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探案集》吉尔伯特·凯斯·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一般称为G·K·切斯特顿,1874年5月28日(自传中写的是29日)生于伦敦。在圣保罗学校读书时,就喜欢文学,曾获得弥尔顿奖金,1891年和校友一起创办同人杂志《评论家》。18岁进入斯莱德美术学校,后在伦敦攻读文学。1900年10月出版了其处女诗集《野骑土》,以后又山版了政论文集《被告》(1901华),评传《罗伯特·布朗宁》,在文学界获得了声誉。他对自己的诗作评价最高。其写作活动涉及小说、评论、神学研究、随笔等各个领域,同时还是新闻界的著名撰稿人。在多达80家以上的报纸、杂志上发表过文章。其中,在《插图伦敦新闻》开辟的随笔专栏,从1905年到1936年6月(他去世),共于刊登他的随笔文章1535篇,产生了很大影响。此外,他在1925年还创办了冠以自己名字的《G·K·周刊》,直到去世前还撰稿不辍。作为一个多产作家,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诺廷山上的拿破仑》、《星期四的男人》,系列侦探小说《布朗神父》,以及20多篇短篇小说;随笔、政论文中较著名的有:《何谓正统》、《被告》和《异教徒》文集。此外还写有《自叙传》绍。在他生涯的最后30年,每年都出版一部或一部以上的诗选、小说选或论文集。1936年6月14日,他在比肯斯菲尔德去世。他死后,经整理出版的其著作,总数多达150部。关于布朗神父以矮个子、圆乎脸天主教神父布朗为主人公的短篇侦探推理小说,从1910年9月发表的《蓝十字架》到作者去世的1936年8月发表的《乡村吸血鬼》,共计49篇。这些作品分别编为《布朗神父的纯朴》(1911年)、《布朗神父的智慧》(1914年)、《布朗神父的怀疑》(1926年)、《布朗神父的秘密》(1927年)、《布朗神父的丑行》(1935年)5个短篇集。这些作品中描写的布朗神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与探案完全无缘。其实,他富于洞察和逻辑推理能力,对罪犯心理和手段无所不通,加上口中常说出辛辣的警句,因而与爱伦·坡笔下的杜宾和柯南道尔塑造的福尔摩斯并称为世界三大名侦探布朗神父为人脾气温和、举止沈静、体型不高、圆脸相貌而有点迟钝的圣职人员。他经手的案子多半是犯罪史上最诡异的奇案,如根本看不见凶手的《隐身人》(The Invisible Man)、死者的头壳居然被一只小小铁锤敲个粉碎的《天主之锤子》(The Hammer of God)、还有名人犯下最可怖的连续杀人案的《断剑》(The Sign of the Broken Sword)。虽然说布朗神父是个平凡不具特色的角色,但这并不代表布朗神父系列小说就缺乏扣人心弦的情节。毕竟,他的催生者G. K.切斯特顿可是个鼎鼎大名的艺术家,在每个故事的开场,切斯特顿都以绝妙文笔为它著上最显目的光彩。布朗神父首次登场的故事是《蓝十字架》(The Blue Cross),当时他是一位经常出错的英国爱塞克斯市的助理神父,身上总是带著一把永远卷收的雨伞,以及厚厚一叠的褐纸包裹。出人意料的,这位神父居然藉著他的职业,如此靠近上帝脚下的世界与无穷罪恶。《蓝十字架》(The Blue Cross)这部作品,阐述揭示了布朗神父探案的一贯主题:在思考逻辑上,小神父永远超越江洋大盗一步,因为神父深知偷窃者的习惯和心态。 