,不断弯曲。做出二头肌训练状。“训练他体态。唐诺,你知道的——拳击、柔道课程、角力、相扑、跑步训练。”  我奇怪地看向白莎。在健身房这种地方那有我的地位。这个工作不是我干得了的呀!  “薄先生的目的,是要你和他在家里。”白莎继续解释道:“绝对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你是个侦探。他家里人都知道,他想把身体整整好。他本来的目的是想把桥田请到他家中去做他教练的。同时他又想请一个私家侦探。在健身房,他一看到你的表现,他立即想到把你请回家做教练,不就一切都解决了。”  “你想要侦探什么呢?’俄问。  “我想查出来我女儿在怎样花钱,什么人在大量吸取她的钱—一还有,为什么。”  “她被勒索吗?”  “我不知道,真有此事的话,我要你查出来。”  “没这回事呢?”  “查查看她的钱怎么了。我看她可能被勒索,在赌钱,再不然小洛诳得她在经济上支援他。任何一件对她都危险,对我都不适合。我不单是为她利益在考虑,我自己也处在相当尴尬的情况。任何一件发生在我家的经济丑闻,都会引起不得了的……我想我说得太多了。我不喜欢。我们该速战速决了。”  白莎说:“你把那日本人一下摔过肩,他就对你注意了。是吗,薄先生?”  “不是。”  “怎么啦?我以为——”  “我喜欢日本人摔他的时候,他的样子。我们闲聊太久了。我们该开始工作了。”  我问;“有什么迹象,你在怀疑你的女儿—一”  “过去30天内, 两张支票, ” 他打断我说: “每张都是凭票即付的,每张10000元, 每张都转入了亚特娱乐公司的帐。那是一个赌博事业—一楼下餐厅只是个幌子。楼上赌场才是赚钱地方。”  “是不是她在那地方赌输了钱了?”我问。  “不是,她楼上楼下都没有去过。这我已经查明。”  我问:“你什么时候要我去你的家里?”  “今天就去。我不要你偷偷摸摸。我要你赢得雅泰的友谊。得她信任——说你能干,可靠、健康,进取。”  “我看她不见得会选上一个体能教练来信任吧。”  “错了,这正是像她这种人会做的事。她不是个势利小人,她最恨势利小人。你拍她马屁,她反而冷落你。所以你错了……不对,等一下。也许你对了……这样好了,你不算职业教练。你是业余的,不过是业余中最好的。我在想支援你建立事业。我想办一个健身房,专门给事业成功,身体日衰的男人恢复体态。在某一定时间内奏效,当然收费也高。这一切将由你来管理,你有薪水,领花红。你不是教练,是这一行的内行,专家……给我自己光训练一下,只是附带的……交给我来办好了。”  “好吧,那一部份交给你。而我的责任是查清楚,你女儿的钞票流哪里去了。就这一点对吗?”  “就这一点!老天!这是一件你从来也没有接手过的大案子。她是一支纯钢的弹簧,她是炸药。假如她发现你是一个侦探。我就死啦。当然你也开除了,懂吗?”  “为的是不要你去管他的事,也要使雅泰远离他的事。他是个绣花枕头。他妈妈还以为他是天才。他自己也这样想。你别受骗了。假如他说服了雅泰把钱抛入他的事业,我要事实,你告诉我,我来处理。我对他,也对他妈说过,我再也不给他一毛钱。他敢骗雅泰,就等于骗我。我……又讲太多了。讲完了,准备什么时候走?”  “一个小时之内。”白莎替我讲了。  薄好利扭动身子,勉强使双手可以抓到椅子的把手。用他双手,他把自己自椅子中撑起,站在地上。“好吧,用计程车来好了。柯太太有我地址。我先回去铺铺路……赖,你记住了。不能让人知道你是个侦探。有人一知道,就玩不成了。”他对白莎说:“你也把这一点记下了。你们不能乱动,雅泰太聪明了。你有一点不对,她就会知道的。有一点错,你们自己等于一天放弃大洋100元。”  原来如此!白天每天可以赚100 元,外加花费报销。她和我的算法是工作一天,只有8元。不过保证每月不少过75元。  薄好利说:“赖,1 小时后等你光临。今晚你就可以和我家里人见面——所有人,除了雅泰,她要去别的地方,晚上2、3点之前不会回来。我们每天早上7 点半训练,8 点半早餐。有关教我一些柔道的事,我倒不是虚伪的。我很想重建一下我的肌肉。我太虚胖了。”  他自己在西服上身里摇一摇他窄削的肩头。我开始了解宽的垫肩在这种衣服上有多大的掩饰作用。  “唐诺一定会到的。”柯白莎说。  薄好利走后,白莎说:“你坐。”  我坐在椅子的把手上。  她说:“于我们这一行有很多开支,像你一样是不会知道的:房租、秘书薪水、保险、所得税、营业税、文具、纸张、水电、大厦管理费。”  “清洁费,”我建议。  “对,还有清洁费。”  “又如何?”  “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你,你的工作在人浮于事的今日,还算是差强的工作,不过由于你近日表现也不差,所以我决定把你有案在办时每天工作费改为10元。”  “10元呀!”我说。  “没错。”  “1天?”  “什么意思?”  “只够我一个人活命。不过老实说,我也不会做教练。”  “别这样说话,唐诺。这件事我早想到了。我们继续让桥田每天在下午教你柔道,我告诉薄先生每天下午2点到4点你一定要回这里报告情况。你就现学现卖,下午学的,第二天上午去教薄好利。学什么教什么,进度也一样。”  “他不肯这样的,我也不愿意。”我说。  “喔!唐诺,哪有鸭子生出来自己知道会游泳的。妈妈把它丢下水去,它自然就会了。”  “我又怎样来回呢?有多远呀?”  “远倒是太远了,也无街车,不过他同意你回来做报告,所以也同意付计程车费。”  “多少?”  “你不必担心,”柯白莎说:“我们这公司不会把所有开支费真使用在计程车上的。今晚我会开车送你去,送到快到他家一条街的远近,你走一条街就到了。我每天下午2点会在同一地点等你出来。这样我们又赚了他给的计程车费了。”  “实在没有必要冒这种笨险,为了这蝇头小利,很可能你就会失败在这种原因上。”我一面告诉她,一面走出去,去整理行装。第三节  10点35分,白莎开车带我到薄公馆一条街之外把我放下。天下着漂漂细雨。我提着手提箱,走一步箱子撞一下我的腿。薄家是一排百万富翁住宅中相当好的一家,有铺了碎石的车道,装饰用的树,宽大的建筑,有仆人侍候。  管家当然没有听到我有车子开进去。他看一下我毛毛雨沾着的帽沿,问我是不是赖先生,我说是的。  他说薄先生要马上在书房接见我,他会替我把箱子拿去我的房间。  我进去,薄先生和我握手,开始介绍。薄太太比她丈夫年轻很多。她胸大,股大,是肉弹型的美。去掉15磅才会更好看。目前嘛,衣服里面的身体东突西突。显然的,她不能静下来。她喜欢把身体动个不停,摇呀摇,震呀震的。她的眼睛有兽性的活力。她上上下下看我,在我看来像是用手在摸我。她和我握手。话自嘴中倾巢而出:“我看这是好利唯一有过的一次正确意见。我想我自己也应该参加来训练训练。最近两年我自己增加了太多体重。我在发现自己有高血压之前不是这样的。我现在时常有头痛,又不时有心痛。医生说我不可以运动。不过我相信只要他把我高血压控制,心脏病治好,准我运动,我一下就会瘦回来的。赖先生,我看你身材保持极好。你根本不重。”  她停下来,只够让他先生介绍一个叫卡伯纳的男士给我。卡伯纳是个40几岁天性快活的大胖子。他生成了一对含泪的鱼眼,厚厚的手,喜欢拍别人的背。他穿了一身裁剪极好的衣服,像个见人说人活,见鬼说鬼话的推销员。使大家发笑是他的座右铭。他有三重下巴,他笑的时候,三重下巴都会发抖,都会喜气洋洋。两侧面颊上的肥油,在他微笑时会向上拉,把眼睛变成窄窄的一条缝。但是假如你仔细看他窄缝里的眼睛,知道他眼睛并未改变。眼睛还是水汪汪,睿智的,有观察力的。薄太太赞许地向他看看。他对她很殷勤的。  我在想,薄太太和卡先生在某一件事上一定是有关连的。他们俩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一他们喜欢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他们为自己喜欢而生活。  薄太太好像始终没有把我放松。她说。“你看来半磅肥油也没有。你个子小,但身体一定非常好。”  “我尽量保持体态而已。”  卡伯纳说:“好利,看来我会做你们健身房的第一个顾客。我最近量了一下体重,自己都不相信会那么重。”  薄太太说:“伯纳,你还好,运动一下就可以复原了。是的,我也要运动。血压一控制住我就去运动。瘦一点,又能像赖先生那样结实,会有多好——不过我看起来,你做职业的摔角手会太轻了一点吧?”  “教练。”我纠正她说。  “我知道,想来你一定是顶尖的好手。好利说你和一个日本职业柔道高手对决,你把他像5毛钱一样摔出去。”  薄好利镇静地看着我。  “我要自己说就不够谦虚了。”我说。  她尖声地笑。肩膊,横隔膜,跟了她笑声颤抖。“喔,难得,难得。年轻人能谦虚真是难得。小洛会同样的这样说的。小洛也谦虚。薄先生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小洛。”  “你儿子?”我问。  “是的,他是个非常好的孩子。我以他为荣。他从基层干起,是凭自己能力,勤健工作。他现在成了一个公司的总经理。”  我说:“真是了不起!”  薄好利用眼光自酒杯上缘瞪了我一眼。  卡伯纳说:“我倒不愿意说小洛是一个做生意的天才,但是我个人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年轻人,能那么快吸收新的技巧。”  “干得不错,是吗?”薄好利含糊地说。  “不错!”卡伯纳大叫道:“老天!他是——”他看向薄好利,不再说下去,两掌一摊好像在说,喔,有什么用。他吐出长长一口气。  “真高兴有人赞美他。”薄好利说。听得出一点真心也没有。  薄太太其实是声音低而有引诱力的,但是当她兴奋的时候,她的声音会高一个音阶,冲出她嘴,有如机关枪开火。“我认为这是太了不起的一件事了,更何况他谦虚得要命。他向来从不谈他的工作。他感觉好利对他的工作没多大兴趣。我打赌你不知道他们最近一次的罢工,好利,你也不知道小洛他……”  “我自己办公室里工作也忙不完。”好利打断她话说。  “但是,你实在应该和小洛多相处一下。你知道,做了没收农场投资公司总经理的小洛,到底有不少机会学习怎样去做生意。其中很多经验一定会对你有用的。好利。”  “是的,亲爱的。不过,每次我回家,都累得不想再谈生意了。”  她叹口气,“喔!你们这些生意人。小洛就和你一个德性。你们一句话也不肯随便出口。”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  “和他的销售部经理苏派克一起在弹子房里。”  我又向薄太太家常敷衍地说了些话,她握住我的手,一时也没放下来。好不容易脱手下来,薄好利带我走下一条长走道,下了一道梯子,来到另一条走道。我看到一侧是一间娱乐室有一张乒乓桌,另一侧,也有一个房间,传出撞球相撞声,和低低的对话声。  薄好利打开门。一个男人正准备要去出一球,他屁股靠在桌上,身体前倾。看到薄好利进来,他说:“哈罗!一家之主来了。”  这是丁洛白,丁洛白前额斜削,直鼻,眼睛像廉价的玻璃弹珠——一水灰色,但蒙着一层肥皂泡。盯着他眼睛仔细看,好像真会看出气泡来。他脸上没有真正的表情,我越看他越想起自我满足的小丑广告。他穿了无尾常礼服,不太热心地和我握手。  苏派克显然有事在心,所以心不在焉。他认为我们进来得不是时候,所以含糊地说了一下“高兴见到你们”,也不准备握手。他两只眼睛生得很近,其他倒是不错的,卷发,嘴唇很好看。他比丁洛白年龄稍长一点。  次日清晨的7 点钟,管家把我叫醒。我梳洗整齐下楼来到健身房。那是在弹子房后面,一间很大的空房间。闻起味道就可以知道它从未被使用过。设备倒很好,有一个拳击袋、单双杠、掷瓶、哑铃、举重器材,几个帆布垫,在底下尚有一台拳击场地。拳击手套都挂在架子上。我走过去看看,褪了色的价格标签仍挂在变黄了的绿绳子上。  我穿的是球鞋,网球短裤,和运动背心。薄好利进来的时候,是包在一件浴袍里的。他把浴袍脱下,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拳击短裤。他样子难看极了。  “好吧!”他说:“新的开始。”向下他看看自己的西瓜肚子。“我看第一个目标是把肚子变小。”他走到举重器材前面,把部份重量自铁杆上取下,然后喘呼呼地和剩下的重量拼命。过了一下,他放下举重器材,走过来问我,“你自己不运动?”  “不。”我说。  “我也不想。但是现在不做不行。”  “你为什么不试试坐着的时候坐直——从坐姿开始。”  “我坐下的原因是要自己舒服。窝在椅子里,才是我最舒服的坐姿。”  “去吧,再做些运动。”我说。  他看我一眼,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他又去举重。不一会他走向磅秤,自己量一下体重。  他走向帆布垫,他问:“昨天那日本人示范给你的动作,你能做几个给我看吗?”  我看他说:“不行。”  他大笑,把浴袍穿上。于是我们坐下来,闲聊,聊到合适的时间,淋了个浴,穿好衣服,准备用早餐。  早餐后,薄好利去办公室。11点钟左右,我见到雅泰。雅泰才起来早餐。她显然已听到我是谁。“请进,我吃早餐时,你就陪陪我好了。”她说:“我正想找你谈谈。”  看来是一个混熟的好机会。我走过去,扶住椅背,让她就座。我自己坐在她对面。我陪她喝了一杯又加奶又加糖的咖啡。而她自己喝的是黑咖啡,吃了3 片脆饼干,和抽纸烟。假如吃这种早餐可以吃出这种身体来,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愿意照学了。  “怎么样?”她说。  我记起薄好利说我当如何自处,不要太勉强。“什么事怎么样?”  她大笑道:“你是新来的教练?”  “是的。”  “看起来根本不像个拳击手。”  我什么也没说。  “我继母告诉我,打拳不靠重量,而在乎速度。她说你快如闪电。总有一天我想看你表演一下。”  “我是在训练你爸爸,你看他像个打拳的吗?”  她又看了我一下,“我懂了,你为什么选柔道,一定是很有兴趣。”  “是的。”  “他们说你非常好。要最好的日本人才能和你作对来比。”  “倒也不见得。”  “但是你经常和日本人比赛?”  “有时。”  “昨天爸爸有没有见到你把一个日本人摔出去?”  我说:“我们能不能不说我,换一点别的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呢?”  “你。”  她摇摇头。“清晨这个时候,谈我绝不是有兴趣的题目  “你喜欢慢跑吗?”  “不喜欢。”  “我喜欢。我现在要去来一次长而快的慢跑。”  他爸爸给我的指示十分清楚。我要先和薄雅泰混熟,赢得她的信任,让她以为我能处理任何困难事件,转而说出她自己有什么困难。如此说来,我自然应该打蛇随棍上,换言之、我应该去慢跑。  慢跑的第一阶段,我除了确信她身材美妙,眼睛是棕色的,嘴唇一笑,眼睛也会笑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了解到。她有马拉松的耐力,爱好新鲜空气,轻视一切传统。过了一下,我们在树下坐下。我什么也没说。她不断地说,她恨追求财富的男人,她恨知道内情有目的的人。她觉得婚姻没什么意思,她觉得自己父亲是笨蛋,受了第二次婚姻的约束。她恨她继母。她说她继母的儿子丁洛白是她继母的珍宝,在她看来不过是活宝一个。  我认为当天有这种成绩,已经是不错的了。我送她回家,赶去白莎在等着我的街角。她带我到桥田那里去。桥田又教了我几招怎么抓,怎么擒,叫我一再反复演练。练习结束时,由于前一天训练,今天的长途慢跑,和认真的训练,我好像和一只猩猩打了10回合大战一样。  我告诉白莎,薄先生是个明眼人,我们实在没有继续向日本人学习柔道的必要。白莎说学费已经先付了。我无论如何要学,除非我说得出特别理由。我警告她,每天她来接送我会引起别人疑心的。我又告诉她既然薄先生是说好付计程车费的,我应该乘计程车来回。她告诉我,公司营业情况由她来决定,她送我回薄家,正好赶上晚餐。  晚餐非常的不舒服。食物倒是不坏。侍候太多了一点。我必须像擦位的通条一样直直的坐在那里,假装对薄太太在说的一大堆事情感到兴趣。丁洛白装成是个筋疲力倦的生意人。薄好利把吃的东西翻来翻去,心里有事,自己不知道在吃什么。  薄雅泰预定10点钟要出去参加一个舞会。饭后她坐出去坐在一个围了玻璃的太阳浴走道上,准备闲聊一个小时。  天上有半月,空气是温和柔适的,她心中有困难待决。她没有说出来这是为什么,我看得出她希望有人陪着。  我不想讲话。我把椅子调整到舒服的位置,只是坐在那里。我看到有一次她把双手握紧拳头,全身紧张又神经质。我把手伸出去。摸到她的手,给她轻轻一捏。我对她说:“一切慢慢来。”当她轻松下来,我把手就拿开。  她很快望向我,好像男人肯自动放开已经握住她的手,是不太常见的事。  我什么话也没说。  快到10点,她上楼换衣服。那时我已知道她喜欢网球,喜欢骑马,不喜欢羽毛球。她喜欢游泳。假如不是为了她老头子,她会把这幢大房子夷为平地。她认为她继母对她父亲的工作不利。她认为有人该把她现在那弟弟送去印第安。我也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什么也不说。  第2 天早上,薄好利在想举重时,发现他的肌肉疼痛。他说这种事急也是无用的。他把浴袍穿上走过来和我一起坐在帆布垫上抽起雪茄来。他想知道我查到些什么了。  我告诉他没有。他说:“你不错,雅泰喜欢你了。”  我们一起用早餐。11点钟雅泰出来。薄太太佳乐总是在床上用早餐的。  下午,我还是陪她去慢跑。雅泰又告诉我一些她继母的事。薄太太有高血压症,医生说她不可以兴奋。医生站她一边,哄她,拍他。她认为父亲应该把卡伯纳撵出房子去。她说她不知道我怎么会让她开那么多口。看样子我很了解别人,也像她那么关心爸爸,关心到她想哭了。  她警告我,假如薄太太有什么要求,不论怎样不合理,我应该敷衍她,否则她又要叫她医生来检查,发现她血压高一点了,而把一切归罪于我,我只好滚蛋了、我认为她并不喜欢我滚蛋。  我良心上很不好过。  两点钟,柯白莎又在等我接我。日本人把我东摔西摔。完工时,我像一件衬衣被抛在洗衣机里,上援下揉,拿出来随便往身架上一挂一样。  我溜回去晚餐。一切如昨餐一样,只是雅泰像是哭过了。她很少和我说话。晚餐后人无所事事,只是不回寝室,怕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雅泰一点也不隐藏她对卡伯纳的想法。她说,他原则上是在替她继母做一件生意。