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探案集》作者:G.K.切斯特顿-2

弗朗波似乎因受到激励而突然活跃起来。他粗声大气地说,“你的意思是圣。克莱尔将军恨默雷,把他谋杀在战场上,因为——”  “你的头脑里还是装着些善良、纯浩的思想,”另一个人说。“事实比这个更坏。”  “好吧,”大个子说。“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罪恶的念头啦!”  神父似乎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是好,最后他说道,  “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藏在树林里。”  另一个人没有吱声。  “假如那儿没有树林,他就会制造一座树林。假如他想藏起一片枯叶,那么他就会制造一座枯树林。”  仍然没人吱声。神父接着讲下去,语气越来越温和、平静。  “假如一个人必须藏起一具尸体,他就会制造一个到处是尸体的战场,把它藏在那里。”  弗朗波大步走近来,他迫不及待地想听个水落石出。但布朗神父还用同样的语气往下讲。  “亚瑟·圣·克莱尔爵士,我早就说过,是个读他的《圣经》的人。他的毛病就出在这里。一个人读他的《圣经》是没有用处的,除非他象所有的人那样读《圣经》,这个道理,到什么时候人们才会懂得呢,印刷工人读《圣经》是想从中找出印错的字。摩门教徒读他的《圣经》想从中找出一夫多妻主义,基督教科学家读他的《圣经》,发现我们本是没有胳臂没有腿的。圣·克莱尔本是英属印度的老军人。试想,这意味着什么?看上帝的份上,不要侈谈那些动听的话吧。它意味着一个身躯雄伟的男子,在热带地区东方社会的骄阳下生活,不知不觉浸淫于一本东方书的意境里。无疑地,他读的是《旧约》,而不是《新约》。他从《旧约》中找到他内心向往的一切—淫邪、专横和背信弃义。哦,我敢说他是忠于他的信仰的,正如你这么称呼它。但是一个人,当他信仰的就是不忠时,忠于他的信仰又有什么价值呢?  “他每到一个热带的神秘国度,他都设有秘密的后宫,供他淫乐。他残酷地折磨证人,进行勒索,他积攒不义之财;当然,他同时还会理直气牡地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誉。我的神学观点可以用这样的提问来充分说明,即,你信仰的到底是哪一个上帝!罪行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它打开了地狱里一重又一重的门,引向越来越小的处所。犯罪的背景就是如此,人不是越变越粗野,而是越变越卑污。不久,圣·克莱尔遇到了麻烦,人家对他进行勒索和讹诈。这样,他就需要越来越多的现款。在黑河战役期间,他正堕落到但丁所描写的字宙中最低下的那个地方。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朋友问。  “我意思是指那儿,”神父挖苦地说,突然他指着月光下冰封的泥潭。“你还记得但丁把谁放在最后一层冰的底下吗?”  “卖国贼,”弗朗波说时不禁一阵寒颤。他看着周围树林阴森的景象,心中升起一幅具有嘲讽意味的令人憎恶的图影,他似乎能设想自己已变成但丁。而神父象维吉尔那样,吐着如涓涓细流似的声音,正引导他穿过罪人们万劫不复的永恒居所。  又响起了神父的语声:“你知道,奥里维亚是吉坷德式的人物,他不允许暗中利用奸细。然而这样的事却做成功了,象其它许多事情一样,都是背着他进行的。一手安排这种事的人就是我的老朋友埃斯巴多!他是个衣着华丽的纨裤子,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使他获得“兀鹰”的称号。他假装是个慈善家,到战线上去,在英国军队里探路子,最后他控制住一个腐败的家伙——上帝呀——他就是在军中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圣·克莱尔为了肮脏的用途,急需金钱,而且需要大量金钱。因为那个无赖的家庭医生威胁说,他要披露些不寻常的情况,后来他真的开始做了,但又突然中止。医生透露了将军在伦敦派克街寓所中发生的令人毛骨悚然而腐朽的故事!一个英国国教派信徒的所作所为竟会发出象活人潘祭和不属人类的恶臭。同时他女儿要出嫁,也需要嫁妆;因为,财主的名声和财富本身一样使他陶醉。他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暗中向巴西出卖情报,大量金钱从英国的敌人那里向他涌来。但另外一个人也同他一样,和埃斯巴多—也就是“兀鹰”—交谈过。这位黝黑、坚韧的北爱尔兰年轻少校不知怎地,巳经猜中了他的隐私。他俩沿着公路缓步向桥梁走去时,默雷耍将军马上辞职,否则就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去枪毙!将军假意敷衍他,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到桥边那簇热带树丛旁。此刻我似乎看见夕阳的余辉照在棕榈树上,听到河水的潺潺,这时将军突然抽出长剑奋力刺进少校的躯体。”  阴冷的道路折向覆盖着寒霜的山冈,灌木丛的影子黑得吓人。恒弗朗波似乎在它的后面看到一点模糊的光晕,既不是星光又不是月光,象是人间的灯火。他正眺望着这点亮光时,故事进入了尾声。  “圣·克菜尔就是地狱的恶犬,但他是头有教养的恶犬。当可怜的默雷倒在他的脚下,尸骨渐凉时,我敢发誓,圣。克莱尔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和健全。尽管世人都渺视他最后失败的一战,但正如凯斯上尉所说,这位伟人在他一生所取得的无数辉煌胜利中,从来也没有象在最后失败的一战中那样伟大!他冷酷地注视着宝剑,擦去上面的血迹,发现剑尖在刺穿那位牺牲者后背时,巳折断在他的身体内。他象透过俱乐部的玻璃窗一样安详地望见必定会发生的事。他知道人们将会发现这具无法解释的尸体,将取出这无法解释的剑尖,将注意到那无法解释的断剑—或是发现他的剑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他杀了人,但无法把它隐瞒  起来。但他急中生智—还存在着唯一的出路。他可以让这具尸体得到解释。他可以制造一座尸体之山,把这具尸体掩盖住。于是,二十分钟以后,八百名英国壮士就这样向他们的死亡进军。”  冬季的黑树林后面那缕温暖的光线越变越大,越变越亮。弗朗波迎着光明大步走去。布朗神父也加快了脚步,但他似乎还全神贯注在他讲的故事里。  “有如此英勇的上干名英军,他们的指挥宫又如此有天才,只要他们立即抢占山头,即使这次疯狂的进军也还有可能碰到好运气。但那个罪恶滔天的家伙把部下当作手中的玩物,他有自己的逻辑,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必须停留在桥边的沼泽地里,至少要到英国人的尸体在那里已不成为稀罕东西的时候。最后还有精彩的一幕。军中这位白发如银的圣者为把剩下的人从敌人的屠戮下拯救出来,会献出他的断剑。哦,这支即兴曲编得真妙呀!但是我想〔虽然我还不能证实〕,就在他们停留在那血腥的泥谭中时,有人在怀疑、在思索。”  他沉默片刻,又说。“天上有一种声音告诉我,那个猜到真相的人就是那个恋爱中的人……即将和将军的女儿结婚的那个人。”  “那么关于奥里维亚绞死将军的事常呢?”弗朗波问。  “奥里维亚部分出于骑士精神,部分由于政策考虑,几乎从不带着战俘行军,”叙述者解释道。“通常他总是把战俘全部释放。这次他也把每一名战俘都放掉了。”  大个子纠正他说。“除了特军外的每一名战俘。”  神父说:“我说的是每一名。”  弗朗波皱着眉头说,“我还没有完全听懂。”  “还有另一幅图画呢,弗朗波,”布朗更加神秘地低声说。“我不能证实,但我却能做得更多,我能清楚地看到这幅图画:早晨,在灼热的荒山上,巴西军队拔寨而起。穿着巴西军服的士兵分抵排成纵队准备出发。奥里维亚身穿红衣服,手拿宽边帽站在那里,微风吹动他黑色的长须。他向刚被他释放的伟大敌手告别—那位久经沙场须发如霜的、豪爽的英国军人以自己部下的名义向他致谢。残余的英国军人在他身后立正,旁边是准备撤退用的军需品和车辆。战鼓隆隆,巴西人开拔了;但英国人仍象雕像般站在原地。直到敌人的声音和影子在热带的地平线外消失。然后,他们象死人复活似地立即改变了位置,五十张脸带着难以忘却的表情同时转向了将军。  弗朗波蹦了起来。“呀!”他喊道。“你的意思别是——”  “是的,”布朗神父用低沉而动人的声音说。“是一只英国人的手把绞索套在圣·克莱尔的脖子上,我相信这正是那只把戒指戴到将军女儿指头上去的手。是英国人的手把他拖去吊在那棵象征耻辱的树上。这些英国人曾经崇拜过他并追随他去夺取胜利。正是英国人〔愿上帝饶恕我们大家〕一面看着他的身子在异国的太阳下那棵作为绞架的绿色棕榈树上摆动,一面满怀憎恨地祈求他早日进入地狱。  当他俩登上山岗,就望见一家挂着红窗帘的英国旅馆射出强烈的红色灯光。它就在路边一条岔道上,似乎在显示它无限的好客。它的三扇门都开着,正在迎接来宾。人们在夜问的欢声笑语一直传到他们站立的地方。  “不需要再对你多讲什么了,”布朗神父说。“他们在旷野里审判他并把他绞死;然而,为了英国的荣誉和他女儿的名声,他们起誓把卖国贼的钱袋和刽子手的剑尖永远隐瞒起来。也许——上帝保佑他们—他们甚至想把这一切统统忘淖。啊,我们要去的旅馆总算到啦。”  “我真打心眼儿里高兴,”弗朗波说,迈着大步走进明亮、热闹的酒座,突然他倒退一步,几乎摔倒在地。  “看这儿!真正活见鬼!”他高喊着,僵硬的手指着挂在入口处上边的那个方形木头招脾。上面粗拙地画着剑柄和折断了的剑身,并用仿古的字体写着“断剑旅馆”的字样。  “你缺乏思想准备吗,”布朗神父和蔼地对他讲。“他是本地的神明,有一半旅馆、公园、街道都是以他和他的事迹命名的呢。”  “我想我们总算把这个瘟神打发掉啦,”弗朗波大声说,并对过道淬了一口唾沫。  “你永远没法把他从英国打发掉,”神父垂下了目光,“只要金石不销镣,他的大理石雕像在今后几个世纪还将永远竖立在自豪的、天真纯浩的孩子们的心上。他的乡间陵园还将作为忠于祖国的象征散发出百合花般的芬芳。千百万人将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他,还将象爱父亲一样地爱他,而少数几个了解他的人则把他视作粪土。他将成为一位圣者,他的真相永远不会被人提起,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揭穿秘密有许多好处,但也有许多坏处,我只好试着这么办了。一切报纸部会归于湮灭,反巴西的情绪早已成为过去,奥里维亚早就到处受人尊敬。但我对自己这样说。假如随便什么地方,在用金石建造的、会象金字塔一样长存的纪念物上,指名诋毁克兰西上校、凯斯上尉、奥里维亚总统或者任何清白的人的名誉,那么我就要站出来说明真相,假如仅仅是圣。克莱尔受到不应有的赞美,我将保持沉默。我是会这样做的。”  他们走进的这座挂着红窗帘的小旅馆,不但舒适,内部设备简直可以称得起奢侈了。桌上有一座圣。克莱尔陵园的银质模型,上面那颗银的头颅低垂着,还有一把折断的银剑。墙上挂着同一地点的彩色风景照片,照片上面还有满载着游人前来朝圣的轻便马车。他们坐在垫得柔钦舒适的凳子上。  “来吧,天冷,”布朗神父说,“让我们喝点葡萄酒或是啤酒。”  “或者来杯白兰地,”弗朗波说。  (完)第四章 狗的启示“对,”布朗神父说:“我一直喜欢狗,只要这个字不是倒着拼写的①。”    ①狗倒着拼写为神(god),布朗神父的意思是他不喜欢异端邪神。——译者  谈话中反应敏捷的人在听话时也不一定总能反应过来。布朗神父的朋友和伙伴名叫法因斯,是个为人热心,想法多,故事也多的年轻人。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梳理得光溜溜的金发紧贴后脑勺,仿佛是他漫游世界时被风吹成了这个样子的。神父讲的话意思很简单,但他还是困惑不解。由于一时弄不明白,他的滔滔不绝的话头竟一下子给噎住了。  “你的意思是人们过分重视狗?”他问道,“唉,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认为狗是神奇的动物,有时我想,狗知道的事比我们人类知道的多。”  布朗神父什么也没说。只是半出神地抚弄着客人带来的那头拾獚①的脑袋。  --------  ①拾獚:经过训练能购回猎物之猎犬。——译者  “嗯,”法因斯自管自热衷地说下去,“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件人们称为‘隐形谋杀’的疑案。你知道,这件案子牵涉到一条狗。是一个奇特的案件,但从我的观点来看,那条狗才是案件中最奇特的角色。