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过——”“别急,我们一步步来嘛。他崇拜自己的侄儿,因此我们可以不加思索地指出这么一个必然的事实:他会把极为可观的财产遗留给这个侄儿。”“但是……”“当然,那些遗产会有一部分捐赠给他所爱好的鸟类保护事业,可是大部分的财产将归属迈克尔·塞顿。上星期二开始有了关于迈克尔失踪的报道,而星期三对尼克小姐的谋害就开始了。我们假设一下,黑斯廷斯,迈克尔·塞顿在起飞前曾立过遗嘱,在那里头他把一切全都留给惟一的亲人未婚妻了。”“这只是你的臆测罢了。”“对,只是臆测,但肯定不会错的。如果不是这样,所发生的一切便只能是个无解方程。须知这不是一笔无足轻重的小遗产。这是一笔惊人的大赌注呀!”我沉默了片刻,在心里仔细盘算。我觉得波洛这样下结论未免轻率,然而我也隐约感觉到他已经把握住了关键性的事实。他那卓越的眼力屡试不爽,在过去的年代里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不少疑点仍需澄清。“要是他们的订婚根本就没人知道呢?”我争辩说。“哈!肯定有人知道。这种事情是没有不走漏风声的。即使不知道,猜也猜得出。赖斯太太就疑心过——这是尼克小姐说的。而且她还可能证实了她的怀疑。”“怎么证实的?”“可以这样设想:迈克尔·塞顿必然有信写给尼克小姐,因为他们订婚的时间不短了。尼克小姐向来粗枝大叶,难道会费心把这些信特别秘密地锁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简直不相信她会用锁锁过东西。因此赖斯太太要证实她的疑心实在太容易了。”“弗雷德里卡·赖斯知道她朋友的遗嘱内容吗?”“这更不用说了。啊,很好,现在范围缩小了。你还记得我列的那张从一到十的名单吗?表上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我排除了佣人,排除了查林杰中校——虽然从普利茅斯到这儿的三十英里路他竟开着汽车走了一个半小时,我也排除了拉扎勒斯先生,他曾出价五十镑去买一幅仅值二十镑的画。这在干他那种行当的人来说是耐人寻味的。我也排除了那两位古道热肠的澳大利亚人。表里只留下两个人了。”“一个是弗雷德里卡·赖斯,”我慢吞吞地说,仿佛又看见了她那苍白的脸,浅黄的头发和柳条般的身影。“对,她是很明显的。不管尼克那份遗嘱的措辞多么不正规,她总归是一切动产的继承人。除了悬崖山庄之外,其余一切东西都将落到她的手中。如果昨天晚上死的不是马吉小姐而是尼克小姐,赖斯太太今天已经是个腰缠万贯的阔妇人啦。”“我简直无法相信。”“你是说你不相信一个如此娇媚纤弱的女郎竟会杀人对不对?其实别说你了,就是陪审团里有时也会有个把不谙世事的陪审员受这种想法的影响哩。不过你也许是对的,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谁?”“查尔斯·维斯。”“但他只能得到房子呀。”“是的,不过他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是他替尼克起草遗嘱的吗?我想不是的。因为如果是他起草的,这份遗嘱就会由他保存而不会叫尼克说出‘总在什么地方的’这种话来。所以你看,黑斯廷斯,他可能对这个遗嘱一无所知,甚至以为她根本就没有立过遗嘱。这样,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他便是最近的亲属,可以继承尼克留下的一切财产。”“对,”我说,“我现在认为这个人是凶手的可能性比赖斯太太大。”“这是因为你怜香惜玉,黑斯廷斯。居心险恶的律师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熟悉形象。维斯是个律师,再加上生就一张冷淡的面孔,你就以为是他干的了。当然,从某些方面来看,他的确比赖斯太太更为可疑。他比她更容易知道那枝手枪在什么地方,也更像个会使用这种武器的人。”“还有把那块石头推下峭壁。”“是啊,可能的。虽然我说过只要有一根杠杆,这件事谁都干得了。况且那块石头滚得不是时候,没伤着尼克,看上去倒像个女人干的。但把汽车上的刹车搞坏却又像是男人才想得出的点子——虽然现在许多女人摆弄起机器来也是一把好手。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我们怀疑维斯先生,有一两个地方却解释不通。”“比如说——”“他不像赖斯太太那样有机会了解到尼克小姐订婚的消息。还有,他办起事来是沉着冷静的。”