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观望着炮击之后海盗们的忙碌。在离寨子不远的岸上,那些人正用斧子砍着什么东西——稍后我才发现,原来是那只可怜的划子。而在靠近河口的地方,在树林里正燃着一堆篝火,同时,在岸线上的小拐角与大海之间,他们的一只划于在来回往返,上面的那些人,上午我见他们还是脸色阴沉的样子,这会儿却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大吵大叫。但是从他们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大概是郎姆酒起了作用。最后,我想可以朝寨子的方向返回了。眼下我所处的地方是向东环抱锚地、伸入海中相当远的一个沙尖嘴,它半没人水中与骷髅岛相连。现在,当我起身的时候,我看到在沙尖嘴下面更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堵孤零零的岩壁,它位于低矮的灌木丛中,相当高,颜色特别自。我马上想到这可能就是本·葛恩谈到的那块白岩石,而说不定哪天真用得上那条小船,那我就知道到哪去找了。后来我就沿着树林的边缘往回走,一直走到寨子的后方,也就是向着陆地的一面,于是很快便受到了那帮忠实的朋友的热烈欢迎。很快我就讲完了我的经历,然后便开始打量起四周来。木屋是由未锯方的松树树干钉成的,包括屋顶、四壁以及地板。地板有几处高出沙地表面一英尺或一英尺半。门口有个门廊,门廊下,有一股细泉向上涌人一个相当古怪的人工蓄水池里——不是别的,而是只船用大铁锅,底儿被敲掉了,埋到沙地里,正如船长所说,“齐吃水线”。这屋子除了构架外,里面几乎空空荡荡,但是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块石板,摆放成炉床的样子,还有只陈旧生锈的铁篓子,装柴禾生火用。小丘的斜坡上和寨子里面的树全部被伐掉,用于修建木屋了,从残留下来的树桩我们可以看出,一片多么好、多么繁茂的林子被毁掉了。在树木被搬走以后,大部分土壤不是被雨水冲走就是埋成了堆,只在那细泉从锅中溢出后形成的细流边上,有一块厚密的苗床,上面长着些苔藓、羊齿植物和蔓延在地面上的小灌木丛,仍然在这沙地上摇曳着一片碧绿。紧紧环绕在寨子周围的那片树林——他们说作为防御工事是太近了——仍然长得高大茂盛,靠陆地这边全都是枞树,而朝向海滩的那边则是大片枞树与长生橡树的混生林。我已经提到过的那凉飕飕的晚风,从这草草钉成的房子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持续不断地喷洒着沙雨。我们的眼睛里是沙子,牙齿里是沙子,晚饭里是沙子,沙子还在锅底的泉水中跳着舞,整个就像快要烧开的麦片粥一样。我们的烟囱是屋顶的一个方洞,它只能让一小部分烟出去,而其余大部分烟还憋在屋子里,呛得我们一边咳嗽一边淌眼泪。此外再说说这个葛雷,我们的新伙计,他的脸上缠着绷带,因为他在同反叛分子决裂时挨了一刀;而那个可怜的老汤姆·雷卓斯,还没有被埋掉,直挺挺地靠墙躺着,身上覆盖着那面国旗。要是我们被允许闲坐着的话,我们早就会都唉声叹气的了,但是斯莫列特这个人决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所有的人手都被召集到了他面前,他分派我们轮流值班守卫。医生,葛雷,还有我,是一组;乡绅,亨特,还有乔埃斯,是另一组。我们全都累了,可还是两个被派出去砍柴,两个着手为雷卓斯挖墓,医生被安排做厨子,我在门口放哨,而船长他本人则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不停地给我们打气,哪里用得上就帮一把。医生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门口来换换空气,休息休息他的眼睛,因为他被烟熏得头昏脑胀的,而每次他过来的时候,总是跟我说句话。“斯莫列特那个,人,”有一次他说,“比我强,而我这么说是有事实依据的,吉姆。”又一次,他过来后沉默半晌,然后把头侧向一边看着我。“本·葛恩算条汉子吧?”他问。“我不知道,先生,”我说,“我不能肯定他是否精神正常。”“要是你只是有点怀疑的话,那他就是正常的,”医生答道。“一个人在荒岛上呆了三年,除了啃指甲外无事可干,吉姆,我们不能指望他像你我一样清醒的。这不合乎人类的本性。你说他一心想吃干酪?”“是的,先生,是干酪。”我答道。“好吧,吉姆,”他说,“看看可口的食物给你带来的好处吧。你见过我的鼻烟盒,是不是?可是你从未见过我闻鼻烟,因为在那鼻烟盒里面,我放了块巴马干酪——一种意大利产的干酪,非常的滋补。好啦,它归本·葛恩啦!”晚饭前,我们在沙地上埋葬了老汤姆,在风中,我们脱帽肃立在他周围片刻。柴禾已经砍了很多了,可是船长还嫌少,他还摇了摇头,然后对我们说“明天得加把劲多弄些回来。”然后,当我们吃了腌肉,又每个人来了杯上好的白兰地后,三个头头便聚在角落里商讨起我们的前景来。看上去他们似乎一筹莫展了,储存的食品太少了,在接应船到来之前,我们就会饿死。但是我们最大的希望莫过于歼灭海盗,直到他们降下骷髅旗,或是驾着伊斯班袅拉号跑掉,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已从十九人减少到十五人,其中有两个受了伤,还有一个至少是重伤——在火炮旁边被打中的——要是还没死的话。