当然,罪行本身也是神秘之极的——老德鲁斯怎么会独自一个人呆在花园凉亭里,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给神秘地杀害呢?”  布朗神父停下对狗的有节奏的抚摩,平静地说道:“哦,是在花园凉亭里,是吗?”  “我还以为你在报上统统读过了有关案件的报道了呢?”法因斯回答说,“等等,我想我带来了一份剪报,你可以读到这个案件的所有详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上剪下来的新闻报道,递给神父。  神父一只手接过剪报,凑近他闪烁的眼睛,开始阅读;另一只手继续下意识地抚摩着狗。正像(圣经)上说的那个人,左手做的事不要让右手知道。②  ②左手做的事不要让右手知道:耶稣在山上讲道时讲的话(见“新约”玛赛福音6章3节)。  报纸对案件的报道如下:  “有许多神秘故事讲到人在门窗紧闭别人无法进出的房间里被人谋杀,凶手杀人后安然逃走,门窗依然紧闭。经过仔细检查,绝对没有可以进出房间的其他道路。如今这种故事在约克郡海岸上的克兰斯顿发生的奇特案件中成为现实。人们发现德鲁斯上校被人用匕首从背后刺死。匕首从现场完全消失,而且在附近一带也没找到。  “他死在自己宅邻的花园凉亭里,凉亭只有一个进出口,是普通的门道。从进出口可以向下望到通往住房的花园小路,也就是说凉亭位置稍高,从花园的各个角落都可以望见凉亭。凉亭在花园尽头,除了上述那个花园里人人可以望见的进出口之外,再没有其他进出口。花园小路两旁是高大的翠雀树,小路笔直通向凉亭进出口。任何人只能从这条小路走上凉亭;而只要有人从这条小路走上凉亭,就绝不可能不被人看到。凑巧的是,案发时间前后,花园里,住房里都有人在活动,整个凉亭的进出口和小路都在人们的眼光注视之下。这些人对自己在案发时的所作所为,都可以彼此确证。绝对没有一个人从小路走上凉亭。  “被谋杀者的秘书帕特旦克·佛洛伊德作证说,从德鲁斯上校最后活着出现在凉亭进出口到人们发现上校死了的时候,他一直处在可以俯视整个花园的位置上,因为他站在一架高高的双脚梯顶上,修剪着花园的树篱。  “死者的女儿珍妮特·德鲁斯证实这一点。她说,整个这段时间,她都坐在房间的露天平台上,看着佛洛伊德怎样工作。有关这段时间的另一部分,又被她的弟弟唐纳德·德鲁新证实。由于他起床晚,时正穿着晨衣,站在他卧室的窗口向下望着整个花园。  “最后,这些陈述都符合瓦伦丁医生和奥布里·特雷尔先生的陈述。瓦伦丁医生是上校的邻居,从医院里直接来拜访德鲁斯小姐,和德鲁斯小姐谈了一段时间的话。据说,他在追求德鲁斯小姐。特雷尔先生是上校的律师。他在凉亭里和上校讨论上校的遗嘱问题,上校亲自送他到凉亭进出口。显然,他是最后看到被谋杀人活着的人——大概除了凶手之外。  “大家一致认为事件发生的经过如下:  “大约下午三点半,德鲁斯小姐走出住房去问他父亲什么时候喝茶。父亲说他不喝,要等特里尔先生,约好的在凉亭会面。于是姑娘走了,在花园小路上遇到特里尔先生去凉亭见上校。大约半小时后,上校和他一起走到凉亭进出口。从外表看,上校健康如常,精神愉快。早上他还为儿子的作息时间不正常而有点烦恼。但这时他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在这之前,上校还接见了其他客人,包括他这天特意请来并受到热诚接待的两个亲侄儿。但在整个悲剧发生的时候,这两个人在外边海滩上散步。他们提不出什么证词。  “不过,据说上校和瓦伦丁医生关系不怎么好,但是医生是来会他女儿的。据认为他这次来是认真求爱的。  “特里尔律师说,他从凉亭出来之后上校是独自一人在凉亭里。这也由俯视整个花园的佛洛伊德所证实,没有一个人走过小路到凉亭去。  “十分钟过后,德鲁斯小姐又下楼到凉亭去。她还没走到小路尽头,就看到父亲缩作一团躺在地板上。她父亲穿着白色亚麻布上衣,特别显眼。她尖叫了一声,惊动了花园里其他人,都跑到她这里来。大家走进凉亭,发现上校已死,躺在他坐的柳条椅旁边,椅子也翻倒了。瓦伦丁医生还没有走,他证实伤口是由某种匕首造成的,从左肩肿骨旁刺进,一直刺穿心房。警方在附近仔细搜查过,但找不到这样一件凶器。”  “那么,德鲁斯上校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喽,是吗?”布朗神父放下剪报问。  “是的,这是他在热带生活养成的习惯。”法因斯说,心中奇怪神父为什么注意上校的衣着,“据他自己说,他在那里遭遇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我想,他不喜欢瓦伦丁医生,可能多少与医生也来自热带有关。不过这都是个人琐事。报上的叙述相当准确。要说发现,我并没有发现这个悲剧。当时我在外边,和德鲁斯的两个年轻侄儿牵着狗散步一一那条狗就是我说的与案件有关的狗。  “怎样发现的我虽然不在场,但我对报上描述的这个悲剧场面及背景却犹如亲眼目睹。蓝色花丛相夹的花园小路一直通到阴暗的凉亭进出口。律师穿黑衣服,戴丝质礼帽,从凉亭走下小路。秘书用剪刀在树篱上咔嚓咔嚓地剪着。他的一头火红的头发,在绎色树篱的上方暴露无余。无论人们离他远近,都不会弄错他这一头红发。要是人们说这个红头发小伙子整个期间都在那里,你可以肯定他们不是说谎。秘书是个人物,整天蹦蹦跳跳,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工作,他无论给谁工作,都像他干园丁工作一样卖力。我想他是美国人,他有美国人的生活观,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观吧。天主保佑他们。”  “律师人怎么样?”布朗神父问。  法因斯沉默一会儿,然后开始讲下去。不过讲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太慢了。“我对特里尔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是单身汉。老是穿着一套黑色衣服,几乎像个花花公子。但是你很难说他时髦,因为他蓄着两撇又长又密的黑人字胡,那是维多利亚时代过后就很难见得到的。他面容和举止均属优雅严肃,但他偶尔还记得对人微笑。当他笑着露出白牙齿的时候,似乎失去一点尊严,显得有点谄媚的样儿。也许他只是有点局促不安,因为这时候他往往会心神不定地摆弄他的领带和领带别针。他总是保持着漂亮、与众不同。要是我能想到任何人——可整个事件都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时,又怎么能想得到呢?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干的。但是我要把那条狗除开,整个事件只有它知道。”  布朗神父叹了口气,然后心不在焉地说:“你是作为年轻的唐纳德的朋友到那里去的,是不是?他没有和你们一起散步?”  “没有。”法因斯微笑着回答,“这个年轻的无赖那天早上才睡觉,下午才起床。我和他的两个叔伯弟兄在一起,他们俩都是从印度回来的年轻军官。我们的谈话相当琐碎。我记得大的那个是个养马的权威,名叫赫伯特·德鲁斯什么的。他什么都没谈,只谈他最近买到的一匹母马,和卖主的道德特点。他的弟弟哈里似乎还在为他在蒙特卡罗赌运不济而垂头丧气。我们在散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只提这一件事向你说明,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事,只有当时和我们一起散步的那条狗,才是个神秘的谜。”  “那是一条什么品种的狗?”神父问。  “和这条狗同种。”法因斯回答说,“是一条黑色的大拾獚,名叫‘诺克斯’,拉丁语意为‘黑夜’,一个很能引起人们联想的名字。它干下了一件比这次凶杀案更神秘的事。  “你知道,德鲁斯的住房和花园都靠着海,花园有一道树篱,像墙一样把花园和海隔开。我们沿着沙滩走了大约一英里,然后从另一条路向回走。路上经过一块名叫‘命运之石’的古怪岩石,这块岩石从花园里可以望到。它在当地很有名气,因为它是两块岩石,一块在另一块顶上刚好摆稳,只要碰它一下,就会滑下去落到沙滩上。两块叠起来也没有多高,只是上边一块悬空出来,显得有点凶险怕人。  “两个年轻伙伴并没有为这令人望而生畏的景象而不悦,但我却开始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氛。此刻我们该不该回去喝茶,这在一时间成了我们的话题,我甚至觉得早该回去了。赫伯特和我都没有表,所以我们就喊叫他的弟弟,向他问时间,因为他有表。他落在我们后边十几步远,正在树篱下面忙活他的烟斗。他扯开大嗓门,在渐渐加深的暮色中喊出‘四点二十’来。他的嗓门之大,听起来就像是在宣告什么惊人的事。他大概没感觉到他的嗓门过大,不过不祥之兆总是这个样子。这天下午的这个时辰是很不吉利的。据瓦伦丁医生证明,可怜的德鲁斯正巧死于大约四点半钟。  “暖,他们兄弟俩说,我们还有十分钟时间,不必忙着回去。我们就沿着沙滩再往前走。一路上我们没做什么事,只是往前扔石子让狗衔回来,或往海里丢手杖,让它跳进水中把它衔回来。但是对我来说,暮色却使我产生了异常压抑的心情,就连头重脚轻的命运之石的影子落在我身上,也仿佛产生了沉重感。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诺克斯刚刚把赫伯特的手杖从海里衔回来,他弟弟哈里也把自己的手杖丢进了海里。狗又游出去。但就在这时半小时破一次的钟声传来了,也就是说这时正好四点半,狗却游回来上了岸,站在我们面前。它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嚎叫或是痛苦悲伤的哀鸣,我在这世界还从未听到过的嚎叫。  “赫伯特问:‘这狗怎么啦?’但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在这畜生哀鸣之后,海滩上长时间沉寂。那哀鸣的声音在荒凉的海滩上消失之后,沉寂突然被打破。真没想到,打破这沉寂的是来自远处的一声微弱的尖叫,像是一个妇女从我们刚刚离开的树篱背后发出的。当时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后来很快就知道了。这是德鲁斯小姐第一个发现她父亲尸体时发出的叫声。”  “我想你们即刻就赶回去了。”布朗神父平静地说,“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这就告诉你后来怎么样了。”法因斯一脸严肃表情,语气也加重了,“我们回到了花园,首先看到的是特里尔律师。我现在仍然可以回想到他的黑礼帽和那撇黑黑的八字胡,在夕阳余晖和远方命运之石的奇特轮廓中,衬托着一直延伸到凉亭的蓝色花丛的远景,显得十分突出。背对着夕阳,他的脸和身子都遮在阴影中。但我可以发誓,他那雪白的牙齿露出在嘴外,他在微笑。  “诺克斯一看到这个人,就冲向前去,在小路当中站定,对着他气势汹汹地狂吠。好像对他有深仇大恨一样,因而发出与人类语言相仿佛的可怕诅咒。这时有人躬着身子,顺着蓝色花丛间的小路逃掉了。”  布朗神父吃了一惊,然后不耐烦地跳了起来。  “那么,你的意思是狗在谴责他了,是吗?”他叫道,“狗在启示你,它在谴责他,是吗?你看见有什么鸟在飞吗?你能肯定它是在你右手方向飞?还是在你左手方向飞。你和算卦先生商量过用什么牺牲祭献吗?当然,你也可能会把狗剖开检查他的内脏①。这就是异教徒自认为有科学根据的把戏,而你却当了真。”  --------  ①所有这些做法均为吉卜赛人的迷信活动。——译者  法因斯目瞪口呆的坐着,好大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说:“哎呀,你是怎么啦?我做了什么错事了?”  神父眼光里又出现焦急不安的神色,这种神色是一个人在黑夜中撞到一根电线杆上而怀疑自己是否撞伤了它的时候才会有的。  “我十二万分抱歉,”他出自内心地难过,“为了我的如此粗鲁,我请你原谅,请你宽恕。”  法因斯感到奇怪地望着他,“我有时候想,你比任何神秘事物都更神秘。”他说道,“不过,无论你怎么说你不相信狗的奥秘,但你不能否认,就在那畜生从海里回来,凄声嚎叫的那一瞬间,它的主人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肉体,是被活人不能追踪甚至想象不出的某种无形力量打击死的。至于那位律师,我不是只凭狗对他的仇恨来说的,还有一些其他的奇怪细节。他使我想到那种圆滑、笑容满面、模棱两可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暗示着什么。  “你知道,医生和警察都是案发后很快来到现场的。瓦伦丁医生从医院直接来看德鲁斯小姐,他离开手术室的时候,连手术服都没换下,听诊器、小件手术器械都还带着。所以他和德鲁斯小姐分手后,刚走出去就被叫回来了,他很方便地检查了尸体。