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丑陋的假发感到骄傲一真是一个丑陋的故事啊。’我说道。 “‘想一想你自己究竟是怎么看这类事情的,’这位奇怪的神父说道,‘我并不是暗示说你比我们其他人更势利更病态,但是,难道你没有隐约觉得加果一个古老家族真能耀武扬威带来祸害,不也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换了你来,你会感到羞愧吗?或者,加果魔鬼格拉斯的继承人把你称作朋友,加果尊贵的拜伦家族只对你一个人讲述了他们的罪恶的冒险历程,难道你不感到一点点的骄傲?不要大过于要求邢些贵族,加果他们的脑袋和我们的一祥脆弱,加呆他们对于自己的悲哀采取媚上欺下的态度。’ “‘啊!’我叫起来,‘真是那么回事啊。我母亲的娘家曾有个女妖,啊,我现在想起她了,在多少寒冷的夜晚,她给我慰藉。’ “‘再想一想,’神父继续说道,‘想想当你提到他的那些祖辈的时候,从他那薄嘴唇间喷溅出的血和毒药的涎流吧。如果他不是出于骄傲,那他为什么见到谁都把他那感受表现出来呢?他没有掩饰他的假发,没有掩饰他的地位,没有掩饰他的家族的祸害,没有掩饰邢些家族所犯下的罪行——但是——’ “小个子神父突然改变了语气,攥紧了拳头,他的眼睛变得又圆又亮,像是刚睡醒的猫头鹰的眼睛一样,他这一切改变得加此突然,就像是桌子上突然发生了一次小型爆炸一样。 “‘但是,’他说道,结束着他的谈话,‘但是他的确掩盖了他的梳妆打扮。’ “正在这时,公爵又悄悄地出现在那些闪烁着青翠色微光的苹果树林里,他步履轻盈,头上闪着落日的光芒,在他的图书管理员的陪同下,拐过屋角过来了。这多少结束了我那充满幻想的神经的兴奋了。在公爵还末走到他的听力所及的范围时,布朗神父又相当泰然地补充了一句,‘他那紫包假发究竟掩盖着什么秘密,他又为什么要掩盖它呢?因为那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秘密。’ “公爵拐过弯,重新回到桌子边上的位置上来,带着一副尊贵的神情。图书管理员尴尬地站在旁边,像头巨熊似的。公爵说话时一脸严肃。‘布朗神父,’他说道,‘缪尔博士告诉我说你来这儿是有一事相求的。虽然我已不再信奉我祖辈们的宗教,但是看在他们的份上,以及我们以前相遇过的那些日子的份上,我非常愿意听你说说有什么请求。但是我想你宁可单独跟我讲?’ “出于对布朗神父的请求的强烈好奇,我禁不住站了起来,但是我的记者的习惯让我站在那儿沉默着以观事态的发展。我这样僵持的瞬间,神父已表示了不赞同。‘如果,’他说道,‘你的宽宏大量真允许我提个请求的话,或者加呆我保留向你提建议的权利的话,我想让尽可能多的人在场。在这个国家,我至少可以找到数以百计的甚至和我志同道合的人,而这些人都困惑于你的神秘,而这种神秘正是我要请求你揭开的东西。我真希望我能让全德文郡的人都来这儿看你那样做。’ “‘看我做什么?’公爵问道,皱起了眉头。 “‘看你杷那假发揭下来。’神父答道。 “‘公爵的脸一动也不动,只是两眼呆滞地瞪着神父,那是我在人脸上所见过的最为恐怖的表情。我能看见那个图书管理员的巨腿颤抖着,犹加水地里某些植物的茎杆摇曳的倒影一般,我禁不住产生这种幻觉:我们周围的那些树林里不知不觉中充满了魔鬼,而不是鸟雀。’ “‘我不会答应你,’公爵带着残忍的同情的口吻说道,‘我拒绝。如果我给你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提示——那些只能由我独自承受的恐怖的重负的提示,你就会尖叫着伏在我的脚下,乞求着说什么也不想知道了,我不会给你提示的。你不会拼写出无名之神的祭坛上写着的第一个字母。’ “‘我知道那无名小神,’小个子神父说道,语气中充满了那种把握性加花岗岩塔一般高昂。‘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撒旦。真正的神是血肉之躯铸成的,他生活在我们中间。我告诉你,哪里有秘密,哪里就有对它的探寻。如果魔鬼告诉你说某某事看起来太可怕了,那就去看看它究竟有多可怕。如果他告诉你某某事听起来大恐怖了,那你就去听听它有多可怕。如果你觉得什么事大难受了,那就去忍受一下有多难受。我请求你敞开心扉,结束你那梦魔般的恐惧吧,就在这儿,在这张桌子旁。’ “‘看在天主的份上,’布朗神父说道,‘把你那假发摘下来。’ “我俯倾在桌子上,心里抑制不住地兴杳。听着他们之间非同凡响的对话,一个模糊的念头涌上我的心里。‘大人,’我叫起来,‘我要求你立即对证。摘下那假发,要不我就打掉它。’ “我想我的行为够得着被起诉攻击他人,但是我很高兴那样做了。当公爵以同样生硬的声音说‘我拒绝’时,我索性朝他压了过去。他奋力反抗了好一阵,就好像有众多魔鬼在为他助阵一般。但是我竭力使他仰起了头,于是那假发便轻而易举地掉落下来了。我承认假发掉下来的时候,我正搏斗着,我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缪尔博士的一声惊叫把我惊醒过来,此时他已站到公爵的旁边了。我们两人的脑袋都俯在了公爵那没了假发光秃秃的脑袋上。是图书管理员的惊叫声打破了沉默。‘那会是什么意思呢?啊,他没有什么可掩藏的。他的耳朵和其他任何人的简直没有一点区别啊。’ “‘不错,’布朗神父说道,‘那,就是他必须得掩藏的。’ “神父径直朝他走了过去,但是非常奇怪,对于他那对耳朵他瞧也不瞧一眼。他以一种滑稽可笑的严肃神情盯着他那光秃秃的前额,然后指着他那早已痊愈然而仍然清晰可辨的三角形疤痕。‘他就是格林先生,我想。’神父礼貌地说道,‘他到底还是得到了所有的财产。’ “现在让我来告诉《每日革新报)的读者们我所认为的最奇怪的事情。这个转场——在你看来会是加波斯神话般野蛮而刺激,从一开始就严格地(除了我的攻击而外)遵循了法律和宪法的准测。这位有着奇怪伤疤和普通耳朵的人不是什么招摇撞骗者,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戴着另一个人的假发,声称有另一个人的耳朵,但他那假发并不是偷来的。他的确就是那个律师,也是惟一现存的爱克斯摩尔公爵。事情是这样的:那个老公爵的耳朵确实是畸形,那的确多少是遗传所致。他的确以之为患,而且很可能他那次的确很羞愧,于是便提起那水瓶砸了那律师的脑袋(无疑这已经发生了)。但是公爵和律师之间争斗的结果却非常令人意外。格林坚决索要财产,结果他得到了。一无所有的公爵于是自杀了,没有留下后代就死了。隔了一段时间,英国政府就又恢复了实际上已‘灭种’的爱克斯摩尔贵族的称号,并和往常一样把它赐给了那个最重要的人,即那个已得到财产的格林。于是,格林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爱克斯摩尔公爵。 “这个人仿效了那些古老的封建神话中的人物的行为——或许,在他的媚上欺下的灵魂里,他真的很嫉妒和崇仰那些英勇的人。这样,数以千计的英国穷人便在一个世袭的、戴着罪恶珠宝镶嵌的冠冕的神秘贵族面前颤抖了——而实际上他们为之颤抖的不过是十二年前的一个律师和当铺老板罢了。我想这确实是典型的旨在针对贵族的事例,只要天主再给我们派来勇敢的人,这种事例将来还会有的。” 鲁特先生放下稿件,极不寻常地尖声叫道,“芭玛小姐,请给芬恩先生打封信。” “芬恩你好,——你准是疯了。我们不能出版这样的文章。我们需要的是关于吸血鬼,关于黑暗中的小社会,关于贵族政治以及迷信的文章。因为他们喜欢这样的文章。但是你是知道的,那些艾克斯摩尔家的人是永远不会原谅我们出版你这样的文章的。而且我们的人们会怎么说呢,我倒想知道!天啊,西蒙爵士就是艾克斯摩尔最好的朋友之一。啊!如果发表这样的文章还会严重伤害布拉德福特那位支持我们的艾克斯摩尔的侄女。再说,老索皮萨德去年没有得到他的爵位还在恼火呢。要是我胆敢把你的文章出版,我不被炒鱿鱼才怪呢。而且,杜菲又会怎么想呢?他正在给我们写一些深受人们喜爱的关于‘诺曼底人的脚跟’的文章。要是那个诺曼人仅仅是个律师,那他还有什么写头呢?理智点吧。 ——你的,爱德华·鲁特。” 芭塔小姐兴冲冲地打着给芬恩先生的信时,鲁特先生把那稿件揉成了一团,把它扔进了废纸篓。然而在他这样做之前,他习惯性地把“天主”一词改成了“环境”。第二十九章 机器的错误 ……机器是不会犯错误的,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这样。但是另一种机器却是会犯错误的,那就是人这种机器。 夕阳西垂时,弗兰博和他的教士朋友正坐在神殿园里。他们闲聊着邻居们的事情,以及诸如此类的偶然触及的话题,然后他们的谈话就转到有关诉讼程序的事情上来了:从滥用盘间职权,到古罗马和中世纪的酷刑,法兰西地方法官的苛刻审查,及至美国警察的刑讯逼供。 “我近来经常读到有关心理测试的文章。”弗兰博说道,“这种新的测试方法已被人们谈得沸沸扬扬了,尤其是在美国。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们把脉搏计缚在某人的手腕处,然后观察他听到某些词语时的心跳情况,并根据这一情况进行判断。你觉得这种测试方法如何?” “我想非常有趣,”布朗神父答道,“这教我想起欧洲中世纪时一个有趣的说法,说是如果凶手触及到他所杀害的人的尸体,那么死者的血液就会即刻流出来。 “你是说,”弗兰博说道,“这两种方法都很管用?” “我认为它们都没有什么价值”,布朗说道,“血液在死者或者活人身上流淌,有时快有时慢,那有很多原因,远远超出我们所能想到的范围。因为血液的流淌实在变化无常,血液……” “但是这个方法,”弗兰博说道,“却是得到了美国一些最著名的科学家的认可的。” “科学家们是多么感情用事啊!”布朗神父叫起来,“而这些美国科学家又是多么感情用事啊!除了可笑的美国佬,谁会想到用心跳之类的东西来证明问题?唉,他们准是意气用事,自作多情,就如像一个自作多情的男人,哪个女人冲他笑笑,他就以为她是爱上他了一样。那个方法是一个所谓不朽的哈维发现的,通过血液循环来进行测试,但这确实是一个异常糟糕的测试方法。” “但是毋庸质疑,”弗兰博说道,“这种方法可能立竿见影的。” “立竿虽见影,但是也有不足之处。”神父说道,“但那是什么呢?你看,‘立竿’有两端,而另一端则直指相反的方向。所以说,关键是你抓住的是不是应该抓住的那端,而不是另一端。自从我亲眼看见那事发生之后,我便再也不相信这种所谓的心理测试了。”于是,他便开始讲述起那个很久以前的故事来……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当时他是芝加哥一所监狱里的教士,专门为那些信奉天主教的囚犯们布道,接受他们的忏悔。那时的芝加哥,爱尔兰裔人显示出其独特的犯罪和悔过的才能;犯罪和悔过的爱尔兰人很多,这使得他整天忙得不亦乐乎。那时的副狱长叫格雷伍德。亚西尔,以前做过侦探,是个脸色灰白,措辞严谨的爱卖弄点大道理的美国佬。偶尔他也改变一下他那十分严峻的脸,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充满歉意的怪脸。他喜欢布朗神父,不过带着傲慢的,以恩人自居的那种神情,布朗神父也喜欢他,尽管他真心实意地厌恶他的那些理论。说起他的那些理论,极其的深奥难懂,然而又是极其的简单而质朴。 一天晚上,亚西尔派人请来了神父。像往常一样,神父习惯性地在那张堆满各种报纸的杂乱的桌子边坐了下来,沉默着,等待亚西尔的发言。这位副典狱长从那些报纸堆里抽出一张剪报来,递给了神父。神父接过报纸,神情严肃地读了起来。这是一张从当时非常通俗的《美国社会报》中剪下来的,剪报的内容是: “美国最引人注目的鳏夫再次举行‘颓废者之宴’。我们的孤傲市民将不会忘记前不久那次‘闲荡者之宴’;主人拉斯特-特里克·托德在鹅塘附近的豪宅里,曾使参加宴会的众多交际花们意气风发,乐而忘返。一样文雅、然而更为丰富多彩和大胆的则是拉斯特-特里克去年的那次‘食人者之宴’,在那次宴会上,人们四处传递的糖果蜜饯竞被讽刺性地做成了臂膀和大腿的形状,而且,人们至少听见有一位玩得最为开心的舞者提出吃其舞伴的请求。至于今晚将会有什么刺激的新花样,托德先生很保留,他没有说,所以我们至今无法得知;而那些胸饰珠宝的阔绰的城里人也没有讲。不过有传闻说,他们这次玩的将是模仿社会天平另一端——那些穷人们——的简陋习惯和风俗。或许这种说法更能说明问题,因为殷勤好客的托德先生正在款待费尔肯洛伊勋爵,他是有名的旅行家,正统的贵族,刚从英格兰的橡树林里来。费尔肯洛伊勋爵在他的古老的封建爵位得以恢复之前就开始了他的旅行生涯;他早年曾在美国呆过一阵时期;上流社会里现在流言四起,说是勋爵这次回来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的艾达·托德小姐,我们的深不可测的纽约人中的一位,现在有将近12亿美元的收入。” “怎么样?”亚西尔问道,“感兴趣吗?” “别提了,那些丈字让我感到失望”,布朗神父答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没趣的东西了。如果美国不一气之下把写这类文章的记者们处于电刑的话,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它会让我感兴趣了。” “哦!”亚西尔先生冷冷地说道,递过去另外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那——,这张你该感兴趣了吧?” 只见文章的标题霍然写着:狱卒被杀,凶犯在逃。文章写道。“今日凌晨,我州塞瓜某劳改营传来一阵呼救声。狱方闻声出动,及至呼声处,只见一狱卒的尸首。该狱卒生前负责巡查监狱北部的城墙顶部,而那里是最为险峻和困难的监狱的出口,平时一个看守便已足够。不曾想,这位狱卒今晚横遭不测,而其尸首也已被拖离那堵高高的城墙,脑浆四溅,似曾受到棍棒的重击,他的那支手枪亦不翼而飞。进一步调查发现,其中一间狱室早已人去褛空,而此前这里曾关着一位自称奥斯卡·莱恩的囚犯,该犯整天绷着脸,作郁闷状。他的被囚于此只因一点轻微的违法,然而他给人的印象则是:过去罪恶而将来危险。天亮以后,谋杀现场清晰可辨。人们便发现了狱卒身后墙上几行歪歪斜斜的字,显然,那是凶手蘸着狱卒的血用手指头写的:‘我只是自卫;他有枪。我无意伤害他,而且除了某个人外我也无意伤害任何人。这最后一颗子弹我要留着到鹅塘去。——奥斯卡·莱恩’要袭击这样一堵武装守卫的城墙,一个人必须得有孤注一掷的叛逆心理,或者惊人地野蛮的肉体的勇气。 “啊,文体风格有所改观。”神父高兴地说道。“不过,我仍不明白你叫我来干什么。