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探案集》作者:G.K.切斯特顿-7

神父邪乎地对着脚印眨巴着眼睛,然后开始小心地检查着到树边的迹印,不时地突然蹲下,也顾不得体面还是不体面。最后他回到弗兰博的身边开始搭起话来:  “呃……知道不,故事的情节很简单?虽然不是一个非常淡而无奇的故事。”  “我不会只称之为淡而无奇,”弗兰博回答道,“我觉得很下作。”  “故事的情节清清楚楚地印在地面上,”神父继续道,“瞧,这是老人的拖鞋印子。这位上了年纪的瘫子从窗口跳下来,在与这条小径平行的花圃上跑着,一心就想着去享受被勒死和刺穿的滋味。看他一副着急的样子。竟然高兴得单腿跳了起来。偶尔还翻翻筋斗——”  “住口!”弗兰博生气得禁不住喊了出来。“你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  布朗神父仅仅抬了抬眉头,淡淡地指了指地上那些迹印,“到这一半的地方仅有一个拖鞋印,在有些地方留下了手的迹印。”  “死者可能是瘸子,然后又摔倒了呢?”弗兰博反问道。  神父摇了摇头说道:“那样的话,他在挣扎爬起的过程中也会用手和脚,用膝和肘。然而,地上什么迹印也没有。当然,石板铺的小路就在近旁,那上面留不下任何迹印,但石块之间的缝隙中应该有的。这是条碎石铺设的小径。  “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这真是一条不可思议的小路,不可思议的花园,不可思议的案子!”弗兰博深沉的双眼扫过阴霾的花园,暴雨即将来临,他们面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确实留给人一个古里怪气的印象。  “现在,”弗兰博建议道,“让我们回去,看看死者的屋子。”他们从离卧房窗户不远的门进去。经过门边时,布朗神父的眼光留在了一把普通的扫帚上,这是花园里用来扫树叶用的。扫帚把正靠在墙上。“看见了吗?”神父向弗兰博示意道。  “一把扫帚而已。”弗兰博语气里含有讥讽。  “一个败笔,”布朗神父回敬道,“我看这是此案的设计中暴露出的第一个败笔。”  他俩上了楼梯,来到死者的卧室。这里的基本情况一目了然,包括家中的信仰和危机。神父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他来到的是一个天主教的家庭里,但这里的成员,至少部分的成员已经不再是那么的虔诚。老人房里的陈设清楚地显示到死前他仍然是一名忠实的天主教徒,但家里的其他成员出于某种原因已经沦为了异教徒。但是布朗神父心里也清楚,存在的这种分歧甚至连普通的谋杀都解释不了,更不能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真是岂有此理!”神父自言自语,“谋杀看来只是整个事情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就在此时一丝光亮慢慢地浮上了他的双颊。  弗兰博稳稳地坐进了一张椅子里,旁边是一张紧靠着床的小桌,桌面上放有一瓶水。弗兰博的眼光紧紧地盯住了水瓶旁的一个小盘,里面装有三四粒白色的药片。  “那些干下这等勾当的狗男女,”弗兰博说道,“总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引导我们去认为老人是被勒死的,是被剑刺死的,然而这些都不是老人真正的死因。但是究竟为了什么罪犯想引诱我们这么去想呢?最合乎逻辑的解释是:他的真正死因一定让人们立即就联想到某一个人。比如,假设他是被毒死的,假设下毒者一眼看上去就最有嫌疑。”  “我们那个戴蓝色眼镜的朋友可是一个大夫,”神父轻轻地提醒道。  “我现在要把这些药片仔细地看一看,”弗兰博继续道,“看上去他们是可以溶于水的,但我可不愿意失去它们。”  “做科学的验证可得花去你不少的时间,警方的法医在你做出任何结论之前就会赶到这里。我可得劝告你别把药片弄丢了。我是说如果你要等警察到来的话。”  “我要是破不了这个案子,我今天就不走了。”弗兰博的语气十分坚定。  “那你可要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布朗神父的双眼平静地望着窗外,“我想我怎么也不要呆在这屋里了。”  “你的意思是不要我破这个案子了?请问我为什么不应该这么做呢?”  “因为放在水里溶不了,放在血里也是溶不了。”神父的语气隐晦。他下了楼梯又回到了花园里,这里的一切跟刚才从窗户口看上去时一样。  沉重的雷击云团铺天盖地而来,气势汹汹,要把大地压垮挤扁。乌云已经征服了太阳,偶尔从云隙中露脸的太阳看上去比月亮还苍白。天空中已响起阵阵雷鸣,风已经停止吹拂,整个花园看上去黑黝黝的。然而昏暗模糊当中仍然存在着一点鲜亮,那是女主人火红的头发。此时她正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双手向上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日食的昏暗,心中的怀疑竟让神父想起了几句神秘兮兮、萦绕在心灵深层的诗句,他不自觉地开口念了出来:正在被吞噬的月亮下面有一块秘密、中了魔法的地方;有一个女人正在为她的恶魔情人痛哭悲伤。喃喃自语中的神父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哦,神圣的玛利亚,上帝的母亲,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正是这样,难道不正是这样吗?一个为恶魔情人痛苦悲伤的女人。”  布朗神父迟疑地、颤抖着走近那女人,但是在开口时他仍能保持镇静。他一面凝视着她的面孔,一面极力地安慰她应当尽量节哀。“您祖父房里的那些个神像,而不是花园里的那副惨状更能让人们想起他来,”布朗神父语气庄重地说道,“那些东西告诉了我们他是一个好人,不管罪犯怎么糟蹋他的身体,都丝毫不会改变人们对他的评价。”  “哦,我讨厌那些个神像,我恨那些木偶,”她转过了头,“如果他们都像你所说的那样,为什么连自身都难保?暴乱者可以敲掉圣母玛利亚的头,可谁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哦,虔诚有什么好处?如果我们说人比上帝更有力量,你也不能责备我们,你也不敢责备我们。”  “当然不会责备你们,”神父的语气仍然温和,“但如果把上帝的仁慈和耐心认为是他的无能,那就是您的不对了。”  “上帝可能有耐心,可人却没有那一份耐性,假如我们选择了不耐心呢?你可能会把它称之为亵渎,但是你阻挡不了我们。”  布朗神父心中悸然一动,“亵渎!”他不由地叫出了声。他突然转过身,飞快地朝着门道而去。与此同时,弗兰博也出现在了门道里,手里抓着一卷纸,脸色因激动而苍白。布朗神父已经张开了嘴巴,可是弗兰博还是把话抢到了前面。  “我终于抓到了线索,”他激动得大叫。“这些药片看上去一样,可实实在在有所不同。你知不知道,当我一开始摆弄这药片时,管花园的那个独眼蛮子就把头伸进了屋里;他还带了一支马枪。我一拳把枪给砸了下来,把人给扔到了楼下。我想我开始找到来龙去脉了,再给我一两个钟头,案子就破了。”  “这个案子你破不了!”神父提高了嗓门,这在平时还很少见,“我们不能再呆在这里,哪怕是一分钟!得马上走。”  “这是为了什么?”吃惊使弗兰博放大了嗓门,“在马上就要侦破一桩谋杀案的时候!究竟为了什么?你看得出我们已经接近了谜底,因为他们越来越怕我们了。”  布朗神父看着他的朋友,表情呆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然后他开口道:  “我们呆在这里他们才不会怕我们呢,要我们离开,他们就真正地害怕了。”  这时,他们两人都意识到弗拉迪医生那慌乱的身影就徘徊在附近的昏暗之中。见他俩要走,便十分疯狂地堵了上来。  “别走!听我说,”焦急的他高声地叫道,“我已经发现了真相。”  布朗神父简短地打断了他,“把你的真相报告给你的警察吧。他们很快就会到了。我们得马上离开。”  弗拉迪医生一时间瞠目结舌,像是被扔进了激情的旋涡,但他终于回过神来,一面发出绝望的叫喊,一面伸开他的双手,像一副十字架似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真是这样,我说我发现了真相不是在骗你们,我是要忏悔,告诉你们真相。”  “那向你自己的牧师去忏悔,把你的真相告诉他吧。”布朗神父一面说,一面大步向花园的门边踏去,后边则跟着目瞪口呆的弗兰博。在他们到达门边之前,另一个人影像风似地横穿过来,园丁邓恩朝着准备开小差的侦探们冲了过来,嘴里骂着一些他们听不太懂的话。布朗神父一低头,刚好躲过了马枪托的一击,但是邓恩却没能躲过弗兰博那大力神海格力斯般的拳头,仰叉叉地躺在了地上。两人扬长而去,出了大门,不吭一声地钻进了自己的汽车。弗兰博仅问了一个短短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喀什特巴利。”  汽车开了好长一段路后,神父才开口说道:“我想是灵魂的丑恶导致了花园里的那副惨状。”  “老朋友,”弗兰博说道,“我俩知交已有多年,一旦你对某一件事做出了决定,我就跟着你走,但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我,你把我从这件迷人的案件中硬拉走,仅仅是因为你不喜欢那里恐怖的气氛。”  “哦,那里的气氛的确很可怕,”布朗神父静静地回答道,“恐怖、心跳、压抑。这案子中最令人感到恐惧的是什么?是没有仇恨的存在。”  “好像有人不太喜欢老祖父,”弗兰博试着分析道。  “没有谁恨谁的事,”神父哼哼说道,“这就是这件事的蹊跷。我想是出于爱吧。”  “有用这种奇特的方式表示爱的——用剑穿膛,用绳勒死?”  “的确是爱,”神父重复道,“爱情让这屋里充满了恐惧。”  “别告诉我那位美丽的妇人跟那个戴着眼镜的蜘蛛坠入了爱河。”弗兰博显然不服地反驳道。  “不,”神父又哼哼道,“她爱她的丈夫。多可怕。”  “我常常听你推崇爱情。我想你不能把他们之间的爱情归之为不合法吧?”  “当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不合法,”神父回答说,把头支在他的一只手肘上,说话间燃起了新的热情。  “难道我会不知道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主的第一意愿和命令,它会永远的光芒四射。你不会傻到会认为我不赞成和推崇男女之间的爱情与结合。难道我还需要你来告诉我上帝创造伊甸园的故事和耶稣在加尔布利的迦南把水变成酒的奇迹?男女结合的力量是上帝所赐予的,正是因为如此,当他们离经叛道时,这种力量仍然极具爆发力。即使伊甸园变成了丛林,那也是个郁郁葱葱的丛林。迦南的美酒变了味,加尔布利成了耶稣受难的场所。你会认为我不清楚这些事?”  “我当然知道你清楚,”弗兰博说道,“但我还不清楚我对这件案子的认识有什么偏差?”  “这是一件侦破不了的案子,是个圈套。”布朗神父说道。  “为什么?”他的朋友要他说个明白。  “因为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谋杀。”  弗兰博震惊了,他默默不语。布朗神父又平静地开口道:  “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我跟那个伤心得发疯的女人谈过了,整个谈话过程中,她对于谋杀只字未提,甚至连暗示一下都没有。而她反复提到的只有亵渎二字。”  神父稍微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听说过泰隆虎这个名字没有?”  “怎么会没有?”弗兰博感到委屈地大叫起来。“他就是那个想打圣骨箱主意的贼人,我这次受命就是跟他周旋。他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暴烈、最胆大妄为的坏人。当然,他是有天主教背景的爱尔兰人,可他却疯狂地反对教会。可能他卷入了一些有丑恶行径的秘密地下组织。总之,他喜欢搞些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而实际上这些事又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他又不算最邪恶的,他很少杀戮,至少从不因残忍而杀人;但他喜欢做让别人吃惊的事,特别是让他自己的人吃惊,打劫教会或挖人祖坟,无所不能。”  “是的,”布朗神父同意道,“这和案子对上号了。我早就该想到这些。”  “我仍然不明白接案才一个小时,怎么可能把所有的蹊跷都瞧得出来。”弗兰博的语气无不委屈。  “在开始接手调查前我就应该想到这些了,”神父说道,“在你今早到我家之前我就应该想到这些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布朗神父略有反思地说道,“看,电话上耳朵听到的东西是多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今早同样一件事我接了三次电话,当时觉得全是无关紧要的琐事。最初一个女人挂通电话,叫我立即赶到她的客栈。这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指老祖父马上就要断气了。然后她又挂通电话,说不需要我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指老祖父已经咽了气。他安静地死在自己的床上,大概是因为年龄太大,心脏出了毛病。之后,她又第三次打来了电话,说又要我去了。这又是什么意思?呃,这件事不是太有趣了吗?”  布朗神父顿了顿,又继续道:“泰隆虎又开始了一次他疯狂的冒险,当然这也是一次注定要流产的计划。他一定知道了你接受了防范他的差事,要来拯救圣女骨箱;由于你熟悉他,熟悉他作案的方式,而且他也可能打听出你又请到我做你的帮手,他想在途中阻挡住我们,于是就想到上演花园里那场谋杀的闹剧。亏他想得出这个鬼主意,但这毕竟不是谋杀。他有一个十分崇拜他的妻子,可能他吓唬她,说只有这样他才可能逃脱惩罚,而且死去的人受什么样的折磨也是没有感觉的。不管怎样,他的妻子为了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她也感到这样做太出格,太骇人听闻,这就是后来她为什么反复地只讲亵渎这一个词,她脑袋里浮现的尽是对圣骨的亵渎,对死者的尸体的蹂躏。泰隆虎的弟弟,弗拉迪医生属于以科学反宗教来混日子的一类庸人,他对泰隆虎也是忠心耿耿,园丁邓恩也如此。大概所有的人都想博得他的欢心和欣赏,于是都为他卖命。  “我其实很早就有了疑心,记得弗拉迪医生翻动的那一堆旧书中间有一捆十七世纪的印刷品吗?我一眼扫视到了一个标题《斯坦福爵士审判及行刑录》。你知道据传斯坦福爵士因为参与反教会的阴谋而被处决,这一记录开始就写的是历史侦探小说之一,《戈弗雷爵士的谋杀案》。