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件什么生意……也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件什么生意。雅泰说他们两人都恨她。她认为她继母在怕一位卡伯纳认识的女人,有一次她走进图书馆,正好她继母在说:“没关系,随便你怎么办好了。我对这些三心两意浪费时间已经烦透。你可以想到假如我和她易地相处,她会不会像我对她那么好。我要你去—一”卡伯纳拼命咳嗽暗示她进来了。薄太太抬头望,中途停止说话,赶快说些别的掩饰一下。  告诉了我这些,雅泰静默了一下,她有感地说事实上她不该告诉我这些事。但是由于不知道的理由,她就是对我有信心,她相信我对她父亲一定是忠心的,她又说假如我要和她爸爸做什么生意的话,一定要防着点她继母、洛白和卡伯纳。于是她又说起寇医生。寇医生是时髦的家庭路线医生。每一次她继母因为吃多了不舒服,他都会如同小儿麻痹流行一样紧张,和病人如同身受。她只告诉我这一些,就不再说话了。  我说:“说下去。”  “说什么?”她问。  “说完它呀!”  “说完什么?”  “所有我应该知道的。”  “我说得太多了。”  “还不够。”我说。  “你什么意思。”  “我是要和你爸爸做生意,他要投资我一大堆钱。我要希望他的投资有很好的利润,我将来一定要和薄太太相处,我要知道该怎么办。”  她匆匆地说:“你别去逗她,根本不要去理她。你记住,千万千万别……”  “别如何?”我问。  “千万别对她投任何信任票。”她说:“假如她也想要你教她运动,千万别单独和她一起在健身房。”  我犯错,大大地笑道:“你以为她会—一”  她转向我,生气万分。“我告诉你,”她说:“我知道她。她是一个贪得无厌,野兽样狡猾的人。她无法自制。血压高也因为贪吃和放纵引起。自从爸爸娶她后,她体重加多了20磅。”  “你爸爸,”我说:“可绝不是傻瓜。”  “当然他不是,但是她已经摆出了一个方法,没有人能打垮她了。每当她要什么东西,而有人阻止她时,她强调地自己激动得不得了。然后她打电话找寇医生。寇医生总是紧急赶来,好像性命交关似的。然后他自己在这家里轻手轻脚用脚尖走路,直到他的概念传给每一个人为止。然后他要找出来这次罪魁祸首是什么人,再用专业的味道说薄太太激动时其实不是她自己,她绝不能再受刺激了,假如他能使她有几个月的安静,她高血压会好的,然后可以开始运动,减肥,又回到她自己。但是如果她和别人一争辩,所有医生的工作都会付诸流水,要重新开始。”  我大笑道:“一定屡试屡灵。”  由于我大笑,她又生我气。“当然万试万灵。”她说:“打不破她的。寇大夫说,她是对是错都没关系。我们都不该和一个病人去争。所以我们都要依她。于是她更自私,更被宠坏。脾气更不易控制。更——”  “那卡伯纳如何?”我问:“他依她吗?”  “卡伯纳,”她嗤之以鼻地说。“卡伯纳他做屁个生意,他是专挑爸爸不在时来的。他也许说生意骗得过爸爸,但是休想骗我。我—一恨他。”  我表示,她爸爸一定知道怎样应付这种局面。  “不见得,”雅泰说:“没有人逃得过。一开始她就把他缚住了。现在这一套已经万试万灵了,她不顺心,寇医生就赶来拿根橡皮筋扎她脉膊量血压……你也许没看清,她是在做一切的准备,要在离婚的时候可以提出精神虐待来。她会说爸爸非常残忍,不给她休养,不和寇医生合作使她能早日复健。当然医生是她的,肯为她作证。目前爸爸能做的尽量的合作,等候机会自然的来到。这意思她终会有不小心……唐诺,到底是你在叫我讲,还是我自己发神经在讲个不停。”  我感到自己的不好意思更甚了。  此后,她没再多说什么。有人打电话找她,她在电话上不太喜欢和对方讲话,我自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挂上电话后,她用电话取消一个约会。  我自己一个人出去,坐到日光浴走道去。心里非常不好受。  过了一下,她走出来,自上向下望向我。虽然暗得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我突然感到她在鄙视我。“原来如此!”她说:“是吗?”’  “什么?”我问。  她说:“别以为我什么也不懂……你,体能教练……你想不到我会去查每天下午来接你那辆车子的牌照号码吧。查查就知道车主是什么人……柯氏,是私家侦探社。大概你真正的姓是柯吧?”  “不是的,赖唐诺确是我的真名。”  “算了。下次我爸爸假如想请一个私家侦探,要假装是教练,至少应该清—个有点像的。”她像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  在地下室里有一个电话分机,我走下去打电话给柯白莎。“这下好了吧,”我说;“给你弄砸了。”  “什么意思给我弄砸了?”  “她想看看什么人每天下午接送我,她在街角等,看到你车号,查了一下……那是用公司名义申请的。”  我听到白莎吞口水的声音。  我说:“为了些计程车的蝇头小利,你牺牲了100元一天的进帐。”  “这样,好人。”白莎说:“你一定要想一个办法,我知道你有办法的。你肯的话,你一定有办法。白莎要你来工作,就是为的这个,养兵千日呀!你要为她着想。”  我说:“不可能了,谈也别谈了。”  “唐诺,你一定要,我们这笔钱损失不起呀。”  “你已经损失。”  “你还有办法可想吗?”  我说:“我不知道。你把车开出来,在一向等我的地方等我。”第四节  雅泰在9 点45分时出门。看门的替她把车库门开好,我一阵风似地跑到街上。运动中这一门我是专长,跑得比谁都快。  柯白莎在车上等着。我爬进她前座,同时说道:“把引擎点着,等一辆12个汽缸的车子经过我们后,你熄灯,尽全力追踪。”  “由你来驾车好了,唐诺。”  “没时间了,快点!”  她点着引擎,自路侧滑出。薄雅泰的车子像闪电似的通过我们车子。我对白莎说:“跟上去,快点。”我伸手过去把车灯关了。  白莎伸手过去,想再把灯打开,我一下把她的手推开。白莎颤颤兢兢有点把握不住,我伸一只手过去帮她扶住方向盘,我们快速跟进。过不多久,薄雅泰在一个十字路口,碰到红灯,使我们有机会缩小差距,我走车尾过去,和白莎交换了一个位置。  灯光变绿时,雅泰像尾巴着火一样冲出去。公司车在我驾驶下,摇摆地经过十字路口,渐渐加速。有人好心地在叫我忘了开灯,但是我理也不理他,还是熄了灯在开,希望能进入车子多一点的地方。过不多久路上车子渐多,我打开车头灯,让自己车子保持在她车后略靠友的地方。  白莎充满了歉意。“我应该听你话的,好人。你总是对的。喔,为什么你不坚持要我听你的呢?”  我忙于开车,所以没有时间去回她的话。  白莎继续在说话。她说:“唐诺,看来我总是没有办法让你了解我。历年来,我一个人过日子。一分一毛我要算一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只许自己吃1角5分钱。最近我收入多了一点,困难的地方变成了怎样能再去花钱。我每月允许我自己用到100 元,怎么也用不了。到了月底至少还有七、八十元花不完。你只要一旦像我一样受过没钱时的苦,你不会忘记的。”  “我也破过产的。”  “我知道,好人,但是你年轻,你有头脑。白莎脑筋不够用。不像你那种管用法。白莎只能弄一钱算一钱。你有弹性,我从来没有。有人给你压力,你就弯起来,但压力一旦取消,你立即反弹起来。我不会,我在有压力时硬顶回去,即使赢了,赢得辛苦而且没有余力进攻了。我不会弯,我会断了。”  我说:“好了,说过就算了。”  “她要去哪里?”白莎问。  “不知道。”  “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自己把自己100 元一天的差事干砸了。现在我看是没办法了。”  “唐诺,你没有使我失望过,你每次总有办法使我们度过困难的。”  “闭嘴,”我说:“我现在正在想办法,在做呀!”  在车阵中跟踪她,真是一件困难大事。她开车很轻松,只要踩油门,马力足的车子毫不费力向前闯,见空就钻。我则把车放在二档,不断向前冲一阵,改踩煞车,弄得车子抖抖的,破公司车总算尚能维持不落后太多。  她驶进了一个停车场,我不敢进去,路旁唯一有空位的是在一个消防栓之前,我说:“好了,白莎,我就停在消防栓边,万一吃了罚单,你可以记在薄先生帐上。停好车你向前去守第7街,我向后去守第8街,守在街口。她出来时,不是左转一定右转,不向你,就向我。万一向我,你不要跟过来。万一向你,我也不会过来支援。空出来的一个人就回来把车移走。”  白莎像只小羊一样温顺,“好的,好人。”她说。  白莎进出车子都非常困难。她一定得侧身挤出去。我没等她,也更没时间来侍候她。我走出车子,向8街走去。  白莎才走离车子20步左右,薄雅泰就自停车场走了出来。她向我这边走来。我缩向一个门边等她通过。  她的确在怕有人会跟踪,一路走就一路向后看。等她到了街角,她已经确定这一会没有人在跟她。我在这时跟了上去。街中有一个三流旅社。她走了进去。我在她离开门厅前不敢进入,等了一下,我进去,直接走向大厅的香烟摊。电梯门的上面有一个指针,指针停在4字上。  香烟摊上的女孩是金发下垂的大波浪头发。不知怎样使我突然想到刽子手使用的吊人索,假如我们散开一股,把它梳一下,就一样颜色,一样波浪,一样下垂。她有浅浅眉毛,大而明亮的蓝眼,她拼命做出19世纪初叶无辜处女的味道,嘴巴皱噘着,眉毛抬起,睫毛又长又弯。有点像从厨房溜进客厅的小猫。  我说:“小姐,我是一个旅行推销员。