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场颇不寻常的邂逅布朗神父并没有加以深究,直到两天以后那位年轻人亲自驾车找到神父,请求他上车。“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他说道,“我情愿来找您而不是斯坦恩。您知道斯坦思两天前发了疯,坚持要住进刚完工的公寓大楼里,他说只是临时住住。那就是为什么那天早上我得早早地去为他开门的缘故。但这件事可以搁一搁。现在我想请您直接到我的叔叔家里去。” “你叔叔病了?”神父着急地问道。 “我想他是死了。”侄子回答说。 “你想他死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神父迅速地反问道,“找了医生没有?” “没有,我们既没有请医生,也没有找到病人……尸体都丢了,怎么好找大夫来检验。可我想我大概知道它丢在了什么地方……事实是我们已经将这事保密了两天,但是尸体确实是丢了。” “假如你能把这事从头到尾地告诉我,那样不更好些?”神父的语气相当温和平静。 “我知道这样谈论我那老叔叔的身躯是件大不敬的事情,但是人们在抓不到缰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的?我这个人可不善于隐藏。事情的全部或事情的概要,现在我先不告诉你事情的全部。让我先告诉你概要,也算是个较为详尽的概要吧,如人们常说的那样,随便的东猜西想而已。但事情的中心是我那可怜的叔叔已经自杀了。” 他们乘坐的轿车迅速地驶出城市的边缘地区,驶向城郊的树林和公园。沿着越来越密的山毛榉林子,还有半英里就是休伯特爵士那小小庄园的大门了。这座庄园主要包括一个小巧的庭园和一个装饰点缀型的花园,这一切都铺展在具有古典豪华建筑的坡地上,坡地的下边就是本地区的主要河流了。当他们到达住宅以后,亨利领着布朗神父迅速地穿过古香古色的乔治王朝式房间,来到了花园的边缘。沿着鲜花夹道的陡坡小路他们静静地向前走着,远处灰白色的河流在他们眼前尽展开来。小路的转弯处是一个高大的古典瓮型建筑物,由一些不协调的红白小花扎成的花环装饰着,布朗神父在这里突然发现坡下稀疏的树木间和灌木丛后有一些动静,就像麻雀受惊后的骚动。 远处河边稀疏的树丛中,两个人影迅速地分开了,一个很快地隐入树影,另一个朝他们迎面而来,他俩停住了脚步,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之后亨利用他沉重的嗓音介绍道,“桑迪夫人,我想您认识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当然认识休伯特夫人,但是在当时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可以说认不出她来了。她面部的痛苦和苍白像是戴上了悲剧的面罩。她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但此时她比这座老庄园和花园里的任何东西都苍老。布朗神父潜意识地回忆起从传统和阶层来分,她的确更古老些,是这座古老庄园的真正所有人。她出身于破落的贵族,借着和休伯特这位成功的生意人的联姻而使庄园又兴旺起来。她站在面前、活像一张古老的家族照片,甚至可以看成是一个家族幽灵。她苍白的脸看上去很像某些老照片上的苏格兰女皇玛丽,脸蛋椭圆而下巴微尖;在其丈夫被认为自杀和尸体失踪的情况下,她的面部表情完全看不出是自然呢还是不自然。布朗神父下意识的思维活动正猜想着刚才和她在树丛里一起的人究竟是谁。 “我想您已经知道了这条噩耗,”休伯特夫人开口讲道,沉着之下显得稍有不安。“可怜的休伯特一定是受不住那些激进分子的迫害而下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做些事情,将那些把他迫害致死的激进分子绳之以法。” “我感到十分的难过,桑迪夫人,”布朗神父表示了自己的心情,“我必须承认我现在仍然感到困惑。您谈到了迫害,您真正地相信任何人靠钉在墙上的一张纸条就能逼死您的丈夫”。 “我想除了那张纸条外,”夫人回答说,她的眉头阴沉了下来,“一定还有其它方面的迫害。” “人显得多么的脆弱,”布朗神父的话语中无不悲伤,“我从没想过他会以死来逃避被害,这是多么的不符合逻辑。” “我也有同感,”休伯特夫人表示同意,双眼阴沉地凝视着神父。“要不是他亲手写的绝笔,我可怎么也不会相信。” “您说什么?”布朗神父的心突然一跳,像一只小兔被枪击中了一样。 “我说的是真的,他留下了自己的绝笔,所以我想自杀是可以确立的。”休伯特夫人一面平静地说,一面沿着坡地高傲孤独地朝上走去。 布朗神父默默转向亨利·桑迪,四个眼镜片询问般地相互对视着。后者稍微踌躇了一下,便自以为是地讲了起来。“是的,您瞧,事实看来已经很清楚了。他是一个很好的游泳手,常常每天早晨套上浴衣到河里来泡一泡。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把浴衣留在了岸上;浴衣现在都还在那里。哦,他还留下了最后的话,说什么这是他最后的游泳,然后就去死,诸如此类的话。” “他的话留在了哪里?”布朗神父问道。 “他把它们留在了悬浮在河面的树枝上,我猜想那是他最后能抓住的东西,就在浴衣下面一点点的地方。您自己去看一看吧。” 布朗神父跑着下了最后的一段坡地,来到了河边。他仔细地观查着那棵蓬在河面上的树,其枝叶差不多就擦到了水面。当然他从光滑的树皮上看见了刻下的绝命书,十分的清晰: “最后的一次游泳,然后只有一死。永别了! 休伯特·桑迪” 布朗神父审视的眼光慢慢地移回到了岸边,直到落在了那一包红黄相间,镶有金流苏的浴衣上。他拿起包,准备把它打开。几乎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一个黑影闪过了他的视角;一个身材颇高的黑影从一棵树溜向另一棵树,似乎在跟随桑迪夫人的踪迹。神父毫不怀疑这就是夫人刚刚分手的同伴,而且他更确信这就是死者的秘书,鲁勃特·雷先生。 “当然,这可能是决定去死后留下的遗言,”布朗神父一面说,一面继续审视浴衣包。“我们都听说过把情书刻在树上;看来也有把绝命书刻在树上的。” “呃,我想浴衣口袋里一时找不到任何可写的东西,”亨利述说了自己的见解,“在没笔没纸的情况下他自然就把遗言刻在了树干上。” “听起来很像法国佬的做法,”神父对亨利的解释颇为失望。“但是我不那样认为。”一阵沉默之后,他的语气有了一定的改变: “实话实说了吧,我在想一个人即使有一大堆笔,几大瓶墨水和几令白纸,在特殊的情况下他也会在树干上刻字的。” 亨利抬眼望着他,神态很吃惊,眼镜歪架在他的狮鼻上。“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劈头问去。 “呃,”布朗神父缓缓地解释道,“我并不是一定就指邮差递送木头上写的信,或者为了给朋友写个条,你把邮票贴在松树上。事实上,一定得在特定的情况下,还得有特定的人,而且这人喜欢这种以树为中心的交流。我再重复一遍,特定的情况,特定的人。正如诗歌里所唱的那样:假如这世界是纸,大海是墨水;假如川流不息的河水是墨汁,树林里的树是钢笔和蘸水笔……” 此时对于神父放荡不羁的想象桑迪明显地感到有点毛骨惊然,是因为他觉得神父的话不可理解,还是因为他刚刚开始对此有所理解就不得而知了。 “你瞧,”神父一面说,一面慢慢地将浴衣包翻了一个转,“一个将死的人把遗言刻在树上是不可能把字写得清晰工整的。除非这人不是这个人,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正细细地打量着浴衣包的神父缩回了手,似乎手指尖涌出了些红糊糊的东西,两人的脸都变白了些。 “血!”布朗神父叫出声来;一时间,除了潺潺的流水声外,四面一片寂静。 亨利清了清喉咙,擤了擤鼻子,弄出了些很不协调的声音。然后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那是谁的血?” “哦,是我的,”神父的脸色很严肃。 隔了一会他说道,“浴衣包里有一根别针,我被刺了一下。但是我不认为你能理解这一点……针尖……哦,我想通了。”他像一个孩子似地吮吸起自己的手指来。 “你瞧,”好长一阵沉默之后他又说道,“这浴衣是折叠好的,用别针别在了一起。没人打开过它,至少在我挨刺之前没人打开过它。简单地说,休伯特·桑迪根本就没穿过这件浴衣,他更不会在树干上刻上遗言,把自己淹死在这条河里。” 斜架在亨利鼻子上的夹鼻镜咔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但除此之外他可是惊得呆着木鸡,一动也没动。 布朗神父兴高采烈地继续往下讲,“咱们又回到了刚才讲的老题目,特定的人喜欢把自己的私人书信留在树上,像印第安人和他们的象形文字。桑迪在死之前有十分足够的时间,为什么他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给自己的妻子留下一张条子?或者可以这么说,为什么这另一个人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给他的妻子留下一张条子?这是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他就不得不模仿其丈夫的字迹。现今这样的事很危险,专家们追查得非常之紧。其实,本人也很难模仿自己的字迹,何况他人的。于是乎他在树皮上刻下了遗言,全是大写字母的。这可不是一场自杀,桑迪先生。如果一定要叫做什么的话,这是一场谋杀。” 身材高大的年轻亨利倏地站了起来,像一头海怪,脚下的欧洲蕨和杂丛校也噼噼啪啪地弹射起来,接着他又蹲了下去,粗壮的脖子向前伸着。 “哦这个人不善于隐藏,”亨利说道,“可我有点怀疑这种事情的发生——你可以说,有长时间的预期吧。老实讲,在这件事情上,对于这个家伙——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可不会客气。” “你究竟指谁”神父问道,双眼严肃地直视对方。 “我是说您挑明了这是一场谋杀,我想我可以告诉您谁是罪犯。” 亨利的讲述断断续续,布朗神父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您告诉我人们有时把情书刻在树上。事实上,这事咱们这里就有;这树叶下面就刻有交织在一起的两种花押字——我想您已经知道桑迪夫人早在她和我叔叔结婚之前就已经是这座庄园的继承人了;打那时候起她和那花花公子的混帐秘书就结识了。我猜他们一起在这里幽会,在树上刻下相爱的誓言。后来,这棵幽会的大树又派了别的用场。” “那他们一定是一对很可恶的人,”布朗神父插言道。 “难道可恶的人在历史上或警方的案情录上还少了吗?”亨利有点激动地反问道。“难道不存在那些把爱情弄得比仇恨更可怕的情夫情妇吗?难道您没听说过帮助玛丽女皇谋害前夫的巴士威尔,以及所有那些有关情人的血腥传奇吗?” “我当然知道巴士威尔的传说,”神父回答道,“同时我也知道那太富有传奇性了。当然,做丈夫的有时也有那样被除掉的。随便问问,尸体被弄到哪里去了?我是指他们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我认为他们淹死了他,然后把尸体扔进了河里,”年轻的亨利有些不耐烦地哼哼说道。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说道,“河流是想象出来的最好隐藏尸体的地方;也是真正尸体最难隐藏的地方。我是讲,把尸体扔进了河,可能被大水冲进了大海这种说法理论上很容易被接受,但是如果你真的把它扔了进去,百分之九十九的结果是它不会被冲进大海里,而在某个地方被搁浅的机会是最大的。我想他们一定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来收拾尸体,否则可能已经被找寻到了。同时,如果有任何暴力的痕迹——” “干吗一定要找到尸体?”亨利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难道他们在那棵罪恶的树上刻下的东西还不能提供足够的证据?” “尸体是所有谋杀中最重要的证据,破案中十次有九次都得找到被藏匿的尸体。” 又是一阵沉寂,布朗神父继续翻弄着红色的浴衣,把它铺开在阳光下的青草上。好一阵子他连头也没抬,可他已经意识到了这里的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又有第三者加入,此时他正像花园里的一座雕像似地立着,一动也不动。 “顺便问问,”神父放低了声音,“你怎么想前几天装玻璃眼珠的那个小个子,就是给你可怜的叔叔带来一封信的那个。我觉得你叔叔读过信之后就面色不对;后来,在听说自杀的消息时我并不觉得意外。那家伙是一个低级的私人侦探,但愿我猜错了。” “哦,他有可能是吧,”亨利的回答显得有些迟疑,“家里面有时发生这种悲剧时,丈夫就雇佣有私人侦探,不是吗?我想我叔叔手里掌握了他们通奸的证据,所以他们就…” “我们不应该高声谈论,”布朗神父告诫说,“因为你家雇的侦探正在监视我们,就在身后几尺,树丛后面。” 