我们每次同他们交锋,都得极其小心,顾及自身的安全。而且此外我们有两个得力的盟友——郎姆酒和气候。说到前者,虽然离了有半英里远,我们也能听得见他们连叫带唱直到深夜。说到后者,医生敢拿他的假发打赌,他们在沼泽地里宿营,又缺医少药,不出一星期,他们就得有一半人病倒。“所以,”他补充道,“只要我们不先被干掉,他们会乐于驾驶着帆船逃之夭夭的。它毕竟是条船,我猜想,他们还会回到海上重操旧业,当起海盗来的。”“那是我丢的第一艘船。”斯莫列特船长说。我死累死累的,你可以想像得到,在经历了这样一番折腾后,我一倒下便睡得像根木头了。当我被一声枪响和说话声吵醒时,别人早就起来了,已经吃过了早饭,还抱了比昨天多了一半的柴禾回来。“白旗!”我听见有人说。接着,很快又是一声惊叫,“西尔弗本人!”听到这个,我一跃而起,使劲揉了揉眼睛,跑到了墙上的一个射击孔前。------------------------------------------------------------------宝岛二十 西尔弗前来谈判 果然,寨子外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挥舞着一块白布,而另外一个,丝毫不差,正是西尔弗本人,正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时辰还早,那是我出海以来遇到的最冷的一个早晨,寒气直刺人我的骨髓。头上的大空晴朗无云,林梢在晨光下泛着一抹玫瑰红。但是西尔弗和他的副官所站的地方还都是在阴影之中,他们的膝部浸在夜间从沼地那边蔓延过来的贴地的白色雾气中。寒气和水汽合在一起正好解释了这个岛荒无人烟的原因。这里显然是个潮湿、闷热、不卫生的地方。“不要出去,弟兄们,”船长说,“十有八九这是个圈套。”接着他向海盗喊话。“来者何人?站住,否则我们开枪了。”“打着休战旗呢。”西尔弗叫道。船长站在门廊下,十分谨慎地选择了一处冷枪打不到的地方。他转过身来对我们说:“医生那组负责警戒守卫。利弗西医生,烦劳你守住北面。吉姆,东面;葛雷,西面。不当班的一组,全部安装弹药。手脚麻利点,弟兄们,还要当心。”然后他又转向了反叛分子。“你们打着休战旗来干什么?”他喊道。这回是另外一个人答话了。“西尔弗船长,先生,上来跟你们谈判来啦。”他喊道。“西尔弗船长!我不认识他。他是谁?”船长叫道。接着我们听见他独自念叨:“船长,当真?嗬,高升啦!”高个子约翰本人答话了。“是我,先生。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推举我当船长,在你离职之后,先生”——在“离职”一词上他特别加重了语气进行强调。“如果我们能达成协议的话,我们愿意归顺,并且说一不二。我只要求你一句话,斯莫列特船长,就是保证我平安无事地从这个寨子出去,请迟一分钟开枪,让我走出射程。”“老兄,”斯莫列特船长说,“我压根就不想同你谈什么。要是你想跟我谈的话,你可以过来,就这些。要说要花招,那只会是你们那边,让上帝来指点你吧。”“这就够了,船长,”高个子约翰欢喜地喊道。“有你一句话就够了。我了解一个绅士的所为,这点你可以相信。”我们可以看到打休战旗的家伙正试图阻止西尔弗。这不足为奇,因为船长的答话透着不客气。但是西尔弗却大声地嘲笑了他,用手拍着他的后背,仿佛他的警戒心理多么荒唐好笑似的。接着他就向寨子挺进,把他的拐扔了过来,然后一条腿伸了过来,以极大的力气和技巧成功地翻越了栅栏,安然无恙地落到了这一边。我得承认,我被正在发生的事情完全吸引住了,压根没起到一个警戒哨的作用;事实上,我已经离开了东边的射击孔,趴在了船长的后面,这会儿他正坐在门槛上,肘拄在膝盖上,用手托着头,注视着从那只旧铁锅底的沙中冒出的水。他正径自吹着口哨,“来吧,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西尔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了小丘。面对陡峭的斜坡、密密麻麻的树桩以及松软的沙土,他和他的拐就像搁浅的船一样。但是他像个男子汉般地默默地硬撑了下来,终于来到了船长的面前,用优美的姿势向他行了个礼。他显然穿上了他最好的行头:一件宽松的蓝色外套,下摆一直垂到膝部,上面密密麻麻地钉着铜扣子,后脑勺上还扣着顶镶着好看的花边的帽子。“你来了,老兄,”船长说,抬起了他的头。“你最好坐下来。”“你不能让我进去吗,船长?”高个子约翰抱怨道,“这么冷的一个大清早,先生,坐在外面的沙地上可够我受的。”“听着,西尔弗,”船长说,“要是你安分守己的话,你这会儿正坐在你的厨房里哩。你这是咎由自取。你既是我船上的厨子——那么你就该受到优待——可你又是西尔弗船长,无非是个叛乱分子,是个海盗,那就该让你上绞架!”“好啦,好啦,船长,”冰手厨子答道,这会儿他正乖乖地坐在沙地上,“你得再拉我一把,就这样。你们这儿倒是个好地方哇。啊,这是吉姆!早上好,吉姆。医生,向你问安。啊,你们全都聚在了一块儿,可以说是个幸福快乐的家庭啦。”“要是你有话要说,老兄,最好直说。”船长说道。“你说得对,斯莫列特船长,”西尔弗答道,“公事公办,没错儿。好吧,你看看昨夜你的人干的好事。我不否认干得漂亮。你手下有人棍棒舞得厉害。