我该装扮成穷汉模样,用我这两条短腿,满洲跑遍,追寻像他那样的作案潜逃的刺客?但我想,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塞瓜劳改营距此三十英里;此间那片乡村荒凉,遍地荆棘,而再远处的那片荒野,几乎没有人烟,莽莽苍苍,一直延伸到宽阔的大草原。说不定他此刻正藏在某个洞里或者某棵树上呢。” “他没有藏在洞里,”副狱长说道,“他也没藏在树上。” “呵,你怎会知道?”布朗神父眨巴着眼睛,问道。 “你想和他说两句吗?”亚西尔问道。 布朗神父那双好奇的天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在这儿?”他大声问道,“天哪,你们怎么捉住他的?” “我亲自把他捉住的,”亚西尔站起来,在壁炉旁懒懒的伸着那双瘦长得难看的腿,拉长了声音慢慢地说道,“我是用拐杖的弯柄将他捉住的。瞧你那吃惊的样子!我真是这样把他捉住的。你知道我有时候喜欢到监狱外面那些乡村小路上去转转的。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我正在一条 崎岖的村路上散步,路的两侧是黑漆漆的灌木丛林,以及新犁的土地。一弯新月升上来了,在路上洒下一片银光。借着依稀的月光,我看见一个人正跑过田野,朝这条路上过来了;他弓着背一路小跑着,就像在进行一英里慢跑的样子。他看起来很疲乏了,然而当他穿过漆黑的灌木密林时,却好像是穿越蜘蛛网一般不费吹灰之力,或者毋宁说是(因为我听见树枝劈啪折断的如刺刀拼杀时的声音)他自己是由石头做成的一样。趁着他还末跑上公路的一刹那,我迅即冲了过去,用带钩的拐杖柄朝他的大腿挥了过去,就把他绊倒在地。然后我吹响警笛,笛声长而响亮,于是我的人便跑了过来,把他擒获了。” “可是,如果碰巧他只是某个进行一英里慢跑训练的受人喜欢的运动员的话,”布朗说道,“那可就相当尴尬了。” “他可不是什么运动员,”亚西尔冷冷地说道,“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他是谁,其实当初一看到他那月光下的影子时我就已经猜到。” “你认为他就是那个潜逃的囚犯,”神父淡淡地说道,“因为那天早上的剪报正好说有个囚犯逃跑了。” “我当然还有更好的理由了,”副狱长冷冷地说道。第一条理由太简单,我就不赘述——我是说一般的运动员不会选择新的田边或者荆棘丛生的灌木林来进行训练吧?他们也不会像缩头夹尾的狗一般仓皇乱窜的。对于像我这样的经过很好训练的人来说,还有更多能说明问题的理由。那人穿着粗劣、破烂的衣服,然而远不止这样,它们穿起来太不合身,看起来相当古怪而离奇,即使当他的黑色轮廓映衬在月光下时,他那掩盖着头部的上衣领使得他看起来活像个驼背似的,而他那长而松软的衣袖飘动着,就好像他没有两只手。我当时便立刻认识到,他是企图把他那囚服弄成南部邦联者的衣服。其次,他当时奔跑时正迎着刺骨的寒风,我准是看见了他那长发飘飘——如果说那头发不是特别短的话——的面容,然后我突然记起他孬跑的地方的不远处,就是鹅塘之所在了,正是为了它(你应该还记得的),那个囚犯留着他的最后一颗子弹,于是我就这样把我那根拐杖挥了过去。” “你的推理真是既快又精彩,”布朗神父说道,“但是他身上有枪吗?” 亚西尔突然停了下来。神父抱歉地补充道,“人们告诉我,光是有子弹而没有枪那可是跟有枪而没有子弹一样毫无用处的。” “他没有枪,”亚西尔语气严肃地说道,“毫无疑问,那是因为某种意外或是他改变了计划。很可能那促使他改变衣服的计划同样促使他扔掉了他的枪,他开始为那件扔在身后的沾满狱卒鲜血的上衣感到后侮了。” “是啊,那很有可能。”神父答道。 “而且这也没什么值得去仔细推敲的,”亚西尔说道,拿起其它一些报纸,“因为我们知道这次捉住的正是他。” 他的神父朋友语气微弱地说道,“但是怎么知道的呢?” 格雷伍德·亚西尔放下那些报纸,重新拿起那两张剪报来。“既然你如此固执己见,”亚西尔说道,“那我们就从头说起吧。你会注意到这两张剪报只有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皆有提及百万富翁艾尔顿·托德的那块地产——鹅塘,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他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靠着某种手段暴发起来的——” “靠着某种腐烂后形成的东西,”神父说道,“是的,我知道,就是汽油,我想。” “不论怎么说,”亚西尔说道,“拉斯特-特里克·托德在这桩离奇的事情里肯定是个很关键的人物。” 他再次在壁炉前伸展着四肢,然后继续他那漫无边际的兴奋的讲解了。 “首先,从表面看来,这毫无神秘可言。某个囚犯会带着枪到鹅塘去,这根本就不神秘,甚至也不离奇。我们的人民可不像英国人,会因为某个人的施舍而原谅他的富裕。拉斯特一特里克·托德相当有本事,并且靠着这种本事使自己成了大人物。毫无疑问,很多人曾吃过他的苦头,这些人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他难免会以牙还牙而报之以枪子的。所以托德很可能被某个连他自己都没有听说过的人干掉:或者是某个曾被他拒之门外的苦力,或者是某个破他逼得破产的职员。拉斯特——特里克是个生性聪明的人,而且处事圆滑,但是在这个国家里,雇主与雇工之间的关系却是相当紧张的。整个情况看起来就是这样,即,那个叫莱恩的到鹅塘的真正目的就是去杀托德。我一直也是这么写的,但是后来我发现了另一情况,我才渐渐的有所醒悟。当时我们捉住他以后,我把拐杖捡了起来,继续沿着那条乡村小路溜达着。约莫过丁两三个弯子,就来到了托德院子的一个侧门处,那是离鹅塘最近的人口。而这地方就是以它一那个泡塘或小湖——命名的。那是大约两小时以前的事情,现在算来约是七点钟的光景。月光更显明亮了,从那儿我能看见神秘鹅塘上那月光照耀下的长长的银白色涟漪。以及那鹅塘边那灰色的、阴湿而迷蒙的沙滩。有传闻说。苦干年前,我们的祖先曾多次强迫那些邪恶的女巫们涉水而行,直到完全沉没到水底。至于那些故事的具体内容,我是早已忘却了,但是你知道我说的那个地方,它位于托德住所的北面,再过去就是荒野了。那地方有、两棵奇特的老树,如此的阴沉以致于看起来像是两棵硕大的真菌而非优稚的冠叶树了。正当我站在那儿,凝视夜雾依稀的池塘时,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个淡淡的人影正朝着池塘走来,但是光线太暗,距离又远,所以我不能确信是否真有其事,因为除掉模糊的轮廓而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离我近得多的什么东西把我深深吸引住了。我赶紧蹲下身子,藏在了篱墙的背后。那篱笆从那房屋大厦的一侧延伸出来,长度不过两百码的样子,篱笆的几个地方刚好留着缺口,就像专门为警惕的眼睛留着的。这时,大厦左边黑洞洞的一大块地方打开了一扇门,一个人的黑影出现了,映着身后屋内的明亮的光——那是一个包裹着头部的人影,身子向前弯着,显然是在向外张望,人影把身后的门关上了,然而我就看见它提着一个灯宠,灯笼在它的衣服及它的身上投下点点微光。那个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女人,裹着一块破烂的什么东西,显然是想伪装以避免人们的注意;然而她破烂衣服和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叫人觉得奇怪,要知道她是从那些镶金镀银的屋子里走出来的。她选择了那条弯弯曲曲的花园小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就在离我五十码以内的地方,她站了一会儿,就走在那块长满野草的台地上,从那里可以望见阴暗野色中的鹅塘。她提起灯笼来,提到她的头上,来回地挥舞了三次,就像是在做什么暗号。正当她第二次挥动灯笼时,摇曳的灯光一度映到了她的脸上,那脸我是认识的。她的脸色极不自然的苍白,她的脑袋裹在粗劣的围巾里,尽管如此,但我敢肯定,她就是艾塔·托德,那个百万富翁的女儿。 “她后来同样诡秘地照原路返回,进屋后再次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我正准备爬上篱笆,跟过去观察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引我冒险的侦探的狂热是很不得体的。况且,说得夸张一点,我已掌握了所有的底牌。我正要转身离开时,一阵喧闹声划破夜空传来。只听见楼上一间屋子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了,但由于那窗户正好在大褛的角的另一侧,所以我无法看见;但我异常清楚地听见某个人叫喊声正冲着那片黑漆漆的花园,根据我的判断,费尔肯洛伊正在花园里,因为他此时已从大楼所有的屋子里消失了。那个人的声音,没错,就是他。我曾在许多政治性的讲台上或者董事会议上听到过那个声音;那就是艾尔顿·托德。其余一些人似乎已跑到楼下的窗户边或者底褛的台阶上,他们冲着楼上的托德说了些什么,大意是说一小时前费尔肯洛伊勋爵到鹅塘去溜达,从此便不见踪影。然后托德叫了声‘天哪,肯定被杀了!’就猛地关上了窗户,我能听见他急匆匆跑下楼梯的声响。但是想到我先前决定的明智的目的,我急忙抽身离开我的有待继续跟踪的侦查,大约在八点以前回到了这里。 “我现在请你回想一下《美国社会报》上那篇在你看来如此乏味的文章,如果那个囚犯留着那颗子弹不是给托德的,那他最有可能是留着给费尔肯洛伊勋爵的;而且看起来他似乎已履行了他的诺言了。没有比在那个池塘的神秘的地理环境里射杀一个人更为方便的地方了,在那里,尸体可以扔进水里,然后穿过厚厚的软泥,沉到无人知晓的深处。那么,就让我们假设。我们那位剪着短头发的朋友是来杀费尔肯洛伊而非托德的。但是,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在美国,有很多人因为很多不同的原因想要杀死托德。不过,美国人没有理由要杀死一位新来的英国勋爵的,除了那份激进的报纸有所提及的原因——勋爵现在对这位百万富翁的女儿频频示意。我们的这位短头发的朋友,尽管衣冠不整,但肯定是个狂热的她的追求者了。 “我知道这种看法在你看来肯定会觉得刺耳,甚至觉得滑稽可笑,但那只是因为你是英国人而已。在你听来,这就像跟说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的女儿嫁给圣乔治大教堂的一位获得假释在外的街道清洁工没有什么两样。你无法公正地对待我们的更为特别的市民的爬升和迫求的能力。你看见英俊的灰色头发的人穿着晚礼服,浑身透着某种权势,你就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并且想象着他有个了不起的父亲。那你就错了。你没有意识到,几年前他或许住的地方也是别人暂时授予的地产,或者是(很有可能)监狱。你没有估计到我们民族的弹性和进步。我们有很多最具影响力的市民,他们不仅是最近才突现了出来,而且有很多都是年纪较大时才取得骄人的成绩的。当托德发财的时候,他的女儿己整整十八岁,所以说,他完全可能有地位卑贱的爱慕者的,或者,她也完全有可能爱上这样一个卑微的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提灯笼的那只手和握枪的手不见得就没有联系。” “是啊,”神父耐心地说道,“那你随后又怎样了呢?” “我想你会大吃一惊的,”格雷伍德·亚西尔回答道,“据我所知,你对科学在这些方面所取得的进步是不感兴趣的。在这里,我有充分自作主张的权力,或许我所采用的权限比起我所应该享有的要多些;我认为这是一个测试那种心理测试机器——我已跟你说过——的绝好机会。对了,依我的看法,那机器不会撒谎的。” “没有什么机器会撒谎的,”布朗神父说道,“也没有什么机器会说真话的。” “不过在这件事情里它可是说了真话的。这一点我会演示给你看的。”亚西尔带着赞许的口吻继续说道,“我把那个衣冠不整的家伙放到一张舒适的椅子上,然后就在一块黑板上写起来。那机器呢,就只是记录他的脉搏的变化,我呢,就观察他的举动就行了。这种游戏的目的旨在引出某个预想的与犯罪有关的词汇,这些词汇是被放在一连串无关联的单词里,然而在这连串的单词中,某个旨在给出的词汇又是自然而然的出现的。因此我写了‘苍鹭’、‘鹰’、‘猫头鹰’,但是当我写下‘费尔肯’(英语中‘猎鹰’一词的英译——译者)时,他极为不安起来;当我在它的后面加上一个‘洛’音时,那机器的指针便跳了起来。除了那个杀害的人,谁还会像他那样一听到费尔肯洛伊的名字就心跳骤然加速呢?比起那些目击证人的喋喋不休的证词来,这难道不是更好的证据——机器提供的证据?” “你总是忘记,”布朗神父说道,“那架可靠的机器总得由一架不可靠的机器来操纵的。” “什么,你那话是什么意思?”亚西尔问道。 “我是说人,”布朗神父答道,“人是我所知道的最不可靠的机器。我不想显得无礼,但是我想,你不会把人看戚你是对你的粗鲁的或是不甚准确的描述的。你说你观察了他的举动,但你怎知道你观察正确了?你说那些词汇必须来得顺其自然,但你怎知道你把它作得自然而然,毫不造作?谁来证明你不是很急躁不安的呢?你的脉搏可没有连在什么机器上啊。” “我告诉你,”美国人极为兴奋地叫了起来,“我非常冷静,冷静得像一只黄瓜一样。” “犯人也可能冷静得如黄瓜一样啊,”布朗神父笑着说道,“就和你一样冷静。” “但是,这人可不是这样。”亚西尔说道,随手将那些报纸撂开,“哦,你可把我累惨!” “对不起,”神父说道,“我只是指出看来合理的可能性。如果你能根据那可能引他作出反应的词汇被提出时他的举动来判断,那为什么他不能根据你的举动判断出你正提出可能引他上钩的词汇?要是我,在引别人上钩之前,我需要的将不仅仅是几个词汇。” 亚西尔捶着桌子,站了起来,像是一个愤怒的胜利者似的。“那,”他吼道,“正是我想要给你的。我之所以先试试那架机器,只是为了后来从其它方面来证实它。而后来的测试表明,先生,机器是正确的。” 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不过已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但我宁愿认为,到目前为止,除了那科学实验而外,我几乎没有什么另外的依据。