他俩抬起头来,可不是吗,白花盛开的古典式花园中正站着那个装着玻璃珠眼睛的鬼魅,眼睁睁地死盯着他们,显得分外的可憎。 亨利迅速地又一次站起身来,看上去有点气喘吁吁。他气愤地责问那人来这里干什么,并叫他立即滚蛋。 “斯坦恩爵士说如果神父能去见见他,他将不胜感激之至,”花丛中的来人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亨利·桑迪愤愤地转过身去;布朗神父把他的气愤理解为他与斯坦恩爵士之间私人的不快。在他们返身上坡之际,布朗神父稍有停顿,似乎是在研究树干的形状以及上面从前就刻下,现在已经黯淡的象征爱情的象形文字,不过他更多的时间是花在那所谓的遗书那更宽大、更松散的字体上。 “这些字母让你想起了什么?”神父问亨利。当看到脸色阴沉的同伴摇头时,他继续说道:“它们让我想起几天前威胁要休伯特爵士命的那张纸条上的字迹。” “这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怪的事,是一个最难揭开的谜,”布朗神父一面做鬼脸,一面坦诚地说道。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神父来到刚刚装饰完毕的188号公寓,坐在了斯坦恩爵士的对面。这是上次劳资双方闹矛盾,工会工人撤出前剩下没完工的一套。公寓装修得舒服极了,斯坦思爵士正在招待他喝酒和抽雪茄。爵士的举止冷静、随便,但态度变得颇为友好,这让布朗神父吃惊不小。 “神父,您的话太言重了,我们十分看重您的破案经验。这案子不仅警察局来的侦探们,甚至我们请来的私人侦探都解决不了。” 布朗神父放下手里的雪茄,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倒不是他们解决不了,是他们没摸到案情的头绪。” “的确如此,”爵士表示同意。“大概我也摸不到这事的头绪。” “这桩案子跟其他的案子完全不一样,”神父说了下去,“似乎是罪犯故意地干了两桩不同的事,如果单独来看,任何一桩都有可能成功,但做在了一起就漏了馅。我可以相当有把握地假设,是同一名罪犯干的,他既贴出了激进分子似的格杀令,又炮制了休伯特爵士的绝命书。您可以不同意,认为那张告示完全有可能是一张无产阶级的宣言,劳工中有些极端分子确实想干掉他们的雇主,想干掉休伯特爵士。即使这是真的,那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事后他,或者他们又留下完全相反的迷魂阵,造成一个自杀的印象。但是我得告诉您,劳工谋杀一说是站不住脚的。我太熟悉他们了,我太了解他们的领袖了。您假设像汤姆·布鲁斯或者霍甘这样的人去谋害一个人,然后被新闻媒体曝光,这会给他们的组织带来多么大的损害。如果他们一定执意要干,那他们一定是疯子。不,有这样一个人,他先装成愤怒的劳工贴出威胁信,其后又扮成去自杀的雇主写下绝命书。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太让人费解。如果他能把这事当成自杀蒙混过关,那为什么开初又贴出威胁信,这不是反而帮了倒忙吗。您可以说这是事后编排出来的,因为自杀至少听起来不像谋杀那样容易引起公愤。可这两桩事夹在了一起,既引起了公愤,又诱发了好奇。他明明知道威胁信贴出之后公众的目光会在谋杀之上,可他真正的目的又是把大家的注意力从这上面引开。如果说这仅仅是一个事后想出的主意,那一定是一个没头脑的人想出来的。可我有一个感觉,这个罪犯很有头脑。您能有什么好主意吗?” “没有,但是我能跟上您的思路。我先前说我摸不到头绪,不仅仅是我不知道谁杀死了休伯特爵士,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先要把休伯特爵士的死归咎于他杀,后又将他的死归咎于自杀。” 布朗神父的脸扭结成了一团,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嘴里的雪茄烟。烟头有节奏地一暗一明,就像大脑神经在充血、在燃烧。之后,他喃喃地开了口,就像在自言自语。 “我们必须保持头脑清醒,紧紧地追下去。就像要解开思路中纠缠不清的死结。指定为谋杀和指定为自杀的确相互矛盾,一般情况下,罪犯会回避谋杀指控,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而且他非得这样去做,以至于后来编排出来的自杀故事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换句话说,当初散布出来的谋杀空气并非想制造一个杀人的指控。我是指他并不想找个人来承担杀人的罪责,他这样做一定有什么他自己特殊的原因,而且并不在乎让谁受到怀疑。总之,公开的威胁本身是非常必要的。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 神父吸着烟,闷头苦苦地思索了五分钟,然后又开口道: “除了暗示闹工潮者是杀人的嫌疑犯之外,公开的威胁谋杀还有什么作用呢?能做些什么呢?有一件是非常明确的:它刚刚是适得其反。威胁警告体伯特爵士不要解雇工人,而事实上,这是惟—一件能让他下决心这样做的事。您必须要考虑到休伯特爵士的为人和名声。当他被我们疯狂的新闻界捧为强人,当他被愚蠢的英国名流亲呢地尊重为具有体育道德的正人君子,他决不会因为一只手枪的威胁就俯首帖耳。这就像英国一年一度在阿斯科克举行的赛马会上那些戴着白帽子、插着白羽毛的英雄们,只能进,不能退,否则他自己心中美好的自我就彻底地粉碎了。这可是每一个英国绅士看的比命还重的东西。休伯特爵士不是一个懦夫;他非常之勇敢,也非常之有激情,这常常令他马到成功。那天事发时,他那常常和工人打成一片的侄子当场就大叫,说这种挑衅是绝对不可容忍的。” “是的,”斯坦思爵士说道,“我也注意到了。”他俩相互注视了几秒钟,然后爵士漫不经心地又讲道,“所以您认为罪犯真正想得到的是——” “是歇工,”布朗神父精精神神地喊了出来。“或者您愿意把它称为罢工也罢,反正工程得停下来。他需要立即这样做,让另外一批工人紧接着开进来,用廉价劳力也罢,反正那批属于工会组织的工人得立即离开。这是他真正想得到的,鬼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他达到了这个目的,而并不在乎那群激进分子背不背上一个谋杀者的罪名。之后呢……之后又出了什么事呢?我仅仅在这里瞎猜而已;我惟一能想得到的解释是他开始实施他的计划,就是他极力想使工程停顿下来后想干的事情。事完之后,他又拼命地,虽然有点前后矛盾,把注意力引向了河边,其目的就是想把大家的视线从建筑公寓那里引开。” 布朗神父抬起了头,透过圆圆的眼镜片,打量着房里的布置和家具,打量着面前这位激情不足,冷静却绰绰有余的绅士,以及他身后摆的两只箱子,那是爵士最近在公寓刚完工还没有装修的情况下就进驻时带来的。 “我想罪犯突然被公寓大楼里的什么人或事给惊了,”布朗神父又开口继续他的推理。“顺便问问,您为什么也早早地住进大楼里来了?……还有,年轻的亨利告诉我您住进大楼那天曾和他有过约会。这是不是真的?” “完全没有的事,”斯坦恩回答道,“头一天的夜里,我从他的叔叔手里得到钥匙。我也不知道亨利那天早上为什么会从那里钻出来。” “哦,”布朗神父说道,“我想我能猜到他去那里的原因……我想他正准备出门时您惊了他。” “那您同时也认为,”斯坦恩爵士灰绿色的眼睛辉光一闪,“我也是您没解的谜之一?” “我想您身上存在有两个谜。其一,您当初为什么主动从桑迪公司辞职;其二,您为什么又搬回来,而且住进了这座新修的大楼。” 斯坦恩抽着雪茄烟,若有所思。接着他抖掉烟灰,按了按面前桌上的铃。“如果您肯原谅,”爵士说道,“我还会请两个人进来。杰克逊,您认识的那个小个子侦探听见铃声就会进来,我还请了亨利·桑迪,让他等会儿来。” 布朗神父站起身,走到壁炉前,望着炉火沉思着。 “现在,”斯坦恩爵士继续道,“我不在乎回答您提出的两个问题。当初我离开桑迪公司是因为我肯定公司里面有名堂,里面有人在偷钱。我现在回来,住进了这套公寓是因为我想看到休伯特爵士之死的真相——在现场。” 个子侦探进屋时,布朗神父转过了身子,双眼凝视着地毯,嘴里重复道,“在现场。” “杰克逊先生会告诉您,”斯坦恩说道,“休伯特爵士曾雇用他找出谁是公司的蛀虫。在爵士失踪的前几天,他曾给过爵士一份报告,里面写着他的发现。” “是的,”布朗神父开口道,“现在我知道他失踪在了什么地方。我知道他的尸体被藏在了什么地方。” “您的意思是——?”主人着急地问道。 “就在这里面,”布朗神父一面说,一面用脚踩着地毯处,“就在这里,在这舒适的屋里,在这昂贵的波斯地毯的下面。” “您怎么想出来的?” “我刚刚记起来的,”布朗神父说道,“我在睡梦中曾发现过。” 他闭上了眼睛,极力想重新构成梦中出现过的画面,一面喃喃自语,像是在呓语: “这是一桩谋杀案,其关键在于怎样藏匿尸体;我想我是在梦中解决这一问题的。平时我总是在早上被建筑工地的敲击声所惊醒。而在那个特别的清晨,我迷糊中被惊醒,又倒头睡去,再醒的时候就预感到睡过了头,但事实上又没有睡过头。为什么呢?是因为那天清晨有过敲击声,虽然工地当时已经停工了。那敲击声急促、紧迫,出现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自然有所反应,但随后又倒头睡去,这是因为熟悉的声音并没出现在平时习惯的时间。现在想一想,罪犯为什么要工地上所有的工作都突然停下来,等待新工人进场。这是因为如果老的一批工人第二天再来,他们会发现夜里有人加了班,赶了工。只有他们才知道昨天工程的进度,只有他们才知道昨天夜里有人浇灌了水泥,铺平了地板。这人必定懂得整个工艺,必定和工人们混得烂熟,偷学了他们的技术。” 在布朗神父讲述之际,门被推开了,一个头突然伸了进来。这是安装在粗壮脖子上的一个小脑袋,他正透过镜片,对着屋里的人眨巴着双眼。 布朗神父眼睛望着天花板,自顾自地讲下去,“亨利·桑迪自称他这个人不善于隐藏。但是我认为他太过于自谦了。” 门边的人转过身,顺着过廊迅速地溜走了。 “这些年来,他不仅成功地从公司偷走了不少钱,”神父的神态心不在焉,“而且当他的叔叔发现了他的偷盗,他就对他下手,并以一种最为新颖的方式把他的尸体藏匿起来。” 在此同时,斯坦恩又一次重重地、长长地按了一次铃,铃声刺耳。已紧随在亨利身后的小个子侦探突然被击倒,像电影里的人物似的机械地向前滚动。布朗神父身子倚在阳台上,向下面望去。亨利像子弹一样射出前门,飞奔而去;街道上五六个人从栅栏后,灌木后跃出,像网一样散开,紧追不舍。布朗神父只是找出了案情的主要线索。一切都发生在这套公寓里:亨利在这里掐死了叔叔休伯特,把他的尸体藏在了坚固防漏的水泥地板下。为做到这一点,他不惜把整个工程都停了下来。被浴衣包里的别针一刺,神父就产生了自己的怀疑;这一刺告诉他自杀一说仅仅是布下的一个谜局,从这层意义上讲,挨一下刺也是值得的。 神父觉得他终于开始理解斯坦思爵士了,而且他喜欢和这个性格奇特的老头打交道。以前他还怪他是冷血动物,现在明白他是一个有正义感、有荣誉感、值得尊敬的老头子。正是这种正义感和荣誉感使他当初因看不惯而离开了公司,后来认识到这是推卸责任的做法,又主动地回来了,像一个努力的、令人讨厌的老侦探,住进了休伯特被害死的那套公寓。由于他的进驻干扰了罪犯的计划,在惊恐万分的情况下,亨利疯狂地安排和布置了浴衣和自杀那一套谜局。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在布朗神父回家休息之前,他再一次抬起头,扫视着面前这座高耸直刺夜空的黑色楼体;此时此刻的他记起了古老的埃及和巴比伦,以及所有那些人类所修建的、号称是永久性的建筑,可现在不都成了瓦砾散沙了吗? “我开始的评论现在看来是对的,”布朗神父喃喃地自语道。“他让我想起了法国诗人柯比有关法老和金字塔的诗句:山一般高大的屋啊,本应庇护千家百户,然而最终却成了一个人的坟墓。” (完)第七章 绿人村海军上将克雷文爵士被人谋害在海边的一个水塘里,凶手是他的下属海军上尉鲁克,他女儿过去的一个情人?还是他的私人秘书哈克,一个想借娶他女儿而达到个人发迹的年轻人?还是另有他人? 高尔夫场地和海滩平行,在暮色中渐渐披上了一层灰色。一个穿着灯笼裤的年轻人正在场地上独自玩着高尔夫球,从侧面看上去他充满活力,给人一个积极进取的印象。年轻人并不是随便地把球敲来敲去,他既热情又仔细地反复练习着某一种特殊的击球杆法,手脚麻利得就像一股小旋风。他学起这一类的东西非常之快,常常超出旁人的预期。他经常被邀请参加某些特殊的学习训练,如六星期的小提琴速成班,或者一堂课就可完全掌握法语发音的函授教程。他的生活充满新奇和冒险,正可谓春风得意。眼下他是海军上将麦克·克雷文爵士的私人秘书。将军在和高尔夫场地临界处拥有很大一所房子。年轻人并不打算当一辈子别人的私人秘书,他有自己的远大抱负,但他十分地清楚,要想不干,可还得先把这事干好了才行。不用赘述,他当然是一个优秀的秘书,以他在高尔夫球场上的干劲和敏捷,专心处理着将军那堆永远回复不完的信件。海军上将随舰出海已经有六个月,至今都还没有回来,眼下,年轻人还得独立地处理这些信件。将军曾写信说他很快就会归来,可这也不是说回来就回来的事,或许几小时吧,或许要几天吧。 年轻人名叫哈罗德·哈克。