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范肖说道,脸色即刻变得苍白起来,“难道你是说那是——” “我的意思是,”布朗神父神秘地说道,“船长的科学预言今晚将变成现实了。这个故事将在烟幕中结束。” 正当他说话间,一点极为漂亮的玫瑰色光芒似乎突然变成了一朵巨大的玫瑰花似的,但是伴随着噼叭声、咯咯声,犹如众魔大笑一般。 “天啊!那是什么?”塞西尔·范肖叫了起来。 “是塔楼在燃烧。”布朗神父说着,把那水管对着火堆的中央喷了去。 “幸好我们没去睡觉!”范肖急促地说道,“我想它不会蔓延到房屋那儿去吧?” “你或许还记得,”神父镇静地说道,“那可能使它蔓延过去的木栅栏已经被砍开了一个大口子的。” 弗兰博炯然有神地看着神父,但是范肖仍然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没有人会遭不测的。” “这真是一座奇怪的塔楼,”布朗神父说道,“当它要杀人的时候,它总是把别处的人给杀死了。” 这时,那园工的可怕的身影又站在那绿色的草埂上了,胡子上还滴着水,正挥手示意其他人冲过来。然而他现在挥动的已不是草耙,而是短剑了。在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黑仆,手里也拿着那曾挂在墙上作纪念的短剑。他们瞪着血红的眼睛,连着那黑色的脸和黄色的身影看起来,活像是几个手拿刑具的魔鬼。在他们身后的花园里,一个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正在喊着一些指挥的口令。神父听到那声音,脸上突然掠过可怕的神情。 但是他保持着镇静,丝毫没有把注意力从那逐渐蔓延的火堆上移开。在水管喷出的嘶嘶声中,火堆喘息着变得越来越小。他把手指放在紧靠水管的喷嘴处,以确保水柱正好喷射到目标上。他此刻别无旁顾,只有通过不断传来的闲嚷声以及眼角的余光知道,一场激动人心的事件正在这小岛上的花园里慢慢展开了。他给他的朋友下了两道指示。一个是:“设法打倒这些家伙,并把他们捆起来,无论他们是谁。那下面的柴堆边有绳子。他们想要把我这漂亮的水管夺去。”另一个指示是:“一有机会就尽快呼叫那位划独木舟的姑娘,她现在正在那面的河岸上和吉普赛人在一起。问问他们是否能在那边找些桶打点水上来。”然后他闭上嘴,继续“浇”着那重又燃起来的火焰,就如同他浇两朵郁金香般残酷无情。 神父一刻也没转过头来看他身后正在进行的战斗——那是一场纵火者与阻止纵火者之间的战斗。当弗兰博和那高大的园工冲撞到一起时,几乎感觉到小岛的震动了,但是他只能想象着他们较劲时是如何你来我往的。他即刻听到沉闷的倒地的声音;以及弗兰博冲向其中一个黑仆时那充满胜利感的喘息声;以及弗兰博和范肖把两个黑仆捆起来时后者发出的痛苦的叫喊声。弗兰博的强劲身手弥补了人数差异的不平等;尤其是当第四个人在房屋旁徘徊着,只能让人感觉到他那胆怯的黑影和声音时。弗兰博的力量优势似乎更加突现出来。神父也听见了独木舟的船桨击水的声音,姑娘的指令声,吉卜赛人的回答声以及他们渐渐走近的声音,空桶扎进水里汲水的声音,以及最后围到火堆边来的杂沓的脚步声。但是这一切没有那火堆更吸引着神父的注意了;此前火势已经再次蔓延开来,而现在又再次减弱了。 这时传来一阵叫喊声,这使得神父几乎转过头来。弗兰博和范内也已得到迅速赶来的吉卜赛人的援助,此刻已在追赶那房子附近的可怕的人影了。然后他听见花园另一端传来的恐怖而惊悸的叫声。这叫声回荡着,仿佛不似人声;这是那个法国人挣脱他们的围攻,沿着花园逃窜时的叫声。那叫声起码在小岛上巡回了三圈,那被追逐者的嚎叫声,那追逐者手中挥舞的绳索,那场面就好像是追赶某个失去控制的疯子一般可怕。然而还要恐怖些,因为这不知怎么让人联想到花园里小孩子的追逐游戏。最后,发现自己已被四面包围起来时,那人跳上了较高处的河岸上,猛地扎进了湍急的河水,在四溅的浪花里消失了。 “恐怕你们只能做到这样了。”布朗神父以一种冷冷的痛苦的语气说道。“他现在已被激流冲到那些岩石底下去了,而那儿也正是他把如此多无辜的生命葬送掉的地方。他知道怎样利用那个家族的传说的。” “哦,不要这样说寓言故事了,”弗兰博不耐烦地说道,“你能不能说得简单、直接一点?” “是啊,”布朗神父答道,眼睛看着那水管。“还记得那句谚语吗?‘两只眼睛明亮,她便无恙;一只眼睛眨巴,她就沉下。’” 火堆发出嘶嘶的尖叫声,就像被捆住的什么东西。在水管和水桶的齐攻下,它变得越来越窄了。布朗神父仍然看着那火,说道: “我真想叫这位姑娘去望一望那架望远镜,看一看河口及那条河。如果现在是早上就好了。她或许会看到让她感兴趣的东西:那条船的影子,或者是正返航归来的沃尔特·佩龙先生,甚至可能看到那人的上半身,因为他现在肯定已经安全,或许已涉水上岸了吧。沃尔特先生差一点就难逃劫难了,如果不是那位姑娘对老佩龙船长的电报感到疑虑并跑来监视他的话。咱们别再谈那老船长了吧,咱们什么也别谈了。只消谈谈那涂着沥青、溢着树脂的塔楼吧。要是它真的起火的话,那火光从远处看来不正像是海岸上灯塔里的一盏灯一样吗?” “而那个也正是那位父亲和哥哥遇难的原因了。这位邪恶的叔叔差点就把这些财产搞到手了。” 布朗神父没有搭话;实际上除了必要的客套之外,他没有再说话。这样一直到他们安然回到游艇里,坐在了雪茄烟盒的周围。他看到那火苗已经熄灭。他没有继续在那儿逗留。尽管事实上他已听到年轻的沃尔特船长的声音;他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沿着河岸走过来了。如果神父稍微有感于他们那浪漫的好奇心的话,他或许现在就已接到那轮船上下来的船长以及独木舟上的那位姑娘的真挚谢意了。但是神父的疲劳再次向他袭来,只有一次他惊醒了过来,那是弗兰博突然提醒他把雪茄烟灰弄到裤子上了。 “那不是雪茄烟灰,”神父疲惫地说道,“那是刚才那火堆上飘落下来的灰。但是你们没有这么想,因为你们都在抽着雪茄,所以就把它当做是雪茄灰了。我当初也是模模糊糊地对那张地图感到疑虑的。” “你是说佩龙船长的那张关于太平洋岛屿的地图吗?”范肖问道。 “你们认为它是一张太平洋岛屿的地图。”布朗说道,“把一片羽毛和一块化石、一点珊瑚放在一起,大家就会把那看作是一个标本。把同样的一片羽毛和一块彩带、一小束人造花朵放在一起,大家就会认为那是姑娘帽子上的头饰。再把同样的一片羽毛和一个墨水瓶,一本书及一叠纸放在一起,大部分人会说他们看到了一支鹅毛笔。于是,当你们看到那张地图放在热带鸟类和贝壳间时,就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一张太平洋岛屿的地图了。事实上,那是一张关于这条河流的地图。”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范肖问道。 “我看到了地图上的那块岩石,就是你们认为像条龙的那块;我还看到了那块像灰背隼的那块岩石,还有——” “你看来在我们来的路上注意到了很多东西呀。”范肖说道,“我们还以为你一点都没在意呢。” “我有点晕船。”布朗神父说道,“我只是感到难受。但是感觉难受和看不看得见东西则是两码事了。”说着他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大多数人都会注意到那点吗?”弗兰博问道。他没有听见回答的声音。布朗神父已经睡着了。第二十二章 隐身人 注:①本文最初发表在《星期六晚邮报》(1911年1月28日),和《科赛尔》杂志(1911年2月)上。之所以给这篇故事取名《隐身人》,是因为切斯特领本来在1897年就构思好了要与他的朋友H·G·威尔士(866—1946)共同创作同一主题的科幻小说。 WWR也记载了拉尔夫·埃利森这位“隐身人”(1952),称其为“一篇意识到二十世纪前五十年美国白人文化使黑人减少为零的著名小说”。观察切斯特顿的隐身人故事发现同埃利森的所指一样,即发觉人类的手足之情。一些情节很有趣,尤其是对其中的约会的着墨。我们注意到受害人伊西多·斯迈思在性格塑造上是个现代人物,不但有辆跑车,而且有一整套机器人服侍他。(见《布朗神父与其他》) “……吃了他?”眼前浮现起噩梦般的情节,他为这撕心裂肺的猜测而恶心得要吐。人类仍迷恋着这些无头的上有发条的机械装置并与之混杂在一块…… 卡姆登镇,两条急转直下的街道给沐浴在清凉,蓝阴的暮色之中了。街角的一家店铺是个糖果店,此时像根烟蒂一样闪着红光,也许有人更愿说它像是一溜烟火的尾部。因为那团光有着缤纷的色彩和微微的迷离情调,被许多镜片四处折射,在色彩活泼,做工精致的蛋糕和甜点上跳跃着,灵动着。大批贫民和流浪儿把鼻子粘贴在刺目的玻璃上。橱窗里的巧克力全都用红的,绿的,金黄的金属纸包装起来,比巧克力还更有诱惑力。大型的雪白婚礼蛋糕,看着叫人肚饱却遥不可及,仿佛是在把整个北极当做食品来诱人食用。这彩虹般的东西自然能逗引得街区里十岁到十二岁左右的孩子们聚上前来。对于稍大一点的年轻人,这街道一隅也有着吸引力。一个不下二十岁的年轻人就正盯着那橱窗。对他来说,店面有着撩拨人心的魅力。虽然他的德性还远未达到让人呵斥的地步,但这也不能完全用巧克力来诠释。 他,个子高大,肌肉发达,满头红发,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他神情坚定,但却有气无力。胳膊下夹着个扁平的灰色公文包,包里面是些白纸黑线条的图纸。自从他伯父,一位海军上将,因做了一次与现行经济理论相悖并主张社会主义的演说而被剥夺了他的继承权,他就要靠这些图纸来谋生计了。他已经多多少少成功地卖出了好几份给出版商。他的名字叫约翰·特思布尔·安格斯①。 注:①约翰·特恩布尔·安格斯:这名字与切斯特顿的荒诞小说《球和十字架》(1910)当中的苏格兰无神论者詹姆斯·特恩布尔的名字类似。 最终他进了糖果店,穿过店堂,来到里屋。这间里屋有点糕饼师傅的工作室的味道。他向正在干活的年轻女士举了举帽子。这位女士是个深色肌肤,妙曼身姿,反应机敏的黑人姑娘,长着一双深黑、灵活的眼睛。她将手头的活路赶快放下,随即跟着他走进内室,听候他的吩咐。 他的点菜显然还是通常那一套:“请给我来一份半便士的面包,”他说话精准,“外加一小杯清咖啡。”姑娘正要转身走开时,他又说道:“还有,我要你嫁给我。” 女孩一下子僵住了,回答道:“这种玩笑,恕难从命。” 红发男子抬起眼皮,灰色眼睛里有一种不可琢磨的肃穆神情。 “这是千真万确的,极其严肃的,像半便士的面包。它又是十分珍贵的,也同这面包一样,会为它付钱的。它炙手可热,还不易消化。” 年轻的黑人女子没从他身上移走视线,似乎正在悲怯、仔细地审视着他。等到打量过了以后,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影,同时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安格斯心不在焉地观察着,说道:“难道你不认为吞食这种半便士面包是极其残忍的吗?它们也许能长大成为一便士的面包。等我们结婚了,我就放弃这种无情的猎食行为。” 姑娘站起身,踱到窗前,显然她正处于一种并非不同情的沉思之中。最后,当她带着一副果断的神情,迅速地转过身来时,她却迷惑地看到那人小心翼翼地从橱窗里把东西摆到桌子上。有五颜六色的金字塔甜点心,有多层三明治,还有两瓶做糕饼时要用到的奇特的波特酒和雪利酒。在这干净利落的布置当中,他细心地放下那块白糖蛋糕。那原是橱窗里最大的装饰品。 “你究竟在干什么?”她问道。 “在尽职,我亲爱的劳拉。”他开口道。 “喔,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住手吧,”她叫道,“别用那种方式和我说话,我是想知道你做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一次婚宴,霍普小姐。” “那又是什么?”她指着堆成山的白糖,不耐烦地问道。 “婚礼蛋糕,安格斯太太。”