我也不否认我的人——可能是全体,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能我本人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可能就是我上这儿来谈判的原因。但是你听着,船长,决不会有第二次了,我赌咒!我们会加强警戒,少喝些郎姆酒。可能你认为我们全都烂醉了吧,但是我告诉你我是清醒的,我只不过累得像条狗。要是我早醒上一秒种的话,我就会当场抓住你们,我会的。当我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还没咽气呢。”“嗯?”斯莫列特船长说,尽可能地保持着冷静。西尔弗所说的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一个谜,但是你从他的口气中却决不会察觉出来。至于我,我开始有点开窍了。我想起了本·葛恩最后说的那句话。我想他在海盗们醉倒在篝火旁时光顾了那里,我敢肯定,我们只剩下十四个敌人需要对付了。“好啦,就这样,”西尔弗说。“我们想得到那笔宝藏,我们一定能得到它——我们就是奔它来的!我说,你们只须保住性命就行,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你有张图,是不是?”“可能是有吧。”船长答道。“噢,好啦,我知道你有,”高个子约翰答道,“跟手下讲话不必那么不客气,这没有一点用处,你要明白这一点。我的意思是,我们想要你的这张图。听着,就我本人来讲,决不会有意伤害你们。”“少跟我来这套,老兄,”船长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干什么我们知道得很清楚,我们不在乎。至于你现在想要的东西,你听好,门儿也没有。”说完,船长平静地注视着他,并继续装着一斗烟。“如果亚伯拉罕·葛雷——”西尔弗冲口而出。“住口!”斯莫列特船长吼道。“葛雷什么也没跟我说,我也什么都没问他。再多说点,我想让你们连同这个岛统统沉入到水里去见龙王。以上就是我对你们的看法,老兄。”船长发的这通小火使西尔弗冷静了几分。他本来有些冒火,但这会儿他又恢复了常态。“也许是吧,”他说,“先生们根据情况来划定是非曲直,这我不会限制。啊,既然你抽开烟斗了,船长,我也就不拘礼节地照办啦。”于是他也装了烟斗,点燃了它,这两个人就面对面地默默地抽了会儿烟,时而按一按烟斗,时而伸出头去吐口唾沫。看他们那样子真像在演戏一样。“听着,”西尔弗重新挑起了话头,“就这样吧。你把寻宝图交给我们,不再向可怜的船员们开枪射击,也别在他们睡熟的时候敲碎他们的脑袋。你们这样做了之后,我们可以给你们个选择的机会。或者,在财宝装上船后,你们和我们一起上船,然后我可以担保,以我的名誉担保,我将让你们在某个地方安全上岸。或者,如果那不合你们的意的话,考虑到我的手下因为肚子里仍有怨气、记着仇,可能有些人会粗暴些,那你们就留在这里,你们可以这样做。我会把给养分给你们些,半对半,我像前次一样发誓,我将告诉给我见到的第一艘船,让他们到这儿来把你们接走。你得承认那是个优待,你不可能得到更优惠的条件了,不可能。而且我希望”——他提高了嗓门——“在这木屋里的所有的人都好好想想我的话,因为我对船长说的也就是对大家说的。”斯莫列特船长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往他左手的掌心上磕了磕烟斗里的灰。“就这些?”他问道。“句句是实,我赌咒!”约翰答道。“要是你拒绝的话,你就等着吃枪子儿吧,休想再见到我。”“很好,”船长说道。“现在你来听我说。要是你们放下武器,一个一个地前来,我就把你们全都铐起来,送回家去,在英格兰来一次公正的审判。要是你们不,我的名字是亚历山大·斯莫列特。我已经升起了我英王陛下的旗帜,我要让你们统统去见龙王。你们找不到宝藏的,你们也不会驾驶这艘船——你们中没人能驾驶得了这艘船。你们打不过我们——葛雷,就从你们那五个中跑了出来,到了这边。你们的船正进退两难,西尔弗船长,你现在在下风岸上,这一点你很快将发现。我站在这里跟你讲这是我对你的最后忠告。因为,以上帝的名义,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就让你的后脊梁吃一颗子弹。开步走,小子。烦请从这儿滚开,一步步爬回去,用上加倍的速度。”西尔弗的面孔是一幅图画;他的眼睛因为暴怒而向外凸着。他甩掉了烟斗里的灰。“拉我一把!”他叫道。“我不拉。”船长答道。“谁来拉我一把?”他吼道。我们中谁也没动。他咆哮着发出最恶毒的咒骂,爬在沙地上,一直爬到了门廊前,抓着门柱子,用拐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撑了起来。接着他便向泉水阵了一口。“看这儿!”他叫道,“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看法。不出一个钟头,我就要把你们的老木屋像郎姆酒桶似地凿穿。笑吧,你们这些天打雷劈的,笑吧!不出一个钟头,我就让你们笑脸变哭脸,让你们觉着还不如死了的好。”他又断断续续地骂了一气,这才拄着拐,艰难地踩着沙地向下坡走去,失败了有四、五回,才在打白旗的人的帮助下越过了栅栏,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树林里。