“沉着冷静又怎么样呢?”“塞顿之死直到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才被证实。在这之前,塞顿之死仅仅是人们的猜测。没有任何把握地卤莽行事不像一个职业律师的处事方法。”“对,”我说,“女人就不同了。她们感情冲动起来是又卤莽又不考虑后果的。”“不错。”“尼克至今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真是侥幸之侥幸。”突然我想起弗雷德里卡说“尼克每次都能逃避灾难,真有神佑”这句话时所用的奇怪声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是呀,”波洛低声说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惭愧得很。”“是天命吧。”我喃喃地说。“啊,我的朋友,我是不会把人类的过错归咎于上帝的。我说,当你在星期天早上做祷告的时候,虽然出于无心,但在你的声音里总带有那么一种不满,仿佛说是上帝杀了马吉小姐,对不对?”“真的,波洛!”“可是,我的朋友,我却不会仰天长叹,说:‘既然上天安排了一切,我便只需袖手旁观’。因为我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上帝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要我来干涉世事的。这是我的天职。”我们沿着“之”字形小路登上山顶,走进悬崖山庄的花园。“啊,”波洛说,“这条路真陡,我走得满身是汗,连胡子都挂下来啦。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对,我要来干涉世事,并且总是站在无辜者和受害者的一边。现在我站在尼克小姐这边,因为她是受害者。我也站在马吉小姐这边,因为她被无辜地打死了。”“你把长矛指向弗雷德里卡·赖斯和查尔斯·维斯。”“不,不,黑斯廷斯,我并不抱成见。我只是说,目前看来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可能搞了鬼。咦,你看。”我们走到了屋前的草地上。一个看上去蠢得可以的长脸男人正在推一台割草机。他的双眼就像死鱼眼睛一样没有一点灵光。在他身旁有个十岁光景的男孩,相貌奇丑但相当聪明。我忽然想起刚才我们好像没有听到割草机的响声,想来大概他干得太累休息了一下,后来听见我们的说话声连忙又干起来。“早安。”波洛说。“早安,先生。”“我想你是园丁,屋里那位管家太太的丈夫吧?”“他是我爸爸。”男孩说。“很对,先生。”园丁说,“我想你是一位外国绅士,一位侦探吧?我们年轻的女主人可有什么消息?”“我刚从她那里来。她夜里睡得很好。”“刚才警察在这里,”男孩子说,“喏,就在台阶那儿,昨天那位小姐就是在这里被人杀掉的。我以前看过杀猪,对吧,爸爸?”“哦,”他父亲毫无表情地说。“爸爸在农场干活的时候常常杀猪的,是不是,爸爸?我看见过杀猪,那才好玩哩。”“小孩子总是喜欢看杀猪的。”那位父亲说,好像在背诵一条颠扑不破的自然界的真理似的。“那小姐是被手枪干掉的,”男孩子又说下去,“她没有像猪一样被割断喉管,没有。”我们向屋子走去,谢天谢地,总算离开了那个残忍不祥的男孩。波洛进了客厅就打铃唤人。埃伦穿着一身整洁的黑衣服应召而来。见到我们她并不奇怪。波洛告诉她,我们已得到尼克的同意,要查看一下这幢房子。“很好,先生。”“警察已经来过了?”“他们说他们已经查看完毕,先生。他们一早就在花园里忙乱。不知他们找到了什么没有。”她正要走开,波洛又把她叫住了。“昨晚当你听说巴克利小姐被枪杀时,是否非常吃惊?”“是的,先生,我吓坏了。巴克利小姐是个好姑娘,先生。我想不通怎么她会被人杀害的。”“如果被害的是另外一个人,你就不会这样惊恐,是吗?”“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我说:“昨晚我进来打电话的时候你马上问是否有人出了事。你是不是在等待着这种事情的发生?”她沉默了一会,手指摆弄着衣角。她摇摇头,轻声说道,“先生们,你们不会理解的。”“不,不,”波洛说,“我会理解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能理解。”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相信了他。“知道吧,先生,”她说,“这不是一幢好房子。”我听了有点意外,就轻蔑地朝她瞟了一眼。