此时他正迈开矫健的步子,爬上高尔夫球场尽头的围坡,抬头掠过沙滩向大海望去。他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由于天上笼罩着乌云,海滩上的光线随着每分每秒的消逝都在减弱,他看得不太真切,只觉得像一个瞬间产生的幻觉,像一个遥远过去的梦,一个鬼魅上演的剧,是历史上发生的事。 落日余辉下的大海看上去不再是蔚蓝色的,而呈现一片墨黑色。两个戴着三角帽,挎着佩剑的人影出现在仍然光亮的西方地平线上,就像皮影戏里的人物。他们给人一个印象,似乎他们是刚刚从当年海军英雄纳尔逊的木制战舰上登陆的。如果这些是幻觉,那也不是哈克先生习以为常的幻觉。他属于自信、乐观、具有科学头脑的那一类人,更容易幻想的是未来世界的飞船,而不是过去时代的战舰。由此哈克先生得出结论,应当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定睛再度望去,确实是两个人,奇怪极了,成单行横穿过沙滩,相距约十五码的距离。两人都是现役海军军官,而且都穿着鲜艳的正式海军礼服。这种礼服除了在皇室接见等重大庆祝场合之外,没有人愿意淘神穿它。前面走的人看来像不知道后面跟得有另一个人,而且哈克一眼就从前者的高鼻梁和长胡须认出那就是他的雇主,海军上将麦克·克雷文爵士。跟在后面的人哈克不认识,但是他似乎意识到他们的穿着是和一次庆祝活动有关系。他记起了将军的旗舰是停泊在邻近的一个港口,接受某一个大人物的检阅,这就从某种角度解释了为什么他们穿得如此的庄重。看来,哈克先生知道这些军官,至少他熟悉克雷文将军。其实那两人只须花上五分钟时间就可以脱下那套军礼服,换上便装,至少换上普通的军服。至于将军为什么没这样做,作为他私人秘书的哈克也无从得知。反正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愿意这么去做,而这某种原因在随后的几周里成了本故事要揭开的谜底之一。当时海滩上空旷黝黑的景色和鲜艳的礼服形成鲜明衬托,使人不禁想起了滑稽歌剧里的布景。 沙滩上的第二人更奇怪,尽管他穿的是真正的海军上尉的服装,但是他的外表就的确奇怪,而行为就更不用提了。他走得很紧张,时快,时慢,似乎让人感到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赶上将军。海军上将有点耳聋,肯定听不见软沙地上的脚步声。但对于一个侦探来讲,他可以根据声响判断出二十种动作,比如说是在跛行,还是在跳舞。黑暗笼罩着后面那人黝黑的脸庞,一双眼睛不时地闪烁和张望,显得心境极不平静。有一次,他开始跑动,但突然间又停了下来,走得一摇一摆,散散漫漫。然后,他抽出了自己的佩剑,这可超出了哈克先生的想象:一个皇家海军军官怎么会做这样的事?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也不会这么去干呀。 哈克先生正看到紧要处,这两人已消失在了海湾的岬角处。睁大眼睛的哈克最后一眼看到的只是那黑脸的陌生人正漫不经心地挥刀砍下了一棵海属植物的头,看上去他已经不再打算撵上前面走的人了。哈克先生的脸一时变得非常地深邃,站在那里沉思了许久,然后转身插向一条大道。这是一条一端弯向海边,另一端经过将军住宅的海滨大道。 考虑到将军消失的方向,他一定会沿着这条道路而来,再回到自己的家中。高尔夫球场下,沙滩上的那条小径将在海湾岬角那边掉头转向内陆,最终汇入这条可通往克雷文大宅的大道。哈克先生兴冲冲地来到这条道上等着他的主人。但是主人显然并没有踏上归途,更奇怪的是他的私人秘书,哈克先生也没有回来,至少好几小时之内没有回来。长时间的迟到让克雷文大宅里的家眷感到不解和惊慌。 克雷文大宅是座宫殿似的乡村别墅,门前的棕榈树和门廊的石柱给大宅增添了几分光彩。可此时此刻在大宅里,盼望逐渐地变成了不安。男管家格莱斯是个脾气暴躁的大个子,此时正闷闷不响地在楼梯上走上走下;当他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的时候,显露了几分不安和急躁;他不时地透过门厅的窗户看看外面通向海边的白色大道。将军的姐姐玛里恩同样也有一个高鼻梁和一副对任何事情都嗤之以鼻的神气,她替弟弟料理家务。她很饶舌,语句却不很连贯,略有幽默感,能以类似白鹦鹉惊啼一样的尖叫来强调自己的观点。将军的女儿奥妮芙肤色黝黑,喜欢空想,经常心不在焉地保持沉默,还有一点忧伤。所以家里总是由姑妈来主持引导话题,而且从不需要任何敦促。但是奥妮芙也有突然释放出银铃般笑声的天赋,很能吸引人。 “我简直不了解为什么到现在上将都还没回来,”年长的女士说道,“邮差亲口告诉我他看见上将走在沙滩上了,和那个丑陋的鲁克在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大家都叫他上尉鲁克呢——” “大家都这么叫他,可能是因为他是一名海军上尉。”年轻忧伤的小姐偶然间想到了这个好主意,回答了她的姑妈。 “我简直不懂为什么上将没有开除他?”姑妈哼了哼鼻息,像是跟她的女佣在讲话。她为自己的弟弟感到十分的骄傲,总是称他为上将,但是她对于担任高级职位的理解是十分模糊的。 “呃,罗杰·鲁克整天绷着脸,一点不合群,”奥妮芙解释道,“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能干的水手。” “水手!”姑妈发出类似白鹦鹉惊啼一样的叹息,“他可不是我想象中的水手。在我年轻的时候人们经常唱,‘这小妞爱上了一个水手…’只管想想这些。他死板、没趣、一点没有劲头,既不能唱水手号歌,又不能跳号笛舞。” “那上将也一样不常跳号笛舞呀?”侄女沉闷地反击道。 “嚄,你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他呆头呆脑,不苟言笑,什么都不行,”姑妈点拨道,“对了,干上将秘书的那个小伙可比他行。” 奥妮芙发出银铃般动人的笑声,颇为悲伤的脸上挂上了几丝笑容。 “我敢肯定哈克先生能为你跳号笛舞,”姑妈说道,“据说他半个小时就能从书中学会它。他喜欢学这方面的东西。” 奥妮芙突然止住了笑声,抬头望着姑妈颇长的脸颊。 “为什么哈克先生也没有回来?”她问道。 “我才不管哈克先生口来不回来呢。”姑妈一面回答,一面起身望着窗子外面。 傍晚的光线早就由金黄色转成黑灰,越来越强的月光又让海岸披上了一层银白色。除了一个水塘周围突起的矮树丛和后面打鱼人的村落,长长的海岸线看上去十分平坦,十分寂静。这个名叫绿人村的村落建在海边上,在远方地平线的衬托下更显阴霾和荒凉。所有的道路,所有的地方都十分的空旷,没有一个在移动的生命。再没人看见戴着三角帽、在傍晚时分走过沙滩的人,也没人看见那个尾随其后的怪人,更没人看见在一旁观察他们的秘书哈克先生。 半夜过后,秘书先生终于闯进了家门,惊动了整个宅子。他的脸苍白得像一个鬼,和跟在身后的高大警探相比,可谓是惨白了。可不知为什么,警探那肥大、红润、毫无表情的脸比起哈克先生那张吓坏的脸来说更使人感到世界末日的来临。消息尽可能婉转地、尽可能斩头去尾地传达给了两位女主人,然而抹杀不掉的事实是克雷文将军被淹死了。尸从树丛下的水塘里被打捞了出来,全身满是肮脏的水草和浮垢。 任何了解哈克先生的人都意识到他具有极强的自我恢复能力,尽管头一天晚上他被吓得发愣,第二天一早他又处在非常良好的竞技状态之中了。他把夜里去绿人村路上遇见的警探推搡进了另一个房间进行私下的意见交流。他询问警探的方式就跟后者询问一个乡巴佬一样,好在彭斯先生性格沉稳,头脑既不聪明也不愚蠢,没有怪罪他。很快警探就显露出他并不像他看上去那么愚蠢,因为他虽然慢条斯理,可对哈克先生急不可待的询问处理得有条不紊。 “好了,好了,我想这不外乎又是一桩传统的老三件:意外死亡、自杀和谋杀。”哈克脑子里满是在‘侦探十天速成班’手册里学到的那些术语。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一桩意外死亡,”警探回答说,“当时的天色并没有黑,水塘又离那条直道五十码远,而且将军对于回家的路了如指掌。他即使故意去躺在街上的水洼里,也不会跳进那个水塘里。如果说是自杀,那可得说话负责任,我想这十分的不可能。将军性格开朗,事业成功,而且非常的富有,事实上可算得上百万富翁。当然这和此事之间没有关系,但他看上去非常的正常,个人的私生活也非常的和谐,我想他是世界上最不可能自己淹死自己的人。” “那我们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这第三种可能性。”秘书哈克降低了声音,但掩盖不了他内心的兴奋。 “我们现在可不能急于下结论。”警探的回答让哈克十分的恼火,因为他总是急着搞定每一件事。“我们得先搞清楚一两件事。比如,我们得清楚他的私人财产,这是第一件。你是他的私人秘书,你知不知道谁在这个财产的继承圈内?你有没有关于他遗嘱的信息?” “我还不至于获得将军那样的宠信吧,”年轻人回答道,“他的律师是沙特富汉大街上的威利先生、哈德曼先生和泰克先生。我想遗嘱是由他们来保存和执行的。” “那好,我想尽快地见到他们。”警探建议道。 “那我们马上就去。”秘书先生更是迫不及待。 哈克先生在屋里来回转了两转,突然,他好像又找到了新的突破点。 “尸体那边进行得怎么样,先生?” “尸体还在警察所里,史崔克医生正在验尸,报告一两个小时内就可以做出。” “越快越好,”哈克评论道,“如果我们能在律师事务所里同时见到他岂不更好?那样可以节省时间。”说到这里,秘书先生那冲动的语气突然变了调,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瞧,我想……我想替小姐,就是将军的女儿尽量多着想一下。她有一个请求,虽然我觉得是胡闹,但我不愿意让她失望。她在这城里有一个朋友,她想听听他的主意。一个叫布朗的男人,是个牧师什么的。小姐给了我他的住址。我对牧师这类人不太感兴趣,但是——” 警探点了点脑袋表示同意:“我对牧师这类人也不太感兴趣,但是对布朗神父却是大大地尊重。曾经为了几桩离奇的珠宝盗窃案,我不得不和他有过交道。他真不该是一个神父,他应该是一个警探。” “那好,”听得大气都不出的哈克先生一面说,一面从房间里消失了,“那让他也到律师事务所里见。” 于是,当他们急匆匆地穿过镇子去律师事务所和史崔克医生见面时,发现布朗神父已经坐在了那里,双手重合在那把特大号的雨伞把上,此时正和事务所里唯一的律师愉快地交谈着。史崔克医生显然也刚刚到达,正小心地把手套放进桌上的礼帽里。神父圆圆的月亮脸上表情自然开朗,眼光兴高采烈,鬓发已花白的律师正低声吃吃地笑,这一切都表明史崔克医生尚未告诉他俩有关将军的死讯。 “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布朗神父正评论着天气,“风暴天气看来已经过去。天上虽然还有大块的乌云团,可我注意到没下一滴雨。” “是没下一滴雨,”律师表示同意,他手里玩着一枝钢笔。这是泰克先生,是事务所里的第三位合伙人,“天上的云团现在都吹散了,晴得跟假日一样。”这时他意识到有人进来了,便抬头望去,接着放下了笔,站起身来:“喂,哈克先生,好久不见,身体怎么样?我听说将军很快就要回来。” “很遗憾得由我们来报告这个坏消息,”哈克的声音在屋里空洞地回响着,“克雷文上将到家前被淹死了。” 虽然神父和律师谁也没动,态度也依旧,但是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两人都盯着哈克先生,似乎一个玩笑就让他俩噤若寒蝉。然后两人相对而视,嘴里都重复道“淹死了”这个词,之后眼光再次凝结到了消息的报告者身上。接踵而至的问题掀起一阵小小的喧哗。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布朗神父问道。 “尸体是在哪里找到的?”泰克律师问道。 “是在海边的一个水塘里找到的,离绿人村并不远,”警探回答说,“拖上岸时全身都是绿色的浮垢和杂草,认都认不出来了。但是这里的史崔克医生已经——你怎么了,布朗神父?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绿人村,”布朗神父浑身一阵战栗,“我太难过了……对不起,我实在有点心烦意乱。” “神父,你心里烦什么呢?”警探问道。 “想着他被绿色的浮垢网住,”神父一面解释道,一面苦笑,笑声微带点颤抖。接着他又较为肯定地加了一句,“我想他本可能被海草网住的。” 大伙都盯着神父,自然觉得他的脑筋有些不正常。然而,下一个爆炸性新闻可不是布朗神父放出来的。在一阵死寂之后,医生开了口。 史崔克医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甚至看上去就是这样。他的个子挺高,身板笔挺,衣冠楚楚,至今仍保持了一种从维多利亚中期就鲜为人知的时尚。他的年纪虽然不算大,却蓄了一大把棕色的长胡子,悬落在西装背心上。相对来讲,除了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外,他的五官还具有一种粗犷的美,可是眼睛深处似像非像的斜视影子使这种美大打折扣,虽说他并非真是斜视眼。