没有过去未来,只活在当下 布朗神父的本名是保罗,他的装扮总是黑衣圣袍与头帽,头发是红黄的参杂混色,眼睛灰灰地如北海般辽阔深邃。在六十多则短篇故事中,布朗神父很少对罪犯紧追不舍,也不会抱持非将他们逮捕归案决不罢休的冷血态度;他办案的动机,无非是希望给他们机会忏悔、改过自新。绝大部份的小说神探,都会拥有一篇如自传般的经历发展演变史,但布朗神父和他们不一样,他抗拒在故事中暴露自己生活里的隐私点滴。因此,书中从不叙述他的家居生活,不揭露他的过去,也不赐予他鞠躬下台的最后一案。他似乎只活在当下,活跃在为他设计的每个故事舞台上。却斯特顿曾自承,布朗神父的故事逻辑如理想梦境中的逻辑一般,它们不存在于开场前,结局之后也不再延伸;故事中的每个角色,不论是善或恶,都只为故事而活,故事一结束,他们便不复存在。 识破伪装把戏,以白色凸显五光十色 布朗神父探案极少侧重于推论演绎的操练,读者不会一直被强迫硬塞各类繁复的线索和证据。取而代之的是,读者看到的是大师精心绘制的细工画,而在这精雕细琢的画上,我们可发现大师的巧艺人形从东方大臣游走至私人秘书,五彩图案由自裁案徘徊到谋杀案。因此,布朗神父探案可称之为多场伪装游戏的变换。 故事的收场多半是揭开身分的谜底,而非把一大堆晦暗不明的线索做个总结。至于主角布朗神父,他从来不会是个光芒万丈的英雄人物,若说他是扮演神探角色,还不如说他的行为反应像神探来得更为贴切。 晚期作品的布朗神父变得较为爱说教、个性也不如以往谦逊;但他的雨伞依旧很少打开,褐纸包裹仍然怀抱在握。却斯特顿曾解释:布朗神父为何喜欢随身携带褐纸?为何喜爱用白色粉笔在褐纸上涂鸦?因为白色也是一种颜色。而一位个人色彩不太明显的侦探,他的功能就是用来凸显推理故事其五光十色、多采多姿的类型特质。布朗神父的角色定位即是如此。第一章 花园血案巴黎警察局局长阿尔斯蒂德·瓦伦丁晚饭来迟了一步,他的一些客人已经在他之前来到。不过,他的亲信仆人伊凡一再向客人保证:“局长就要来了。”伊凡是一个面带伤疤,脸色和胡须一样灰白的老头,他总是坐在进门大厅的一张桌子旁边,大厅里挂着许多武器。瓦伦丁的房子象其主人一样与众不同并由此名扬遐迩。这是一座老房子,高高的杨树伸出墙外,几乎赛纳河的河面上。但房屋的建筑结构才是其奇特之处-也许是出于警务人员的标准:除了前大门之外,绝对没有出口,前门是由伊凡和那个武器库守卫着。花园很大很精致,从房子里有许多出口进入花园,但花园却没有出口可以通向外界。光滑而不可攀登的高墙环绕着花园,墙头上有特制的铁蒺藜。也许,对于一个有好几百罪犯发誓要干掉自己的人来说,这是一个保险的花园。 伊凡对客人们解释,说他们的东道主来电话告知要耽搁十来分钟。实际上他是在安排有关执行死刑及诸如此类令人讨厌的工作。尽管他从内心讨厌这些职责,但他总是精确无误地去执行。在追捕罪犯时,由于他在法国乃至大部分欧洲的警务界都是最高权威,所以他的巨大影响常在减刑和净化监狱方面发挥作用,并受到尊重。他是一位伟大的,充满人道的法兰西思想家,象他这样的思想家的唯一错误就是把仁慈弄得比正义还冷酷。 瓦伦丁来了,身穿黑色晚宴服,佩戴玫瑰花形胸饰,风度翩翩。他的黑胡子已经参杂着灰色条纹。他径直穿过房屋走向自己的书房,书房开向后面的院落,通向花园的门是开着的。他把公文箱仔细地锁在规定的地点,站在开着的门口,向外望着花园,望了几秒钟。一轮新月照着暴风雨前的乱云,瓦伦丁沉思地凝望着它,这样作对他的科学化性格来说,很不寻常。也许这种科学化的性格对生活中的重大问题有某种心灵上的预见力。