波洛却好像觉得这种说法言之成理。“你是说,这是一幢古老陈旧的房子吧?”“是的,先生,这不是一幢好房子。”“你在这里很久了吧?”“六年了,先生,不过,当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就在这里做过厨房里的女仆。”波洛很注意地看着她。“在一幢古屋里,”他说,“有时总有那么一种森冷的邪气。”“就是,先生。”埃伦急切地说,“一种邪气,还有不良的念头和行为,房子里就好像有一种腐烂的东西被风干了似的,既找不到又无法清除;它是一种感觉,无处不在。我知道总有一天要出事的。”“是啊,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是的,先生。”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隐藏着的满足——她那阴沉沉的预言这次可真的成了事实。“但你却没想到会应在马吉小姐身上。”“这倒是真的,先生,没有人恨她——这点我是很有把握的。”我觉得这些话里埋藏着一条线索,我希望波洛会顺藤摸瓜,但叫我大失所望的是他调转了话题。“你没听到枪声?”“那时正放焰火呀,吵得很。”“你没出去看?”“没有,我还没收拾好晚饭桌上那一摊子。”“那个临时雇来的男仆在帮你的忙吗?”“没有,先生,他到花园里看焰火去了。”“但你却没去。”“是的,先生。”“为什么呢?”“我得把活儿干完。”“你对焰火不感兴趣?”“不,先生,不是不感兴趣,但你瞧,焰火要放两晚,我和威廉今晚休息,我们要到城里去,并在那儿看焰火。”“我明白了。你听到了马吉小姐在到处找她的大衣,可是找不到?”“我听到尼克小姐跑上楼去,先生,还听到巴克利小姐在楼下堂屋里对尼克叫着说她找不到一样什么东西。我听见她说:‘好吧——我用你那块披肩……’”“对不起,”波洛打断了她的话,“你没有帮她去找那件大衣,或者到汽车里去替她取?”“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干哪,先生。”“不错,两位女士谁也没要你帮忙,因为她们以为你在外边看焰火。”“是的,先生。”“那么,以前几年里,你每年都在外边看焰火的啰?”她双颊突然泛红。“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并没有谁禁止我们到花园里去呀!今年我不想去看,情愿干完了活就去睡觉,这是我的自由啊,我想。”“是啊,是啊,我并没有想要冒犯你,你当然可以随意行事的。换换口味,其乐无穷。”他歇了口气,又说下去:“还有一点事不知你能不能给我们一点帮助。这是一幢古屋,你是否知道,这所房子里有没有暗室?”“唔,有一块滑动嵌板——就在这个房间里,我记得以前看到过——我还是个姑娘时,曾在这所屋子里做过女仆——只不过现在我记不得它在哪里了。也可能在书房里吧?我真的说不确切。”“一个人可以藏在里面吗?”“不,先生,藏不下的。那只是个壁龛,大约尺把见方而已。”“啊,我指的根本不是这种东西。”她脸又红了。“如果你以为我躲在什么地方——没有!我听到尼克跑下楼,出了房子,又听见她呼喊,我到这里来看看是否出了什么事,就是这样,我可以凭圣经起誓,可以起誓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十三章 信 成功地打发走埃伦之后,波洛若有所思地向我转过脸来。“我在想,她听到枪声没有呢?我觉得她是听到的。她听到了枪声就打开了厨房门,她听见尼克从楼上下来走出户外,然后她自己也跑到堂前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很自然的。但昨晚她为什么不出去看焰火呢?这是我很想知道的,黑斯廷斯。”“你干吗要问她关于什么暗室的事?”“这只是异想天开罢了。不过,我们并没有解决那第十个的问题呀。”“第十个?”“就是我那张人物表里的最后一个,那个很成问题的陌生人。假设那人跟埃伦有关系,而且昨晚到这儿来了。他(我且把他算作是个男的吧)藏身于这房间的一个暗室里,一个姑娘从他附近走过时,他错当她是尼克,就跟着她出去并向她开了枪。不——不会的。因为我们现在知道这儿无处可以藏身,埃伦昨晚留在厨房里也只是偶然罢了。来,我们去找尼克的遗嘱吧。”客厅里什么文件也没有。我们推门走进书房,这是一间光线黯淡的房间,窗子对着花园里的汽车路,这个房间有一张式样古老的胡桃木写字台。找遗嘱可真费时间。一切东西都杂乱无章:帐单和收据都混在一起;请帖、催款通知书和朋友的信件都不分彼此,亲密无间。“我们来整理一下吧,”波洛毫不犹豫地说,“让它们各就各位。”