他答道。 姑娘径直走上前,唰唰唰将糖挪回到橱窗里,转过身,用她漂亮的手肘支在桌上,并非不欣赏,只是充满愤怒地看着他。 “你没给我时间让我考虑。”她说道。 “我才没那么傻呢,”他回答道,“这是我作为基督徒的谦卑的秉性。” 她仍然看着他,微笑后面是越来越深的凝重。 “安格斯先生,”她平稳地说道,“在你讲完废话之前,我必须尽快地跟你谈谈我本人的情况。” “不胜荣幸之至,”安格斯一本正经地搭腔道,“你谈到你的那些情况时,不妨也可以扯上一点我的事。” “行了,管好你的舌头,给我规规矩矩地听着,”她说,“我没有引以为羞耻的事情,也没有特别值得歉意的地方,但如果有什么与我无关却又像梦魇一般缠在我身上的事,你会怎么看待呢?” “那么着的话,”男子严肃地说,“我就建议你把蛋糕带回去。” “得了,你必须先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劳拉·霍普固执地说道,“开始之前,我得告诉你我父亲在卢德伯里①拥有一家名叫‘红鱼’的小客栈。我常常在酒吧里招呼客人。” 注:①卢德伯里:虚构地名。 “难怪我总纳闷为什么一个糖果店会有一种基督氛围②。”他说。 注:②基督氛围:在希腊语中,“耶稣基督”、“上帝之子”、“救世主”等词均用“鱼”作首字母缩略词。鱼符也就成了基督忠信的代码。安格斯把酒吧看作一个比糖果店更像基督殿堂的地方,但这个双关含义象征了切斯特顿对基督教与酒精混杂的认识。 “卢德伯里是东部郡县中一个挺小挺小的小镇,绿草如茵,街道弯弯拐拐如同洞穴。到‘红鱼’客找来的人也主要是一些商业上的旅客,余下来的就是你可能见得到的最可怕的一类人,假如你还未曾见过这种人的话。小镇上有群矮小、闲散的人,生活知足,无所事事,他们或者到酒吧来,倚着柜台,或者在附近喂喂马匹,几件破烂衣衫对他们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那些可怜的浪荡汉在我们店里并不常见。有两个人较为不同,他们方方面面都非常平庸,靠自己的钱过活,穿着蛮讲究,懒散怠惰。我或多或少地认为,他们俩因为各自有点缺陷,这才会溜进我们这个小酒吧,并且由于他们遭到了乡下佬的嘲笑,所以我还真真地有点同情他们呢。或许他们身上的不是缺陷,而是某种怪撤。其中一个出奇地弱小,可算得上侏儒了吧,至少像个演杂耍的马术师,虽然外表上看去没有一点马术师的韵味。他的脑袋又圆又黑,黑胡须修整得齐刷刷的,鸟儿般的蓝眼珠,袋里的钱叮当作响,粗大的金表链也不时地发出不和谐的声响。除非穿得个绅士模样,否则他从来不露面。虽说是个轻浮的游手好闲的客人,但他一点也不笨。很奇怪,他善于对付一点也派不上用场的各种东西,即兴起来,能够变戏法般地将十五根火柴逐个点燃,排成有模有样的烟火;或者把香蕉之类的东西切削成跳舞的洋娃娃。他叫伊西多·斯迈思。我现在仿佛还能见到他:又小又黑的脸,刚走到柜台前,用五支雪茄做成一只会跳的袋鼠。 “另一个家伙更是寡言少语,普通无奇。但与那小不点斯迈思相比,却是更加叫我吃惊。他瘦高个儿,浅色头发,高耸的鼻梁,也许曾经英俊过,帅气过,但现在却给人一种如鬼似魅的感觉。我第一次听说或者是看见他那厉害的斜视时,感到十分惊奇。是呀,当他直视着你时,你真不知道你自己在哪里,更不用说知道不知道他在看着什么。我对此很好奇,但那可怜的家伙对自己的畸形显然很痛快。就在斯迈思随处准备显露他的驴子把戏时,斜眼人詹姆斯·韦尔金啥事也不干,在酒吧走道上流连不舍,狂喝滥饮;小镇周围平坦而灰蒙蒙的乡村任他乱闯瞎逛。但我认为,尽管斯迈思巧妙地掩饰了他的缺陷,他对他如此矮小的身材还是挺敏感的。他俩在同一周都向我求婚了。这就是我又疑惑又惊讶又抱歉的地方。 “好啊,我算是干了一件自从我有意识以来的最蠢最蠢的蠢事,但毕竟这两个畸形人还可以算作我的朋友。我害怕他们会认为我是因为他们的生理缺陷而拒绝他们,即使他们一点也不丑陋。我装作抱负远大,毅力坚定,不开创一番天地就不谈婚嫁。我说过我不像他们那样可以靠遗产生活,并且说这是我的立身原则。在那次善意的谈话之后两天,整个麻烦就开始了。我听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俩离家去闯荡未来了,就像是在一些痴人痴语的神话故事中才有的那样。 “从那天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我有小个子斯迈思的两封信,写得还很激动人呢。” “听说了另外那一个吗?”安格斯问。 “没有,另外那一个从来不写信,”姑娘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斯迈思的第一封信只告诉我他与韦尔金一道出发前往伦敦,但韦尔金健步如飞,小个子赶不上,就在路边小憩。凑巧一个巡回表演团相中了他,一是因为他近乎于侏儒的身材,二是他的确是个机灵鬼。他在表演界里混得蛮好,很快被送到阿奎瑞姆,耍些我已忘了的戏法——那是第一封信。第二封信就相当地惊人了。我上周才收到。” 名叫安格斯的男子喝干了咖啡,温柔耐心地看着姑娘。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嘴唇轻轻地悸动了一下,流露出浅浅的笑意:“我猜你一定瞧见过‘斯迈思无声服务社’之类的广告牌了吧?要么你就是唯一没注意到这些玩艺儿的人。我不十分清楚,包揽一切家务活的机器其实只是一种发条装置式的发明。你知道这类东西:按钮——一个从不喝酒的男管家;转动拉杆——十个从不调情的女佣。你一定见过诸如此类的广告。好的,那么这种机器究竟是什么,它们分出一袋袋钱,并提防我在卢德伯里就知道的小淘气鬼。可怜的小家伙一摔倒,我就禁不住乐起来。但事实是:我害怕他不定何时就会出现,告知我他已经开辟了一条独立的人生之路——正如他决心做到的那样做。” “另外那个人呢?”安格斯难得平静地问道。 劳拉·霍普突然站起身,“朋友,”她说,“我觉得你是个巫师。对,你很正确。我没见过那人一行字。我也一点也不知道他是死还是活,成了什么,现在在哪里。但我恐惧的是他一直萦绕在我身边。他已让我有些发颤。诚然是我觉得这样。在本不可能出现他的地方,他却让我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本不会说话,但我却听得到他的声音。” “亲爱的,”年轻人高兴地说,“如果他是撒旦,那只是因为你自己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别人,他才独自一人发疯的。但你曾在什么时候,奇怪地感觉到或听到过我们的斜眼朋友了吗?” “我听见詹姆斯·韦尔金的笑声就如同我现在听见你的说话一样平常。”女孩镇定地说道,“但没有见到人。我就站在街角的这家客栈的门外,能够一下子看清楚两条街的尽头,我不记得他是怎么笑的。尽管他那笑声同他那斜视的毛病一样奇怪,但有一年多,我都没有怎么想起他。可是,在他的情敌寄来了第一封信以后刚刚几秒钟,他的古怪笑声就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实啊。” “你曾使鬼怪说话,尖叫或做别的什么吗?”安格斯满怀兴趣地问道。 劳拉突然颤抖起来,接着镇定一下自己,用并不颤抖的声调说:“对的,当我读完斯迈思宣告他成功的第二封信后,我听见韦尔金说:‘他还是不会拥有你。’说得相当清晰,仿佛就在这间房子里。多么恐怖啊,我简直以为我会疯了。” “如果你真的变疯了,”年轻人说,“你当时应该以为你是个神志健全的人。但这个看不见的先生对我而言,肯定是有点难对付的。多一个人多一份智慧。如果你同意嫁给我这样一个坚强的有实干才能的人的话,那么,我的每个器官都会保存你的暗示。把婚礼蛋糕从橱窗里拿回来吧。” 说着,便听到外面街上一阵刺耳的尖啸声,一辆疯狂飞驰的小摩托,箭一般地冲至店门口,嘎吱一声停住。转眼工夫,一个头戴着磨损得发亮的帽子的小个儿汉子迈着重重的步伐,踏进小店的外间屋子。 安格斯先前一直因为自己健康的心灵动机而保持着喜不自禁的轻松劲,这时一下子觉得全身神经绷紧了。他干脆突然跨出内屋,迎上去直面这位新来者,以解除精神上的紧张。只瞥上一眼,就足以确定这人正深深地陷入在一厢情愿的狂热单恋之中。他身形利落但却小得可怜,穗状的黑胡须向上翘起,一双狡黠的眼睛不停地打着转,手指干净但却有点手足无措。他,就是劳拉描述过的能用香蕉皮、火柴盒之类的东西做出个洋娃娃来的伊西多·斯迈思,靠不饮水的男管家和不调笑的侍女发了数百万大财的伊西多·斯迈思。二人一会儿便本能地明白了对方的占有欲。两人间冷漠、大度、好奇的眼神昭示着他们一瞬间就已经暗暗形成的敌忾。 然而,斯迈思先生没有表示他们的对抗已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他只是暴躁而短促地说道:“霍普小姐看见窗子上的东西了吗?” “窗上?”安格斯瞪着眼,喃喃地重复。 他指指窗子跟前的新漆过的手杖,因安格斯在为婚礼作准备工作而被遗弃在那里的手杖。劳拉·霍普惊奇地看见沿着窗棂有一条长长的纸片。先前往那里瞧时肯定还没有。跟着精力充沛的斯迈思冲到街上,他发现那是一张约莫码半长的邮票纸①,给人小心翼翼地粘在窗户上,纸上稀稀松松地写着“如果你嫁给斯迈思,他就得死。” 注:①邮票纸:邮票空白页边。 “劳拉,”安格斯偏过他红色的脑袋,朝店里喊道:“你没有疯!” “这是韦尔金那家伙的字迹,”斯迈思粗声粗气地说着走回来。“我已许多年没有看见他了,但他一直在骚扰我。前一周还五次在我公寓留下恐吓信。我怎么也查不出是谁搁下的。如果是韦尔金本人,那就不消说了。可公寓的看守发誓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可疑的人,而这儿,他居然在商店的窗台上给我们糊了一道墙裙②似的东西,他妈的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商店里还有人——” 注:②墙裙:木材或油画,墙纸等的边沿。这里是房间墙壁的最低处。 “一点没错,”安格斯谦虚地说道,“店里还有人在喝茶。好的,先生,我可以说我欣赏你在直接处理这类事情时的常识运用能力。接下来,我们可以谈些别的事情了吧。那家伙还不算走运,十分钟或一刻钟前我最后一次走近窗边时,窗上确实没有纸片。但另一方面,他又遥远得无可寻踪。让我们闹不清方向。斯迈思先生,如果你采纳我的建议,你可以立刻把这纸条送到一个好管闲事,蛮精干的人的手里,将这事严格保密,不要公开化。我认识一个顶尖聪明的人。五分钟之前才来过这里,借走你的车去忙他的事情去了。他叫弗兰博,尽管年轻气盛,可他绝对是个正直诚实的人。他的点子挺值钱的。他住在汉普斯特德的勒科瑙公寓大楼。” “真是太巧了,”小个子拱起两道浓眉说道,“我就住在街角的喜玛拉雅公寓大厦里。或许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我可以回我的房间,整理出有关怪人韦尔金的所有材料。而后你赶快去帮我找来你的侦探朋友。” “你真太好了,”安格斯彬彬有礼地回答道,“好吧,行动越快越好。” 两人之间立刻莫名地达成一种默契,他们向姑娘进行了正式的道别,双双跳进了迅捷的小车。当斯迈思转动方向盘,绕过街道的一个大弯时,安格斯惊喜地看见了一块巨大的招牌“斯迈思无声服务社”,上面画着一个洋娃娃式的无头铁皮人,手里托着个平底锅,旁边还写着一句“从不闹脾气的厨子”。 “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就用这些玩艺儿,”小个子笑着说,黑胡子翘得高高的,“部分是为做广告用,部分是为了使自己获得方便。老实说,所有广告牌上的东西,就是说我的那些上发条的玩具,既可以给你搬煤,还可以拿红葡萄酒或时间表什么的,它们比所有我认识的活人佣工勤快得多了,如果你知道该按哪个键钮的话。但我不否认,在你我之间,这种仆人起不到什么作用。” “真的?”