戈弗雷爵士被发现死在一条地沟里,而不解之谜是他的身上同时存在有被勒死和被他自己的佩剑刺死的痕迹。我当时就想到那屋里有人从书里得到了启发,但他利用此方式不是想进行一桩谋杀,而是想布置一盘谜局。后来我发现花园里的其它细节也证实了我的想法,他们的手法确实令人触目惊心,但还不单单是恶作剧,它仅仅是一大堆诱饵;因为他们必须尽力把这盘谜局搞得相互矛盾,搞得深不可测,确信我们在短时间内侦破不了,或者说看不穿他们的把戏。于是乎他们把可怜老人的尸体从床上拽下,拖着他在花园里做单脚跳跃和横翻筋斗,死人怎么可能完成这一切?他们甩给了我们一个侦破不了的谋杀案。之后他们把自己留下的足迹用扫帚扫去,却大意地把扫帚留在了门边。幸好我们及时地看穿了他们的伎俩。”  “是你及时洞察了他们的圈套,”弗兰博说道,“至于我嘛,我还得在他们布下的第二条线索上花些时间,就是那些混杂在一起的药片。  “好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脱身了,是不是这样?”布朗神父轻松地说道。  “这也是我飞快驾车赶到喀什特巴利的原因,”弗兰博附和道。  那天夜里,在喀什特巴利教区镇的僧侣院里发生的事件震撼了整个教区的宁静。装盛有多萝西遗骨的圣骨箱、一个用纯金和红宝石装饰的华贵小箱,暂时被停放在僧侣院教堂的侧厅里,等待祝福仪式的高潮到来时展出在行列仪式前。此时,圣骨箱由一个百倍警惕的僧侣护卫着,他和他的兄弟们都知道,泰隆虎和他的同伙正徘徊潜行在附近。突然,一扇花格窗开了一条缝隙,一个黑色像蛇一样的东西顺着爬了进来。高度警惕之中的僧侣见此一蹦而起,两步三跨冲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东西,发现是一个人的手臂,戴着漂亮的袖口和时髦的黑灰色手套。僧侣一边死命揪住,一边高呼有贼;不料此时另有一人从他身后顺门溜进了侧厅,抱起桌上一时没人照看的箱子。被揪住的手臂此时竟然断了开来,僧侣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假的。  泰隆虎从前就玩过这种伎俩,只是这个僧侣不知而已。幸好这世界上还有人熟悉泰隆虎的诡计。就在他准备侧身开溜之际,有个人英勇地堵住了他的退路,他嘴下的八字胡显得十分的英武。弗兰博和泰隆虎犀利的眼光相互注视着,就像格斗开始前双方相互的致意。  布朗神父轻轻地来到了教堂,他想为卷入这件不可思议事件中的几个人做做祷告。他面带笑容,心情还不错,老实说,对于从精神上拯救泰隆虎和他那可叹的家庭一事他并不十分的悲观,应该说比起某些受尊重的家庭他还更有信心。神父的眼睛被面前的场景吸引住了,浮华精美的教堂建筑的尽头是墨绿色的大理石神坛,一群身着深红色法衣的祭师正举行着仪式,他们的面前摆着圣骨箱,箱盖上的宝石像火炭般地燃烧着,还有束鲜艳的红玫瑰。神父的思路忽然又转向了白天发生的事,想到了红头发的女人,和在她的帮助下铸成,而又令她为之发抖的亵渎事件。毕竟,圣女多萝西不也有过异教徒的情人吗?但他并不能支配多萝西,并不能剥夺她的信仰。多萝西为了自由和真理而被处死,她从天堂还给她的情人捎来了火红的玫瑰花……  神父抬起双眼,透过焚香缭绕的青烟和闪烁的灯光,看到祝福仪式已经逐步地达到高潮,看到正在等待的行列仪式。这时,人类千年积累的精神财富和传统习俗一幕一幕地演过他的脑海;那个精美的圣骨箱在拱形大厅阴影的衬托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像一只永不熄灭的圣火圈,像一个照亮人类黑暗的太阳,它超越了人类一切的积累,照亮了宇宙的黑暗之谜。虽然有的人认为这个谜是永远无法猜透的,但有的人却坚信这个谜会有答案,而且仅只有一个答案。第十九章 伯爵生死之谜三人抄起铲子,迫不及待地插进地里,翻起一铲子土,带起一个看来不像土豆,而有点像煮得过火的怪异的蘑菇。低下身仔细一看,一颗死人头骨,龇牙咧嘴地对着他们笑来……  布朗神父身着一件灰色的苏格兰花格呢披风,来到一片灰色的苏格兰山谷的尽头,观看格伦盖尔的奇特城堡。预示着暴风雨的银灰色云团已在暮色中暗淡下来。山谷或峡谷一直贯穿到洼地的一端为止,好像一条死胡同,径直抵到了世界的尽头。用淡绿色石板砌成的屋顶和尖塔,以古老的法兰西及苏格兰城堡的式样峭然挺拔而立,不免使人想起苏国神话中女巫头上那充满邪恶的尖顶帽。绿色塔楼周围的桦树林摇曳生风,衬托着塔楼,黑黝黝的一片,恍若一群数不胜数的渡鸦围在四周,挥之不去。然而,这种如梦如幻,几乎催人入眠的魔法表象,却并不仅仅是来自对天光山色的奇妙幻想。因为在这个地方,有一种傲慢、疯狂、神秘而哀伤的阴云,笼罩在苏格兰贵族们的头顶上,比笼罩在任何其它地方其他人头上的阴云都要沉郁得多。这是因为苏格兰受着两种传统意识的毒害:贵族血统意识和加尔文教派的命运意识。  布朗神父抓紧利用一天的时间,到格拉斯哥来会见他的朋友弗兰博。此刻,弗兰博这位业余侦探正在格伦盖尔城堡和另一个比较正式的警官搭档,调查已故的格伦盖尔伯爵的生死之谜。这个神秘人物乃是一家世族的最后代表,而他生养于斯的世族,早在十六世纪就已经凭借着勇武、狂热、狡狯,使他们国家的所有邪恶阴险的贵族们感到栗栗可畏。  在格伦盖尔城堡,好几个世纪以来就没有再产生过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爵爷了。早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就确信,格伦盖尔家族再也不可能重创奇迹再显辉煌。然而,今天这最后一位格伦盖尔,却终于满足了世族的传统,干下了一件唯一留给他干的事——失踪了。这里不是说他到海外去了,而从各方面推测,如果他还在人世上什么地方的话,那他就只会在城堡里。但是,尽管他的名字还写在教堂的登记簿上,用大红字写的贵族名字,可是在阳光之下,从来就没有人再见到过他这号人了。  如果说有人看到过他,那么就一定是那个孤独的男仆,一个介乎马夫和园丁之间的人。他聋得厉害,比较讲求实际的人认为他是哑巴,而更有洞察力的人则认为他是弱智。他骨瘦如柴,一头红发,尖下巴,深蓝色的眼睛,名字叫伊斯雷尔·高。他是这个荒凉庄园的一个沉默寡言的仆人。但是他挖土豆的劲头,他进厨房的规律性,仿佛都在加强人们的这样一个印象——他正在给上司准备饭,而那位古怪的伯爵仍然藏在庄园里。但如果社会人士想要进一步证实伯爵是否在庄园里,这个仆人就总会坚定不移地说:他不在家。  一天早上,主管长官和牧师(格伦盖尔家都是长老会教徒)被请到庄园,在那里,他们发现了这个园丁。当时,这个马夫兼厨师的人在他那众多的职业中,又加上殡葬这一行:他已经把他的高贵主人钉在了棺材里。但无论进一步的查询是多是少,这件事终归这么搁下来,使人们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直到两三天前弗兰博准备北上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合法地调查过这件事。现在,格伦盖尔爵爷的遗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已经在山上小教堂的院子里,神秘地躺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布朗神父走过昏暗的花园,来到城堡的阴影下时,天上更是彤云密布,空气潮湿,像是要打雷了。对着云缝中落日透下的最后余晖,他看到一个黑糊糊的人的侧影,是一个戴着黑色高顶大礼帽的人,肩上扛着一把大铲子。这二者不伦不类的结合,暗示着他是一个管理教堂、钟和挖掘墓穴的教堂牧师。但是布朗神父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那个挖土豆的聋子仆人。显然,扛铲子的对苏格兰农民有些了解,知道为官方搞调查,穿黑衣服才显得尊重,他还知道不能为调查而损失一小时挖掘的这种经济学。他在神父走过时吓了一跳,两眼疑惑地注视着神父,这也正符合他那种人的警觉和戒备心态。  弗兰博亲自为布朗神父打开大门,和他一起迎出来的是一个瘦削的人,长着铁灰色的头发,手里拿着纸张。他就是伦敦警察厅派来的克雷文督察。进门的大厅已经搬光,但是墙上还留着一两幅油画,画中人从黑色的假发下向下张望着。  布朗神父随着他们走进里边一间屋子,他发现他的这两位盟友先前一直坐在一张橡木长桌跟前的,桌子一头摆着一些写有潦草字迹的纸张,两边是威士忌酒和雪茄。桌子的其余部分被一些间隔堆放的,各不相干的东西占据着。这些东西看起来非常莫名其妙:一件看起来像是一小堆闪闪发光的碎玻璃,一件仿佛一大堆棕色的尘土,而另一件则似乎是一根平常的木杖了。  “你们似乎在这里办了个地质学博物馆。”他一面坐下,一面很快地向那堆棕色尘土和那小堆亮晶晶的碎块望去。  “不是什么地质学博物馆,”弗兰博回答道:“姑且算是一个心理学博物馆吧。”  “嗳呀,看在主的份上,”警方侦探笑着说道:“我们别用这种长篇大论开始吧。”  “你难道不知道心理学是什么意思吗?”弗兰博带着善意的惊奇问,“心理学就是头脑发疯。”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官员说。  “嗯,”弗兰博果断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对格伦盖尔爵爷已经查明了一点:他是一个狂人。”  戴着高顶礼帽、扛着铲子的黑色侧影走过窗子,他的轮廓在渐渐黯淡的天色中,可以模糊地分辨出来。布朗神父冷漠地注视着它,应声说道:  “我可以理解,这个人一定有些古怪的地方,不然他不会活着就把自己埋藏起来,死了又急促地下葬。不过,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心理失常呢?”  “嗯,”弗兰博说道,“你快看看克雷文先生在这房子里找到的全部东西的清单吧,看看就明白了。”  “我们得找根蜡烛,”克雷文突然说,“快要起暴风雨了,天太暗,看不清楚。”  “在你找到的这些奇怪东西中,”布朗微笑着说,“你发现过蜡烛吗?”  弗兰博脸色严肃起来,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朋友。  “这也是怪事,”他说,“找到二十五根蜡烛,却没有一个蜡烛架。”  外面,风刮起来了,房间里迅速地暗下来。布朗沿着桌子走到那些零乱杂物中的一堆蜡烛前。走到那儿后,他很随意地弯下腰来,看看那堆红棕色的尘上,突然一个大喷嚏,打破了寂静。  “嘿,”他说,“鼻烟!”  他拿起一根蜡烛,小心地点燃,然后走回去把它插在一只威士忌酒瓶上。呼呼的夜风从摇摇欲坠的窗子吹进来。吹得烛光东摇西摆的。他们可以听见城堡四周几英里方圆内,黑色松林发出的涛声,犹如黑色海潮围着礁石在卷涌、在咆哮。  “我来念物品清单,”克雷文拿起纸来,郑重其事地说,“这张清单上记的是我们在城堡里找到的零散堆放物,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你还得明白,这个地方曾经被人拆过,被人抛弃过。但有一两个房间,明显地一直被什么人将就着住下去,而这个人还并不是仆人。听吧,清单如下:  “第一项,一块相当大的珍贵的宝石板,几乎全是钻石。板子是松动的,没有任何镶嵌物。当然,这家人的祖先自然应该有家族珠宝,可是这块板上的珠宝,却几乎全是那种始终用作特别装饰品的珠宝。这家人的祖先似乎曾经把它们零散地放在衣袋里,像装铜子儿一样。  “第二项,成堆成堆的鼻烟,不是放在牛角鼻烟盒里,也不是放在鼻烟袋里。而是一堆一堆地放在壁炉上、餐具柜上、钢琴上,到处乱放。看起来好像是这位老绅土不愿麻烦一下自己,去衣袋里摸或是去揭开牛角鼻烟壶的盖子。  “第三项,房子里到处都是小堆小堆的金属碎块,有些像钢的弹簧,有些像显微镜的齿轮,好像是从某种机械玩具里取下来的。  “第四项,蜡烛。蜡烛不得不插在瓶子里,因为没有任何其它东西可以插。  “现在我希望你注意到,所有这些都比我们预料的要奇怪得多。就我们曾经在心中预想过的谜团而言,我们一眼就看出来,有些地方对于已故伯爵来说不大对劲。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查清伯爵是否还真的生活在这儿,或者说他是否真的死在了这儿,是否这个埋葬了他的红头发仆人与他的死亡有关。但设想一下所有这些当中最坏的一方面吧,设想一下最可怕最富有传奇性的答案吧。假如仆人真的杀了主人,假如主人不是真的死了,或者假如主人装扮成了仆人,或者假如仆人被当做主人给埋葬了。尽管编造你所喜欢的科林斯①式的悲剧吧,但你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有蜡烛而没有蜡烛架,或者为什么一个出身世家的老绅士会把鼻烟撒在钢琴上。我们可以想象,这个故事的核心,可能就是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物,它们才是神秘难解的。随你怎样想象,人类的头脑也无法把鼻烟、蜡烛、钻石和钟表零件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注:①科林斯(Collins,William Wilkie,1824—1889):英国侦探小说家,早期作品刊登在狄更斯主编的《家常话》杂志上。主要作品有《白衣女人》、《月亮宝石》等。布朗神父故事中常提到他。——译者  “我想我看到它们之间的关系了。”神父说,“这个格伦盖尔对法国大革命是十分愤怒的,他对革命前的旧秩序十分热忱。但没法完完全全再现最后波旁王朝的家族生活。他有鼻烟,因为那是十八世纪的奢侈品。有蜡烛,因为那是十八世纪的照明用具。铁的机械小玩艺儿代表路易十四的锁匠癖好。他的钻石则是为了代表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钻石项链。”  另外两个人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多么不寻常的怪念头啊!”弗兰博叫道,“你真的认为事实就是这样的吗?”  “我完全承认——不是这样的。”布朗神父回答道,“只是你们说没有人能把鼻烟、钻石、钟表机械和蜡烛联系起来,我才随口给你们说出这个联系。真正的事实,我敢肯定,要深刻得多。”  他停了一会儿,听着晚风在塔楼里的哀鸣声。然后他说:“已故的格伦盖尔伯爵是个强盗。他过着亡命天涯的强人所过的充满阴暗的第二生活。他没有蜡烛架,因为他只需把它们截短放在携带的小灯笼里。鼻烟是照着最凶恶的法国罪犯所用的手法,研磨成辣椒粉一样的细,在密集的人群中突然投到抓他的人或是追他的人的脸上。但是,最后的证据还在钻石和钢齿轮的巧合上,这肯定会为你们揭开罩在每件物事上的神秘面纱。钻石和钢齿轮是人们可以用来划开玻璃的唯一两种工具。”  一棵松树被风吹断了,林间树梢上的狂风时猛时弱地冲击着他们身后的窗玻璃,仿佛在摹仿夜盗。但是他们没有转身,他们的眼睛紧盯在布朗神父的脸上。  “钻石和小齿轮,”克雷文沉思着重复道,“这些就是你认为的对那些零碎东西的真正解释吗?”  “我还不认为这就是真正的解释。”神父平静地说,“当然,真正的故事比这要平凡乏味得多。格伦盖尔在他的庄园里发现了或者以为发现了珍贵的宝石,有人用这些多面形钻石哄骗他,说是在城堡的深凹处找到的。