他马上动手,半小时后他很满意地坐直了身子。每样东西都被分了类,叠整齐了,并用文件夹夹好了。“这就好啦,这么干至少有一个好处,每样东西都被仔细看过了,没有遗漏。”“这是真的。但也没发现什么呀。”“可能除了这个!”他扔给我一封信,这封信里的字写得又大又潦草,几乎不可辨认。我的宝贝:那个晚会真是太美妙了。我今天懒得像条虫一样。你没去碰那玩意儿是明智的,以后也永远别起这个头,宝贝儿。要想戒掉它是极难的;我又要写信给那个男朋友去催我的命根子了。真是地狱里的生活啊!你的弗雷迪“是去年二月份写的,”波洛思索着,“很明显,她在吸毒,我一看见她就知道这一点了。”“真的吗?我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这是显而易见的,只要看她的眼睛好了;还有她那变化多端的古怪的情绪,有时神经过敏,紧张得很;有时生气全无,迟钝之极。”“吸毒会影响一个人的道德,是不是?”“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我认为赖斯太太还未吸毒入瘾,她刚开始,陷得不深。”“尼克呢?”“她没有这种行为。她有时会参加一个这一类的晚会,但只是为了寻寻开心而已,她不是个吸毒者。”“我很高兴。”我突然记起尼克曾说过弗雷德里卡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波洛点点头,用那封信敲着桌子,说:“她所指的无疑就是这件事了。现在,正如你所说的,在这儿我们已经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了,我们到楼上尼克的卧室里去吧。”尼克的卧室里也有一张书桌,但里边空荡荡的,找不到遗嘱。我们找到她的汽车执照,还有一张尚未过期的上个月的红利股息券,另外就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了。波洛生气地叹息道:“这些年轻小姐现在根本得不到应有的训练,在条理性方面简直毫无教养,也根本不懂得办事的方法。这位尼克小姐,她是有魅力的,但她的头脑里只有些棉花、稻草!她是只绣花枕头!”这时,他开始倒腾起衣橱的抽屉了。“波洛,可以肯定,”我不以为然地说,“这里面只是些内衣。”他惊讶地停了下来,“那又怎样呢?”“难道你不认为——我是说——我们不应当——”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哦,黑斯廷斯,你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古董。如果尼克在这里的话,她也会这样对你说的,极有可能她会说你的思想老得就像那只布满裂痕的洗脸缸!现在这个时代里,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不会为她们的内衣被人家看见而把精心保养的脸蛋涨成猪肝的颜色。那些胸衣、衬裤之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在海滩上,每天你都能在你周围数英尺之内发现一大堆这一类的东西,那又怎么了呢?”“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去翻她的衣橱。”“听我说,我的朋友。很清楚,她不会把她的珍宝锁起来——那位尼克小姐。如果她想藏起什么,她会藏到什么地方去呢?在那些袜子和裙子下面。啊哈!我们找到了什么?”他举起一袋用红丝绳扎住的信。“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是迈克尔·塞顿先生令人销魂的情书了!”他若无其事地解开了绳子,开始把那些信一一展开。“波洛,”我义愤填膺地叫了起来,“你真的不能那么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并不是在闹着玩,我的朋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粗暴严厉,“我在破案。”“是的,但这些私信……”“这些信可能不会提供什么。但反过来,它们也可能会提供一些线索的!我必须利用一切机会,我的朋友。来,你来跟我一起看吧。两双眼睛总比一双强些,你就这样开脱自己好了:认定那位忠实可靠的埃伦,对于这些信早已熟悉得可以倒背如流。”我还是不明白,虽然我觉得处在波洛的地位上这样做是言之成理的,而且我还拿尼克的话来安慰自己,她说过:“你们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这些信相隔时间很长,第一封信是去年冬天写的。