跟着就打电话报警,警察马上赶到,封锁现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有一个人离开这所房子。再加上这所房子与世隔绝,所以对每一个人进行搜查都是很容易的。警察彻底检查过每一个人,每一处地方,想搜出凶器——一把匕首。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匕首不翼而飞,就像凶手一样无影无踪。”  “匕首不见了。”布朗神父点点头说,好像突然注意起来。  “是的。”法因斯接着说,“我告诉过你,特里尔这个人有摆弄领带和领带别针的习惯,尤其喜欢摆弄领带别针。他这个别针像他本人一样,既引人注目,又是老式的。别针上有颗宝石,嵌在同颜色的环里,看起来就像一只眼睛。他对别针的专心致志,使我产生幻想,就仿佛他是希腊神话里的独眼巨人。不过这枚别针不但大,而且长。这使我忽然想到,他总是心神不安地整理他的别针,是因为它实际比外观还要长,长得像把匕首。”  布朗神父陷入沉思,然后点点头,问:“还想到过别的作案工具吗?”  “还有另外一种设想,”法因斯回答,“是由两个年轻的德鲁斯——我是说那两个叔伯弟兄——当中的一个提出来的。他们俩,无论是赫伯特还是哈里,个人的最初印象,都不大像是对会科学侦探工作有帮助的人。郝伯特是那种传统的典型骑兵,只关心马,再就是一心想当一名能为皇家骑兵卫队增光添彩的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关心。他的弟弟哈里却在印度警察局工作过,懂点侦察破案之类的事;当然,他是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侦察的。他十分聪明,我以为有点太聪明了。我和他对凶器有过争论,这场争论引出一些新的东西。争论是从狗对特里尔狂叫开始的,他反对我的说法,他说狗充其量只会咆哮两声,不会狂吠。”  “他这话十分正确。”神父评论说。  法因斯说:“这个年轻人接着说,如果说到咆哮,他听到过诺克斯在这之前也对别人咆哮过,这些人中就有佛洛伊德秘书。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因为这次谋杀明明白白不会是两三个人干的,尤其不会是佛洛伊德干的。因为他像小学生一样的天真;而且整个事发期间,人人都一直看着他高高地栖在花园树篱上方,一头红发像红凤头鹦鹉一样显眼。  “我这个伙伴说:‘我知道这事有点不好说,但是我希望你跟我一块到花园去一会儿。我要让你看一件东西,我相信还没有别的任何人看到过。’这是发现谋杀案当天,花园还是原来的样子。双脚高梯仍然立在树篱边,就在树篱下边,我的向导停下来,从深草里拔拉出来一件东西,那是修剪树篱用的剪刀,一个剪尖上有血污。”  沉默了短暂一会儿之后。布朗神父突然问:“律师到上校家干什么?”  “他告诉我们上校请他来修改他的遗嘱。”法因斯回答,“等一下,关于遗嘱的事,还有另一件事我应该提一下。你知道,那天下午在花园凉亭里,遗嘱实际并没有签字。”  “我想是没有,”布朗神父说,“应该有两个证人。”  “律师在出事前一天来过,当时遗嘱签了字。第二天,上校又把他请来,因为老头子对一个证人有怀疑,要再落实一下。”  “证人都是谁?”布朗神父问。  “这正是问题的所在,”消息提供人急切地回答;“证人是那个秘书佛洛伊德和瓦伦丁医生,外国外科医生或者随便说他是什么。他们两个吵了一架。我现在不得不说,这个秘书可以说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他又热情又莽撞,热情容易转变,但不幸转到好斗和胡乱猜疑方面去了。转向了不信任人。红头发人总是那么极端轻信一切,要么怀疑。有时二者并存。他不仅通晓每一件事,而且他警告每一个人都提防自己的同伴。在他对瓦伦丁医生的怀疑中,所有这些因素都必须考虑进去。但就这个案件而言,他对瓦伦丁的怀疑,却又不无道理。他说瓦伦丁并不真叫瓦伦丁。以前在别的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他,别人叫他德维隆。当然,这样一来就会使遗嘱无效。不过,他还善意地对律师解释法律对这一点是如何规定的。”  布朗神父笑了:“人们在为遗嘱作证时经常是这样。就这件事来说,这意味着按照法律,他们将得不到任何遗赠。不过瓦伦丁医生怎么说呢?可以相信,这位天下事知晓一半的秘书,对医生的名字,知道的比医生自己还多。但医生对自己的名字总还是有些说法吧。”  “瓦伦丁医生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接受了挑战。瓦伦丁医生是个怪人,他的外表非常出众,但有浓郁的外国味。他年轻,总是蓄着一撮剪得方方正正的胡子。他的脸色苍白,苍白得怕人,也严肃得怕人。他的眼睛总好像在痛,仿佛该戴一副墨镜,或者他眼痛是因为头痛。不过,他很英俊。总是衣冠楚楚,高顶礼帽,黑色礼服,红色的小玫瑰花结。他的举止相当冷静、傲慢。看人的时候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让人感到窘迫。  “当他的秘书揭发他曾经改名换姓之后,他只是像个狮身人面像似地盯着秘书,浅笑一下说,他想美国人是没有名字可改的。对此,上校也急躁不安起来。他对医生发了脾气,说了最气愤的话这一切的缘故,都是由于医生自以为未来将在上校的家庭里占有一定地位。  “不过我本不应该对这些事了解过多,但由于悲剧发生那天下午的早些时候,我碰巧听到的几句话。本来我不想多提这些话,因为这些话,按照一般情况,人们是不愿意听到的。”  “我和我的两个伙伴带着那条狗向着前门走去的时候,听到两个人的声音。从声音判断,瓦伦丁医生和德鲁斯小姐躲在花园阴影里有一会儿了。在一排开着花的植物后,两人正悄悄地交谈着,话语里充满激情,有时甚至言词激动,既可以说是情人间的争吵,也可以说是情人腻语,所以没有人会去思量那些话。但是由于后来发生的不幸,使我感到有责任说出来。在他们的谈话中,不止一次地说道要杀什么人。不过,那个姑娘似乎是在恳求他不要杀某人,或者说是告知没有任何理由杀人。一位小姐对一位顺便来喝茶的人说这种话,真是太不寻常了吧。”  神父问:“你是否知道,瓦伦丁医生在秘书和上校演出了那场闹剧之后非常生气。我是说为遗嘱作证那回事。”  “根据所有人的说法,”对方回答:“医生生的气不如秘书的一半。在为遗嘱作证后,暴跳如雷走开的是秘书而不是医生。”  “说说遗嘱本身。”布朗神父说。  “上校很有钱,因此他的遗嘱至关重要。这段时间里,特里尔不会把改动的内容告诉我。但是从案发之后,说准确点是今天早上,我听说上校把大部分财产从他儿子名下转给了他女儿,只留给儿子很小一部分。其他所有人一概没份。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唐纳德和那个德鲁斯一样,花天酒地,放荡不羁。上校很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作案方法比作案动机复杂得多,”布朗神父评论道,“目前,德鲁斯小姐显然是上校死亡的即时受益人。”  “天呐,你的说话方式多么冷酷无情啊,”法因斯瞪着神又叫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在暗示她——”  “她是不是要嫁给这个瓦伦丁医生?”神父打断了他的问话。  “是的吧,有些人反对。”他的朋友回答,“瓦伦丁医生是个医术高明、热心的外科医生,在当地德高望重,受人敬爱。”  “热心过分的外科医生。他在用茶时间去访问那位年轻小姐时。还随身带着外科手术器械,想必会有小手术刀什么的。他医术高明,下刀一定不会错过任何要害部位。”  法因斯跳了起来,沉着脸以询问的眼光望着他,“你是在暗示他可能使用了手术刀——”  布朗神父摇摇头,“所有这些现在还只能是设想。问题不是谁干的或者用什么工具干的,而是怎么干的。我们可以想到很多可能作案的人和工具,别针啦,剪刀啦,柳叶刀啦。但是这个人怎么进的凉亭,甚至一根别针又是怎么进去的?”  他讲话的时候,沉思地凝望着天花板。但是在讲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眼睛忽然一闪,仿佛在天花板上突然见到一只奇怪的苍蝇。  “嗯,你对这个案子打算怎么办?”年轻人问,“你经验丰富,现在你要提出什么建议?”  “我恐怕起不了多大作用。”布朗神父叹口气说:“我从来没到过那地方,没接近过那些人,我提不出太多的建议。不过,你能画一张上校遇害的凉亭位置和周围环境的草图吗?”  法因斯画好之后,神父仔细地看着,然后指着一点说:“那狗在海滩惨叫之前,我想你是在这里。”  “是的。”法因斯坦然回答。  神父顿了一下说道:“眼下,你只能进行就地调查。我想,你的那位从印度警察局来的朋友,或多或少地在那里负责你们的调查工作。我应该下去看看他在怎么进行,看看他以业余侦探的方式一直在干什么。我想也许已经有了结果。不过,现在我很忙,不能下去。”  两个来客,两只脚和四只脚的,辞别离开之后,神父拿起钢笔,回到被打断了的讲道准备工作上。题目是《关于新事物》①,题目很大,不得不多次改写。  --------  ①《关于新事物》:这是一八九一年教皇利奥十三世颁发的教皇通谕,为了调解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和教会之间的事务。  两天之后,神父正忙着同样工作的时候,那条大黑狗又蹦蹦跳跳地进了他的房间,非常热情,非常激动地张开前爪,整个儿地趴在他身上。它的主人跑着进来,不像狗那么热情但却一样地激动。不过他的激动可并不是愉快的激动,因为他的蓝眼睛快从脸上鼓出来了,而他神色急切的面容也有点苍白。  “你告诉过我,”他不来任何客套,单刀直人地说,“要我查出哈里·德鲁斯在干什么。你知道他于了什么?”  神父没有回答。年轻人用断断续续的声调接着说道:  “我告诉你他干了什么,他干掉了他自己。”  布朗神父的嘴微微启合,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一一月E只是与这个故事,与这个尘世无关的话,他在为死者的灵魂祈祷。  “你有时候神秘得让我毛骨悚然,”法因斯说,“你早已经——已经预料到了这件事。”  “我早就认为可能发生这种事,”布朗神父说,“所以我要你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当时我只但愿你不会去得太迟。”  “是我发现了他的尸体,”法因斯说话的声音有点粗哑,“这是我曾经见到过的最丑恶最神秘最可怕的事。我回去,又走进老花园,感到这里除了发生过的谋杀案之外,还发生了一些新的不自然的事。在通向古老的灰色花园凉亭的阴暗小路两旁,成片的蓝色花朵从树上漫天飘落下来,但是对我来说,这些蓝色花朵看起来就像是在地狱的洞穴前跳舞的蓝色幽灵,我四下张望,似乎样样东西都原封未动。但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天空的形状有些不对头。跟着我就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那块命运之石总是对着海滩耸立在树篱之外,从花园可以望得到。现在命运之石不在了。”  布朗神父抬起头来专心倾听。  “这就像一座山从地面上走开,或者月亮从天上落下来一样不可思议。不过,我当然知道,只要一碰,就会使它落下去。守着这事的困惑,我一阵风似地冲下花园小路,僻僻啪啪穿过树篱,仿佛它是一张蜘蛛网。这树篱很薄,大概只有一根树枝厚,不过整整齐齐,从来没人碰过,就当花园的墙。在海滩上,我发现那块岩石从它的支撑点上滑落下来。可怜的哈里·得鲁斯压在它的底下,像失事船骸一样地躺着,一只胳膊像拥抱一样的围着石块,好像是他把它拉下来倒在自己身上的。旁边广袤的棕色沙滩上,他用狂乱的字体写出这句话:命运之石倒在傻瓜身上。”  “是上校的遗嘱造成的。”布朗神父评论说,“年轻人把一切希望都押在唐纳德失宠由他替补这样的赌注上,因为除去唐纳德之外,就只有他兄弟俩是近亲。尤其因为他伯父这天请了律师又请他们去,对他们非常热情的接待,更使他认定他会在遗嘱中代替唐纳德,因为他哥哥太老实了。这一宝押不准的话,他就完蛋了。他丢掉了印度警察局的工作,在蒙特卡里输得精光。只有老德鲁斯死了,他才会从他认定有他一份的遗产中得救。在他杀了他的伯父之后,却发现自己一无所得,自然只有自杀了。”  “喂,等一下,”法因斯瞪大了眼,喊道,“你讲得太快,我跟不上。”  “谈到遗嘱,顺便说点小事。”布朗神父继续平静地说,“在我们谈论大问题之前,为了怕我忘记,我想对有关医生名字的事,作一点简单说明。根据我的历史知识,医生实际是法国贵族,头衔是德维隆侯爵。但他又是热忱的共和主义者。他放弃爵号,恢复已被忘却的原来家族姓氏,就是瓦伦丁。正如(法国大革命)这本书上写的——‘你的里凯蒂公民身份,使欧洲困惑了十天。’所指的是米拉博伯爵①。”  --------  ①里凯蒂(Riquette):法国十八世纪的革命派政治家米拉博伯爵(Comte Mirabeau)的家族姓氏。米拉博(1749——1791)在法国革命前放弃了爵号,恢复家族姓氏。此处,布朗神父是说瓦伦丁医生的名字问题与米拉博相同。他引用的句子是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所著《法国大革命》书中的一段。原文为:“以你的里凯蒂姓氏,你使欧洲相互矛盾了三天”——原注删节。  “你讲了些什么?”年轻人茫茫然地问。  “不讲那么多了。”神父说,“总之,改名换姓十次有九次是不诚实的行为。不过这次却是狂热的高尚行为。这也就是他讽刺美国人没名字改的理由——美国人没头衔好改。在英国哈延顿,侯爵永远不能成为哈延顿先生。但是在法国德维隆侯爵就可以成为德维隆先生,或是瓦伦丁先生。所以这看起来就像改名换姓。”  “那么他要杀什么人呢?”法因斯追问。  “杀什么人,也来自法国贵族的习俗。医生是说,他要向佛洛伊德挑战决斗。姑娘是尽力说服他别这么做。”  “啊,我明白了。”法因斯若有所悟,近乎于喊叫地说道,“现在我理解她所说的话的意思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的?”他的朋友微笑着问道。  “哦,”年轻人说:“这是刚好在我发现那个可怜人的尸体之前碰上的事,先前只顾谈哈里的悲剧,让我把这事忘记了。我想如果你亲眼看到这个悲惨结局,也许你也会把这段小小的浪漫插曲给忘记的。”  当我走上通往凉亭的小路时,我遇到德鲁斯小姐和瓦伦丁医生在散步。她当然是身穿丧服,医生则是一身黑色礼服在参加葬礼。但是他们的面容可不像是参加葬礼或服丧的。我还从来没看到过任何男女比他俩更喜气洋洋,更欢天喜地的了。他们停下来向我致敬,她告诉我他们已经结婚,现在住在近郊一所小房子里,医生在那里继续开业。这使我有点惊讶,因为我知道,根据她老父亲的最后遗嘱,已把所有财产,包括房子和花园,都留给了她,只有少量的钱留给她弟弟。当我暗示这一点时,她只是笑了笑,说:‘哦,我们已经全部放弃,我丈夫不喜欢女继承人。’当我听到他们真的坚持把全部财产还给可怜的唐纳德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吃惊。我希望唐纳德受到这次对他有益的打击后,能够明智地处理好这笔财产。从此别再和狂饮豪赌的哈里搅在一起,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哈里已经自杀。她随后说的话我当时不太理解,但我现在明白了。”  “她说:‘我希望这个红头发傻瓜别再为遗嘱大惊小怪。我的丈夫为了他的原则,情愿放弃与十字军同样古老的家族纹徽和贵族头衔。而这傻瓜却以为这样的人会为了一笔遗赠在花园凉亭里杀害一个老人?’她笑了笑说道,‘我的丈夫除了决斗这种方式之外,不会杀害任何人。而且他一直没有委托他的朋友去找对方的秘书①。’现在我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  --------  ①指决斗时挑战方的代表去向被挑战方正式宣战,并商谈决斗时间、地点及武器等事宜——译者  “不过,我对她的意思只明白一部分,”布朗神父说,“她说秘书为遗嘱大惊小怪,准确点说,她是什么意思?”  法因斯回答的时候笑了,“布朗神父,我希望让你先了解了解这个秘书。对你来说,看着他把事情弄成一团糟的样子,会是一种乐趣。在服丧的房子里,他把一切事都弄得忙忙碌碌,把葬礼办成了最辉煌的运动会,使葬礼充满活力与热情。只要真的出了事,谁也拦不住他这么干。我已经告诉过你,过去他是怎样监督园丁的,就像是他在管理花园似的。还有他如何在法律方面指导律师等等。不必说,他也在外科业务方面指导外科医生。但由于这个外科医生是瓦伦丁,你就完全可以肯定,他的这种指导结果,会变成为指控瓦伦丁干了一些比庸医杀人还要恶毒的事。  “这个秘书在他那满头红头发的脑袋里,认死了是医生犯的这个罪。于是警察来到的时候,他趾高气扬,劲头十足。还用我说吗?他在现场成了最伟大的业余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智力超群,胜过苏格兰场的任何人,并因而骄傲得蔑视警探。哪会像德鲁斯上校的秘书那样,居然蔑视起调查上校凶杀案的警察来了。  “我说过观察他是件乐事。他带着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态,到处踱来踱去。有时向后一甩他那满头红发,很不耐烦地用三言两语打发警察的问题。他这几天的行为把上校的女儿气得要死。当然,他对案情有他的说法,尽管只能是空谈而已。他属于书本上描绘的那种角色,逗人乐的地方多于烦恼人的地方。”  “他的说法是什么?”神父问。  “哦,满带劲的。”法因斯说话时情绪不那么高。“要是他的说法能稍稍站住脚,哪怕站住脚十分钟,他就会成为值得称道的,有新闻价值的报道对象了。他说当他们在花园凉亭里发现上校时,上校还没死。是医生借口把衣服割开,用外科医疗器械杀死的。”  “我明白了,”神父说,“我想上校是脸朝下平卧在地上的,像是午睡的样子。”  报信人继续说:“当我在命运之石底下发现哈里的尸体之后,整个事情就像被炸药炸开了似的。这太妙了,看那个无事生非的小子怎么说吧?我相信,佛洛伊德本来会把他的伟大想法在报纸上发表的,也许还会要求逮捕医生的。说来说去,还是书归正传吧!我想哈里自杀是仟侮。但是整个经过,他是怎么作的案,还是没有人知道呢。”  神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谦虚地说:“我想我倒知道了整个经过。”  法因斯瞪圆了眼睛,望着神父叫道:“可是,怎么呢?你怎么会知道经过呢?你怎么能肯定你知道的经过就是真相?你一直坐在一百英里外的地方,写你的讲道文章。而你现在告诉我你已知道事件的真相了。如果你真地得出了结果,那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着手的?你知道的经过是怎样开始的?”  布朗神父突然跳了起来,激动得很不寻常。他喊出的第一声就像是炸弹炸了一样  “那条狗”,他喊道:“当然是那条狗。如果你适当注意那条狗在海滩上的表现的话,你已经掌握全部经过了。”  法因斯眼睛瞪得更圆了,“可是你以前告诉过我,我对狗的感觉是废话。狗与此事无关。”  “那条狗和这个案子关系很大。”神父说,“只要你拿狗当狗一样看待,而不是像全能天主审判人那样来看待它,你早就该发现事实真相了。”  他有点尴尬地停了一会儿,然后面带动情的神色,道歉说:“事实是我碰巧喜欢狗。但我觉得,在人们对狗迷信而产生的耀眼光辉中,根本没有人真地了解可怜的狗。咱们还是从小事开始吧,从那条狗对律师的狂吠和对秘书的咆哮说起。  “你问我怎么能在一百英里远的地方推测出事情真相。老实说这大部分应归功于你。因为你把这两个人的情况介绍得很清楚,使我能知道他们是哪种类型的人。像特里尔这样的人,经常皱眉头,忽然又会微笑。又好摆弄东西,特别是好摆弄脖子下面的东西。这是个容易局促不安的神经质的人。我相信,那个工作很有效率的秘书,是个容易激动又容易受惊的人,这些花旗化活跃分子经常是这样的。否则的话,他就不会在听到珍妮特·德鲁斯尖叫的时候,把手在剪刀上割破,把剪刀掉在地上。  “狗恨神经质的人,我不知道神经质的人是否也会使狗神经过敏起来。或者是否因为它终究是畜生,就有点獚行霸道。或者是否因为它不受人喜欢而虚荣心受到了伤害(狗的虚荣心还是很大的哩)。这些都可能是引起狗反常的原因。但是,在可怜的诺克斯对这两个人的敌对情绪中,除了因他们怕它而使它不喜欢他们外,其他什么原因都不存在。  “我知道你很聪明,没有一个有理智的人会嘲笑别人的聪明。但是我有时候想,你聪明过头,无法理解动物,有时又无法理解人,特别是在人的行动简直和动物一样的时候。动物是缺乏想象力,只讲求实际的,他们生活在一个按照规律自行其是的世界里。拿这个案件来说,一条狗对一个人狂吠,而一个人从狗这里跑开。你还不至于头脑简单到看不出这样一个事实:狗狂吠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人,这个人逃跑是因为他怕这条狗。他们没有其他动机,也不需要有什么动机。而你非得把心理奥秘加进去不可,认为狗有超自然的视力,是命运的神秘代言人。你非要认为那个人不是逃避狗的牙齿,而是逃避刽子手的搜索。如果你终于想通了,那么所有这些更深一层的心理奥秘就都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条狗真的自觉认出了杀害它主人的凶手,它就不会站在那里汪汪乱叫,像在茶话会上对一个副本堂神父乱叫一样。它可能会扑向这个人的喉管。另一方面,你真地认为有一个人硬起心肠谋杀了自己的老朋友,然后走出去,在老朋友女儿和验尸医生眼皮底下,对老朋友家人微笑。这样一个人会因为狗对他叫,就悔之不及,躬起身子跑掉吗?他也许会像一些悲剧故事中所说的那样灵魂受到震动。但是他不会发疯一般地冲出花园,逃避明知不会讲话的推一见证。人们只有在害怕狗的牙齿而不是灵魂受到震动的时候,才会克斯认为这次游戏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它回来是要严肃地控告手杖的行为,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从来没有哪条高贵杰出的狗,遭受过一根老朽手杖的如此对待。”  “啊?手杖怎么了?”年轻人问。  “它沉下去了。”布朗神父说。  法因斯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呆望。倒是神父继续讲话。  “它沉下去是因为它不是一根真正的手杖,而是一根钢棒,棒身边缘扁平而薄,端头是尖的,这是剑杖。我想,从来还没有哪个凶手能把凶器这么神奇而又自然地销毁掉——把凶器在抛给一头拾獚的幌子下销毁在海里。”  “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法因斯承认,“但即使是一根剑杖,我却猜不出他是怎么使用的。”  “就在上次你开始讲案情的时候,你说上校死在花园凉亭里,我就有一种猜测。你说上校穿的是自上衣,我又有了一种猜测。但是由于医生验尸说是短匕首刺死的,这就使案情复杂起来,我的猜测和案情对不上号。因为上校送律师出凉亭之后,就一个人呆在凉亭里。花园里,住房里,众目睽睽,再没有一个人接近过凉亭。那么凶手是如何潜入凉亭用短匕首刺杀上校的呢?难解之谜就在这里。如果早想到凶器是双刃长剑,这案子可能早就解决了。”  神父向后靠去,望着天花板,继续顺着他原来的思路说:“我把花园凉亭、白上衣和双刃长剑联想起来,又有了一种尚不能确定的猜测。但是,谁有这种机会和可能呢?应该说任何人都没有。后来你说到你和两个年轻的德路斯从海边回来的时候,哈里落在你们后边十几步,在树篱下面忙活他的烟斗。我的猜测便又推进了一步。等我看到你画的草图之后,我的猜测就不仅是猜测了。因为哈里所站的地方就是那个凉亭。除掉不可能的,剩下来的就是肯定的了。花园里没有一个人接近凉亭,外边你和赫伯特始终在一起,所以不会是赫伯特。只有哈里那个时候落在你们后面,在树篱下面呆了一两分钟,只有他才有作案的机会。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长剑以及如何隐藏凶器。如今诺克斯把这一环连接起来了。”  室内一阵沉寂,法因斯默然无语,神父继续说:“我听你说过,上校的遗嘱内容作了改动,那么我知道,这之后一个赌徒在彻底失败走投无路的时候会干什么。但还是迟了。”  法因斯几乎跳起来。他问:“他在那里怎么作案?”  “像《黄屋》这类侦探小说中①谈到的,说一个人被人发现死在无人能进得去的封闭房屋里。这些情节都不适用于现在这个案子,因为这是花园凉亭。我们谈到黄屋或什么屋的时候,意思是房间四面墙是相同的并且不能穿透的。但是花园凉亭就不是这样修建的。就像本案的这座凉亭,他的四周是由紧密交织的树篱修建成的,中间到处有很多空隙。德路斯上校坐的柳条椅,椅背上也有空隙。从你画的草图看,凉亭的枝条板墙靠树篱,柳条椅背又紧靠枝条板墙;从树篱外滑到柳条椅背的直线距离也就一英尺多点。因为你刚才说过,树篱很薄,人站在树篱外边,从枝条叶丛的空隙中,可以很容易地看到上校的白上衣,就像一个白色靶子一样显眼。”  ①《黄屋》即法国侦探小说家加斯东·勒鲁(1868——1928)写的《黄屋的秘密》(1907年出版,翌年译为英文在英国出版)。布朗神父所指即为此书。  法因斯微微颤抖一下说:“你是说哈里在那里拔出剑来穿过树篱刺进那个白靶子。这真是个奇特的机会,也是个突然的决定。此外,他不能肯定老头子是否把钱传给了他,事实上也没有传给他。”  布朗神父的脸色兴奋起来。  “你误解了这个人的性格,”他像透视过这个人似的,“这个人是属于胆大妄为的赌徒类型。在他的想法中,唐纳德失宠了,老头子请了律师来,同时也请了赫伯特和他。