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悲伤 我的墓上会长出绿草 如果你愿意记起 如果你愿意忘记…… 他努力地回忆着听过的民歌童谣,但不记得曾有这样一首歌,正因为这样他听得有点入迷。那是个小姑娘,看模样是乡村孩子,穿简陋的布裙,露着细瘦的手臂和腿,柔软的卷发从头巾里披散下来。她显然也发现了他,停止了蹦跳,隔着浅浅的湖滩望着他。他微笑起来,向她招招手。她也就毫不迟疑地跑过来,向他伸出粉红色的胳膊,手里攥着一把天蓝色的野雏菊。亚瑟惊奇地接受了它,柔声问:“你是哪里来的呢,小东西?” “那边。”她扬起手随意地一指。这种孩子式的回答并不具有意味性,他也就笑而不究,但是故意反问道:“难道你说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她眨了眨眼,突然微笑起来,一瞬间令他觉得,那几乎带着一种神秘和狡黠,超出了年龄,甚至超出了人间的造物。这时从对面的堤岸上传来的呼唤替他回答了疑问:“莉狄亚?莉狄亚?你在哪儿?”那是个年龄大点的女孩子,显然是她的姐姐,已经显示出青春的成熟。小姑娘奔到她那里去。当他们互相看清楚时,她愣住了,他也从湖滩上站起来。“卡塔琳娜!”他说,“原来是你们!还记得我吗?” 依傍着湖周围的山坡,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小村落。亚瑟跟着女孩们穿过湖畔的沙地小路和斜坡,几乎来到桦树林的边缘。就在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简陋农舍,在紫色的石楠花丛中却显得无比和谐,好像它不是人为搭建,而是自然生长的。里面很狭窄,也不明亮,但是弥漫着浓郁的柴火、烤鱼和谷物的味道。他陶醉在这种气息里,嘴唇默默地拼出一个陌生的词——家。 “好久不见了,亚瑟。”男主人鼓起他晒得黝黑的脸,发自内心地笑着,“您的样子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像以前一样,称我‘你’吧。”他笑着摆摆手,“都过去六七年了吧?你们倒是一点没变。” “你真会瞎说,我们两个当然是老了!”屋角的女主人正挨着炉子准备她的浓汤,忽然转过头絮絮叨叨地插话,“难怪莉狄亚不认得你,当时她还不懂事呢,现在也满十二岁啦。而你呢,从男孩变成男人了。想必有不少姑娘追求你吧!” 年轻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过你可别打卡塔琳娜的主意,”女主人挺直了腰,又补充说,“她已经订婚啦。” 卡塔琳娜红着脸在一边偷偷地笑着,拉起妹妹的手,“来,莉狄亚,我们去把剩下的种子种完。” 亚瑟等姐妹俩出去后,向夫妇打听起他们的日子。“领主每个季末会派人来收租税,但收成不总是那么好。比起其他地方,我们算还不错的。就是住得太差,一年到头总是漏,离市镇又太远。”男主人咳嗽着,“哦,你是从康斯坦茨城区过来的吗?今后打算如何呢?” 他明白这完全是善意的关心,便斟酌着回答:“我是走山路来的,去哪里还没有决定。可能过些日子会到瑞士去。” “为什么是瑞士?那儿的人可不比这里友善。”女主人立刻接道,“哪儿都不比自己的地方好。你瞧,我们就舍不得离开这里。” 一小块田地在房子后面开辟出来,用来种点蔬菜,是女孩们负责照料的地方。姐妹俩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卡塔琳娜抬起头,看见亚瑟趴在屋顶上忙活,她忍俊不禁:“你在干嘛?帮爸爸修理屋顶?” “我知道约翰的腰有毛病。我说服了他,这点事我来做就好了。”他快活地回答,“从离开家乡开始,好久没有机会这样干活了。” “但每天干活就会很累,”莉狄亚突然认真地开口。 亚瑟定定地望着她稚嫩的脸。“她已经开始劳作了?在这个年纪?”他说,“除了这些,她每天都做些什么?”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们都是这样。就如你所见,有时玩耍,大部分时间干活。等过两年她受过坚信礼,就该嫁人了。” 小姑娘似乎并不明白对话的内容,不安分地在卡塔琳娜的腿边扭来扭去,她的瘦小和纤弱使她看上去远没有十二岁,小小的肩膀几乎承受不住什么重担。他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假如约翰和玛格不反对,我希望教她念一点儿书,”他点点头,诚恳地说,“比如礼拜日的时候,可以吗?” 卡塔琳娜微笑起来:“尽管不知对一个女孩有什么用处,但我想他们会答应的。”她抚摸着莉狄亚的头,思考一会儿,随后扬起脸对他说:“亚瑟,你留下来吧。” “嗯?”他狐疑地探着头,好像并没听懂。 “我不久就会离开,而爸爸妈妈需要帮助,莉狄亚更需要照顾。你是个不一般的人,我们都很喜欢你。”她认真而坦率地说,“留在这里吧,假如你愿意。我觉得……你能给我们带来特别的东西。” 亚瑟愣住了,并没有立即回答。十三岁——当他舍弃令他难以忍受的石头城堡,开始漫长的流浪时,最初是他们慷慨地收留了无依无靠的他。他们只是普通农民,并不懂得艰深的学问,甚至不认识字,也从不追问他的过去,只是以最古老最淳朴的方式,告诉一个颠沛流离的旅客:在这儿他可以安心,忘记过去的一切。 他从未奢求过这样的生活,没有争斗,没有猜疑。那时候,他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头顶是纯粹、湛蓝的天空。从高处可以望见远方绿色的麦浪和湖光。金色阳光温柔地照射着,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平静,仿佛他和上帝达成了和解。 海德堡神学院的黄昏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但是寂静多了,沃芬贝格执事长站在俯瞰广场的回廊里想,失去生命力的死寂。到现在他也不敢去数,究竟损失了多少年轻的生命。他承认曾为他们的轻狂吵杂而烦恼过,但总好过如今可怕的空虚。他突然萌生了可怕的想法,或许这个地方再也不能复兴了,新的血液将避它而去,流向更自由更广大的天地。 他的思绪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老人愣了愣,认出迎面走来的是他的学生——不,现在已然是他的同事——莱涅神父。那件法衣他穿得十分得体,连步伐举止都明显地成熟了,深沉了,似乎还带着某些别的东西,使老人几乎不敢去认他。他们足够接近时,莱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地欠身。“好久不见了,执事长。”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沃芬贝格张了张嘴,却词穷了。从那次骚乱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面。他不知道,莱涅是如何从残酷的监狱和审判里脱身的,而当美因茨大主教突然宣布,此人的案件已调查清楚,应予无罪开释时,他更是无法理解。然而凭着直觉,他隐约嗅出一丝不安,当听说他被授予神职以后,这种不安成为了煎熬。他痛苦地猜测出,他的学生为此出卖了某些东西;而自己既无法谴责,也无法赎回他,甚至连询问的勇气都没有。他只能勉强地回应说:“是的……祝贺你,维尔纳。” “都是托您的福。”莱涅冷冷地接道,“您和院长他们。”老人的脸渐渐苍白起来,他看着,却无动于衷。 “维尔纳……”沃芬贝格颤抖着声音说,似乎对方才是被冒犯的人,“我很抱歉……但是,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您看来,很少事情具有意义。”他不无讽刺地回答,“但是对我们来说不同。譬如某些应该负起的责任,遏制、而不是放任自流。” “你在说什么?” “您自己最清楚。”他淡淡地说,不等老人反应就断然结束了对话,“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明天我就要离开海德堡,随着巡回法庭一起——毕竟我是最能提供逃犯线索的人。” 沃芬贝格无话可说。一阵寒冷的晚风吹过回廊,预示夏天已接近了末尾。莱涅把吹散的头发掠到耳后,不经意露出额角的一道伤疤。那还是他替沃芬贝格挡下的。老人明白他那无法直言的怨恨。他钟爱的学生和孩子,竟只有两人仍然活着。一个并不曾真正信任他,现在下落不明,前途凶险;一个曾经信任他,现在对他只有失望。他曾经向他求助,他却无能为力;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在沉默。而以后的岁月里,他们却要以厮杀来代替爱。听着背后莱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老人手扶在冰冷的石栏上,流下了眼泪。 莱涅推开那道老旧的房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房间的陈设未经一丝改变。他想了想,只把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摘下来,擦去灰尘,小心地收在怀里。他的目光落到了简陋、有些凌乱的床铺上,心脏猛地抽痛起来,这几乎再次把他带进回忆里——而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了。一本厚书摊开来放在枕边,书页微微颤动,似乎是被风吹开的。他迟疑地拿起它,读着上面的句子: “即使冰冷的死亡把我的灵魂和肉体分开,不管你到什么地方,我的魂魄也会擎着黑烟滚滚的火炬追来。”[注] 他仰起脸,长叹一声,把它放回原处,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重重地关上了门。————[注]《埃涅阿斯纪》卷四第385行。 十三 莱涅蹒跚着,赤脚从地毯上走过去。假如不开窗,他完全不能分清这间大屋子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在宽大的镶木窗台上坐了一会儿,清晨微凉的风透过幕帘的缝隙,吹拂着他裸露的脖颈和锁骨。他叹口气,脱掉天鹅绒睡袍,拾起扔在地板上的外衣。 “就这么急着走吗?”另一个声音从身后的床帏里面传来,懒洋洋的,“我认为你应该在美因茨多学点东西。” 莱涅并不停下来,只是回头望了望阿尔布莱希特。“这种生活方式我厌倦了。何况我还有使命要完成,您知道。”他直截了当地说,“该做的也都做了,不是吗?” “你的傲慢倒是学得比谁都快。”阿尔布莱希特眯起眼睛,欣赏着他线条优美分明、略带紧张感的躯体,“等你跟那些令人头疼的诸侯周旋,碰够钉子以后,就会想念我的。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他父亲都抓不到他,你认为自己就能行吗?” 莱涅闭着嘴,不置可否。他永远都忘不了昨晚在大教堂举行的绝罚仪式,那是对亚瑟的缺席判决。在祭坛中央,十二名神父手擎着点燃的蜡烛,环绕着大主教肃然站立。阿尔布莱希特展开羊皮纸文书,高声宣读道:“以主之名,我宣布绝罚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将其永远逐出天主教会,天国的拯救之门将对他关闭;一切信徒均不可与之往来,违令者亦受绝罚。”这时所有神父一齐将蜡烛掷在地上,用脚踩灭。整个教堂顿时陷入一片可怖的黑暗,只有宣告的声音在穹顶间久久回荡着。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为之颤栗。随后,印着他名字的文告将被送往各个教区,一场也许是旷日持久的搜捕开始了。而这个任务——由他来承担。 最后他轻描淡写地说:“那又怎样?花上几年、十几年时间,对我都不算什么。他还能逃到世界尽头去吗?” 他已经穿戴整齐,全黑的法衣严严实实地从领口垂到脚面,向大主教微微弯腰,算是告别的致意。阿尔布莱希特面对他竟有些愕然。说来也怪,当他在床上裸露着白皙的身体时,显得那么顺服温驯;而每当这时,他就像严阵以待的军旅,无隙可乘,甚至令人生畏。阿尔布莱希特有时思忖,自己也许正把一个可怕的人引向上层——尽管目前还是他占主动,但要不了多久,这个不乏天资的年轻人就会超越他。“那只能祝你好运了。希望再见面时,你还能给我带来惊喜。”