小齿轮是切钻石的好玩艺儿。他只需找几个放羊人或者粗汉子,在山上小规模地一找就行了。鼻烟是这些苏格兰放羊人的一件大奢侈品,你只有用这玩艺儿才请得动他们。他们没有蜡烛架,因为他们不需要那东西。他们探索出洞时,蜡烛是拿在手里的。”  “就这些吗?”弗兰博停顿了好久才问,“我们终于对这件扑朔迷离的事找到了答案,是吗。”  “哦,没有。”布朗神父说。  风在像嘲笑一般地长啸着,消失在了远处的松林里。布朗神父面部毫无表情,继续说道:  “只是因为你们说一个人不能把鼻烟、钟表机械、蜡烛和发亮的宝石合情合理地联系起来,我才这么说的。十条虚伪的哲学理论可以适合于世界,十条虚伪的庸俗理论也可以适合于格伦盖尔城堡。但是我们要的是对城堡和世界都适合的解释。难道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克雷文笑了。弗兰博也微笑着站起来,走到长桌子的尽头。  “第五、六、七项等等,”他说,“是更丰富多彩而没有一点启发性的。是一组奇特的收集品,不是铅笔,而是铅笔芯。一根毫无意义的头上裂开的竹棒。这也许是犯罪用的工具,只是没有什么罪行。仅有的其它东西是几本旧的弥撒经本和寥寥无几的天主教画片。我想,这些东西该是这家人的祖先从中世纪留传下来的——他们的家族自豪感比他们的清教徒生活准则还要强烈一些。我们只能把这些东西放进博物馆,因为它们已经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了。”  屋外,强劲的暴风驱动着一堆堆可怕的云团,贴着格伦盖尔城堡漫过,使整个城堡和松林都变成一片黑暗。布朗神父这时拿起几张被烛光照亮的纸头,但并不给予检查。他在乌云尚未过去之前讲话了,但是那是一个全新的人的声音。  “克雷文先生,”他的话声仿佛使他年轻了十岁,“你有一份准许检查那座坟墓的搜查令,是吧?我们搜查得越快越好,把这件可怕的事追查到底,不可延缓。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动手。”  “现在,”侦探吃了一惊,说道,“为什么现在?”  “因为这非常严重,”布朗回答,“这不是弄碎鼻烟或弄松碎石子的事,那样做可能有一百条理由。我们这样干,我知道只有一条理由:这些宗教画给搞成这样,可不是被小孩子或敌视基督教的人,因为没事干,一时兴发,或是因为抱有成见,而蓄意把它们弄破、撕破或抓破;它们是被小心地弄坏的——而且给弄坏得很奇特。幸免于破坏的唯一地方是耶稣对圣婴头上的光环,咄咄怪事啊。因此,我说,让我们带着搜查今,拿着铲子和小斧头,赶快去弄开那口棺材。”  “你是什么意思?”伦敦警察官追问道。  “我的意思是,”小个子神父回答说,他的声音在大风怒吼中稍微提高了一点,“我的意思是,世界上最大的恶魔这个时候也许正坐在城堡的塔楼顶上,像一百头象那么大,像《圣经》‘启示录’上的末日恶魔一样在吼叫,而这底下的什么地方有黑魔法。”  “黑魔法,”弗兰博低声重复道。因为他太有知识,不能不懂这种事,“不过这其它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哦,我想是一些可诅咒的东西吧,”布朗神父颇不耐烦地回答,“我怎么就应该知道呢?我怎么能猜出这底下的谜团呢?也许你能用竹子和鼻烟来折磨人,也许疯子贪求蜡烛和钢锉,也许有一种使人发疯的药品正是用铅笔芯做成的。我们揭开奥秘的捷径就是到山上去掘开那坟墓。”  他的同事们几乎是情不由衷地服从了他并跟着他走。走到花园里的时候,一阵大风几乎是劈面吹来,使他们顿时清醒过来。不管怎么说,他们像自动化机器一样地服从他。克雷文找到一把小斧拿在手里,搜查令放在了贴身口袋里。弗兰博扛着古怪园丁的沉重铲子。布朗神父则拿着那本镀金的书,天主的名字已经从上面撕去了。  上山到教堂院落的小路虽然弯弯曲曲,但很短。只是风吹得人们走路时似乎特别吃力,使得路也显得长了。他们爬上斜坡,看见远处、再远处都是松林的海洋,重重叠叠,无边无涯,在风力之下,树冠齐齐地都歪向一边。可以想象,松林发出的这种声音,简直就如同是那些失落的,到处徘徊的异教徒的呼喊与哀号,他们在这片失去理性的森林中游荡,呜咽,永远找不到重返天堂之路。  “你们看,”布朗神父用低沉而轻松的声调说,“苏格兰人在苏格兰存在之前是一群古怪的人。实际上他们现在也仍然是一群古怪的人。我想他们在史前时期是崇拜恶魔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但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会欣然接受并求助于教神学的缘故吧。”  “我的朋友,”弗兰博有点冒火了,“你这一套有什么意思?”  “我的朋友,”布朗神父同样绷着脸说,“所有真正的宗教都有一个标志:唯物主义。现在,魔鬼所崇拜的是个十足的,名副其实的宗教。”  他们走上了有点野草的光秃秃山顶,这一块不毛之地处在呼啸怒吼的松林之外。一堵简陋的围墙,一半是木料,一半是铁链,在风暴中哗啦哗啦地响,仿佛在告诉他们已经到了大地的边缘,到了督察克雷文怎么也想象不到的角落。弗兰博把铲尖插在地上,身子靠在铲把上。这时,他和克雷文两人几乎都像那摇摇晃晃的木料和铁丝一样在震动着,脚踏着又高又大的、已经衰败得变成银灰色了的野草冠毛。有一两次,这种冠毛被风吹起,飞过克雷文的身边,这时他总要轻轻跳开,仿佛那是枝箭。  弗兰博顶着风的尖叫,把铲尖插进下边的湿土里,然后又停下来,靠着铲把,像靠着手杖一样。  “接着挖呀,”神父很温和地说,“我们只是想发现事实,你怕什么?”  “我怕发现它。”弗兰博说。  伦敦侦探突然以欢快的声音高声讲起话来,这时他显然很高兴:“我奇怪伯爵为什么会真的把自己这样藏起来?我想肯定有些讨厌的难于言表的原因。莫非他是个麻风病人?”  “比这还要坏。”弗兰博说。  “那么你以为是什么?”另一个人问,“会比麻疯病人还坏?”  “我想不出。”弗兰博说。  他沉默不语地狠狠挖了几分钟,然后以哽塞的声音说:“我恐怕他已经变了形。”  他心中感觉盲目,但却继续狠劲地挖。风暴已把浮在山峰顶上,遮得天空十分低暗的灰色云团吹散开,露出一片一片有微弱星光的灰色夜空来。正当此时,弗兰博把一口没有加过工的粗木棺材清理出土,把它搬到草叶稀疏的泥地上。克雷文手持斧头走向前,一根树梢碰到了他,使他退缩一下。然后便坚定地大步上前,像弗兰博一样用劲地连劈带扭,直到把棺材盖弄开。棺材里所有的一切都在灰色的星光下闪闪发光。  “骨头,”克雷文说,跟着又补上一句,“是人的。”仿佛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  “他,”弗兰博以起伏不定的奇怪声音问道:“他一切都正常吗?”  “似乎如此。”伦敦官员声音嘶哑地说,然后弯下腰去看棺材,看那模糊不清、已腐烂的骨骼。  “等一下。”身躯庞大的弗兰博这时忍不住胸部剧烈的起伏,“现在我终于想到了,这简直就像一个无神论者的梦。”  “天主呀!”棺材边那个人喊道,“他可是没有脑袋的!”  其他两人都还僵直地站着时,布朗神父突然表现出令人惊愕的关注神色。  “没有脑袋!”他重复道,“没有脑袋!”好像他期待的本该是缺少其它器官。  一个无头年轻人藏在这个城堡里,或者一个无头的男人在这些古老的大厅里或者古怪的花园里漫步。这些傻气十足的景象好像全景画一样闪过他们的头脑。但是即使在这令人发僵的一瞬间,这个故事也没在他们的思想上生根,因为太不理智。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波澜宏伟的松涛和空中尖啸的风声,像几头筋疲力尽的动物。他们的思想已经从脑筋中脱缰而去。  布朗神父说:“有三个没头脑的人站在一座挖开的坟墓周围。”  伦敦侦探面色苍白,张开嘴要讲话。然而就像一个乡巴佬张着嘴那样。风的一阵长啸撕破了夜空。他望着他手中的斧头,仿佛不是在他手里,于是任凭它落到地下。  “神父,”弗兰博用他很少用的婴儿似的声音说道,“我们怎么办?”  朋友的回答来得像发射炮弹那么迅速。  “睡觉!”布朗神父大声说,“睡觉!我们这条路走到头了。你们可知道睡觉是怎么回事吗?你们知道每一个睡觉的人都相信天主吗?这是一件圣事,因为它是信与德的行为结合,是我们的粮食。我们需要这么一件顺乎自然的圣事。有些很少落在别人头上的事落在了我们的头上,也许最坏的事才会落在别人的头上。”  克雷文张开的嘴合拢来说:“你是什么意思?”  神父回答的时候头转向城堡:  “我们发现了真相,但这真相却没有意义。”  他在他们前面走下小路,脚步前后错乱,这在他是很少有过的。他们回到城堡后,神父果然就立即酣然入睡了。  布朗神父尽管对睡眠致以了神秘的颂扬,他却是除了沉默的园丁之外,比任何别人都起得早的人。他抽着大烟斗,注视着这位国艺专家在家庭菜园里无言地劳动。快到天亮的时候,惊心动魄的风暴停息了,代之以哗哗不休的大雨。园丁似乎想和他讲话,但是一眼看到侦探,就沉着脸把铲子插进一块菜园圃里,只说了几句有关早餐的话,就沿着一行一行的白菜走去,把自己关进厨房里。“他是个令人钦佩的人,”布朗神父说,“他种的土豆让人惊奇,不过,”他以不抱成见的慈悲心又说,“他也有他的错误,我们谁没有错误?譬如说,他的这一行就没有挖得匀称。”他突然在一个点上跺起脚来,说道:“这里的土豆我很怀疑。”  “为什么?”克雷文问。让这小个子神父的好新癖给逗乐了。  神父回答说:“因为园丁自己对它也怀疑。他在每个地方都很有秩序地下铲子,只有这里没下。这里想必有个特别出色的土豆。”  弗兰博抄起铲子,迫不及待地插进那个地方,翻起一铲子上,带起一个看来不像土豆而有点像煮得过火的怪异的蘑菇。但是它碰到铲子,发出了不会听错的咋哒声,像个球一样地滚动,龇牙咧嘴地对着他们。  “格伦盖尔伯爵。”布朗神父哀伤地说,面色沉重地向下望着那个头骨。  沉思了一会儿之后,他从弗兰博手里拿过铲子来,说道:“我们得再把它藏起来。”然后把头骨拨进土里。神父的矮小身躯和大脑袋靠在铲子的大把上,铲子硬挺地插在土里。他目光茫然,额头上满是皱纹,喃喃地说道:“但愿能悟得出这最后一件怪事的意思。”说着身子靠在大铲子把上,手抚前额,就像人们在教堂里做祈祷时那样。  四周的天空都亮了起来,一片银蓝色。鸟儿在小花园里的树上唧唧啾啾,声音响亮,仿佛在跟自己讲话。但这三个人却沉默无言。  “唉,我完全放弃,”弗兰博最后吵吵嚷嚷地说,“我的脑筋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算到头了。鼻烟,扯坏了的经本,还有这个八音匣里的玩艺儿——怎么——”  布朗猛地抬起前额,不耐烦地拍打铲把,这对他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兄弟哦,行了,行了。”他叫道,“所有这些都是一清二楚的。我今天早上一睁开眼就对鼻烟啦,钟表机械啦,全都明白的。从那时起,我从园丁身上弄清楚了。这个园丁既不那么聋,也不像他装的那么傻。那些零散的东西没有错误。我也误解了那本撕坏了的弥撒经本,那没有什么罪恶意图。这是最后一件事。挖墓,偷走死人头——肯定有罪恶意图吗?这里边肯定有魔法吗?这和鼻烟、蜡烛这些十分简单的事联系不起来。”他大踏步地来回走动,情绪低沉地抽着烟斗。  “我的朋友,”弗兰博自嘲式地说,“你对我得小心点,要记住我曾经是个罪犯。这个庄园的最大好处就是它的荒凉,我可以自己打定主意,想什么时候行动就立刻行动。等待这种侦探方法,对我这个没有耐性的法国人来说是受不了的。我一生,好也罢,坏也罢,总是立刻就要干起来。我总是第二天早上就决斗,我总是当时付清了账,从来就不推迟去看牙医——”  布朗神父的烟斗从嘴里掉出来,落在砂砾路上跌成三段。他站在那儿,眼珠滚动着,十足一副白痴相,“主啊!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呆瓜啊!”他继续说,“主啊!什么样的呆瓜啊!”然后多少有点像醉了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牙医!”他重复道,“思想陷入深渊六个小时,全是因为我没想到牙医!这样一个单纯、美妙和宁静的想法。朋友们,我们在地狱里过了一夜,现在太阳升起来了,鸟儿在歌唱。牙医的光辉形象给世界以安慰。”  “我要把这弄个明白,”弗兰博大步向前喊道,“即使使用宗教裁判所的酷刑,也要弄他个明白。”  布朗神父现在只想在阳光照耀的草坪上跳舞,想像个孩子一样欢呼喊叫,他尽力抑制住了这似乎是一时的情感冲动。说道:“哦,让我再蠢一点吧。你们不知道我曾经多么地难过。现在我明白了,这件案子里根本没有大不了的罪恶,只有一点精神错乱,也许——谁去管那些!”  他又转了一圈,然后庄严地看着他们。  “这不是一个犯罪的故事,”他说:“而是一个奇特得变了形的真诚品质的故事。我们也许是在和世界上的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呶,这个人凡是他不该得的,他分文不取。这是原始生活逻辑的一个典型,也曾经是这个民族的宗教。”  神父接下说道:“当地关于格伦盖尔家族有这么两句古老的话:    像夏天的树那样有活力  格伦盖尔祖先有赤金  这既是照字面讲的,也是隐喻。这不仅仅是说格伦盖尔家的人寻求财富。从字面讲,他们聚集了黄金也是真的。他们收集了一批黄金装饰品和黄金器皿。实际他们是群吝啬鬼。他们的财迷已成天性。从这一事实的启发,可以贯穿于我们在城堡里所找到的一切。钻石不在金戒指上,蜡烛没有金蜡烛架,鼻烟没有金鼻烟盒,铅笔没有金铅笔盒。一根手杖没有金把手,有钟表机械而没有金表,也没有金钟。一切听起来都像是发疯,圣像上的光环,弥撒经本上天主的名字,因为都是真金的,所以都被取走了。”  当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讲出来时,花园似乎亮了起来,在越来越强的日光下,草儿一片欣欣向荣。弗兰博在他的朋友继续讲述时,点燃了一支烟。  “都被取走了,”布朗神父接着说,“是拿走——不是偷走。强盗从来不会留下这样的谜。强盗会拿走金鼻烟盒和所有鼻烟,拿走金铅笔盒和所有的铅笔。我们得对付的是一个有特殊良心的人,但肯定是有良心的人。今天早晨,我在那边的家庭菜园里,找到这位狂热的道德家,从他那里了解到了整个的故事。  “已故的阿奇巴尔德是格伦盖尔家出生过的最接近好人的人,他的坚定不移的道德观使他成为一个适世者。他对他父辈的不诚实心中感到忧郁不快,因此,不知怎么的,他扩而大之,把所有人都看作不诚实。更特别的,是他既不想当慈善家,也不从事施舍。他发誓说,如果他能找到一个完全正直的人了,那么格伦盖尔城堡的所有的黄金,就都是这个人的了。既然对人类产生了这样的看法,他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一点也不希望与人往来。有一天,一个耳聋又似乎有点愚蠢的男孩从远处的一个村庄给他带来一封延搁已久的电报。格伦盖尔一时高兴,居然给了他一个新法哥①,至少他认为他是这样做的。但是,当他再翻查他的零钱时,发现那法哥仍然还在,而一个沙弗林②却不见了。这一意外之事使他对人类的整个前景加以嘲笑。在他心中看来,这孩子会表现出人类的贪婪来。其反应二者必居其一,或是从此不见了,成了一个偷钱的贼;或是以道德诚实的面孔,带着沙弗林回来,以图得到报酬。