---------------------------------------------------------------------宝岛二十一 敌人进攻寨子 西尔弗一消失,一直密切注视着他的船长便将身子转回了屋里,发现除了葛雷外谁都没在自己的岗位上。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船长勃然大怒。“各就各位!”他吼道。接着,当我们全部溜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之后,“葛雷,”他说,“我要把你的名字写进航海日志里:你像名真正的海员一样忠于职守。特里罗尼先生,我对你感到吃惊,阁下。医生,我想你是穿过军装的!要是你在方特诺依就是这样服役的话,先生,那你最好躺到你的铺位上去。”医生这一组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射击孔旁,其余的人都忙着给备用枪支上弹药。可以肯定,我们每个人都是面红耳赤的,而且,就像俗语讲的,耳朵里就像有个跳蚤。船长默默地察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开口讲话了。“弟兄们,”他说,“我已经给了西尔弗个侧舷炮齐发。我给他一顿痛骂,就是想激怒他;就像他说的,不出一个钟头,我们就要受到进攻。我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这一点我是不必说了,但是我们是在工事里作战,而且,在一分钟前,我还会说我们作战是有纪律性作保证的。只要你们愿意,我毫不怀疑我们会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接着他又进行了一番巡视,随即看到,就像他说的,万事俱备。在屋子窄的那两面,也就是东面和西面,只有两个射击孔;在门廊所在的南面,还有两个;而在北面则有五个。我们七个人有整整二十支枪。柴禾被堆成了四堆——你可以把它们叫做四张台子——每堆都位于屋子每一面的中央,而在每个这样的台子上都放了些弹药和四支装好弹药的火枪,以供守卫者取用。在屋子当中的地方,则放置了一排弯刀。“把炉火熄了,”船长说,“寒气过去了,我们不必再叫烟熏得我们睁不开眼睛。”那个铁篓子被特里罗尼先生整个地拎了出去,余烬在沙子里灭掉了。“霍金斯还没吃上早饭呢。霍金斯,你自己动手去拿早饭,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吃,”斯莫列特船长接着说道,“打起精神来,孩子,只要还活着你就得吃饭。亨特,给大家上一圈白兰地。”在这段时间里,船长在脑子里构想出防守方案。“医生,你把住门,”他说,“注意,不要暴露自己;待在里面,从门廊往外射击。亨特,负责东面。乔埃斯,你站在西面,老弟。特里罗尼先生,你是最好的射手——你和葛雷得负责最长的北面,有五个射击孔;这里最危险。要是他们上到这面来,从我们自己的射击孔里向我们开火,情况就不妙了。霍金斯,你和我枪法都不怎么样,我们就站在一边装弹药,打个下手。”正如船长所说,寒气过去了。太阳刚一爬到我们外围的树梢上,就将它的热力倾向了地面,把个雾气吸得干干净净。沙子很快便开始发烫,木屋房架上木头里的树脂也被烤化了。外套和上衣已被扔到了一边,衬衫领口也敞开着,翻到了肩上;我们每个人都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天气炎热加上内心焦灼,弄得浑身燥热。一个钟头过去了。“该死的家伙!”船长说,“这沉闷得像赤道无风带似的。葛雷,吹口哨招招风吧。”而就在这时,传来了进攻的第一声消息。“请问,先生,”乔埃斯说,“要是我看见什么人,我可以开枪吗?”“我告诉你可以开枪!”船长大声喊道。“谢谢你,先生。”乔埃斯仍旧彬彬有礼地答道。接下来半晌不见动静,但那句话已经使我们都警惕得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枪手们用手端平了枪,船长仁立在屋子的中央,紧闭着嘴巴,皱着眉头。这样又过了几秒钟,直到乔埃斯猛地举枪开了火。枪声余音未落,回敬的枪声便接踵而至,从寨子的四面八方飞来,像接连不断的雁群似的,一枪紧挨一枪。有几发子弹打中了木屋子,但是没有穿透进来。当硝烟散去之后,寨子和环绕它的树林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和空落。没有一根树枝摇动,也没见到一个暴露我们敌人踪迹的枪管在闪光。“你击中目标了吗?”船长问道。“没有,先生,”乔埃斯答道,“我想是没有,先生。”“讲实话也算不错,”斯莫列特船长咕哝道。“给他的枪装上弹药,霍金斯。你那边打了几枪,医生?”“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利弗西医生说道,“这边是三枪。我看到三次闪光——两次挨得近——另外一次离得远,靠西边。”“三枪!”船长重复道。“那么你那边总共有多少呢,特里罗尼先生?”这可不太容易回答了。从北面射来了许多枪——据乡绅计算是七枪,而据葛雷估计则是八枪到九枪。从东面和西面射来的总共只有一枪。因此,进攻显然是从北面展开,而在其余的三面,我们将只受到些虚张声势的骚扰。