他看着莱涅打开门走出去,自言自语地说。 世界的变迁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快,在一个维腾堡教士把一张纸钉到教堂大门以后,引发的风暴连他本人都无法预计。在各地大大小小的纷争和战乱中,选帝侯们推举了新的帝国皇帝,一个甚至说不好德语的西班牙君主;而那些诸侯稳稳地居于日耳曼的银灰色土地上,如此桀骜不驯,就连罗马天主教会也难以控制他们。人们不知道他们正身处在怎样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分裂世界的破晓,但他们领略了生命的微不足道。在那些偏僻的乡村,对于除了耕种、捕鱼一无所知的农民来说,任何时代面对的生活都差不多。 亚瑟最近才明白土地的涵义。他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亲近过土地,让自己的汗水渗进土壤。他渐渐明白“人由泥土而造”这句话的真切。她是如此安详,又如此诚实,你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在湖畔高地上有一棵老橡树,因为紧挨着一些古老的墓碑,所以很少有人靠近,但他喜欢它的荫庇,临近黄昏,他就在它宽大的树荫下歇息,尽管身体劳累,但十分满足。 他身边传来踩踏枯草的响动,伴随一个纤细的声音:“亚瑟?你睡着了?” 他坐起来,看到站在身边的女孩,笑着摆摆手。“莉狄亚。……你在哪儿摔跤了吗?身上都是土啊。” 她嘻笑起来,抹了抹脸:“我刚刚跟坏小子打了一架。别担心,我赢了。” “莉狄亚!你马上要受坚信礼啦,该像个大人的样子,卡塔琳娜还特地要回来看你,她见你这样会气死的。” 她扬起下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那她该责备的是你。为了你我才要教训他们的。汉斯和埃里克瞎嚼舌头,说你不是好人,应该把你赶走!” 亚瑟愣住了,僵硬地笑了笑:“……是么?你怎么认为呢,莉狄亚?也许他们才是对的。两年来,我和你们一起生活,却什么都不说。” “你?什么都不说?才没这回事!”莉狄亚直起身子,认真地、责备地看着他,“你不是一直在对我说吗?没有你,我怎么会知道世界上曾有过那么多人,发生过那么多事!我喜欢跟你在一块儿,听你说这些。” “好啦,好啦,谢谢你。”他无奈地摇摇头,“那我们就开始吧。” 她挽起裙子,很轻快地坐下来。亚瑟能从她身上看出时间的流逝,刚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小姑娘,现在她仍然纤瘦,但长高很多,面颊也开始出现青春的红润。她很勤快,爱她的父母,但和她出嫁的姐姐很不一样,也不同于一般的女孩,有时她身上有着莫名的执拗和叛逆。当亚瑟不经意地把一个全新的世界讲述给她听时,她便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和聪颖。她从围裙下面掏出一本书,那是他交给她的,尽管精心收藏,陈旧的牛皮纸边也已起皱了。她认真地凑过来,“我昨天才发现这里,是什么意思?你在页边上写的这个。”她翻开最后一页,轻轻在上面点了点。那个词似乎是很久以前随便写下的,墨迹都有些暗淡。亚瑟瞟了一眼,面色不禁凝重起来。 “——法维拉。”他喃喃地念道,“是灰烬的意思。” 她眨了眨眼:“啊!可你为什么要把它单独写下来呢?” 他沉默了,指甲无意识地在上面刮擦着,好半天才迟疑地开口。“名字——它是一个名字。拥有它的,曾经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他相信自己肩负某种使命,所以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该有留恋,也不应该被留恋……” “你的意思是说,那时你自己管自己叫法维拉?” 亚瑟愣住了。有时这女孩敏锐的直觉叫他措手不及,尤其她的眼睛里还有孩子的纯粹。想到她将带着这种特质去面对世间险恶,不禁令人感到不舒服。他轻轻翻过去那一页,“你猜对了。不过别告诉别人,好么?就我们俩知道。”看着莉狄亚兴奋地连连点头,就像孩子那样沉浸在分享秘密的快乐里,他嘴角微扬。“好了,今天我们该说什么了?” “你答应把昨天的诗篇读完的。”她翻开夹着一片叶子的地方,把书递给他。他接过来,靠在树上,流畅地读道:“我坐下,我起来,你都晓得,你从远处知道我的意念,”心里忽然莫名一沉,声音愈发低下去,“我行路,我躺卧,你都细察,我一切的行动,你都熟悉……”念到这里,他啪的一声合上书,觉得自己难以读下去了。 “怎么了?”莉狄亚惊呼道。亚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连忙用抱歉的口气说:“对不起……我有点走神。” “这些话让你想起不好的事?” 他把书搁在腿上,无意识地用手抚着胸前,好像那里被什么重压着似的。许久才低低地说:“可能我没权利过现在的生活……劳作,流汗,饮食,睡眠,然后死去——不是这样。这不是属于我的。可是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仍不放过我……” 突然他停下来,意识到自己在向一个孩子说不该说的话。莉狄亚不吱声,稚嫩的脸上却又浮现出神秘莫测的表情,决不能说她听懂了,可那微微带笑的脸似乎透着怜悯和讥讽,就像他曾在教堂看见的天使塑像的面孔,而它只能在孩子脸上浮现。她抱着双臂想了一会,忽然冒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亚瑟,你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莉狄亚,真的不知道。” 这时远方的小教堂敲起了晚钟。莉狄亚跳起来,拍拍衣服的灰尘,回头对他说:“该回去啦,爸爸妈妈在等我们!”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刚才的气息,就像个顽皮的农家女孩。他长吁一声,回答道:“我想单独呆一会儿。跟约翰和玛格说一声,好吗?” “好吧。”她望着他,莞尔一笑,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等着你。” 等莉狄亚走远了,亚瑟倚着树躺下来。晚风挺凉,裸露的粗糙树根却很温暖,他望着头顶斑驳的光影,突然觉得这种视野触动了他的某个记忆。在某时某处,他似乎也曾这么仰望树顶,而唯一的不同,是现在他独自一人。他的胸口莫名地悸动起来。唯一的不同,是没有另一个人紧靠着他,他甚至能感到他的体温,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在盯着他,渴望着他说出某些话。 “忘了我吧。你知道我不能,为什么还要求我呢?”他按着额头,喃喃地说。 忽然他发现眼前有什么在闪光。他抬起头,原来是夕阳下的博登湖,这时它显得格外温暖和广阔,里面好像有无数的黄金。他突然涌起一种冲动,于是甩甩头,把外衣都脱下来,走下湖滩,扎进水里。在冒出水面时,他望见辽阔的晚霞正向头顶沉下来,远处的山坡上早就收割完毕,露着一茬茬残梗的荞麦田,在余晖下闪着一圈白茫茫的光,迎接着冬天的到来。某种震撼与感动在他体内升起,他很想哭,又想大笑。难道长久以来的奋斗,还比不上眼前这一场宁静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做,对他才是更合适的拯救?但是水托举着他,包容着他的一切忧虑,此刻,他觉得找到了答案和安宁。 莱涅刚刚来到康斯坦茨的时候,并不认为能有所收获。这两三年来,需要他们过问的人物层出不穷,一个法维拉根本不算什么。就连把路德引渡到罗马都困难重重,最后只得派来个红衣主教,在粗野的、虎视眈眈的德国人中间质询他。莱比锡的那次公开辩论,莱涅也到场观看了,只觉得尴尬无比——不是因为路德神经质地连连宣称“圣经”、“圣经”,而是一帮携带武器的大学生,从维腾堡尾随老师而来,吵吵嚷嚷,在场内场外不停起哄。他们中一定有人认识法维拉,但并不晓得他后来去了哪里,也不晓得海德堡发生过什么。但莱涅探听到了法维拉曾经生活的各个城市。于是他开始依照这个长长的名单,在德意志各地搜寻蛛丝马迹。他也不能解释,为何法维拉一定就在他旅途中的某处;但谁知道呢?狄多自杀的时候,是否也想到,能在冥府里与埃涅阿斯重逢呢? 那时,他从当地领主和主教获得了许可,刚刚安顿下来。傍晚他遣散了随从和卫兵,独自登上山坡,就在那儿发现了波光粼粼的湖水里有人。尽管相隔甚久,他发现自己看见他并没太吃惊,也许是这两年来的行动都是以他为中心的缘故,就好像他们从没分开过。 那个青年展露着结实的肌肉,随着流畅优美的姿势微妙地律动着,从容不迫地游来游去,在鱼跃出水面时甩着头上的水珠。深秋冰冷的湖水将他的肢体激得通红,充满蓬勃欲出的精神,像一头年轻的野兽,强健而敏捷;或者异教时代那些半人半神的青年,只靠体魄和冲动就能成为人们膜拜的中心。欲望。就单单这么望着他,他发现深埋在体内的那些欲望又复苏了,甚至能想象出伸手抚摸他、跟被他抚摸的所有触感。他显得比以前更红润、更健康了,那都是他自己久违或根本不具备的。这时他才发现,他的世界从来都比他自己的广大深沉。他垂下头,孤独和愤怒交织着升腾起来,伴随莫名的挫败感。他明知应该马上折返,通知市政厅和军队,但当他意识过来时,已经不可挽回地奔他而去了。 亚瑟游上岸,凉凉的风使他精神一振。他在砂石滩上寻找着外衣,这时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身披着斜阳的逆光,面容模糊不清。他抬手半遮着眼睛,当认出那是谁时,便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不假思索地奔过去。对面的人震动一下,似乎在迟疑。但亚瑟不顾半裸着身体和浑身透湿,紧紧搂住他:“太好了!太好了!你来了!” 莱涅一动不动,任凭他抱着,当亚瑟稍稍松开他时,才轻轻地说:“你一点没变呐。看来生活得不错。” “是的,而且很快乐。我是个傻瓜,现在才明白许多简单的道理。”他笑出来,“等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你就会发现我的变化。” 莱涅咬着嘴唇,突然反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故意的吗,法维拉?”他紧盯着亚瑟,嘲讽地说,“你见到我居然这么高兴——只能说明你忘了某些事情。” 他说这话的神情和语气太冷酷了,和记忆里判若两人,以至于亚瑟倒抽一口冷气,恢复了些理智:“维尔纳?你还好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托你的福!”莱涅一字一句地回答,“你以为能永远逃避我们吗?就凭你在海德堡犯下的罪!” “你们?你们是指谁?”亚瑟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他本能地想挣脱,莱涅却抓得更紧。“我不会再让你逃跑的!”他断然宣布,“因为你就要受到审判——应有的,却被你逃脱的审判!” 因这句话,亚瑟的噩梦又苏醒了。他是认真的——亚瑟能准确无误地从他身上觉察到令人窒息的味道,来自阴森森的高墙里面。他并没完全明白,但反射般地甩脱了莱涅,像要摆脱一个恶魔;但下一刻,莱涅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两人身体重叠身体,一齐摔倒在湿漉漉的砂滩上,厮打起来。 “别开玩笑了!这不是你!不是你!”亚瑟歇斯底里地叫着,但是莱涅卡着他的脖子,这么钳制住他,把他的头往水里按。他呛了水,本能地朝上伸出手,揪住莱涅的衣领,顺势把他拖进水里。莱涅拼命挣扎着,他的力量虽一向比不上亚瑟,但如今充满了令人战栗的执着,灰色的羊毛长袍早就湿透而紧贴身体,头发跟脸上都沾着沙粒。“住手吧,我们有必要这样吗?”亚瑟绝望地吼道,突然感觉侧腹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低头一看,那儿殷红的血正成股地流下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莱涅,后者手里攥着匕首,惊恐而不失冷酷地瞪着他。他慢慢松开了手,捂住腹部,随即感到头部挨了重重的一击,就倒在岸边失去了知觉。 十四 他一直在做梦。