我有一批货可以推销给亚特娱乐公司,但是我缺乏内线。在这旅社里,有一个赌徒,他可以提供我所缺乏的。可惜我不知道他名字。”  她的声音,又沙又冷,有如竞选议员当选后的味道。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自口袋拿出白莎的10元开支费用,我说:“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女人。”  她娴静地把目光下垂,涂了蔻丹的手指自柜台上慢慢伸过来想拿那10元钞票。我拉回一点说:“当然,答案一定要是可靠的。”  她把头凑向我。她说:“高同是你要的人。”  “他住在哪?”我问。  “也在这旅社里。”  “当然,这我知道,几号房?”  “七二0。”  “你再说说看。”  她噘嘴,把眼皮垂下来。她的下巴和鼻子向上抬起。  我说:“好吧,假如你一定如此说。”我把10元对折折起,开始要放回自己口袋。她看一眼电梯,又凑过来,低声说:“金见田,四一九,但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也千万别撞进去见他。他的小美人才上去。”  我把10元推向她, 柜台职员正在观察我, 所以我故意东看西看,看向雪茄。“那职员怎么回事?”我问。  “嫉妒。”她微笑着说。  我用戴了手套的手指点向柜台说:“好吧,来两支这种牌子的。”我拿了雪茄,走向那职员。“玩牌玩久了,想睡上两个小时再回去玩。有房间吗,不要太高,四楼最好。”  “四七一。”他说。  “在哪里的?”  “角上。”  “有别的吗?”  “四二0。”  我说:“老兄,别笑我,打牌的人都迷信,我喜欢单数。四二0 不错,只是我不喜欢双数。四一七,四一九,或四二一如何?”  “我给你四二一。”  “多少钱?”  “3元。”  “有浴厕?”  “当然。”  我自口袋拿出3元自柜台上交过去。他把手按桌上的铃,说:“仆役。”  仆役自电梯里走出来。职员交给他一支钥匙,但对我说:“先生,你得先登记,尊姓是——?”  “王,”我说;“王台生,你登记好了,我要去睡了。”  仆役见我没有行李,用他的死鱼眼盯着我。我抛给他2角5分辅币一枚。“对客人要有笑脸,年轻人。”  他把牙齿露出来,望向我。我问他:“你要值一夜班?”  “不,11点下班。”  “电梯怎么办?”  “11点后,让它全自动。”  我说:“你听着,我赌了一夜,一天,累了,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没有人会来打扰你的。”  “这里有赌徒住里面吗?”我问。  “没有。”他说:“不过你也给我听着,假如你以为你能在这里—一”  “我不会的。”我说。  他怕我又改变主意,所以借故留在房里,替我把“请勿打扰”牌子挂到门外把手上,又把窗帘拉下,把床头灯打开。  我把他打发掉,把房门用门闩闩好。走向和四一九相通的便门,我单膝跪下,手套留在手上,开始工作。  旅社两个卧室之间的门上,要钻一个洞,最合宜的地方莫过于门板嵌花下线、如此站着的人不会看到。一把怀刀,角尖的一头就可以完成这一项工作。  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件卑鄙的工作。但是人是铁,饭是钢,人能和面包对抗吗?替柯白莎工作,更是不得不加油。我轻轻挖好洞,把眼睛凑上去。  雅泰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在哭。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在抽烟。她的眼泪,对他显然毫无影响。我只看到他下半身,自脚到他臀部。偶尔,当他的手把香烟自嘴中取下,放在椅子把手上,我也可以看到他的手。  过了一下,雅泰停住了哭泣,我看到她嘴唇在动,但是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倒不十分生气,看样子也不是气疯了,只是被征服了。  两个人谈了一下,男人握住香烟的手移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另一只手,拿了一张信封,也出现在视线之内。他把信封递向雅泰。她自长沙发倾身向前,接过信封,根本不去看里面有什么,立即把信封夹在腋下。她似乎是匆匆有事,她打开皮包,拿出一张长方形颜色的纸,交过去给他。他把这一张纸抛入右侧上衣口袋。  雅泰匆匆起立。我看到她嘴唇似乎在说:“再见。”她就走离了我的视线。  