但是,斯莫列特船长并没有改变部署。他提出,如果反叛分子成功地越过了栅栏的话,他们就会占领任何一个无人把守的射击孔,就会把我们像打耗子一样地打死在我们自己的堡垒里。我们也没有时间多想了。突然,随着一声呐喊,一小撮海盗窜出了北面的树林,直奔寨子跑来。与此同时,树林里又一次开了火,一颗子弹呼啸着从门外飞来,立刻便把医生的枪击成了碎片。海盗们像猿猴般地翻越了栅栏。乡绅和葛雷一次又一次地射击,三个倒下了,一个向前倒在寨子里面,两个朝后倒在了外面。但这两个中,有一个显然是受了惊吓而非挂彩,因为他又一骨碌爬起来,立刻便消失在了树林里。两个当场毙命,一个跑掉了,四个已经漂亮地进到了我们的栅栏里面;而在树林的隐蔽下,还有七八个人,每个人显然都配备了好几支枪,不断地向木屋进行猛烈的、然而是无效的射击。那四个越过栅栏的人直奔木屋冲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而那些树林里的人也跟着呐喊助威。我们这边开了几枪,但是枪手由于过于匆忙,似乎一发也未中的。不一会儿,四个海盗便已冲上了小丘,向我们扑来。那个水手长乔布·安德森的脑袋出现在中间的一个射击孔里。“灭了他们,一个不留——一个不留!”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咆哮着。与此同时,另一个海盗猛地抓住了亨特的枪管,从他的手中夺了过去,拖出了射击孔,然后,以漂亮的一击,打得这可怜的人倒在了地板上,失去了知觉。此时,第三个海盗丝毫未损地绕着木屋跑了一匝后,突然出现在了门口,举着他的弯刀向医生砍去。我们的处境完全颠倒了过来。就在一刻以前,我们还在掩蔽下射击暴露着的敌人,这会儿却是毫无掩蔽地暴露给了对方而无还手之力。木屋里弥漫着硝烟,多亏了这,我们还算安全些。呐喊和骚乱、火光和枪声,以及一声很大的呻吟,充斥着我的耳朵。“出去,弟兄们,出去,和他们在开阔地拼!弯刀!”船长叫道。我从柴禾堆上抓起了一把弯刀,同时另一个人也抓起了一把,在我的手指关节上划了一下,这我当时几乎都没感觉得到。我夺门而出,冲到了明朗的阳光下。有人紧跟在我后面,我搞不清是谁。在正前方,医生正把那个对头赶下了小丘,当我刚刚把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已突破了对方的防守,在那人脸上狠狠地来了一刀,疼得那家伙倒在地上打滚儿。“绕屋子来,弟兄们!绕屋子来!”船长叫道;即使是在混乱中,我也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我机械地服从命令向东转,举着弯刀跑步绕过屋角。接着我便与安德森面对面地遭遇了。他大声地吼叫着,把他的弯刀举过了头顶,刀身在阳光下寒光四射。我连害怕都来不及,就在这刀悬未落的危难关头,我一下子就跳到了一边,脚踩到松软的沙子里没有站稳,跌了一跤,头朝下滚下了斜坡。当我刚从门口冲出来时,其他的叛乱分子正一窝蜂地涌上栅栏,企图结果了我们。一个戴顶红色睡帽的人,衔着他的弯刀,甚至已经爬到了栅栏顶上,一条腿已经迈了过来。这段间隔是如此的短促,当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那个戴红色睡帽的家伙仍旧一条腿在外一条腿在里,而另一个家伙仍只是露出个脑瓜子在栅栏顶上。然而就在这刹那间,战斗结束了,胜利属于了我们。紧跟在我后面的葛雷,在那个大个子水手长正为劈空而愣神的当儿就砍倒了他。另外一个,在他从射击孔向屋内开枪的时候被打中了,这会儿正痛苦地在地上挣扎呢,他手里的枪还在冒着烟。第三个,就像我看到的那样,被医生一刀结果了。越过寨子的这四个人中,只有一个没被干掉,他把弯刀丢在了地上,正被死亡吓得抱头鼠窜哩。“开枪——从屋里开枪!”医生叫道。“还有你们,弟兄,快回屋去隐蔽。”但他的话未引起注意,因此没人开枪,于是这最后一个海盗便逃之夭夭了,和其余的人一起消失在了林子里。在三秒钟内,这群进攻者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剩了五个人倒在地上:四个在栅栏里边,一个在外边。医生、葛雷和我全速跑回了木屋。幸存的海盗一定很快就回来捡拾枪支,战斗随时都可能再次打响。这时,屋内的硝烟已经稍稍消散,我们一眼便可看出为胜利所付出的代价来。亨特倒在了他的射击孔旁,昏迷不醒。乔埃斯紧挨着他,被射穿了脑袋,一动不动。而就在屋子正中,乡绅正扶着船长,两人都面色苍白。“船长受伤了。”特里罗尼先生说。“他们跑掉了吗?”斯莫列特先生问道。“都想跑,你可以相信,”医生回答道,“但是有五个永远也跑不了了。”“五个!”船长叫道,“看,这满不错。五个对三个,剩下我们四个对他们九个。这个差距比刚开头的时候小得多了。那时是我们七个对他们十九个,想想那时的处境,真是让人受不了啊。”①①叛乱分子很快就只剩下八个了,因为那个在船上被特里罗尼先生打中的人当晚就死了。但是这一点,这忠实正派的一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注-------------------------------------------------------宝岛二十二 我的海上奇遇的开始 反叛者们没有卷土重来,树林中再也没听到枪声。