梦里是一片金黄色的田野,沿着长满青草的小道,一直通到广阔的河流。这景色仿佛很熟悉,可是他久久地走着,却如同行在旷野,碰不见一个人。有人似乎在喊他,非常熟悉的声音,但是他想不起来那是谁。这景象随后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恐惧感升腾起来,他想跑,可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拴着,一动也不能动。后来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隐约有人在低声交谈。 “……收留他的是个普通农家,就在这附近……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女儿。” “知道他的人多吗?” “不,似乎他和周围的人来往极少。” “我明白了。你们走吧,按我说的去办。” 悉悉索索的金属撞击声后,周围又归于平静。迷糊中,似乎有人在他身边屏息站着,不安地来回挪动,他感觉那人紧贴着自己,而且正以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颊,颤抖的呼吸掠过他额上,低声念着:亚瑟,亚瑟…… 他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靠在椅子上,双手反绑在身后;脑袋仍然昏昏沉沉,被草草处理过的伤口,由于拉扯而又剧痛起来。他惊慌地环视这间完全陌生和密闭的屋子。暖炉的火烧得很旺,映红了远远地坐在桌边的人。刚刚似乎完全是他自己的幻觉。眼前的那个年轻人,就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望着这里,冷漠而矜持。 见他醒了,莱涅才站起身走过来。亚瑟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他瘦得厉害,比以前憔悴太多了,眼里布满血丝,潮湿的头发纠结着垂在肩上,连沾着沙子的的外衣都没换下来。在昏暗的亮光里,他们彼此沉默地对视了很久,一时间只听得见柴火噼啪作响。 亚瑟尴尬地张了张口:“这是哪儿?” “我允许你发问了吗?”莱涅低沉地打断他,“曾有人对我说,寻找你是徒劳的,但是我不信。现在时间证明了我是对的。” “为什么……是你?” 莱涅挨近他,提起自己湿冷的法衣下摆:“你看不出来我是什么身份?还是你不愿相信?需要我把美因茨大主教跟异端法庭的文件给你看看么?应该看的,‘法维拉’,那是你的绝罚令啊!” 亚瑟不停眨着眼,似乎被眼前的东西刺痛了:“别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把人想得太简单。这两年来,我们一直在搜捕你。”他说“我们”的时候已经极为自然,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冷笑,“而且你不认为,能把你找回来的只有我吗?” “你——”亚瑟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震怒地吐出一句,“……卑鄙!” 莱涅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压住他的肩膀,在他没反应过来时,指甲便一下子嵌进他腹部的伤口里去。酷刑般的巨痛令他痉挛地弓起腰,断断续续地嘶喊,身体徒劳地挣扎,粗糙的绳索把他的手腕磨得渗出血来。莱涅嘴角抽搐着,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直到他不堪忍受,死命咬住那只按着自己的手,莱涅才皱着眉头放开他,退后一步,手上淌着他们两人的血。 “很疼吧?可是还不够!”莱涅恨恨地说,“你说过多么漂亮的话啊!可是你干了什么?自己离开,让我们去流血!他们都那么崇拜你,相信你——是你害死了他们!的确,你让我懂了;你所谓的世界的灰烬,就是这些牺牲品啊!” 亚瑟浑身震动一下,一直竭力回避的事实终于来找他了。他反射地叫出来:“不,你错了!害死他们的根本不是我,而是——” “否认!否认!你总是在否认!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悔意?”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莱涅,后者眼里泛着潮红,几乎到了失控的边缘。“你疯了!”他骇然地说,“维尔纳,对于他们,我很遗憾;但是睁眼看清楚吧,你如今却站在怎样的位置上——” 他的脸随即被莱涅重重掴了一掌。“你有什么权利谴责我?”莱涅急促地说下去,“你自己又如何呢?当你头也不回地走掉的时候!”他扯开自己的外袍,累累伤痕像烙印一样留在身上,触目惊心。他揪着亚瑟的头发,强迫他贴近自己的胸膛看清楚,“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而他们都死在绞架上——这一切,你认为‘遗憾’就够了吗?不,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叫你付出代价!” 亚瑟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垂下头,伤口还不断有血渗出来。“维尔纳……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他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呼吸,深深吐出一口气,“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去想,一直过着快乐的生活吗?在我见到你的那一刻——不,在那之前——其实我本想说,我在这段日子才明白平静生活的珍贵,还有过去的我是多么单纯。而且,改变并不晚……这一切,我都想告诉你的……” “上帝啊!我耳朵出毛病了?这可不像你啊!”莱涅笑出声来,充满凄惨和冷嘲,“就算你真这么想——法维拉,你是没资格过这种生活的。你错了,已经太晚了——那些人的命呢,拿什么抵偿?不仅如此,因你而死的人还要增加呢!” 他说这话不仅是发泄,亚瑟明显听出了某种可怕的意图。“你——你要干什么?” 莱涅观察着他的表情,冷冷一笑。“收留你的是湖边的那一家人吧。你知道窝藏受绝罚者是什么罪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人,居然乐意收留你,难道你又施展了老一套把戏?” 这时,亚瑟真正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仰着头竭力吼道:“不!你不能杀他们!”假如没有被绑缚着,莱涅相信他早就扑上来了;现在,他吃惊地发现他眼里泛起了泪光。 他伸出手,抵上亚瑟裸露的胸膛,缓缓地往下移。亚瑟不由自主地瑟缩着,刚才酷刑的记忆又袭上来,莱涅感觉得到手掌下的肌肉神经质地一阵阵紧绷。但他仅是轻柔地抚摸他。 “你为什么哭?”他轻轻地问,“他们对你那么重要?为什么我们在你眼里就毫无价值?”他发出一声近乎微茫的叹息,“你离开的那天,为我掉过一滴眼泪吗?” 亚瑟不能解答。就算他想辩护,看到莱涅的伤痕时,全部的理智也弃他而去。他摇着头,惨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莱涅弯腰凑近他,听见他在喃喃着:“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快点,处死我吧。” 莱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知道曾经笼罩自己的绝望,现在又临到他身上了。 “我知道你想要这个。”他直起腰望着亚瑟,抱着双臂,一字一句地说,“不,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你会活着,活到足够厌倦自己的生命。世人会把你遗忘。你尽可以在余生里,慢慢数着自己害死过多少人,然后看到你彻底的失败。” “别杀他们——我求你!” “我也曾经这么恳求过的。我们犯的是一样的罪。”莱涅淡淡地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记住,这些人是你杀的。” “维尔纳·冯·莱涅!”亚瑟从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他摇撼着身体,终于以仇恨的目光瞪着他,“你要是敢这样做,我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会终生诅咒你!!” 作为一个普通的出嫁的女儿,卡塔琳娜能有一个勤恳、年纪相当的丈夫,已算十分幸运。当然,她还尚未经过生养孩子的残酷考验。在这个难得的重聚的日子,她张开双臂,和父母拥抱。“哦!爸爸!妈妈!回来真好!” 母亲摸着女儿因为操劳变得有些粗糙的脸,心疼地咧嘴笑着。“你过得好不好,卡塔琳娜?我们都很想你,莉狄亚总是惦记着你。” “我也一样想着她。就因为这样,托马斯总说我是想做母亲想疯了。”她红着脸,微笑起来,“我真想早点看到莉狄亚穿着新裙子,站在大家面前的模样。——可是她到哪儿去了?” 说起这个,约翰和玛格的脸上浮起忧愁。“她今天又去湖边等他了。”父亲说,“亚瑟从三天前就没回来。这太奇怪了,连招呼也没打……” 卡塔琳娜皱起了眉头:“亚瑟不见了?” “是的……莉狄亚是这么说的。” “他经常和她在一块儿?” “只有亚瑟才能让她安分下来。” “爸爸——”她忽然严肃起来,不安地搓着裙角,“可能我不应该说,但是我和托马斯在城里听说了一些消息,是和他有关的……对了,他都跟你们说过什么?” “怎么了?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也不懂……” “等等——”卡塔琳娜突然变了脸色,“你们闻见什么没有?” 当他们意识到灾祸时,门已经不能从里面打开了,极度的灼热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大声呼救起来时,外面只传来一些陌生的声音。“没错,就是这家,一对夫妇和一个女儿……” “大人,不用通知市政厅和法庭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问。 “一切由我来负责。”某个声音断然说,“现在我们要让世人都知道,亚瑟·卡尔洛夫这个人已经死了。” 寒冷的风吹拂着高地上枯黄的草,使它们倒伏下去,那些遥遥对着老橡树的石块更加显眼了。它们散落在草地上,晦暗而诡异,尽管年代久远,人们还是能隐隐觉出它们是不属于此世的物品,因而产生了掺杂着迷信的敬畏,不自觉地远离它们,更不用说搬走另作他用。亚瑟曾经仔细地读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刻痕。“也许是条顿时代的墓碑,或者说不定是某种建筑的基石。”他说,“或者更早。谁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人们又在这里纪念什么呢?假如下面埋了尸骨——我们的某位祖先,面对我们的无知,应该会嘲笑我们的——骷髅看上去不都是微笑的吗?” 莉狄亚不太理解他说的,但从来不敢独自靠近它们。她在老橡树边上踱来踱去,眸子里浸染了焦虑。在阴沉沉的天色里,突然一道灰色跃入她的视野,在那些石头中间,不知何时又树立起一座崭新的墓碑。她迟疑着,发着抖靠近它。那些古老的石头都在竭力掩饰自己,而它却炫耀似地被刻上清晰可辨的字迹。她慢慢地读着: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1497-1520。 这时她感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气息,从地底升起来,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突然开始拼命地往家的方向奔跑,而距离越近,恐怖就越强烈。最终她见到的,是一片燃烧过的、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她的脚步慢下来,踏进了还是滚烫的土地和瓦砾上。