老头子对他咧着嘴笑,热情地握手,钱肯定非他莫属了。问题是如何早点到手,以解燃眉之急,但他并没有为此预先设定计划。”  “当他偶然在树篱外看到里面白色上衣身影时,好像全世界的金钱都在他眼前飞舞,使他欲火燃烧。魔鬼对赌徒说,有了这个机会而不敢利用的人是傻瓜。”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语气沉重,神色郑重地说:  “现在,我们可以尽量想象那场面,好像我们亲眼见到过一样。他站在那里,为魔鬼给他的这个机会而头晕目眩。他抬起头来,看到命运之石的奇异轮廓。那块大险岩,发发可危的悬在另一块上,像金字塔倒过来立在另一座塔尖上。也许这是对他的摇摇欲坠的灵魂的写照。你想象得出吗?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时刻,怎样去理解这样一种信号呢?这信号激起了他行动的念头,要成为人类的摩天大楼,就不要害怕有朝一日会倒塌。不管怎么着,他行动了。  “下一步困难是如何掩盖他的罪行。在随后肯定要进行的搜查中,被人发现一把剑杖,更别说是有血迹的剑杖,将会是致命的物证。如果他把它丢在什么地方,也会被发现,被追踪。即使往海里丢,这一行动也会引人注意,甚至怀疑,除非他能想出什么更好、更自然的方式来处理掉凶器。你知道,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个很好的办法。他是你们三人中唯一一个戴手表的,他告诉你们还不到回去的时间,并催促大家再向前走一会儿,而且开始给拾獚玩丢石子,丢手杖的游戏。他的眼光想必是十分阴沉地落在了荒凉的海滩上,然后才落到了狗身上。”  法因斯点点头,沉思地望着空中。他的思路似乎飘回到了故事的不那么实际的部分中。  “奇怪,”他说,“这条狗还是与这个故事有关。”  “如果狗能讲话的话,它本来差不多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我所有的抱怨是因为它不会讲话,你替它编写了它的故事。你让它用人和天神的语言讲话。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注意到的一些事情的一部分。他出现在所有报纸、谣传、聊天、和口号中——随心所欲,毫无权威可言。人们容易囫囵吞枣地接受这种、那种或者其他未经验证的说法。这些东西湮没掉一切固有的唯理主义和怀疑主义,像海洋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其名字就叫迷信。”  他突然站了起来,脸色沉重,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情,他仿佛四周只有他一个人似地继续道:“这是不相信天主的第一个结果。丧失常识,不能按事物的本来面目去看待事物。任何人谈论事物,都会弄出许多名堂,并且加以无限的延伸,看着像噩梦里的远景。狗是凶兆,猫是奥秘,猪是吉祥物,甲虫是护身符。从埃及和古印度的多神教里,提出所有这些破烂来,五色俱备。阿努比斯①,还有各式各样的兽神:象啦、蛇啦、鳄鱼啦,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你们害怕这句话——他们成了人啦!”  年轻人有点尴尬地站起来,似乎刚刚偶然地听到了一幕戏剧的独白。他对狗喊了一声,然后含含糊糊,满面愉快地道了声再见,就离开了房间。但他不得不对狗连喊两声,因为狗还纹丝不动地呆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布朗神父,就像那头狼望着圣方济各一样②。   ①阿努比斯:埃及神话中引渡亡灭的神,形态为狗头人身。——译者  ②圣方济各(1181—1226):意大利天主教圣人,圣方济各传教会的创始人。狼的故事见(圣方济各的小花)一书(十四世纪出版)。圣方济各在隐时,凶禽猛兽俱受其感化,依念其左右。狼亦驯服如家犬。第五章 天主的锤子《天主的锤子》最先发表在《星期六晚邮报》(1910年11月5日)和《故事家》(1910年12月)上。“我认为这些故事中,作者对花园、房屋、风光以及光线效果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描写并不仅仅是为了修饰,也不仅是为了纯粹景物描写。我认为这些东西和故事的意义表达方式有关;随之而来的表达方式蔚成一种风格.对切斯特顿的侦探小说在他的读者中形成了独特的壮力。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甚至在情节构思的水平上,描写都和情节息息相关。如“恰好在他们下面和周围——沉入空虚”这段话的上下文中,包含了对谜底的解释……我们发现这样的段落对侦探小说来说是“太好了”。仅仅作为一面镜子,教堂的高度、看起来像世界地图一样的田园风光的各个角度,都确实有着艺术生的优点.对细心的读者来说,这些就解释了犯罪的动机和犯罪的手段。  “……这样一些短语如‘恐怖的透视和不成体统的画面’,‘令人晕眩的远景’,‘大物变小小物变大的一瞥’……都是切斯特顿想象的线索。首先,这些是极度清晰的,他以个画家的观察人手,我们在他的所有描述中,发现了艺术家的眼神所捕捉到的精妙之处。但是一更重要的是一这种描写是孩子气的。”(见《布朗神父及其他》)  博瓮塔①村庄坐落在陡峭的山上,这就使得村里教堂的高高塔顶看起来也像是一座小山的山峰了。教堂的脚下有一间铁匠铺,整天炉火熊熊,铁锤和铁屑堆得满地都是。铁匠铺的对面,穿过一个鹅卵石铺成的粗糙的十字路口,是这里的唯一一家小酒馆——“蓝野猪。”在这个十字路口,一对兄弟在晨光曦微之际相遇了,他们交谈了起来。尽管一个才开始一天的生活,而另一个则刚刚结束一天的生活。教士大人威尔弗雷德·博翁正非常虔诚地去进行一丝不苟的早祷或沉思,而他的哥哥陆军上校诺曼阁下,则没有一丝的虔诚之心,他穿着睡衣坐在蓝野猪酒馆外的长椅上喝酒,就连具有哲学思想的观察家也难以判明这是星期二的最后一杯,还是星期三的第一杯。上校的生活并不严谨。  博翁家族堪称世家,是屈指可数的几家能够上溯到中世纪的贵族之一,他们的旗幡上可以明显地看到巴勒斯坦的标记。但如果认为这样的家庭仍敬重骑士时代的传统,那就大错特错了。除了穷人外几乎没有人保留这些传统。贵族不照传统生活,而按照流行时尚生活,这已经是蔚然成风的事情了。博翁家族曾有安妮女王时代“德望兼备”的莫霍克②方式和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马斯伯斯③。但是,和不止一家的真正古代贵族一样,在近两百年内他们已堕落成酒鬼和腐化的花花公子,甚至直到流传着一些不干不净的闲言碎语的时候。当然,在上校贪婪地追求享乐的过程中,几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人情味。他那种长期鬼混到凌晨才回家的习惯,与他失眠时的恐怖而清醒的状态有关。他身材高大,体态优美,尽管上了年纪,却还惊人地保留着一头金色黄发。他生来就是一个白肤金发、体魄如狮般的男人,蓝色眼睛因深深地陷入面颊之中而显得更黑,而且两只眼睛也靠得太近了一点。他蓄着两撇长长的黄色胡髭,在胡髭两旁,从鼻孔到下巴处有一道褶缝或者说是皱纹,使他的脸上似乎嵌入了一丝永远不褪的嘲笑。他在睡衣的外面穿了一件奇特的淡黄色外套,那外套看起来更像是一件极轻的睡袍。他在脑袋靠后处戴着一顶奇怪的、亮绿色的宽边帽子,显然是随意购置的东方珍品。他为自己能以这种不协调的穿着而自豪——为他亲自将这些东西弄得不协调而自豪。  --------  ①博翁塔:虚构的村庄名。  ②莫霍克:十八世纪早期侵扰伦敦街道的贵族流氓。  ③马斯伯斯:维多利亚后期的花花公子。  他的弟弟助理教土也有一头金发和完美的体形,但他把黑衣服扣得严严实实,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举止文雅而又局促不安。他似乎只为宗教而活着;但有些人说(特别是长老会教友和那些铁匠),那是出于他对哥德式建筑的喜爱,而不是对天主的热爱,而他那种幽灵一样出没于教堂的做法,只不过是另一种更纯洁的、对美的病态渴求的方式。家族的病态式的饥渴,也在驱使着他的哥哥疯狂地沉湎于女人和美酒。这种指控虽然可疑,但教士实际的虔诚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上,这种指控大多是出于对教士单独秘密祷告的无知的误解,因为人们常发现他不是跪在祭坛前祷告,而是在一些特殊的地方,如在地下室里、在廊台上、甚至在钟塔里。他碰到他哥哥时,正穿过铁匠铺的院子走入教堂,他看到他哥哥那深陷的双眼也盯向了同一个方向。教士停下来,微微皱了下眉头。他绝不会猜想上校会对教堂感兴趣。这儿只有一座铁匠铺。尽管铁匠是一个清教徒,不是他的教民,但威尔弗雷德·博翁教士仍听到了一些有关铁匠的美丽而有名的妻子的丑闻。他穿过小棚,投去了怀疑的一瞥。上校哥哥站起来,笑着跟他说话。  “早上好,威尔弗雷德,”他说,“我正像一个称职的地主一样不分昼夜地监视我的人民。我正打算去拜访铁匠。”  威尔弗雷德盯着地面说:“铁匠不在家。他在格林福德①。”  --------  ①格林福德:伦敦西部几英里远的一个郊区。  “我知道,”上校哥哥平静地回答,“这就是我拜访他的原因。”  “诺曼,”教士说着,双眼盯着路面的鹅卵石,“你怕过雷电吗?”  “什么意思?”上校问,“难道你对气象学感兴趣吗?”  “我的意思是,”威尔弗雷德头也不抬地说,“你想过天主可能将你劈死在街上吗?”  “再说一遍,”上校说,“我看你的爱好是民间传说。”  “我知道你的爱好是亵读神灵。”信教者弟弟天性中易于生气的部分被激发了,他立即反唇相讥,“但就算你不怕天主,你也该有更好的理由害怕人。”  哥哥优雅地扬扬眉毛。“害怕人?”他说。  “铁匠巴恩斯是周围四十里中最高最壮的男人。”教士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不是胆小鬼,也不是黄毛小子,但他能把你摔到墙上去。”  这次反击很彻底,因为这是事实。陆军上校的嘴巴到鼻孔的线条变得更深更黑了。有一瞬间他呆呆地站着,保持着脸上的那丝嘲笑。但一会儿博翁上校天生的乐观脾气又恢复了,他笑了,露出黄色胡子下的两颗狗一样的门牙。  “如果那样的话,我亲爱的威尔弗雷德。”他毫不在意地说,“那博翁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戴着部分盔甲出来就太明智了。”  他摘下头上那顶涂满绿色的奇怪的圆帽,让他弟弟看那用钢条箍成的边角。威尔弗雷德认出那根钢条实际上曾是挂在旧家族墙上的一个轻型头盔上的,头盔是在日本或中国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  “最先献上的,”他哥哥吊儿郎地解释道,“总是最亲近的帽子——和最亲近的女人。”  “铁匠总是在格林福德,”威尔弗雷德平静地说,“但他总是不定期地回来。”  他说着转身低头走进了教堂,一边用手在胸前画十字,就好像希望摆脱一些不干净的精灵。他迫切地想走进高高的哥德式修道院,在凉爽的晨畴中忘掉这样卑鄙的事情。但是,那天早上他的例行宗教活动注定在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打扰。当他走进教堂时(直到今天在那段时间里教堂总是空荡荡的),一个跪着的影子突然站起来,向门口的晨光走去。  村里的白痴绝不会出现在早祷的人群中,他是铁匠的侄子,他绝不会也绝不可能关心教堂或其他东西。他一贯被称为“疯子乔”,好像没有其他名字;他是一个皮肤黝黑、身体强壮却没精打采的少年,有一张呆滞苍白的脸和一头黑而直的头发,嘴巴总是张开着。在经过教士时,他幼稚的脸没有泄露他刚才做了什么,或想了什么,以前教士从不知道他也会祷告。现在他做了怎样的祷告?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祷告。  威尔弗雷德·博翁生根似的站在那儿,直到看到那白痴走出去溶入阳光中,甚至看到他放荡的哥哥用一种伯父般的滑稽方式向他打招呼。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上校带着一副想打他嘴巴的严肃神情,将几便士扔进乔张开的嘴里。  这幅阳光下的丑陋画面充满了尘世的愚蠢和残忍,最终将修道者送入灵魂净化和新思想的祷告之中。他走向游廊里的一只靠背长椅,那椅子正放在他最喜欢的、总使他灵魂安静下来的彩色窗户下面;那是一扇一角有百合花图案的蓝色窗户。在那儿,他渐渐忘掉那个鲁钝的人,他生动的脸和像鱼一样张开的嘴巴。他也渐渐忘掉了他邪恶的哥哥和他在可怕的饥渴中像歪歪斜斜的狮子一样前进的步伐。他越来越深的陷入那银白色的花朵和蔚蓝色的天空组成的冷冰冰而甜蜜的色彩之中。  半小时后,村里的补鞋匠吉布斯在这儿找到了他,补鞋匠被人匆匆地打发来叫他。