屋里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些,因为当他一开口,就带有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权威性,像是代表了当局。然而,他所说的仅为: “如果讲到克雷文上将被淹死的细节问题,我只有一点要补充,那就是他不是被淹死的。”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警探这次的反应相当敏捷,马上质问医生讲的话可有依据。 “我刚刚完成了尸体检查,”史崔克医生说道,“致死的原因是胸部被一把尖利的匕首捅穿了。人死之后,甚至可以说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被藏进水塘的。” 布朗神父的眼睛楚楚生动地盯着史崔克医生,他平时很少这样看人。屋里的人散开后,布朗神父在回到大街上之际,极力地与医生靠近,想跟他再攀谈一阵。刚才在屋里,警探的询问其实并不多,仅仅局限于遗嘱的事宜,而年轻秘书的耐心被老练律师的职业陈规着实地折磨了一阵。大概由于神父的老练和警探的威严,律师才没有无事生非地跟大家兜圈子。泰克先生说他完全没有必要隐藏任何事实,并且微笑着承认,克雷文将军的遗嘱很正常,很一般,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他唯一的孩子,奥妮芙。 布朗神父和史崔克医生在街上慢慢地走着,这条街道通向镇外,一直可达克雷文大宅。哈克先生兴冲冲地在前面埋头急走着,像是有明确的地方要去。而后面这两人则沉溺于他们的谈话,并不关心行走的方向。个头高高的大夫对身旁矮矮的神父说道,语气十分地隐秘: “呃,布朗神父,您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神父抬眼注视了他一下,说道:“我开始在考虑一两个可能性,主要的困难是我对克雷文将军不甚了解,虽然我跟他的女儿有点接触。” “据说,将军这种人在这世界上不是没有一个敌人的。”医生说话时面部冷冷的,毫无表情。 “我猜您的意思是这里面有一些东西很不好说?” “哦,这不关我的事,”史崔克医生急着补充道,语气有点刺耳,“他有他的脾气,记得有一次因手术问题他还威胁过要和我上法庭,后来他又算了。我可以想象他对他的下属的脾气。” 布朗神父的眼光落在了在前方远处疾走的秘书身上;在凝视的同时,他意识到了他这么急匆匆的目的。再向前五十码的地方,克雷文将军的女儿正慢吞吞地向家里走去。秘书先生很快就赶上了小姐,在余下的时间里神父只看到两个无声的背影消失在了远处。秘书先生肯定有什么令人激动的事,如果布朗神父猜到了什么,他也没告诉别人。当他来到一个街道的拐角,医生就要回家时,他再一次地问道:“我不知道您还有没有该告诉我的事情,史崔克大夫?” “凭什么我该?”医生的语气非常粗鲁,然后就离开了。留下神父在那里发愣,不知道他的意思究竟是指凭什么他该有情况,还是凭什么该向他报告他所知道的情况。 布朗神父独自一步步朝着那两位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跟去,来到上将公园路路口的时候,他被将军的女儿挡住了去路,后者是突然转身,直奔他而来的。小姐的脸色非常苍白,眼睛里闪耀出一种新的情感,虽然暂时还说不出是属于什么性质的。 “布朗神父,”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必须马上得到您的忠告。您必须听我讲,我已经别无他法。” “那是当然,”神父回答说,随便得就像街上的流浪孩向他打听时间一样,“那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谈呢?” 姑娘漫无目的地将他带到公园一个快塌的凉亭上。刚一坐在参差不齐的村房后面,她立即向神父倾诉了一切,似乎不这样做她就会晕厥。 “哈罗德·哈克刚刚告诉我一些事,可怕的事。” 神父鼓励似地点了点头,姑娘继续讲了下去,“是关于罗杰·鲁克。您知不知道罗杰?” “有人告诉过我,”神父回答道,“其他的水手都叫他快活的罗杰,因为他从不快活。看上去阴沉得像个海盗的骷髅。” “他并不是总是那样,”姑娘低声说道,“他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很了解孩提时代的他,那时我们常常在沙滩上一起玩耍。他简直是一个冒失鬼,总说要当一名海盗。我敢说他一定是他们所说的那种惊险小说读多了的人。不过他这种海盗身上总有一种诗意。那时的他真的是一个快活的罗杰。我想他是最后一名还怀有梦想的小男孩,整天想着从家里逃跑,去加入海盗。后来,他的父母不得不同意让他去当一名水手,加入了皇家海军。唉……” “讲下去!”布朗神父十分有耐心。 “唉,”诚恳的奥妮芙此时有了一分轻松感,“我想可怜的罗杰感到很失望,海军军官哪有机会像海盗一样用牙齿衔住刀子,挥舞血迹斑斑的弯刀和黑色的旗子?但是这也解释不了他的变化。他变得僵化了,成了哑巴,成了呆子,像一个到处游转的僵尸。他尽量地避开我,我想那也没有关系,一定是一些和我没有关系的悲伤彻底地击垮了他。如果,如果哈罗德讲的是真的,那这种悲伤一定是精神错乱,或是中了邪。” “哈罗德讲了些什么?”神父催促道。 “我真不愿意再把这事讲出来。哈罗德发誓出事的那个傍晚他看见罗杰偷偷地跟在我父亲的后面,开始是迟疑不决,后来抽出了他的佩剑……验尸的医生说了我父亲是被带钢尖的刀刺死的……我真不愿相信罗杰·鲁克会做出这种事情。他的沉闷和我父亲的暴躁有时会导致冲突吵架,可那也仅仅是吵架而已。我说不清我是不是在为我的老朋友辩护,他甚至对我一点也不友好,但是有些确信的事你不能不感受到,甚至对一个老相识也是这样。然而,哈罗德又发了誓,说得那样的肯定——” “哈罗德似乎经常发誓,是不是?”神父评论道。 两人好一会都没再说话,之后姑娘又开了口,音调有些变异。 “是的,他也发了另外的誓。他刚刚开口向我求了婚。” “那我应该向你道喜呢,还是向他祝贺?”神父挪揄地问道。 “我告诉他现在不行,他这个人极不具耐心。”姑娘又陷入了时有时无的高兴之中,“他说我是他的心上人,是他的抱负等等。他说他在美国住过,然而,我怎么也记不住他在什么时候谈起过美国,只记得他谈过他的理想。” “我想是因为你必须对哈罗德求爱一事有一个答复,所以你必须了解有关罗杰的事实,是不是?”布朗神父的语气非常的缓和。 姑娘惊呆了,蹙起了眉头,很快她又轻松地笑了:“哦,神父,您知道得真多。” “我知道得并不多,特别是关于你父亲的不幸,”神父神色庄重地说道,“我只知道谁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 姑娘倏地站起身来,低头盯住神父,脸色煞白。布朗神父做了一个鬼脸,继续地讲了下去:“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差点失了态,当时有人询问尸体在什么地方找到的,有人谈到绿人村旁水塘里的浮垢。” 之后,神父一把抓住那把笨重的雨伞,站起身来,心里有了新的主意。他又一次神色郑重地叮嘱道: “我还知道另外一些事情,这就是揭开这些谜底的关键,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想是些很糟的消息,但不会比你脑子里想象出来的东西更坏。”神父扣好了大衣的纽扣,掉头向大门走去,“我现在就去见一见你的那位鲁克先生,他就在海边一所小房子里,离哈克那天看见有两人走路的地方不远。我想他就住在那里。”说完后,布朗神父就向海滩去了。 奥妮芙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太沉溺于幻想之中。留下她单独一人去想象刚才从神父那里得来的暗示是很不安全的,但是布朗神父还得离开,为她的忧虑寻来最好的解药。神父因恍然大悟后的首次惊愕以及随后谈到的水塘和渔村之间到底有什么神秘的联系?这些在奥妮芙的幻觉中会形成一百种以上的可怕象征:绿人村变成了披着绿水草的恶魔,在月光下的旷野上游荡;村子的牌子变成了吊在绞刑架上的人形;水塘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水下村落,死去水手的归宿。神父还得当机立断,用像耀眼阳光般的洞察力迅速扫去姑娘心中的阴霾。对于一般人来说,神父的洞察力比起黑暗来更不能令人理解。 在太阳落下地平线之前,还会发生一些事情,它会把姑娘的整个世界再一次颠个倒转;一件姑娘潜意识的渴望会突然成为事实;它像一个梦,似曾相识,然而却超过她的理解力,让她不敢轻易去相信。罗杰·鲁克正穿过沙滩向她走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当看上去还是一个小点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来了。罗杰越走越近,她看见他黝黑的脸上因笑容和兴奋而充满生气。他直接向她而来,好像他俩之间从未有过隔阂。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说道:“感谢上帝,现在我可以照顾你了。” 她不知道她回答了些什么,但她听见自己娇蛮地质问他为什么突然变了,突然高兴了。 “因为我高兴了,”鲁克回答道,“我听到了这个噩耗。” 所有的局内人,也包括一些不完全有关系的人都汇集在通向克雷文大宅的花园小径上,他们来这里倾听律师正式地宣读遗嘱,以及他随后有关此事的、非常实用可行的忠告。鬓发花白的泰克律师手里拿着经过公证的文件;除他之外,警探彭斯因直接经办此案而代表官方;鲁克上尉此刻正在小姐身旁毫不掩饰地献着殷勤;史崔克医生的高个子一出现,有的人就感到迷惑不解;布朗神父不起眼的矮个子让某些人抿嘴而笑。飞毛腿哈克先生上窜下跳,先是到大门迎接客人,把他们引到草坪之上,然后又跑回屋里,做好接待准备。他说他去去就来,细心观察到他那具有汽缸活塞杆般精力的人对此深信不疑。不管结果具体怎样,此时大伙被冷落在花园的草坪上,颇为尴尬。 “他让我想起球场上的跑垒得分。”海军上尉评论道。 “那个年轻人因为法律程序没有他来得快而迁怪于我,”律师先生说道,“幸好克雷文小姐还肯谅解我们行道的苦衷,给我们一些宽裕的时间。她仁慈地向我保证她仍然对我蜗牛似的工作速度充满信任。” “但愿我对他的敏捷与快速也充满同样的信任。”史崔克医生突然开口说道。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鲁克拧紧了眉头,“你是指他的效率太快?” “既太快,又太慢,”史崔克说话总爱藏头露尾,“我知道他至少有一次不太敏捷。他为什么半夜呆在绿人村的水塘那里?在警探到达找到尸体之前?他为什么会碰见警探?他怎么会知道警探会在那里出现?” “我不懂你在讲些什么,”鲁克说道,“你是指哈克先生没有讲实话?” 医生没有回答,律师先生颇为幽默地冷笑起来。 “我对这个年轻人没有特别过多的抱怨,”他说道,“虽然他曾试图指教我应怎么干我的本行,真是精神可嘉,勇气可叹。” “他还教我怎么干我份内的事,”警探也加入了抱怨的队伍,“当然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但如果史崔克大夫有什么所指的话,那就有关系了。我有责任提醒您,史崔克先生,请您把话讲得明白一些。如有必要,我有责任立即将他拘留询问。” “瞧,他这不就来了。”鲁克说道。那个敏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门廊里。 正在此时,一直呆在人群后面,很不显眼的布朗神父让在场的人,特别是那些熟悉他的人大吃了一惊:他不仅快步抢到了前面,而且表情严峻,颇具威胁性,像军队里的军官对着队伍猛喝了一声“立正”。 “停一下!”神父的语气非常严肃,“我得先向大家道歉;但是,我有绝对的必要先和哈克先生谈谈,我要告诉他一些我知道的情况。我想这些事别人并不知道,一些他必须要了解的事情。这样可以避免后面和某些人之间一些悲剧性的误会。”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泰克律师问道。 “我说的是坏消息!”神父回答道。 “让我来说两句,”警探气愤地插了进来。但他突然看见神父眼睛里放出的光,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怪事,“好了,要不是你老兄,这个世界上谁来也不会给他面子——” 布朗神父此时已经跨出去了老远,听不见他胡说些什么。再一会,他已经在门廊里和哈克先生进行着深入的交谈。开始他们边谈边踱,后来就消失在了房子的深处。十二分钟以后,布朗神父独自出来了。 让大家奇怪的是神父并没有打算再进屋去。当人群开始鱼贯而入之时,布朗神父在绿叶茵茵的凉亭上找了一个摇摇晃晃椅子躺下。当大伙都消失在门廊里之后,神父点燃了他的烟斗,开始没有目的地细看脑袋周围参差不齐的长叶,一面聆听着小鸟的叫声。此时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有他这种好兴致来忙中偷闲了。 当前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两三个人手忙脚乱地跑到他面前时,布朗神父显然正躺在烟雾当中,心不在焉地做着他的梦。