那三具焦黑的轮廓,静静地伏卧在那儿,呈现出奇怪的姿势。这时,她才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了骇人的尖叫,浑身颤抖着跌倒在地。 关于法维拉的下落,莱涅并没有通知宗教法庭,就像他决意的一样,知情者越少越好。囚禁他的地方,莱涅思考了很久。他无法把他放在身边,他需要的不是惦记他,而是把他遗忘。最终,他被押送回海德堡,那个地方渐渐破败下去,更加适合作一个牢狱。他以一个主教的身份,要求阿德勒院长负起责任。他知道阿德勒面对自己问心有愧,不敢不服从。 而他成为埃默巴赫主教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海德堡的地下墓穴里找到那些昔日同窗的遗骸,把它们移到埃默巴赫的教堂墓地。他们即使死了也仍是罪犯,纵使是莱涅主教,也不能把他们的名字刻上墓碑。但是他曾独自站在新开辟的墓地上,为他们念了整整一段安魂祷文。死者不会说话;他并不敢肯定他们的灵魂如今都在何方,或者自己的祈祷还能蒙主垂听。他只能怀着微微的希望,认为上帝不会责备一颗破碎的、哀悼的心。 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已告一段落,他和亚瑟都会慢慢地等待生命的终了。就算富有戏剧性的变革,接连地发生在德意志这块蛮荒的土地上,无论是维腾堡燃起的腾腾火光,还是沃尔姆斯的针锋相对,他只需确定那其中没有“他”。世界仍然像一只巨大的火炬,不断地燃烧着,耗尽自己,无人能够熄灭。而两年以后,他听说法维拉竟然越狱的时候,自然惊愕得不知所措。还未去海德堡调查,他便突然接到法维拉潜逃到特里尔一带的消息。于是他来不及整理行装,就匆忙踏上了前往那里的道路。他要再次去找他,即使耗上一切精力和代价。他已经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相信无论走多久,他们也一定会在某处相遇。 卷四 将来之城 我们在这里本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 (《希伯来书》13:14)一 他的眼帘翕动着,缓缓地睁开眼睛。房间掩着厚重的窗帘,连空气都十分污浊滞重,弥漫着草药、焚香和血腥混合的味道。一切陈设都显得晦暗,它们静静地摆在那里,过于整洁,好像已经很久无人居住。那些简陋的木刻圣像了无生气地望着他,眼神呆滞而怪异。然后他缓慢地把脸转向靠近窗户的那一侧。在他的视野里,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就挨着他的枕边,轮廓很模糊,黑色的眼睛微微地眯着,但是带着某种哀伤。他冲着他无奈地笑笑,默默地拼出一句话。 ——你瞧,我早就说过,你很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也竭力笑了笑,而这个动作竟使他全身抽搐起来;他深呼一口气,眨了眨眼,再次看看那个地方。 空无一人。 他费力地咳嗽起来,并发出一阵嘶哑细微的叹息,起初他还听不出它是属于自己的。 “这么的……安静。” 他试图举起一只手,或者撑起上半身,都因为剧痛而被迫放弃了。在他睁着眼睛、仿佛被遗弃似的躺了很久以后,才有一名修士走进去,接着惊呼一声,匆匆划了个十字,扭头奔出去并大叫着:“他醒了!主教醒过来了!” 埃默巴赫主教在圣灵降临节遭人行刺,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虽然对外隐瞒了消息,可它还是不胫而走,悄悄地和夸大地流传。那位神秘的刺客是谁,为什么要袭击他,都随着主教本人的昏迷不醒成为人心惶惶的一个谜团。那个刺客很奇怪地并未刺中要害,但是他失血过多,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和梦呓,汗液一次次地浸透了绷带和床单。一些人甚至绝望地宣称,现在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临终涂油。同时令他们不安的是,从南方开始的暴动势不可挡,在纽伦堡,他们把成堆的粮食放在田野里焚烧,宁可挨饿也不将它作为献给僧侣的什一税。从康斯坦茨、图尔郜、菲林根到黑森,农民们一个镇一个镇地审判领主和贵族,很快埃默巴赫就要被波及,市政厅却令人费解地沉默着。 “他醒了又能怎么样呢?” 阿尔伯特·汉莱因轻描淡写地说,不过隐约透着一丝失望。他关上窗户,把教堂的钟声挡在外面:“就像最近没完没了的祈祷仪式一样没用。现在他们又洋洋得意地敲起钟来了。” “可是他没有死,阿尔伯特。”克勒市长说,“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了。无论向他,还是向我们的……” “别担心,形势对我们有利。我知道您为此承担了压力,不用太久。”他压低声音,“直到起义军到达,看到我们敞开城门、并焕然一新的埃默巴赫为止:没有领主,没有主教,没有贵族,没有任何腐败生存的余地。” 一阵不安的耳语声从身后的长桌边蔓延开,又淹没在他们沙沙作响的黑色外袍的皱褶中。那些脸孔都显得紧张和严峻起来。阿尔伯特扫了他们一眼,视线集中到某一个人身上,探寻的语调带着难以察觉的不满:“法维拉,你对目前的计划没有任何的建议吗?” 亚瑟一直沉默地靠在壁炉边,挨着坚固的青铜围栏,这时才将他的注意力从脚下厚厚的灰烬中转移到他们身上。他的态度让阿尔伯特一直隐隐地不快。“难道你还不能从埃默巴赫主教的意外中回过神来?”他忍不住讽刺地加上一句,“你当他的通缉犯还嫌不够吗?” “而你呢?阿尔伯特。”亚瑟只是轻轻地扫他一眼,低沉地开口,“你是否在筹划着当他的法官?还是刽子手?” 这番话使所有人面面相觑。阿尔伯特捏着手里的纸稿,直到指关节发白。“可以告诉你,既是法官,也是刽子手。我们大家都会当的。”他咬着牙重重地回答,“因为这不是你的特权,法维拉。” “你想怎么要他的命?估计你还需要当一位雇主,是吧?” 一声巨响,阿尔伯特狠狠捶了一下桌子,站起来面冲着他:“法维拉,你到底想说什么?埃默巴赫主教以哪种方式消失,这要紧吗?” 这一次,亚瑟挺直身体,冷冷地注视着他:“既然你这么问,那我换一种方式说吧,阿尔伯特。你要想根除任何腐败生存的余地,那么首先你自己不要过于狂妄。你在阴暗处杀他,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复仇而已。你认为他的存在会阻碍你们,但我警告你,过早把阻碍清除,将来的麻烦会更多的。关于这点,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 “呵!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纠缠在这些东西上?”阿尔伯特打断他,手撑着桌面,嘲讽地笑笑,“其实你是在害怕吧,亚瑟·卡尔洛夫。” “我怎么想,与你无关。”亚瑟回答的口气突然充满了轻蔑,“也许我是不应该纠缠这些。不过我很好奇,对于某些事,你为什么一直不觉得害怕。” 阿尔伯特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在众人难堪的静默中,目送亚瑟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他们。 “法维拉的确不对劲。”克勒迟疑了好久才开口,“跟他的传闻相比……他真的是你们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这完全要靠他自己。他以为自己很聪明,但从不明白,某些错误的想法是致命的。”阿尔伯特重新坐下来,声音冰冷得令人恐惧,“致命的。” 黄昏将至,圣母教堂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点起一根蜡烛,虔诚地将它放在童贞女雕像的脚下,默默念诵着祷文。他没有靠近,他是不会靠近的,即使这些天,这个时候也不会。可是他停留在厚重的山墙下面了,望着里面许多模糊、跳动的烛光。它们要燃烧起来,迎接它们的主人了。尽管他是否真能挺过来还是未知数。他想。 他曾经看见年轻的见习修士跪在教堂门前的石阶上,不停地拨动念珠,磕磕绊绊而热切地为他的主教祈祷着。他站到他身后,俯视着这孩子瘦骨嶙峋的脖颈和肩膀。“你从他身上能得到什么呢,孩子?”他问。见习修士扫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用夹杂着口音的语调小声回答:“带领。主教大人会带领我们。”“带领吗?你觉得现在他的灵魂在哪儿呢?”他仍旧追问,像开一个玩笑似的。孩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亲吻十字架,说:“无论在哪儿,那都是一个需要上帝怜悯的地方……需要我们的祈祷的地方。”他怔了怔,离开了那里。而孩子继续祈祷。 他推开墓地锈迹斑斑的铁门,靠在石墙上笑了起来。需要上帝怜悯的地方——生死交界的地方——难道他不曾在那里徘徊过吗?当莱涅把他关到海德堡的监狱,锁到高耸的塔楼上时,没有一个人跟他交谈,他听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只有食物和水不知何时由什么人送来。从高高的小窗口,他能看到日月更迭,星空移行,但是看不到城市和人群,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是一个孤岛,能使人发疯的炼狱。他一度失控得大声嘶喊,额头碰向粗糙的墙壁,磕出血来。直到他端详着自己的血蹭在石头上的痕迹,突兀而诡异,就像神秘的手写下的谕示。许久之后他笑了,跪下来在厚厚的尘土上捶打自己的胸口,头一次说出了清晰完整的一句话:“是的!是的!你不会抛弃我!”他把盛面包的金属盘子敲扁、磨尖,在一块块石头上刻下记号,靠昼夜更替跟食物出现的次数数着日期。他在狭小的室内跑动跳跃,期望不要使肢体迟钝;他每天都在墙上不停地刻着记忆中的所有句子,并且大声朗诵着,期望不要使头脑和舌头迟钝——这个人遍体带着死亡,遍体带着罪恶的证据,我已哀哭疲惫,每夜流泪,常以泣泪浸湿床铺,你比我最深之处更深,比我最高之处更高…… 后来,当沃芬贝格打开铁门时,他在那一刹那就明白了,命运果然没有抛弃他。他甚至不清楚沃芬贝格是怎么制造了这个偷偷放走自己的机会的。他老了,他看得出来他更衰老了,头发已经雪白,脊背弯曲着,因为常替教子的命运徒劳地殚精竭虑。从心底里,他是多么想冲上去抱一抱他的教父啊!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的教父毕竟是神学院执事长,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总有一天得再次面对他带来的终结,不是吗? 那些从埋葬死者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白花更加浓密了,衬着矮墙上缠满阔绿叶子的藤蔓,如此繁茂,如此热烈,几乎要使人忽略它们是为了装点死亡的。这些沉默的生命,时刻都在和同样沉默的死亡争斗,彼此吞噬。他叹了口气,望着脚下,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们果真恨我吗?”茎梗在风里摇曳着,即使有任何回应,他也无法听懂。“假如能再次选择,你们还愿意站在我这边吗?还是……会觉得他才是对的?”他摊开双手,好像确实有谁在聆听似的。 只有寂静和花香包裹住他。这股淡淡的清香,和那天从莱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模一样,他还把这些花梗掷到他身上。只是当时的他没有平和,只有对他持续的愤怒。那个人不也是刚刚从生死交界的地方返回来吗?他的生命力其实是那么柔韧和顽强。从这方面来说,他们两人还真是相似。他不能到他身边去,但是就像诅咒一样,他能看见莱涅每一刻挣扎的样子。他看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汗水使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紧贴着苍白的额头,四周的白色就像死神披的尸衣。但笼罩在他身上的,是介于睡眠和死亡之间的东西,然而却近乎安详。