那家伙真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衣服很不整洁,正如我已说过的那样,但却比他那些地位卑贱的阶级同类要好得多。而且,尽管他跑过田野,钻进树林子时衣服沾满了污渍,然而这家伙看来还比较于净。当然,这或许意昧着,他只是刚越狱出来所以还没有弄得很脏;但这更让我想到较为可敬的穷人急切地想要保持体面一样。我得承认,他的举止和他们相当一致。他和他们一样沉默寡言,有自尊;而且看起来他和他们有着深藏的大悲伤。他声称完全不懂得什么犯罪,完全不知道整个是怎么回事。除了沉默和急躁而外,他没有其他的衷现。他只是极不耐烦地等着某种或许会将他带出困境的理智的东西。他曾不止一次地问我,能否让他给那位曾在很久以前帮助他打赢某个贸易官司的律师打个电话;而且无论怎么看起来,他都显得,并且指望你认为他很清白的样子。真的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除了那机器刻度盘上的指针显示出他脉搏在变化而外。 “然后,先生,那机器便又继续实验了;而且机器是正确的。当我们走出密室时,前厅里已经坐着很多各种各样的人,正等待着警察对他们的盘问。这时,我想,他多少已经下定决心以某种坦白的方式澄清整个事情吧。他转过身来,低声地说道,‘哦,我再也顶不住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有关我的一切——’ “这时坐在长凳上的一个穷女人站了起来,大声地叫着,用手指着他。我一生中还没有听过比那更凶恶而清晰的话了。她那精瘦的手指头像机关枪一样指着他,数落着。尽管每个字都只是号叫,然而每个音节都和钟声一样清楚。 “她嚷道:‘他们捉住了德鲁斯·大卫斯!’ “在那些可怜的女人——大多数都是窃贼或者妓女——中,有二十张脸都转了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德鲁斯·大卫斯,又是欢喜,又是憎恨。要是我从来没听到她的话的话,我就应该从她脸上的惊讶神情知道这个自称为奥斯卡·莱恩的人听到了他的真实名字。但是我还不至于如此无知,你听了以后或许会感到惊讶的。德鲁斯·大卫斯是曾让警方大伤脑筋的最恐怖、最堕落的罪犯中的一个。可以肯定的是,这在他对狱卒下手之前,他已不止一次杀过人。但是他从来都不是纯粹由于杀人而受到惩罚,奇怪的是由于他总是以同样的方式杀人,就像那些他经常为之受到惩罚的轻微的犯罪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一个英俊的,看起来很有教养的禽兽,正如他现在仍然是一样,他以前经常和酒吧女郎或者女店员出去玩,骗取她们的钱财。但是他做得更为过分;她们经常被人发现用香烟或者巧克力给晕倒,而她们的所有财产都已不见踪影。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姑娘被人发现死亡,但是人们的揣测得不到有力的证实,而且,更为实际的是,凶手无从找到。我后来听说他在某个地方又出现了,不过这次是完全变了一个模样,现在是借钱给人而不是向别人惜了,但他仍然受到这些不幸女人的喜爱,而她们也仍然遭受到同样不幸的结果。好了,那就是你认为的无辜的人,那就是他的所谓清白的记录。甚至从那以来,已有四位囚犯和三个狱卒已确认了他的身份并证实了那些传闻。那你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对我的可怜的小机器?那机器难道不也已说出了他的情况吗?还是你宁肯说,那个女人和我确认了他的情况?” “至于说到你为他做了点什么,”布朗神父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摇晃着身子,说道,“你们挽救了他,使他免于受电椅之刑。我认为他们不可能凭那个古老而含混的下毒的故事就杀死德鲁斯·大卫斯,至于那个杀死狱卒的囚犯,我想,很显然你们还没有逮到他。不管怎么说,大卫斯先生是无罪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亚西尔问道,“他为什么是清白的?” “为什么?天哪!”个子矮小的神父少有地兴奋起来,“为什么?因为他犯了其他各项罪!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什么作戚的。你们似乎认为所有的罪过都装在一个袋子里。你们谈起话来,就好像星期一还是一个吝啬鬼,而星期二总是已经变成挥霍者了。你告诉我你们现在关押着的这个人曾几周、几月骗取拮据的女人们那可怜的一点点钱财。他至少用麻醉剂,最坏的用毒药作案;他后来成了那位地位最低贱的放债者,而以同样的耐心和平静骗取穷人的钱。假设果真如此——让我们承认,为了论证的需要,即他干了所有的这一切。如果真是那样,我会告诉你他没有做的事情。他没有袭击那堵尖顶的域墙以及那荷枪实弹的狱卒。他没有用自己的手在墙上写字,说,是他干的这一切。他没有停下来试图说明自己杀人的理由只是自卫。”布朗神父静静地说道,“你说过那机器不会犯错误的,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这样。但是另一个机器却是会犯错误的,那就是人这个机器。他没有解释说他和那可怜的狱卒没有发生过争吵。他没有蘸着死者的血留下自己的名字。天哪!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整个人的本质是不同的,有好有坏?唉,你看来和我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人们会说,你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缺点的。” 惊讶的亚西尔已经张开了嘴巴,正准各抗议,这时,他的私人办公的房门咚咚地响起来,有人在粗鲁地敲打着房门,亚西尔对此很气恼和不自在。 门被推开了。片刻之前,格雷压德·亚西尔便已得出了结论;布朗神父很可能疯了,然而片刻之后,他开始觉得他自己疯了。一个衣衫污秽的人冲了进来,他那顶油腻的软毡帽斜盖在脑袋上,一只眼睛里涌起鄙薄的绿色阴影,两只眼睛虎视眈眈。他脸上的其佘部分被胡乱缠结的胡须所遮盖,所以几乎看不清楚,那鼻子也几乎被杂乱而多的胡须所掩没,而这一切都裹上了一块肮脏的红色围巾或手帕。亚西尔先生引以为豪的是,他那个州的最为暴烈的怪人他大都见识过,但像他这种狒狒长相的怪人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然而最为恼火的是他还从来没有看见有哪个像他那样的人在他末开口以前就先对他说话了。 “嘿,亚西尔老头儿,”围着红手帕的那人嚷道,“我累了,你不要再跟我捉迷藏了。我可没有那么傻,轻而易举就被蒙骗的。把我的客人放了,我就不计较。否则会有你好受的。要知道我可不是个庸人。” 亚西尔惊讶地注视着这位咆哮的怪人,除了惊讶而外就没有其他什么感觉了。他看着这位怪人,惊讶之至,似乎耳朵已失去了听觉。最后他用力敲了一下钟,钟声恢弘。钟声还末消失,布朗神父的柔和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我有个建议,”他说,“但是这建议看来有点让人迷惑。我不认识这位绅士……但是……但是我想我认识他。是啊,你认识他的……你知道他的……但你不了解他……当然不了解。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的,我想。” “我想整个世界都崩溃了。”亚西尔说道,瘫软在他那圆形办公椅上,伸展着四肢。 “行了,听着,”那位陌生人大声说道,捶着桌子。然后以一种更加神秘的语气说道,因为他的语气相对比较柔和而且有理智,尽管仍然很响亮。“我会连累你的,我想——” “你到底是谁?”亚西尔吼道,突然站了起来。 “我想这位绅士就是托德,”神父说道。 然后,他捡起那份激进的报纸。 “恐怕你没有正确理解那些剪报的意思,”他说道,并单调地大声读了起来,“……我们城里那些最为开心的胸饰珠宝的大人物们也缄默不谈,但有传闻说,他们这次玩的将是模仿社会天平另一端——那些穷人们的简单的习惯和风俗。今晚在鹅塘那里举行了一个大型的‘贫贱者之宴’,其中的一位宾客消失了。托德先生是个好主人,就追到这儿来了,还没来得及卸下他的那些奇异装束。” “你是说谁?” “我是说那个你看见跑过田埂的穿着滑稽而寒酸的人。你最好还是再去问问他吧。他会迫不及待地要回到他如此匆忙离开的宴会上去的。不曾想又遇到监狱发生了谋杀案。” “你真的是说……”亚西尔问道。 “是啊,瞧这儿,亚西尔先生,你认为那穿着破烂的人看到费尔肯洛伊的名字时脉搏便异常跳动了起来,于是就假定了他就是杀害费尔肯洛伊勋爵的凶手。然而事实是,他之所以看到那名字就心跳加速,乃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费尔肯洛伊勋爵。” “那为什么他不那样说呢?”亚西尔睁大了眼睛,说道。 “他感到一个贯族处于这样狼狈的困境又这样地惊慌是不体面的,”神父答道,“于是他先没有急于告诉你他的名字,但是正当他准备告诉你时——”布朗神父低下头,看了看他的长筒靴,“一个女人又给他取了另一个名字。” “但是你总不至于说,”格雷伍德·亚西尔说道,脸色苍白,“说费尔肯洛伊勋爵就是德鲁格·大卫斯吧?” 神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而带着一脸的困惑和神秘。 “当然不是,”他说道,“剩下的就由你自己来想了。你的那张激进的报纸说,费尔肯洛伊先生的爵位是最近才恢复的,然而那些报纸极不可靠。那份报纸说,他年轻时在美国呆过,但是整个故事看来极为离奇。大卫斯和费尔肯洛伊都是相当胆小的人,但其他很多人也一样胆小。我不会强迫别人赞同我的看法的,但是我想——”他语气轻松地沉思着继续说道。“我想你们美国人太谦虚了。我想你们把美国贵族想得太好了——甚至假定他们如此具有贵族风度。你看见穿着晚礼服的英俊的美国人,你就认为他是上议院议员;你并且会想象着他一定有一个贵族的父亲。你们没有想到我们的民族的伸展力和道德的进步。我们那些最有影响力的贯族中有很多都是最近才出名的,而且——” “哦,行了!”格雷伍德·亚西尔叫了起来,他看着神父眼里那讽刺的阴影,不耐烦地扭动着瘦手。 “不要呆在这里和这个傻瓜费什么口舌!”托德粗鲁地叫起来,然后对着神父说道,“请带我去见见我的朋友。” 第二天早上,布朗神父拿着一张报纸又来了,还是那副严肃的神情。 “恐怕你忽略了时髦的新闻了吧”,他说道,“但是这张剪报你或许会感兴趣的。” 亚西尔读着剪报的标题,“拉斯特-特里克的欢宴者走失:鹅塘附近的闹剧”。正文是这么写的:“昨晚,在威尔金森的汽车库外发生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一位值班的警察注意到一位穿着囚服的人神情冷酷地走进一辆相当漂亮的潘纳德汽车的驾驶室,和他一起的是一位裹着破烂围巾的姑娘。看到警察来干涉,那位年轻的姑娘往后撩起围巾,大家都认出来了,她就是百万富翁托德的女儿,刚从鹅塘的‘贫贱者之宴’上出来,在那里,所有贵宾都穿着类似的褴褛衣裳。他和那位着囚服的绅士正准备去兜风,如同他们平时爱做的那样。” 在那张剪报的下面,亚西尔先生看到一张稍晚些时候的剪报,标题是:“百万富翁的女儿与囚犯私奔。此前她刚刚安排了宴会。现在她在——” 格雷伍德.亚西尔先生抬起头来。布朗神父早已不见了。第三十章 锣神弗兰博一把抓起神父,将他横跨在自己肩上,迈动长腿飞步逃去……他们身后,一个森然可怖的神秘社团,武装着现代文明与嗜杀本能,正挟持着黑暗与海滨的腥凤,一齐向他们压迫过来…… 初冬,一个寒冷空旷的下午。太阳丧失了金灿灿的光泽,呈现出白蜡般的银灰色,一家家办事处萧条无生气,一户户人家的起居室令人呵欠不断,惊厣欲睡。假如这一切还仅仅是沉闷的话,那么,埃塞克斯的平坦海岸线就简直是死气沉沉了。海滨的乏咪更透出了几分残忍。稀稀落落的路灯杆比树木更缺少文明色彩,而树木又比路灯杆更多几分丑陋。刚下的一场小雪已经在地面融化得只剩下一些细细的条带,让霜给封冻起来,显得依然是那么沉闷呆滞,似铅不似银。老天爷末曾降过丝毫的新雪,但昔日的残雪却像饰带一般沿着海岸线伸展,与海水的苍凉白沫所形成的饰带比肩并行。 海洋的线条仿佛给冻结得成了鲜亮鲜亮的紫蓝色,好像冻僵的手指头中的血管。漫漫长途上,无论朝前还是朝后,若干英里内见不到一个呼吸空气的生灵,只有两个行人迈着活泼泼的步子并肩疾行,虽然一个人的腿比另一个人的腿更长,步子也比他跨得更大。 到这样的地方来度假看来很不合时宜,但由于布朗神父差不多没有什么假日,所以一旦有了假日,就非得利用起来休养一下不可。此外,如果可能的话,神父就总愿意与他的老朋友弗兰博结伴同行,这位朋友从前是一名罪犯,继后又当了侦探。神父老早就心痒痒地想要去科布霍尔看看他的老教区了,此刻他正沿着海岸朝东北而去。 再往前行走一二英里之后,他俩发现海岸渐渐得到了人们的着意整治,出现了筑坝防波的景象,防波堤恍若一条游行队伍似的从跟前延伸出去;丑陋的路灯杆变得更加零落稀疏起来,虽然还是那么难看,但彼此间距离的增大,使得这些路灯杆几乎丧失其自身作用,反倒富有了一点点装饰性。再走出半英里,布朗神父首先就为路边摆放得颇有点错练复杂的花盆而困惑起来,盆中没有花卉,长满了低矮肥硕,色调朴素的植物,这些植物使得这地方不怎么像花园,倒更像镶嵌的人行道,夹在不够标准的弯曲道路与成排的配有曲形靠背的座椅之间。对于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海滨城市的某种气氛,神父含含糊糊地表示嗤之以鼻,而在他顺着蜿蜒不绝的防波堤向前展望时,他清楚地看见灰蒙蒙的远处,海滨疗养院的大型演奏台就像是一只六条腿的大蘑菇,高高耸立着。 布朗神父翻起大衣领,将羊毛领带在颈子上紧了紧,说道:“我想咱们正走近一处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名胜吧。” “恐怕现在没有几个人会到这儿来游玩吧,”弗兰博回答道。“人们利用冬天竭力修缮好这些地方,但除了不列颠南部海岸的休养地,以及其它一些古老名胜外,这样的努力绝不可能获得什么成功。我敢肯定,这地方应该是普利勋爵在这里的试验基地西尔伍德了;勋爵在圣诞时节就把那些西西里歌星请来,还大肆张扬地谈到要在这里举行一场空前盛大的拳击赛。但他们将不得不把这个破地方扔给大海;这种事就同错过火车一样令人难堪。” 他俩来到巨大的演奏台下面,神父特别好奇地仰望着建筑物的上部,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似的。