至少,他从这种奥妙的情绪中很快恢复了正常,因为他知道他迟到了,他的客人已经陆续来到。 他走进客厅时,只瞟了一眼,便足以肯定他的主要客人还没来。 但这一瞥之中,便见客厅中宾客如云,不乏名门显要:英国大使加洛韦勋爵,一个性情暴躁的老头,红褐色脸象只苹果,佩戴着蓝色的嘉德丝带;加洛韦夫人,瘦得象根线条,满头银发,一张敏感高傲的脸;加洛韦夫人的女儿玛格丽特·格雷厄姆夫人,面色苍白容貌美丽的少妇,一张小精灵般的脸,一头铜色的头发。 来宾中还有蒙特·圣·米歇尔公爵夫人,黑眼睛,富态雍容。和她在一起的是她的两个女儿,也是黑眼睛,高雅美丽。 还有西蒙医生,典型的法国科学家,戴着眼镜,两端尖溜溜的唇髯,额头上满是皱纹,这是对他老是傲慢地扬起眉毛的惩罚。 最后,他的一瞥中还看到了埃赛克斯的布朗神父,是他最近在英国认识的。 也许,在看到的这些人当中,最使他感兴趣的,还是一个穿军装的高个子,他对加洛韦母女鞠躬,得到的回报是要理不理的应酬。他又走上前来向主人致意。他就是法国外籍军团的奥布赖斯指挥官。他是个消瘦而在发福的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蓝眼睛。他指挥的军团素以光荣的失败和成功的自杀闻名。兵团里的军官似乎很自然地同时具备十足的闯劲和忧心忡忡的神情,连奥布赖斯本人也不例外。他的出身是爱尔兰绅士,童年时代就认识加洛韦夫妇,尤其熟识玛格丽特。格雷厄姆。他因债务破产离开爱尔兰。现在他穿着军装,配着军刀,蹬着有马刺的军靴到处走动,显示出他对英国的礼仪丝毫不以为然。他向大使家人鞠躬的时候,加洛韦勋爵和夫人僵直地弯了弯腰,玛格丽特夫人却向别处望去。 但是不论由于什么旧有的原因使这些人彼此若有若无地感兴趣,他们的高贵的主人家却实在对他们并不特别地感兴趣。至少,在主人眼里,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今晚的贵宾。为了某种原因,瓦伦丁在等待一位世界闻名的人物。是他在一次出差到美国从事侦探工作并取得成功的旅程中,和这个人交上朋友的,这人名叫朱利叶斯·布雷恩,是个亿万富翁,对小宗教团体的捐献,可谓金额庞大,数目惊人,在美国和英国的报纸上时时引起轰动,因而顺理成章引起了人们对他的尊重。无从得知布雷恩先生是个无神论者还是摩门教徒,抑或是个信基督的科学家。但他对有知识的人一定会倾囊相助,只要这个人是尚未成名的。他的癖好之一就是等待美国出个莎士比亚-这是比等待鱼儿上钩还需要耐心的癖好。他赞赏美国诗人惠特曼,但是他认为巴黎的卢克·皮·坦纳在任何一天都比惠特曼还要“进步”。他喜欢“进步”的事物,认为瓦伦丁“进步”,可这对瓦伦丁其人来说乃是委屈,是严重的不公正。 朱利叶斯·布雷恩的坚毅面孔一出现在房间里,就象晚餐铃一样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有着很少能有人具备的了不起的品质。因此他的到场和不到场同样了不起。他块头大,又高又胖,穿着全套的黑色晚礼服,没有表链或是戒指这类的饰品。他的头发全白,向后梳得整整齐齐,象德国人的发式。他的面色红润,神情严峻。一张脸胖乎乎的,下巴上一撮黑色尖须向上翘起,起到一种戏剧效果。甚至是“浮士德”中摩非斯特的效果。不然的话,倒是会留下一张娃娃脸。不过,全沙龙的客人盯着这位驰名美国人的时间也没多久,他的迟到终成为过去,他被立即请进餐厅,于是他挽着加洛韦夫人的胳膊走了进去。 