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停歇片刻吗?他默默地在心里问。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让我们两个都停歇片刻吗? 这时他听见了身后沙沙的响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等着那个姑娘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他跟前。她低头瞧着那些摇曳的白花,执拗地不跟他对视,几缕头发从绑着的辫子里垂下来,遮住了泛红的眼角。 “我一点也不后悔。”莉狄亚不等他开口,便硬梆梆地说道。 “莉狄亚……” “我不后悔。”她又重复一遍,“我早就说过,你不能阻止我。他已经承认了他干过的事。没死算他走运。总有一天,我还要……” 亚瑟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莉狄亚!看在我的份上,别再干了!有人想利用你,我不希望因此看到你的手上沾血!你杀了他,约翰、玛格和卡塔琳娜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别再跟我提他们!”她尖叫一声,甩开他的手,“你还以为我是那个小女孩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别再干了——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他杀了我的家人,也差点杀了你啊!” 她看见亚瑟的神情变得沉重起来。“杀死他们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莉狄亚。”他拿起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要想复仇到底的话,那么凶手还有我。” 她惊愕地摇着头,把手抽出来:“不,我不相信——你们全都这么说!他和你……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他那样陷害过你,你还要想着他?!” 亚瑟怔住了,他凝神看着她眼珠里自己的影子:“莉狄亚……你为什么这样说?” “哦!当然!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什么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是一直在想着他吗?你恨不得跑到他面前去救他,你想跟他呆在一起,无时无刻,胜过跟我们在一起!”她痛苦地呜咽着,捂住了眼睛,没有注意到亚瑟变得苍白的脸色,“就因为这样……那时候,就因为想起了你,我才没能把他杀死……” 亚瑟伸出手,把她搂在怀里。他长长地叹息着,仰头望向黄昏的天空。在他们头顶,已经出现了几颗黯淡的星星。 二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莱涅斜靠在柔软的羽毛垫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一个修士替他点上所有的蜡烛。那些火光刺得他眼睛发痛,他缓缓地举起手,挡在额前,并且竭力适应着肌肉拉扯带来的疼痛。他不禁觉得自己很好笑。 “你们担心我会死吗?”他突然问道。 那年轻人停下来,惶恐地鞠了一躬:“请您别这么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为您祈祷,就是请求上主不要现在让您离开。我们需要您。埃默巴赫需要您。” “需要我?”他无力地笑笑,“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究竟是醒来更好,还是就此死去更好。我相信有人是希望我死的。” 年轻人睁大了眼,犹豫着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外面有人在轻轻地对话,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大人,有人请求见您。他带着美因茨大主教的文件。” 美因茨大主教。莱涅怔了怔。他不明白在这种时刻,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请他进来吧。”他克制着自己的嗓音。但是当那个使者踏进屋子,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时,他愣住了。“怎么——”他难以置信地说,“是你?” “承蒙您还记得我,主教阁下。”那个金发年轻人抬起头来,微笑着回答,火光映在他身穿的铠甲上,“我是约翰尼斯·冯·兰德克。” 兰德克推开门时,和点灯的年轻修士擦身而过,后者淡淡地,然而可以说是严厉地盯了他一眼。他明白这一瞥的含意,看来埃默巴赫主教果真如传言那样伤势严重,连见他这么一个访客都是对身体的折磨。但当他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知道这个人刚刚经历过一番可怕的挣扎,也许现在还有危险,因此心里不免怀着一丝忐忑。莱涅半躺在床上,上半身靠堆叠的垫子勉强支撑着,脸色带着失血过多的那种半透明的苍白,但绝非像一个婴儿那样柔弱无力。他微扬着下巴,双手交握,神志非常清醒地注视这边,那眼神是他所熟悉的,透着很难摧毁的权威和尊严;不过如今似乎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使他不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胆怯。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作了个“靠近”的手势:“请坐吧。他们叫我不能大声说话,也不能说太多话。所以您要凑近些。”他笑了笑,似乎已经把对方当成了老朋友,“好久不见了,兰德克队长。” “已经不是队长了,阁下。” 兰德克在紧挨着床的椅子上坐下,“我在特里尔的任期结束了。我的任免权是属于美因茨大主教的。” 一道阴影在莱涅的眉间掠过。“哦,你到特里尔赴任也是他的调令。是的,我早应该记得。”他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么请说说你被调来的理由吧。” “我的使命是来保护您的安全。”兰德克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保护?”他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似乎令他有些意外,“因为从施瓦本开始的暴动?” “是的。情况很糟,我来的一路上都不太平,很多城堡和修道院都遭到了洗劫和纵火。从暴动蔓延的趋势来看,埃默巴赫不久就是下一个目标,而且不久之前您才……”他谨慎而有分寸地自己中断了。 “他们肯定吸引了不少人吧。” “是的……不仅农民和市民,连弗洛里安·盖尔和葛兹·冯·伯利欣根这样的贵族和骑士也成为领袖了。” 莱涅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突然盯着他,突兀地问: “你还在相信我吗?” “嗯?”兰德克困惑地蹙起眉头。 “你不想趁这个机会,像很多贵族骑士那样加入农军和改革派吗?”他继续道,头更加地陷入羽毛枕的深处而难以窥探出表情,“这座主教府看上去挺壮观的吧?告诉你,其实里面根本没有多少卫兵和武器。在空荡荡的石廊里走来走去的,都是一些腿脚不利索的修士和仆人。”他恶作剧般慢条斯理地说着,仿佛在转述一个不痛不痒的笑话,“我把他们遣得很远,他们听不到的……现在你完全可以用你的手,使埃默巴赫再也没有主教……你会凭这个功绩在他们中间获得很大的荣誉……” 兰德克涨红了脸。“您在说些什么……”他握紧拳头,好像在承受很大的羞辱,“您这是在试探我,还是您只是太累了?我不应该在您尚未痊愈时就贸然打搅您吗?” 病人只有嘴唇在动,微微地,有几个字轻得只剩下一些摩擦音。“太累了?谢谢您婉转的措辞。让我来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维尔纳·冯·莱涅不仅伤势严重,脑子也出了毛病。”他看着兰德克那不可思议的眼神,努力将身体凑近些,“不过暂时还没有。我这么猜测毫无道理吗?——那时在兰德施图尔城堡,把法维拉放走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您知道——”他失声叫了出来,“您知道?” “我为什么不会知道呢?”他还是轻轻地说着,语气柔缓了下来,“你的想法太容易表现在脸上了。你犹豫过,如今也在犹豫。如果能选择的话,比起我来,你更愿意相信亚瑟·卡尔洛夫吧?他会把你当成朋友,会对你笑,而我不会信任你,只命令你。尤其是现在,我身上散发着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的、令人厌恶的坟墓味儿……” “从没有!”兰德克失控地打断他,“这太荒谬了,我从没这么想过……我一直,”他顿了顿,像被什么哽住了,“是的,我一直都非常相信您。” 他看见莱涅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奇特的微笑。他突然觉得心脏一阵紧缩,这样的神情他见过,很早以前。“我知道啊。”莱涅低声说,“当时,我就叫你不要这么相信我。在特里尔作战的某天晚上,你来找我告解——还记得吗?即使你忘了,我也不可能忘——你对我说,你相信天堂。那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把你从眼前赶开。我愤怒。我嫉妒你。我冷酷地质问你。你手上染着血污,但那是别人的,不是你自己的。是的,‘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但那是你,不是我,不是我们……”他的嘴唇抖起来,好像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因为,假如你知道了我、我们所有的过去,你就再也不会相信了……”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出于惊惶或是愤怒,兰德克的声音发着颤,那也是所能忍耐的最大限度的低吼,“您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莱涅苦笑了一下。“我刚刚很严肃地告诉过你了——尽早结束我的生命吧。我现在醒过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一来,或许我还能保持一些死亡的尊严……”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被激动起来的情绪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仍逼迫自己说下去,“假如不是你这样的人,假如是别的人……”他向兰德克抬起一只手,尽管动作只是极其轻微的,可是显然已经竭尽了全力;手臂很快就无力地落在身侧,那一刻裹着他伤口的绷带从敞开的领口露出来,由左肩侧到胸膛包扎得严严实实,渗着隐约的殷红色,因周围苍白的皮肤而更加触目惊心。 许久,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蜡烛的火苗跳跃不定,升起的轻烟盘旋着,最后消失在空气中。肢体正在因血液的滞缓而变得麻木,莱涅叹着气,失望地闭上眼睛。这时候,他感到自己那只冰冷的手被人握住了。这是一双骑士的手,粗糙、厚实。 “不,您不想死的。我也绝不会那么做。”他俯下身,在莱涅的耳边低低地说,这声音非常诚恳,带着朝圣者那样的怜悯。“您一点儿也不想死。‘你’只是现在很迷惑而已。” 他没看见他的主教再次睁开眼睛,被握住的手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紧闭的眼睑之间,微微地泛出了一点水光。 当兰德克跟守卫作好交代,走出主楼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爽的空气跟冷冽的夜色使他的精神松弛了些。