他的头偏着,像只鸟儿的脑袋一样。演奏台建造得颇为正规,并非那种为满足一时所需而建造的廉价、俗丽之物。平整的圆顶天篷,处处镀金镂花,六根上漆的木质细柱将演奏台撑起,整个圆形木台高出堤坝五英尺,像一只巨型大鼓。这里留传着一些关于雪的荒诞不经的故事,结合著一些有关金子的人工编造的东西,不光困扰着布朗神父,还紫绕在他的朋友弗兰博的脑子里,使其产生某种难于捕捉的联想,但弗兰博即刻就明白,这种联想不过是艺术性的,超常的。 “我懂了,”弗兰博终于说道,“这是日本式的建筑,看起来真像那些奇异的日本油漆画,那山上的雪就像是白糖,塔上的镀金就像是姜饼上的表面装饰。嗨,这玩意儿真像是一座异教徒的小庙。” “不错,”布朗神父说道,“咱们去瞧瞧小庙里供奉的是哪——尊神。”只见他用一种在他身上很难见到的灵活敏捷,纵身跃上台子。 “噢,真不错啊,”弗兰博边说边笑道;只一瞬间,他自己那雄峙伟岸的身躯就出现在这古雅的台子上了。 高度差尽管很微小,但是演奏台搭建在平整的荒地上,还是产生了一种超越感,可从这里越过陆地海洋,看得愈来愈远。朝内陆方向看去,只见冬季里荒疏的园林与灰蒙蒙的杂树林混在一起,一派萧索的景气。视线前移,到了远方,便见到一所孤独农舍及其低矮的牲口棚,农场后面便什么也没有了,只是茫茫一片,那是悠长的东安格利安平原。朝海面看去,没有帆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几只海鸥在飞着,而且就连这几只海鸥,看起来也好像只是几片残佘的落雪,似乎只在降落而不是在飞翔。 弗兰博突然因为身后出现的什么东西而惊呼起来。那东西似乎来自下面某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不是一下子降临到弗兰博的后脑勺,而是发生在他的脚后跟。他立即本能地出手,但即刻便为自己所见到的情况而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台子竟然在布朗神父的脚下塌了下去,弄得这位不幸的小个子男人掉在堤坝的地面上了,他的个头正好高得适中,也可说矮得适中,使他的头还留在破碎的木孔之上。看起来仿佛是施洗者圣约翰的头,伸在被指控的台子上。神父的面孔带着一种仓皇失措的表情,或许正像当初施洗者圣约翰的表情。 片刻之后,弗兰博的笑声消失了。“这木板一定是他妈的朽木头。”他咒骂道。“不过看来还有点古里巴怪,竟然还能承受住我,你或许踩到了碎弱之处了吧,来,我拉你上来。” 但小个子神父此刻已经变得十分好奇,正瞪眼看着所谓的朽木材的边角,他的额头上显出遇上了某种麻烦的神色。 “来吧,”弗兰博不耐烦地叫道,黑黝黝的大手还向前伸着。“你不想从这鬼窟窿里出来吗?” 神父用指头捻着一小块碎木片,并没有立即回答。终于,他带着沉思的腔调说道:“想要出来?哦,不。我倒是想要进去。”说着他就没人到木地板下面的黑暗之中去了,去得那样急促,致使他的曲边大教士帽也从头上脱落下来,盖在了地板的孔洞眼上,帽子里已经没有了神父的头。 弗兰博再次向内陆方向眺望,继而向海面望去,但他看到的还是那萧索的、寒雪一般的诲面,以及和海面一样平静的雪原,除此之外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弗兰博的身后发出了急急转动的声音,接着就见小个子神父从孔洞中爬了上来,上得之快,超过了他先前掉落下去的速度。留在他脸上的不再是仓皇失措的表情,而是十分的坚定,只是因为雪的映衬,才使他的脸色显得比平常稍稍地苍白一点。 “呃?找到庙神了吗?”高个子的朋友问道。 “没有,”布朗神父回答。“我倒是发现了有时看来会更显得重要的东西:祭品。”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弗兰博警觉地叫道。 神父没有回答。他的额头紧锁,瞪视着周围的景观;突然他指着前方问道:“那房子是干什么用的?” 弗兰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这才首次看见一座房屋的屋角,比农舍离得近一些,大部分都给一片树林给遮住了。那不是大家邸宅,它坐落的地方离海岸也比较远;但其闪耀的装饰却表明它与这座演奏台、那些小花园、以及曲靠背铁凳的装饰如出一辙,都是同一项海滨游览处规划中的一部分。 布朗神父从演奏台上跳下,他的朋友紧随其后。当他们朝着那方向走去时,那些小树林时左时右地沿路生-氏,最后他们见到了一座小而浮华的旅馆,那是风景名胜地常有的那种小旅馆_名副其实的酒吧旅馆而不是宴客旅馆。几乎整个房子的正面都装饰着镀金花纹与雕花玻璃,但由于房子是处在灰蒙蒙的海域与影影绰绰如鬼似魅的丛林之间,它这华而不实就反而在阴郁之中平添一份恐怖来。两位来者都依稀感觉到,假如由这样一家旅馆主动提供什么食物或饮料的话,那也只会是些纸板做成的火腿以及表演哑剧式的空杯子而已。 然而,他们这时还并不十分心中有数。随着他们走得离 那地方越来越近,他们看见了分明紧闭着的小卖部,在小卖部的前面,同样放着一张有着弯曲靠背的花园铁凳,但这一张却要长得多,几乎与整个的旅馆正面的长度相当。把它安置在这里很可能是为了客人们能够坐在这里观赏海面。但在这样的季节中,几乎不可能指望有任何人会坐在这儿观赏海景的。 可是就在铁凳的最前端,摆放着一张餐用小圆桌,桌上放着一小瓶白葡萄酒和一盘子杏仁和葡萄干。桌子后面的铁凳上坐着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没戴帽子,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大海,一动不动的定在那里,模样令人惊异。 尽管年轻人静得像一尊蜡像,但是当两位客人走到离他约四码开外时,他却像魔术箱似的突然弹跳起来。片刻之间,三人便凑在了一起,以彼此恭恭敬敬,但又毫不拘泥的态度交谈起来。“恭请光临,恭请光临,先生们,请进来吧。我眼下没有帮手,不过单靠我自己就能使你们舒心如意了。” “真够尽责的,”弗兰博说道。“那么您就是旅馆主人喽?” “不错,”深色头发的人以他特有的静谧方式向后微微退了一点说道。“我的侍者都是意大利人,我想,你们是明白人,知道如果有可能的话,让他们去亲眼看看他们的同胞如何打败尼格尔,这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你们知道,马尔沃尼和尼格尔。内德的拳击大战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吗?” “恐伯我们不能停留那么久,认真说不敢有劳盛情接待,”布朗神父说。“但可以肯定,我的朋友会很高兴来上一杯雪利酒暖暖身子,并且还很乐意为马尔沃尼夺取冠军而干杯。” 弗兰博并不喜欢雪利酒,但是喝一杯他至少也不会反对。他和颜悦色地说道:“哦,非常感谢。” “雪利吗,先生——当然,”旅店主说道,转身走向旅店。“请原谅我耽搁几分钟。正如我刚才告诉你们的,我现在没有店员——”说完他就走向他那用百叶窗遮闭着的、不透光亮的黑色橱窗。 “喔,实在没必要费那份心,”弗兰博开口说道。但店主转过身来安定他的心。 “我有钥匙,”他说道,“我在黑暗中走熟了路。” “我无意——”布朗神父开口说道。 他的话给一个人的吼叫声给打断了,声音来自无人居住的旅馆内部。轰雷般的叫声中响亮地出现了某个外来名字,响亮却又辨别不清,但叫声却使得旅店主更加急促地跑过去,比片刻之前应付弗兰博的雪利酒还要殷勤快捷。事实证明,店主当时和随后都是不折不扣地在说真话。但弗兰博和布朗神父总是这样坦白地承认:当时那一声食人魔鬼似的喊声,从那国静而空虚的小客栈中发出,实在是他们所有的冒险(包括常常遇上的暴力冒险)当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是我的厨师!”店主人慌张地叫道。“我把我的厨师给忘掉了。他即刻就会动手。只要雪利酒吗,二位先生?” 果然,门厅中实实在在地出现了一个肥硕的身躯,带着白帽子,围着白围裙,一身厨师的打扮,与那黝黑突出的面孔实在有点不相称。弗兰博常常听说黑人善于烹饪。但不知怎的,某种种族与世系的鲜明对照增加了弗兰博的诧异。干嘛是店主应诺厨师的呼叫,而不是厨师应诺店主的呼叫呢?他即刻又反应过来,有些大厨师或厨师长往往都表现得十分倨傲;再有,当时主人出来了,在处理雪利酒的服务,而里面又是遇上了要紧事情。 “我有点奇怪,”布朗神父说,“当这次拳击大战终于来临之际,到这海湾来游玩的人还会这样的少。不是吗,我们走了好几英里才碰上一个。” 旅店主耸耸肩。“他们是从小镇的另一边来的,你们知道一车站那边,离这儿三英里远。他们这些人只对体育运动感兴趣,在旅馆停留只是为了过夜。毕竟,现在也差不多过了来海滨晒太阳的季节。” “也不是闲坐在茶亭酒谢的季节,”弗兰博指指小圆桌说道。 “所以我总得留神,”旅店主人说话时脸上毫无动静。他是一个安静而体态优雅的人,气色有点不好;他的深色衣服不能使他具有任何特色,只有他脖子上的那条黑色的领结,系得高高的,显得有点特别,好像一个托盘,领结还用一枚金别针牢牢地稳定住,别针头上镜刻着一些怪异图案。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除了某种似乎神经质的迹象——某种一只眼比另一只眼睁得开一点什么的,这就给人一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感觉,或让人以为他的一只眼是假眼。接着到来的沉寂给旅店主人的话打破了。他说道:“你们在路上大概什么地方碰见一个人的?” “真有点怪,”神父回答道,“离这儿很近一就在那座演奏台旁边。” 弗兰博一直坐在长铁椅上,喝着他的雪利酒,这时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十分惊讶地瞪着自己的朋友。他刚要张嘴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心想:“怪了!我们在什么地方碰上人了?” “奇怪,”黑头发店主沉思着说道。“他的外表怎么样?”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布朗神父开口说道,“但是他——” 正如前面说到的那样,旅店主人说的话都是不折不扣的实话。他说厨师立即就下厨烹饪,事情果然就在一丝不苟地这样进行,因为当厨师出来的时候,已经戴上丁做厨的宇套,尽管只是刚刚才说到这件事。但在白人和黑人的混合人群中,他这人却显得非常不一般。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简直就像是用纽扣和纽带从脚到头全身密封起来,一直到那对熠熠闪光的眼珠,而且用的是最耀眼最时髦的外包装。一顶高高的黑色礼帽斜戴在他那黑发阔顶的头上,那是一顶法兰西智者们所谓的八面镜那样的礼帽。但不知怎的,这位黑人竟与这顶黑黑的礼帽似模似样。不错,他是很黑的,他的平滑而富有光浑的皮肤朝八个角落或更多的方向投出光亮。不用说他在背心里面抹上了白色的蚝油和滑粉。他插在纽扣孔里的那朵红花显得十分刺眼,仿佛是突然从那孔里生长出来的。而他一手拿手杖一手拿雪茄,站在那里的模样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样子,是我们谈及种族偏见时就总会记得起来的样子,抑或是某种既有无辜又掺和了侮慢的样子——蛋糕步(昂首阔步地前进(后演化成了一种舞蹈),美国黑人在为蛋糕而登上竞赛场时所走的步子)态。 “有时,”弗兰博从后面盯着他说道,“我对他们遭受私刑的说法也不会感觉奇怪。” “我也绝不会感觉奇怪,”布朗神父说道,“无论用的是地狱中的任何什么酷刑。但是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就在他继续讲下去时,黑人戴上了黄色手套,精神抖擞地向那灰蒙蒙露津津的海滨走去,那里不过因为有一座怪模怪样的音乐演奏台,便成了所谓的胜地——“不错,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不能详细地描述遇见的那个人。但他蓄着密密匝匝的老式胡须,颜色很深或是染过的,使他显出一副照片中的金融家模样;他的脖子上绕着一根长长的紫色领结,领结简直给系到了喉头,好像是保姆用安全别针给孩子系上的羊毛围巾,随着他的走动在风中不断地摆动。只是这东西——”神父静静地看着辽阔的海面,顿了一下补充道,“才是安全别针。” 坐在长铁椅上的男子也是十分安静地瞪着辽阔的海面。现在弗兰博又处于十分平和的心态了,所以很有把握地感觉到这人的眼睛是天生的一只大一只小。现在两只眼都完全睁开了,使弗兰博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左眼在瞪视时会变得更大一些。 “那是一支很长的金别针,头部雕刻成了猴子或别的诸如此类的动物的头,”神父继续道,“别上去的方式很古怪-他还戴了一副夹鼻眼镜,穿一件宽大的黑色丧服——” 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男子还继续瞪着海面,长在他头上的两只眼睛似乎很可以归属于两个迎然不同的人。一只眼望着一处,随后他快速地闭了闭眼。 布朗神父背过去向着他,这一瞬间,一把匕首的闪光像死亡的影子闪现在他的脸上。弗兰博没有武器,但他那双紫铜色的大手已经搁在了长长的铁椅子的一端。他的双肩迅速地改变了姿势,只一拱铁椅就竖了起来,向店主倒去,仿佛头人的利斧正高举着要劈下一样。这张椅子直立起来,单单就其高度而言,就显得完全像是一架长长的铁梯,他正站在旁边,遨请人们爬上去摘取天上的星星。但在晚间,从平面方向射来的灯光使得它的长长的阴影恍若一个巨人在舞动着埃菲尔铁塔。就是这摇曳的光影使得店主人畏怯,躲避,然后急急躲进他的小旅店,把锃亮的匕首啷当一下扔在了地下。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弗兰博嚷道,纵身弹开长椅子,怒气冲冲使他对海滨的情况毫不理会。他抓住小个子神父的手肘,拽着他跑过荒凉灰暗的后花园,后花园尽头有一道紧紧关闭着的后院小门。弗兰博愤怒而又沉静地弯腰捣弄了一会儿,说道,“这门给他妈的锁住了。” 在他说话之际,一棵装饰性的杉木树上落下一片羽毛,擦过他的帽边,这使他大吃一惊,比刚才听到远处一声沉郁的爆炸声还要惊骇。接着又发生了一声爆炸,一颗子弹打来,陷进了他正试图弄开的门板中,使门震动不止。