跑在前面的有克雷文小姐和她的爱慕者鲁克上尉。他们的脸都因吃惊而发光,而彭斯警探体态臃肿地落在了后面,像只大象似的震动了整个花园。人人脸上都挂着愤怒的表情。 “这能是什么意思呢?”奥妮芙气咻咻地停下来,一面问道,“他跑了。” “溜了,”上尉的声音更具有爆炸性,“哈克刚好装好一只箱子,溜了!从后门溜的,爬出了花园后墙,鬼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您跟他单独讲了些什么?” “别那么无理!”奥妮芙在一旁喝道,脸上满是焦急的表情,“当然您告诉他您发现了他的罪行。可是他现在竟然跑了。我真不敢相信他竟是如此的可耻。” 警探气喘吁吁,终于撵了上来:“你看你干了些什么?你怎么能让我这么失望?” “好了,”布朗神父开口道,“你看我干了些什么?” “你让一个杀人犯跑了,”警探大声而公开的指责震撼了静静的花园,“你帮助他跑了。我可真傻,怎么让你先去警告他,现在他已经溜出去好远了。” “我这一生确实帮助过一些杀人犯,”神父回答说,接着他又清晰地补充道,“但决不是帮助他们去搞谋杀。” “但是从一开始您就清楚,”奥妮芙仍然坚持她的看法,“从一开始您就猜出他是谋杀犯。那就是为什么您说找到遗体时您感到惊愕,也是为什么史崔克医生说有一个下属可能不喜欢我父亲。” “那正是我的抱怨之处,”警探仍然怒气难平,“从那时你就清楚——” “您当时心里就知道杀人犯是——”奥妮芙还是同一个说法。 布朗神父神色沉凝地点点头:“是的,甚至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谋杀犯是老泰克。” “是谁?”警探问道,之后周围是一片死寂,偶尔只听见一两声鸟鸣。 “我是说律师泰克先生,”布朗神父开始解释道,像给一群小学生做解释,“就是那位鬓发花白的老先生,那位应该给我们宣读遗嘱的绅士。” 神父小心翼翼地装满烟斗,划燃了火柴,周围的人都呆若木鸡,只顾望着他。最后还是警探彭斯拼命地振作起来,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但……但究竟是为什么?以上帝的名义。” “哦,为什么?”神父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吸着他的烟斗。“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好了,我想现在是告诉你们,或者说告诉你们中间不知情者的时候了。案情的关键在律师事务所的账目上,那是一个大灾难,一个大阴谋,而不是在克雷文上将的谋杀案上。” 神父端详着奥妮芙的脸,十分严肃地讲道: “我将直截了当地告诉你这个坏消息,因为我相信你现在有足够的勇气,或许有足够的喜悦来承受它。我想你有机会,有力量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一位伟大的夫人。但目前,你并没有多少财产可以继承。” 一阵沉寂之后,神父接着讲了下去。 “我很难过地说,你父亲的大部分财产已经损失了。它损失在精明的泰克律师的手里,我不得不遗憾地说,他是一个骗子。克雷文上将被杀是因为泰克先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是怎么蒙骗将军的。你父亲的破产和你失去继承权是唯一简单的线索,它不仅仅针对这场谋杀,而且解释了涉及这场谋杀的其它秘密。”神父停下来抽了一两口烟,继续说下去了。 “我去告诉鲁克上尉,说你没有了继承权,而他马上就回到你身边帮助你。鲁克先生是位了不起的绅士。” “哦,快别讲了。”鲁克在一旁面带嗔色。 “鲁克先生又是一个怪人,”布朗神父以科学的冷静继续剖析案情,“他与我们的世界格格不入,是一个具有返祖现象的人,一个石器时代的残存者。如果我们这些寄生虫今天仍然迷信过去那种野蛮的信条——自尊和独立,那我们早就饿死绝种了。幸好我们的脑袋早就被过多的古训给搞昏了。而鲁克先生属于绝种了的动物,是一条蜥龙。他不愿意靠着妻子过活,不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一个为了钱财而追求女孩子的人。这就是他长期以来闷闷不乐的原因。但是,当我给他带去好消息,说你破产了,他顿时就恢复了生气。他愿意为了他的妻子而工作,而不愿意被妻子养活。太邪门了,是不是?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哈克先生的光辉故事。 “当我告诉哈克先生你失去了继承权,他几乎惊慌失措,当即卷起被卷就走了。请不要过于地指责他,哈克先生的热情有它好的和坏的一面,只是他把它们全都混为一谈。有野心,有抱负,这本身并不可厚非,但是他把野心当成了理想。传统的自尊感教会我们要能怀疑自己的成功。比方说,受到一点好处的时候,总要想一想这是不是贿赂。而那应当受到诅咒的当代人生观则教人以是否能赚到钱来衡量一个人的成功。这就是哈克的症结所在,否则从其它任何方面来讲他还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才。像哈克这样的人还很多,成千上万。仰望天上的星星,一心就想钻营,就想往上爬。攀一门好亲,娶一个富太太也是人生的成功之一。然而,哈克先生毕竟不是那种愤世嫉俗的流氓,否则他只会赖着不走,又拒绝娶你为妻,甚至伤害你等等。他溜走是因为他不敢当场面对你,他理想的一半已经流产了。 “我并没有给克雷文上将通过风,报过信,但有人在他上次举行阅兵式的时候这么做了,说他的朋友兼家庭律师泰克背叛了他。将军勃然大怒,做出了在正常情况下他决不会做的事情:他连礼服礼帽都没脱,就直接登岸去找罪犯。之前他给警察所打了一个电话,这就解释了警探为什么会在绿人村附近出现。鲁克上尉跟着他上了岸,因为他猜测将军家里是不是出了事,或许他可以帮得上忙,让将军清醒过来。这就解释了他的行为为什么老是畏首畏脚、迟迟疑疑。至于有人认为鲁克在以为没有旁人看见的情况下抽出了佩剑,我想这仅仅是想象而已。他是一个有浪漫色彩的青年,做梦都想到剑,都想到奔向大海;当他发现他现在服役的职位上,三年的时间只有一次挂上佩剑的机会,他心里多么的失望。他想他回到了沙滩上,又成了一个戏玩的孩子。如果你还理解不了当时他干了些什么,我只好借用大作家史蒂文森的一句名言,‘你永远成不了一个海盗’。你也永远成不了二个诗人;你从未是一个男孩。” “是的,我不是一个男孩,”奥妮芙说道,“但我想我能够理解。” “几乎所有的男人,”布朗神父打趣道,“都会不自觉地去玩弄剑和匕首形状的东西,即使是一把裁纸刀也亦如此。那天,当律师先生没这样做的时候,我就感到非常的奇怪。” “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做什么?”警探彭斯问道。 “怎么?你没注意到?”神父回答说,“在律师事务所里第一次会面的时候,泰克先生手里当时玩的是一枝钢笔,虽然他有一把漂亮的钢质裁纸刀,形状像把匕首。那枝笔套上满是灰垢和墨水,然而刀却是刚刚擦过的,亮堂得很,他却放在一边没玩。看来,搞谋杀的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可是你瞧,”在一阵沉默之后警探问道,“我现在不知道我是站在我的腿上,还是站在我的脑袋上。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接近尾声,我反正还没有理出头绪。你在什么地方搞到有关律师先生的材料?你为什么从那里开始突破呢?” 布朗神父微微一笑,并没有沾沾自喜的味道。 “罪犯一开始就露了马脚,”他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没有注意到。在你把死讯带到律师事务所之前,除了知道将军就要回家之外,那里的人谁也不应当知道实际发生的事情。当一听说将军被淹死了,我问的是事件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而泰克先生问的是尸体是在哪里找到的。” 布朗神父停顿了一下,抖了抖烟斗里的烟灰,又继续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当有人从海上归来,告诉你某水手被淹死了,你自然会觉得他是死在海上的,至少,淹死在海上这种说法是可以接受的。他可能被海浪打下了船,他可能葬身鱼腹,也可能沉于海底深渊,谁也不会奢望他的遗体还可能被找到。在有人问起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断定他一定是知情人了。除了凶手,没有人有必要、有可能去想到将军会死在离大海几百码的死水塘里。这也是我当时脸色变青发绿,心里直想发吐的原因。我敢说我当时的脸色跟绿人村一样的绿。当突然发现自己坐在杀人犯的身旁,我觉得浑身的不自在,我一辈子也习惯不了。所以当时我不得不讲一些别的把话题引开。我当时说尸体被绿色的浮垢网住,本可能被海草所网住的。其实我已经在暗示将军死的地点太蹊跷。”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悲剧永远不能压倒喜剧,故事中的那一对又开始手拉手,肩并肩。当警探彭斯敲开威利、哈德曼和泰克律师事务所的大门时,里面唯一行使职权的律师用手枪崩掉了自己的脑袋。在暮色中的沙滩上,奥妮芙和鲁克相互亲昵地呼唤着,像回到了他们快乐的童年时代。第八章 强盗乐园强盗、土匪、山贼,现在已很难听说,历史终已进步而社会也更文明。然而在十九世纪的亚平宁山脉,其势之盛令人谈之而色变。不过假强盗、假土匪、假山贼也应运而生,行着贪污、诈骗之实…… 马斯加里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那家常去的餐馆。作为托斯卡纳青年中一位颇有独创见解的诗人,马斯加里享有相当的名气。这是一家海边的餐馆,窗外是碧波荡漾的地中海。餐馆门前的空地上撑着帆布篷,以遮挡日光或者雨水。餐馆的四周是柠檬以及柑橘的小树,犹如围起了一道树的篱墙。系着白色围裙的服务生已在收拾桌子,为讲究的早午餐做准备了,不过看起来多少有点虚张声势。马斯加里天生一副鹰钩鼻,这一点很像文艺复兴的先驱但丁。他那黑色的头发和那同样黑色的颈上的围巾,柔亮而光滑。他的头上也是一顶黑色的斗篷,而且很可能随身也带着一面黑面具吧。在他的身上,你可以感觉到某种威尼斯通俗闹剧的气息。他表现得如同四处游荡的行吟诗人,所不同的是还有较为固定的活动场所,就像主教也有他固定的活动场所一样。然而在那个保守而闭塞的时代,马斯加里却尽可能地做到像唐璜一样地游历世界。 因为,每次旅行他总要带上那两口箱子:一只装有各种短剑,另外一只则放着曼陀林琴。用这些短剑,他曾多次在决斗中打败对手赢得胜利。而在某个假日里倚在爱瑟尔·哈诺嘉小姐——一位约克郡银行家的极典雅的女儿——的窗前弹奏小夜曲,用的也正是这把曼陀林。然而他并不是无病呻吟的行吟诗人,也不是幼稚无知的小孩。他有自己独特的爱好和追求,他有理智,是个热情洋溢的拉丁语青年。他的诗歌和任何人的散文一样通俗易懂。他渴望功名,喜好酒色。这一点在他那些朦胧的理想里或是对北方的模糊的诋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冥冥不可知的人生,他的关注之切似乎暗含险恶甚至杀机。他太单纯了,以至于不可轻信。就像火焰或者大海,看似平静、简单,却孕育着暴烈。 约克郡银行家和他美貌的女儿此刻正住在餐馆隔壁的旅店里。这就是马斯加里常来这儿来用餐的真正原因。他朝银行家住的屋子望了一眼,——他们的舞会还在进行着。餐馆里到处闪着餐具的金属的光泽,但是马斯加里觉得,这一切竟是那么空虚、无聊。在一侧角落里,两个教士边吃边谈着什么。马斯加里(这个狂热的天主教徒)竟也觉得,他们和嚷嚷的乌鸦没什么两样。然而稍远的地方,从那挂满果实的矮橘子树后面,一个人站了起来,正朝着他走来。这个人截然不同的衣着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来者穿着花呢,颈系粉红领结,衣领挺而失,脚上那双黄色的长简靴,显得特别耀眼。马斯加里努力朝他望了望,心里一紧,然而很快镇静下来。这个貌似伦敦佬的人渐渐走近,马斯加里一看,吃了一惊:这个英国式打扮的来者原来有着一个意大利脑袋。毛茸茸的,黝黑而活泼。他的衣领像硬纸板一样挺着,而他那颗脑袋就从“纸板”以及滑稽的粉红色领结中突兀地伸了出来。原来这脑袋他曾认识。从那笔挺的英国式节日装上,马斯加里认出了:他就是伊若。要不是今日一见,马斯加里恐怕还真想不起来这位旧日朋友了。伊若,大学时曾是众所周知的奇才,那时还不到十五岁,而人们已习惯地认为他将在整个欧洲赢得荣誉了。但是后来进入社会,他却是失败了。他先是搞了一阵剧本创作,间或发表一些煽动性言论。后来几年里当过演员、旅行家、委托代理人以及记者什么的。马斯加里记得最后一次听人提起他时,他还是个演员,不过依然没有名气。然而他太喜欢在演艺圈出风头,据说后来有件什么丑闻把他卷了进去,此后就一直湮没无闻了。 “伊若!”