他下意识地望了望不远处的某个窗口:从狭长形的拼嵌玻璃里面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死荫。孤独。哀求。深渊。兰德克想着,被自己脑海中闪现的这些词所震惊。 他从主教府的拱门经过时,头顶高大厚重的石头拱门瞬间使视野蒙上一层晦暗。他忽然发觉什么在尾随着他,某种不自然的沙沙声。“谁?”他短促地喝道,手按在剑柄上。凭直觉他知道有人,那个人也许离他很远,也许就在身边,像野兽一样屏息凝神,权衡着出现、消失或是进攻。在深渊般的黑暗中,他耳边传来一个飘忽的叹息。 突然凌厉的风声随后就直袭过来,他猝然抽出佩剑,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金属交击溅出的火花就使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在黑黢黢的石块之间交战起来,那个人一声不吭反而更显得骇人。不知过了多久,兰德克察觉那个黑影的移动慢了些,随即趁势猛刺过去,剑尖却出乎意料地戳在了坚硬的石墙上,他尚未来得及惊讶,那里却传来了衣料撕裂的响声。 一切忽然又都静止下来。兰德克喘着气,片刻之后,听到了那个不疾不徐的嗓音。“您弄坏我的外套了,兰德克先生。” 他握紧了剑柄,确定自己的声音没在发颤,低声叫出对方的名字。“亚瑟·卡尔洛夫。” 那人从阴影走到淡银色的月光里,映照出一个清晰挺拔的轮廓。他将身上的黑色披风展开一翻,搭在手臂上,就像收拢翅膀的猛禽。“也许当时我还是逮捕您较为明智。”兰德克看着他,咬着牙说,“如果我知道您竟敢深夜携带武器在主教府周围徘徊……” “您不愿意把我当成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对待吗?” “果真如此的话,刚才我或许就被您戳出好几个洞了。” 亚瑟不禁迸发出一阵大笑。兰德克怔了怔,血毫无道理地冲上头顶,令他不顾一切地挥剑砍向他。后者或许霎时倒抽一口冷气,不过及时地挡住了那一剑。这是真正的攻击,毫无预兆和章法,但是蕴满了怒火。“你为什么笑!为什么笑得出来!”兰德克还在徒劳地加重力道,用变了调的声音吼着,“我的上帝!为什么我在见了他以后,下一刻偏偏就碰上你!” “你应该庆幸,碰上的人是我。”亚瑟的语调冷冽起来。他不问‘他’是指谁,他早就清楚那是谁。“你见过他了?看来他的确醒过来了。” “你不会想象……”兰德克的声音使他吃了一惊,那是类似于哽咽的音色,“你不会想象得出他那种样子的……似乎他唯一希望的,就是真正地被人杀死……” “我想象得出。”亚瑟静静地、严肃地回答,他把兰德克的剑挑到一边去。“我不认为你所见到的他,比我脑海里的更真实,”他把手指覆在胸上,收紧,仿佛心脏极为疼痛似的,他末了的声音也因此快淹没在空气里,“比这里更真实……” 兰德克愣住了。“那么你还是担心他的……”他迟疑着问,“你并不希望他死了?” 他淡淡地一笑,但是神情非常疲惫。“你解释得多简单呀。要知道,顾念一个人,跟期望他活着与否,有时候并非是一回事。” 这个答案令兰德克哑口无言。“但是……但是……”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句子,“你冒着风险来到这儿,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吧?” “难道你还认为刺杀他的人是我吗?” 这次他明确地摇了摇头:“不,不是您。我知道是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口,只是她不愿意痊愈。” 亚瑟狐疑地看了看他,年轻骑士的眼睛很坚定、清澈,因此他也不再多作追问。“多谢您。”他低沉地说,重新披上宽大的披风。“今天的事情,我们替彼此保密。” “卡尔洛夫先生。”兰德克使他停下脚步,侧过脸来,“您不希望见他吗?” 黑色的侧影微微抽动一下。“那太疯狂了。”他仰起头,同样望着头顶上的某扇窗口。那里的火光变弱了,快要熄灭了。“现在我不会见他的。我怎么能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站在他眼前,好像炫耀我自己一样?那只能意味着我亲自结果他的生命……而我如果见了他的面,怎么可能拒绝他这唯一的要求呢?到那个时候,一切就都完了,万劫不复。” 兰德克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但它就像蒺藜,除了苦涩的刺外什么也没有。他曾经听说过,世界上存在着那种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的人,他们所背的十字架沉重得连旁人都会感到痛苦不堪。 他们攀得很高,离开了城市,离开了人群,和天空很近。晨曦是灰色的,然后越来越白,越来越稀薄,最后融入群山的深处。然后一点点金色蔓延开来,使更多的色彩能够涌进人的视野。夏天快要结束的色彩是美丽的。浓郁的苍绿色树林边缘染上了层层叠叠的金棕色、酒红色。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像小孩子一样,害羞而又暗暗地兴奋,却故意不表现在脸上。兰德克看一眼莉狄亚,她把胳膊围在曲起的双膝上,在额头垂下的发丝间眺望着远方,若不是眼睛里有着某种深痛到挥之不去的忧伤,她就跟普通的年轻姑娘没有两样。 兰德克还是轻轻地冲她笑了笑:“我从前就一直想问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你指的从前是什么时候?” “我们在一块儿的那段日子,无论到哪儿,只要闲下来,你总是会这样坐下来,呆呆地看着什么地方。” “无论到哪儿,只要没有厮杀,没有刀剑的时候。” “你后悔遇到我们、加入我们了?你还是厌恶打打杀杀的。” “不。我并没有在逃避这些。我逃避的不是这些。”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兰德克用指尖轻拂着脚边酢浆草纤小的叶子,因为剑柄磨出的厚茧,他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他相信莉狄亚的手也是一样。他叹了口气,想了一想,像讲故事一样地开口:“你当时还是一个那么小的小女孩,我们的队伍遇到你的时候……” “一个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路上哭的小女孩。” “是的……可是我一直觉得,让你学会用刀剑,能上战场,也并不是唯一能帮助你的方法……也许还是最坏的一种方法。当你说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呵,感谢上帝,她终于厌倦了这种根本不能称为生活的生活,希望她能够回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是我并没想到……” “你终究还是在指责我。”莉狄亚断然说,用力将握在手里的草叶捻碎,“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吧。你把你那宝贵的主教大人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无论你如何对他有好感,我都要说我憎恨他。” “连我也不能阻止你吗?我们不能以更好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吗?” 莉狄亚瞧着脚下的城市,它模糊得就像一片灰蒙蒙的荒野。“你认为这一切能结束吗?”她轻声地反问。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忽然她倏地站起来,用紧张起来的声音说:“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兰德克顺着莉狄亚指的方向望去,一股不祥的黑烟从某处高耸的尖顶那边扩散着。 三 从主教府顶楼可以眺望埃默巴赫和环绕着它的山谷,天色阴沉,从绵延的边际开始染上了一层落日征兆的银灰色。莱涅靠在窗户边上,垂下的手臂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摊在书桌上的羊皮纸卷。他轻轻地缩回指尖,意识到手边相类似的东西——誊写的租税,账簿,教会法典,还有日课经文——现在全都在不远处被付之一炬。 从海尔布隆集结北上的农民军,由葛兹·冯·伯利欣根骑士率领的一支占领了埃默巴赫城外的本笃会修道院。仿佛是每经过一个教堂僧院都必不可少的节目似的,他们喧哗着,半开玩笑地迫使里面的二十一个修士全都集中在膳堂里,“给他们讲讲改革的福音”;但修士们更务实地、同时可怜巴巴地每人手里捧出一个银酒杯,并宣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财产了。可是这些不速之客加上从埃默巴赫赶来的当地人,还是撬开地板和墙缝,兴高采烈地搬走了酒和粮食,以及镶着贵重宝石的书籍、法冠,然后准备将这座修道院烧毁。 逃走的老院长从路上被揪回来,衣服剥得精光,被强迫站在那儿看着伯利欣根和他的骑士们开怀畅饮。“我说您也开心点儿,亲爱的修道院长,”伯利欣根用他那只大名鼎鼎的铁手拍了拍老人,“我都破产三次了,您只是还不习惯罢了。再说您用银酒杯喝惯了,偶尔也用陶杯喝吧。” 突然大厅外面一阵嘈杂,随后一个骑士急匆匆地跑进来。“主公,有人从埃默巴赫那边赶过来,说是市政厅的代表,要直接跟您说话。” “啊哈,我们的朋友到了。”伯利欣根敲了敲桌子,“进来呀。” 从市政厅派出的代表有六个人,风尘仆仆,显然都是快马赶来;为首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稍稍环顾整个大厅,就径直走向伯利欣根,带得深黑的短披风在身后鼓胀起来,姿态沉稳而不乏气势,显然他对这种场面早就习以为常。“伯利欣根骑士,”他点头致意,既不张扬也不算谦恭,“我们特来转达埃默巴赫市政厅的请求,请您的军队不要放火烧修道院,这里离民宅很近,火势可能要蔓延到市区。” “听起来你们埃默巴赫议会并不欢迎我们呐。”铁手骑士眯起眼睛,故意刁难他似的回道。 年轻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仿佛对方犯了什么他懒得纠正的纰漏:“绝无此意,要知道克勒市长自己也是平民出身。我们彼此都是为了民众的利益考虑的——德意志的民众。” 伯利欣根突然耸耸肩爽快地说:“叫我不烧,也行。”他打量他的对手片刻,话锋一转,“那么,你们不反对我们在修道院的所作所为咯?” 年轻人瞥一眼缩在角落里的修士们,他们的目光惊恐又怀着莫名的恳求,似乎想把希望寄托在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身上。“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假如它的存在令您非常不快,”他轻描淡写地说,“您可以烧毁租税、人身税和法典,解放农民不是比放火更好些?” 伯利欣根举起双手一拍,大笑起来:“好的,好吧,我们答应你们不放火,否则殃及埃默巴赫就可惜了,我们还打算招募成员呢。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吗?” “卡尔洛夫。”年轻人顿了一顿,好像经过思索才决心说出来似的,“亚瑟·卡尔洛夫。” “——卡尔洛夫?”伯利欣根皱起眉头,这个名字似乎唤起了某种非同小可的印象,“我们之前是否见过面?” 他自然而确定地摇摇头:“不,我想是没有的。” “那么……卡尔洛夫先生,”骑士有些不甘心地说,“希望不久在埃默巴赫再见到您。” 他点点头。代表们松了口气,鱼贯而出。这时亚瑟停住脚步,转向另一个角落。老修道院长偷偷抬起头,发觉他正朝自己走过来,不由得眨巴着眼睛,茫然、惊惧地望着他。他站到这孤独的老人面前,个头比他高出了很多;他端详着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到他发抖的身上。“走吧。”他轻声地、不带感情色彩地说,“走。” 老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又看看不远处的铁手骑士和他的部下们;这样反复数遍,才低头念叨着什么,迟疑地离开了。 