安格斯说,“还有他们办不到的事吗?” “不错,”斯迈思冷淡地说道,“他们不能告诉我是谁把信留在那儿的。” 车子像车主本人一样轻巧和灵动。事实上,同他家里的其他服务用具一样,这也是他的发明。如果他是个惯打广告的骗子,那他就只会相信自己的用具。夜色死寂却很明朗。当他们驶过马路上长长的白色弧线时,感觉中有一种细细的,飞行着的东西正由模糊变得强烈起来。很快,道上的白色曲线变得越来越锐利,越来越炫目。曲线盘旋着上升,仿佛正深深地信仰着各种现代化的宗教,在那里如怨如泣地讲述着什么。的确,他们两人也正是在伦敦的一个角落里向上坡行驶,这地方如果不太险峻也是够崎岖的了,犹如不是伦敦而是爱丁堡一样。在这个台地重重叠叠的地方,他们一处处地搜寻而前,路两旁林立着高塔般的公寓楼房,楼房上的尖尖塔顶挺拔兀立,有如埃及的高塔,落日的余晖在塔尖镶上一道道金边。当他们转过街角,进入名为喜玛拉雅公寓的半月形建筑时,眼前恍惚突然开启了一道富扉,景象的变异豁然而至。他们深感到,坐落在伦敦高地上的那一排排公寓,就如同是坐落在绿色水面上的一片海市蜃楼。宏伟的半月形建筑,正对着公寓的是一片灌木丛生的围栏地。与其说是个花园,还不如说是一道陡峭的篱笆或堤坝。低处,一条人工水道在隔开一些的地方流过,像运河,成弓状弯曲,作为防守要塞的护城河。当车子从半月形建筑的一个角落拐过去时,就见孤零零的屋棚下一人正卖着栗子。到了弯道的另一尽头,安格斯看见身着深蓝色警服的警察正悠悠荡荡地走来走去。这就是在某个远离都市的孤寂郊区中,所能见到的屈指可数的人影。但安格斯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合理的感觉:这些人表达着伦敦的无言诗篇,他们恍若是故事中的人物。 小车像一粒子弹般地击中一栋房子,车主则像一片弹壳那样从车上撕裂出来。他立即向一个身披闪亮绶带的高个子看门人和一个臂上套着袖套的搬运工打听,问他们是否看见什么人或什么玩艺儿来搜过他的住房。等他确保自从上次询问以来没有什么人或事逃过了这些值班人的眼睛后,他便和略感困惑的安格斯坐上火箭般的电梯,陡然直上顶楼。 “进来,就一会儿。”气喘吁吁的斯迈思说道,“我要给你看看那些韦尔金的信。你好赶快跑去找你的那个朋友。”他按了一下隐在墙上的按钮,就见房门自动开启。长而宽敞的前室呈现在面前。说的俗一点,房间的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站立两边的一排排半人机械,个子高高的,活像裁缝的模特儿。这些模特儿没有脑袋,肩上顶着一堆没有必要但却不失漂亮的肉球——鸽子胸脯似的隆肉。但除此之外,它们就没有一点人的特征了,仅仅像是车站用来称重量用的目动机器。手臂上各带着两个大钩子,似乎是用来提篮携筐什么的。它们被漆成了豆绿色,朱红色或黑色,以便于区别。另外,由于他们仅仅是自动机器,所以没有人愿意多看上一眼。至少在此刻此时没有人会看。两排模特儿之间平放着样品,看起来比世上大多数的机械装置更有趣一点。样品上放着一张破破烂烂,碎烂不堪的白色纸片,纸片上溅了一些红色墨水。敏捷的发明家等房门一开就拣起它,一句话不说地递给安格斯。写在上面的红色墨迹还没干:“如果今天你已见过她,我就杀了你。” 短暂的沉默,伊西多·斯迈思安静地说:“想来点威士忌吗,我想我很需要。” “谢谢,我看还是赶快去找弗兰博吧,”安格斯阴郁地说道,“事态发展越来越严峻,我立马就去,把他找来。” “你该去的,”伊西多说道,满脸快乐可掬的表情,“尽快带他到这儿来。” 但当安格斯回身关上前门时,看见斯迈思推回按钮,一个上有发条的人形从原地沿一个地板槽滑动起来,托着一只盛着苏打水瓶和细颈酒瓶的盘子。小个子独自留在了一群死气沉沉的仆人当中。似乎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使得门一关闭就全复活了。 从斯迈思家出来六步远就到了那个套着袖套的搬运工那儿,他正用一只桶在干着什么。安格斯停下来,用一笔可观的数目贿赂他,让他作出承诺:坚持待在原地,直到自己和侦探一道回来,同时留心记住任何一个上楼的陌生人。做完这事后,安格斯冲下去到了前厅,又同样地对看门人施以小惠,从他那里得知周围环境简单得连一扇后门也没有。这倒不是关键,他还揪住了四处巡逻的警察,把他安排在出口的正对面,让他注视着出口处。最后,在卖栗子的地方稍作停留,花了一便士做了番时间够长的情况调查,了解他常做买卖的这个街区的各种情况。 卖栗子的人翻下衣领,告诉安格斯他很可能该早点走了,因为他觉得天要下雪。的确,天空变得阴沉晦涩。但安格斯费尽唇舌,继续要求卖栗子人坚守在原来的位置上。 “让你的栗子给你暖身吧,”他起劲地说着,“卖掉你所有的存货,我最终会让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如果你在这儿待到我回来,我就可以任你自便了,你只须告诉我是否有男人、女人或小孩进了那个看门人站着的房子。” 然后他迅速地走开,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被包围的塔楼式建筑。 “不管怎样,我在房间周围布置了个环,”他念着,“他们四个都不可能是韦尔金先生的同谋。” 勒科瑙公寓坐落在好比是崇山峻岭一般的房屋群的低谷平台处,而喜玛拉雅公寓可说是峰峦之巅了。弗兰博先生的房间在一楼,既是办事处又是公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与“无声服务社”寓所的美式电器和宾馆似的豪华而森然气派形成鲜明对比。弗兰博,安格斯的朋友,在自己的办公室的后面一间洛可可风格的小接待室里接待了他。小室中的饰物有军刀,火绳枪①,东方古董,盛意大利美酒的烧瓶,煮香肠的锅子,一只滚圆的波斯猫和一个形容脏兮兮的罗马天主教的小个子神父。神父正望向无尽的远处。 注:①火绳枪:德国十六世纪的枪,亦作哈克布斯。 “这是我的朋友,布朗神父,”弗兰博介绍道,“我常想让你会会他。今天天气真妙,但对像我这样的南方人来说,还是冷了一点。” “不错,我想这会的天气还会保持晴朗的。”安格斯说着,在一张紫色条纹的东方风格的睡榻上坐了下来。 “不,”神父平静地说道,“这种天就快要下雪了。” 真的,他还正说着,天上就飘下来几片雪。同卖栗人预见的一样。第一场雪开始积在了深色的窗框上。 “好吧,”安格斯沉郁地说道,“恐怕我得谈正事了,一件挺棘手的事。弗兰博,情况是这样的。距你房子投石之遥,住了个非常需要你帮助的家伙。他长久以来被一个看不见的情敌缠身,并受其威胁,一个看不见的恶徒。”安格斯继续讲下去,从劳拉的奇遇开始,直到有关斯迈思和韦尔金的种种事情,最后还往下讲到了他自己的事。这时,外面空荡荡的两条街道相接的角落处,仿佛传来一种超乎自然的怪异笑声。在这空旷的房间里,只听到奇怪、清晰的话语。弗兰博明显地变得越来越关注此事。小个子神父似乎置身事外,像摆看的家具。当讲到被划过的邮票纸糊到窗上时,弗兰博站起身来,他那副宽肩似乎能把房间填满。 “如果你不介意,”他说,“最好给我引路,抄最近的路从这里到那人的房屋去。不管怎样,这事让我着迷,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十分乐意效劳,”安格斯说道,也站起身来,“他目前十分安全,因为我已经安插了四人,密切注意他那小窝的唯一入口。 他们沿着陡峭的路面踏步行走过去时,路面已铺上了一层银色的雪粉。安格斯边走边讲述完他的故事,待他们到达塔状公寓的半月建筑时,他已有闲暇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四个步哨。卖栗人在赢得自由之前,坚定地发誓说他盯住了门,无人进入。警察强调得更多。他说他检试过所有不正经的人,包括戴高顶礼帽的和衣衫褴褛的。对他而言,察觉出可疑人物不算什么新鲜事儿。安格斯通过任何能够帮助他的人,得出没人出入的结论。当三人聚到身着金闪闪外衣的守门人那里时,他在走廊上两脚叉立,笑眯眯的。他那没人出入的判定此刻更为绝对。 “不论是公爵还是垃圾工,任何人我都有权问他在公寓里想干什么。”态度和蔼,穿滚金边大衣的大个子说道,“我发誓打这位先生离开这里以来就没有人来过。” 其貌不扬的神父布朗站在后面,神情舒缓地看着人行道,抖抖胆子小声说道:“是自从雪开始落下以来,就没有人上下楼了的吗?我们几个在弗兰博家时,天就开始下雪了。” “是的,没有人,先生,请尽管相信我的话。”那看门人以一种轻快而又具有权威的口吻说道。 “那么我想知道那是什么?”神父边说边盯着地上一片鱼形的空白。 其他人也低头看过去,弗兰博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声并做了一个法国式的手势。毫无疑问,这事千真万确:从身披绶带的看门人守住的入口正中往下,也就是在这个自高自大的巨人笔伸的两腿之间,留下一串粘性的灰色脚印,重重地踩在了白雪上。 “天呐,”安格斯不由自主地叫道,“隐身人!” 他二话没说,转身冲上楼梯,弗兰博紧随其后。但布朗神父仍旧四处观察着白雪覆盖的大街,好像对他提出的疑问已无兴趣了。 弗兰博显然想用他那壮实的肩膀撞开房门。但苏格兰人更加明智一些,若是说他少一点直觉的话。他在门框上摸索,直到找到隐匿的按钮。门慢慢地荡开了。 室内密集的物品刹那间进入眼帘。尽管落日的一道道殷红光线还东一点西一点地残留在天际,但客厅里已变得一片漆黑。一两个无头机器已经不知什么原因地给人从原地移开,站在了房间中映有天空余晖的地方。黄昏使得它们的绿色或红外套颜色加深。轮廓不清使得它们与人在外观上的相似之处增多了一些。但在它们之间,即放着一张染着红渍的纸片的地方,躺着一个什么东西,很像瓶中溅出来的红墨水。但那不是红墨水。 用法国人的眼光,把动机和暴力结合起来,弗兰博旋即吐出了“凶杀”二字,并且猛冲进公寓。五分钟的时间里,搜索了每个角落(甚至连碗橱也没放过)。如果他在找尸体,那么他一无所获。伊西多·斯迈思不知是死是活,反正不在那个地方了。一番大汗淋漓的搜查后,两人会合在外厅,面面相觑,脸上汗气蒸腾。“朋友,”弗兰博激动地用法语说道,“不但你那凶手看不见,他还让受害者也隐身起来了。” 安格斯环顾着这间暗淡的,满是人类偶像的房间。在他那苏格兰人的头脑中,搀杂着一点点盖尔克人的血统,这种成分开始使他栗栗发颤。突然他发现,一具站立着的真人大小的木偶身上罩着一层阴影,那是血迹。或许是被杀者倒下的一瞬间弄上去的。这时,肩上一个用作手臂来提东西的钩子有点轻微地向上抬,安格斯忽然可怕地想到可怜的斯迈思被自己的铁铸孩子击毙了。事情更变得复杂化了,这些机器杀死了他们的主人。但即使是这样,它们又如何处理他的尸体呢? “吃了他?”眼前浮现起噩梦般的情节,他为这撕心裂肺的猜测而恶心得要吐。人类仍迷恋着这些无头的上有发条的机械装置并与之混杂在一块。 他以极大的努力恢复了神志,对弗兰博说:“就是这样,可怜的家伙像云一样蒸发掉了,只在地板上留下一摊红印。这是一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 “管他属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有一件事要做:我必须下去,与我的朋友谈谈。”弗兰博说道。 他们下楼来,穿过摆弄木桶的人,他再次声明他没放任何人闯进来,看门人和那徘徊不止的卖票人也重申他们各自的守望没出差错。但是,当安格斯寻找他的第四个证人时,他找不见了,他有点神经质地喊道:“警察在哪里?” “请原谅,”布朗神父说,“这怪我,我刚派他沿路去调查点东西,我认为那儿值得勘察一番。” “好吧,我们要他快点回来,”安格斯猛地打断,“因为楼上那可怜的人不但被谋杀,而且连尸身也从这地方抹掉了。” “什么?”神父问道。 “神父,”弗兰博顿了一会才说道,“我敢发誓,这事要是发生在你的住宅,会比在我的住处更加奇怪。没有朋友,没有敌人进入这间屋子。但斯迈思不见了,像被神怪盗走了,如果不是超自然力的缘故,我——” 当他讲话时,大家全被一个不寻常的情景所吸引。