马斯加里站起来,握着他的手,惊讶地说道,“我以前经常见你在休息室里,穿着各种不同的戏服的,但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你穿着英国人的服饰呵。” “这可不是英国人的服饰,”伊若一脸正经地说道,“这是意大利人未来的服饰。”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马斯加里顿了顿,“我得承认我更偏爱意大利人过去的服饰。” “这就是你的老毛病了,马斯加里。”伊若说道,摇摇头,显出不敢恭维的样子,“——这也是意大利人的毛病。早在十六世纪,我们拖斯卡纳人就创造了这个国家的现代文明:现代的钢材、雕塑,以及现代化学。为什么现在我们不该有现代化的工厂,现代化的汽车,现代化的财政学,以及……现代化的服饰?” “因为意大利人不配有这些东西。”马斯加里答道,“要让意大利人真正变得进步起来,太难了,他们聪明过了头。如果有什么捷径,他们就绝不会走坎坷的新路。” “是啊,在我看来,马可尼或者……才是意大利的骄傲,他们的光辉至今犹存。”伊若说道,“所以我现在成了未来主义者以及……导游服务生。” “导游服务生!”马斯加里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一连串职业中最近的一个?给谁作导游呢?” “哦,是一个叫哈诺嘉的,还有他一家子。” “不就是隔壁旅店里那位银行家吗?”马斯加里问道,急不可耐似的。 “正是他。”伊若回答。 “报酬不错吧?”看来马斯加里对这个行情知之甚少。 “有报酬。”伊若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显然答非所问,“不过我这个导游服务生对什么都很好奇。”接着,他好像是要转变话题似的,突然说道,“那个银行家有个女儿和儿子。” “那姑娘真是仙女下凡啊。”马斯加里由衷地赞叹道,“至于那位父亲和儿子,我想不过是俗人罢了。哈诺嘉……就算他没什么害人之心吧,难道你不觉得他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俗人?他的保险箱里放着数百万,而我,就只有空空的口袋。但你绝不敢说——你没法说——他就比我聪明,比我勇敢,比我更有生气。他其实并不聪明,他那两只蓝眼睛胆怯得只有纽扣那么大。精力充沛?你看他走起路来像是患了麻痹症似的。他不过是还算有点良心的和气的老傻瓜。他有钱,那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像小孩子收集邮票那样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哪有伊若你那样有经商的头脑?你不会就这样凑合着过下去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挣他那么多钱,还真的要聪明。不过首先还得有‘想要’钱的那股子傻劲。” “我够傻的。”伊若忧郁地说道,“不过,我看你还是暂时不要评价他的好。银行家他已经进来了。” 确实,哈诺嘉先生这位金融寡头真地进来了。可没有人看他。哈诺嘉先生个子高大,然而由于年纪的缘故,他那蓝色的眼睛已变得混浊,灰沙色的胡须也已渐渐褪色。可看他那举手投足,起码也曾做过上校吧。他的手里此刻握着几封还未开启的信。他的儿子,弗兰克,真算得上一位帅小伙子,一头漂亮的鬈发,成熟的黝黑的皮肤,血气方刚。但是也没有人瞧他。和往常一样,所有的眼光都落在了爱瑟尔·哈诺嘉的身上,就像全都给钉住了——至少有一会儿是这样。她的希腊式的金黄色头发和那晨曦般柔和的肤色映衬在深蓝色的大海里,活像一位女神。马斯加里不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啜饮着什么。他确实在啜饮,啜饮着祖先所创造的古典美。伊若也在打量她,似乎更为迷惑不解。哈诺嘉小姐光彩照人,而且,在这种场合也乐意与人交谈。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她和她的家人已经养成了欧洲大陆才有的那种随和的习惯。这使得马斯加里这个陌生人甚至像伊若那样的导游服务生也能够和他们坐到一张桌子边交谈。在爱瑟尔·哈诺嘉的身上,古典美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她为父亲的财富自豪,为她那些时尚的乐趣自豪,乐于现状,爱打情骂俏,她就是这一切的组合。而且她有温厚善良的性情,这使得她非常讨人喜爱,也使得她那世俗的高贵成为一种让人感觉新鲜而亲近的东西。 此刻,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这样一个话题:他们周末准备去游玩的那条山路是否真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危险?当然,危险不是来自岩石,也不是山崩,而是来自某种更富传奇色彩的——盗匪。爱瑟尔一直在煞有介事地想要说服众人,现代传说里的那些真正的凶手、强盗,仍然经常在那些山梁上出没,并占据着亚平宁山脉的那个关口。 “听他们讲,”她带着十足的学生气说道,“统治这个国家的不是国民之王,而是强盗之王。但那位强盗之王究竟是谁呢?” “一个大人物,小姐。”马斯加里答道,“一个可以和你们英国的罗宾汉并驾齐驱的大人物。蒙塔诺,他就是那个强盗之王。大约十年以前,正当人们传闻强盗已绝迹的时候,蒙塔诺开始出现在那些山上。而且很快名声大振,威力远播。人们经常发现他的措辞激昂的布告钉在各个山村里。据说在那些山谷里,到处都有他的武装哨兵。曾经有六次,意大利政府军向他发起进攻,想把他驱逐出去,但是每次都被打的落荒而逃,神奇之至犹如拿破仑转世。” “像这种事情,”银行家哈诺嘉现在郑重其事地说话了,“在英国是绝对不允许的。当然,我们最好还是另选路线。——但是我们的导游服务生说那儿非常安全。” “确实是这样,”伊若傲慢地说道,“那地方我已去过二十次了。在我们祖父那个年代也许真有所谓‘强盗之王’的,但那已属于历史,倘若不是属于寓言的话。那些强盗现在已经被彻底铲除了。” “根本不可能被彻底铲除掉,”马斯加里接过话来,“因为对于南方人来说,武装叛乱是常有的事情。我们的农民像大山一样仁慈宽厚,生机勃勃,但是藏着火的暗流。失意、绝望时怎么办?北方人习惯于借酒浇愁,我们南方的穷人就不同了。匕首就是他们最习以为常的回应。” “诗人的见解就是与众不同,”伊若冷笑着说道,“要是希格诺·马斯加里是英国人的话,他大概现在还在万兹沃斯山上寻找他的强盗吧。相信我,在意大利没有什么被抢劫的危险,就像在波士顿没有什么被剥掉头皮的危险一样。” “那你是主张去了?”哈诺嘉先生皱着眉头说道。 “天啊,听起来真让人害怕!”爱瑟尔叫了起来。她转过头来看着马斯加里,眼里闪着炯炯目光,“你还认为那关口很危险吗?” 马斯加里甩了甩耷拉下来的头发。“我知道那儿很危险,”他说,“我明天就要去看看。” 一阵争执之后,爱瑟尔、老哈诺嘉、伊若和马斯加里都起身离开了,暂时留下小哈诺嘉一人,一边抽烟一边喝着酒。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餐馆角落里的那两位教士站起身来。个子稍高的那位白头发意大利教士离开了。个子稍矮的那位转过身,朝银行家的儿子走了过来。小哈诺嘉惊奇地发现:这位罗马教士原来是个英国人。他隐约记得见过这位教士。在他那些天主教朋友的聚会上?他还没想得清楚,教士说话了。 “弗兰克·哈诺嘉先生,”他说道,“我想我已经作过自我介绍了,但或许你已记不起来了。其实,假如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对你讲这件听来奇怪的事,可能还会好些。哈诺嘉先生,我只想说一句话就走——照顾好你的妹妹,在她悲痛的时候!” 作为哥哥,弗兰克平时是没怎么在意妹妹的悲喜的。然而妹妹那神采飞扬的形象分明还活现在眼前,她那快活的带着轻蔑的笑声似乎还清晰地回荡在耳畔。他甚至还能听见她愉快的笑声此刻正从旅店的花园里传过来。她怎么会悲痛?弗兰克困惑不解地注视着这位神情忧郁的好心人。 “你是说那些强盗?”他问道,突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害怕的,“还是你想起了马斯加里那些令人恐惧的话?” “别想那么多,”教士说道,“该来的都会来,平心静气,万事随缘。” 教士说完,匆匆离开了。弗兰克呆在那儿,愕然地张着嘴。 一两天以后,满载着这群人的马车就摇摇晃晃行进在森然的山嘴上了。不论伊若如何语气轻松地否认危险的存在,也不论马斯加里如何猛烈地反对他的看法,哈诺嘉一家却只管他们的游玩了,因为那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马斯加里也等到他们出发的时候一起来了。更为奇怪的是,那位矮个子教士也在马车经过一个海边小镇的车站时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声称因为出差的缘故,他也正好要路经这些中部的大山。然而小哈诺嘉不得不把他的出现与昨天他那莫名其妙的忧虑和警告联系起来。 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是伊若发明的,由四匹马牵引,内部空间宽敞。事实上,这位导游服务生凭着自己的积极、活跃和聪明一手负责了这次旅行的大小事务。现在,他们不再谈也不再想强盗的事了,好像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然而实际上,他们已暗暗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伊若和弗兰克都准备了左轮手枪,而且已经上膛。马斯加里(此时快活得像个孩子似的)在他那顶黑色斗篷下也已放上了一把短剑。 马斯加里就坐在可爱的爱瑟尔身边,那是他上车时“抢”到的位置。他的另一侧则坐着那位布朗神父。不过还好,一路上他不大多嘴,这使得马斯加里有的是机会和她说话。伊若和哈诺嘉父子则坐在马车里相对的另一张椅子上。马斯加里情绪高涨,他坚定地相信危险的存在。他那一路过浓的谈兴,很可能给爱瑟尔小姐疑为疯子了吧。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在那些岩石的后面或者树林子里,爱瑟尔似乎真地觉察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这使得她和马斯加里一样兴奋起来,像是掉进了紫色的荒谬的天国,看见六神骖驾的太阳飞奔。山路奇形怪状,时而像白猫似地不断爬升,时而像绷紧的绳索架在深渊之上,时而又像套马索蜿蜒在莽莽山间。 但是不管他们爬得多高,山下的荒漠始终看来像玫瑰花绽放着。田野在阳光下、在微风里闪着光芒,到处是翠鸟、鹦鹉和蜂鸟的颜色,像是白花的聚会似的。然而爱瑟尔觉得,要说草地和树林,英国的最可爱。要说山峰和峡谷,史诺登和格林科的最壮观。倒是这里的奇特的风景,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像是南方的园林长在北方的山坡上,如同格林科的峡谷结着肯特郡的果实一样奇特。这里没有寒冷,没有萧瑟,连英国人也不会联想到高原或者荒野。这里倒像是座被地震肢解了的宫殿,或像是郁金香的园子,给炸药轰上了天。 “真像是比基山上的那些园子啊!”爱瑟尔感叹道。 “这是我们的奇迹,”马斯加里说道,“是火山的杰作。也是自然演化的杰作,暴烈而孕育成果。” “你就是一个暴烈的人。”她冲着他笑了笑。 “但是没有成果,”他说,“如果我今晚死去,我就将一辈子光棍,真傻呀。” “是你自己来的,不是我的错。”爱瑟尔似乎很艰难地沉默了一阵,说道。 “当然不是你的错,”马斯加里答道,“特洛伊城陷落了,那也不是你的错。” 他们说着,不知不觉已来到一处峻峭的悬崖。悬崖像飞鸟展开的翅膀,罩着下面阴森的窄道,从上投下恐怖的阴影。马儿给吓坏了,踯躅不前。车夫跳下车,于是牵着它们走,但是它们已经吓得不听使唤了。突然,一匹受惊的马“呼啦”一声前脚腾空而起,马车一下子失去平衡,向一侧猛烈倾斜,转眼间“轰”地一声往灌木丛里掉下去了。马斯加里赶紧伸过手去把爱瑟尔抱住。她尖叫着,也紧紧地把他抱住了。马斯加里触电似的,不觉一阵眩晕,他想,活着也就为了这一刻。 就在马车倾斜,四壁翻转的瞬间,发生了更为惊险的一幕。老哈诺嘉,此前一直萎靡不振,突然腾了起来,往崖壁上一处空地跳去。在那瞬间,人们还以为他是企图自杀呢,随后便惊叹他的明智之极了。马斯加里原先一直觉得哈诺嘉先生不过如此而已,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果断、敏捷和锐利的洞察力了。老哈诺嘉不偏不倚,正好跳到了一块铺有泥炭和三叶草的松软空地上,甚至让人疑心有人事先故意铺设好了的。但是一车人也还幸运,除了看起来有点狼狈而外。他们掉下去的地方是一口大坑,长满了鲜花和野草,像是一大块凹下去的草地。或是像山峦的长袍上一个绿色的绒布口袋似的。所以除了一些小行李或者口袋里的一些小东西四处散落而外,他们几乎都没有受什么伤。马车还陷在茂密的灌木林子里,而那些马则痛苦地悬在斜坡边。