照船长的推测,他们已经“领到了当日的口粮”,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察看伤员,准备午饭。尽管外边很危险,我和乡绅还是宁愿到门外去做饭。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听到伤员痛苦的呼喊声和惨叫声,让人不忍人耳。枪战中倒下的八个人中仅有三人还有微弱的呼吸——一名在枪眼旁中弹的海盗、亨特和斯莫列特船长。其中前两位已没有生存的可能了。那个海盗最终死于医生的刀下。尽管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亨特还是没能苏醒过来。他整整挣扎了一个白天,像住在我们店里的那位老海盗中了风似地大声喘息。但是由于他的肋骨被打断了,跌倒时颅骨又被撞碎,在夜里不知何时偷偷见上帝去了。至于船长,伤口虽然很痛,但并未击中要害部位,所以没有生命危险。他先是中了乔布·安德森一枪,子弹穿透肩肿骨,触伤了肺部,但并不严重。第二颗子弹击中了小腿,仅有部分肌肉受到损伤。医生说他肯定可以复原,但今后这几个星期里,他不能走动,不能伤到胳膊,甚至于尽可能地少说话——如果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话。我的指关节偶然受的伤倒没什么。利弗西大夫给我贴上了膏药,还扯了扯我的耳朵来安慰我。午饭后,乡绅和医生在船长身旁坐了下来,一同商讨军情。当他们商议够了,时间刚过正午,医生拿起帽子和手枪,腰上挂着弯刀,把地图放在口袋里,肩上扛着一支滑膛枪,翻过北边的栅栏,快速地消失在丛林中。我和葛雷一同坐在木屋的另一头,听不到我们的头儿在商谈些什么。利弗西的举动使葛雷吃惊得竟然忘记了把衔着的烟斗拿下来后再放回嘴里。“哦,我的龙王爷,”他说,“利弗西疯了不成?”“不可能,”我说,“要是这伙人都疯了的话,也要最后才轮到他,我敢说。”“也许吧!老伙计。”葛雷说,“他可能是没疯,要是那样的话,照你说,那就是我疯了。”“我敢说,”我答道,“医生一定有他的打算,如果我猜对了的话,他现在要去见见本·葛恩。”事后证明我猜中了。但目前,木屋里闷得要命,栅栏里边的一小块沙地被正午的炎炎烈日晒得像要冒出火来。我头脑中开始酝酿一个新念头,这个念头并不是那么合乎情理。我开始羡慕医生能够走在阴凉的树阴下,听着小鸟瞅嗽的叫声,闻着松树散发出的清香,而我则坐在这儿受着太阳的烘烤,身上的衣服汗遏退的。周围流了一地血,许多尸体横在地上,我对这鬼地方的厌恶几乎同恐惧一样强烈。我一直在洗刷木屋里的血迹和午饭的餐具。我愈洗愈厌恶这个鬼地方,也就愈加羡慕医生。到了最后,在一个面包袋旁,趁没人注意到我,我做了逃走的第一步准备:往我的上衣口袋里塞满了干面包。我承认我是个大傻瓜,当然会做出愚蠢可笑、鲁莽冒失的事来。但我下决心,尽全力小心谨慎地做。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些干面包至少两天内不至于使我挨饿。然后我拿了两只手枪,因为我已有一筒火药和一些子弹,就觉得武装得够可以的了。至于我头脑里的计划,我想不算太坏。我打算到把东面的锚地和海隔开的沙尖嘴上去,找到我昨天傍晚发现的那面白色岩壁,看看本噶恩的小艇是不是藏在那里,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这件事值得去试一试。但是我知道他们肯定不让我离开木屋。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不辞而别,趁人不备时,偷偷溜出去。这使得本身是对的事情因做的方式不对也变成错的了。但是我只不过是个毛孩子,下定了决心就不再犹豫了。最终正如事情发展的那样,天赐良机,乡绅和葛雷正忙于帮船长缠绑带,路就在前方。我一个箭步窜出去,翻身越过栅栏,钻进茂密的丛林中。在他们发觉前,我已逐渐远离木屋,听不到他们的呼喊声了。这是我第二次做傻事,比前一次更草率,因为我仅撇下两个未受伤的人守卫木屋。然而同第一次一样,这次行动又一次救了我们大家的命。我径直朝海岛的东海岸跑去,因为我决定沿着沙尖嘴靠海的一边下去,以避免被锚地里人的察觉到。此时已过下午了,太阳还未落山,天气仍很暖和。我继续穿行于高大的树林中,不仅可以听到前方不远处海浪拍击岩石发出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声,还可以听到树叶和树枝发出的沙沙声——这表明海风比平日里更强些。很快凉风阵阵袭来,我又走了几步来到树林边的开阔地,见到蓝色的大海在阳光下伸展到地平线上,翻腾的浪花在海滩上滚出许多泡沫来。我从未看到过藏宝岛附近的海域如此平静过。阳光直射下来,周围没有一丝儿风,蔚蓝的海面上波平如镜,但沿海岸边却仍是波涛滚滚,日夜喧嚷。我想整个岛上是无处听不到这种浪花飞溅的响声的。我怀着愉快的心情,沿着岸边走去,直到我估计已远离了南岸,才在茂密的灌木丛的隐蔽下,警惕地攀上沙尖嘴的斜坡。我背对着大海,前面是锚地。海风耗竭了淫威,很快地平静下来,紧跟着,轻柔的海风从南面、东南面飘拂而来,携来了大团大团的雾气。在骷髅岛的下风处,铅灰色的锚地像我们初次进来时一样平静。伊斯班袅拉号停在如镜的水面上,从桅顶到吃水线以及悬挂的海盗旗都倒映得清清楚楚。大船旁停靠着一只划子,西尔弗坐在层座上,我一眼就认出是他,还有两个人斜靠在船墙上,其中一个戴着红色的帽子,正是我几个小时前看见的那个跨在栅栏上的坏蛋。