亲爱的:新年来到了,我在盘算着今年要做的事。一想起你真的爱我,我就沉浸在无限的柔情和幸福之中。你使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这一点,我们相遇之时起就已心照不宣了。祝你新年快乐,我迷人的姑娘。永远是你的迈克尔写于元旦最亲爱的人儿:我多希望能更经常地见到你呀,像现在这样真叫人难受。我不喜欢这样东躲西藏的,但我向你解释过我们的情形。我也知道你多么痛恨谎言和隐瞒,我也如此。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马修叔叔一想起早婚就怒火中烧,说这会毁灭男子的事业,好像你会使我的事业完蛋似的,我的天使呀!高兴些吧,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你的迈克尔于二月八日我知道不该每两天给你写一封信,但我怎么办得到呢!昨天我起飞的时候又想起了你。我飞越了斯卡伯勒,欢乐和幸福的众神保佑的斯卡伯勒——世界上最叫人迷恋的地方。亲爱的,你不知道我爱你爱得心碎。你的迈克尔三月二日最亲爱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如果我能完成这次飞行(我一定能),我在马修叔叔面前就在说话的份儿了——如果他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对我写的那篇描述‘信天翁’号的冗长的技术文章如此感兴趣,可真叫我感激。我多想带你一起坐这架飞机飞行啊!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为我担忧。这次飞行听起来很危险,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我不会死的,因为我知道你爱着我,一切都会好的,我的爱人。你最忠实的迈克尔于四月八日小天使:你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我将永远珍藏这封信。我觉得我实在配不上你,你跟我所遇见过的每个人都不同,我崇拜你。你的迈克尔于四月二十日最后一封信没有日期。最亲爱的:我明天启程了。我感到极度的振奋、激动,怀着必胜的信心,“信天翁”号的每个零件都调校过了,它不会辜负我的。开朗起来,爱人,别为我担忧,虽然冒险,但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时常要冒险的。顺便告诉你一下,有人说我应当立个遗嘱(老练的人——出于一片好意),所以我就立了——立在半张笔记本的纸头上,寄给了惠特菲尔德老头;我没空在这上头动脑筋。有个人曾经告诉我,某人立的遗嘱只有四个字:“全给母亲。”这样的遗嘱在法律上也一样生效。我的遗嘱跟那份很像,我记得你的名字叫玛格黛勒——瞧我多聪明。那份遗嘱还有两个见证人。别把这些关于遗嘱的一本正经的话放在心上(我也只是偶然提一下),我不会出事的。我将从印度和澳大利亚这些地方给你发电报。要有信心,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的,明白吗?晚安,上帝保佑你!迈克尔波洛把信重新折好。“瞧,黑斯廷斯,我得看这些信——证实一下,这我告诉过你的。”“但你也可以通过其它途径来证实呀。”“不,我的朋友,无法办到。只有采用现在这种方法。你瞧,我们有了很宝贵的证据了。”“哪方面的?”“我们现在知道了这么一个事实,即迈克尔书面立下了对尼克小姐很有利的遗嘱。随便什么人只要看了这些信,便都可以了解这一点。而这样不当心保存的信是谁都能看到的。”“埃伦?”“埃伦当然看过,我可以这样断言。我们出去的时候,不妨做个小实验来证实这一点。”“遗嘱找不到。”“唔,这很怪。但它也可能被扔到书架顶上或者塞进一个瓷花瓶里去了。我们必须想办法叫小姐回忆起来,不过无论如何,这儿再找不出什么了。”我们下楼时,埃伦正在掸灰尘,我们从她身边经过时,波洛愉快地向她道了早安,他走到前门时,又回过头来说:“我想你可能知道巴克利小姐同那个飞行员迈克尔·塞顿订了婚吧?”她睁大了眼睛。“什么?就是报上天天出现的那个飞行员吗?”“是的。”“啊,我没听说过,会有这样的事!跟尼克小姐订婚!”当我们走出房子时,我对波洛说:“她这可是真正地觉得十分意外,不像是装出来的呀。”“是的,是像真的。”“可能就是真的嘛。”