他敏捷地抬起脚,因为他知道,为了一点小事,吉布斯绝不可能到这儿来。村里的补鞋匠和许多其它村子的补鞋匠一样,是个无神论者,他在教堂的出现,是一个比疯子乔的出现还更加奇特的预兆。这是一个充满神学之谜的清晨。  “什么事?”威尔弗雷德·博翁很冷淡地问,他伸出颤抖的手去拿帽子。  令人惊讶的是,无神论者开口说话时,带着一种尊敬,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是一种干巴巴的同情的腔调。  “你必须原谅我,先生,”他嘶哑地低语说,“但我们认为不让你知道并不对。恐怕有一桩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先生。恐怕你哥哥——”  威尔弗雷德握紧了松垂的双手。“他又干了什么恶作剧?”他带着不经意的强烈感情大吼。  “啊,先生,”补鞋匠咳嗽着说,“恐怕他没做什么,将来也不会再做什么。我恐怕他是完了。你真的最好马上下来,先生。”  助理教士跟着补鞋匠下了一段不长但弯弯曲曲的楼梯,到了一个比街面略高的入口。博翁一眼就看到了悲剧的现场,它刚好像一张说明图一样平伸在下面的街道上。铁匠铺的院子里站了五六个人,都穿着黑衣,只有一个穿着巡官的制服。他们中有医生,有长老会的神父,还有铁匠妻子所属的罗马天主教的神父。罗马天主教的神父正用又快又低的声调说话,而这个一头金黄头发的美妙的妇人正坐在椅子上无休无止地饮泣。在这两群人之间,刚好在堆放铁锤的地方躺着一个身着睡衣、四肢伸展、脸部拉长的人。从上面的高度,威尔弗雷德就能确定他服装和外表的每一部分,甚至他手指上的博翁家族的指环;但他的头盖骨像点点繁星或滴滴鲜血一样恐怖地飞溅开来。  威尔弗雷德·博翁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跑下来进入小院。他的家庭医生向他打招呼,他也几乎没有理会,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哥哥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真可怕,真不可思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阵难堪的沉默,一会儿,现场最心直口快的补鞋匠回答道:“太可怕了,先生。”他补充道,“但并不是不可思议。”  “你什么意思?”威尔弗雷德问,他的脸色发白。  “很简单,”吉布斯回答道,“周围四十里中,只有一个人能有这样猛烈地一击,而且他也是最有理由这样做的人。”  “我们千万不要这样无依据的推断,”医生,一个高个子黑胡子的人不安地插话说,“但那一击的质量足够我支持吉布斯先生的观点,先生。那是难以置信的一击。吉布斯先生说这个地区只有一个人能做到。我本应告诉自己没有人能做到。”  一阵迷信的颤栗掠过神父单薄的身子。“我很难理解。”他说。  “博翁先生,”医生低声说,“隐含的真相本身让我难以捉摸。如果说头盖骨像蛋壳一样破得粉碎是不恰当的,事实上,嵌入身体和地面的骨头粉末就像子弹嵌入松软的土中。这是一只巨人的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眼镜片后严肃地看着,然后补充道:“这事有一个好处——从一开始就洗清了大部分人的嫌疑。如果你我或国内一些常人被指控这项罪名,我们会被无罪开释,就像一个婴儿被免除偷盗纳尔逊纪念碑①雕像的罪名一样。”  --------  ①纳尔逊纪念碑:英国海军英雄上将纳尔逊勋爵(17581805)的塑像.位于伦敦特拉法加广场。  “我所说的是,”补鞋匠顽固地重复,“这儿只有一个人能做,他也是催一有理由这样做的。铁匠西来恩·巴恩斯在哪儿?”  “他在格林福德。”神父声音发颤地说。  “更可能在法国。”补鞋匠咕哝了一句。  “不,他不在那样远的地方,”一个低微的没有什么生气的声音说——小个子的罗马天主教神父加入了这个圈子。  “事实上,现在他正走在路上。”  虽然这位小个子的神父长相并不使人感兴趣——一头棕色的短发和一张表情僵硬的圆脸,但在那样的场合,即便他像阿波罗一样俊美也没有人看他。每个人都口过头来盯着下面婉蜒穿过平原的小路,确实,铁匠西来思正迈着他那独特的大步,精神抖擞地走来,肩头上还扛着一把大锤。他骨骼突出,体形庞大,眼睛又深又黑,目露凶光,还有浓密的络腮胡。他边走边率详地和两个男人聊天。尽管他并不特别兴奋,但他似乎心情不错。  “我的天主,”不信神的补鞋匠嚷道,“那就是他杀人的铁锤!”  “不,”看起来很明智,拥有沙色胡鬓的巡官第一次开口道,“那儿才是他杀人的锤子,在教堂的墙边。我们已将它和尸体保留在现场了。”  人们都四处打量,那个矮小的神父走到锤子落下的地方默默地看着。这是一把最小最轻的铁锤,把它混在其它的锤子中一点都不起眼;但它的边上却沾满了鲜血和黄头发。  一阵沉寂后,神父没有抬头,他用低沉的声音诉说着新的发现,“吉布斯先生很可能搞错了,”他说,“他认为这儿没有不可思议之处。这儿充其量有一个谜:为什么体形如此庞大的男人竟用这样小的锤子作这样猛烈的一击?”  “哦,别管这个,”吉布斯着急地嚷着,“我们把西采恩·巴恩斯怎么办?”  “别管他,”神父镇静地说,“他自己会来。我认识和他一块儿的那两个人。他们是格林福德的好小伙子,他们是为了长老会堂而来的。”  就在他说话时,高大的铁匠转过教堂拐角,踏入自己的院子。他直直地站在那儿,锤子从他手里落下。巡官立即走到他面前,仍保持着他无可非议的礼貌。  “我不想问,巴恩斯先生,”他说,“你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必说什么,我也希望你不知道而且能证明你不知道,但我必须以国王的名义,以谋杀陆军上校诺曼·博翁的罪名将你逮捕归案。”  “你什么也不必说,”补鞋匠爱管闲事地兴奋地说,“他们已经证明了一切,仍没有证明的是那个脑袋开花的人是不是博翁上校。”  “那是站不住脚的,”教士身边的医生说,“那不是侦探故事。我是上校的医生,我比他更了解他的身体。他的手形很好,但很特别——第二个手指和第三个手指一样长。哦,那足够证明这个人是上校。”  当他瞥向那脑浆涂地的尸体时,呆立不动的铁匠铁一样锋利的双眼随跟过去,停在尸体上。  “博翁上校死了吗?”铁匠冷漠地说,“那么说他下地狱了。”  “什么也别说!哦,什么也不用说。”不信神的补鞋匠手舞足蹈地嚷着,沉浸在欣赏对英国法律制度的狂喜中,因为没有人能像现实主义者那样成为守法者。  铁匠从肩上瞥向那张威严而狂热的脸。  “你们这些异教徒最好像狐狸一样避开法律,因为法律是如此得你们的欢心,”他说,“但天主能保护他自己的臣民,就像你今天将看到的一样。”  接着,他指着上校说:“这条狗是何时死于它所犯的罪行的?”  “请注意你的措辞。”医生说。  “如果圣经能注意它的措辞的话,我也会注意的。他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六点我还看到他。”威尔弗雷德·博翁结结巴巴地说。  “天主太好了,”铁匠说,“巡官先生,我绝没有任何拒捕的意思,但你也许并不想逮捕我。我并不介意在我离开法庭时没有在道德上留下任何污点,但你也许会介意在你离开法庭时在事业中遇到一个可怕的挫折。”  顽固的巡官第一次两眼发光地看着铁匠——其他人也看着他,只有矮小奇怪的神父仍在观察那把给予上校致命一击的小锤。  “铁匠铺外站了两个人,”铁匠艰涩但明智地继续分析,“你们都知道,他们全是格林福德行为端正的生意人,我们在复苏布道团的会议室坐了一整夜,我们迅速地拯救了灵魂,他们能证明从半夜前直到黎明都看到我。在格林福德有二十个人能证明那段时间我在那儿。如果我是一个异教徒,巡官先生,我将让你走向身败名裂的境地;但是,作为一个基督徒,我觉得有必要给你一个机会问问你愿意此刻,还是愿意在法庭上听我的不在现场的证据。”  巡官第一次显得有些困窘,他说:“当然我很高兴能当着大伙儿的面,还你一个清白。”  铁匠以同样的轻松,大踏步地跨出院子,回到他来自格林福德的两个朋友那儿,他们确实是现场几乎每一个人的朋友。两人都说了几句话,没有人想到不相信他们。当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巴恩斯的清白时,就好像是在说大教堂就矗立在他们的上方一样肯定。  又一阵沉默笼罩着这群人,这种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奇怪,更令人难以忍受。感觉中仿佛有几丝疯狂,要拼命使交谈进行下去。助理教士对主教神父说:  “你似乎对那把锤子很感兴趣,布朗神父。”  “是的,”布朗神父说,“为什么用这样小的铁锤?”  医生迅速地转过身面向他。  “的确,太对了,”他叫道,“这儿附近放着十倍大的铁锤,谁会用这样小的铁锤?”  然后他压低声音在助理教士耳边说:“只有那些不能举起大铁锤的人。这不是两性之间力量和勇气的问题,这是肩膀的举重力量的问题。一个勇敢的女人能毫无困难地用很轻的锤子杀人,但她却不能用重锤杀死一只甲虫。”  威尔弗雷德·博翁带着一副被催眠的恐怖神情瞪着他,这时候,布朗神父微微将头偏向一边,兴味盎然地凝神倾听。医生用更嘶哑的声音强调说:  “为什么那些白痴总认为痛恨妻子情人的人一定是妻子的丈夫?十之八九最恨妻子情夫的人正是妻子本人。谁知道他带给她多少侮辱和背叛——看那边!”  他向长椅上的红头发女人作了一个短暂的手势。她最终抬起了头,精致的脸上泪迹已干,但是她目光炯炯地死盯着那具死尸,眼中有白痴般的神色。威尔弗雷德教士无力地挥挥手,似乎想要挥去探究的兴趣,但布朗神父一边拂去袖子上炉中飞出的灰尘,一边漠不关心地说:  “你就同许多医生一样,”他说,“从精神科学看,你确实能找到联想的依据。但从身体条件看,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我同意大人比原告更想杀死通奸者。我也同意她们总选择小锤,而不是大锤。但困难在于身体条件不可能。没有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天生神力将男人的头盖骨打碎打平,”停顿了一下,他沉思着补充道,“这些人都没有完全掌握情况。这个人实际上戴着铁盔,而那一击将头盔也像玻璃块一样给粉碎了。再看看那个女人,看看她的手臂。”  沉默再度降临在他们周围,后来医生恼怒地说:“哦,我也许错了,所有的理由都不成立。但我着重坚持的是:如果能用大铁锤,只有白痴才会选用小铁锤。”  听到这些,威尔弗雷德把干净的颤抖的双手放在头上,似乎想抓下他黄色的短发来,片刻之后他把手放下,叫道:“那正是我想说的,你已经说出来了。”  接着他平息着激动的情绪说:“你说的是‘只有白痴才会选用小锤子。’”  “是的,”医生说,“接下来呢?”  “接下来,”助理教士说,“这,就是一个白痴干的。”其余人的眼睛都固定在他身上,他像害了热病,用女人一般的语调煽动性地说。  “我是一个教士,”他声音忽高忽低地叫着,“一个教士不应该使人流血。我——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将任何人送上绞架。我感谢天主让我现在清楚地看到了罪犯——因为他是一个不会被绞死的罪犯。”  “你不揭发他吗?”  “就算我揭发他,他也不会上绞架,”威尔弗雷德回答道,脸上有一种快乐而奇特的狂野的笑容,今天早上我走进教堂时,发现一个疯子正在祷告——可怜的乔,他一生都疯疯癫癫的,天主才知道他祷告了些什么;有了这件奇特的事,就不难相信他们的祷告是混乱的,很可能一个疯子杀人前会进行祷告。当我最后看到乔时,他正和我哥哥呆在一块儿,我哥哥正在戏弄他。”  “啊!”医生叹道,“这是最后的谈话。但你怎样解释。”  威尔弗雷德教士几乎因他窥见的事实而浑身发抖。“你没发现,你没发现,”他狂热地嚷着,“这不是包含两桩奇怪的事,两个谜的答案的惟一推论吗?小锤子和重重一击之谜。铁匠也许能有这样猛烈的一击,但他不会选这样小的铁锤;他的妻子可能选择小铁锤,但她没力气做这样的猛烈一击。但疯子可以两者兼顾。至于小锤子——哦,由于他疯,他可能拾起任何东西。至于猛烈的一击,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医生,一阵突然发作的疯狂可能有十个人那样大的力量?”  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天啊,我相信你找到答案了。”  布朗神父长时间死死地盯着说话者,就像要向人们证明,他瞪得像牛眼一样大的灰色眼睛并不像他脸部其它部分一样无足轻重。当四周静下来时,他带着明显的敬意说道:“博翁先生,你所提出的推论是唯一在各方面都站得住脚的,而且本质上无懈可击。因此我认为,根据我的确定无疑的知识来说,你应该被告知那不是正确的推论。”说完这几句话,这位小个子男人走开去,又去盯着察看那把锤子。  “那家伙似乎知道的比他应该知道的多,”医生怒冲冲地对威尔弗雷德说,“那些天主教神父非常狡诈。”  “不,不,”博翁带着一种极端的疲惫说,“是疯子干的,是疯子干的。”  由两个神职人员和医生组成的圈子,本已脱离了由巡官和他逮捕的嫌疑犯组成的更具官方性质的人群。然而现在,由于他们的圈子已分散开来,他们就听到了别人的声音。当神父听到铁匠大声地说什么时,他默默地抬起头,随即又低下头去。  “我希望我已经说服了你,巡官先生。我是一个强壮的人,就如你所说,但我不能从格林福德把我的铁锤砰地扔到这儿。我的锤子没长翅膀,它不能越过篱笆和田野,飞行半公里。”  巡官和蔼地笑了,他说:“不,我想你可以被排除在外,尽管这是我所看到的最奇怪的巧合。我只想求你尽力帮我们找到一个像你一样又高又壮的人。天啊!仅仅是帮我们捉住他,你可能就很有用了!对于谁是凶手,我想你自己也没有什么猜想吧?”  “我有一个猜想,”脸色苍白的铁匠说,“但凶手不是男人。”接着,他转过去注视着长椅上的妻子,把巨大的手放在自己的肩头上说,“也不是女人。”  “你说什么?”巡官开玩笑地问,“你不会认为是奶牛用锤子杀人吧,是吗?”  “我认为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东西能使用那把铁锤,”铁匠强抑着嗓音说,“严格地说,我认为这个人是自己死的。”  威尔弗雷德突然朝前移动了一步,双目炯炯地盯着他。  “你是想说,巴恩斯,”补鞋匠尖锐的声音响起来,“铁锤自己跳起来把人敲倒?”  “哦,你们这些绅士可能会面面相觑而暗自窃笑。”巴恩斯叫道,“正是你们这些教士,在星期天告诉我们天主在怎样的寂静中袭击了西拿基立①。我相信天主在无形中隐隐地游荡在每一间屋里,保卫我的名誉,让亵读神灵者死在它的门前。我相信这一击的力量正是天庭震动的力量,绝不亚于任何地震。”  --------  ①西拿基立:亚述国王,其宫殿位于尼尼微。据说,当他率领军队准备攻取耶路撒冷之时,因他毁谤了耶和华,耶和华便派天使到亚述营中,把将帅、官长、勇士尽皆诛灭。自拿基立攻打耶路撒冷失败后回到亚述.于公元前681年被他的诸位儿子合谋试杀。见(旧约·列王纪)下篇第19章,《历代志》下篇第32章。切斯特顿创作本篇小说时也许记起了拜伦的诗篇《西拿基立的覆灭》。——译者  威尔弗雷德用苦涩得难以形容的声音说:“我自己也提醒过诺曼当心雷电。”  “那么罪犯就超出了我的管辖范围。”巡官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说。  “但你自己没有超出‘他’的管辖范围,”铁匠回答道,“你得当心。”然后,他转过宽阔的后背,走进房内。  浑身发颤的威尔弗雷德被布朗神父领走了,布朗神父对他很随便,也很友好。“让我们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博翁先生,”他说,“我能参观你教堂的内部结构吗?我听说这是英国最古老的教堂之一。我有兴趣,你知道,”他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对英国教堂。”  威尔弗雷德·博翁并没有笑,幽默不是他的优点。因为对那些比长老会教徒铁匠和无神论者补鞋匠更有共鸣的人,他有足够的准备去向他们讲述哥德式建筑的辉煌。  “当然,”他说,“让我们从这边进去。”他指着楼梯顶端高高的侧门。布朗神父跟着他登上第一级阶梯时,突然感到肩上有一只手,他转过身,看到原来是医生,只见他的面孔显得更加黝黑,更加疑虑重重。  “先生,”医生急躁地说,“你似乎知道这桩罪恶的秘密,我可以问问,你会把它们视为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啊,医生,”布朗神父愉快地笑道,“从事我这个职业的人,当他对秘密不能确定时,那就是保守秘密的最好理由了,而当他确定了某个秘密时,不间断的职业道德又会反过来使他保守秘密。如果你认为我对你或其他人有所保留,我会在最大限度内不破坏我的习惯,我可以给你看两条线索。”  “哦,先生?”医生沮丧地说。  “第一,”布朗神父缓缓地说,“这件事完全在你的知识范围内,它与身体状况有关。铁匠错了,但并不是错在他说那一击有可能来自天主,而是错在他肯定地说那一击是奇迹。医生,要说作为凶手的人竟拥有古怪的、不道德而半英雄的心肠,那真算得是个奇迹了,除此之外,那一击也并不是什么奇迹,粉碎头盖骨的力量乃是科学家心目中威势赫赫的力量,那种力量是最有争议的自然法则。”  医生皱了皱眉,专注地看着他,只说:“那另一条线索呢?”  “另一条线索是这样的,”神父说,“你还记得铁匠吗?尽管他说过他相信奇迹,但您还记得吗,他却说到他的锤子要飞越半英里的乡村是不可能的,是神话,他的口气中还带着十分的轻蔑?”  “是的,”医生答道,“我记得。”  “哦,”布朗神父哈哈大笑,接着补充道:“但那个神话是今天所听说的最接近于事实真相的神话。”说完,他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跟着助理教士登上了台阶。  威尔弗雷德教士脸色发白,不耐烦地等着,仿佛短短的耽搁都将超过他的神经的最后忍耐极限。他立即便将神父带到他最喜欢的游廊的一个角落,那地方最靠近雕花天花板,光线能透过带角的奇特窗户照射进来。小个子的天主教神父毫不疲倦地观察着,赞扬着每一样事物,一直兴奋但低声地说着话。他发现了边门和盘旋而下的楼梯,威尔弗雷德就是在这儿冲出门去看到了哥哥的死亡现场。布朗神父没有向下走,而是像猴子一样灵巧地爬上去,然后他的清晰的声音从顶上的露天平台上传了过来。  “到这儿来,博翁先生,”他大叫,“这儿的空气对你有好处。”  博翁跟着他,来到教堂外的石头游廊或者说阳台上,在这儿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上小山矗立,树林一直延伸到紫色的地平线,中间点缀深村庄和农场,在谈们脚下,清清楚楚、方方正正的小院子正是铁匠的院子,巡官仍站在那儿做记录;实际仍像粉碎的苍蝇一样躺着。  “那像是世界地图,不是吗?”布朗神父说。  “是的,”博翁非常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  恰好在他们下面和周围,哥特式建筑的轮廓仿佛自杀那样令人厌恶地一下子坠入空虚。在中世纪的建筑中,本质上有一种巨人泰坦般的力量,无论从哪以方面观察,它总像一匹发疯的列么脱缰而出。这座教堂曾经由古代沉寂的石头开凿而成,一些蘑菇像胡子一样嵌在石头上,一些鸟窝也点缀着教堂,然而当他们从下面仰望时,它像一条河一样倾泻下来。当他们像现在一样从上面俯瞰时,它就像飞泻直下的瀑布一样流入大海。因为塔楼上的两个人正和哥特式建筑最可怕的一面呆在一起:恐怖的透视和不成比例的画面,令人头晕的远景,大的变小、小的变大的一瞥,半空中混乱的石头,石头的每一部分都近乎于巨大了,但在与田野和农场的典型对照下,它们就显得遥远而渺小了。角落理雕刻的飞禽走兽看起来有点像行走和飞翔的龙,蹂躏着下面的牧场和农庄,整个氛围是令人胆颤而危险的,仿佛人躲的体形巨大的妖怪回旋的翅膀中,举到半空中;整个古老的教堂和大教堂一样高大、富有,它像一场暴雨突降在阳光明媚的乡村。  “我想即使是祷告,站在这样的地方也非常危险,”布朗神父说,形成一定高度是为了让人仰视,而不是在高处俯瞰。”  “你的意思是人可能会摔下去吗?”威尔弗雷德问。  “我的意思是就酸人的身体不摔下去,他的灵魂也可能堕落。”神父说。  “我几乎不懂你的意思。”博翁含混地说。  “看看铁匠,譬如说,”布朗神父冷静地继续说道,“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基督徒——强硬、暴躁、决不宽恕,他信奉的苏格兰宗教由一些子山上或高高的峭壁上祈祷的人组成,他们学着蔑视整个世界而不是尊重天堂,谦恭才是天才之母。人们在山中看到了巨大的事物,而在山上只看到小物体。”  “但他——他并没有杀人”博翁小声地说。  “是的,”布朗神父用奇怪的声音说道,“我们都知道他没有杀人。”  过了一会,他平静地将灰色的眼睛投向外面的平原,继续说往下说。“我知道有一个人”,他说,“他开始也想像其他人一样在祭坛前祷告,但他越来越喜欢在又高又孤独的地方祷告,在种或塔楼的角落、壁龛前祷告,而一旦到了这令人晕眩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几乎像轮子一样在他脚下飞转,他的大脑也开始飘飘然了,他以为他就是天主,因此尽管他是个好人,他还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威尔弗雷德扭开脸,但当他紧紧地抓住石护栏时,骨骼突出的手青筋直冒,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他认为天主赋予他权利审判世界,击倒罪人,要是他和其他人一样跪在地上祷告的话,他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像昆虫一样爬来爬去,他尤其看到下面有一只昆虫走得如此趾高气扬,如此傲慢无礼,还很扎眼地戴着一顶绿帽子——一只毒虫子。”  白嘴鸦哇哇地盘旋在钟楼的角落。没有其他的动静,布朗神父继续往下讲。  “还有一样东西诱惑着他,那就是他手里拥有的自然界最可怕的动力;我是说重力,物体一旦放松就会朝地球中心方向飞去,从而形成一种疯狂快速的冲击力。看,巡官正在我们下面的铁匠铺里踏步,如果我从这个护栏向他抛去一块鹅卵石,它就会像子弹一样击向他。如果我扔下一把铁锤——甚至是一把很小的铁锤——”  威尔弗雷德·博翁朝护栏外跨出一条腿,布朗神父立即揪住他的衣服。  “不要走这扇门,”他温柔地说,“这扇门通向地狱。”  博翁踉踉跄跄地走回墙边,满眼惊恐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他大叫,“你是魔鬼吗?”  “我是一个人,”布朗神父严肃地说,“因此我心中有所有的邪恶,听我说,”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干了什么——至少我能猜出大部分,你离开你哥哥时,被一种并非不正义的狂怒折磨着,你被折磨得甚至抓起了一把小锤,想因他满口污言秽语而杀死他,然而你退缩了,把小锤藏入你的上衣里,冲进了教堂,你狂热地在许多地方祷告,在角窗下,在上边的平台上。正是在那高一点的平台上,你看到上校东方风格的帽子像绿甲壳虫一样四处乱爬,然后什么东西摆住了你的灵魂,你抛下了天主的雷电。”  威尔弗雷德把软绵绵的手放在头上,低声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帽子看起来像绿甲壳虫?”  “哦,那个,”布朗神父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那是常识,但听我说下去。我说我知道了一切,但没有其他人知道,另一步就看你的了;我不再有所行动,我将为你保密,就像对忏悔保密一样。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那有许多原因,但只有一点与你有关。我替你保守秘密是因为你并没有像暗杀者一样错得太离谱。当很容易地可将罪名推给铁匠时,你没有;能轻易地推给他妻子时,你也没有;你只是将罪行推给白痴,因为你知道他不会因此而受罚。那是我调查暗杀者过程中的一抹微光。现在下去,回村里去,像风一样随意地做你想做的事,因为我已说了我最后的话。”  在一阵苦涩的沉寂中,他们走下盘旋的楼梯,重新走入铁匠铺里那阳光灿烂、众所瞩目的地方。威尔弗雷德·博翁,小心翼翼地打开院子木门的门闩,走到巡官面前说:“我自首,是我杀了我哥哥。”第六章 针尖布朗神父总爱宣称他的疑难问题是在睡梦中解决的。这话倒是不假,只是方式有点奇特,因为它总是在睡眠受到干扰的时候发生的。这天清晨很早他就被惊醒了,他的公寓对面正在修建的大楼里传来了砰砰的敲击声。这座在建的大型公寓大楼大部分还被施工用的脚手架笼罩着,施工牌上写明了麦萨·斯文敦一桑迪公司是它的施工者和所有者。敲击声断断续续,清晰可辨,颇有节奏。麦萨·斯文敦一桑迪公司在英国专门采用美国式的水泥地板楼层铺设法,正如广告所称,这种方法会带来永久性的舒适,地板平整光滑,坚固防漏,但是眼下,在水泥浇灌后的一段时间里得用沉重的工具进行敲打,因而噪音难免。布朗神父尽力从这种噪音中得到宽慰,说它总是早上在做弥撒之前把自己叫醒,因而与催教民们上教堂的钟声颇有相同之处。毕竟,对于一个基督教徒来讲,主耶稣受难地被钉上十字架时的钉锤敲击声和教堂的钟声难道不都具有让人猛醒的美好意义吗了事实上,出于另外的原因,布朗神父对于大楼的修建还颇有敏感:一种不祥之兆正笼罩着这座还没有完工的摩天大楼,有谣传说有劳工危机的可能。对此新闻界则坚持说是工人闹罢工。实际上,即使存在劳工危机的可能性,那也只可能是资方的歇工。布朗神父着实担心这样的事会发生。