弗兰博双肩再度凝聚力气,然后猛力撞上去,三个铰链与锁同时给撞脱,弗兰博冲出去,连着院门一齐扑上了门外空荡荡的小路,好像大力士参生负起了加扎之门。 然后他将花园门抛过院墙,扔进院子里,与此同时,一颗子弹打在离他脚后跟不远处的地上,将地面的雪和土溅起一团。他不再顾全礼节,一把抓起小个子神父,将他横跨在自己肩上,迈动长腿飞步跑向西尔伍德。直到跑出将近两英里后,他才把自己的伙伴放下来。这当然说不上是一次体面的逃亡,尽管可以用经典的安奇塞斯(见维吉尔所著《埃涅阿斯纪》,叙述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陷后,埃涅阿斯被儿子安奇塞斯负起逃离,最后到意大利建立罗马的故事)模式来圆场,但布朗神父的脸上却只是露齿而笑。 “啊啃,”弗兰博不耐烦地忍受了一段时间的宁静后说道,“我不明白这一些都是什么意思,但我认为,我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这时他俩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徒步旅行,正在小镇的边缘部分穿街而行,这种地方不必担心会出现什么暴力行为。“我看你从来没有遇见过你那么详尽描述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确实是见过他。”布朗说道,颇为神经质地咬着手指——“确实见过。只是光线太暗,不大看得清楚,是在演奏台下面的缘故。但我恐怕我到底肚没能如实准确地描述好他,他的夹鼻眼镜被压碎了,那长长的金别针刺穿的也并不是他的紫色领带,而是刺穿的他那颗心。” “我想,”伙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那个配上玻璃假眼的小子一定与此事有关。” “开先我希望他与此事有关的不多,”布朗道,声音显得颇为烦恼。“我当时点出来可能是错误的。我有点一时冲动。这件事一定有更深更阴暗的根源。” 两人默不做声地迈步前进,穿街过巷。此时夜色低垂,寒气阵阵,沿街的黄色路灯渐渐亮起来了。显然他们正越来越走近小镇的中央部分,色彩鲜艳、耀眼夺目的广告牌告知人们尼格尔。内德与马尔沃尼拳击系列大战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嗯,”弗兰博说道。“我一生中没有杀过人,哪怕在我的那些犯罪的日子里。但对任何在这种沉闷的地方杀人的罪犯来说,我是绝不同情的。我想天底下所有被天主遗弃的废地当中,最令人心碎的就是诸如演奏台那样的地方。按照初衷,它或许是要搞成欢乐喜庆的地方,结果却成了荒芜凄楚之乡。我可以想象得到,一个病态的人处在这样一种孤寂而又具有讽刺意昧的环境中,自然会感到必需干掉自己的敌手。记得在你创造过辉煌的萨里郡的群山中,我曾经作过一次徒步旅行,当时想到的只是要采集金雀花,捕捉云雀之类的。后来不知不觉地到了一片环形的开阔地,迎面无声无息地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建筑结构,层层叠叠的座位,整个建筑活像就是罗马的圆形竞技场,但又像信件架一样空空荡荡。一只鸟在建筑物顶上的天空盘旋。那建筑就是萨里郡大赛马场。我当时就感到,在那样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人会获得快乐了。” “真奇怪,你竟提到了赛马场,”神父说道。“你还记得所谓的萨顿之谜吗?就因为两个可疑的人一我想是两个卖冰激凌的吧一碰巧住在了萨顿?他们最终还是给释放了。据说发现有个人被扼死在公园附近的丘陵草原上。其实,我从一名爱尔兰警察(我的朋友)那里得知,死者是在离萨里郡大赛马场很近的地方被发现的——身上盖着一扇很低矮的门。” “那真是古里八怪,”弗兰博说道。“这个萨顿之谜坚定了我的看法:这样的娱乐场所到了淡季会显得可怕的寂寞,否则那人就不会被杀死在那里了。” “我不敢肯定他——”布朗欲言又止。 “不敢肯定他是被杀死的?”伙伴疑惑,询问道。 “不敢肯定他是因淡季被杀的。”小个子神父回答,口气简朴直率。“你不认为有着应付这类孤寂的某种伎俩吗,弗兰博?你敢肯定,聪明的杀人犯总要找到僻静的地方,然后才作案吗?一个人要完全独处一乡,那是非常非常难于做得到的。除掉这一点以外,一个人越孤独,他就肯定会越引人注目。不,我想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啊,我们现在是在什么亭台褛阁,或是宫廷殿堂,或是别的地方?” 他们来到一个灯火辉煌的小广场。在灿灿的贴金箔和灯柱上的华灯的映衬下,广场上的主建筑显得灰不溜丢的,侧面相接的是马尔沃尼和尼格尔·内德的巨幅照像。 “喂喂,”弗兰博十分惊讶地叫道,与此同时,他的教士朋友径直踏上了宽阔的阶梯。“我不知道拳击是你近来的业佘爱好。你要去看看这汤拳击赛吗?” “我想不会有任何拳击比赛的,”布朗神父回答道。 两人迅速穿过一间间赌注室和内室;走过击斗厅时,只见斗台给升高起来,有粗绳围栏,设有无数座位与包厢。这时神父仍然没有左右顾盼,或作片刻停留,而是一直走到书记桌前的办事员跟前,书记桌位于一扇门前,门上标有“赛务委员会”的字样。神父在这里停下来,要求见普利爵士。 书记员回答说爵士阁下此刻非常忙,因为拳击搏斗最近就要举行了。但布朗神父很有耐心地反复重述自己的要求,这样的单调是一般的公事公办头脑所始料不及的。片刻之后,弗兰博就颇感迷惑地随神父一道,出现在一位男士面前,只见这位男士正在朝门口走去的另一男子嗷嗷吼叫。“给我小心,你知道有哪些绳子在第四个回合之后——呃,那么你们想要什么,告诉我!” 普利爵士很有绅士风度,和大多数仅存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贵族一样,对钱尤其操心不已。他的头发半灰半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鼻粱高高的,鼻尖上生着冻疮。 “只说一句话,”布朗神父说道。“我来为了阻止——一个人被杀死。” 普利爵士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仿佛那椅子上安有弹簧,把他突然弹了起来。“假如我还能忍受这种事情再度发生我就该死!从前难道就没有教区神父吗,那时人们拳击不戴手套。现在他们比赛按规定戴手套,上扬运动员没有哪方会有丝毫被打死的可能。” “我的意思不是两位参赛拳师中的哪一位。”小个子教士说道。 “天呐,天呐,天呐!”贵族爵士语调中不无幽默地说道。“到底是谁要被打死呢?裁判吗?” “我不知道谁会被打死,”布朗神父回答,直瞪着眼,一脸深思的神色。“假如我知道是谁,我就不会来搅扰您的雅兴了。我可能直接设法,让他躲过劫难就成了。关于奖金拳击,我还从来没有发现这种有奖拳赛自身有什么弊病。既然如此,我得请求您宣布现在停止拳赛。” “还有别的请求吗?”爵士眼里闪耀着兴奋,用嘲弄的口气说道。“您要对两干名已经赶来看比赛的人说什么呢?” “我说等他们看完比赛后,就只会剩下一干九百九十九个还能够活下去,”布朗神父说道。 普利爵士看着弗兰博问道,“您的朋友疯了吗?” “还差得远,”弗兰博回答道。 “那么听我说,”普利回复到了先前的不安神态,“这就比你们说的还要糟糕。有一大群意大利人反目,支持起马尔沃尼来了——这些黑黝黝、粗野的家伙不知是从哪个乡下跑来的。你们知道这些地中海人种是怎样的性格。如果宣布停赛了,我们就会看见马尔沃尼率领整个的科西嘉部落冲到这里来。” “我主神明,那可真是生死攸关了,”神父说道,“按一下铃吧,把您的声音传出去。看看回答的是不是马尔沃尼。” 这位贵族先生揿了揿桌上的电铃,心中怀着油然而生的,莫名其妙的好奇。不一会儿,书记员就出现在了门口,爵士对他说道。“我有一项严峻的通知,要赶快向观众发布。同时,请你费费心,告诉两位夺标拳师比赛不得不推迟举行。” 书记员两眼直愣愣地一动也不动,仿佛看见了鬼怪,随后他便转身消逝在门外了。 “你说那些话有何根据?”普利爵士突然转身问道,“您和谁商谈过?” “和一座音乐台,”布朗神父说道,挠挠自己的头。“哦,不,我弄错了;我还和一本书商谈过。那是我在伦教的一家书店顺子买来的——而且还很廉价呢。” 说话时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结实的皮面小书,同时,弗兰博从他的肩膀上方窥探过来,看到那是一本陈旧的旅游手册,其中一页向里面折进去,以便参阅。 “‘这是巫渎(源于美洲的宗教信仰或巫术。最初出现在西印度群岛和美国南方诸洲的黑人当中。参看《福尔摩斯探案集》的《最后致敬》,其中的《红圈会》描述了令人心悸的巫渎教厨师。《最后致敬》发表于l9l7年,但最初是以《搁浅》为名发表于1908年10月至1l月。据推测切斯特顿创作本篇故事时。便是从上文中获取的有关知识。)当中的惟一方式了——’”布朗神父开始大声朗读。 “什么当中的什么,啊?”爵士阁下追问道。 “‘以这种方式,巫渎蔓延出了牙买加本土,’”朗读者几乎是有滋有味地重复,并接下去念道,“‘组织广泛发展,其象征形式是猴子,抑或是他们的锣神。在南北美洲两块大陆,许多地方锣神具有非常强大的魔力,尤其是对于那些混血儿,那些看上去完全像是白人的混血儿。巫渎不同于大多数别的拜鬼和祭人方式,事实上在祭坛并没有正式的流血,而是通过在人群中进行某种形式的刺杀。当神龛门或庙门打开的时候,锣声就打得震耳欲聋,同时将猴神放开;几乎整个的集会都给铆钉铆住了一样,狂喜的一双双眼睛死盯着猴神。但就在这之后——’” 房间门膨地一声打开了,那位八面风光的黑人拳师站在门框之间,两眼转动着,锦缎礼帽侮慢无乱地斜戴在头上,“哼!”他张嘴叫道,露出猴牙般的牙。“这是什么?嗯!哼!你们偷走了一位黑人绅士的奖金——已经到他手头的奖金——还自以为那个意大利白人混蛋——” “这只不过是个延期的问题嘛,”爵士平静地说道。“我过一两分钟来向您解释。” “向谁——”尼格尔·内德嗷嗷直叫,他一下子就暴跳如雷了。 “我的名字叫普利,”回答道,语气中透出使人信赖的冷静。“我是组委书记,我奉劝您现在离开这个房间。” “这家伙是谁?”黑人冠军喝问,侮辱性地指着神父。 “我叫布朗,”回答道。“我现在也奉劝你,离开这个国家。” 奖金拳击师两眼直瞪瞪地站在原地,僵了片刻之后,突然跨步出去,膨地一声将门在身后带上。弗兰博和其他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请问,”布朗神父边说边把他那风尘仆仆的头发向上掠了一掠,“您认为利奥那多·达·芬奇如何?了不起的意大利头脑?” “瞧这里,”普利爵士说道,“我对您的无遮无掩的话已经承受了相当大的贡任。关于这件事,我想您应该让我知道得更多一些。” “很好,我的爵士,”布朗神父答道。“费不了多少事就可以向您讲清楚,”说着他把皮面小书装进大衣口袋。“我想凡是这本书能告诉我们的,我们都知道了,但我说得是否正确,您可以通过它来判断。刚才在这里虚张声势,唬唬吓人的那个黑人,其实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物,就因为他具有欧洲人的头脑,又还有食人者的本能。在他们那些野蛮人当中同类间的屠杀可谓是直截了当的,常识性的事了。而他把这些屠杀伙伴组织成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武装了科学知识的秘密刺杀社团。他不知道我知道这个社团,并因此而不知道我不能证明它的存在。” 接下来一片沉寂。小个子神父继续道: “但假如我要谋杀某个人,只有当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时,才算是真正的最佳方案吗?” 普利爵士看着这位小个子教士,两眼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冷淡。他只说道,“假如您要谋杀什么人,我应当与您商量。” 布朗神父摇摇头,像一个经验颇为老到的谋杀者。“弗兰博也这样说过,”他叹息一声回答道。“但是想想看,一个人越感觉孤单,就越没有把握他是独自一人的。必须说清楚他的周围都是一片空旷,而这样的环境又使得他明显突出。您曾经从高处观看过一个人耕地吗,或是一片谷地中的牧羊人吗?您从来没有孤身一人沿峭壁行走,而同时观看另一个人沿沙滩漫步?您就不知道他曾干掉了一只螃蟹吗?而且您断然不会得知他干掉的是否是一位债权人吧?不!不!不!对于您我这样聪明的谋杀者来说,在这种场所中要确信没有人看见您,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那还有别的什么方案吗?” “只有一种,”神父说道。“那就是确保每个人都正注目在别的事情上。当一个人在紧靠赛马场大看台的地方被扼死时,虽然大看台上空空如也,这件事还是可能给任何人看见——给任何一个篷盖下徒步而行的路人,或是任何一个正在山间行驶着的汽车司机看见。但是,当看台上人山人海的时候,当整个圈子喊声如潮的时候,当人们心爱的马儿一马当先、首当其冲的时候,或是当它落伍下去、目不忍睹的时候,这时什么领带绞扭,什么把尸体猛推到门后等行为就只在转瞬之间——而且只要那么一个转瞬之间也就足够了。当然,”说到这里神父把目光转向弗兰博,“这与演奏台下那可怜家伙的情况完全一样。就在娱乐活动令人如痴如狂的时候,就在某个天才小提琴家躬身行礼的时候,或是在某个大腕歌星的悦耳歌声将晚会推向高潮的时候,他——给什么东西摆弄了一下,掉进了一个并非偶然的孔洞。在下面,一下重击将他干掉——这当然就是不独有偶的喽。以上就是尼格尔·内德从他的老锣神那里借用过来的小小花招。” “顺便问一下,那位马尔沃尼呢——”普利开口问道。 “马尔沃尼和这一勾当毫不相关,”神父说道。“我可以斗胆地说,在他的身边包围着一些意大利人,但我们这些和蔼可亲的朋友却不是意大利人。他们是一些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是些形形色色遮掩下的非洲混血儿。我恐怕我们这些英国人会以为所有的外国人,只要肤色深、肮脏,就都大同小异、里外一般了。再者”,仙略顿一下,微笑着补充道,“我恐怕英国人的区分能力越来越差,对于我们的宗教所造就的道德人格与巫渎教滋养下急速发展起来的人物之间的细微差别,我们是越来越没有鉴别能力了。” 春季的热浪一下子蔓延到了西尔伍德,不等两位朋友再度涉足此间,就已经将海滩星星点点地缀上了一簇簇家人,一套套沐浴设施,还使得到处都是游牧式的传教士和黑人吟唱诗人。