矮个子神父最先坐了起来,他木然地搔着脑袋,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弗兰克·哈诺嘉听见他自言自语:“怎么偏偏掉在这儿?” 神父瞥了瞥四周,一片狼藉。他找到了他那把笨重的雨伞。雨伞旁边躺着顶宽边斗篷,显然那是从马斯加里头上掉下来的。神父在雨伞旁边找到了一封信,他看了一眼收信人的地址,就把信交给老哈诺嘉了。在神父的另一边,爱瑟尔小姐的遮阳帽半掩在草丛里,而在它的旁边是一个奇怪的小瓶子;将近有两英寸长。神父把它捡了起来,趁人不注意时迅速拧开瓶盖,凑到鼻子边嗅了一下,他的脸即刻转为土灰色了。 “天哪!”他喃喃自语道,“这难道是她的?莫非她的悲痛已经降临了?”他顺势把它放进了背心口袋里去了。“原谅我吧,天主!”他呢喃着,“我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父面带痛苦地看着爱瑟尔。此刻马斯加里正把她从花丛中扶起来。他听见马斯加里略带调皮地说道:“呵哈,我们掉进天国里来了,看,这就是天宫。但是只有神灵才能像我们这样竖着掉下去的。” 爱瑟尔从那些花丛中站起来时分明显得如此漂亮,如此高兴。神父的疑虑开始动摇了。“说不定这瓶毒药不是她的呢,”他想,“可能是马斯加里的恶作剧吧。” 马斯加里轻轻地把她扶起来,滑稽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拔出刀来,把绷紧的缰绳砍断了。那些马儿于是挣扎着站了起来,不住地颤抖着。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晒得黝黑的人——那个车夫,从灌木丛里不声不响地钻了出来,手里牵着那几匹马的缰绳。在他的腰间,系着一把又宽又弯的怪刀。其余就没有什么特别了,除了他那悄然的出现而外。马斯加里问:“你想干什么?”他没有回答。 马斯加里转过脸来,看着坑里的这群困惑的惊讶的脸。他突然觉察到另一个腰别短枪、同样黝黑的衣衫褴褛的人正倚在坑下方的一块岩石上,望着他们。马斯加里一抬头,便看见他们刚才摔下来的地方,四支卡宾枪的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还有四张棕色的脸以及四对一动不动的眼睛。 “是强盗!”马斯加里叫起来,既兴奋又害怕,“这个坑原来是个陷阱,伊若。你如果答应我先把那个车夫干掉,我想我们或许能杀出去。他们只有六个人。” “可是,”伊若冷峻地站在那儿,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说道,“可是他是哈诺嘉先生的仆人呀。” “还管那么多干嘛!把他干掉!”马斯加里催促道,“他准是得了黑钱,想陷害他的主人。我们把爱瑟尔小姐夹在中间,冲过去!” 面对头上的卡宾枪口,马斯加里毫不畏惧,在野花草丛中艰难行进着。但是他继而发现,除了小哈诺嘉外没有人跟上来。他转过身去,挥舞了一下短剑,示意其他人跟上。他看到伊若还叉着腿站在那儿没动,两只手依然放在口袋里。他的带着挖苦神情的瘦脸在暮色里变得越来越长。 “马斯加里!你觉得我是同学中的失败者,是不是?”伊若说道,“你认为你才是成功者。可是我要说,我比你更成功,我在历史上的地位比你的大。我一直在饰演着史诗,而你,只不过老在写而已。” “你疯了!瞎说些什么!还不快点!”马斯加里在前面吼道,“我们这位姑娘需要照顾,你却在那儿发牢骚,是不是还要我们三个大男人来帮你一把呀?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蒙塔诺。”伊若大声而平静地说道,“我就是那个强盗之王。欢迎来到我的避暑山庄,诸位!” 他正说着,灌木丛中又钻出五个默不做声的持枪歹徒,望着伊若,等候他的差遣。其中一个歹徒的手里拿着一大张纸样的东西。 “这个美丽的小巢,是我们野餐的地方。”这位强盗导游说道,语气依然那样轻松,脸上还挂着阴险的微笑,“这个小巢和下面几个洞穴一起,就是人们所说的强盗乐园。这是我在这些山上的主要据点。因为,——你们无疑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地方不论是从上面的马路或是下面的山谷都无法看见。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而且不容易被发现。我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时光,当然也会在这里死去——如果警察居然跟到这里来了的话。我可不是那种至死抵抗的囚徒,我比他们明智,我会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大家都静静地惊愕地看着他,惟独布朗神父例外。他的手指抚弄着口袋里那个毒药瓶,重重地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喃喃地说道,“这还差不多——这瓶毒药当然是这个盗贼的。有了它,他就永远不会被俘虏了,就像加图一样。” 此刻,这位强盗之王正以他那种礼貌的然而让人不寒而栗的口吻继续着他的演讲。“现在只能由我来,”他说,“向你们——我的尊贵的客人——介绍一下我的条件。赎金,自然不用说了。实际上,这是我借以生存的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即使是赎金也只适用于你们中的部分人。对于尊敬的布朗神父以及有名的希格诺·马斯加里,我将在明天清早予以释放,并亲自护送出山。因为,——恕我直言——,诗人和教士从来就没有什么钱。因此(既然不可能从他们身上捞到什么),让我们借此机会向古典文学和神圣的教会表示我们诚挚的敬意吧!” 他暂时停了停,脸上带着让人恐怖的微笑。布朗神父神秘地向他眨巴了一阵眼睛,就又装作仔细倾听的样子了。强盗之王从旁边一喽罗手里接过那张大纸,上下打量了一番,继续说道,“我的其它意图都已清楚地写在这份布告上了。待会儿我就把它分发下去,然后在山谷里的每个村庄和十字路口张贴。在这里我就不再赘述了,待会儿你们自己会看到的。我的布告的主要内容就是:我首先宣布我已俘获了英国百万富翁和金融寡头塞缪尔·哈诺嘉先生。其次我宣布在他身上发现了价值两千英镑的钞票和证券,并说他已经把它们交给了我。那……现在我可不能在这事还未发生之前就向轻信的公众宣布它已经发生了,因为这实在是不道义的事。我提议这事儿马上就兑现。我提议老哈诺嘉先生现在就把口袋里那两千英镑给我。” 银行家低垂着眼帘,看了看他。从他满脸通红看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但是看来是被吓住了。马车掉落时他那腾空一跳似乎已耗尽了他的精力。当马斯加里和弗兰克企图大胆突破盗匪的包围时,他垂头丧气的没有动。现在,他那只颤抖的红色的手极不情愿地朝胸前口袋里摸去,接着就把一叠纸和信封什么的都递给了盗贼之王伊若。 “很好!”伊若说道,显得很高兴,“到目前为止,我们大家都很合作。为了尽早让全意大利都知道这份布告,我还是继续谈我的条件吧。第三是关于赎金。我现在要求哈诺嘉的朋友们支付三千英镑作为赎金。我想这肯定不算多,实际上,把他们的价值估计得这样低实在是有点侮辱人家了。为了日后与这个富贵之家哪怕是一天的交往,谁不愿意付出三倍的价钱?对了,我还得告诉你们这张布告的末尾是一些法律术语,即如果届时拿不到钱会发生什么后果之类的话。不过,女士们先生们,我在这儿生活得很好,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抽有的住,非常舒适。再次欢迎各位光临强盗乐园。” 这期间,又有喽罗不断加入进来,全都拿着卡宾枪,戴着脏兮兮的软边帽,满脸狐疑。他们的数量之大,连马斯加里也不得不承认,要想挥舞着刀剑就冲得出去几乎不可能。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见爱瑟尔已经跑到父亲身边,这会儿正在安慰他呢。她曾为父亲的成就强烈地自豪过,现在她一样强烈地爱着她的父亲,甚至更强烈。或许是出于恋爱中人的爱屋及乌吧,马斯加里对她的孝顺充满敬意了,但即刻被这些诸如此类的不抗争给激怒了。他“嘭”地把剑插回剑鞘,生气地走到堤坎边,重重地坐了下来。布朗神父坐在离他一两码的地方。马斯加里看着他,无名之火就涌上来了。 “这下可好了,”马斯加里苦笑道,“他们该不会还以为我罗曼蒂克了吧?——我说,山上还会有强盗吗?” “也许有吧。”布朗神父没有把握。 “什么?”马斯加里生气地问道。 “我是说——我搞不懂。”神父答道,“搞不懂伊若或蒙塔诺或——管他叫什么名字呢。导游服务生?这已让我费解。要说是强盗吧,我就更搞不懂了。” “此话怎讲?”马斯加里急切地问道,“圣母玛利亚!我也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地方令人费解呀。” “有三个地方我不明白。”布朗神父说道,“不过还是你自己来评判吧。首先我必须告诉你,几天前我也在那家海边餐馆吃过饭。当时你们离开时,你和哈诺嘉小姐走在前面,有说有笑的。银行家和导游服务生伊若走在后面,他们很少说话,即使有也是很小声。没想到我碰巧听到了一句话。那是伊若说的,——‘是啊,让她再高兴一会儿吧。你知道那个打击随时都可能把她击溃的。’老哈诺嘉听了之后没有回答。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我当时因为冲动,就警告了她哥哥,说她可能有危险。我也说不清楚这危险到底是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但是,如果伊若指的是这次被劫的事,那显然说不通。因为,既然他一心想引老哈诺嘉入圈套,那他又何必警告他甚至明显地暗示他会有危险?所以肯定不是指的这个。但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什么呢?这只有服务生和银行家才知道了。唉!哈诺嘉小姐就会大难临头了。” “哈诺嘉小姐?”马斯加里腾地坐了起来,愤怒地说道,“你继续讲,继续。” “我所有的疑问都集中在这位强盗之王身上,”布朗神父沉思着继续说道,“我的第二个疑问乃是:既然他本意是想勒索赎金,为什么老是强调他当场从这位银行家的身上拿走了两千英镑?一点都看不出想要赎金的样子,倒像是只为了他身上那点钱似的。但如果哈诺嘉的朋友们知道这些强盗贫穷而暴虐的话,他们就更有可能对他的生还不抱希望。然而在这里,‘掠夺’却得到了强调甚至在布告中也被摆在了首要的位置。为什么伊若·蒙塔诺如此想要告诉整个欧洲:在他勒索这位银行家之前已强行扒了他的腰包?” “我想不出来,”马斯加里挠了挠浓黑的头发,似乎没有弄明白,“或许你觉得在引导我,可实际上我越听越糊涂了。但这位盗贼之王的第三个疑点会是什么呢?” “第三个疑点,”布朗神父说道,仍然沉思着,“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堤坎。为什么这位盗贼之王把这里叫做他的主要据点,并称之为强盗乐园呢?当然,这里确实软绵绵的,掉下来也摔不坏,看起来也的确赏心说目的,有乐园的味道。然而正如他所说,这里不论从山顶上还是山谷里都看不见,因而是个藏身的好场所。但这里不是什么据点。这不可能是什么据点。如果说是,那也只能算是这里最容易攻破的据点。因为,实际上,这所谓的据点的上面就是一条穿越整个山脉的大路——警察最有可能经过的就是这条大路。真弄不明白,半个小时前,五条蹩脚的短枪居然就选择在这儿把我们截获了。可是只需四分之一个连的兵力就足以从悬崖上把他们击溃的。不管这个奇怪的长满花草的大坑到底是什么,但它绝不可能是什么据点。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有别的什么奇怪的用途和价格。不过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这里倒更像是个天然的剧场或者演员休息室,或者什么浪漫喜剧演出台,或者……” 神父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语气真诚,然而在马斯加里听来渐渐单调乏味了。他已显得不耐烦,但他的警觉的动物的直觉却让他听到了山林中隐约传来的异样的声响。这声响非常的微弱,但是他敢发誓,晚风中确实夹杂着什么东西,像是马蹄声,以及嘈杂的依稀的叫喊声。 这时,其实远在几位经验较为不足的英国人感觉到这异样的振动之前,蒙塔诺已跑到较高处的堤坎上,站在那被马车破坏了的灌木丛里,靠着一棵树,往他们来的那条路望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真是丑陋:形状怪异的帽檐软软地耷拉下来,那象征强盗之王的腰带和短剑不停地摇晃着,而同时他那导游服务生的粗劣花呢上的块块补丁却也异常刺眼地显了出来。 不一会儿,他转过茶青色的傲慢的脸来,做了一个手势。众喽罗立即四处散开,一点也不显得混乱,而是明显地符合游击战术的规则。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去占据那条沿山而行的马路,而是藏在马路两侧的树林子里,就像是藏在暗处观察敌人的动静一样。