断断续续的敲击声让人牵肠挂肚,它究竟预示着继续施工呢,还是即将停工呢?  神父透过猫头鹰眼睛似的镜片仰头注视着外面的大楼:“就我个人的想法和意愿,”他说道,“我希望它停下来。我希望所有在修建中的大楼在脚手架被拆除之前都停下来,可让人遗憾的是座座房子都完了工。在灿烂的阳光下,那白木搭成的脚手架显得多么的小巧玲珑、生气勃勃、充满希望。为什么人们总要完成它,把它变成一个坟墓?”  布朗神父收回视线,一转身,差一点就和别人撞一个满不,这人刚急穿过马路,冲他而来。神父对此人知之甚微,但此时此地,完全可以把他当成一只带来晦气的老鸦。这人名叫马斯泰克,身材短而壮,长着一个方头,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欧洲人,但他身上的打扮却十分的时髦花哨,显然已经过分的欧洲化了。布朗神父注意到此人最近和建筑公司的小桑迪有接触,而神父对此却不太高兴。马斯泰克这人是英国工业组织的一个头头,而这个组织是英国工业政治舞台上的一个新现象,是工会和资方这两个敌对阵营之间的产物,它统帅着一群不嫡属于任何工会,多数是外来劳工的乌合之众,正利用着工会和资方之间的矛盾,抢占着暂时空缺出来的位置。  布朗神父被卷入了劳资双方的一些争纷,却闹了个两头不讨好。资方确信他是一个激进分子,而真正的激进派又指责他是一个抱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不放的反动派,这大概是因为他为双方调解时费了一大堆口舌,可到头谁也不买他的帐。而此时马斯泰克带到的消息却令人震惊,看来决非一般的争吵。  “他们要你立即就去,神父,有人威胁要谋杀,”马斯泰克的英语十分的蹩脚。  布朗神父一言不发,默默地跟着马斯泰克,顺着脚手架扶梯,爬上了尚未完工的建筑的平台上。建筑公司的头头们都聚集在了这里,有的他认识,有的他还不太熟悉,这里面甚至还包括了过去的头头,斯坦恩爵士,这些年他一直不露面,像是一位冠以桂冠的名誉董事。据说他从公司隐退后即被选进了贵族院,对公司的事务概不关心。他偶尔的几次露面也是无精打采,沉闷忧郁,但这一次看来却大不一样,面色严峻。斯坦恩爵士身材削瘦,额部稍长,两眼深陷,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头颅几乎已完全谢顶。他是神父所见到的人中说话最油滑的一位,所有牛津大学的毕业生中,他在外交辞令方面的天才可谓无人可以匹敌,比如,“毫无疑问你是对的”这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时便成了“毫无疑问你认为你是对的”;“你也认为如此”这句随意的评论由他嘴里说出来的便成了一句酸酸的“你可能会认为如此”。就布朗神父看来斯坦恩爵士不仅感到乏味,而且已经心怀愤恨,至于他迁怒的是因为从与世隔绝的、享清福的奥林匹斯山上被招回来岁理劳资双方的争纷呢;还是无法控制局面的恶化,这就无人得知了。  总的来讲,布朗神父更喜欢公司中那伙更带资产阶级味道的合伙人,休伯特·桑迪爵士和他的侄子亨利·桑迪,虽然他私下也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许多有关于资产方面的观念的确,休伯特·桑迪爵士已被报界捧成了社会名流,他既是体育事业的赞助人,又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以及后来英匡所历经数次危机时的爱国者。以他现在的年龄,他已在法国获得了极高的荣誉,他被誉为工业界战无不胜的领袖,成功解决了军械工人工潮问题。他被称之为强人,这倒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事实上,他是一位肥胖、热心肠的英国人,一个游泳好手,一位受尊敬的绅士,一位人人羡慕的自愿军中校。确确实实,他的外表里流露出某种军人的素质。虽然身体已经开始发福,但是他总是坚持挺直了胸脯。他的髦发和小胡子依然呈棕色,然而面部的光泽却开始黯然褪色。休伯特·桑迪爵士的侄子却身强力壮,敢冲敢闯,粗壮的脖项上栽着一颗不大的头颅,给人一个他随时都在低着头往前冲的印象;他那好斗的狮鼻上架着一副夹鼻镜,这倒给他添了几分斯文和孩子气。  建筑平台上的东西一切如旧,跟布朗神父以前看见过的一样,只是此时此刻所有这里的人都盯着一件新的东西。在木架的中央钉有一大张哗哗作响的纸片,上面写着:“劳工委员会警告休伯特·桑迪不要跟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降低工人们的工资或让他们歇工。如果他竟敢一意孤行,在明天贴出公告,那人民的正义决饶不了他!”大写体的字母潦草马虎,让人觉得书写人如果不是故意写成如此,也是接近文盲水平。  斯坦思爵士刚刚仔细地查看了纸片,正退回身来。他扫了他的合伙人一眼,用一种奇特的声调讲道:“他们要的是你。很显然,我可不值得他们动手。”  布朗神父此时心中莫名其妙地闪现出一个念头,算是一种异想天开吧,他觉得这个刚讲过话的人才不可能被人杀害呢,因为他已经冰冷了。神父自己也承认,他的念头确实荒唐,但是一想到这位超脱的,事不关己的贵族老爷和公司的合伙人,他心里总觉得别扭。他不喜欢他那死灰色的皮肤,那不友善的双眼。“这个家伙,”神父心里仍然自顾自地想下去,“有一双绿眼睛,看起来血的颜色也会是绿的。”  无论怎样,休伯特·桑迪爵士的血可不是绿色的。他那满腔热血正顺着脖子爬上他那饱经风霜的双颊,显露出好脾气的人受到无辜伤害时油然而起的义愤。  “在我这一辈子,”桑迪爵士浑厚的声音有些发抖,“没人敢拿这样的事来威胁我和对付过我。是的,在劳工这问题上我们是有过分歧,但是——”  “对于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我们决不会有分歧,”爵士的侄子情绪冲动地插进来。“我曾尽力和他们和睦相处,可今天这事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布朗神父见状开口道:“你不会真正地认为那是工人们——”  “我已经讲过在这事上我们曾有过分歧,”老桑迪的情绪依然激动不已,“老天才知道,我从来就没认为利用廉价劳力来威胁英国工人是一个好主意——”  “我们谁也不喜欢这样,”小桑迪接口说下去,“但是我知道你,叔叔,今天这事可不能不了了之。”  一阵停歇之后,小桑迪继续讲了下去,“如你所讲,我想我们在细节问题上是存在着一些分歧,但在实质性的政策方面——”  老桑迪此时已平静了许多,“亲爱的亨利,我希望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实质性的分歧。”  任何懂得英国国情的人都可能从以上的对话中立即推断出叔侄之间曾经有过纠纷。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俩之间的确存在有分歧,而且还不小。叔叔奉行英国传统的理想价值观,以做一名乡村绅士为荣,想从生意场中解脱出来;而侄子却奉行美国的理想价值观,极力挤进生意圈子,像一个机械师懂得机器那样彻底地掌握控制公司的经营。事实上他的确和机械师打成一片,熟悉本行道的一切工序,了解行内的一切秘密。他这样做的目的部分是出于雇主监督鼓励自己的工人,但也有某种说不清的理由,他极力与工人平起平坐,或者至少是想显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这又是美国人的风格。他的所作所为使他看上去差不多就像工人代表,这和他叔叔在政界的出名和体坛的活跃可是相去有十万八千里。年轻的亨利经常身着工作服出人车间工地,代表工人为了工作条件和资方讨价还价,迫使对方做出让步。这种平时的形象与今天他对此事件的反应不由得让人感到出乎意外。  “这些倒霉鬼这次自己歇了自己的工,”亨利大声地愤然道,“搞这样的恐吓威胁,我们也没有了别的选择,只有对着干下去,解雇他们,马上,就在这里!否则,我们不就成了人们的笑柄?”  老桑迪蹙紧了双眉,同样地感到义愤难平,但他的话语开始平静了下来,“这样做我就会受到许多责难——”  “责难!”小桑迪高叫道,音调刺耳。“因为不和恐吓妥协而受到责难?想想如果你因害怕而让了步,你会受到什么样的嘲笑?难道你就不怕报纸上的大标题写着,,?”  “特别是——,”斯坦恩爵士在一旁开了腔,音调里微合一点醋意。“特别是报纸大标题从来登载的都是。”  老桑迪的脸又涨红了,从厚厚的小胡子后面冒出来的话含含糊糊,“毫无疑问在这点上你们是正确的。如果那些野蛮人认为我是害怕了——”  突然间一个身材削瘦的人爬上脚手架向他们飞快地走来,他们之间的谈话中断了。来人的最大特征就是外表修饰过于讲究,这样的男人不会讨任何人喜欢。他长着一头漂亮的黑鬈发,小胡子像绸子一样的光滑,讲起话来文文绉绉,语音语调标准但十分的做作。布朗神父马上就知道来人叫鲁勃特·雷,是休伯特爵士的私人秘书。神父常见他在爵士家中进进出出,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他走的步伐太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讨厌他蹙起的眉头。  “先生,十分的抱歉,”来人对他的主人说道,“那边来了一个人,我怎么也打发不走他。他带来了一封信,坚持要当面交给您。”  “你是说他先去了我的家?”休伯特爵士飞快地扫了他的秘书一眼,“哪你一大早就在我家里?”  “是,是这样,先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休伯特爵士示意将那人带上前来。  世上的人,即使是最不挑剔的妇女也不会喜欢上这个被带上前来的人。他有一对大大的耳朵,配上一张蛙脸,双眼木然地盯死眼前的一切,布朗神父把这种死人般的凝视归咎于他的一只玻璃眼珠。事实上,神父的想象力已经给他安上了两只玻璃眼珠,他那种出神的凝视给人一种印象他正在打量和捉摸着眼前的这一群人。毕竟想象归想象,多年做神父的经验却能告诉他引起这种呆然目光的好几种原因,其中的一种就是酗酒造成的。来人的个头很矮,衣冠不整,一只手里抓着一顶黑边圆顶礼帽,另一只拿有一个封好的大信封。  “喔,是你!”休伯特爵士看着他说道,语气较为平静,但就他的音量就他的身材来讲有点小得出奇。  爵士伸出手小心地拿住了信,在拆信开读之前,他抱歉似地四面回顾了一下。读完之后,他把信塞进了衬衣的内包,对着亨利有点着急地说道:  “呃,我想如你所说,这场风波就到此为止吧。现在再说不上什么谈判了。反正我们也付不起他们要的工资,但是我还得和你谈谈,亨利,看怎样收拾这场残局。”  “那好吧,”亨利表示赞同,但看上去有点不太高兴,似乎收拾残局应该是他自个的事。“午餐后我会呆在188号公寓里,我得去查查那里的工程进行得怎样了。”  装有假眼珠的送信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布朗神父沉思的眼睛尾随着他,看他弯弯拐拐地爬下脚手架,消失在了街面上。  第二天清晨,布朗神父竟然睡过了头,或者说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着实以为自己误了清晨的弥撒。这大概是因为他曾依稀记得在睡梦中被吵个半醒后又睡了下去,就像人们可能会依稀记得住自己的梦一样。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这种经历实在是太普通了,可对于布朗神父来说,这种事很难发生。奇怪得很,事后神父(或者说他那带神秘性的一半,那很少与世俗打交道的一半)确信说在他的两次惊醒之间,他在睡梦中遥远的黑色小岛之上找到了像宝藏一样埋藏起来的、关于昨天事件的秘密。  如故事所述,布朗神父迅速地跳起身,三下五去二地套上衣服,随手抓起了圆头大伞,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大街上一片灰白膝陇,在晨成的驱赶下,黑暗像对面黑色大楼表面的冰凌,正在迅速地分崩离析。神父惊奇地发现,冰冷晶莹的晨光下,大街上竟然空无一人;这一切告诉他时间并不像他担心的那样迟。突然,一辆长长的灰色小轿车像只箭似地迅速驶来,打破了展间的安宁。车身嘎然一声停在了空无一人的大楼前。车门开了,出来的竟然是斯坦恩爵士,慢吞吞地拖着两只箱子,朝楼门而去。与此同时,楼门居然由里被打开了,但是开门的人不但没出来,反而退了回去。斯坦恩爵士朝着那人连续叫了两次,他终于走出了门梯。两人略有交谈后,爵士继续带着他的箱子上楼去了,而出来的人来到了大街上,光亮下神父可看得清了,这人有一副强壮的肩膀和一颗时刻朝前倾的头,此人正是年轻的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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