这时大规模追捕那些透着古怪的秘密社团分子也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社团分子的神秘目的几乎在各个方面都腐烂了,消逝了。旅店主的尸体被人发现像一团海草那样漂浮在海上;他的右眼平和地阖着,但左眼却瞪得老大,像反射月光的玻璃镜片一样,放射着阴森森的光芒。尼格尔·内德逃出不到一两英里就给追上了,搏斗中他用左手打死了三名警察。余下一名警官惊呆了——不但如是,还伤痛不堪——于是黑人拳师逃之夭夭。但这次行动在英国各报刊上闹得沸沸扬扬,以至于整个大英帝国在随后的一两个月中,主要目的就是防止这只黑臭虫(他对这两层意思兼而有之)从任何一个英国机场逃走。与他稍微相似但差距甚远的人,都难免要受到严密盘查,须得使劲擦洗脸面之后,才会让其登机或上船,仿佛每一个白肤色的人都是靠油脂染料用力涂抹、化妆而产生出来的一样。英国的所有黑人都受到特别的限制,他们被强迫去报名登记;出海的轮船不许搭载黑人,仿佛他们都是怪蛇(神话中的怪物,传说一瞪眼或一吐气即能致人于死命。根掂古罗马学者普林尼的《博物志》,该物的西文名称BASILSK山因其皇冠似的头而得名,而在古希腊语中BASILSK亦即“国王”之意)。鉴于人们已经知道这个野蛮的秘密社团有多么可怖,多么庞大,行事多么不动声色,所以到了弗兰博和布朗神父四月份再度来到海滨,站在防波堤上凭栏远 那时,黑人(THEBLACKMAN一语在古苏格兰语中意为魔鬼THEDEVI)②这个词在英国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它从前在苏格兰语中的意思——魔鬼。 “他一定还在英国,”弗兰博望着远方说,“不过藏得非常隐蔽。假如他只把脸涂白,他们就一定会在哪个港口发现他。” “你知道,他确实是个聪明人,”布朗神父不无遗憾地说。“我敢担保他不会把自己化妆成白人。” “嗯?那他会怎么做呢?” “我想他会把自己涂黑,”神父说。 弗兰博一动不动地靠在栏杆上,哈哈大笑着说,“啊,真想得出!” 布朗神父也是一动不动地靠在栏杆上,迅速指了指那些在沙滩上吟唱,用煤黑化妆成黑人的歌手。第三十一章 离奇的情杀哲学家从浪漫的剑鞘里拔出罗密欧之剑 把故人杀死在日暴仪上…… 卡尔霍恩·基德先生是位年轻的绅士,但在他那蓝黑色头发和黑色领结衬托下的,却是一张苍老的、毫无生气的脸。他是美国一家规模巨大的日报社派驻在英格兰的间谍。那家报刊名为《西方太阳日报》,也被人们戏称为“升起的落日”——这暗指新闻界的一个伟大宣言(当然是归功于基德先生的宣言喽)。“根据他的猜测,如果美国公民确实还有一点对事业的追求,太阳还是会从西方升起的。”而有着更加圆熟的传统观点的英国人,则对美国人写的那些缺乏美感的报刊文章表示不齿,但他们却忘了这样一件事。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自己也在干着同样的事。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虽然美国新闻界早就允许哑剧式的粗俗存在,使其泛滥而把原汁原味的英语搞得面目全非了,但它同时也对诚挚的精神问题表现出了真正的兴奋与激情,而这类问题英国报刊却充耳不闻,或者说是无力应付的。由此看来,《西方太阳日报》用闹剧式的方法解决十分严肃的事情就不足为奇了。威廉·詹姆斯(美国心理学家、哲学家。最有影响的著作是《宗数博览》(1902)他以推广美国“实用主义哲学”而出名。实用主义的创始人是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1839~l9l4),当时鲜为人知,但在威廉·詹姆斯的努力下,查尔斯如今戚了人们公认的“美国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哲学家”(皮尔斯自己称自己的皙学是“实用哲学,”从而与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哲学”区别)。詹姆斯是亨利·詹姆斯的儿子。大亨利是个傅立叶主义者,詹姆斯的兄弟小亨利,著名的小说家。两兄弟与切斯特顿的关系都很好。文中提到威廉·詹姆斯的名字。是为了增加作品的美国哲学味。)与“疲乏的威利”一样,都是在这个阵地崭露头角的。在报社,有代表性的人物的长长行列中,他俩以实用家的形象和拳击家的形象交替出现。 在一本毫无趣味的评论杂志《自然原理季刊》上,一个普普通通的牛津人——约翰·博尔诺斯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评论说达尔文主义的展开只有一点众目共睹的微弱的效果。 约翰·博尔诺斯的理论只是相对稳定的大框框,偶尔也有一些令人捧腹的变动,在牛津还曾一度有了一点点流行的趋势,而且被人冠以“灾难主义”的盛名。然而整个英国报界对此无动于衷。倒是美国报界注意到了它的挑衅性,并且煞有介事地对待它。《西方太阳日报》写了大量文章,对博尔诺斯理论带来的阴影作出回击。到这件怪事受到注意时,那些充满热忱、具有较高信息价值的文章,都以通栏标题大书特书,尽管这些标题让人明显地感到是出自于毫无修养的疯子之手。譬如什么“达尔文看色情文章——评论家博尔诺斯对此大为震惊”、什么“思想家博尔诺斯提醒:保持我们的灾难意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面对这样的沸沸扬扬,《西方太阳日报》的卡尔霍恩·基德先生只好结上领带,堆出满脸做作的愁容,去牛津郊外的一所小屋寻找“思想家博尔诺斯”。在那里,博尔诺斯先生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对外界给他的称谓充耳不闻。 让人感到眩惑的是,那个命运已定的哲人竟然同意接受基德的采访,并指定时间为当晚九点正。夏日,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还照在卡姆诺和矮矮的长满树木的山头上。那浪漫的美国佬开始怀疑他是否走错了路,并想问一下他此刻所在的是什么地方。当看见一间名副其实的封建旧式的乡村小客栈还开着门时,他走进去找人问路。客栈门前挂着“一流设施”的招贴。 在酒吧客厅里,他按了按铃,但不得不等了一小会儿才得到答复。酒吧间里还有另外一个惟一的顾客,是个长着浓密的红头发的年轻人,精瘦精瘦,穿着不合身的、看似猎装的衣服。他正喝着十分低劣的威士忌,但却抽着上好的雪茄。威士忌自然是“一流设施”当中的“上等”牌子了,雪茄也许是他从伦敦带来的。那人与整洁干爽的美国青年之间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那身不合时宜的便服。但是从他的铅笔、打开的笔记本、以及蓝眼睛里的警觉眼神中,基德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他是自己的同行。也是个记者。 “请您帮个忙,告诉我怎样去格雷农舍吗?”基德以那民族的特有礼貌问道,“据我所知,博尔诺斯先生就住那儿。” 红头发人抽了一口雪茄,回答道。“沿着这条路下去,几十码就到了,一会儿我也要经过那儿,不过我是去彭德拉根邸园的,想去找点乐趣。” “彭德拉根邸园是……?”卡尔霍恩·基德不解地问。 “克劳德·钱皮恩爵士的地方——您来这儿不也是为了这个吗?”那个同行抬起头来,“你是个记者,对吗?” “我来这儿是采访博尔诺斯先生的。”基德说。 “我来这儿是采访博尔诺斯夫人的。”另一个回答道,“但是我不应该在她家里与她会面。” 他闷闷不乐地笑了下。 “你对灾难主义没兴趣吗?”那美国佬感到很奇怪。 “我对灾难有兴趣。灾难很快就要来了。”那人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我的灾难是一笔肮脏的交易,我永不会去掩饰它。” 说着说着,他向地板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但即使这样,他的言行还是在各方面都让人一下子就意识到他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人。 美国记者更仔细地打量了那人一番。常沉迷于酒色的苍白的脸,预示着怒气爆发的表情已慢慢松弛;同样地,那也是一张机智敏感的脸。他的衣料粗糙,衣着随便,细长的手指上却戴着一只挺不错的标志戒指。从刚才的谈话中,基德得知他的名字叫詹姆斯·达尔诺,是爱尔兰一个破产地主的儿子。他在一家名为《时髦社会》的报社工作,一名采访记者,同时痛苦地担任相当于间谍的角色。他对报社满心不屑。 遗憾的是,《时髦社会》对博尔诺斯关于达尔文的文章丝毫不感兴趣,恰好相反,对于《西方太阳日报》的头脑人物来说,这正是他们兴趣所在的独家采访的权利。达尔诺到这儿来以后似乎嗅到了一股气息,一股互相诽谤的气息,正弥漫在格雷农舍和彭德拉根邸园之间,看来这事只有在离婚法庭上才能很好地解决。 《西方太阳日报》的读者对克劳德·钱皮恩爵士是很熟悉的,就如同熟悉博尔诺斯先生一样。这同人们以前熟悉蒲柏和德比·温纳差不多。当基德得知钱皮恩和博尔诺斯之间亲密的私人关系时,心中感觉十分烦恼。他己听说(也曾写过,不懂装懂地写过)克劳德·钱皮恩爵士是“英国上流社会十大最有前途最富有的人物之一”,是个伟大的运动家,曾乘着游艇环游世界,是个杰出的旅游家,还写了本关于喜马拉雅山脉的书;他是个政治家,提出过令人吃惊的合并保守党和民主党的方法,并因此而吓走了选民,在美术、音乐、文学方面,他也有一手。总而言之,这些身份都是体体面面的。除了在芙国人眼里之外,克劳德爵士在人们眼里是很不错的人。这位文艺复兴风格的王子在多元化的修养和无休止的宣传方面还确实有点厉害,他不仅有着很好的业余爱好,还爱好得挺狂热。但,即使在他身上没有一点古物研究家的轻率,我们还是只能用“半瓶醋的业余者”来形容他。 对于那幅画着同意大利人一样的黑紫色眼睛的猎鹰的画,有些记者赶快为《时髦社会》和《西方太阳日报》两份报纸拍了快照。那幅画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一个人被自己的野心吞没了,犹如被吞没在一场大火中,甚至是一场灾难中。虽然基德对克劳德爵士知道得很多——事实上,比人们所知道的多得多——但是他做梦也不会把这么引人注目的一个贵族和一个刚被挖掘出来的“灾难主义”创始人联系在一块儿,更不用说会猜到他们俩是对亲密的朋友了。但在达尔诺看来,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他们俩在中学、大学就常在一块儿研究学习。即使两人在社会上的命运截然不同(因为,钱皮恩是个大地主,差不多是个百万富翁,而博尔诺斯则一直是个贫穷的、默默无闻的学者,直到最近才有所改变),他们还一直保持密切的往来。其实,博尔诺斯的农舍就挨着彭德拉根邸园。 现在两人的友情却变得十分暧昧起来了,而且大有“风雨欲来”的前兆,这样的友情是否能够继续,已成了个问题。一两年前,博尔诺斯娶了个漂亮的、但并不成功的演员,对于她,博尔诺斯是用自己那种害羞而又沉闷的方式一心一意爱着的,博尔诺斯一家对钱皮恩的亲近却让那个轻浮的名人有了机会去干些讨厌的事,那些只能引起可伶而又卑贱的刺激。克劳德已经把宣传的艺术发挥到了极点。他似乎高兴得发狂,因为拥有这份十分招摇的奸情,虽然那事并没带给他任何名誉。从彭德拉根派去的佣人,不停地把一束束鲜花送到农舍,去取悦博尔诺斯夫人;彭德拉根的马车和汽车频频不断出现在农舍,只是为了博尔诺斯夫人欢心;宴会、舞会充斥着彭德拉根的每个角落,从男爵可以尽情地向旁人眩耀博尔诺斯夫人,场面如同爱神同美神在比赛一般。就在这个晚上,因为基德先生要阐述“灾难主义”,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也就在这个晚上,因为克劳德·钱皮恩爵士要演出露天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剧中,克劳德将扮演罗密欧,演他的拿手戏,朱丽叶的扮演者就没必要多说了。 “我想,这事要不闹出一场大砸锅的话,是不会就这么顺顺畅畅下去的,”红头发人站起来,抖抖身子道,“别人会找博尔诺斯清算,耍不就是博尔诺斯找别人清算。但如果他找别人的话,他就是个笨蛋——你会叫他方脑袋,但我想这种事不大可能发生。” “他是个有巨大智慧力量的人。”卡尔霍恩·基德以低沉的语调说道。 “是,他是,但即使是有巨大智慧力量的人,也不能当这么傻的傻瓜吧。”达尔诺回答道,“你得上路了吧?我随后就跟上来。” 卡尔霍恩·基德没理他,直等到喝完牛奶和苏打水后,才匆匆上路往格雷农舍走去,把那愤世嫉俗的信息提供者,随同他的威士忌和雪茄烟都一古脑儿地抛在了后面。最后一点日光都已黯淡,天空是深深的灰绿色,像块石板瓦,这儿、那儿地闪着点点星光。天空的左边部分更亮一些,是月亮快要升起了。格雷农舍四周围绕着一圈嚎沟,就如同一块场地给圈在又长又硬的篱笆中一样。农舍是这么靠近邸园外围的松树和栅栏,使基德乍看起来还以为那是邸园的门房。 在狭窄的木门上找到主人的名字后,基德抬腕看了一下表,正好是“思想家”约定的时间。他穿过院子,敲了敲前门。 等站到篱笆栏围起的院子里时,他才发现这房子虽然相当的朴素,但却比最初的感觉要大些、豪华些,当然也决不同于看门人住的门房。狗屋和蜂房被安置在外面,就如英国乡村旧式生活的标志一样;在那片茂密的梨树园后面挂着一轮刚升起的月亮;一只老狗钻出了狗窝,不情愿地叫了几声;出来开门的老仆人,衣着朴素,神情冷漠而又威严。 “博尔诺斯先生要我向你表示歉意,先生,”他说,“因为他事前没料到会突然有事,只得出去一下。” “晤?不过我们是有约在先的啊,”采访者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彭德拉根邸园,先生。”仆人阴沉地回答道,并开始关门。 基德才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问道: “他是和夫人——有人陪他去吗?”来访者随口抛出一个不经意的问题。 “没有,先生,”仆人简短地回答道,“他一直待在后房, 然后就独自出去了。”说完粗鲁地关上门,但脸上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 美国小伙子身上奇妙地综合著傲慢与敏感。对于这样的接待,他感到十分恼怒。他有种强烈的欲望想把这房院中的人赶在一块儿,好好地教教他们待人接物的礼节。那灰白的老狗,那头发斑白、一脸蠢相还穿着旧式衬衫的老佣人,挂在天上那轮昏昏欲睡的老月亮,当然,首先还是那个轻率的不守诺言的老皙人,统统都是被教训的对象。 “如果这就是他平时做事的作风,他妻子对他不忠就简直是活该,”卡尔霍恩。基德自言自语,“不过,也许他是去那儿吵架去了。假使是这样的话,我作为一名《西方太阳日报》的记者,就不该错过这样的场面。” 拐过敞开着门的门房,记者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上了一条长长的、两边栽满黑松木的大道。其实一走上这条道路,邸园的内院就呈现在眼前了。那些树像灵车上的羽饰一样黑而整齐;天上还挂着几颗星星。基德是个文学联想多于自然联想的人,因为“黑林”那词不断出现在他脑海里。另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某种不可描述的气氛,几乎就是司各特在其大悲剧中描写的那种气氛;一种十八世纪就已经死亡并腐烂的东西所发出的气昧,一种潮湿院子里掘开坟墓的味道;一种冤屈永远得不到洗雪的气氛;一种因为极不现实而无论如何也没法医治的哀伤。 当基德走上那整洁、黑暗而阴森的鬼魅之路时,不只一次因为突然惊吓而停了下来。有时他听到有脚步就在他前面,但走过去时,除了两面阴暗的松木墙和墙院上方镶着小星星的天空外,什么也没有。开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空想出来的,或是被自己的脚步声欺骗了。但是,当他继续往前走时,他越来越肯定那儿确实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他马上想到了鬼魂。他很惊讶这么快就能看到一个乡间鬼魂的样子:脸白得如同搽白脸的走江湖小丑,但有几块儿黑斑。蓝色天空的三角形顶端正变得更亮更蓝,他却没有注意到那是因为更靠近有灯光的庭院和房子的缘故。他只感到那种气氛越来越浓了,那种悲伤的气氛更激烈、更神秘,更……他犹豫着,不知该选哪个词,然后骇人地笑着,说出了一个词:灾难主义。 更多的松树和小路闪过他身旁,然后,他仿佛给施了魔法一样,在那儿站定了。这时候,要说他感觉进了梦里是没意义的,但他确确实实感觉进了书中幻景。我们人类已习惯于不适当的事物,习惯于不协调的碰碰撞撞,但那种调子已老掉牙,会让我们昏昏欲睡。如果一件恰如其分的事发生了,我们会马上惊醒,犹如胸口上一阵剧痛。在这样一个地方发生的某些事,就如被遗忘了的故事。 越过黑色的松木,一把出鞘的剑飞了出来,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么一把细长、发亮的剑,似乎在这个古老的邸园里参与了许多不公正的斗争。它掉在前面离他一大截的地方,躺在那儿像枚大型的针一样发光。记者像兔子般窜过去,弯腰去看。隔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把十分华丽的剑。把柄上的颗颗红宝石与护手圈是真是假还多少有点令人怀疑,但不容置疑的是,剑上还有红色的血滴。 他忿怒地朝飞出剑的方向望去,那个位置上正好能看见一条岔开的小路,与主路戚直角,小路把昏暗的冷杉和松树分开。他走上那条小路,只见长长的、亮着灯光的房子就完全展现在眼前了,屋前有湖有喷泉。但是,他没看这些,因为有让他更感兴趣的事。 在他上方,在那梯田式的花园里,绿色覆盖的陡直的土堤的一角,一派绘画般的景色,让人叹为观止。这样的景色在这旧式风景的庭院里,也是随处可见的。融鼠窝般的圆圆的土丘上,或者说是圆凸的草地上,三排密集的玫瑰环绕着,犹如给土丘戴上了皇冠。在那圆顶的最高处有一架日暑仪。基德可以看出,夜色中挺立的日暑仪如同鲨鱼背上的蜻一般,无聊的月亮粘着悠闲的记时针。但他仿佛看见上面还有其他东西,只一瞬间,他就意识到那是个人。 虽然他只盯着看了一会儿,虽然那人穿着奇异的、令人不敢相信的戏服,从脖子到脚套着紧紧的深红色,身上还有金色的闪亮,但在朦胧的月光底下,基德还是一看就知道那人是谁。仰面对着天空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化妆过后勉强显得年轻些;拜伦式的鹰钩鼻;已渐渐斑白的黑色卷发,——这些他都见过无数次,是在克劳德·钱皮恩爵士的公众画像上。只见那古怪的红色人影在日暑仪上蹒跚地走了一步,就从陡直的土堤上滚了下来,摔在了美国小伙子的脚边,胳膊还微微地动了动。那胳膊上俗丽、奇异的黄金首饰让基德一下子想起了《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么,深红色的紧身衣裤一定是戏剧中的演出服了。然而,从堤上径直滚下来而留下的道道血迹,可就不是剧情所需要的了。他已经被刺穿身体。 卡尔霍恩先生大声地喊人。又一次,他像是听到了那幽灵般的脚步声,接下来,就发现另一个身影已经靠近了他。他知道那是谁,但还是被吓了一跳。那自称达尔诺、闲游浪荡的家伙有着可怕的沉着;如果说博尔诺斯没有遵守说好的约定的话,达尔诺却信守了一个没有说好的约定,脸上还是一副阴险的样子。月光让万物变色:衬着达尔诺红色的头发,他愁苦的面容也不是那么苍白地泛青了。 这一切恐怖的情景刺激了基德,他粗鲁地、又毫无道理地大喊:“是你干的?你这魔鬼!” 詹姆斯苦笑了一下,他还来不及开口,那摔倒在地的人又动了动胳膊,隐约地指向剑掉下的地方;伴着一声呻吟,他努力地想开口说话: “博尔诺斯……博尔诺斯,我说……是博尔诺斯干的……妒嫉我……他妒嫉,他是、他是……” 基德弯下腰,想听清楚些,他勉强抓住了几个词,“博尔诺斯……用我的剑……他扔的……” 他渐渐瘫软的胳膊又指了指剑,然后僵直地砰然落下了。这时,基德的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个尖刻的古怪念头,那是他种族特有的认真办事的奇怪态度。 “喂,”他尖锐地命令道,“你必须带个医生回来。这人死了。” “我想,还应该有个神父,”达尔诺以一种无法解释的风度说道,“钱皮恩一家都是天主教徒。” 基德跪在僵直的身体旁,探了探心跳,然后支撑起他的脑袋,想最后努力一下,维待住那逐渐微弱的生命。当另一个记者带着医生和神父出现的时候,他有些埋怨他们来得迟了些。 “你不也迟了吗?”那留着撬和腮须、结实富态的医生边问边用灵活的眼睛怀疑地打量着基德。 《西方太阳日报》的记者故意拖长了语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太迟了,没来得及救这个人。但是,我想,我还是及时地听到了一些重耍的事情。我听到了这人指责凶手。” 医生皱起了眉头:“他说凶手是谁?” 基德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名字:“博尔诺斯。” 医生的脸涨红了,他幽暗地瞪着基德,却没有反驳。比医生还矮的神父站在一个偏僻处,他温和地说:“我知道博尔诺斯今晚没有到邸园来。” 美国佬冷冷地开腔了:“看来,我又耍提供一些真相了。阁下,约翰·博尔诺斯是要在邸园呆上一晚上的。他本来与我有个约会,却又改变了主意。他家的佣人告诉我,一两个小时前,他突然一个人离开了家,到这个该死的邸园来了。我想,我们抓住了线索,正是那些智慧十足的警察所需的线索——你们还没通知他们吗?” “通知了,但没惊动其他人。”医生说。 “博尔诺斯夫人知道了吗?”詹姆斯·达尔诺问。基德心中又升起了那种不理智的欲望,想一拳打在他扭曲的嘴上。 医生粗声粗气地说:“还没有。警察到了。” 矮个神父已走到主道上去了,他捡起剑又走回来。剑佩在他矮胖的身上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戏剧化。只见神父很快在备忘录上记了些什么。“得在警察赶到之前,”他解释道,“有人带火了吗?” 美国记者掏出口袋里的手电筒,神父把它举到剑刃的中间部分照着,他眨着眼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然后看都没看剑尖和剑柄,就把它递给了医生。 神父短促地叹了口气:“恐怕我在这儿是派不上用场了。各位,再见了。”他转身走上了那条黑洞洞的林荫道,手紧握着背在身后,大脑袋垂着,显然在想一些事情。 其他几个人疾步走向了门房,那里一个检查员和两个警官正询问看门人。而神父在那阴暗的松林道上越走越慢,最后在房子的台阶上索性停了下来。这是他向那悄悄靠近的人打招呼的方式,这时出现的正是基德不断寻找的、美丽而高贵的“鬼魂”。那年轻女人穿着文艺复兴时期的银缎衣服,她的金色发亮的头发分成两股,头发下的脸苍白得令人吃惊。她整个人如同是用象牙和金子做出来的一样,就像古希腊的雕像,但她的眼睛明亮照人。她说话时嗓音虽低,却很沉着: “是布朗神父?” “是博尔诺斯夫人?”他面有忧色,看着她直率地说, “我想你已经知道克劳德爵士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很稳定。 布朗神父没有回答,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看见你丈夫了吗?” “我丈夫在家里,他跟这事没有关系。” 布朗神父还是没有回应,那女的走近些,脸上带有奇特的紧张表情。 “我应该多告诉你一些,是吗?”她脸上的笑容有点骇人,“我认为他不会这么干的,你也是这么认为的,是吗?” 布朗神父迎着她的注视,严肃地凝视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点了点头,但脸色更凝重了。 “布朗神父,我准备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我先请求你帮个忙。你能告诉我,为何你没有如同其他人那样,匆匆得出结论,说是可怜的博尔诺斯犯的罪呢?请不要顾忌你所说的话,我知道外面的流言萤语和形势对他都很不利。” 布朗神父看上去真的很为难,他把手举过前额,说道: “两件很小的事情。起码,一件是很微小平常的事,一件是很模糊的事。但,尽管如此,它们已足以证明博尔诺斯先生不是凶手。” 他抬起茫然的圆脸,面对星空,继续漫不经心地说: “先说那个模糊的想法吧。我捕捉到了许多重要的事来证实这个想法,而这些事都是那些不是。证据,的事情,让我确信博尔诺斯先生是无辜的。我想,良心上的不可能犯罪才是最不可能犯罪的。我对你丈夫了解甚少,但我敢肯定他是属于那种良心上不可能犯罪的类型。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说博尔诺斯先生不会这么坏。每个人都可以变坏——可以坏到他自己愿意的程度。我们可以支配自己的良心意愿,却一般不可能改变自己本能的爱好和做事的方法。博尔诺斯也许会杀人,却不会是钱皮恩。他不会从浪漫的剑鞘里拔出罗密欧之剑;不会像在祭坛上一样把敌人杀死在日暑仪上;不会把尸体留在攻瑰花丛中;更不会把剑从树林中扔出来。如果博尔诺斯杀人的话,他会悄悄地、沉闷地干,就像他干其他事一样——喝第十杯葡萄酒,或读一本未装订的希腊诗人的诗集。不,出事地点的浪漫的布景不像是博尔诺斯的作风,却像是钱皮恩的。” “啊!”她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如宝石般熠熠生辉。“那件小事是这样的。在那把剑上有手指印。如果在光滑的表面,比如说,玻璃或是钢的表面留了手指印,很长一段时间后还是能看出来。那把剑上的手指印在剑刃的中段靠下面点,我无法说出那到底是谁的,但谁会握剑握在中下部分呢?那是把长剑,但以它的剩下的长度来说,刺死仇人己绰绰有佘。起码,可以刺死大多数的仇人。所有的人除了一个。” “除了一个!”她重复了一遍。 “只杀一个人用短剑比用长剑容易得多。” “我知道了,是他自己。” 长时间沉默。接下来神父平静而突然地说。“我说的对吗?克劳德爵士杀了他自己?” “没错,我看见他干的。”她的脸皎浩光滑如大理石一般。 一个异常的表情闪过她的脸,那不是遗憾、害羞、后悔,抑或是神父以为会有的那种表情。她的嗓音也突然变得强有力而且饱满:“他对我是毫不在乎的,他只是恨我的丈夫。” “为什么?”他的圆脸从星空转向了那女人。 “他恨我丈夫是因为……那很奇怪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因为……” “嗯?”神父耐心地等待。 “因为我丈夫不会恨他。” 布朗神父只是点了点头,像是等待下文。事实上,在一个很小的方面,他和大部分的侦探以及小说中人物不一样,他对已经知道得很清楚的事不会装作不知道。 博尔诺斯夫人又靠近了一些,脸上闪着泰然自若的光辉:“我的丈夫是个卓越的人。克劳德·钱皮恩爵士虽有名气、成功,但却不是一个优秀的人。我丈夫从来没有出名没有成功过,但他也从没想过要那样。他不想因为有理性而出名就像不想因为抽烟而出名一样,在那个方面,他有种了不起的傻劲。他从来没有长大,我丈夫还如以前在学校里那样喜欢钱皮恩;他喜欢他就像喜爱饭桌上玩的一个魔术。他从没有过妒忌钱皮恩的念头;但钱皮恩却希望被妒忌,他想让我丈夫嫉妒都想到了发狂的程度,最终杀了自己。” 布朗神父说:“我想我开始有点了解了。” “哦,你能了解了?”她喊着说,“整个情景都是为此而计划好的一地点也是选好的。钱皮恩把约翰的房子就安置在他邸园的大门旁;弄得就像他的仆人一样——这是为了让约翰感觉一种失败。但我丈夫从没这种感觉,就像从不想到一只漫游的狮子,他也不会考虑到这种事情。钱皮恩会带着令人炫目的赠物,在约翰最括据的时候出现。有时会有人先通报一声,有时就干脆突然出现,简直就像是哈龙·阿拉斯契德(《一干零一夜》中的许多故事中出现的人物,对英文读者来说:最为熟悉的是他的惊人的外表(见在诗人丁尼生的《阿拉伯故事重编》)。)的来访一样。约翰则会敦厚地接受或是拒绝,可以说,就像一个懒惰的学生,同意或是不同意别人的意见对自己都无关紧要。这样,过了五年,约翰还是丝毫未变,克劳德·钱皮恩爵士却成了一个偏执狂。” “哈曼告诉他们所有国王承诺的事,他说:‘当我看见莫迪凯(见(旧约全书。以斯拉记)。书中的莫迪凯像本文的约翰·博尔诺斯一样被人陷害,差点走上绞刑架。《以斯拉记》常在犹太教集会的早晚礼拜上诵读,作为对犹太人忠贞的象征,人们把犹太教的普洱节,也就是闰月l4日(犹太人历法)那天,作为纪念他和他的敌人哈曼(也是最终被绞死的人)的节日。),一个犹太人坐在门口时,所有的事对我都不会有利。’”布朗神父说道。 博尔诺斯夫人继续说;“当我说服博尔诺斯,让我把他的理论写一些下来,并寄给哪份杂志的时候,事情的转折点到来了。这些文章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尤其是在美国。