小人啊小人,十足的小人。但在那天半夜,格伦盖尔爵爷在床上被敲门声吵醒,他是独居的——不得不亲自给那个聋子白痴开门。白痴带来的不是那个沙弗林,而是不多不少十九个先令,十一个便士,三个法哥。    注:①法哥:英国旧币制单位,一法哥值四分之一便士。——译者  注:②沙弗林:英国旧币制之基本单位,即一英镑。按照英国旧货币制度4法哥=1便士,12便士=1先令,20先令=1英镑或1沙弗林。——译者  “于是,这一行为的一丝不苟的性质,像一团烈火,留在了他狂热的脑子中。他曾经发誓要找到一个诚实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他立下一份新的遗嘱,那文件我看到了。他把这个刻板的年轻人带到他那被忽略的大宅邸,训练他,使他成为他的唯一仆人,并通过一种奇怪的方式,又成为了他的继承人。不管这个奇怪的人懂得些什么,他绝对懂得,他的爵爷有两个坚定而不可移的主意,第一,这份权利证书就是一切;第二,他本人得了格伦盖尔的所有的黄金。至此为止,整个故事就是这些,也就这么简单。他把这宅邸里的所有黄金都拿光,但严格地遵循非黄金一丝不拿的命令,就连一丝鼻烟也不拿。他从旧圣像上的弥撒丝本上剥下金叶,其余完全不动。这些我都明白了,但是我不明白头骨是怎么回事,我对把人头埋在土豆地里实在感到不安。这使我受不了。直到弗兰博说出那两个震醒梦中人的字眼——两个可爱的字眼‘牙医’,它当时像仙人的笑声一样的突然在我耳畔响起。  “这就对了,他是要把牙齿上的黄金取下来之后,才把头骨送回棺材里去。”  同一天早上,弗兰博穿过山峰的时候,又看到了这个怪人,这个一丝不苟的守财奴,正在挖那个受到亵渎的土豆园地。围着他脖子的花格呢披风在晨风中飘动,暗淡的高顶礼帽戴在头上。第二十章 撒拉丁王子的罪孽王子轻蔑而自信地舞着剑,西西里人的出招则无不隐含杀机。如此精彩的剑术在熙熙攘攘的竞技场中也属罕见,而在这条芦苇河的一座被人遗忘的小岛上,却是不光闪烁,剑气逼人。  弗兰博离开他在威斯敏斯特的办事处,外出休假一个月。他选择了一只小帆船,决定在船上度假。船非常小,许多时间里只能当做划艇来用。他是要在东部某郡的小河上去度过他的假期。让船航行在这细长的河流上,晃眼看来就好像一条魔船在陆地上行驶,穿越草甸与田畴,平滑地径直向前航行。这条船仅仅适合两个人使用,船上也只够放上必需品。于是弗兰博按照自己特殊的人生哲学,在船舱里贮备了自以为需要的东西。显然,这些必需品可以自动地归为四类:罐装的鲑肉,如果他想吃东西的话;子弹上了膛的左轮手枪,如果他要自卫的话;一瓶白兰地,大概是害怕晕倒而用以提神;最后还有一名神父,也许是担心自己会突然死掉而带上个伴儿,以便临时好做弥撒。这样,弗兰博就带着自己的轻便行李,沿着诺福克郡的小河,缓缓地一路向下游行进,目的地是布罗兹。航行期间,他愉快地观赏着岸上的花园和草坪,陶醉于水中倒映出的高楼和村庄,有时他泊住船,在某个河湾港汉里钓钓鱼,但从某种程度说,他的船始终是紧靠着岸边在行驶。  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那样,弗兰博的休假没有任何目的;但是,也正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那样,他,有他的行动理由。这次旅行,他有一半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他把这个目的看得很严肃,如果成功了,那将给他的假日增光添彩,但由于他同时也把这个目的看得很淡,所以即使失败了,也不至于扫了他的兴头。他的这个目的就是: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江洋大盗,在巴黎出尽风头的时候,他常常会收到疯狂的支持、谴责,甚至是求爱的信。他对这些信一概置之不理,但其中的一封不知怎的留在了他的记忆里。那仅仅是一张名片,装在一个盖着英国邮戳的信封里。在名片的背面用绿色墨水写着一段法文:“如果有一天你会引退,而且成为受人尊敬的人,那么来看我吧。我想结识你,因为我已经结识了同时代所有的伟人。你让一个侦探去逮捕另一个侦探的本事,是法国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名片的正面规规矩矩地刻着:“撒拉丁王子,于诺福克,芦苇岛,芦苇斋。”  当时,弗兰博只弄清楚了这个撒拉丁王子曾经是意大利南部的一位才华横溢,受人欢迎的人物,除此之外,也就没有过多地在意他了。据说他年轻时曾经与一名上流社会的贵族夫人私奔。在他的交际圈子里,这种越轨行为并未引起多少震惊,但这一事件到底还是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那是因为另一起悲剧:即据说是这位夫人的丈夫不堪受侮辱而自杀了,似乎是在西西里跳了屋。之后,王子在维也纳住了一段时间,但他近些年好像是在永无休止的旅行中度过的。当弗兰博也像王子一样离开了名流如云的欧洲,到英国定居下来时,便冷不了地想到要去诺福克郡的布罗兹,出乎意料地拜访一下这位闻名于世的流亡者。他不知道他能否找到那个地方,因为实际上那是一个极小的,被人遗忘的角落。然而结果是,他比自己预期要快得多地找到了那个地方。  一天晚上,他们把船泊在一处岸边,岸上长满了高高的草本植物,还有一些修剪了枝头的低矮树丛。划桨的疲惫使他们很快就睡着了,而另一件事却又使他们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过来了。因为一轮柠檬色的大月盘正向他们头顶上方肥硕高大的草丛缓缓落下;天空是一片鲜艳的蓝紫色,虽是夜空但却很亮。两个人同时回想起了各自的孩提时代,想起自己像小精灵鬼似地欢蹦乱跳,去淘气,去冒险,任随那繁茂的杂草丛像树林一样把他们淹没。此时,在下沉的月亮的衬托下,雏菊花丛似乎显得格外硕大,蒲公英也变得历历醒目。这无形中让他们想起了儿童室糊着图画的墙裙。河床的下沉足够将他们降到灌木丛和花草的根部以下,他们必须抬起头向上望,才能看得到草丛。  “天哪!”弗兰博说,“我们像是到了仙境。”  布朗神父笔直地坐着,突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的朋友温和地注视着他,询问他出了什么事。  “编中世纪民谣的人,”神父答道,“比你知道更多关于神仙的故事。有时发生在仙境里的不仅仅是好事。”  “哈,胡说!”弗兰博说,“只有美好的故事才会发生在这圣洁的月光下。我赞成现在继续往前走,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他们会死掉,然后腐烂,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月亮,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心情。”  “好吧,”布朗神父说,“我从没说过闯仙境就总是错误的,我只是说这可能会有危险。”  他们沿着波光粼粼的小河缓慢地行进;亮丽的紫罗兰色的天空和淡黄色的月光渐渐地暗淡下去,融入广阔而透明的天宇,这预示着黎明的曙光就要来到。一缕缕五彩的霞光最先把地平线从头至尾地撕裂开来,给那愈来愈辽阔的口子渲染上红色、金色和灰色。这时,正前方河畔朦朦胧出一个小镇或村庄,它的黑色轮廓将霞光从中间截断。这时天已放亮,当他们来到这座滨水的小村庄的悬檐和小桥下面时,周围的一切便都清晰可见了。这里的房子屋檐伸出很长,深深地俯向河面,仿佛一大群黑牛和红牛在饮水。晨曦逐渐扩展开来,天色愈显明亮。当他们尚未在这宁静的村庄码头和小桥上发现任何活物的时候,白天就已经悄然莅临于人世之间了。最后,他们见到了一个只穿着衬衣没穿外套的人,表情温和,富态雍容,一张脸圆得像刚下山的月亮。拖长的下巴上,一把红色的大胡子向外发散。潮水缓慢地上涨,那人就依傍在岸上的一根杆子上,伫立着一动不动。  弗兰博不想引起那人对自己的猜疑和分析,于是一冲动,便从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站起来,向那人喊叫,问他是否知道芦苇岛和芦苇斋什么的。那位富翁笑得比刚才更加灿烂些了。他抬起手,指指小河前方的那个汊湾,弗兰博没再说话,船继续往前滑行。  船驶过了许多诸如此类的青草密布的汊湾与河段。就在他们快要感到这种搜索行进很单调时,船突然招过一个急转弯,眼前顿现一泓清池,渐渐驶入一大片宁静的河塘,或者说叫湖面吧。俩人本能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这浩浩一派的,以灌木丛镶边的水面中央,兀然出现一个狭长而低浅的小岛,岛上有一座狭长而低矮的房子,或者说是一座平房。房子以竹料或其他某种坚韧的藤条建成。用作墙壁的竖直的竹条是一种惨淡的黄色,而倾斜的屋顶则是暗红色,甚至是褐色。这样的色调搭配丝毫不使这细长的竹屋显得重复单调。清晨的微风吹得岛上芦苇沙沙作响,风儿在这奇特的肋骨状的竹屋里唱歌,仿佛那竹屋是一支硕大的排萧。  “千真万确!”弗兰博惊叫道,“就是这个地方,总算找到了!这儿就是芦苇岛,如果真有这么个地方,而这座房子就是芦苇斋,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我简直相信那个大胡子胖子是个仙人。”  “也许吧,”布朗神父公正地评判说,“但如果他真的是个仙人,也不会是好神仙。”  神父的话还没说完,性急的弗兰博就已在呜呜作响的芦苇丛中将小船泊上了岸。他们登上那个狭长而怪异的小岛,站在了这座古老而静谧的房子旁边。  房子背朝着小河和岛上唯一的趸船;大门在另一面,正对着岛上的花园。因此,来客要到达正门,就必须紧贴在低矮屋檐的下面,经过一条几乎绕房屋三面而过的小径。俩人从不同的三面墙上的各个窗户望进去,看到的是同一间细长的、光线充足的房间,墙壁上嵌着浅色的木板,里面有很多面镜子。屋内那架式看上去似乎正在为一顿精美的午餐作准备。他们终于绕到正门,看到门口两侧摆着两只青蓝色的花钵。给他们开门的是个男管家,瘦高个儿,面色阴沉忧郁,无精打采。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道,撒拉丁王子不在家,不过估计一个小时左右就会回来,屋内的摆设就是为他和他的客人布置的。弗兰博递上那张绿墨水涂写的卡片,只见阴郁的男管家那羊皮纸般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生气,他用一种虚弱的谦恭语气,暗示要两个陌生人留下来。“殿下随时都会回来,”他说,“如果他知道错过了他邀请的客人,他会很失望的。他总让我们为他和他的朋友们备一份冷餐,我想他是乐意二位留在此处用膳的。”  弗兰博受好奇心的驱使,决定冒一点险,于是温文尔雅地表示了赞成,那老人便礼貌地领了他们进入细长的,嵌着浅色木板的房间。屋内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只有一点不太寻常,窗子很长,开得很低,而且排列得相当奇特,还有许多同样长而低矮的长方形镜子。这些镜子使房间看上去显得明亮但不实在,让人感觉好像是在室外用餐。墙角挂着一两幅祥和的图片,其中之一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另一张则是两个长头发男孩的红粉笔素描。弗兰博问男管家那个士兵模样的青年人是不是撒拉丁王子,管家短促地回答了一声“不,那是王子的弟弟,史蒂芬·撒拉丁上校。”他说道。尔后老管家突然缄口不言了,仿佛对交谈完全失去了兴趣。  午餐伴着精致的咖啡和烈性甜酒,渐渐进入尾声。饭后,两个客人游览了花园,参观了图书室,结识了房子的女管家——一个黝黑俊俏的女人。她举止颇有些高贵,仿佛是一位出身富贵的圣母。这所房子里似乎只有她和男管家是王子以前在外国的府邸中保留下来的,其他仆人都是女管家在诺福克镇上新招来的。这女人被称作安东尼夫人,但她说话略带意大利口音。弗兰博确信,安东尼是某个拉丁名字在诺福克的土叫法。男管家身上也略微透出一些外国气息,但他的口音和举止都是英国式的,就跟许多上等人家的训练有素的男性仆役一样。  房子尽管精巧别致,却明显地透着一股奇怪的忧伤气息,时间在这儿仿佛停滞了。房子奇长,窗户特多,使得房间里阳光充足,但那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阳光。尽管房子里有多种声音,人们的谈话之声、觥筹交错之声、仆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等等,但人在房子里,却还始终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低沉的河流呜呜声,如述如怨,如悲如泣。  “我们拐错了弯,走错了地方,”布朗神父凝视着窗外青灰色的芦苇丛和泛着银光的湖面说道,“不过没关系,一个好人哪怕身在一个坏地方,也可能做出一些好事来。”  布朗神父虽然平日不爱说话,却是个感情特别细腻的人。在芦苇斋度过的这不多但却又漫无止境的几个钟头里,他对芦苇斋的秘密,竟不知不觉地比他的朋友思索得更深邃一些。他知道适度沉默是保持友好的诀窍,乃至在闲聊当中也是至关重要的。于是神父几乎一言不发,但他却从他刚结识的人们那儿,了解到他们所能告诉他的一切。男管家的确生来沉默寡欢,不苟言笑。他对他的主人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近乎于原始的爱。据他说,他的主人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对待。而罪魁祸首似乎就是殿下的弟弟,因为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老管家瘦削的尖下巴就会拉得更长,从鹰钩鼻子里挤出一丝冷笑。史蒂芬上校,很显然是个一无是处的浪荡子,从他好心的哥哥那儿榨取了成百上千的家产,害得他不得不放弃安逸的生活到这儿来隐居。这就是男管家保罗所能透露的一切;保罗显然是一个耿耿情怀,忠贞不贰的好管家。  意大利女管家则比较健谈些。布朗神父觉得她对现状有些不满意。谈到她主人时,她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尽管也保留着某种敬畏。当弗兰博和他的朋友正站在镶满镜子的房间里,审视那两个男孩的素描像时,女管家突然因为家务活走进屋来。这间亮堂堂、镶满镜子的房子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任何人走进来时,都会同时在四五面镜子上被反映出来。布朗神父这时正对这个家庭作评价,他没有转身,但把嘴里说一半的话给打住了。而弗兰博正脸朝上,近距离地研究这幅画,所以没注意来人,他大声说道:“我想这就是撒拉丁兄弟吧。他们俩看上去都是那么天真无邪,很难说哪个好,哪个坏。”但这时他突然留意到了女管家的出现,便把话题转到一些琐事上,尔后漫步踱到花园里去了。布朗神父却仍然注视着红粉笔素描像,安东尼夫人则注视着他。