我提出我的观点。“那些信就真的一直放了好几个月没有动过?不,我的朋友。”“很好,”我暗自思忖,“不过我不是赫尔克里·波洛,我也并不去干涉与已无关的事。”但我什么也没说出口。“这个埃伦——她是个谜,”波洛说,“我不喜欢这个谜!这儿有些东西我还弄不懂。” 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 第十四章 遗嘱失踪之谜 我们又回到休养所。见到我们,尼克显得相当惊讶。“是啊,小姐,”波洛这样回答她那询问的目光,“我就像‘盒子里的杰克’(译注:英国的一种玩具。只要将盒盖打开,一个名叫“杰克”的木偶小丑就会从盒子里伸出头来)又在你面前跳出来啦。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们给你把那些文件和信都整理好了,现在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了。”“是该理一理了,”尼克忍不住笑了起来,“波洛先生,你大概对什么都是一丝不苟的吧?”“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就在这儿,你问他好了。”姑娘向我转过脸来,我就对她讲了些波洛无伤大雅的怪癖:烤面包非得切成长方形枕头面包不可;鸡蛋如果不是一个个同样大小,他吃着就很不受用;他认定打高尔夫球只是胡闹,输赢全凭运气,要不是那些球座儿还有点特色,早就应当淘汰了。我又给她讲了一个著名的案件,那案件的破获完全归功于波洛有摆弄壁炉架上的装饰品的习惯。波洛含笑而听。我讲完后他说:“他像是在讲故事,不过说的倒全是真话。其实还不止这些呢,小姐。他认为我还有一种叫他头疼的爱好,却不肯告诉你。那便是我一有机会就苦口婆心地劝黑斯廷斯别梳小分头,而应当把头发从天灵盖正中分开。小姐你看,这种把头发从旁边分开的式样多不对称,简直不三不四,怪七怪八!”“这么说来你对我也一定看不顺眼啰,波洛先生?”尼克说,“我的头发也是从旁边分开的。不过我想你对弗雷迪想必十分称道,因为她的头发是从中间分开的。”“哦,我现在才明白,昨天晚上他对赖斯太太大献殷勤原来是这个道理!”我报复地说。“行了行了,”波洛说,“我到这儿来是为了一件严肃的事情,小姐,你那份遗嘱我找不到。”“哦,”她皱起眉头,“这难道很严重?我还没死,再写一个不就得了?人还活着的时候,遗嘱好像并不怎么重要。”“说得对,不过我还是对这份遗嘱感兴趣——我有我的想法。小姐,想一想吧,设法回忆起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你最后一次是在哪里看见它的?”“我好像并没有把它放在一个特别的地方,”尼克说,“我从来没有这种习惯。可能我把它塞进哪个抽屉里了。”“你有没有把它放进壁龛里?”“什么里?”“壁龛。你的埃伦说不知在客厅还是书房里有一个壁龛,也就是暗橱之类的东西吧。”“胡说,”尼克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东西在我家里。是埃伦说的吗?”“对。她年轻时好像曾经在这所房子里当过女仆。当时有人把这个壁龛指给她看过。”“我倒才第一次听说。我祖父总知道这个暗橱,可他并没有对我提起过。而我相信如果真有这么个东西的话,他是会告诉我的。波洛先生,你能肯定埃伦不是在无中生有信口开河?”“不,小姐,我肯定不了。我觉得你那位埃伦在某些方面有点古怪。”“哦?我倒并不觉得这点。威廉是个白痴,他们的儿子阴险残忍,不过埃伦很好,是个可敬的人。”“昨天晚上你并不反对她出去看焰火,小姐?”“当然不反对。他们总是先出去看了焰火以后才回来收拾餐具的。”“可是她昨晚没出去看。”“哦,她出去的。”“你怎么知道的,小姐?”“啊——啊,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叫她出去看焰火,她向我道了谢,所以我想她出去了。”“正相反,她待在屋里。”“可是——多怪!”“你觉得怪?”“是的,我可以肯定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有没有说她为什么不出去?”“我想她并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尼克疑问地看看他:“这很重要吗?”波洛摊开双手。“这是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小姐。很有意思,不过暂且不去管它吧。”“那个什么壁龛,”尼克一边说一边还在想,“真叫我纳闷——叫人无法相信。