一家报纸还想采访他。当钱皮恩(他几乎天天接受采访)听说那一向默默无闻的对手最近有了点小小的成功时,他们之间的最后那点联系——原本还抑制着饯皮恩对约翰的强烈恨意——也就荡然无存了。随后,他把不健康的纠缠强加在我的爱好和名誉上,弄得这地方,飞短流长。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容许发生这些只会引起物议的事,是因为我除了向我丈夫解释清楚外,就简宜无法拒绝。有些事情灵魂不允许干,就像尸体不会飞一样。以前没人能向我丈夫解释清楚,现在也一样。如果你对他说:‘钱皮恩在偷你老婆。’他会想这个玩笑有点粗俗。这样一个玩笑的想法在他脑海里绝对找不到容身之处。晤,今晚他是打算过来看我们表演的。但就在开幕前一会儿,他说他不来了,因为他有了一本有趣的书和一支雪茄。我把这告诉了克劳德爵士,那对他是个致命的打击。偏执狂一下子使他绝望了。他刺伤了自己,还像魔鬼一般地叫着,说是博尔诺斯杀害了他。他躺在院子里,满心妒忌。后来,就在妒忌中死去了。而约翰还坐在进餐间里看书,毫不知晓而安之若素。” 又是一段沉默,神父开口道:“博尔诺斯夫人,你的生动的描述中只有一个漏洞。你的丈夫并没有坐在进餐间里读书。那美国佬已去过你家,而且是你家的佣人头告诉他先生去了彭德拉根邸园。” 她的明亮眼睛几乎瞪成了电灯泡,但是她的表情还是慌张多于迷惑或是害怕。“你想说什么?”她叫喊着,“所有的佣人都过来看戏了,而且我们没有佣人头。上帝啊!” 神父惊讶了,他像个四方陀螺一样原地转了半圈,“什么?什么?”他像是给电击中了一般,“喂,我说,你丈夫能听见我敲门吗,如果我去你家的话?” “哦,佣人到现在都该回去了。”她觉得很奇怪。 “好!”马上又回复到了精力充沛的神父的样子了,布朗匆匆地走上了通往大门的路,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话,“最好逮住那个美国佬,是他为了轰动效应有意或无意地编造了克劳德爵士的遗言。否则,明天的美国报纸上就会用大号字刊登《博尔诺斯的罪行》。” “你不了解的,”博尔诺斯夫人说,“他不会介意。我想他想象不到美国其实是个地方。” 当布朗神父到达那个有蜂房和狗屋的房子时,一个个子矮小、衣着整洁的女佣把他带到了进餐间。在那儿,博尔诺斯正就着朦胧的灯光,安静地坐着读书,完全如他妻子描述的那样,手边放着一瓶餐桌上用的葡萄酒,还有一只酒杯。 神父一进门,注意到的就是博尔诺斯雪茄上一段长长的未掉的烟灰。 布朗神父心里想,他在这儿起码有半小时了。其实,他的样子像是晚餐过后就一直坐在那儿了。 “不用站起来,博尔诺斯先生。”神父以平常的、略带高兴的语调说道,“我不应该打扰你。恐怕,我打断了你的研究了吧?” “没有。我在读《沾满血腥的手指》。”博尔诺斯在说话的时候,既没皱眉又没微笑,毫无表情。布朗神父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深深的、强烈的冷漠,这就是他妻子形容的所谓的“卓越”。他放下血污的、耸人听闻的“粗俗小说”,却没发现它的不协调是需要几句幽默的评语来掩盖一下的。博尔诺斯先生是个身材肥胖、行动缓慢的人,硕大的脑袋,一部分头发已经灰白,一部分则已脱落,粗大的面容却有一股率直。他穿着一件很旧的老式晚礼服,胸前还有个插花的三角形小洞——他原打算是去看他妻子演朱丽叶来的。 “我不会打扰你很长时间,也不会让你看不了《沾满血腥的手指》,或诸如此类的灾难事件的书的。”布朗神父微笑着说,“我过来只是问一下今晚上你干了什么坏事。” 博尔诺斯平静地看着神父,但他宽阔的额头已慢慢涨红了。他看上去就像第一次碰上这种尴尬事。 他声调低低地开腔了:“我知道那是件古怪的坏事,也许比谋杀还古怪——对你来说。有时,小的过失比大的错误更难承认。时髦的女主人一星期有六次干与你一样的坏事,而你发现那是一直被你视为令人不齿的坏事。” 他又慢慢地说:“那让人感觉到自己是个蠢到家的笨蛋。” “我知道,”神父表示同意,“但一个人常常得在两者间作出选择:是感觉到自己是傻瓜,还是本来就是个傻瓜?” “我无法分析清楚自己,”博尔诺斯继续道,“但当我坐在那张椅子里,看那本书的时候,我是那么愉快,就像学生得了个半天假。那儿是安全的、永恒的——我无法自拔。……雪茄随手可得……火柴随手可得……《沾满血腥的手指》还有四个场景……那不仅是个安宁的世界,还是丰富的世界。而后门铃响了,我想了足足有一分钟,我不愿意离开那张椅子——无论是从实际,从身体,从肌肉,一点都不愿意。但我知道所有的佣人都出去了,只好做一回管事的人。我打开了前门,一个年轻人站在那儿开口说话,打开笔记本写着东西。我这才想起被遗忘的美国记者。他的头发从中央往两边分。我得告诉您,那起谋杀——” “我知道,我已见过他了。”神父说。 “我没杀人,”灾难主义者继续温和地说,“我只是违背了诺言。我说博尔诺斯先生去了彭德拉根邸园,然后当着他的面关了门。这就是我干的坏事。布朗神父,我想知道为了这事你会怎样惩罚我。” “我不会对您施加任何惩罚。”神父很绅士,一副悠闲的样子,不慌不忙地理了理头发和伞,“相反,我来这儿是要证实你没必要受这个小小的惩罚——那是犯罪的人必受的。” 博尔诺斯笑了笑:“请问我幸运躲过的那个小小惩罚是什么呢?” “绞刑。”布朗神父的回答。第三十二章 三重谋杀 ——三个百万富翁同时被人谋杀,其中一个死里逃生。凶手忏悔坦白,受害者大度宽容,结果…… 布朗神父一直把这个案例看作是推断不在现场犯罪的特殊例子。然而,除了爱尔兰神话里那只神鸟,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犯罪。不过,话还得从头说起。詹姆斯·伯思,这个爱尔兰记者,或许后来就近似于那只神鸟了。他认为,几乎任何人都能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就像他在二十分钟里,能在两个急剧对立的地方出现一样。首先是在一家大旅馆的巴比伦式大厅里。这里是三位商界巨头密谋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讨论著如何诱使煤矿工人停工,以便随后控告他们罢工。其次是在一家奇特的小酒馆里,酒馆的正面是杂货店,里面同样聚集着正在密谋的三人领导小组。他们畅谈着:如何将停工发展成罢工,然后将罢工演变戚一场革命。伯恩以他那现代传令官和新型特使的记者的身份,在三个百万富翁和三个激进分子之间来往穿梭着。 他发现三个矿业巨头隐藏在鲜花盛开的树林和带凹槽表面的华丽的镀金圆柱之中。同样镀金的鸟笼高高地挂在高大棕榈树梢掩映的圆屋顶下。笼子里色彩各异的鸟儿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然而和荒野里的鸟呜声比起来也没有什么两佯。各种高大植物盛开的鲜花寂寞地开着,如同沙漠里的花朵白白地浪费着自己的芳香。商人们来来往往,繁忙活跃,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花朵。这些人大多是美国人。那边有五彩缤纷的、从末有人望过一眼的洛可可式装饰品,价值不菲的外国鸟儿发出悠扬蜿蜒的然而从未有人去听的呜叫声。这边有许多绚丽多彩的帷幕,还有一座豪华舒适的迷官、式的建筑。三位巨头坐在那里,谈论著有关组织安排和直接控制等方面的问题,以及如何在谨慎行事的基础上获得成功。不过,在这三人中,有一个人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他那双像是被夹鼻眼镜挤在一块儿的明亮而锐利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周围。在他那小而黑的八字胡下面常常挂着一丝微笑——简直称得上是讥笑;这,就是有名的雅各布·斯坦。他这个人只有到有话要说时才会说的。而他的朋友老盖洛普,是个宾夕法尼亚人,肥头大耳,留着教士一般的灰头发,可是长相却像是职业掌击运动员似的;他口若悬河,说得很多。他欢快地对第三个百万富翁吉迪恩·怀斯说着,那语气一半是拉拢,一半是威吓。这个吉迪恩是个严厉无情、毫不通融的老家伙,他的同胞曾把他比作核桃木。他留着浓密的灰色的络腮胡子。他的举止和打扮很像是来自中部平原的老农民。怀斯和盖洛普之间就联合与竞争的问题展开了一场老一套的辩论。因为老怀斯仍然以旧时代边远地区居民的方式,保持着一些旧个人主义的看法。他属于我们英国人所说的曼彻斯特学派。而盖洛普总想说服他放弃战争的想法,和大家一起和平地利用世界资源。 记者伯恩进来的时候,盖洛普正对着斯坦亲切地说着,“老朋友,你迟早都得参加进来,这是世界发展的道路,我们现在不能回到那作生意单干的时代,我们得站在一起。” 斯坦平静地说。“如果我可以说一句的话,我要说的是比在商业上站在一起更为紧要的事。无论如何我们应当首先在政治上站在一块儿;这就是我今天为什么把伯恩先生也请到这儿来和我们会面的原因。在政治上我们必须联合起来。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最危险的敌人现在都已联合起来了。” 吉迪恩·怀斯嘀咕道:“是啊,我很赞成政治联合。” 斯坦对记者说。“请听我说,我就知道,你在这种怪地方有固定的采访点。伯思先生,我想请你帮我们干点私事儿。你知道那些人的碰头地点,算起来他们有两三个人,约翰·伊莱亚斯,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的杰克,霍尔基特,或许还有诗人霍恩。” 盖洛普先生讥讽地说,“怎么?霍恩以前可是吉迪思的朋友,你以前在主日学习班是学什么的?” “那么,他是个基督徒了。”老吉迪恩严肃地说。“不过,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变成无神论者,我和他偶尔还有来往。在反对战争、征兵和其它各方面,我过去很支持他。但是说到他那些该死的左倾作品——” 斯坦插话说:“对不起,情况很紧急,因此希望你们原谅,我得立刻把事情告诉伯恩先生。伯恩,我可以相信你,告诉你吧,我掌握了情况或者说得到了证据。因为某些与最近的战争阴谋有关的事,我至少可以把他们中的两个判长期徒刑关进监狱去。但我不想利用这个证据。我要你去悄悄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改变态度,我就要利用这个证据,而且明天就用。” 伯恩回答说:“那么,你所提出的就叫作私了,或者叫敲诈勒索,你不认为那很危险吗?” 斯坦厉声说:“我想,对他们倒是很危险的;我就是要你去这样告诉他们。” “行,好极了。”伯恩站起身来,带着半幽默的口气说:“这就是这一天的工作,但我警告你,要是我因此遇到了什么麻烦,我一定会设法把你也拉进去的。” “当然,小伙子,”老盖浴普说着,会心地笑了起来。 由于吉裴逊的伟大梦想至今仍然留存人间,以及在他的国家里,还有所谓的民主,所以,尽管富人像暴君一样处于统治地位,但是穷人并不甘心当奴隶,因此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矛盾还是相当尖锐的。 那些激进分子碰头的地方很奇特,光秃秃的墙上刷着石灰粉,上面画着一两幅黑白素描,笔法拙劣。这种风格的画好像是专为适应矿工的欣赏水平而画的。可是一百万个矿工当中,也难得有一个说得出那究竟画的是什么东西。或许,进行会议的两个不同的地方却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二者皆违反了羌国法律而摆满了烈性酒。比如说,三个富翁面前就摆放着各种颜色的鸡尾酒。霍尔基特是个狂热的激进分子,他认为只有喝伏特加才够昧儿。他是个高大肥胖的人,身子常常往前倾着,像是威胁别人似的。但是他的脸的侧影看起来却和狗的差不多,也总是向前仲着,鼻子和嘴唇一齐向外突着,唇上红胡须乱蓬蓬的,全都向外蛾缩着,像是在无休止地嘲笑某人一样。约翰·伊莱亚斯是个抑郁寡欢而又心存戒备的人,他戴着眼镜,胡子又黑又尖。在许多欧式咖啡馆里,他学会了品尝苦艾酒。记者伯恩最初和最后的感觉都是。约翰·伊莱亚斯和雅各布·斯坦极为相像,那眼神,那精神面貌,以及那举动,相像到这种程度,以至于让人觉得这位百万富翁刚刚从巴比伦宾馆的活动门消失,却又马上出现在激进分子的大本营里了。 第三个人在饮料的口味方面也有些奇特,饮料对他来说只是象征性的。诗人霍恩面前放着杯牛奶。但是在这种环境里,牛奶的淡味也好像有点邪恶的味道。混浊、无色的牛奶很像是某种可以引起麻疯病的襁糊,比暗绿色的苦艾酒更毒。不过,到现在为止,亨利·霍思的性格都像牛奶一样的温和。他是沿着一条与杰克和伊莱亚斯完全不同的道路来到革命阵营的。他的出身也和他们大不相同。杰克是一般的煽动家,伊莱亚斯则是个见多识广的牵线人。而他则是在谨小慎微的环境中长大的。童年时代进过小教堂。后来也过着禁酒主义的生活。到他甩掉了基督教义和婚姻这种令他心烦的东西之后,他也仍然没有摆脱禁酒主义的影响。他头发金黄,面容漂亮,要不是他留着那有点外国味的胡须而致使下巴显得秃了点的话,那他看上去可能像雪莱了。不知怎么的,那胡须使他看起来有点像女人。 当记者进来时,杰克正在慷慨激昂地说着话。霍思随口说着来自传统习惯的“上天不允许”这类口头禅来回应杰克那流水般涌出的渎神言语。 “上天不容许的事,也就是上天鼓励你去做的事。”他说:“上天除了不容许这个、那个或其它事之外,从来没作过什么。不允许这样、那样或其它东西,不容许我们罢工,不容许我们斗争,不容许对着那些该死的高利贷者、吸血鬼坐的地方开枪。为什么上天不去阻止他们干那些事?为什么你那些该死的神父、牧师不站出来对这些畜生讲讲道理,让他们改变改变?” 为了避开他的话锋,伊莱亚斯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有点疲倦了。 他说,“神父是属于经济较为发展的封建阶段的人物,因而在这个问题中,他们不再起任何作用。神父曾经扮演的角色现在由资本家来扮演了。” “对。”记者带着既肯定又讽刺的不偏不倚的语气插话道:“现在你们也该知道,他们有一些人扮演着这个角色,而且扮演得非常好。”然后他的眼光一动不动地对着伊莱亚斯,那发亮而呆滞的目光把斯坦的威胁告诉了他。 “我对这种事是有所准备的。”伊莱亚斯一动不动地微笑着说,“可以说,我是作了充分淮备的。” “卑鄙的狗东西!”杰克破口大骂:“要是哪个穷人这样说,他就要去服苦役。但我认为,富人们要去的地方,将是比监狱更苦的地方。如果他们不下地狱,我想不出他们还会去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