穿蓝制服的高大警察跑步从半月形建筑绕过来,径直来到布朗跟前。 “先生,你完全正确。”他喘着气道,“他们刚刚在运河的下游处发现可怜的斯迈思先生的尸体。” 安格斯猛地一拍头,问道:“他自己跳下去淹死的吗?” “我发誓他没有往下跳,也不是淹死的。他的死因是在胸口上遭受过沉重的一击。”警察说道。 “而且你还是没有看见过任何人进来过?”弗兰博严正地反问道。 “我们顺这条路走过去一点吧。”神父提议说。 当他们到达半月形建筑的另一头时,神父突然有所醒悟,说道:“我真笨!忘了问问警察,我想知道他们是否找到过一只棕色的轻便麻袋。” “为什么是只轻型的棕色麻袋?”安格斯不无诧异地问道。 “因为如果是其他颜色的麻袋,这事情又得重新开始,”布朗神父说道,“但如果是一只棕色小麻袋,呃,案件就结了。” “听你这样说真叫人高兴,”安格斯冷讽了一句,“就我所知,侦查还远未开始。” “你必须给我们说说这一切。”弗兰博像个孩子似的,语气凝重,言语简明地说道。 高大的半月形建筑的另一面,他们沿着又弯又长的大路走着,不知不觉地加快了步伐,布朗神父在前方飞快地领路,一路沉默不语。最后他以一种几乎能感动人的模糊腔调说:“恐怕你们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化了。我们几乎是从案情的节选本的尾声处开始,而你就不能从故事别的地方开始吗。” “你们注意到了这点吗——这些人从没回答过你问的问题。他们回答的是你所指的,或他们认为你们所指的。假使一位女士在乡舍中间另一女士:‘有人和你呆在一起吗?’那么另一位女士决不会回答:‘有的,一个男管家,三个脚夫,一个走廊侍女,等等。’而女仆可能就在房间里,男管家就在她的椅背后站着。她会说:‘没有什么人和我们在一起。’这是指没有你指的那类人。但如果一个医生询问一个流行病患者:‘谁呆在这个房子里?’那么患病的女士会想起男管家、女佣和其他的人。每种语言都是这样。你从不会从字面意义去回答一个问题,甚至当你得到的答案的确是事实时。当四个相当诚实的人说,‘没有人进入大厦,’他们是指没有他们所认为的、你要找的那种人。而这个范围以外的人进去又从里面出来,他们却丝毫也注意不到。” “隐身人?”安格斯红色的眉毛一扬,探问道。 “一个人为造成的隐身人。”布朗神父答道。 一两分钟后,他继续用同先前一样平易近人的声音说道,语气中像是在深思着什么:“当然,你直到想起他才认为有这样的人存在。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但我是通过安格斯先生后来告诉我们的故事中的两三件事情才想到他的。首先,这个韦尔金走了很长的路是一个事实;然后,窗户上有大量的邮票纸;接下来的,也是最主要的,年轻女士说过本来不成为事实的两件事。”他急躁地添了一句,因为他注意到苏格兰人的头陡然动了一下,“她以为那是完全正确的,但这两件事都不可能是真的。在她收到信之前的几秒,一个人不会总是单独在街上,同时,当她开始读信时,也不会独自在街上太久。一定有什么就在她的近旁,一定是人们忽视了它的存在。” “为什么一定会有人在她边上呢?”安格斯问道。 “因为,”神父说:“不说是信鸽,总该有人将信交到她手里吧?” “你是不是指韦尔金将他对手的信带给了那位女士?”弗兰博起劲地说道。 “对,”神父说,“是韦尔金把信交给女士的。要知道,他不得不这样。” “喔,我不太同意这点,”弗兰博争辩道,“那家伙是谁?长得怎么样?隐身人是怎样一副打扮?” “他穿着体面,红,黄和金黄的颜色。”神父立刻决然地回答道,“穿着这身打眼甚至炫目的衣服,在四个人的八只眼皮底下走进了喜玛拉雅公寓,无情地杀害了斯迈思,又肩扛尸体走回了大街——” “尊敬的先生,”安格斯镇定地站着并大声地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没有疯,”布朗说道,“只是缺乏洞察力而已,你没有注意这样一个人,比如——” 他迅速地向前跨上三大步,把手搭在一个碰巧过路的普普通通的邮差肩上。邮差正在树荫底下默默无闻地忙碌着。 “没有留意过邮差,”他深思着说道,“然而,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有激情,甚至能携带轻易塞进一具小个尸体的大袋子。” 那邮差没有很自然地转身,只是闪身躲开,跑到了花园的栅栏跟前。普通的外表,瘦弱的身形,留着浅色的髭须。但当他回过头,从肩上看过去的是张警觉的脸。三人都被那恶魔般的斜视给怔住了。 弗兰博回到办事处,面对他的军刀,紫色的地毯和波斯猫,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轻率鲁莽的约翰·特恩布尔·安格斯回到店里的女孩那里,设法从她那里求得最大的慰藉。而布朗神父则数小时地与凶手头顶星光,漫步于皑皑白雪的群山之间,他们之间谈的什么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第二十三章 阿波罗的眼睛注:①最初发表在《星期六晚邮报》(1911年2月25日)和《卡斯尔杂志》(1911年3月)上。 ……一种突如其来的、慑人心魂的恐惧感,伴随着什么消息在整整半条街上弥漫。这是一切坏消息中最坏的一个,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这场突发的混乱中只有两个人一动未动:阿波罗教的英俊神父站在高高的阳台上,而丑陋的天主教神父…… 太阳升到威斯敏斯特的上空时,泰晤士河上那团神秘的、孤零零的、如轻烟般的亮点显得有点混乱,但是它又无比地清晰。渐渐的,亮点挣脱了灰色的笼罩,变得更加灿烂。两个男人穿过了威斯敏斯特大桥,是一个高个子和一个矮个子。他们甚至可以被奇妙地比拟为傲慢无礼的国会钟楼和伦敦西敏寺勾肩缩背的贱民,因为矮个子身着神父服饰。高个子的官方注册名字是莫·赫尔克里·弗兰博,是一位私家侦探。此刻他正去他的新办公室,办公室是在面对西敏寺入口的一排新公寓内。矮个子的正式用名是杰·布朗神父,述职于坎伯韦尔①的圣·弗朗西斯科·泽维尔教堂。他刚从坎伯韦尔的死人床前离开,去看他朋友的新办公室。 注:①坎伯韦尔:伦敦南部一贫穷郊区。 高耸入云的大楼颇具美国味,尚未擦掉机油的电话、电梯等精密机械设备更是美国味十足。但大楼才刚刚竣工,还没有什么住户,只有三家房客搬了进来。弗兰博头顶和脚底下的办公室都被占用了,而上面的两层和下面的三层也都被占用了。第一眼望望新公寓大楼的顶部,就会发现更加吸引人的东酉。除了一些脚手架的残余痕迹外,在弗兰博的办公室外面,靠上方立着一个耀眼的东西,那是一个巨大的人眼镀金雕像,四周环绕着金光,占据了两个办公室窗户那么大的空间。 “哪究竟是什么?”布朗神父呆住了,问道。 “哦,那是一个新宗教,”弗兰博笑着说,“一个通过说你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的方法来原谅你的过错的新宗教,很有点像基督教科学派②,我有理由这样认为。事实上一个自称卡隆③的人(我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那绝不是他的真名)要了我顶上的房间,我下面是两个女打字员,上面住的就是那个狂热信仰新宗教的老骗子,他崇拜太阳,自封为阿波罗新神父。” 注:②基督教科学派:由玛丽·贝克·埃迪于1866年在美国创立的新宗教。切斯特顿撰写了许多文章对它进行了否定性的评论,如在《多样化的应用》(1920)和《所有的机遇》(1931)两本书里的文章。本篇故事中“波琳直视太阳”的描写可能就暗指这个宗教。参见奥尔索斯·赫斯克利在《看的艺术》中所描述的“对眼科医生贝茨的(错误)辩护。” 注:③卡隆:古希腊形容词Kalon的中性形式,意思是“美丽的”。 “让他小心点,”布朗神父说,“太阳是诸神中最残忍的,但那可怕的眼睛是什么意思?” “按照我的理解,他们的教义中有这样一条,”弗兰博回答道,“一个人只要意志坚定,就能忍受一切。太阳和圆睁的双眼就是他们的两大象征,因为他们说,一个人如果真正健康,就能直视太阳。” “如果一个人真正健康,”布朗神父说,“他无法忍受直视太阳。” “嗯,那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有关新教的一切。”弗兰博无动于衷地继续说,“当然,这门新教也宣称能医治所有的疾病。” “它能医治精神疾病吗?”一本正经的布朗神父好奇地问。 “什么精神疾病?”弗兰博笑着问。 “哦,能够思想就不错了。”他的朋友说。 弗兰博对他下面的办公室比对上面灿烂的圣殿更感兴趣。他是一个神智清明的南方人,除了天主教徒和无神论者之外,他不能把自己想成别的;一种明亮病态的新宗教并不太使他感兴趣,但他总是对人类感兴趣,特别是相貌好看的人类。而且,楼下的两位女士都各行其是。那间办公室由一对姐妹拥有,她们都身材苗条、肤色黝黑。其中一个又高又引人注目,像鹰一样行色匆匆。这种女人,人们总从大致描述之中,想象到一些像武器一样简明轻快的边角轮廓,她似乎是在生活中劈出一道裂缝而奋勇前进。她的眼睛惊人的明亮,但那是钢一样锋利的光芒,而不是宝石一样的熠熠发光;她那挺直苗条的体形太过僵直,反而遮盖了它的优美。她的妹妹就像她的影子,只是更加黯淡一些,苍白一些,更不被人注意。她们都训练有素地穿着小男式黑衣,有袖口和领子,在伦敦的办公室里有成百上千这样唐突而精力充沛的女士,但她们的兴趣在于她们的真正的而不是表面的职位。 因为实际上姐姐波琳·斯泰西本人就是一大笔财产,一个家族饰章和半个郡的女继承人。一阵无情的仇恨(特别是现代妇女的)促使她去取得她认为的更艰难更高贵的存在价值,而在那之前,她只是一个古城堡和花园中长大的千金小姐。事实上,她没有抛弃她的钱,因为她的浪漫或修道士般的放弃,在本质上是和她那专横的功利主义紧密相连的。她拥有财富,她可以说是为了把这些钱用于社会实际事务,而她也已经把一部分钱投放在了她的事业之中,这个事业是以打字市场为核心的;她还把一部分钱捐给了不同的团体,以促进女性工作发展的事业。然而,她的妹妹与伙伴简,却分享了她的这种有点无聊的、没人可以确定的理想主义。但简的那种紧随主人的狗一样的忠诚,某种程度上比姐姐更加坚定不移的崇高精神——带着近似悲剧的色彩——却更加感人肺腑,因为波琳可以与悲剧无关,可以理性地否认悲剧的存在。 当弗兰博第一次进入这幢大楼时,波琳那一丝不苟、动作麻利和冷冰冰的不耐烦的神色,就使他暗自发笑。他徘徊在电梯外的人口大厅,等候那个把陌生人送人不同楼层的开电梯的小子。但这个双眼像猎鹰般明亮的姑娘,公然拒绝忍受这种冠冕堂皇的耽搁。她尖刻地说她知道电梯的一切,她不会依赖小子们——也不会依赖男人们。尽管她的房间只在三楼上,她也要在上升的短促几秒内,试图以一种唐突的方式告诉弗兰博许多她的基本观点,大意是说她是一个现代工作妇女,也喜欢现代工作设备,当有人指责机械科学,要求回到浪漫氛围中去时,她明亮的黑眼珠就会燃烧着抽象空洞的愤怒。每个人,她说,应该能操纵机器,就像她能操纵电梯一样。她似乎对弗兰博给她开电梯门这件事有点憎恶,而绅士风度的弗兰博对她的这种急性子的自立,难免不会产生某种复杂的感触。他哈哈大笑着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当然,波琳还有一副活泼而实际的脾气,她的瘦小而优美的手所做出的姿势,无不显出断然与指示的气质。一次,弗兰博为了一些打字工作走进她的办公室,发现她正将她妹妹的眼镜摔到地板中央,用力地踩下去。她口若悬河地发表着关于道德的长篇演说,谴责“令人厌恶的医学概念”和现代医学器具所暗示的对可怕的人类自身缺陷的承认。她暗示她妹妹再也不要把这种人为的、不健康的垃圾带到这儿。她问她是否希望戴着假肢、假发和玻璃眼睛。她们说这些东西使眼睛像水晶一样可怕地熠熠发光。 弗兰博对这种偏激的信念大惑不解,情不自禁地问波琳小姐(用直接的法国方式),为什么眼镜会成为比电梯更具缺陷的病态的象征,而如果科学可以帮我们在某一点上的努力,为什么又不能在别的一方面也帮助我们。 “那大不一样,”波琳小姐傲慢地说,“电池、发动机和其它事物都有人力的痕迹——是的,弗兰博先生,也有女人的痕迹!我们女人也有机会轮到,去改进那些吞掉距离的机器、那些和时间赛跑的机器,这才是崇高而辉煌的——才是真正的科学。可是医生们推销的令人讨厌的器具和塑料——哦,那只是懦弱的标志。医生们停留在腿和手臂上,似乎我们天生就是跛子,就是疾病的奴隶。但我是天生自由的,弗兰博先生!人们认为他们需要这些东西,仅仅因为他们是在恐惧中训练而不是在力量和勇气的训练中长大的,就像那些愚蠢的护士告诫小孩不要正视太阳,弄得他们不眨眼就不敢直视。但是为什么在璀璨群星之中,会有一颗星是我不能正眼观看的呢?太阳不是我的主人,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将睁开双眼直视它。” “你的眼睛,”弗兰博像向外国人那样鞠了一躬,说,“会使太阳黯然失色①。”他乐意恭维这个奇特而僵直的美人,部分原因是这种恭维可使她略失稳重。但当他拾级而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嘘了一声,心想:“那么她已落入楼上金眼睛魔术师的魔掌了。”因为尽管他对卡隆的新宗教知之甚少,也不太关心,但他早已对他奇特的和太阳对视的理论有所耳闻。 注:①“使太阳都黯然失色”:出自约翰·多恩(1572—1631)做的诗《初升的太阳》,诗中多恩对太阳讲到他的情妇,“如果她的眼睛不会令你黯然的话”。 他不久就发现,楼上楼下的精神联系很密切,而且在不断加强。自封为卡隆的人是一个神奇的家伙,就体形上看他足以成为阿波罗主教。他和弗兰博一样有高高的个子,但那圈金色的胡子和深蓝色的眼睛,还有像雄狮一样向后飘扬的长发使他看起来英俊得多。在身体构造上他可以说是尼采理论②中的白肤金发的野兽,但天赋的智力和灵性使这种动物般的美变得更高尚,更明亮,也更柔和。如果说他看起来像一个伟大的撒克逊国王,这个国王必定是个圣徒。事实上他的办公室坐落在维多利亚大道上一幢大的楼中层;他的职员(一样领口和袖口的年轻人)坐在他和阳台之间的外间,他的名字被刻在一块黄铜板上,他所信奉的宗教的镀金象征物像眼科大夫的广告牌一样悬挂在街道上空。不管他周围的环境,伦敦东区是多么的不和谐,所有的粗鄙,都不能给这个自称卡隆的人造成灵魂上和肉体上的逼真的压力与动力。当所有的一切都明了时,人们仍能在这些江湖骗子的表象中感到一个伟人的存在,甚至当他在办公室里穿着松松垮垮的尼龙夹克时,他也是一个迷人的、令人无法拒绝的人物;而当他每天身着长长的大法衣,头戴金光灿灿的圆环,向太阳顶礼膜拜时,他实际上看起来是如此的完美,以至街上人群的嘲笑声有时会突然消失在嘴边。这位新太阳教的教徒每天三次走到他的小阳台上,面对整个威斯敏斯特,向光芒四射的上帝祈祷:清晨一次,黄昏一次,正午的震动③中一次。此刻,国会和教堂塔楼的时钟刚刚敲打出正午时分,弗兰博的朋友布朗神父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了阿波罗教的白人神父。 注:②尼采:即弗里德利克·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现代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之一。曾提出“在贵族血统的基本元素中,掠夺性是不容忽视的,就如强壮的白肤金发的野兽贪婪面猛烈地进行掠夺而取得胜利……”这样的骇世理论。 尼采的超人主义被切斯特顿的朋友乔治·萧伯纳(1856—1950)在《人和超人》(1903)中用英语给诠释出来了,尔后又被切斯特顿在他的讽刺小品《我是如何发现超人的》和《乔治·萧伯纳传》(1909,1935)中予以抨击。切斯特顿可能是喜欢苏格兰诗人诺曼·麦凯格的模仿尼采的滑稽作品:“如果你沿着苏格兰贵族的家族之树向上攀登,无论你爬多高,你都会在顶端发现一只咧嘴而笑的,贪得无厌的类人猿。”——译者 注:③正午的震动:出自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的诗《戈迪瓦》(1842):“伴着十二声巨震的声响,无耻的下午终于从百座高塔上被击下。” 弗兰博已经看够了这些菲伯斯④信徒的每日敬礼,他扭身走进这座高大建筑的门廊,甚至没有谋求让他的朋友布朗神父和他一块进去。但是布朗神父不知道是出于对宗教仪式的职业兴趣,还是出于对这种愚蠢行为的个人兴趣,他停下来凝视着太阳礼拜者站立的阳台,就像注视着滑稽的驼背木偶一样。先知卡隆早就站立在那里了,披着银色的法衣,高举双手。他对太阳连连祈祷,所发出来的声音赋有神奇的穿透力,使下面的整个繁忙的街道都能听得到。喧嚣的声音中,他心无旁骛,眼睛专注地盯着那燃烧的圆盘,此刻他是否还看得到地球上的任何物体或任何人,也都未为可知。但毫无疑问,他绝对没有看到下面有一个五短身材、圆圆脸盘的神父,正与拥挤的人群一道,眯缝着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可能就是这两个大相径庭的人之间的最惊人的差异吧:布朗神父不眯眼就看不到任何东西,而阿波罗教的神父却能一眨不眨地仰视正午的火球! 注:④菲伯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等于罗马神话中的阿波罗(Apollo)。——译者 “啊,太阳,”先知叹着,“伟大而不能埋没于群星的星座啊!在那叫做太空的最隐秘之处静静流淌着的喷泉啊!所有白色的永不令人厌倦的事物,白色的天主、白色的火焰、白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山峰。天主啊,有谁比这些最纯洁安详的孩子更无辜,一派原始的纯粹沉入和平的——” 一阵尖锐不停的惊叫,打断了这种如同火箭翻转一样飞速的狂热呼吼。三个人冲出大厦,另有五个人同时冲人大厦门口,很长时间里他们似乎对彼此毫不理会,仿佛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慑人心魂的恐惧感,伴随着什么消息在整整半条街上弥漫。这是一切坏消息中最坏的一个,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这场突发的混乱中只有两个人一动未动:阿波罗教的英俊神父站在高高的阳台上,而丑陋的基督教神父就站在他的下面。 终于,弗兰博的高大身影和惊人的活力出现在了大厦的门前,控制了这场骚乱。他用他那号角一样粗而响亮的声音喝令,要人们赶快去一个人把医生叫来;当他转身融入黑暗,挤进入口时,他的朋友布朗神父在他身后若无其事地溜了进去,谁也没有理睬他,甚至当他埋下头潜入人群时,他仍能听到太阳教神父那单调却充满魅力的语言,听到他喋喋不休地呼唤喷泉和花朵的朋友——快乐天主。 布朗神父看到弗兰博和另外六个人站在一处围着的空间周围,那里通常是电梯升降的地方,但是此刻并没有电梯降下来,倒是其它的什么东西掉下来了,那是一种应该由电梯传送的东西。 前四分钟里弗兰博已经下去仔细看过了,他看到了那个否认悲剧存在的美丽女人的脑浆四迸、血肉模糊的尸体,他毫不怀疑那是波琳·斯泰西。而且,尽管他已派人去请医生,但他仍然可以肯定:她死了。 他不能确切记起他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似乎两者都很强烈。但她曾是他面前活生生的人,一种自然而然的哀伤感像匕首一样刺痛了他,犹如蒙受到了丧亲之痛。一种死亡的苦涩突然一下子使先前的神秘变得清晰起来,使他忆起了她那可爱的脸庞和一本正经的话语,仅仅一刹那间,事故就发生了,像晴天霹雳,像不知从何处降临的暴雨。那个叛逆的美丽躯体已掉入敞开的电梯之中,在底部跌得粉碎。这是自杀吗?一个乐观主义者似乎不可能选择这种耻辱的方式。那么是谋杀?但这儿有谁会在几乎没人的公寓里杀人呢?在一连串急促沙哑的话语中——他本想说大声些,但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微弱——他问卡隆那家伙刚才去了哪儿,一个低沉、一静、饱满的声音向他保证在过去的十五分钟里,卡隆一直在向他的天主敬礼。弗兰博听到这声音时,感觉到了布朗神父的手。他转过黝黑的脸,出人意外地说道: “如果他始终在上面,这是谁干的呢?” “也许,”布朗神父说,“我们可以上楼找出凶手,警察来之前我们有半个小时。” 弗兰博把被谋杀的女继承人的尸体留给医生后,旋即冲入楼梯,奔进写字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于是他又冲进自己的办公室,使他的朋友大吃一惊地看到他的面孔从来没有这样的苍白。 “她的妹妹,”弗兰博说道,心情沉重,表情严肃,“她的妹妹好像出去散步去了。” 布朗神父点了点头,“我看啊,她可能上楼去了太阳教教主的办公室,”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马上去证实,然后我们再在你的办公室里去讨论一下,不,”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加了一句,“嗳,我要什么时候才会抛掉我的愚蠢?当然,我们还是先去楼下她们的办公室。” 弗兰博盯着小个子神父,但还是跟着他下了楼,急匆匆地赶往斯泰西姐妹俩那空荡荡的房间。在那里,令人难以捉摸的太阳教神父占据了一把红皮大椅子——坐在入口处,一眼便可看尽楼梯和楼梯的平台——正不慌不忙的等着。事实上他也没有等得太久,仅仅四分钟之后,三个人就一同拾级走下楼梯,三人唯一相似的地方是他们那严肃的神情。走在最前面的是简·斯泰西①,死去的女人的妹妹——她刚才在楼上阿波罗神的临时“神庙”里;第二个是阿波罗教神父自己,他结束了连续不断的祈祷,昂然地在完美中走下空荡荡的楼梯——他身穿白色法衣、胡须飘然,一副多雷②画笔下基督离开普雷托利姆③时的形象;第三个就是弗兰博了,他紧感眉头,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注:①简·斯泰西:对这个人物的不寻常的描述暗示了莫泊桑对作者的影响。 注:②多雷:古斯塔夫·多雷(1832—1883),19世纪后期法国插图画家,其画像《圣经》(1866)颇负盛名。——译者 ③普雷托利姆:在基督时代,普雷托利姆是耶路撒冷的罗马地方财政长官的总部。 简·斯泰西小姐黑黑的皮肤,扭曲着脸,头发颜色灰得略微过分了一点。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拿出一叠原封不动的白纸,这个简单的动作使所有的人都清醒过来。如果简是一个罪犯的话,她肯定相当冷血。布朗神父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笑容,注视着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话,目光丝毫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先知,”他说,似乎在对卡隆说,“我希望你能讲讲你的宗教。” “我将很自豪地为你介绍,”卡隆说道,同时低下他仍戴有金冠的头,“但我不敢肯定我懂得你是什么意思。” “嗯,它就像这样,”布朗神父用他坦白的怀疑方式说道,“我们都受到过这样的教导,即如果一个人开始就道德败坏的话,那么相当一部分过错都得在他自己身上去找。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能够分清哪一个昧着了清晰良知的人,哪一个是或多或少地充塞着了诡辩良知的人。现在,你真的以为谋杀完全是一种错误吗?” “这是指控吗?”卡隆非常冷静地问。 “不,”布朗同样平和地回答,“这是辩护词。” 