她有一双蕴含悲伤的棕色大眼睛,橄榄色的脸庞上显露着好奇的惊异,这种惊异让她很痛苦,就像人们怀疑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和意图时所表现出的那样。也许是神父的衣着和信条,触动了她对南方故国的不无忏悔的记忆。也许是她认为神父知道得比他表现出来的还多吧,她用一种压低了的声音,仿佛是在对一个同谋者窃窃私语,说道:“你的朋友是对的,在某种程度上,很难说两兄弟哪个好,哪个坏。噢,真的很难说,太难说,哪个是好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布朗神父说道,并开始移步。  女人向他挪近了一步,紧紧拧起眉头,猛然地俯下身来,仿佛一头竖起利角,准备战斗的公牛。  “没有一个好的,”她嘶哑地说,“上校拿了那些钱是够坏的,可王子给钱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并不是只有上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一束阳光照在神父侧着的脸上,他的嘴唇不出声地说出了一个词:“敲诈。”就在这时,女管家转过头去,脸“唰”地一下白了,她几乎晕倒。门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开了,面色苍白的保罗像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口。因为镜面玻璃墙的反射性能作怪,好像五个保罗同时从五道门进来。  “殿下刚回来。”他说。  这时,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第一扇窗户外走过来,经过阳光照耀下的窗格子时,恍若走过灯火辉煌的舞台。片刻,他闪过第二扇窗户,屋内的许多镜子连续飞快地反映出同一个大步流星,英姿勃勃的侧影。他挺拔而机敏,但头发灰白,肤色呈一种古怪的象牙黄,他有一个短短的,罗马式的鹰勾鼻,通常长这种鼻子的人都会有瘦削的长脸和尖下巴,但这些特征在他的胡须遮掩下并不十分明显。他嘴唇边的髭须比下巴上的胡须要黑得多,有点戏剧性的效果。他的穿着也同样引人注目:头戴一顶白帽子,上衣别着一支兰花,穿着黄马甲,手里握着一双黄手套,边走边拍打挥舞着。当他绕到前门时,他们听到了保罗的开门声,来者兴奋地说:“你瞧,我回来了。”就见木讷的保罗鞠了一躬,用他那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答了话。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们的谈话内容旁人听不清。然后,男管家开口说道:“是的,一切谨遵您的意思办。”于是撒拉丁王子一边拍打着手套,一边径直走进屋来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再次看到了那种奇异的现象——五个王子同时从五道门里走进来。  王子将白帽子和黄手套脱在桌上,诚恳地同客人们握手。  “见到您很高兴,弗兰博先生,”他说,“久仰您的大名,请恕我出言冒昧。”  “哪里哪里,”弗兰博先生笑着回答,“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无瑕疵成不了大名嘛,哈哈!”  王子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弄清这句话是否有具体指代。然后他也笑了,让每个人就坐,包括他自己。  “住在这儿很安逸,”他漫不经心地说,“只是无事可干,不过钓鱼感觉不错。”  神父像个孩子一样盯着他,脑子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奇怪感觉。他凝视着王子那灰白的、精致的头发卷,白里透黄的面容,和瘦削而略显浮华的身姿。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尽管有些意大利风貌,像舞台脚灯后面的人物装扮。但那种莫名的使神父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在这儿,而恰恰在于王子脸部的轮廓。神父模糊地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张脸,这感觉折磨着他。眼前这个男子好像是他的某个化了装的老朋友。突然,他想起了那些镜子,于是把他的幻觉归结成为那些镜子对人脸的复写作用的结果。  撒拉丁王子饶有兴致并技巧姻熟地将自己的注意力用在两位客人身上,当他发现弗兰博侦探喜爱运动,急于享受他的假日时,他带领着弗兰博和他的船,将他带到这条溪上垂钓的最佳地点。二十分钟后,他驾着自己的独木舟返回,马上又去图书室见了布朗神父,以同样彬彬有礼的方式加入神父的哲学爱好之中。他好像对垂钓和书籍都知道不少,尽管在两方面的知识都算不得最有启发性。他会讲五六种语言,尽管大多是每种语言的俚语。他显然在几个城市居住过,在各式各样的社会群体中呆过,因为他讲的一些最富刺激性的故事,竟然都是关于赌场和鸦片窟,澳大利亚强盗和意大利土匪等。  布朗神父知道,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撒拉丁王子,最近几年几乎都是在无休无止的游历中度过的。但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作为王子,他的旅行在别人眼里看来是那么不体面,或者说那么让人好笑。  事实上,尽管撒拉丁王子展示了他深谙世故的稳重,他身上还是辐射出了一种烦躁不安,甚至是不可靠的东西,这一点当然没有逃得过神父这样敏感的观察者的眼睛。他有一张挑剔的脸庞,但他的眼睛是狂乱的。他偶尔有些神经质的动作,就像一个醉酒的人或是瘾君子那样,要阵发性地颤抖。他不掌管家政,也不假装他有权掌管。家里的事统统交给了两个仆人,特别是男管家。保罗显然是这所房子的顶梁柱。实际上,保罗先生与其说是个管家,还不如说是个高级服务员,甚至可以说是个宫廷内侍。他不与王子共餐,但他进餐几乎和主人一样隆重。所有的仆人都怕他。他向主人征求意见是礼貌而有教养的,但却有点说不出的矜持——就好像他是王子的私人律师一样。相比之下,忧郁的女管家就逊色多了,实际上,她好像是故意不想让别人注意她,而且她只服侍男管家。关于那个敲诈兄长的上校弟弟的耳语,她只说了一半,布朗神父也没再听到更多的这种富有震撼性的传闻了。那个满怀仇恨的上校是否真地在威胁着王子,神父尚不能确定。但是一些事实表明:撒拉丁的生命安全并无保障,并且他还总在遮遮掩掩,这样看来传闻就更加可信了。  昏黄的傍晚笼罩着水面和柳树成荫的堤岸,远处传来一两声麻雀的沉闷叫声,好像是精灵在倭鼓上跳舞。王子和神父再次步入那间满是窗户和镜子的长形大厅。忧郁、不祥的预感像一朵阴云,再次掠过神父的心头。“要是弗兰博回来就好了。”他嘴里咕哝着。  “你相信命运吗?”不安的撒拉丁王子突然问道。  “不。但是,我相信命运审判日。”他的客人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王子从窗前猛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神父,他的脸背着光,整个身子陷入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的意思是:我们正站在单面花毯的反面,有些事在这儿发生毫无意义,但在其它地方则不同。在其它地方真正的罪犯才会受到惩罚,而这里看起来会经常冤枉好人。”  王子发出动物一样的怪叫,阴影中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布朗神父沉默着,但是一个甚至令他自己都震惊的新念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撒拉丁这种敏感中混杂着鲁莽的反应,难道还另外意味着什么?王子是否真的神志清醒?现在,他正一遍遍地重复着“冤枉好人,冤枉好人”,次数已经超过了人正常的感叹。  过了一会儿,神父又发现另外一件事——从面前的镜子里,他看到门静静地敞开着,男管家保罗先生正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仍是一脸苍白,毫无声色。  “最好还是现在就告诉您,”管家保罗操着一成不变的资深私人律师般的僵硬,和一种令人敬畏的口吻说道:“六人划着一条船已经停在趸船边了,船尾坐着一位先生。”  “一条船,”王子重复道,“一位先生。”他挪动着步子。  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偶尔有一两声水草丛里的鸟鸣。正在这时,一个人的侧影正经过阳光照射到的三扇窗子。一两个小时前王子也经过了那里。除了都长着鹰勾鼻外,这人的轮廓与王子的差别很大。撒拉丁戴着崭新的白礼帽,而来客的黑帽子要不是早已过时了,就是某种外国款式。黑帽下一张年轻、严肃的脸,剃过的下巴泛着青光,有点像年轻的波拿巴·拿破仑。古怪过时的打扮好像是完完整整地从他的祖辈那儿继承来的。他穿着一身蓝色破礼服,一件使他看起来像个士兵的红背心,下身着一条在维多利亚早期曾经十分普遍,但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不协调的粗纹白裤子。在这些从旧衣店里挑出来的打扮中,突现出来一张橄榄绿,极其率直的年轻面孔。  “见鬼!”撒拉丁王子诅咒着。他将白礼帽扣在头上,径直走到前门,砰地将门向外一推,使它暴露在洒满夕阳的花园里。  不速之客和他的随从已来到草坪上,像一小列军队一样站着。六名划桨手已经将船推上岸停顿好,威风凛凛地列在船边,像竖长矛一样地竖着船桨,他们肤色黝黑,有几个还戴着耳环。其中一名随从提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黑箱子,走到前面,在那个橄榄肤色的年轻人身边站定。  “你就是撒拉丁?”年轻人直声问道。  撒拉丁很不以为然地点头承认。  来客有一双猎犬一般的暗褐色眼睛,与王子那闪烁不定的灰色眼睛截然不同。这张脸似曾相识?神父又被这种感觉焦灼着。他又想起在那间布满窗户和镜子的大厅里,王子一遍遍重复一个词的情景,现在两者忽然联系到一起……“见鬼,又是那个水晶宫殿!”神父咕哝了几句,“怎么总是看到相同的东西,简直像做梦。”  “您是撒拉丁,那么我告诉您,我叫安托尼里。”  “安托尼里,”王子懒懒地重复了一遍,“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幸会。”年轻的意大利人说着,左手礼貌地摘下他那顶过时的帽子,右手却猛地击在王子脸上。这一下很猛烈,很突然,使王子的白帽子给带落,滚下石阶,旁边的蓝色花瓶也被碰掉在基座上。  但是,王子无论如何也不是懦夫。他冲过去一把扭住对手的喉部,几乎将他扳倒在草地上。他的对手一面摆脱,一面又匆匆忙忙地摆出一种形式古怪而又不合适宜的礼貌。  “好吧。”他喘着气,用英语断断续续地说,“我刚才辱没了您,现在我要求决斗。麦考,打开箱子。”  站在年轻人身边戴着耳环的人打开了箱子,取出两把钢柄钢刃、寒光四射的意大利剑,并将剑插在地上。陌生的年轻人面朝着入口站着,微黄的脸上充满敌意,两把利剑就像坟墓上的十字架一样立在草坪上;一排士兵列在后面。这情景古怪得让人想起蛮荒时代的审判庭。这一幕插入得这么快,以至于周围其他的一切还都未来得及改变——金色的夕阳余晖仍在草坪上闪耀,麻雀仍在欢跃,鸟叫声好像在宣布着微不足道但又可怕的命运。  “撒拉丁王子,”那个叫安托尼里的人说,“当我正在襁褓之中时,您就杀死了我的父亲,偷走了我的母亲;相比之下,我的父亲还要幸运一些。你杀他的手段并不磊落,但是我要堂堂正正地打死你。你和我那个罪恶的母亲驾车把父亲带到西西里的一个偏僻关口,把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然后就上了你们自己的路了。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本可以学你,但那太卑鄙了。我踏遍世界地追踪你,但一次次都让你逃走了。但是,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也是你的绝路。你现在已经在我的手里了,我给你一个决斗的机会,虽然你没有将同样的机会给我父亲。选一支剑吧!”  撒拉丁王子紧锁眉头,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而那一打击使他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蹦了过去,抓起一支剑。布朗神父也往前蹦过去,想调解这场纠纷。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加入会使事情变得更糟。撒拉丁是法国共济会的成员,一个激进的无神论者。布朗神父可以用矛盾的观点劝说他。但王子的对手却是无论神父还是其他俗人都说服不了的,这个年轻人长着一张波拿巴犬的面孔和棕色的眼睛,他的性情比清教徒还要果敢得多,他没有宗教信仰。他是一个从原始社会走出来的头脑简单的杀手,一个石器时代的人——一个石头人。  还剩下最后一个希望:把仆人们叫来。布朗神父转身跑进屋子里,然而他发现所有的下等佣人都放了一天假,上岸去了,只有忧郁的安东尼夫人独自在狭长的房间里,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但就在她转过苍白的脸,面对着他的那一刻,神父解开了这所镜子屋的一个谜。刚才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跟安东尼夫人的深棕色眼睛一模一样!一瞬间,神父好像把整个故事看懂了一半。  “你儿子在外面,”他说,没有其它多余的话,“要么他死,要么王子死。保罗先生现在在哪儿?”  “他在趸船上,”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说,“他在——他在——发信求援。”  “安东尼夫人,”布朗神父神情严肃地说,“现在没有时间讲废话,我的朋友驾船下河去钓鱼去了,你儿子的船被你儿子的人看着,现在只剩下这一只小筏子,保罗先生究竟用它在做什么?”  “圣母啊!我不知道。”说完这话,她就直挺挺地昏倒在铺着席子的地板上了。  布朗神父把她抬到沙发上,拎起一罐水泼到她身上,喊了几声救命。然后就冲到小岛码头的趸船边。但小筏子已经到了水流的中央,老保罗正在又拉又拽地往上游驶去,他的力气之大,在他这个年纪还真让人不敢相信。  “我一定要救我的主人,”他喊道,眼睛疯狂地燃烧着,“我会救他的!”  布朗神父只能注视着小船往上游挣扎,在心中祈祷,愿主保佑这个老人能及时叫醒小城的人们,除此之外,什么办法都没有。  “决斗已经打得很厉害了,”神父挠了挠蓬乱的灰褐色头发,喃喃自语,“但这个决斗里有问题,这个决斗本身就是个问题,我能肯定。但那能是什么问题呢?”  他站在水边,凝视着夕阳的绰绰倒影。