他们显然在谈笑,由于隔得那么远——大约一英里的距离,他们谈些什么,我当然一句也听不清楚。突然,我听到一声极其恐怖的怪叫,简直难以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声音。最初把我吓坏了,但我很快就记起那是名叫“弗林特船长”的鹦鹉在叫。它正蹲坐在主人的手腕上,根据它那亮丽的羽毛,我可以辨认出它。不久,划子撑离大船划向岸边,戴红帽的那个家伙和他的同伙从船舱升降口走了下去。就在这时,太阳落到望远镜山后面。由于雾聚集得很快,天已经开始黑下来。我知道如果我想在今晚找到小艇,必须抓紧时间。露出灌木丛的白色岩壁依旧在下面大约远离八分之一英里的沙尖嘴上。我花了好些时间才爬到那里,我往往手脚并用地在树丛中潜行。当我的手触到粗糙的岩壁时,夜幕几乎降下来。在岩壁的正下方有极小一块长有绿色草皮的洼地,被沙汀和高及膝部的茂密的矮树所掩盖。洼地中间果然有山羊皮做的小帐篷,有点像吉卜赛人在英国流浪时携带的帐篷。我跳到洼地里,掀开帐篷的一角,看到了本·葛恩的小艇。这是一只再简陋不过的小艇,木料粗糙,斜底船架用毛朝里的山羊皮包起来。船小得可怜,以至于我坐在里边也很挤,真难以想像它如何能载得了一个大人。一块坐板装得极低,船头装有脚踏板,还有一支双叶划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支渔船,好像是我们的祖先不列颠人制造出来的,但我的确看到了本·葛恩的这条船。它让我难以形容,只能说这是我头一次看到的手工制作的最糟糕的一条船。但是这条小船有它本身的最大的优点,它轻巧、方便。现在既然已找到了小艇,想想我擅自离守的时间也太久了,是该回去了。但此刻我又有了另一个主意,并且感到很得意,非把它实现不可,即使斯莫列特船长想阻挡也阻挡不了。那就是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地把小艇划出去,靠近伊斯班袅拉号,砍断锚索,任它飘流到哪个岸边。我敢认定,反叛者们早晨遭到这样的痛击,定想及早出海。我想这样做要是可以阻止他们逃跑,该有多好哇。看到海盗们连一只小船也没留给守卫在大船上的人,我想这件事做起来没多大危险。我坐下来等待天黑,用于面包饱餐了一顿。这个夜晚对于实施我的计划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浓雾已吞没了整个世界。当天空中最后一丝余光消失后,藏宝岛被黑夜吞噬了。终于我扛起那支小艇,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我吃晚饭的回地,整个锚地只能看见两点光亮。一处是被击退的海盗们在海边洼地上升起的大火堆,另一处是隐约可见的微光,它指示着大船停泊的位置。落潮时船头转了个方向,现在船头向着我,只有船舱里透出一点灯光;我看到的仅是从尾窗中射出的强光在雾中的反射而已。落潮已有一段时间了,我必须跋涉一段很长的沙滩(有好几次我的脚陷进了泥沙中),才走到了正在退下去的水边。在水中趟了几步后,我稍稍用力就麻利地把小船平放在水面上。-----------------------------------------------宝岛二十三 潮水急退 那只小艇对于我这样体重和身高的人来说,非常安全。我有充分的体会,直到不再用它为止。小艇既轻便又灵巧,但划起来又很别扭,好向一边偏。无论你怎样划,它总是比其他船更好偏向下风方向,还来回打转,且精于此道。甚至本·葛恩自己也承认,这小船“不好对付,除非你摸透了它的脾气”。我当然不知道它的脾气。它能转向任何一个方向,就是不肯走我要去的方向,我大部分时间坐在船的内侧,要不是有潮水帮助,我相信我这辈子也无法靠近大船。算我运气好,无论我怎样划,潮水始终把我往下冲,而伊斯班袅拉号正巧在航道上,错过它也不太可能。大船最初黑糊糊的一团出现在我面前。渐渐地显现出桅杆。帆桁和船体。紧接着由于我愈往前,退潮愈急,小船已接近锚索了,我就立刻把它抓在手里。锚索绷得像弓弦一样紧,可见用多大的力量才把船拴住。夜色中泛着细浪的潮水在船身周围汩汩作响,犹如山间流淌的泉水。只要我用刀把锚索砍断,船就会被潮水冲走。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但我忽然意识到,绷紧的绳索一经砍断,我的小船就会像被马蹄踢了一样翻进水里。这是由于小船与大船的比例相差太悬殊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停了下来,如果不是幸运之神再次垂青于我,我可能会干脆放弃原来的打算。但正在此时,从东南面,一会儿又从南面吹来的微风,在夜色中转成了西南风。我正在犹豫不决时,一阵风吹来,潮水把伊斯班袅拉号高高拱起。令我喜出望外的是被我抓紧的锚索松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手浸人了水中。于是我当机立断,掏出折刀,用牙齿把它拉开,开始一股股地割断绳索,直剩下最后两股绳牵紧船身。于是我停了一会儿,静候下一阵风能再次使锚索松弛下来,以便割断最后两股。整个这段时间,我一直听到从船舱里传出的大声谈话,但是,说句实话,我的心思一直在别的事情上,压根儿没去听。然而现在由于我没有什么事可做,便开始留心听他们讲话。