他们走出修道院的大门,夜晚将至,绛红色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淡淡的星星。亚瑟翻身上马,慢慢地跑着,与真正的市政厅议员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假如凑近他身边,可以看见他握紧缰绳,悄然喃喃: “教父……” 泥泞的街道上充满了叫嚷、咒骂和哀号,一些穿行其间的人遮遮掩掩,或横冲直撞。在黄昏的城市,这的确是一幅罕见而诡异得可怖的景象。一些女人哭叫着,夹杂孩子的啜泣声——“来了!来了!”——尽管嘈杂得根本听不出是谁来了、什么来了。然后还有洪亮而狂热的吼叫:“好!好啊!感谢上帝!”以及一些含糊的声音混在其中: “说谎!他早就死了——他根本没活过来!” 夜幕降临了埃默巴赫,终于把一切都泯没入晦暗中。 莱涅听见走廊上接近的脚步声而回过头。兰德克满头是汗,气喘吁吁,似乎刚刚赶过来,身上也没穿铠甲。事实上他伫立在不远处迟疑一阵子,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打断主教的冥思。他刚刚能自由走动不久,而他凭窗而立的神情凝重严峻得令人胆寒。兰德克欠了欠身,决定还是先开口汇报他所关心的。 “听说市政厅跟农军协商过,他们没有放火,只是烧了文件,暂时驻扎在城外。” “已经开始了。”莱涅的肩头微微一耸,“城市也骚动起来了。” “市政厅到底想怎么办呢?您不打算跟他们……” 他略略抬起手制止他,自嘲地笑笑:“如果他们再积极一点,你哪能见到活着的我呢。” 兰德克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这句话似乎勾起他别的联想。莱涅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不,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您……事实上,”他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终于小声开口,“埃默巴赫正流传一个荒唐的谣言……‘主教已经死于刺杀,他清醒过来的消息都是蓄意捏造,因为他从没公开露面过’。” 长久的沉默。莱涅抱着双臂,面对落地长窗,一动不动;在兰德克眼中,他的背影随着渐渐深沉的暮色模糊起来。他能听见外面仍在持续的喧嚣,但是在这里时间似乎停顿了。突然他皱起眉头,因为莱涅匪夷所思地发出一连串低笑。 “大人……” “请格奥尔格神父过来一趟,”他转过身,清楚地说,“准备这星期五的圣徒瞻礼。” 兰德克吓了一跳,立刻叫道:“什么!?难道您要——” “是的,毫无疑问。他们不是很想见我吗?那就让他们看个够。”他继续不加抑制地大笑着,“公开、隆重、在全城的信众面前——主持弥撒!红色的日子!一台红色弥撒[注]!” “经验、下意识、习俗、冲动、迷信——千百年来我们都被其牢固地抓住心智,就像栖息在沼泽里,透过五光十色的泥浆窥视有限的一点光线,而没想过突破沼泽看看太阳。” 阿尔伯特·汉莱因折好信纸,把鹅毛笔、印章和封蜡都放进抽屉里锁好,然后对着蜡烛深深叹了一口气,吹得一切影子不安定地摇晃起来。屋子里过于安静,逼人用回忆来填满它。他便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亚瑟·卡尔洛夫的情景。维腾堡,一个小而生机勃勃的城市,公开演讲和辩论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但就像古罗马一样,你所能表露的比所蕴藏的更吸引追随者。亚瑟就是如此。他被他的崇拜者们簇拥着,姿态激昂而不失优雅,那精神美而强大。然后他们认识了,开始联手打一场战争,同时他们之间也在进行另一场战争。他明白两人的差别,并且这差别随着时间愈加明显。自己能左右人们的行动,而他能左右他们的心。因此生死攸关之际,克勒请求的是亚瑟而不是自己,而他竟欣然应允(“求情?保住僧院?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他想扯着他的领子大吼)。代表们前去跟农军谈判时,他痛苦地发现,自己甚至有点期待他们能被嘲弄一番,然后让农军毫不在乎地烧掉修道院。 但他听到了马匹的嘶鸣而探出窗口,看见那黑黢黢的影子翻身下马,门廊边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倏忽即逝的脸。那时他便意识到,“他”又成功了,说不定伯利欣根也怀着欣赏的态度与他恳谈了一番。 楼梯那儿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阿尔伯特皱了皱眉,考虑走开,而亚瑟已经推门进来了。他们看见对方的脸,神情都有些怪异。“没有别人。克勒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尴尬的短暂沉默后,还是阿尔伯特首先开口。 “农军答应了市政厅的请求。那边已经有人转达了。”亚瑟按着门把手,点点头,“就这些。” “等一等!”阿尔伯特忽然叫道,过于突兀,而使亚瑟诧异地转过身来,随手带上门。他咬咬牙,低声说:“我需要跟你谈谈。” “哦?”亚瑟笑了一笑,走近他身边,拉把椅子坐下来,“好啊。我们似乎很久没进行过什么畅谈了。” “是的,太久了。从很早以前开始,从你去海德堡开始。” 亚瑟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某个词触动了他,使他不快。阿尔伯特注意到了,但并没在意,快速地继续道:“你漫游得太久了。现在回想起来,维腾堡应该才是最适合你的城市吧。你还记得你在大学里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吗?” “……‘我们就像栖息在盛满迷信和冲动的沼泽里,透过泥浆窥视有限的一点光线,而没想过突破沼泽看看太阳’。”亚瑟双手搁在扶手上,喃喃地说。 “看,你都记得嘛。”阿尔伯特似乎很愉快,声调高扬起来,“那是我们结识的契机,不是吗?我当时很激动,随后就找到你——然后换作你滔滔不绝,你陈述了你的理想,不,你的信仰——” 亚瑟因此抬眼瞥向这边。“‘……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终审判何时来临,所以要在那之前,除去一切的不公正。’”他们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同的是亚瑟看起来非常平静,甚至是冷淡;而以阿尔伯特的热情,才像是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然后,法维拉——你叫我称呼你法维拉;瞧,这名字不是谁都有资格叫的。灰烬,旧世界被焚烧的灰烬,太适合你了,太适合我们的使命了。” “那时候叫我法维拉的,是一个热情而纯粹的青年,”亚瑟略抬起手,冷冷地打断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善于阴谋和利用人的政治家。” “别打断我,法维拉,”阿尔伯特紧盯着他,执拗地继续,“这一向就是你傲慢和致命的地方。你习惯于高高在上,指挥别人,以为真理都在你这边似的,别人的奔忙你从不放在心上。你以为你是旧世界的终结者?不,你是如此地迷恋它!不然你也不会选择去海德堡神学院了!我警告过你那是一个陈腐、危险的地方,但你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在深渊上走绳索很享受吗?你尝到苦头了,那成了你失败的起点!” 亚瑟挺直后背,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脸色发白。但是很快,他微微地笑了,这使阿尔伯特一怔。“你在嫉妒我。”他扬起下巴,倨傲地回应,“以前是,现在也是。从我的身世、经历、想法、言行,甚至这名字,你都嫉妒——尽管有些没什么好嫉妒的——你甚至曾竭力想介入我那个阶层,可惜碰了一鼻子灰;你不是不想‘走绳索’,而是因为你学不来。你不可能是我。不过你很明智地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我不可能走的路。” 阿尔伯特几乎要跳起来扑过去,不过拼命忍住了。“亚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难道我们不都在同一条路上吗?!”他用尽量克制的声音说。 “不,我相信过你。可是答案已经很清楚了。”亚瑟站起来,作为话已说尽的标志,“从最近埃默巴赫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还看不出来吗?你利用了多少人,现在又想说服我相信你的诚意?” “可这不都是你做过的事吗?!”阿尔伯特歇斯底里地叫道,情急之下扯住他的袖子,“那时你又对海德堡的学生们说过什么?让他们掀起暴动,刺杀和被杀,这和我们现在干的又有何不同?!” 亚瑟的脸背对着他,但阿尔伯特感到他的身体猛地摇晃一下,像被狠狠掴了一掌似的。“……你没话可说了吧?”他显得十分得意,尽管不很明白哪里触动了对方,“瞧,我们根本还是一样的嘛。” “别碰我!”下一刻,亚瑟十分鄙夷地甩开他说,大步朝门走去。他一愣,意识到事态的发展远不是自己期望的了,连忙追上去堵住他的去路。“我该走了,没什么好说的。”亚瑟冷冷地盯着他,清晰地宣布。 “不,不,应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应该知道!”阿尔伯特毫不退让,“你不懂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你不能当我的朋友,那只能当敌人!不要让我在这儿尴尬了!不,你能做领袖的,而且应该是领袖!只有你有这个魅力!我们来掌握和规定这个城市的一切,众人的劳作,生活,信仰,由我们来实现公义——这不好吗?” “行啊,还要让人在脚下点根圣蜡吗?”亚瑟甩给他一句,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出去。阿尔伯特被冷飕飕的风吹着,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怒不可遏地探出身去,冲着幽暗的楼梯间大喊: “好!你尽管走吧,嘲笑吧!你会后悔今晚对我的傲慢的!该死的——你和维尔纳·冯·莱涅一块儿下地狱去吧!” 这天天气晴朗而冷冽。阳光像利箭一样穿透半掩的格子窗,莱涅凝视着室内的某一点,一语不发。两个辅祭帮他穿上长袍、披肩和饰带,屏息、谨慎而郑重;他们没看过他这么严厉沉默的表情。他自己缓慢地把十字架戴在颈上,恰好在钟声齐鸣的时刻打开门。 “最后一次。”他不出声地说。 教堂的蜡烛全都点燃,座无虚席。当他迈进大门的那一刻,嘤嘤嗡嗡的耳语立刻停止了。他一步一步地穿过两边沉默的人群,脚步放得很慢,让人看清楚他雕像般严峻和沉稳的侧脸。他也听见了人们彼此交头接耳——“他真的受伤了吗?谁说他快要死了?” 他在高处的讲经台上站定,双手撑在边沿,刺眼的猩红色法衣垂到地面,和鲜血的颜色一模一样。辉煌的烛光在他的额头上投下很深的阴影。众人在望着他,他也在望着众人。男女老幼,他们的神情有敬畏,有疑虑,但占绝大多数的,是茫然。因为这些看上去那么相似的面孔,他突然感到一种绝望从脚底升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和愤怒。 “——你们在等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清晰、冷冽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之间,令所有还在议论的人住了口,转而以讶异的眼神注视着他。 “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我究竟为何而来。很久以前的今天,或许诞生了一位殉教者,我不管他是谁;今天我不是来讲任何死人的事迹和训诫的。我很清楚,有不少人不愿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今后也不愿意。