在室内长久的令人吃惊的沉寂中,阿波罗教的鼓动者真的像太阳一样慢慢站了起来,在此刻的特别沉寂的陪衬下,他的光亮和活力支配了整个屋子,人们可以感觉到,他或许可能会同样轻易地让自己的魅力占据整个索尔斯堡平原①。他的长袍服饰似乎将整间屋子都挂满了古典布料;他的英雄史诗般的动作,似乎将其自身无限地扩散到更广阔的前景中去,而他跟前这个矮小黝黑的现代神父,可就不能不感觉自惭形秽了:小小的身影活脱就是缺陷,一异物,是一个赫拉斯②的最高辉煌之中的黑黑的污点。 注:①索尔斯堡平原:维特郡的白垩质大平原,英格兰考古奇迹巨石林的所在地,该石林为人造的圆形巨石柱群,建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和青铜时代早期(约公元前1800—前1400)。该巨石柱群的建造,可能是作为膜拜之用,但其宗教性质,尚无定论。——译者 ②赫拉斯:古代希腊的名字。 “我们最终碰面了,凯尔利亚斯③,”太阳教的鼓吹者说,“你和我的教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现实,我崇拜太阳,而你是太阳的阴影;你是死亡的神父,而我是活着的上帝。你现在怀疑和诽谤我的工作,这都对你的衣服和信条有利,你的教堂的全部只是一个黑暗的警察机构;你只不过是一个间谍和侦探,摸索着在有罪的忏悔中将人们撕得粉碎,无论是背叛罪还是虐待罪。你可以宣布人是有罪的,我也可以宣布他们无罪;你使他们相信那是罪恶,而我可以使他们相信那是美德。 注:③凯尔利亚斯:宣布耶稣有罪的高级主教,要求比拉多判处耶稣死刑。 “邪恶书籍的忠实读者,在我永远打碎你毫无根据的噩梦之前,我还有一句忠告,一句对你来说并不难于理解的忠告。我对你是否判断我有罪毫不在意,对你称做耻辱和可怕的绞死之类的事,并不比一个成年人对小儿连环画里残忍的吃人巨妖更觉得害怕。你说你正给我辩护,但我对这些生命中的海市蜃楼毫不关心,因而我将给你告发的理由。这儿只有一件事可以说对我不利,我将自己说出来。死去的姑娘是我的爱人,我的新娘,我们的结合方式,不因为那种接收了过分崇敬的教堂认可才为合法——那是你所推崇的。我们的结合所依据的法则,比你所能理解的更纯洁更严肃。她同我一道,从你的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当你孜孜不倦地穿过砖头砌成的通道和走廊时,我们行走在水晶的宫殿里。嗯,我知道警察、神学家和其他人总猜想有爱情的地方不久就会有仇恨,因此这地方可以形成你告发的第一要点。但是第二要点更有力,我并不吝于给你,不仅波琳爱我是事实,而且就在今天早上,在她死之前,她在她的桌上留下了一份给我和我的教堂50万款项的遗嘱,这也是事实。来吧,手铐在哪儿?你认为我会担心你对付我的那些愚蠢办法吗?刑罚的苦役只像是道旁的车站在等着她,绞架只是一辆向她匆匆奔去的车仗。” 他以一个演说家的令人失去自主的权威口气与方式说话,弗兰博和简则几乎是惊讶而崇拜地望着他。布朗神父的脸上只有极端困惑的神色,他盯着地面,痛苦地紧皱眉头。太阳教的神父安详地靠在衣架上,继续说道: “短短的几句话我就把对我不利的情况摆在了你的面前——对我不利的仅仅可能存在的案情,我再多说几句话就将把这些不利击得粉碎,直到没有一丝痕迹存在。至于我是否杀了人,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是判决:我本来就不可能杀人。12点5分波琳从这层楼摔到地上,至少有上百人可以涌入证人席,证明我从正午到一刻钟后的时间里一直站在上面我自己房间的阳台上——一个我公开祈祷的例行时间。我的职员(一个来自克拉彭的值得人尊重的年轻人,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将证明我整个早上坐在外面的办公室里,也没有和任何人打交道。他将证明我比祷告时间整整提前十分钟到达,比事件的传出早十五分钟,而且整个时间里我都没有离开办公室和阳台,没有人有过这样完整的不在现场的证据。我能传唤威斯敏斯特一半的人,来做我的证人。我想你最好再次拿开手铐,案件完了。 “但最后,为了使空气中再也没有一丝怀疑的气氛,我可以告诉你你所想要知道的一切,我相信我还不知道我那不幸的朋友是如何走向死亡的。你可以,如果你选择的话,为此而责备我,至少责备我的信仰和哲学;但你当然不能因此而拘捕我。所有认识高等真理的学生都知道,历史上某些专家和自称有特殊智力的人曾得到在空中飘浮的能力——那就是,在空空的大气中自己支撑自己,这只是完全征服我们隐秘智慧的主要本质的一部分。我想,可怜的波琳是冲动的,雄心勃勃的。说句老实话,在某种程度上她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神秘力量;她也常对我说,就在我们同坐电梯下去时,如果人的意志足够坚定的话,人可以像一根羽毛那样毫发无损地缓缓飘下。我坚信在一种崇高思想的狂喜中,她试着去创造奇迹。她的愿望或信仰,在那关键时刻使她走向了死亡,低级的物质法则恐怖地复了仇。这就是整个的故事,先生们。我非常悲伤,就像你们所认为的,也非常专断邪恶。但我当然没有犯罪,本案也和我没有任何联系。在警察法庭的记录中,你最好把它称为自杀。但我将称它为科学进步的英雄的失败和向天国的缓慢爬升。” 这是弗兰博第一次看到布朗神父被征服了。他仍呆在那儿,盯着地面,痛苦地紧皱眉头。像为了什么而感到羞耻。倡导者有翅膀的话语散布着一种感觉,人们不可能躲开它,但这儿有一个职业怀疑者,他郁郁不乐,被天生自由而健康的精神支配了,被更自豪更纯净的精神征服了。最后他开口了,就像感到身体刺痛似地眯着双眼:“那么,如果那样的话,先生,你只要带着你提到的遗嘱就可以走了,我不知道这可怜的女人把它放在哪儿了?” “它在门边她的桌子上,我想,”卡隆用一种极端无辜的语调说,似乎在宣告他完全无罪,“她特别告诉我今天早上她就会写好那份遗嘱,实际上我坐电梯去我的办公室之前,看到她正在写。” “那时她的门开着吗?”神父问道,眼睛盯着地上垫子的一角。 “是的。”太阳教神父卡隆不慌不忙地说。 “啊,它一直都是开着的。”天主教神父布朗说,一边继续研究着垫子。 “遗嘱在这儿,”严厉的简小姐说,声音怪怪的。她已经穿过大门走到了她姐姐的书桌旁,手里拿着一张蓝色的大页纸,脸上带着似乎不适合这种场合与事件的难看的笑容,弗兰博看着她,皱了皱眉。 先知卡隆面带着那种曾经使他左右逢源的高贵的无动于衷,站得离遗嘱远远的。但是弗兰博从小姐手里拿走遗嘱,以极大的兴趣读了起来。这份遗嘱的开头确实以遗嘱的正式形式开始,但在“我把我死后所有的财产都馈赠给——”这句话之后,字迹突然终止了,只剩下一系列的涂写,也没有任何遗产继承人名字的痕迹。弗兰博将这张奇怪的没有结尾的遗嘱递给他的神父朋友,后者浏览过一遍后,又不动声色地递给了太阳教神父。 片刻间,这位主教袍服飘荡,气势咄咄地两大步跨过房间,十分暴怒地望着简,蓝色的眼珠似乎要崩出眼眶。 “你在这儿耍了什么把戏?”他嚷道,“那不是波琳写的全部东西。” 大家都惊奇地听他用一种新的嗓音,带着美国佬尖利的声音说话。他所有的伟大之处和良好的英国绅士派头都像披风一样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她桌子上就只有这张纸。”简说,坚定地面对着他,脸上挂着同样美丽而邪恶的笑容。 突然他迸出一连串亵渎神灵的话,滔滔不绝地说出了他的种种怀疑。他剥掉面具时是如此地令人吃惊,就像人们真正的脸面给剥落下来了一样。 “看那儿,”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咒骂时,他那浓重的美国口音给表现得淋漓尽致,“也许我是一个冒险家,但我看你像一个女杀人犯。是的,先生们,这儿就是你们对死亡的解释,没有任何飘浮在空中的尝试,那可怜的姑娘正在写我的遗嘱时,她该死的妹妹进来了,抢了她的笔,把她拖向深井,在她完成遗嘱前将她扔了下去,看在上帝面上!我认为我们还是需要手铐。” “正像你说的那样,”简阴沉而冷静地说,“你的职员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他知道誓言的性质;他也将在任何法庭上证明我姐姐摔下去之前五分钟和之后五分钟我一直在你的办公室打字,弗兰博也可以证明他是在那儿找到我的。” 一片死寂。 “嗯,那么,”弗兰博大叫道,“波琳摔下去时是单独呆着的,这是自杀!” “她摔倒时确实只有一个人,”布朗神父说,“但并不是自杀。” “那么她怎么死的?”弗兰博不耐烦地问。 “她被谋杀了。” “但她始终是一个人呆着。”侦探反对道。 “就是她一个人呆着时被谋杀了。”神父回答。 其余的所有人都盯着他,但他仍以那种令人沮丧的态度坐着,宽宽的额头上有一道皱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羞耻和悲痛。他的声音空洞而哀伤。 “我想知道的是,”卡隆吐出一句咒骂,嚷道,“警察什么时候来带走这沾满鲜血的邪恶的妹妹,她杀了她的同胞姐姐,抢了我50万,那50万和神圣的矿场一样——” “算了吧,先知,”弗兰博打断他,冷笑着说,“请记住,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 太阳教的圣师努力想爬回他的宝座,吼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尽管那些钱能装备整个世界的事业,那也是我深爱的一个人的愿望。对波琳来说,一切都是神圣的,在她的眼里——” 布朗神父这时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也摔倒在地上。他的脸死一样的苍白,浑身燃烧着希望,眼睛闪闪发光。 “那就是了!”他清楚地说,“那就是开始的方式,在波琳的眼里——” 高大的先知在几乎神情激动的神父前瑟缩着:“你什么意思?你怎么敢?”他唠唠叨叨地嚷道。 “在波琳的眼里,”神父重复说,眼睛越来越明亮,“继续——以上帝的名义,继续。被恶魔驱使所犯的最肮脏的罪行在坦白的交代后也会变得轻些,我求求你坦白交代吧。继续,继续——在波琳的眼里——” “让我走,你这个魔鬼!”卡隆暴跳如雷,像被缚住的巨人那样挣扎着,“你是谁,该死的间谍,在我的周围精心编织蜘蛛网,然后再偷偷摸摸地盯着我?让我走!” “要拦住他吗?”弗兰博一下子弹到出口,问道,因为卡隆已经把门打开了。 “不,让他走吧。”布朗神父长叹一声,好像是来自渺茫的宇宙深处,“让凯思走吧,因为他属于上帝。” 他离开房间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对弗兰博的智慧来说,这是一个受到审讯的漫长历程。简·斯泰西小姐仍非常冷酷地整理桌子上的纸。 “神父,”弗兰博最后说,“那是我的责任,并不仅仅是好奇心——去查出(如果我能够的话)是谁犯了罪。” “哪一桩罪行?”布朗神父问道。 “当然是我们正在处理的这桩。”他的朋友不耐烦地说。 “我们正在处理两件罪行,”布朗说,“性质十分不同的罪行——分别由两个不同的罪犯所犯。” 斯泰西小姐已整理好她的文件,接着锁上了抽屉。布朗神父继续说着,像是对她毫不注意一样,也不关心她的行动。 “两桩罪行,”他评论道,“那是针对同一个人的同一缺陷干的,为了争夺她的钱,犯大罪的人被犯小罪的人阻碍了,而犯小罪的人得到了钱。” “哦,不要像讲演一样说话,”弗兰博呻吟了一声,“用几个字简单地说出来。” “我能用简简单单的话语说出来。”他的朋友答道。 斯泰西小姐把她那单调的黑帽子随便扔到头上,干巴巴地对着一面小镜子,厌恶地蹙了蹙眉。当他们说话时,她不慌不忙地拿起手提包和雨伞,离开了房间。 “事实上只有一句话,一句很短的话,”布朗神父说,“波琳·斯泰西是瞎子。” “瞎子!”弗兰博重复了一下,慢慢伸直他那高大的身材。 “她们的血液里就有瞎的倾向,”布朗说道,“要是波琳允许的话,她妹妹已经戴眼镜了;但由于她奇特的哲学或时尚认为,人不能屈服于这样的疾病来鼓励疾病的蔓延。她不承认视线模糊,或者她试着用意志力来驱除它,因此她的眼睛由于长期疲劳越来越坏;但最糟糕的疲惫来了,是和这个珍贵的先知一同来临的,就如他自称的教她用裸眼凝视灼热的太阳那样。这被称之为迎接阿波罗。哦,要是这些新老异教徒之间有一点相似的话,他们也会更明智些!过去的异教徒知道:赤裸裸地崇拜自然必定会产生残忍的一面,他们知道,阿波罗的眼睛能损害人的眼睛并使它变瞎。” 顿了一顿,神父继续用柔和甚至令人心碎的声音说:“不管那个魔鬼是否故意让她变成瞎子,毫无疑问他故意利用她的失明杀了她,罪行简单得令人恶心。你知道他和她在电梯里不要管理员帮助而上上下下,你也知道电梯滑动得多么畅通而且无声无息。卡隆把电梯停在那姑娘所在的那一层,从开着的门外看到,她正在以她那缓慢摸索着的方式,书写许诺他的遗嘱。他向她兴奋地说他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电梯,她写完以后就可以出来,然后他摁了一个按钮,无声无息地升到他自己的那一层,穿过他自己的办公室,来到阳台外,当众面临着大街祷告,而那可怜的姑娘做完她的工作后,来到她的情人和电梯接她的地方,一步跨了出去——” “不要!”弗兰博大叫。 “摁了那个按钮,他本应得到50万。”小个子神父在讲到这里话音似乎有几分悲切,他接着说:“但是希望粉碎了,因为这儿碰巧有另外一个人也想要钱,也知道可怜的波琳眼睛的秘密。关于遗嘱有件事我想没人注意到:尽管它没有完成,没有亲笔签名,另一个斯泰西小姐和姐妹俩的一些仆人已经作为证明人签了字,简第一个签了字,说波琳以后能完成它。简的心里怀着一种典型的对法律的蔑视,她希望她的姐姐在没有真正的证明人时签下遗嘱。为什么?我想到失明,而且确实感到她想要波琳独自写完遗嘱,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她会写下这样的遗嘱。 “斯泰西姐妹这样的人通常用自来水笔,但这对波琳是很难做到的,但由于习惯和强大的意志力,也由于她的记忆使她能写得和她没失明时一样好,不足的是她不能辨别什么时候钢笔需要吸水。因此,平时的钢笔被她的妹妹小心地吸满了水——除了这支,这支笔她妹妹故意地不让它注满,残留的墨水只能写几行字,然后全都用完了,这样在人类历史上先知第一次无利可图地进行了一场最残酷最精彩的谋杀,反而丢失50万英镑。” 弗兰博走到开着的门边,听到了官方警察上楼的声音。“你肯定在十分钟内就已经接近卡隆犯罪的事实了。” 布朗神父吃惊了。 “哦,对他,”他说,“不,我不得不更进一步找到简小姐和那支自来水笔,但我跨进前门之前就知道了卡隆是罪犯。”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吧!”弗兰博嚷着。 “我十分认真,”神父答道,“我告诉你我知道这是他干的,甚至在我知道他干了什么之前。” “但为什么呢?” “这些异教徒的禁欲主义,”布朗沉思着说,“常常由于力量不足而失败,下面街上传来碰撞声和尖叫声时,阿波罗神父一点都不吃惊,也不往下打量,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他在期待着。”第二十四章 布朗神父的童话故事 注:①此篇出版前未在任何杂志上刊登过。1914年9月号的《波儿·摩儿杂志》曾声明欲将其作为10月刊号的内容刊载。但始料未决的战时经济压力及一个月前,该杂志目光短浅地强迫《耐西杂志》与之合并,而《耐西杂志》的特色栏目已超过了它,故使其刊载计划告吹;外加战时的栏目和宣传也都禁止刊登。那也许是因为战争中沙文主义的爆发,而这篇文章又被认为对德国人的评价太好、太浪漫。当然,它对德国人还有一定的吸引力。 ……黑袍老人迷惘的蓝眼睛一直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呆滞的。但当他听到‘黄金’一词的时候,他伸出了手,仿佛要去抓住什么…… 海立格沃特斯达姆②这地方风景如画,它是德意志帝国统治下的小公国之一。在历史上,它是较晚归属于普鲁士王国的强权统治之下的——归属的时间仅仅比本故事的发生早五十年③。那是一个炎炎夏日,弗兰博和布朗神父坐在了这个小公国的一个花园里,品尝着当地出产的啤酒。在现存的记忆中,那儿不曾有过一点战争和野蛮的正义④,这很快就要被证实。如果一个人仅仅是看了它一眼,那么对它的纯真而稚气的印象就会挥之不去,永世难忘,这也是德国最吸引人的一个地方——那些小型哑剧,世袭的国王一心只管国务,认真得就像一个尽职的厨子。在哨岗旁站着的那些德国兵,看上去那么奇怪,像是一个个德国玩偶,打扫干净的城堡雉堞给阳光镀上了一层金,看上去更像金箔包装的姜饼或蜜馅蛋糕。那是个好天气。天空自己就完全可以要求拥有像波茨坦⑤一样的普鲁士蓝色,但现在更像孩子从廉价颜料盒中调出的丰富而又强烈的色彩。哪怕是枯树也显得年轻,因为树上已有粉红色的尖尖的嫩芽,它们衬着浓浓的蓝色,看上去就像无数个天真的身影。 注:②海立格沃特斯达姆:作者纯粹杜撰出来的地名,大意是“圣洁的树木石头”。 ③早五十年:所指时间大概为1864年,其时普鲁土正与丹麦交战(是为弗兰博后来所说起的俾斯麦最早期的统一计划之一部分)。其间,普鲁士的政治家奥托·冯·俾斯麦(1815—1898)通过征服有异议的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两公国,揭开了日耳曼大统一的序幕。 ④野蛮的正义:即弗朗西斯·培根对复仇的定义。 ⑤波茨坦:靠近柏林的一座宫殴,亦为大德意志联邦主义以及普鲁士黩武主义的滋生地。 尽管布朗的外表平常,生活中的经历大多都很实际,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浪漫倾向,虽然他通常像个孩子那样把他的幻想藏在心里。在这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这结构精细的小镇上,他真的觉得仿佛进入了童话故事。像个年轻人一样,他对那把可怕的内藏刀剑的手杖有股孩子气的满足,弗兰博常在走的时候把剑投出去。那手杖现在就坚在他那慕尼黑大杯⑥旁。就算在他困得昏昏欲睡的状态下,他还是盯着那把破伞上突起而难看的伞头,模模糊糊地想到一本彩色童话书里魔鬼的棍子。但他从不创造童话,除了下面这个故事。 注:⑥慕尼黑大杯:即慕尼黑啤酒。 他说:“我想知道,如果一个人把自己放在马路中间,他会不会有奇遇?对他们来说。这是个壮丽的背景,但我常有种感触,他们只会用纸刀同你作战,而非真正的可怕的剑。” “你错了,”他的朋友说道,“在这地方他们不仅用剑作战,而且可以杀人不用剑。甚至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那你的意思是……?”布朗问道。 “可以说这是欧洲唯一一个人们不用火器射死人的地方。” “用弓和箭吗?”布朗神父有点惊奇。 “不,我指的是头脑子弹。”弗兰博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王国先前那个亲王的故事吗?那是二十年前警界的大谜案之一。你肯定记得,这地方是根据俾斯麦统一全国的初期计划而被吞并的——被强制地、但丝毫不是轻而易举地吞并。为了帝国的利益,帝国(或是梦想中的一个泱泱帝国)派遣了格罗森马克·奥托亲王来统治这个地方。在画廊里,我们看到了他的画像——一个英俊的老绅士,如果再多一点头发和眉毛,也不会像秃鹰那样浑身皱纹。但奥托亲王有很多困扰,这我一会儿再解释。他是个以技术和成就出名的军人,但他统治这个小地方却不是很轻松。在与有名的阿诺德兄弟的几场战役中,他都给打败了。那阿诺德兄弟是爱国游击队,斯温伯恩还为他们写过一首诗: ‘狼披上了银貂的皮①, 乌鸦套上了皇冠,而国王—— 这类事像害人精一样处处都是, 而(你们)三人还要忍受这一切。’ 注:①狼披上了银貂的皮:这是斯温伯恩典型的雄辩家式的模仿口气。 或是诸如此类的。其实,就算没有他们兄弟三个,那种攻占也丝毫没有把握能够获得成功。保罗,卑鄙地,也是非常果断地拒绝了继续忍受这些。他泄漏了暴动的全部秘密,而让它全盘崩溃。通过这些,他最后提升为奥托亲王的内臣。不久以后,路德维格——也是斯温伯恩笔下真正的英雄——被杀害了,就在攻打这座城市的时候。第三个兄弟,海因里希,虽不作叛逆者,但他一向很温顺,跟活跃的兄弟比起来显得很腼腆,所以最终像个隐士一样消退了。他改变了自己的信仰,成了一个天主教寂静主义者,那接近于公谊会教徒。他也从不与人交往,除了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给了穷人。有人告诉我不久前还偶尔看到他出现在附近的地区,穿着宽大的黑色外套,近乎全瞎了,满头乱糟糟的白发,脸上却出奇地平静柔和。” “我知道,”布朗神父说,“我见过他一次。” 弗兰博看着他,有点惊讶:“我不知道你以前到过这里,也许你知道的跟我差不多。不管怎样,这就是阿诺德兄弟的故事。他是三个兄弟中最后的幸存者,也是参与这场戏剧性事件的所有人当中的唯一幸存者。” “你是说那亲王在很久前也死了?” “死了,”弗兰博重复了一遍,“我们只能这么说。你必须了解,他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都同暴君一样,因为神经紧张而搞了许多鬼把戏。在他的城堡周围,除了平时的日夜护卫以外,还不断增派士兵,直到岗哨比城里的房子还多;所有的可疑人物都被毫不留情地杀死。他所有的活动几乎都在一个小房间里,那房间处于大迷宫的正中。在那房里,他甚至还修建了信号房和柜子,并在外面安上钢铁,像保险箱或是铁甲舰那样,有人说那小房间的地板下面,是地球上的又一个神秘之洞,洞口的大小仅仅能够容下他一人,还考虑到了他对坟墓的恐惧,特别准备了一个他愿去的地方。但他还有更离谱的事。暴乱被镇压后,就意味着人民被解除了武装,但奥托一再坚持——尽管政府不怎么坚持——要彻底解除人民的武装。这项命令执行得异常彻底、异常严肃。组织严密的官员散布到每个熟悉的小角落。只要人的力量和技术的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程度,奥托亲王就要完全达到,以确保没有人能把任何武装——哪怕是一把玩具手枪——给弄到海立格沃特斯达姆。” “人类的技术从未做到过像那样的肯定,”布朗说着,眼睛仍然望着他头顶树枝上的红色嫩芽,“如果只是因为定义和内涵上的困难的话,什么是武器?人们可以被那些最不具备杀伤力的东西给杀害:茶壶啦,或许是茶杯的保护罩啦,等等。另一方面,如果你把一件新武器给一个古代英国人看,我怀疑他是否会明白那是件武器。当然一到向他开火后,他就明白了。也许有些人引进的火器是那么的新颖,看上去丝毫不像件武器,有可能像一枚顶针或其它什么的。子弹会不会是专门制造的呢?” “并不是说我听说过,”弗兰博回答道,“但是我的消息全都是从我老朋友格里姆①那里得来的。他是德国警界很有才干的侦探,他想逮捕我,结果是我逮捕了他。我们有很多有意思的闲聊。他在负责调查奥托亲王一案,但我忘了问他关于子弹的事了。根据格里姆所说,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大口大口地灌下杯子里的大部分啤酒,然后继续说道: 注:①格里姆:也许是从童话《家的故事集》中特意取出的一个名字,选于德国兄弟雅各布·路德维格·卡尔·格瑞姆和威廉·卡尔·格瑞姆在1812—1815年收集的故事集。或者,根据杰·莫·埃利斯的推断,是一纯杜撰的名字。 “令人怀疑的是,那个晚上,亲王本应出现在外面的一间屋子里,因为他必须接见一些他确实想见的拜访者。他们是群地质专家,被派来研究一个老问题,就是在这里附近的岩石中,据称有丰富的金矿。