这时他听到岛上花园的另一端传来冰冷的短兵相接的声音,虽小,却不容置疑,他转过头去。  在这长形的小岛伸向水面最远的海角,或者叫海岬上,决斗者已经在最外围的玫瑰花丛前面的长条形草坪上交锋了。他们头顶的暮色仿佛纯金做成的穹顶,熠熠生辉,尽管神父这时离他们很远,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同样被衬托得一清二楚。他们都已脱掉外套,但撒拉丁的黄马夹、白头发,和小安托尼里的红马夹白裤子等,都在均匀的霞光中闪闪发亮,像上了发条的两个彩色玩偶。剑光从剑尖闪烁到剑柄,就像钻石别针一样耀眼。两个人影显得很小,很活跃,而在他们的动作里隐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他们看起来就像两只蝴蝶,都试图将对方钉在木栅上。  布朗神父拼命地飞奔过去,两条腿行如旋转的车轮。但当他到达决斗场时,他发现自己来得既太迟了,又太早了——来得太迟以至不可能阻止这场决斗,更何况决斗是在那几个扶桨而立、表情严峻的西西里人的保护之下;但要想预见什么灾难性的后果,那又还太早。两个格斗士真是棋逢对手。王子轻蔑而自信地舞着剑,西西里人的出招则无不隐含着杀机。如此精彩的剑术在熙熙攘攘的竞技场中也属罕见,而在这条芦苇河中的一座被人遗忘的小岛上,却是寒光闪烁,剑气逼人。双方势均力敌,久久相持不下。一直在旁边竭力劝解的神父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照理讲,保罗马上就会带警察来,并且如果弗兰博此时钓鱼归来,情形也会有所转机,因为弗兰博的体格气力抵得上四个男人。但是,见不到弗兰博的踪影,更奇怪的是,也见不到保罗或警察要来的迹象。这里没有木筏可乘或树枝可依。他们就这样被困在了一片宽广而不知名的湖泊中央的孤岛上,仿佛在太平洋的一块岩石上一样与世隔绝。  他正这样想着,击剑声突然变得急速而短促,只见王子双臂扬起,对手的剑尖穿过他的肩胛骨刺过来。他磕磕绊绊,像翻跟斗一样转了一个大圈,剑飞脱出手,像流星一般俯冲到远处的河水里;而他自己则以天崩地陷之式往后倒,压断了一棵大玫瑰树,溅起一团红土——像异教徒献祭时燃起的香。西西里人用对手的血祭祖了亡父的在天之灵。  神父当即跪在尸体旁边,但太迟了,那已经是一具死尸。他仍然试图作一些无望的补救。这时,他第一次听到河那边远远地传来声音,然后看到一艘警船,满载着警察和其他重要人物,快速地驶近趸船,神情激动的保罗也在其中。神父满腹狐疑地站起身来,表情沮丧。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他们不早些来?”  约摸七分钟以后,岛上挤满了镇上来的人和警察。警察逮捕了胜利的决斗者,例行公事地提醒他,他所说的任何话都将被用作审堂口供。  “我再也不会说什么了,”那偏执狂的脸平静得让人惊诧,“我永远也不会再说什么了。我现在很高兴,除了被绞死之外别无所求。”  警察将他带走时,他闭上了嘴,事实上(尽管这难以置信),他除了在审判庭上承认自己“有罪”以外,的确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布朗神父看着花园里突然出现的人群,看着凶手被逮捕,看着尸体在医生检验过后被抬走,这一切好像只是一场肮脏噩梦的终结。对于这一切,他无动于衷,恍如仍在梦里。他作为证人报了自己的姓名住址,但谢绝了他们提供的返岸小船,而独自留在了小岛上的花园里,凝视着折断的玫瑰丛和刚上演了那出无法解释的简短悲剧的绿色剧场。河上,天色渐渐黑暗,沼泽岸边升起一层薄雾,几只晚归的鸟儿偶尔掠过水面。  神父潜意识(这潜意识异乎寻常地活跃)中始终觉得(尽管这毫无根据)事情并没有弄清楚。这感觉一整天都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休,挥之不去,而且用他设想的“镜面地带”效应,也不能完全解释通。他隐约觉得,自己看到的并非事情的真相,而只是一场游戏或假面戏剧。但是人们并不会因为玩游戏而被绞死或刺死。  他坐在更船边的石阶上,沉思着,却看到一艘又大又黑的帆船,顺着波光闪闪的河面悄无声息地漂过来,他一跃而起,心中感慨万千,几乎要哭出来。  “弗兰博,”神父惊叫着,只见这位运动爱好者提着渔具上岸来,神父把他的手握了又握,很让他感到惊讶。  “弗兰博,”他说,“你没有死?”  “死?”钓鱼归来的弗兰博诧异地重复道,“我为什么要死?”  “噢,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死了,”布朗神父异常激动地说道,“撒拉丁被谋杀了,安托尼里将要被绞死,他妈妈不堪这沉重打击,整个人几乎都垮掉了。而我呢?有时真不知道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过,感谢上帝,你还活着。”说着就去拉弗兰博的胳膊。弗兰博这时给弄得满脑子都是问号。  他们从趸船回到矮竹屋的屋檐下,透过一扇窗户向里看去,就像刚来时一样。屋子里灯火通明,好像故意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在撒拉丁的毁灭者像电闪雷鸣一般降临小岛上之前,长厅里的桌子就已经为晚餐摆设停当。现在,晚餐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安东尼夫人坐在桌子的下首,颇显悲伤,而上首坐着的保罗先生俨然就是东道主。保罗正惬意地饮酒吃菜,他那双模糊不清的蓝眼睛显得很古怪,但他神秘而枯槁的脸却掩饰不住满怀的喜悦。  弗兰博不耐烦地敲着窗子,猛地一下把它推开,探头进去,一脸义愤。  “好哇!”他叫道,“也许你是需要吃点东西,这个我能理解,可你竟然趁着主人在花园被谋杀的时候偷吃他的晚餐!”  “在我漫长而又愉快的一生中,我偷过不少东西,”这个古怪的老人平静地回答道,“但这顿晚餐的确不是偷来的。这晚餐、这房子、还有这花园,碰巧都是属于我的。”  弗兰博脸上显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的意思是,撒拉丁王子留下遗嘱……”  “我就是撒拉丁王子,”老管家慢慢地咀嚼着一块咸杏仁,说道。  布朗神父正看着外面的鸟,一听这话,就像被击中一样突然跳了起来,把头伸进窗户,脸色苍白得像萝卜。  “你是谁?”他几乎尖叫着问。  “保罗·撒拉丁王子,先生。”这个高龄老人彬彬有礼,边说边端起一杯雪利酒,“我是个顾家的人,在这儿过安静的生活。谦虚地说,我叫保罗,而我那个不幸的弟弟叫史蒂芬。我刚听说他死了——死在花园里。当然,他的仇人追他到这里并不是我的过错。这只能怪他生活不合常理,毕竟他不是个本分人。”  他陷入了沉默,两眼直勾勾地盯在对面女管家头顶上方的墙壁上,那女人低垂着脑袋,面色优郁。他们在她脸上明显地看到了与死去的史蒂芬相似的家族相貌的特征,然后保罗耸耸肩,微微一阵抖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但表情并没有改变。  “我的上帝!”弗兰博顿了一下喊道,“他在笑!”  “离开这儿,”布朗神父脸色惨白,“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回船上去吧,这里简直没有诚实可言。”  当船离开小岛时,夜幕已经降临。船摸黑驶入下游。为了能够暖和一点,他俩各抽一支大雪茄,烟头在黑暗中闪烁,好似船上两盏红灯笼,布朗神父拿开嘴里的烟说道:  “我想你现在应该猜出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了吧!毕竟,这是一个很原始的故事。一个人同时有两个敌人,他很聪明,他发现两个敌人比一个好对付。”  “我不明白。”弗兰博回答。  “噢,这真的很简单,”他的朋友回答说,“很简单,虽然并不清白,两个撒拉丁都是恶棍,只不过年长的王子很高明,而年轻的上校则很愚蠢罢了。这个穷军官从乞讨沦落到敲诈勒索,不知哪一天开始,他卑鄙地抓住了兄长的把柄。很明显,那不是一件小事,因为王子保罗·撒拉丁原本就很放荡,没有名誉可言,一点小过错是不会让他觉得怎样的。事实上那是个要杀头的罪过,毫不夸张地说,史蒂芬把绞索套在了他兄长的脖子上,他通过某种方式发现了西西里事件的真相,而且能够证明保罗在山谷里谋杀了安托尼里。以至王子的万贯家财看起来倒成了累赘。”  “除了这个吸血鬼弟弟,撒拉丁王子还有另一个忧虑:那就是安托尼里的儿子,在西西里事件发生时他还是个孩子。但撒拉丁知道,他在近乎野蛮的西西里受教育长大,他生存的唯一目的便是替父报仇——不是运用法律手段(他没有史蒂芬所能提供的法律证据),而是运用复仇这个古老的武器。这孩子对武器样样精通,身手不凡。等他长大成人可以施展技艺的时候,撒拉丁王子便开始“旅游”——报纸上是这么说的。事实上他是开始了逃亡生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就像一个被通缉的罪犯,身后总有个人在穷追不舍。这就是撒拉丁王子所处的境地——形势相当不妙。为躲开安托尼里,花的钱越多,让史蒂芬闭嘴的钱就会越少,反之,给史蒂芬的钱越多,他最终甩掉安托尼里的机会就越小。然后他就让自己成为了伟人——一个拿破仑一样的天才。”  “他并没有与这两个对手继续抗衡,相反的,他出其不意地向他们同时‘投降’。就像一个日本摔跤手一样先退一步,结果却使他的敌人摔倒在他的脚下。他不再做‘环球旅行’,并让安托尼里知道了他的地址;同时他将一切都给了他弟弟,他送给史蒂芬足够的钱,满足这个弟弟对时髦衣服和舒适旅行的欲望,并且还有一封信,大意是:‘这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了,你已经榨干了我。我在诺福克还有一座小房子,房子里有仆人和一间地下室。如果你还不满足,这便是你唯一可拿去的东西了,如果想要就来吧!我可以作为你的朋友、代理人或其它什么角色呆在这里过平静的生活。’撒拉丁王子知道,除了画像外,小安东尼里没有亲眼见过他们兄弟俩,他只知道他俩长得很像,都长着又硬又刺的灰白胡子。于是王子便刮去他的胡子,静静等候。这一招果然灵验,这个不幸的上校穿着新衣服,像真正的王子一样趾高气扬地迈进这个竹房子时,也就意味着他将面对安托尼里的剑尖了。  “但是问题还有一个遗漏之处,那就是人性中爱惜荣誉的一面。对于像撒拉丁王子那样的恶魔来说,他的如意算盘经常会被一些意想不到的美德破坏——他想当然地认为安托尼里会采取一种隐蔽、残忍、很不磊落的手段来复仇。受害者要么在晚上被一刀捅死,要么被栏栅背后飞来的一颗子弹射中,一句话没留便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且不论怎样,这种可能性都不能排除。但如果安托届里像骑士一样提出决斗,那保罗王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所以当我发现他要驾船离开小岛时,他惊惧万分。他想赶在安托尼里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前光着脑袋乘敞口船逃掉。  “当然,尽管十分焦虑,撒拉丁王子却并不绝望,因为他了解他那爱冒险的弟弟,也了解那个疯狂追杀他的仇人。冒险家史蒂芬会对身份守口如瓶,因为他很乐于扮演王子这一角色,也渴望拥有一个新的安乐窝;因为他认为自己有那份运气,还有精湛的剑术。至于那个疯子安托尼里,肯定是到死都不会说出他的家五。保罗一直在河上徘徊,直到他知道决斗已经结束,然后坐下来,心满意足地品尝他的晚餐。”  “天哪,上帝!”弗兰博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一招是从魔鬼撒旦那儿学来的吗?”  “他是从你那儿学来的!”神父回答。  “绝不可能。”弗兰博断然说道,“从我这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神父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凑近雪茄烟头的微弱火光。只见上面用绿墨水写满了字。  “你还记得他最初的邀请吗?”神父问道,“还有他对你辉煌的罪犯生涯的赞美吗?他还提到‘你让一个侦探去逮捕另一个侦探的本事’?他只不过是效仿你罢了。他前后都有敌人,于是他就很狡猾,很迅速地溜到了旁边,让他的两个敌人闯到了一块并自相残杀。”  弗兰博一把从神父手里夺过撒拉丁王子的请帖,疯狂地将它撕得粉碎。  “这是我最后的余孽,”他边说边将撕碎的纸片撒向时起时伏的深色水波,“它会毒死水里的鱼。”  白色纸片的最后一丝影迹在绿波中沉下去,消失在黑暗中。微弱的,生机勃勃的晨曦改变了天空的颜色,杂草后面的月亮显得更加苍白。他们坐在船上,漂流着,静寂无声。  “神父,”弗兰博突然问,“你认为这只是一场梦吗?”  神父不置可否地微微摇头,仍沉默着。黑暗中,一丝干草和果树的清香飘来——起风了。一会儿,这种清香充溢了小船,涨起了船帆,将他们带到和风拂面的下游,带到一个幸福之地,一个善良人的安居之处。第二十一章 神秘的死亡“两只眼睛明亮,她便无恙;一只眼睛眨巴,她就沉下。”这句流行于航线上的谚语无疑是说领航员必须睁大双眼,以防航行中的不测。但佩龙家族却每每惨遭航船事故,父亲、哥哥相继遇难,接踵而来的厄运又将来临……。  布朗神父现在已没有兴致去冒险,他最近因为过度劳累突然病倒了。正当他开始慢慢恢复时,他的朋友弗兰博又带着他乘坐游艇到海上去兜风。同行的还有范肖。范肖是康沃尔郡的一位年轻律师,也是康沃尔海岸风景的热烈推崇者。布朗同去时还相当虚弱。他对这次旅行说不上很喜欢,然而他不是那种爱发牢骚或者随意沮丧的人;他很有耐心,很有礼貌。当其余两位赞叹着紫色的落日或者嶙峋的火山岩石的壮美景观时,他附和着他们。当弗兰博指着一块形状酷似龙的岩石时,他也往那岩石看去,也觉得它真像条龙;而当范肖更为兴奋地指着一块形似鸿鹄的岩石时,他也看,也表示赞同。当弗兰博对着一条河流的入海口问那是否像是仙境之门时,神父说:“是啊,真像的。”总之,不论是最重要的大事,还是最琐碎的小事,他都听着,虽然它们都是一样的乏味。他听见他们说那海岸沿线对人们而言就意味着死亡,如果他们不是经验丰富的海员的话。他也听见他们某个说锚是放在锚架上的。他听见范肖说到处都找不着他的雪茄烟嘴,他也听见领航员讲授着他的经验之谈——“两只眼睛明亮,她便无恙;一只眼睛眨巴,她就沉下。”他听见弗兰博对范肖说,无疑这谚语是说领航员必须睁大双眼,而且动作要敏捷。他又听见范肖对弗兰博说,奇怪的是它不是那个意思;它的意思是讲如果领航员看见海岸上的塔灯一前一后,从远处看似乎正好并排着时,那他们就走在安全的航道内;但如果一只塔灯被另一只塔灯挡住,因而看起来只有一只时,那他们的船恐怕就要触礁了。他听见范肖说在他的家乡,诸如此类的离奇的寓言或者谚语俯仰皆是,那是一片浪漫的国土;他甚至把康沃尔的这部分地方同德文郡对立起来,称它是伊丽莎白时期航海技术最为卓越的地区。他又说,在这些海湾和小岛间曾诞生了许多杰出的船长,而相比之下,航海家德雷克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又听见弗兰博放声大笑,并由那“到西部去嗬!”