她指给你看了没有?”“她说想不起它的位置了。”“我决不相信有那么个东西!”“但听她的口气,好像是有的。”“她开始相信自己的幻觉了,可怜的人。”“不,她讲得相当详细。她还说悬崖山庄是一幢不吉祥的房子。”尼克打了一个寒噤。“这倒可能被她说对了,”她慢吞吞地说,“有时我自己也这么想。在那幢房子里,人总有一种很不愉快的神秘感觉……”她眼睛慢慢睁大了,黑色的瞳人里露出了呆滞的神情,仿佛认准了自己劫数已定,在劫难逃。波洛看了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们离题太远了,小姐。还是谈遗嘱吧。玛格黛勒·巴克利小姐的有效遗嘱。”“这句话我写在遗嘱里的,”尼克有点得意,“而且我说要付清我的葬礼费用和遗产转户税。这种说法是我从一本什么书里看来的。”“你没有用正式的遗嘱纸?”“没有。时间不够了。我当时正要离家住到休养所去准备动手术。况且克罗夫特先生说用正式的遗嘱纸写遗嘱很危险,不如写个简单的遗嘱,不那么正规却照样有效。”“克罗夫特先生?他当时在场吗?”“在。就是他问我有没有立过遗嘱。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他说如果我万一遇到了意外却没有……”“没有事先立好遗嘱,”我说。“对,那么我的一切都可能充公,这太可惜了。”“他的提醒正是时候啊,这位不同寻常的克罗夫特先生!”“是啊,”尼克热情地说,“等我写完,他把埃伦和她丈夫叫进来做见证人,他们虽然不知道遗嘱的内容,但在上头签了名,证明这份遗嘱是我写的。后来——啊,啊,你们看我现在多糊涂!”我们困惑地望着她。“我成了地道的糊涂虫,竟会叫你们到悬崖山庄去到处搜寻。遗嘱在查尔斯那里,是的,我的表哥查尔斯·维斯!”“哦,这就对了。”“克罗夫特先生说,律师是最理想的遗嘱保管人。”“太对了,这位头脑健全的克罗夫特先生。”“男人有时是挺管用的,”尼克说,“律师或者银行家。当时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把遗嘱装进信封封了起来,给查尔斯寄去了。”她往后一仰靠在枕头上,轻轻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傻成这个样子,真是抱歉。不过总算想出来了,遗嘱的确在我表哥那里。如果你们想看,他当然会交给你们的。”“不,除非你亲笔写张条子给他。”“这是多此一举。”“不,小姐,谨慎是一种美德。”“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她从床头一个小书架上取了一张纸。“我该写什么呢?‘请让小狗看看肉骨头’?”“什么?”波洛脸上那副怪相叫我暗暗好笑。后来波洛口授了几句话,尼克一一写在纸上。“谢谢,小姐。”他说着从她手中取过了条子。“无缘无故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可真叫我过意不去。但我真的忘了,一个人有时会在一瞬间把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不过要是你有个讲究秩序的头脑,就什么也不会忘记了。”“我应该受这种责备,”尼克说,“是个教训。”“很好。再见了,小姐。”他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你的花儿开得很美呀。”“是吗?康乃馨是弗雷迪送的,玫瑰花是乔治送的,百合花是吉姆·拉扎勒斯送的,再看这个——”她把身边一个大篮子上的花纸揭开,露出一篮温室里种出来的葡萄。波洛一见,脸色都变了。他急忙走上两步。“你没吃过吧?”“还没有。”“千万别吃!你什么也不能尝,小姐。凡是外边送进来的食物,你闻都不能闻。我的意思你懂吗?”“哦!”她凝视着他,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了。“我懂了。你认为,认为谋杀还没有完。你认为他们还在千方百计地干!”她细声细气地说。波洛拿起她的手。“别老是想这件事了。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不过记住,外面送来的东西千万不能吃!”离开这个房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尼克无力地倚在枕头上,脸色又苍白又不安。波洛看看表。“啊,我们的时间刚刚好,还来得及在查尔斯·维斯离开办公室去吃午饭之前见到他。”