我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的,他曾经做过弗林特的炮手。另一个声音,当然是出自那个戴红帽子的家伙。两个人显然已酒醉如泥,但还在喝。因为在我侧耳聆听时,他们中的一个推开尾窗,随着一声大喊,扔出一件东西来,我猜是一只空酒瓶。但他们不光是喝醉了,看起来还暴跳如雷,吵骂声像雹子一样,不时达到高潮。我总以为这次定会打起来,但是每次对骂都会平息下去,声音逐渐压下来,转为嘟囔声。过一会儿,危机重新爆发,但又会转危为安。在岸上,我可以看到一大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从岸边的树丛中透出红光来,有人在唱一首老歌,一支单调的水手歌谣。歌谣的每一句的尾音都唱得发颤,都要降低,没完没了,除非唱歌的人自己不耐烦了才不唱了。在航行中我听到过不只一次,还记得其中两句是这样的: 七十五个汉子驾船出海;只剩一人活着回来。我想对于今天早上伤亡惨重的一群海盗来说,这只悲伤的调子再合适不过了。但是,接下来我看到的是,这群海盗同大海一样对此毫无感觉。终于又吹来一阵海风,大船在黑暗中侧着船身向我靠近了些,我感觉到锚素又松了一下,就用力把最后两股完全割断。小艇只稍稍被风推了一下,我几乎一下子对准伊斯班袅拉号的船头撞去。与此同时,大帆船开始慢慢掉转船身,在潮水的带动下头尾倒了个过儿。我拼命地划桨,时刻都提心吊胆怕被大船带翻。我发现我无论怎样也不能把小艇从大船身边划开,就手撑着大船把小艇划向大船尾部,这才逃离了险境。就在我撑罢最后一桨时,我的手仍然碰到一条从后舷墙上垂挂下来的绳子,就一下子把它抓在手里。我为什么要抓住它,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起初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但我既然已经抓住了它,并发现绳子另一端栓得很牢,好奇心开始占了上风。我决心要向船舱里面张望一下。我两手交替地抓住绳子往大船上靠,当我估计已靠得够近时,就冒着生命危险升高大约半个身体,见到了船舱的舱顶和舱内的一个角落。正在这时,大船和小艇正在迅速地顺着潮水向下滑,最终滑向和岸边的篝火一齐。按水手的说法,大船嗓门大,也就是溅起的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但是在我的眼睛高过窗棂之前,我始终弄不清楚守卫的人为什么不发警报信号。在这么不稳的小船上我只能看一眼,但只这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原来汉兹和他的伙伴都用一只手掐住对方的脖子扭作一团,在做拼死的搏斗。我又及时跳回到座板上,差一点儿就掉进水里。刹时间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两张凶神恶煞似的脸在熏黑了的灯下晃荡着,显得通红。我闭上眼睛,让它们重新适应黑暗。没完没了的歌谣终于停了下来。篝火旁所剩无几的海盗又唱起我听腻了的那个调子: 十五个汉子扒上了死人胸——哟——嗬——嗬,再来郎姆酒一大瓶!酗酒和魔鬼使其余的人都丧了命——哟——嗬——嗬,再来他郎姆酒一大瓶!我正思量着,酒和魔鬼在这伊斯班袅拉号的船舱里想必正忙得不可开交,不曾想小艇突然一斜来了个急转弯,好像要改变航向,而这时我又突然感到小艇奇怪地加速了。我立刻睁开双眼。我周围伴随有刺耳的流水声和波光粼粼的细浪。我始终未能脱离伊斯班袅拉号后面几码的漩涡,而大船本身好像也在摇摇摆摆地转变方向,我看见船的桅杆在漆黑的夜幕的映衬下颠了一下,就敢断定大船也正朝南转弯。我回头一望,心吓得差点蹦出来,我背后就是红红的篝火。潮水已转向右边,把高高的大船和我那不断颠簸的小艇一并带走。水流愈来愈急,浪花愈溅愈高,潮声愈来愈响。潮水一路旋转着冲向那个狭小的口子向宽阔的海洋退去。突然,我前面的大船猛地一歪,大约转了一个二十度的弯。几乎就在同时,从船上传来两次叫喊声,我听到了匆匆登上升降口梯子的脚步声。我知道两个醉鬼最终停止了那场搏斗,终于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我趴在可怜的小艇底部,把我的灵魂虔诚地交给造物主安排。到了海峡的尽头,我相信我们必定会被汹涌的波浪所吞没,那时所有的烦恼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死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可怕,可眼看着厄运临头却让我无法忍受。我这样将近趴了几个小时,不断地被海浪抛来荡去。不时地被海浪打湿衣裳,每次都担心会被下一次大浪抛入海中。渐渐地,疲倦使我在惊恐万状的情况下打起盹来,最后终于睡着了。我躺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里,梦见了家乡和我的“本葆海军上将”老店。-------------------------------------------------------宝岛二十四 小艇巡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