的充满冒险气息的呼声表明:所有德文郡的男人们都希望有幸到康沃尔来居住。他听见范肖说,别傻了,那是当然的事情,康沃尔的船长们不仅以前是英雄,现在也仍然是;又说,就在那些海湾和小岛间出了一位商船船长,现在已经退休,浑身都带着那激荡险恶的航海生活留下的伤痕,而他年轻时,却已发现了太平洋上最后八个岛屿,才使得世界地图上有了它们的标记。这个塞西尔·范肖,从外表上看起来是那种喜欢粗犷和豪迈的人。他头发蓬松.皮肤红润,整个看上去像是跃跃欲试的。他有着男孩子那种虚张声势,但是又几乎有点女孩子那样的细腻和雅致。和弗兰博那宽阔的肩膀、浓黑的眉毛以及火枪手般的昂首阔步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有这些琐细小事布朗神父都听了,都看了。不过,他是像一个疲惫者听着火车轮子发出的优美的滚动声那样听的,他是像一个病人看着墙上纸的花纹那样看的。没有人能知道一个处于恢复期的病人有多少情绪的波动,但是布朗神父的意气消沉肯定和他对大海的完全陌生有很大关系。因为当那条河流的入海口渐渐临近,河面变得像瓶口一样窄,水流也平稳,空气更加暖和而带有土壤气息的时候,他看起来像是婴儿般苏醒了过来,欢快得到处张望了。他们到达那入口时,太阳刚刚下山,天空和海水看起来都还明朗,不过陆地以及陆地上的生物相比之下就显得黯淡了。但是就在这个不寻常的傍晚,空气中微微透着点异常的气息,就好像是一块熏黑了的玻璃突然从我们眼前拿开了,让人觉得那暗黑的颜色比起多云天气里的明亮色彩来还要华丽和灿烂,这倒是个少有的现象。河岸上被人踩踏过的泥地以及水塘里漂浮的泥炭看起来也不像是黄褐色,而是闪烁着红棕色的光芒。那黑暗的树林子在微风中摇动起来,但也不是像平常那样由于距离远而呈现暗蓝色,而更像是簇簇鲜活的紫色花朵在风中摇曳着一样。它们的颜色出奇地深而清晰,就像是被某种浪漫的甚至是诡秘的东西以风景的形式强加到布朗渐渐恢复的感觉上来。  对于像他们那样的小游艇来说,河水仍然显得足够的深而宽。乡村的参差的轮廓渐渐突现出来,就好像正从左右两边包拢过来一般,而那些河岸上的树林子也似乎正试图冲破牢笼,要向驾驶舱扑过来一样。小艇就这样行进着,就好像正穿过浪漫的峡谷,行到浪漫的洞穴及至来到浪漫之极的地道。但是在这种环境中,布朗焕发的想象力也没法施展开去。除了几个吉普赛人背着从林子里砍来的柴捆和柳条,正缓缓地走在河岸上而外,他几乎没有看到人的影子。然而后来看到的一个景象虽不能说是异乎寻常,但是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出现也确实有点不一般:那是一个黑头发的女人,光着头,正独自划着一轮独木舟。如果说布朗神父还觉得这两个景象新奇的话,那么,当游船行至另一个河湾看到那个绝无仅有的场面时便已把它们都忘掉了。  河水那时看来变宽了,向两边分开去;那是一个形似海鱼的长满树木的小岛把它劈开的结果。他们就那样行驶着,小岛也像条船似地以同样的速度朝他“游”了过来,那“船头”——或者说得更为确切点,烟囱什么的,奇怪地高耸着向他们靠过来。原来离他们最近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奇怪的建筑,不像是他们能想得起或是同某种作用联系得起来的东西。那建筑不是特别的高,就它的高度和占地面积而言,叫做塔楼可能更为合适。然而这塔楼看起来完全由木头构筑起来,显得极不对称而且怪异。其中一些木板和大梁是由极好的干橡木做成,而其中一些则是最近才砍下的原木,还有一些是由白松木做成,而其中大量的木梁等已用沥青涂成了黑色。这些涂黑的大梁有的弯曲着,有的以各种角度交叉着,使得整座建筑看起来杂乱而庞大。塔楼上有一两扇窗户,好像上了色,用铅条固定着,显得古朴而精致。他们看着塔楼,神情似是而非,就像是某样东西让我们隐约想起了另一样东西时的表情一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塔楼绝对非同寻常。  布朗神父即使在他困惑不解的时候,也很聪明而冷静地分析着导致他迷惑的这一切。于是他不知不觉地想到,塔楼使它感觉怪异的原因似乎来自那些参差不齐的材料所构建成的非同寻常的形状,就像看到大礼帽用锡做成或是礼服大衣用格子花呢做成一样让你觉得怪异。他肯定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那种用不同颜色的木料组合起来的房屋,不过那建筑比例也不是像这个样子呀。随后他往那黑暗的树林里瞥了一眼,迅速明白了这一切,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从树叶间的空隙里曾一度露出一座旧时的木头房子来,房屋的正面是由黑色的木板构成的,这在英格兰的很多地方现在都还看得见,然而我们大部分人都只在诸如“旧日伦敦”或者“莎士比亚的英格兰”的戏里看见过。那房屋在布朗的视线里停留了一会儿,刚好让他能看清楚。无论它有多古,不可否认的是,那是一间舒适的,保养得很好的农舍,门前有几个花坛,完全没有先前那座塔楼那样参差而怪异。和这房屋比起来,那塔楼则好像只是用它的一些废料做成的。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弗兰博问道,眼睛仍然盯着那塔楼。  范肖两眼闪亮,充满了优越感,说道:“啊哈!我想你以前没有见过这种地方吧。这就是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的原因,朋友。现在你会看到,对于康沃尔的水手我有没有夸大其辞。这个地方归属佩龙,就是我们叫他船长的那位,虽然,他还没来得及获得这个头衔就退休了。罗利和霍金斯的传说在德文郡民间已成了记忆,而佩龙则是现代活生生的现实了。要是伊丽莎白女王能从坟墓里站起来,乘着大型游艇沿河而上的话,她一定会在她所熟悉的那种房子里受到船长的盛情接待的。那房子的每个屋角,每扇窗扉,每条墙板,每块桌面都和她熟知的一模一样。她还会看到船长坐在桌旁,畅谈着那些尚待去发现的岛屿,就如同她和航海家德雷克一起用餐时的情形一般。”  “她还会在花园里发现一种奇怪的东西,”布朗神父说道,“一种让她那重见天光的眼睛觉得不舒服的东西。那座伊丽莎白式的塔楼虽然自有其魅力,然而构建了角楼,却是明显违背了那时的建筑原则的。”  “但是,”范肖说道,“那才是最浪漫、最伊丽莎白的地方。那塔楼是佩龙家族在西班牙战争中修建的,现在因为另一个原因需要修补甚至重建,过去一直都是按照旧式风格建造的。据说那屋子是彼得·佩龙爵士的夫人在这里修建的,修到了现在这种高度,她之所以选择这样做,乃是由于站在那屋顶刚好能够看见船只进入河嘴的那个湾子;她希望她的丈夫从西属美洲大陆返航回家时,她能在那儿第一个看见他的影子。”  “那你认为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布朗神父问道,“那塔楼被改建了?”  “哦,关于那个也有个奇怪的传说的。”年轻的律师范肖饶有兴味地说道,“你现在正站在一个充满离奇故事的土地上。亚瑟王就曾站在这儿,前面站着梅里和仙女们。据说,彼得·佩龙——我想他也有点海盗的习性同时又有点海员的美吧,当时正押着三个西班牙绅士航行在回家的途中,这三个西班牙人虽说成了俘虏,但是在船上却得到了宽大的待遇。彼得·佩龙爵士当时准备把他们押送到伊丽莎白的宫廷去的。但是他性情太火爆,很快便和他们中的一个激烈争吵了起来。佩龙扼住对方喉咙,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把他扔进海里去了。第二个西班牙人,据说是第一个的弟弟,立即拔出剑来向佩龙刺去,几个激烈的回合之后,两人都受了伤,后来佩龙致命的一刀刺穿了对手的身体,于是这个西班牙人便死掉了。这时,船已转入那个河嘴,靠近较为浅泄的河水了。第三个西班牙人跳过船舷,往河滩跳去,并且很快游到了岸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了。他转过脸对着那艘船,把双臂举在空中——就像是某个预言家呼唤灾难降临到某个罪恶的城市一样。他对着佩龙,以一种尖利的、恐怖的声音说道,他起码还活着,说他会继续活着,说他会永远活着,说一代又一代,佩龙家族不会在其家里看见他,但是会明显地感觉到他和他的报复的存在。说着他便潜入水中,或许被淹死了,也或许是潜了很长时间后跑掉了,总之是后来没有发现他的头发或者尸体。”  “看,又是那个乘独木舟的姑娘。”弗兰博插话道,任何话题都挡不住漂亮姑娘对他的吸引,“看起来她好像和我们一样对塔楼感到困惑不解呢。”  果然,那黑头发姑娘正划着她的独木舟静静地缓慢地驶过那个奇怪的小岛。她昂着头,凝视着那个奇怪的塔楼,橄榄色的椭圆的脸上闪着好奇的光芒。  “别管姑娘不姑娘的!”范肖不耐烦起来,“世界上多的是姑娘,但是像佩龙的塔楼却并不多。你们或许很容易想到,在那个西班牙人的诅咒之后,准是发生了不少颇具迷信和诽谤色彩的事件,同时,你们无疑也会说,轻信会把这个康沃尔的家族发生的任何意外同那联系起来。但这座塔楼曾被烧过两三次,却是事实。而且这个家族也不能说是幸运,因为至少有两位船长的亲人在海难中丧生了。我想其中至少有一位,据我所知,正好死在当年彼得爵士把那个西班牙人扔进海里的地方。”  “太遗憾了!”弗兰博突然叫了起来,“她走了。”  “你的那位船长朋友几时告诉你这些家族秘史的?”布朗神父问道。这时乘独木舟的姑娘划着船离去了,一点也没有把她的注意力从那塔楼上转到他们的游艇上来。这游艇,范肖早已把它停在了岛边。  “那是很多年前了,”范肖回答道,“他已有一段时日没有出海了,尽管他还和以前一样向往大海。至于那原因,我想这里面有个家庭协议什么的。好了,这儿就是浮码头,咱们上去看看吧。”  他们跟着他上了岛,来到塔楼下,布朗神父此时奇迹般地活泼起来了,或许是因为终于接触到了干燥的陆地,也或许是出于对对面岸上什么东西的兴趣吧(因为他往那儿瞪了好一会儿)。他们走进了一条铺着木头的大道,两边竖着略微有点灰暗的木栅栏,就像经常见到的围着公园或者花园的那种;栅栏的上面,黑色的树林来回摇动着,就像某个巨人的棺材上拂动的黑紫色的羽衣。那个塔楼,当他们走过之后,显得更为奇怪了,因为像这样的人口通常都应该有两个并列两侧的塔楼的,而且即使是这个唯一的塔楼看起来也是不平衡的。要不是因为这个不协调的塔楼,这条大道看起来就很像通往某个绅士的庭院的入口了。而且,由于大道的弯度极大,连那塔楼现在也看不见了,整个看起来有点像是比这种岛上可能有的种植园要大得多的公园。布朗神父也许因为疲倦的缘故有点想入非非,但是他几乎觉得这整个园子在不断地涨大,就像噩梦中常有的那种怪诞变化一样。总之,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神奇般的单调乏味便是唯一的特点。终于,范肖突然停了下来,指着那灰色栅栏里伸出来的什么东西——乍一看像是被束缚着的某种兽类的犄角,而仔细一看,原来那是一块略微弯曲的金属板,在渐渐褪去的暮色里闪着微弱的光。  弗兰博和所有的法国男人一样曾当过兵;他俯下身去,即刻便认出来了,他惊讶地说道:“啊,是把军刀!我想对于这种东西我很清楚:弯弯的、很重,但是要比一般骑兵用的要短些,过去主要用于炮兵及——”  他正说着,那把军刀不知怎么地突然从那裂缝中拔了出来,带着沉闷的声音落了下去,然后在栅栏的底部发出了噼叭声。然后又拔了出来,闪着微光挥过栅栏顶部几英尺高的地方,接着又劈了下去,不过像是砍得稍为高了点;军刀摇晃着拔了出来(同时伴着从黑暗里传来的咒骂声),接着又一刀砍了下去,砍在了稍为低一点的地方。然后随着一阵猛烈的脚踹声,整个松散了的方形薄木栏就飞倒在路边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出现在木栅栏上,缺口处露出黑暗里的矮木丛来。  范肖往那黑洞洞的缺口望进去,突然就惊叫了起来。“天哪!原来是你,将军,”他大声说道,“难道你……嗯……难道你总是这样无论到哪里散步总要在前面劈开一道门来吗?”  黑暗里又传来咒骂声,然后就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当然不是,”那声音说道,“反正这块栅栏都得砍掉的,它阻碍了这些植物生长,而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可以做这种事情。不过待我把这‘前门’再劈掉一些后,再出来迎接你们吧!”  果然,他又挥起了那把军刀,猛地砍了两下,劈下另一块相似的栅栏,这样,那个缺口总共约有十四英尺宽了。然后,他穿过这个从树林子劈出的门,走了出来,站在暗淡的暮色里,他那把握着的军刀上还残留着一片灰色的木屑。  他那模样即刻印证了范肖关于他是一个年老的貌似海盗的船长的话了,尽管那细节后来看来好像纯属巧合的样子。比如说,他戴了顶宽边帽,以防阳光的照射,但是帽子的前沿却直直地向上翻着,而两个侧沿则耷拉下来,伸到耳朵的下面去了。以致于那帽子新月般拱在头上,就像是海军上将纳尔森戴的那顶帽子。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蓝色夹克,扣子没什么特别,但是那夹克和白色亚麻布裤子连着看起来就像是水手的样子。他身材高大,看起来松松垮垮的,走路的时候有一点摇晃,虽不像是水手的那种摇晃,但是隐隐约约让人感觉到水手的影子在里面。他手里握着那把短军刀,那刀就像一把海军用的短剑,不过却有它的两倍大。在那帽檐下,他那鹰隼似的脸显出热切的神情,不仅因为它刮得干干净净,而且因为他连眉毛也没有,看起来就好像是他脸上所有的毛发都已脱落,也好像是那些毛发被强行在一大堆东西里给挤擦掉了。他的眼睛突出,眼神犀利。他的脸色很引人注目,同时又很有点热情的样子,让人模模糊糊想起血橙的颜色。换句话说,它不但红润,而且有一种并非病态的黄色,像霍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般闪着光芒。布朗神父觉得从未见过像他那种脸如此充分地表达出了阳光下的乡村风情的。  范肖把他的两位朋友介绍给这位主人后,便又想到那毁坏的栅栏,以及主人那充满咒骂的愤怒了。船长最初谈到花园里的这工作是必要的,恼人的,但后来便大笑起来,并以一种掺杂着急躁而幽默的口气说道:  “是啊,或许干这活时我的确有点狂暴,不过破坏真让我感到痛快。你难道不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如果你唯一的快乐便是遨游大海,去发现一些新的野蛮的岛屿,而事实上你却只能呆在这乡村海湾里的犹如池塘中泥泞的小假山一样的小岛上。当我想到我已用比这钝一半的短剑砍倒了一片五英里长的绿色有毒丛林,随后又想到我得到这儿来,把这块栅栏劈作柴火,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古老而可恶的家族内的规定时,啊,我就——”  他重又举起了那把厚重的军刀;这次他只一刀就把一处栅栏从顶劈到底了。  “我就感到痛快!”他说完便笑起来,一面愤怒地把碎块扔到了小道下面几码的地方去了。“走,咱们到屋子里去,你们得吃点东西才是。”主人邀请道。  