依靠这些金矿,这个小城市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贷款给别国,还能够在强大的军队炮击下与邻国达成协议。但迄今为止,最严密的查找都未能发现金矿。但那却可以——” “却可以肯定发现了一支玩具手枪。”布朗神父笑了笑,“不过那位幸存的叛逆兄弟怎么样了呢?他没有什么要告诉亲王的吗?” “他肯定得说,他不知道有这个秘密,他的兄弟从未告诉过他。而伟大的路德维格临死的时候所说的只言片语,反倒让这事显得有点根据。当他看着海因里希,却指着保罗说:‘你没告诉他……’,后来就无法说话了。无论如何,巴黎、柏林杰出的地质学家、矿物学家的代表还是到了城堡,穿着华丽的服装,因为没人会喜欢穿那种摆明是科学家的服饰——就像去过皇家学会的晚会的人都知道的那样。那是个盛会。那个内臣逐渐地——你也看了他的画像的:黑色的眉毛,严肃的眼睛,脸上挂着种无意义的笑容——发现万事俱备了,惟独不见亲王。他找遍了外面的会客厅,没有发现。然后,他突然想到亲王的阵发性的恐惧症,于是赶紧去了最里面的那间,但那里也空无一人。倒是建在房子正中央的铜铸炮塔和小屋费了他一番工夫才打开。打开后发现也是空的。他又下了那个洞去找他。那个洞好像更深了,更像个坟墓了——当然这是他的描述。恰恰在那时候,他听到了外面长排的房间里和走廊上的骚乱以及爆发出的人的哭声。 “人群先是听到遥远的吵闹声和出人意料的骚动,连城外都听得见,然后是无言的吵闹,而且惊人的接近。如果不是一方压倒另一方的话,他们的声音大得足以让人们听清。接下来就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话,更近了。然后一个人跑进了房间,简短地叙述了耸人听闻的新闻:‘奥托,海立格沃特斯达姆和格罗森马克亲王,死在了城堡外的树林中,其时正是露水涔涔、天色渐黑的时候。他的胳膊张开,仰面朝天。血还在从他打破的太阳穴和下巴涌出。那也是他那变形的脸上唯一像样的部分了。他穿着全套的黄白相间的军服——那是准备接见客人而穿的——除了绶带和披肩被揉皱扔在他身旁。在他被抬起前就断了气,但不管是死是活,他为什么没带武器就独自一个人跑到外面潮湿的树林中去呢?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谜——他可总是躲在最里面的屋子里的呀。’” “是谁发现了他的尸体?”布朗神父问道。 “宫廷里的一个小姑娘,名叫赫狄威格什么的。她是去那片树林采野花的。”他的朋友回答道。 “她采到了吗?”神父问,眼睛空洞地望着头顶上树枝的薄膜。 “采到了,”弗兰博说,“我尤其记得是内里或许是老格瑞姆,也可能是别人,说那是多么的恐怖。当他们听到一个姑娘的尖叫声跑过去的时候,看见她握着已撒了一地的鲜花,弯腰对着那个满身血污的人。然而在援救队赶到之前,亲王已经死了。接下来,理所当然地要把这消息带回城堡。人们听到这一消息比听到一个白痴当上了国王还惊愕,那些国外的拜访者,尤其是矿物学家,都感到异常的惊疑和不安,普鲁士的高官显要也是如此。事情很快就明了了,那寻找珍宝的方案规划得比人们料想的要大得多。专家和官员们都得到过承诺,会给他们一笔高额的奖金和国际上的好处。甚至有人这么说,亲王的那些神秘的房间和严密的军事防范不仅仅是因为害怕人民的叛乱,更多的是用来进行某些秘密的调查研究——” “那花连着长长的花茎吗?”布朗神父问。 弗兰博瞪着他说道:“你真是个古怪的人。那老格瑞姆也说过,他认为最丑陋的部分——比血和子弹更丑陋——是短茎的花朵,几乎齐着花朵底部摘下。” “当然,”神父说,“一个巳长大的姑娘真正要采花的话,她会连长长的茎一块儿采。如果像个孩子那样只摘花朵的话,这似乎——”他犹豫着。 “嗯?”弗兰博要求他继续。 “那似乎是她故意紧张地抓着花朵,让别人认为她是在她真正到那儿以后才到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弗兰博含糊地说,“但所有的怀疑都因一个方面的欠缺而难于成立——所需的武器。他有可能被杀害,如你所说的那样,可能用其它许多种东西——甚至是他军服上的绶带,但我们必须解释他是怎样被射死而不是怎样被杀死的。事实是我们不能解释。他们还毫不留情地把那姑娘搜了一遍。因为,说实话,她是被怀疑的对象,虽然她是那个阴险的老内臣保罗·阿诺德的侄女和被监护人。那姑娘很浪漫,她被怀疑,是因为她同情家族中的那些热情而执着的革命分子并因此干下了这次谋杀。尽管如此,不论你有多浪漫,你都无法想象不用手枪而把冒着青烟的子弹送到他的下巴和脑袋里。虽然那儿有两颗子弹,却没有一把手枪。这些你怎么解释呢?我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那儿有两颗子弹?”矮小的神父问道。 “他头上只有一个弹孔,但绶带上还有一个。” 神父舒展的眉头一下子拧紧了:“另一颗子弹找到了吗?” 弗兰博有点惊讶:“我想我记不起来了。” “继续!继续!继续!”布朗神父喊着,突然升起的不同寻常的强烈好奇心让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不要以为我粗鲁。对这件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会儿。” “好吧。”弗兰博笑了笑,一口气灌完了他的啤酒。一阵微风轻轻吹过,发着嫩芽的树轻轻地摇摆起来,风吹开了天上白色的淡淡云朵,天似乎更蓝了,生动的景色更蕴涵着古雅的风味。云朵好像是一群天使飞回家中,去寻找一种神圣的温床。城里最古老的塔,龙塔,高高地耸立在那儿,像啤酒瓶子一样可笑、难看。城堡外的那片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亲王就是死在那片林子里的。 “赫狄威格最后的结果怎么样了呢?”神父最终问道。 “她嫁给了施瓦茨将军,”弗兰博回答道,“你肯定听说过他的经历,那真是浪漫之至啊。他在索多瓦①和格拉沃洛②立下赫赫战功之前就已经是名将一员了。其实,他是从军队中脱颖而出的。这很不寻常,即使是在日耳曼最小的公国里——” 注:①索多瓦:亦作柯尼格拉兹,1866年普鲁士战胜奥地利的地方。 ②格拉沃洛:1870对年普鲁士战胜法国的地方。 布朗神父突然站起来。 “他是行伍出身的!”他大叫了一声,然后做了一个吹口哨的动作,“啊!啊!多么奇怪的故事!多么奇怪的杀人方法!不妨假定这是唯一的可能性吧,但想起那些讨厌的人这么耐心——” “你的意思是什么?”弗兰博问道,“他们到底是怎样杀死那人的呢?” “他们是用绶带杀死他的,”布朗谨慎地说。为了反驳弗兰博所提出的异议,他又继续说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有子弹。或许应该说他死于有了绶带。我知道这听上去似乎是不可思议的。” “我猜想你的脑子里肯定有些眉目了,但这还是不容易把他脑子里的子弹排除掉。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他有可能是被勒死的。然而,他是被子弹打中了。是谁干的呢?又是怎么干的呢?” “射死他是他自己的命令。”神父说。 “你是说他自杀?” “我没说那是他的意愿,只说是他的命令。” “不管怎样,你的推测到底是什么呢?” 布朗神父笑了:“我是在度假,”他说,“我没有任何推测。只是这地方让我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讲讲这个故事给你听。” 天上那些淡色的云朵像甜甜的食品,飘到那金箔蛋糕的城堡上方。长着嫩芽的树上的粉红色身影舒展开来,似乎要抓住那些云彩。天空已经呈现出夜晚来临时的亮紫色。布朗神父突然又开口了: “那是一个黑暗的夜晚,树上滴答滴答地滴着雨水,草地、树木上都凝结着露珠。格罗森马克·奥托亲王从城堡的边门匆匆溜了出去,迅速地钻进了一片树林。一个岗哨向他敬礼致意,但他并没在意,因为他不想受到特别的注意。他很喜欢那些巨大的阴暗的树木,被雨打湿后,让他感觉似乎到了一片沼泽地。亲王故意挑选了他宫殿旁那块人迹最稀少的地方,但那地方还是他所要的那样合适、罕至。以后再也没有这种特殊的机会,去进行非正式或是外交上的寻找了,因为突然间,他的存在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唐突。他抛在脑后的那些穿着礼服的外交官全不重要。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没有他们他照样可以干下去。 “他的强烈热情并不是更高尚的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黄金的特别的渴望。为了这个黄金的传说,他离开了格罗森马克,来到了海立格沃特斯达姆;为了这个,也只为这个,他才大肆招降纳叛,残杀英雄;为了这个,他一直在分析盘问那个不老实的内臣。到了现在,他终于感到他的内臣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于是他得出了结论:他的内臣说的是实话。为了拿到更大的一笔钱,他勉强地给出了一笔钱,并许诺在得到金子后还要给。为了这个,他想出了另外一个方法去得到金子,而且他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也会要少得多。 “在草木横生的山道上,他正艰难地向前跋涉。在环绕着城镇的山脊中,林立着许多柱形巨石。那些石柱似乎仅仅是在洞穴前围起的有刺的栅栏,就在那里面,伟大的阿诺德兄弟中的第三个长久以来就一直住在那里,隔绝于人世。奥托亲王想,他不会有拒绝放弃金子的客观理由。他知道那地方已有很多年了,毫不费力就能找到金子,而且,正好就在他的新的禁欲主义教条让他与富贵愉悦断绝关系之前。他确实已成了一个敌人,但他现在的责任就是不再树敌。一部分由于他对名利追求的淡泊;一部分因为他对原则的遵守,对于仅仅是金矿的秘密而言,他也许会说出来的。奥托不是懦夫,虽然他有严密的军事防御。总之,那时他的贪婪已压过了恐惧,况且,那儿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他确信在他的王国里早已没有私人武器了,对一个同两个质朴的佣人一起住在荒山野岭里,长年累月没有与任何人交谈过的隐士来说,更有一百个理由相信他是手无寸铁的。奥托低头看着他脚下的城镇,灯光点点,夜幕低垂,宛如一座宽敞的迷宫,他的脸上露出了可怕的微笑。因为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他的手下的来福枪。岗哨的位置那么靠近山道,他只要喊一声,士兵们就会马上跑上山头,更不用说那片山脊和树林本来就有定时的巡逻。在河对面的阴暗树林里,来福枪隐约可见。这一切,使得没有一个敌人能够绕路潜入城镇。在宫殿的东、西、南、北门都有巡逻。他是安全的,万无一失的。 “当他爬上山顶时,他看得更清楚了,他以前的敌人的房子是那么地毫无陈设,不加掩饰。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岩石的平台上,三面都被悬崖隔绝了。身后有一个黑洞,一片绿色的植物掩盖着洞口,洞口是那么低矮,让人难以相信人可以进去。前面是一片悬崖和巨大阴暗的山谷。那块小平台上有一个很旧的青铜色的讲坛或者是讲书架之类的。给一本很大的德文《圣经》压得吱呀吱呀地作响。在这高处的潮湿空气中,这本《圣经》原本是青铜色或古铜色的,现在已经变成了绿色。奥托马上想到:‘即使他们有武器,现在也肯定是锈烂不堪的了。’月亮升起来了,雨停了,绝顶和峭壁上一片死一样的明亮。 “讲坛上站着一个老人,双眼看着山谷的对面。他身上的黑袍子与周围的悬崖浑然一体,只有白色头发和断断续续的喃喃之语在风中飘摇。他显然在读日课,那是他的宗教信仰活动中的一部分,‘相信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