一到维斯的律师事务所,我们马上就被让进维斯的办公室。这位年轻的律师站起来迎接我们,依旧像平时一样不动声色。“早上好,波洛先生,我能为你效劳吗?”波洛没说废话,直截了当地拿出了尼克写的纸条。他接过去看了一遍,然后抬起眼睛,用一种莫测高深的眼光望着我们。“对不起,我真的不明白……”“巴克利小姐写得太潦草吗?”“在这封信里,”他用指甲弹着那张纸,“她要我把去年二月份她立的遗嘱——这份遗嘱保存在我这里——交给你。”“不错,先生。”“但是我亲爱的先生,并没有什么遗嘱交给我保存过!”“怎么——”“就我所知我的表妹没有立过遗嘱,我也根本没有替她起草过一份遗嘱!”“她的遗嘱是她亲笔写的,写在一张笔记簿的纸头上,并且把它寄给你了。”律师摇摇头。“那么我所能奉告的就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一份遗嘱。”“真的,维斯先生?”“没有收到过,波洛先生。”冷场了一分钟,然后波洛站了起来。“那么,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维斯先生,一定出了岔子。”“肯定的。”说着他也站了起来。“再见,维斯先生。”“再见,波洛先生。”重新走到街上之后,我对波洛说:“是这样!”“正是。”“他在撒谎吗——你想?”“很难说。他有一张看不透的脸,那位维斯先生,而且还有一颗摸不透的心。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即他是不会改口的。他根本没有收到过那份遗嘱——这就是他的立足点。”“尼克寄出一份遗嘱总应当有一张收据吧?”“那孩子才不会想到这种事哩。她把它寄出之后就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了。就是这样。况且那天她要去割盲肠,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我们怎么办?”“去看克罗夫特先生。让我们看看他能提供些什么情况,因为他在这件事情里是有份的。”“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无法从这件事情当中得到好处的。”我思索着说。“对。确实看不出他有什么利可图。他仅仅是个喜欢无事空忙的人,专门喜欢去管左邻右舍的闲事。”我觉得,克罗夫特正是这么一个人。正是这种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热心人,在我们这个早已是非无穷的世界里孜孜不倦地引起麻烦挑起事端。来到他家时,我们看见他正卷起了袖子在享受烹调之乐。小屋里香气四溢,动人食欲。克罗夫特先生一见我们跨进门来就乐不可支地迎上前来跟我们握手,置油锅于火上而不顾。“到楼上去吧,”他说,“谈起破案的事妈妈可感兴趣哩,如果我们在这里谈她会不乐意的,咕咿——米利,两位朋友上来啦!”克罗夫特太太以一个残废者所能有的热情欢迎了我们。她急于了解一些有关尼克的消息。比起她丈夫来,我觉得我更喜欢她。“可怜的好姑娘,”她说,“她还住在休养所里?她的乐天精神崩溃了,这一点不奇怪。那件血案实在太恐怖了,波洛先生,实在恐怖之极。一个这样纯洁的姑娘被打死了,简直无法相信,真的。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发生在这样安全的地方——就在这古老国家的中心!夜里我失眠了,害怕得怎么也睡不着。”“这个惨剧使得我神经过敏起来。我不敢出去,害怕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的老太太。”她丈夫穿上外衣加入了谈话,“一想起昨天晚上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就心跳得慌。”“你不会再离开我一个人出去了吧?”他太太说,“至少天黑之后。我希望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我再也不会对这块土地感到亲切了。我想,可怜的尼克·巴克利再也不敢睡到她那幢古老的房子里去了。”我们插不进一个字,怎样才能把谈话引导到我们感兴趣的话题上去呢?克罗夫特夫妇谈锋极健,他们纺织的谈话之网滴水不漏。这两位什么都想打听:死者的家属来了没有?葬礼几时举行?是否还要验尸?警方有何高见?他们可有线索?传闻在普利茅斯有人被捕,此话有无根据?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