船长的房屋前面是一块半圆形的草坪,草坪上劈出了三块圆形的花坛,一块种着红色的郁金香,一块种着蓝色的郁金香,另一块是某种白色的、看起来像白蜡的花,几位来者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但是想那一定是很奇特的花。一个身材敦实,头发很多而且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园工此刻正在把一卷厚重的浇水用的管子挂起来。日暮的余辉就好像定在了房屋的角落里似的,照着满地的花坛里各色的花朵。在靠近那条河流的大门一边的空地上,放着一个高高的黄铜做成的三角架,架子上放着一把也是黄铜做成的大望远镜。在门厅前的台阶旁边,放着一张漆成了绿色的小桌,仿佛有人刚在那儿饮过茶似的。屋子入口处的两侧分列着两个半人形的石礅,眼睛被构成了两个小洞,据说那是南海岛屿上人们的崇拜之物。门口的棕色橡木大柱上雕刻着一些看来奇怪而野蛮的图案。  当他们正准备进门的时候,神父突然跳上了台阶旁的那张小桌子,站在那儿,从他那眼镜后面若无其事地看着橡木柱上的那些凹凸不平的图案。佩龙船长看来非常的惊讶,尽管不是特别的恼火。而范肖则被这一幕逗乐了,就像看到一个皮格米人站在台子上表演一般,于是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但是布朗神父可能既没有注意到范肖的笑声,也没有留意到船长的惊奇。  他正凝视着木柱上的三处雕刻图案,尽管那些图案已遭损毁而显得模糊不清,但在他看来似乎仍蕴含着某种深意似的。第一个图案刻的好像是某种塔式建筑物的轮廓,上方刻着某种看起来像是有尖角的彩带的东西。第二个图案要清楚些:那是一条伊丽莎白式的大划艇,底部刻着装饰性的波浪线,然而它的中部却被一块怪异的嶙峋的岩石所切断,那岩石看上去有点像是柱子本身的节疤,抑或是某种表现水涌进来的传统象征。第三个图案刻的是人的上半身,下部刻着像是波浪的线条,他的脸部已经磨光,看来没有什么特别,他的两只手臂僵硬地伸向空中。  “啊,”布朗神父眨了眨眼,低声说道,“这就是那个关于西班牙人的传说,不过刻得很简单。这是他站在海水里,举着双臂在咒骂;而另外两个则是他的两个诅咒:轮船遇难以及塔楼起火。”  佩龙带着一种傲慢的神色摇了摇头:“但是它们何尝又不像许多别的东西呢?”他说道,“难道你不知道那种半身像——比如狮子或者牡鹿的半身像——在纹章学里是很常见的吗?难道横穿那条船的线条不像是他们所说的那种锯齿状的线条吗?虽然第三个图案不是很像纹章的,但假如把它看作是顶上盖着月桂树而不是火焰的塔楼,那就更像是纹章了。实际上它看起来就像那个。”  “但看来奇怪的是,”弗兰博说道,“这些图案确实有点反映出那个古老传说的样子。”  “是啊,”充满疑虑的船长说道,“但是你们不知道那个古老传说里究竟有多少是真正涉及到那些人的。而且,关于那个传说,说法还不一致。这位范肖先生,他喜欢这类事情,他会告诉你这个故事还有其它几种说法,而且恐怖多了。其中一种说法是:我那不幸的父亲把那位西班牙人砍成了两半,而这也可以从那些图案上看出来。另一种说法是:我们家有一座满是蛇的塔楼,而且还进而细致地对那些蠕动的小东西进行说明。第三种说法认为:图案上船中间的那条曲线是按照传统方法刻的雷电的样子。但如果加以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单就最后一条来看,巧合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小的。”  “是吗,这话怎么讲?”范肖问道。  “因为,事实上,”船长冷冷地说道,“据我所知,我们家那两三条船遇难时根本就没有闪电。”  “哦!”神父说道,从小桌上跳了下来。  接着有一会儿沉默,他们只听见河水静静流动的声音。然后范肖以一种疑惑的甚至有点失望的语气说道,“那你认为根本就没有火烧塔楼这回事了?”  “当然,传闻是那么说的。”将军说道,耸了耸肩,“我不否认,其中有些故事还有目击者提供的佐证。曾有人在这一带看见了火光,那是某个人穿过树林准备回家时看到的情景,难道你不知道?也曾有一位在山坡上放羊的在把羊群赶回家时认为他看到了萦绕在塔楼上的火焰。可是,像这种潮湿而泥泞的小岛看来最不可能让人想到火焰的。”  “那个火光是怎么回事?”布朗神父突然轻轻地问道,指着河流左岸上的树林子。大家于是都紧张起来,更为好奇的范肖甚至一时惊讶得回不过神来。这时他们看见一条长而淡的蓝色烟云缓缓上升,融入到依稀的暮色里。  佩龙突然轻蔑地笑了起来。“吉普赛人!”他说道,“他们已经在这儿宿营达一周之久了。先生们,我们该吃晚饭了。”说着他转过身,就像要进屋的样子。  但是那图案蕴含的神秘阴影还在范肖心里徘徊着,他突然问道:“但是,船长,小岛附近那嘶嘶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呢?那很像是火燃烧的声音啊。”  “的确很像,”将军说道,一边走一边笑着,“那只是某条独木舟路过而已。”  船长说话的当儿,一个主管膳食的男仆出现在门口,那人穿着黑色衣服,蓄着黑色头发,一张长而蜡黄的脸。他告诉船长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饭厅看起来像是船舱的样子,不过不是像伊丽莎白时代的而是像现代的船长的船舱。饭厅的壁炉上挂着三把作为战利品纪念的老式短剑;一张棕色的十六世纪的地图上画着半人半鱼的海神以及碧波荡漾的海里点缀着的小船。不过镶板上的这些东西比起那几个箱子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箱子里装着一些颜色奇异、填充得活灵活现的鸟类标本,来自太平洋的奇形怪状的贝壳以及一些形状粗糙怪异的器械——让你怀疑野蛮人是否真用它们来刺杀或者烹煮过敌人的。然而说到颜色的怪异,莫过于船长的那两个仅有的黑人奴仆了——当然除了那个掌管伙食的仆人而外。他们一律穿着紧身黄色制服。神父善于分析的习惯告诉他,他们衣服那颜色以及他们上衣的小后摆让他想到金丝雀的模样。而且进而联想到它们的南部迁移。晚餐快要结束时,这两个仆人走出屋去了,连同他们那黄色的衣服和黑色的脸。只剩下那个负责伙食的仆人以及他那黑色的衣服和蜡黄色的脸。  “很遗憾你并不怎么看重那传说,”范肖说道,“实际上,我带了这些朋友来是想要帮助你的,他们对你们家那些事情都知之颇多。难道你们不相信那些关于你们家的传说?”  “我什么也不信。”佩龙轻快地说道,一只闪亮的眼睛对着一只红色的热带鸟的标本眨了眨,“我是一个相信科学的人。”  令弗兰博吃惊的是,他的这位教士朋友似乎已完全恢复了精力似的;他接过船长的话头,便和他饶有兴致地谈起了博物学,言语中充满了连珠的妙语以及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信息,这样一直谈到甜点心和茶水都已吃光,连那最后一个仆人也已出去了。然后神父不动声色地说道:“请不要以为我离题万里,佩龙船长。我刚才之所以谈那些并非是由于好奇,而是出于想要控制我们的谈话以求你的方便。因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不想让你那位掌管伙食的仆人听见我们谈论你们家族的那些事情。”  船长抬起了光秃秃的眉头,大声说道:“是啊,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了解到这一点的。但事实是我不能容忍这家伙,尽管我还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要辞退他。范肖对这些很了解,他会告诉你,对那些长着西班牙人的黑头发的人是有多厌恶。”  弗兰博突然重重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天啊!”他叫起来,“那姑娘不也是长着那种头发吗?”  “我希望今晚当我侄子安然返航归来时,”船长继续说道,“这一切都会结束的。你们看来很惊讶。我想如果我不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会理解的。我父亲有两个儿子,这你们是知道的。我现在仍然是条光棍,但是我那哥哥结了婚,并生了个儿子,就像我们家其他人一样做了水手,并且将继承他应有的财产。说到我父亲,他是个怪人,不管怎么说,他综合了范肖那种迷信以及我的这种怀疑,这对矛盾一直在他身上斗争着。在我最初的几次航海之后,我父亲产生了一种想法,他想这种想法不管怎么说将会证明那西班牙人的诅咒是否会实现。按照他的想法,如果所有佩龙家的人都出去航海的话,遇到自然灾难的可能性就会太大了以致不能证明什么东西;但如果我们按照财产继承的先后顺序一次去一个的话,那就会表明是否真会有什么神秘的灾难跟随着这个家族了。那是个愚蠢的想法,所以我和父亲还因为这个吵了架,吵得很凶;因为我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一心想去航海,而现在却被留了下来,按顺序排在了我侄子之后。”  “你父亲和哥哥,”神父很有礼貌地说道,“就死于海中了,我想。”  “是的。”船长喃喃道,“至于那些不幸的意外事故,人们有着各种不同的说法,而实际上他们是遇到了海难。我父亲在沿着大西洋的这道海岸线航行时,不幸撞到了康沃尔郡的这些岩石上。我哥哥的那艘船在从塔斯马尼亚岛返航时沉了船,但没有人知道那是发生在何处。他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我告诉你这完全是由于自然灾难所致,不但佩龙家的人,其他许多人也同样淹死了。航海者在谈到这两起事故时也觉得那很正常,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这片神奇的森林不知怎么却燃了起来,到处都有人看到塔楼也燃了起来。所以我的沃尔特回来时,一切就都明了了。和他定了婚的那位姑娘本来今天说是要来的,但是我担心有什么可能的耽误让她受惊,所以我打了电报告诉她听到我的消息再来。但是沃尔特今晚某个时候肯定会到的,然后升起烟——我是说烟草的烟——迎接他的。当我们打开这瓶酒庆贺他的凯旋归来时,那古老的谎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确实是好酒,”神父一本正经地举起酒杯说道,“但是,正如你所看见的,我是个十足的酒鬼。我真诚地乞求你的原谅。”因为他刚才溅了一点酒在桌布上了。他举杯而饮,然后泰然自若地放下杯子,但是他即刻惊跳了一下,因为他留意到船长身后的窗外,在那花园里,一张脸正朝里面望着——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她的皮肤黝黑,具有南方人的那种头发和眼睛,年纪很轻,然而看起来像是有点悲伤的样子。  神父停了一下,便又以他那柔和的语气说话了。“船长,”他说道,“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请让我,以及我的朋友今晚在你的塔楼里过夜吧,如果他们也愿意的话。你知道吗,只要有你在,我们什么也不用怕的。”  佩龙突然站了起来,来回地在窗前不安地走着。窗外的那张脸已即刻消失了。“我告诉你那里面没有什么的,”他大声地说道,“关于这事我倒知道一点。你或许可以称我为无神论者。我是个无神论者的。”说着,他转过身,可怕地盯着布朗神父,“这件事是完全正常的。根本没有什么咒语显灵之类的东西。”  布朗神父笑了笑。“既然如此,”他说道,“你该不会再反对我在你那‘凉亭’里睡觉吧?”  “你的想法真是荒谬之极。”船长回答道,一只手不停地轻敲着椅背。  “请原谅我的一切,”布朗神父以其最惹人喜爱的腔调说道,“包括我弄溅了这酒。但是在我看来,你好像一听说那‘燃烧的塔楼’就很不自在似的。”  佩龙船长突然又坐了下来,就像他当初站起来一样。但是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即使当他说话时,那声音也是很低沉。“你想怎么样随你便吧,不过后果自负。”他说道,“但是,难道你不能不搞那些恶作剧,而像一个无神论者那样保持理智吗?”  大约三小时以后,范肖、弗兰博以及神父就已在黑暗中的花园里游荡了。其余两位开始明白:布朗神父既无心到塔楼里睡觉,也无心到屋里睡觉。  “我想这草坪需要除草了,”他恍惚地说道,“要是我能找到一把小锄或者其它什么东西,我自己来给它锄锄草就好了。”  他们跟在神父后面,一边笑着一边劝着他;然而他的回应极为严肃,并且以一种让人恼火的喋喋不休的训诫口吻解释说,一个人总能找到某种对别人有帮助的事情来做的。但是他没有找到小锄,不过却找到了一把用嫩树枝作成的破旧的扫帚,他于是拿起那把扫帚,煞有介事地把草地上的那些落叶拂了出去。  “总有什么小事可以做的,”他傻愣愣地欢快地说道。然后他扔掉扫帚,补充道,“咱们去浇浇那些花吧。”  他们带着困惑的神情看他取下那根卷起的浇水管子。神父拖着那截大管子,带着若有所思的口吻说道,“那些黄色郁金香前面的红色郁金香,我想,看起来有一点干瘪瘪的,你们觉得呢?”  他拧开水管上的开关,水便喷射出来。那水喷得如此之直,之猛,仿佛就是射出的一长截钢棒似的。  “小心点,大力士。”弗兰博叫了起来,“啊,你把那朵郁金香的脑袋都冲掉了。”  布朗神父站在那儿,满心懊悔地注视着那棵已被冲断头颅的郁金香。  “确实我这种浇花法毋宁说是杀戮或者摧残。”他搔了搔脑袋说道,“我想,真遗憾我没有找到那把小锄,你们本该看见我用小锄的!说到工具,你有把内藏刀剑的手杖的,弗兰博,你随时都把它带在身上?那就对了;塞西尔爵士可以去拿船长扔在栅栏边的那把剑。怎么一切都显得这么灰濛濛的?”  “是河上起雾了。”弗兰博瞪着眼说道。  几乎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一个毛发长长的园工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四周都挖了堑沟的突起的草坪埂上,挥舞着草耙,以恐怖的声音冲他吼道:“快把那水管子放下!”他叫嚷道,“放下那根水管子然后回到你们的——”  “我太笨拙了,”神父语气微弱地回答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吃晚饭时还弄泼了一些酒的?”他摇晃着微微转过身来,歉意地对着园工。他的手里,水管仍在喷着水。那冰冷的水柱不巧正喷射到园工的脸上,立时水花四溅,就像爆开了一个炸弹似的。园工摇晃着后退了两步便两脚朝天跌倒在地了。  “噫,太霸道了!”布朗神父说道,满脸困惑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啊,我冲倒人了!”  他站在那儿,脑袋向前倾着,像是在看什么或者听什么似的。然后就快步朝塔楼走去,身后仍然拖着那根水管。塔楼已经很近了,然而它的轮廓显得奇怪而黯淡。  “你说的那河雾,”他说道,“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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