男的像在促她离开,站起来,就在此时他脸部进入我的视线.我看他一眼,他走过房间,我听到房门被打开又被关上。门是正对电梯的,我听到电梯梯箱摇摆地上来,开门,关门声,电梯摇动向下,男人自门旁走回来,顺手把房间闩上了。  我自地上站起,用手掌挥一挥裤子上可能有的灰尘。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这两个房间交通门的门闩。本来门闩在闩上后,推门闩的手把不是向上就是向下可以卡住的。这个门闩的手把是水平的,而且拉开着的。我轻轻不出声地转动门把手,门把手转到底,我轻轻地一手握紧把手,另一只手轻推那扇门。  门被打开了半条缝。  原来门是一直两面没有闩住的。真不可解,一时冲动,我想推门走进四一九去。立即我又觉得不妥;我把门关上,把把手慢慢放手不使出声,我又轻轻地把门闩在我一侧闩上。  我说过这是个3 流旅社,地毯已发光和变薄,花边纱窗帘也很脏,洗成暗黑。床罩撕破过,又缝起来的。两房之间相连的门也是一扇单薄的家伙。我站着看那扇门,突然我看到门把手在转动。有人在想推门过来,他只试了一次,就停手了。  我走出房间去,在身后把房门关上,把房门钥匙塞在口袋里,走到四一九房间前面,敲他的门。  我听到一张椅子移动声音,在地上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什么?”  我说:“姓赖。”  “我不认识你。”  “老大有话转告。”  他把门打开,看向我。  他是个大个子,神气地向前走,他自信够大,够强,没有人会欺负他。他的眉毛太浓,在鼻根部蹩到一起去了。他的眼是红棕色,深到近黑色了。我必须把我的头尽量后仰,才能抬头看他。  “你他妈是什么人呀?”他问。  “我过去之后会告诉你的。”  他把门大大打开。我放胆走进去,他把门在我身后关上,把门闩闩上。他说:“坐下来,”他自己走过去,坐在刚才薄雅泰在他房里时,坐过的椅子里,把腿抬到另外一张椅子上,点上一支烟,他又说:“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赖唐诺。”  “名字不怎么的,没听过。”  我说:“没错,你不可能听过我。”  “不过我绝不会忘记别人面孔的,你说你有信息转告?”  “是的。”  “从老大那里来?”  “是的。”  “你说老大,是什么人?”  我说:“警察局局长。”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用火柴点烟,他拿火柴的手连抖一下也没有,他安定地把烟点着,深吸一口烟。然后用他红棕色的眼珠看向我。  “说下去。”  我说:“这讯息和你的私人健康有关。”  “我健康没问题,而且会保持没问题。浑蛋讯息说些什么?”  我说:“千万别去兑现那张支票。”  “什么支票?”  “你才拿到的那张支票。”  他把他的腿自椅子上拿下来。“嘿,你的胆子不小。”  我说:“老兄,你经由亚特娱乐公司已经兑现了20000元了。20000元不是小数目了。你右面上衣口袋里又才进帐了一张支票。你把支票给我,我就走。”  他瞪着眼看我,好像我是水箱里一条罕见的热带鱼。“你倒真提起我兴趣来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我已经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也告诉你我要干什么,现在看你要怎么样办了。”  “10秒钟之后,”他说:“我马上要把你从这里抛出去,抛到你会从地上弹起来。”他自椅中站起来,把门闩打开,把门打开到底,用大拇指一指,他说:“滚吧!”  我站起来,我在选一个合宜位置,准备他来攻击时我可以转身,给他一个过肩摔。  他走向我;很随便,无所谓的样子。  我等候他出右手来攻击我。  想像中和桥田一起演练的那一招并没有出现。他的一招来自侧面。但是抓住的是我的外套领子。他的另一只手抓住我裤子后口袋。我想要支撑自己,但是好像在推一辆火车头,我被摔出去通过门框的时候,门框倏忽地经过我身旁。我双手向前,才不致让我的头撞到走道对面的墙上,我一把抓住了电梯边上把寄出信件直送楼下的钢管。他把我抓住钢管的手分开,把我一脚踢倒在电梯前空地上。  我现在懂得足球员罚12码时,皮球有什么感觉。球员撞过来,一半质量和速度的平方乘积变为动能,动能自一脚传到了球了。球的感觉就成了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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