远处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震得马路响了,可以清晰地听见某个喊口令的声音。喽罗们颤抖着缩成一团,咒骂着,嘀咕着。晚风里开始荡漾着少许金属碰撞的声响,那是抠动手枪扳机的声响,是解下砍刀的声响或刀鞘碰着石头的声响。渐渐地,来自两个方向的嘈杂声开始在大坑上面的马路上汇集。树枝折断着,众马嘶鸣着,人声鼎沸着。 “救援来啦!”马斯加里兴奋地叫了起来。他腾地站起身,挥舞着他那顶大斗篷,“警察就在上面!争取自由、还击匪徒的时刻到了!我们也来做一次强盗们的叛乱者吧!来,别什么都推给警察,在现代社会里那样不负责任真是不应该。咱们从后面袭击他们。现在,警察来救我们了。朋友们,来吧,也让我们来帮一把!” 说着,马斯加里扔掉了手里的斗篷,斗篷飘忽着掠过树枝。他再一次拔出短剑来,朝上面那条马路爬去。弗兰克·哈诺嘉也跳了起来,提起左轮手枪,跑过来援助他。但是即刻被他父亲那急躁不安的沙哑的声音给叫住了。 “一切都完了,”老哈诺嘉哽咽着说道,“我命令你不要去介入!” “但是,爸爸!”弗兰克激动地说道,“这位意大利人已经带头了,难道你想让人说笑话,说我们英国人胆小如鼠吗?” “没用的,”老哈诺嘉说道,此刻剧烈地颤抖起来,“没用的。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布朗神父看了看这位银行家,然后本能地把手放在心脏处,但实际上是放在了那只装有毒药的瓶子上。他的脸上呈现出死亡将至的恐怖的光彩。 此刻,马斯加里没有停下来等待支援,他冲上了伊若所站的堤坎,照着他的肩膀就是狠狠一击。盗贼之王伊若踉跄着转过身来,手里握着出鞘的短剑。马斯加里什么也没有说,呼哧就是一刀朝对方脑袋砍去,伊若赶紧挥刀挡。但在两刀碰击之时,盗贼之王每每故意不击中马斯加里,就这样一边打一边还笑着。 “何必动刀动枪的,老小伙子?”伊若用活泼的意大利里语冲他说道,“这场该死的游戏很快就会结束啦。” “亏你说得出来,混蛋!”马斯加里喘息着,不觉越战越勇了,“难道你所谓的勇猛也是假的,就像你诚实的品质一样?” “有关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伊若轻松而愉快地答道,“我是个演员,如果说我个人有什么品质的话,那我也早就忘记了。我既不是真的导游服务生,也不是真的强盗,我只是一堆虚假的面具。不能因为这个就和我决斗吧?” 说着,他像孩子似的天真地笑了起来,背靠着马路下面的斜坡,又恢复了他以前那种惯常的观望态度了。 山崖下夜色渐渐变浓,要分辨出局势发展的程度已不大容易。不过,依稀还看得清高个子警察驾着马冲过困做一团的喽罗们,而后者与其说是准备把这些来犯之敌杀掉,倒不如说是在骚扰、吓唬他们呢。这简直就像是一群市民围着警察,企图阻止他们通行一样。马斯加里想不出更贴切的比喻来。而这就是末日将临的强盗们最后的顽抗?马斯加里困惑不解地转动着双眼。这时他感到肘部被人碰了一下,一看,是矮个子神父。布朗神父神情怪异地站在那里,就像戴着顶大帽子的小个子洛亚,指望别人来安慰他一两句的。 “希格诺·马斯加里,”神父说道,“在这场奇怪的危机中,任何过激的话都会得到天主的饶恕的。——或许你可以去做一件事,这样你可以发挥更大的用处而又不用再去帮助那些警察,他们迟早会冲进来的。你会同意我这或许不恰当的建议的。你在乎那位姑娘吗?我是说真的在乎她,想娶她,想做她的丈夫吗?” “是的。”马斯加里坚定地答道。 “她在乎你吗?” “我想是的。”回答得也相当严肃。 “那就过去帮帮她吧,”教士说道,“为她献出一切吧,为她献出天和地——假如你有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什么?”诗人惊奇地问道。 “因为……”布朗神父答道,“因为她的末日就要来了。” “胡说!什么也不会来,”马斯加里争辩道,“除了救援。” “好吧,你快过去,”神父说道,“把她从末日边上救回来吧。” 神父说话的当儿,山坡上传来了灌木噼啪断裂的声响:溃逃的强盗们冲回来了。只见他们唰唰跳进身下的灌木林和厚草丛里,俨然一群被紧紧追赶的残兵败将。已经看得见骑在马上的警察的高高的帽子穿过折断的树丛过来了。这时听见一声令下,随后就是众人下马的声响。一个灰白胡须的高个子警官,戴着顶高高翘起的警帽,手里拿着一张纸样的东西出现在那个大坑的缺口处,那儿就是强盗乐园的大门。短暂的沉默。还是银行家老哈诺嘉打破了沉默,不过是以一种很特殊的方式。他沙哑着嗓子,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吼起来:“抢劫!我被抢劫了。” “怎么啦,那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了。”他的儿子弗兰克惊讶地叫起来,“你不是被抢去了两千英镑吗?” “不是两千英镑,”银行家说道,突然显得可怕地镇静,“只是一个小瓶子。” 那位灰白胡须的警官阔步走在绿茵满地的坑里了。他从盗贼之王的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抚摸又像是打击似的,然后推了他一下,伊若于是摇晃起来。“你也会有麻烦的,”警官说道,“如果你玩这些把戏的话。” 在马斯加里看来,这似乎不像是俘获强盗之王的场面。这时,警官走到老哈诺嘉面前停了下来:“塞缪尔·哈诺嘉,我现在以法律的名义宣布逮捕你。因为你涉嫌贪污了赫尔—赫德斯菲尔德银行的资金。” 这位大银行家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想了一阵。还没来得及别人插话,他已经转过身子,一步踏在悬崖边上了。接着,就像当初跳出马车时的情形一样,他纵身跳了起来。但是所不同的是,他这次不是跳到脚下的小块草地上,而是跳到千英尺深的峡谷里,变成一堆尸骨了。 意大利警官对布朗神父充满了愤恨,但也掺杂着不少敬意的成分。“他这次总算逃不掉了。”他说道,“这才是个大强盗,——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这么说。我想,他一生中最后的这次伎俩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几年前他挟带公司的巨款逃到了意大利,然后出钱找了几个人,假装被强盗俘获,以此来解释那些钱以及他本人失踪的原因。当时就引起了大多数警察的重视。但是几年来,他还一直干着这种勾当,和这件案子差不多的勾当。他将是他的家庭的重大损失。” 马斯加里携着悲伤的爱瑟尔,准备离去。爱瑟尔紧紧拽着他,就像许多年后的情形那样。此刻,他的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伊若·蒙塔诺现在看来更觉亲切了,马斯加里微笑着握了他的手。“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里去呢?”马斯加里回过头来问道。 “伯明翰,”伊若答道,一边吐着烟圈,“我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是一个未来主义者吗?如果说我还有什么信仰的话,那就是这些东西:变化、忙碌和每天早晨起来都有的新事物。我准备到曼彻斯特、利物浦、利兹、赫尔、赫德斯菲尔德、格拉斯哥、芝加哥——总之,去进步的、文明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地方!” “总之,”马斯加里笑着说道,“是去真正的强盗乐园吧。”第九章 天下第一罪布朗神父同好友格兰白律师同时对马斯格雷上尉发生浓厚兴趣。原来上尉是神父未来的侄女婿;而对律师来说他又是一个重要客户。神父和律师一起走访了上尉的老家,但一个意想不到的吃惊在等待着他们…… 布朗神父正在一个画廊里徘徊。看上去,他根本不是来看画的。尽管他喜爱绘画艺术,但却一点也不欣赏那些画。并非这些前卫艺术有什么不合时宜或是伤风败俗,而是墙上那些断弹簧、倒锥体和破碎的圆柱体激起了他的世俗感情。未来主义艺术就是这样唤醒和威胁着人们的。布朗神父对此感到很恼火。实际上,他正在找一个年轻人,是这位朋友选了这么一个不恰当的地点。她自己更是一个前卫分子,也是布朗神父仅有的几个亲戚之一。她叫伊丽莎白·芬思,大家都叫她贝蒂。她是布朗神父姐姐的孩子。这位姐姐嫁了一个有高贵血统但却家道没落的乡绅。这位乡绅死后,他们家就每况愈下。布朗神父只好既当保护人又当神父,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既是监护人,又是舅舅。此刻,他正在人群里搜寻着,可还是不见甥女那熟悉的棕色头发和开朗的笑脸。布朗神父看见几个熟人、几个陌生人,还有几个品味不高。他一点也不想去结识的人。 那几个陌生而布朗神父又感兴趣的人中,有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他长得很帅,看上去像个外国人,因为他留着西班牙式的大胡子,头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像戴着顶睡帽。另外,在几个陌生而神父又不感兴趣的人中,有位高傲的女人。她身着艳丽红装,神情严肃,皮肤苍白。她看人的样子容易使人联想起蛇精。这个女人后面还跟着个矮个儿男人。他的宽脸上留着络腮胡子,长着一对眯缝眼。他神情欢喜,虽然有点睡眼惺忪的样子,可给人的感觉仍旧是乐善好施。他的脖子很粗,从背后看,有点蛮横的感觉。 布朗神父注视着这位女人,心想甥女的长相和风采与她完全两样。不知何故,他一直看她,直到产生一种感觉。他觉得任何人的长相都要比她耐看些,因而,当听见有人叫自己,他连忙解脱似地移开视线,这时,他惊讶地看见另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律师格兰白那张充满善意而轮廓分明的脸。他的灰发看上去就像扑了粉的假发,与他充满活力的动作一点也不协调。格兰白是伦敦城里出了名的忙人。他可不会来看这样一个平庸的画展。不过,他好像满有兴趣,正左顾右盼,焦急地找人呢。 布朗神父笑了笑,说:“不知道你还是前卫艺术的赞助者呵。” 格兰白也回敬说:“不知道你也是呵。我来这儿是跟人碰头的。” 布朗神父说:“我跟你一样。希望你没久等。” 律师愤愤地说:“据说他已越过欧洲大陆;我能在这鬼地方遇见他。”他停了停,很快又说,“瞧,我知道你能保守秘密。你可认识约翰·马斯格雷先生?” 布朗神父说:“不认识。不过,我想他不会是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他隐居在一座古堡里。不就是有许多传闻的老绅士吗?——他如何如何生活在塔楼里,还有吊闸、吊桥什么的。据说他始终不肯从中世纪里走出来。他怎么成了你的客户?” 格兰白连忙说:“不,不是他。他儿子马斯格雷上尉才是我的客户。可他在这件事里也很关键。我也不认识他,就这些。瞧,我已经说过,这是要保密的。不过,我还是愿意给你透透风。”他降低声音,拉着神父来到另一片展区,这里陈列着几件现实主义派的作品,因而人相对少些。 格兰白接着又说:“小马斯格雷想用他父亲在诺森伯兰的财产以死后生效的形式抵给我们公司,好筹一大笔款子。老人已年逾古稀,早晚会死的。可他死后,那些钱、古堡、吊闸怎么处置?那可是笔万贯家产呵。但是奇怪得很,这么大笔产业居然还没有设立继承人。这下,你明白我们的处境了吧?就像狄更斯笔下的人说的那样,问题是那老头对人如何。” 布朗神父说:“如果他对儿子好,你就会觉得他好。恐怕我帮不了你什么。我从未见过约翰·马斯格雷,我也知道,如今没几个人见过他。很显然,在把钱借给那小伙子之前,你们有权弄清他是否已被几个小钱打发而被剥夺了继承权。” “瞧,我也正想弄清这点。小马斯格雷交游甚广,在社交界很有名气。他还经常出国,是个记者。” 布朗神父说:“这可不是什么罪过吧。” “废话,”格兰白粗鲁地打断他,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变化无常,一会儿是记者,一会儿是讲师,一会儿又是演员,什么都是。我得知道我在跟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嘿,那不正是他。” 突然,律师转身冲向人多的那边,朝那位穿着讲究,短发、蓄外国胡子的高个子青年跑去。 律师和青年在那里边走边谈。布朗神父眯着近视眼,注视了他们好一阵。这时,贝蒂上气不接下气地叽叽喳喳地跑过来。令神父吃惊的是,她把他拉到空画廊这边,让他在一张孤零零的凳子上坐下来。 “我有事儿要给您说。”贝蒂说,“真可笑,其他人都理解不了。” “你吓了我一跳。”布朗神父说,“是不是你妈说的定婚的事儿?” 贝蒂说:“可跟我订婚的是马斯格雷上尉。” “这我还不知道。”布朗神父有点无奈地说,“不过,马斯格雷上尉好像挺出名。” “我们家没几个钱。但这次订婚很重要。” 布朗神父眯着眼,问她:“你想不想嫁给他?” 她埋下头,皱着眉,轻声说:“我本来想的。至少,我以为我原先想。可是,刚才,我吃了一惊。” “那么,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