你们希望我被赶出这城市,甚至更完美,希望我就此死去。不必担心,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顿了顿,听见底下传来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他对此毫不理会。“你们中有人想要审判我。很好,在教堂的废墟上审判我吧。但是,你们认为一个丧失他的城市、他的法冠、他的生命的人,就不能再称为主教了吗?决不。你们记住,一个主教即使被砍了头,他也永远是主教。凭他额上永远有神圣的标记,就像每个受洗的基督徒一样,只有上帝能剥夺他的资格。只不过如今没人再在乎这类东西罢了。没有关系。我也绝不谴责杀死我的人,只是请预备一个使你满意的理由,那是将来你要向上帝去解释的。只有你和上帝。你没权利宣称受任何人的指使。这点我也是一样。你们中也有一些人,亲口对我说过需要我的带领;好的,你们想要赐福,我会赐给你们,如果能使你们获得稍许安慰的话。但你们不要因此相信我。从现在开始,世上没人能主宰你们。 “我曾一直站在窗前,目睹人们在街上奔走,进进出出,怀抱僧院的金银圣器,看上去很满足,比从前望着它们时都满足。我恍然大悟——原来除此之外,我们不能再提供什么更好的了;还不如趁早引退,以免自演闹剧而不自知。城外的战火近了,它会带来一个全新的未来,是吧?好啊,一个建造在圣殿瓦砾和尸体上的上帝之城!就算我想拒绝,德意志的每一个城市有权拒绝吗?伸出双手去迎接吧。你们,还有埃默巴赫,不是我把你们让给新的主人,也不是那些人把你们从我这里接过来,而是你们自己选择了这些。既然你们有勇气做出选择,那么想必也有勇气来承担未来。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上帝保佑你们。” 一片可怕的寂静。然后,人们看见他们的主教缓慢、庄严地举起双手,做了一个赐福的手势。大部分人纹丝不动,呆呆地望着他,但是也有一些人跪下去,在胸口划着十字。他走下祭坛的时候,几个老人伸出手,摸他的衣角。他并没有因此减慢步伐,就这样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克勒急匆匆地走出大门,发现那个黑衣人站在台阶上,在门廊的阴影下面,隐藏着面孔,但他一眼认出是亚瑟·卡尔洛夫。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刚从教堂出来,或是打算进去,只是伫立在那儿,在急速流动着的、令人焦虑的空气里,观望着什么。没有时间犹豫,克勒立刻上去对他耳语道: “卡尔洛夫先生,您一定要去跟他们说……我们的人现在都很不安……现在只有您,只有……” “现在他死在这个地方无疑就变成圣徒了,真是一场闹剧。”阿尔伯特不无讽刺地说。没人回应。他扫了他们一眼:“怎么了?”他的同伴们脸色发青,看上去魂不守舍,“怎么,你们不会是相信那家伙说的话吧?” 迎接他的仍是尴尬的死气沉沉。这时门打开了,克勒走进来,随后是亚瑟。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地朝向这边。他们都在盯着他,紧紧地盯着。阿尔伯特坐了来,冷漠地环抱起双臂。他们都在看着你,法维拉。说点儿什么吧,法维拉。随便什么,法维拉。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脑海中这么告诫他。 亚瑟叹了口气,淡淡地问:“他所宣称的使你们害怕了吗?——我明白你们害怕什么。你们忧虑死后的事,像他说的,因为你所做的事,无法面对上帝的审判。那么,你们认为一个人凭什么获得拯救?信仰?是的,信仰。就这么简单。你们相信上帝吗?”一些人猛地抬起头,与他严厉的眼神碰撞。他没有移开视线,注视着每个人。然后他提高声音,缓慢而清楚地问:“那么,谁相信自己得救了?” 沉默。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的信仰是假的吗?谁相信自己得救了?举手给我看。告诉你的灵魂。告诉上帝。” 阿尔伯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然后高抬起右手。他们两个对视很久,交织的目光中都带着一种傲慢、挑衅的神情。后来就像潮水一样,一个又一个人举起了手,这个举动仿佛有一种宣告式的魔力,使人们一下子激昂起来,眼中闪闪发光,甚至手臂悬在空中抖颤不止。亚瑟笑了笑,轻轻地提高音调,像是稳定、又像是引导般地说:“阿门?” “阿门!!!”异口同声,洪亮、激动的声音回答道,从四面八方淹没了他。而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激动,一点也不感到欣慰。这样的场面他非常熟悉,他见过太多次了。 “Sancta simplicitas.[注]”他喃喃着,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中间退了出去。外面突如其来的寂静,使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在耳鸣。一股难以名状的眩晕和痛楚攫住了他,他不得不撑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滴下额头。 莱涅回到堂后空荡荡的走廊里,看到其他几个神父在那儿等候,用一种混杂着畏怯和不满的神情望着他。兰德克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几次欲言又止。于是他点了点头,将手搭在兰德克的肩头,轻声说:“不用担心。” “不,您为何要——”兰德克不禁脱口而出,就在那一刻,扶着他肩膀的力量不可思议地减轻了,莱涅突然直直地倒向他。他惊呼了一声,拼命抱着他的身体。“大人?主教大人!”但无论如何,莱涅都紧闭着眼睛毫无反应,嘴唇完全是苍白的。兰德克拂过他的胸膛,沾了一手殷红温热的血迹。他的主教用自己的血把法衣的红色染得更深。他甚至不知道莱涅的伤口是什么时候撕裂的;在他稳稳地举手祝福众人的时候吗?在他大声地宣告那些话的时候吗? “快!把他抬进去,让他躺下!拿绷带来!”兰德克用变了调的嗓音喊道。神父们迟钝地、甚至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我们会把他送回主教府的。”主祭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们想杀他吗?”兰德克瞪着他们,难以置信地吼道,“随便移动的话,他可能会死的!” “……对于一个侍卫来说,您的态度恐怕不大适宜吧?”格奥尔格神父绕着交握的手指,不耐烦地反问。 这回兰德克不再多话,径直把莱涅抱进圣器室,在狠狠地关上门之前,他转过身说:“回头再跟你们算账!” 他把他放到长沙发上,在碰他血红的外袍之前手在空中僵住了,发现根本不可能脱下它而不加重他的伤势。“冷静点,兰德克。他不能死。”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然而声音已经在发抖了。这时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让我来”,他说。那一刻,兰德克惊愕得忘了叫嚷出来。 亚瑟·卡尔洛夫俯下身,抽出自己的短剑,很利索地割开粘连在一起的衣服。更多的、触目惊心的血涌出来。他熟练地打开柜子,抽出一件白长衣撕成一条条。“这儿有很多干净的布料可以用。”他瞥了一眼兰德克疑虑的表情,头一次笑了笑。在他勒紧他的伤口时,莱涅咕哝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 “我头一次觉得法衣这么重……它应该有这么重的,是吧?……”他含含糊糊地说,尽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似乎并不清楚身边的人是谁。 “别再说话了。”亚瑟打断他,但是口吻很轻柔,“伤口裂开了,我重新包扎过。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躺着。” 没有回应。在听清他变得平稳均匀的呼吸以后,亚瑟直起身,低声说:“兰德克,到门口去好吗?要是再有什么人进来就危险了。” 兰德克瞪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放心。“我说真的。”他简单而坚决地说,然后不再作任何解释。兰德克终于垂下眼,点点头。最后他补充道:“我会随时进来的。” 他的意识仍在昏昏沉沉中漂浮,好像又回到了前不久在那个空气混浊的房间、在生死之间挣扎的时候。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靠着他,伸手轻轻触摸他冰凉的脸颊。温热舒适的触感让他缓和了片刻,视野渐渐清晰起来,那张熟悉的脸非常真实,近在咫尺,正在专注地瞧着自己。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像被狠狠刺了一下似的绷紧身体。 “你已经耗尽全力了。”亚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还是别乱动的好。” “是的……”莱涅勉强地牵起嘴角,“我不会叫人的。你现在对我做什么,我都不能抵抗了。” 他微笑着,用柔和的语调问:“你害怕我吗?” 莱涅扬着下巴,喉头微微地动了动。“直到最后一次见你时,我还在胆战心惊。可是刚才我全都明白了……你所能做的无非是我说的那些,对吧。” “埃默巴赫主教的最后一次布道。很精彩的宣战。”他停顿了一阵,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不,不如说是一篇葬礼致辞。你也打算放弃了么——多么绝望呀。” 莱涅集中涣散的视线盯着他:“我是绝望,可全都是在陈述事实。至少我始终坚信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不像你,” 他艰难地喘着气,抬手摸索着拽住他的衣角,紧紧地,甚至迫使他贴近自己,“不像你,法维拉,你对他们说话,只是为了煽动流血,为了欺瞒众人,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然而你已经不相信你自己了吧!你比我更加绝望!” “闭嘴!”亚瑟叫道,身体猛然覆上来,狠狠地吻上他的嘴唇。所有攻歼的言语都淹没在这一吻里面。莱涅痛得痉挛着,发出难以抑制的呻吟。亚瑟感到苦涩的血腥味从他的唇舌间传过来;但他不顾一切地压着他,以粗暴的力度抬起他的后颈,使他无法挣脱。他从愤怒中得到了某种疯狂的喜悦,在震惊于此的同时,他相信莱涅也是一样。直到莱涅冰冷的、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缠上了他的脖子,他才稍稍地松开他,近乎温存地舔舐着他染上薄薄一层血色的嘴唇。莱涅喘息着,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间,小心翼翼地抚摩着。很久以后,他把他放开,撑起上半身,看见莱涅盯着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像被刺痛一样微眯着。 “疯子。”他嗫嚅着说。一瞬间亚瑟以为他在哭,不过没有。 “这个结论你不是早就下过吗。”他自嘲地笑笑,“假如你不害怕一个疯子的话。” “不……不,”莱涅摇摇头,然后很痛苦似地把脸转向一侧,“现在……我们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要以为……”他咬着嘴唇,自己便说不下去了。 “不代表任何意义,我知道;但是,……”亚瑟喃喃着。他们的指尖轻轻地碰在一起。莱涅重又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次,他听见他梦呓似的低语:亚瑟,亚瑟,亚瑟……————[注]红色弥撒:殉道圣徒瞻礼上,主祭神父身穿红色祭服,象征流血。Santa Simplicitas: “神圣的单纯。”传说扬胡斯在火刑架上,看到虔诚的老妇人往自己脚下添柴火时,曾呼喊过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