加洛韦家的人对什么都很亲切随和,只除开一件事:即只要玛格丽特夫人不给冒险家奥布赖恩挽着胳膊,她父亲就会十分满意,而她也真的没有赏给奥布赖恩这个脸。她端庄稳重地和西蒙医生一起走进餐厅。 然而老加洛韦勋爵还是烦躁不安,甚至近乎于粗鲁无理。晚宴中间,他圆滑得体,充分显示出外交家的风度。但到抽雪茄时,三个年轻一点的人-那位西蒙医生,那位布朗神父,和受到冷落的穿外国军装的流放者奥布赖恩-都散开了,或是混到女人堆里,或是到暖房里吸烟。这时这位英国外交家就变得一点也不象外交家了。不知怎的,那个无赖奥布赖恩可能正在对玛格丽特丢眼风这个想法,每隔六十秒就会刺痛他一下,他没敢想后来会怎样。他给留在餐桌旁,和信仰一切宗教,满头白发德高望重的美国佬布雷恩,还有头发灰白、什么宗教都不信的法国人瓦伦丁,一块喝咖啡。他们彼此争辩,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过了一会儿,这场“进步”的舌战达到了令人生厌的危机关头,加洛韦起身去会客室。他在长长的过道里转了六七分钟。直到他听见医生训话式的尖声尖气的声音,然后是神父的低沉声音,随后是哄堂大笑。他诅咒了一声,以为他们可能是在辩论“科学与宗教”。但是他打开沙龙门的那一刻,眼中只看到了一件事-有人不在场了。他看到奥布赖恩指挥官不见了!玛格丽特夫人也不在了! 勋爵象离开餐厅一样不耐烦的离开了会客室,再一次沿过道大踏步走。保护女儿不受这个爱尔兰。阿尔及利亚二流子的伤害,这一念头此刻在他心中已成焦点,甚至使他发狂。 当他走向房子后面,瓦伦丁书房所在的部分时,他吃惊地遇到了他的女儿。只见她面色苍白,一脸轻蔑神色,飞快地掠过。这又是一个迷。如果她曾经和奥布赖恩在一起,那么奥布赖恩又在什么地方呢?如果她不曾和奥布赖恩在一起,那么她又到什么地方去过呢? 由于年老多疑加上爱女心切,他摸索着向大厅黑洞洞的后半部走去,最后找到一个通往花园的仆人入口。一轮新月破云而出驱散乌云,银光射到花园西角。一个身穿蓝衣的高大人影大步流星穿过草坪,向书房门走去。一缕银白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勋爵认出那就是奥布赖恩指挥官。 奥布赖恩穿过落地窗,闪身进入室内,留下加洛韦在那里大发莫名其妙的脾气,心情有说不清楚的不畅。花园里一片银色,树影婆娑,象是剧台上的布景,又象是在嘲弄他的尘事权威正在和他的暴躁脾气发生冲突。爱尔兰人优雅的大步走法更加激怒了他,好象他是情敌,而不是当父亲的。月光使他疯狂。他仿佛中了魔法,陷入到中古世纪游吟诗人的花园,或是法国画家华托画笔下的仙境。他想要以谈判方式来打断这种求爱的愚蠢行为,他飞快地跟着他的敌人迈步向前。他这样走着的时候,踩到了草里的木块或石头上。他先是怒气冲冲地往下看,看第二次时则充满了好奇。瞬间,月亮和高大的杨树俯瞰到了一幕不同寻常的情景——一位上了年纪的英国外交官拼命地狂奔,一边跑一边喊,或是惨叫。 他声音嘶哑,面色惨白地来到了书房门口,西蒙医生慌忙迎出,眉毛因吃惊而扬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辨清了这位加洛韦勋爵的叫喊:“草里有具尸体——血淋淋的一具尸体!” “必须马上告诉瓦伦丁。”医生在他断断续续说清楚他看到的一切之后说道:“正好,他来了。”就在他讲这话的时候,那位大侦探被叫喊声引到了书房里。当听到这是件血淋淋的杀人案后,瓦伦丁侦探立刻非常严肃地变得机警认真起来。因为这件事无论多么突如其来,多么可怕,总归是他的业务。 “非常奇怪,先生们,”他在人们匆忙走出书房到花园去的时候说:“我在全世界侦察疑案,但如今竟有一件落在了我自己的后院。可是在什么地方呢?”他们不那么容易地穿过草坪,因为河面上起了一阵薄雾,不过在哆哆嗦嗦的加洛韦的引导下,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具埋在深草里的尸体。一具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男尸。尸体脸朝下卧着,因此人们只能看到他的肩膀上裹着黑布,大脑袋是秃的,只有一两缕褐色的头发象湿海草一样黏在头盖骨上。一缕腥红色的血流从他伏着的脸下蜿蜒而出。 “至少,”西蒙用深沉单调的声音说,“他不是我们中的一员。” “医生,快检查一下他,”瓦伦丁有点严厉地说,“也许他还没死。” 医生弯下腰来。“还不十分冷,但是恐怕他已经死了。”他说,“来,帮我把他抬起来。” 他们小心地把他抬离地面一英寸,所有对他是否真正死了的怀疑立刻烟消云散,使人惊骇异常的是,被害者的脑袋掉了下去,和身体完全分开了。不管是谁割断了他的喉管,还残忍地把他的脖子切断。这连瓦伦丁也颇感震惊,他喃喃道:“凶手一定象大猩猩那么强壮有力。” 尽管西蒙医生对解剖已经习惯,但此时也不禁颤抖了一下。他举起那脑袋,脖子和下巴都有轻微的刀伤,面部完好无损。这是一张刻板生硬的黄色脸孔,既凹陷又浮肿。缨钩鼻,厚嘴唇,是一张邪恶的罗马皇帝的脸,也许还带点不太明显的中国皇帝的特色。 所有在场的人似乎都以一无所知的冷静的眼光望着尸体。对这个人来说,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注意的了。只有在人们抬起他来的时候,才看见他闪光的白衬衣,胸前染着红血。西蒙医生说过,这个人决不是他们这一堆人里的。但是他很可能是要来参加这个宴会的。因为他的穿着说明他是要到这种场合来的。 瓦伦丁手和膝盖着地,用他严密的专业眼光检查着尸体周围二十码的草丛地面,医生不熟练地帮着他检查,英国勋爵则是茫然地跟在后面看。他们匍匐前进,毫无收获。只有几个短树枝是折断或砍断的。瓦伦丁拣起来,查看了一会就丢开了。 “矮树枝,”他郑重其事地说,“矮树枝!还有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脑袋砍掉了。这就是草坪上所有的一切。” 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了一会,紧张不安的加洛韦尖声叫了起来: “那是谁?花园那边是谁?” 一个小个子的人,长着一课可笑的大脑袋,在朦胧月光下,摇摇摆摆向他们走近。初始的片刻,他看起来象个小妖精。结果是留在会客室里的那个与人无害的小个子神父。 他怯生生地说:“你们知道,没有门通向这个花园。” 瓦伦丁的黑眉毛拧作一道,他一见黑教士服就会如此。但他为人正直,无法否认这话与此案有重大关系。 “你说对了,”他说,“在我们查清他怎么遇害之前,我们的确还得弄清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现在,听我讲,先生们,如果对我的地位和责任可以不报成见的话,我们都会同意某些尊贵的姓名必须排开在这件事之外。这里面有先生,有女士,还有一位外国的大使。如果必须把这件事当作罪案记录下来,那以后就得当作罪案来办。但直到那时,我还是可以利用我的处理自由。我是警察局长,我在公众面前有我的声望,我可以把这件事暂时保密。如果老天爷愿意,我可以在召集我的人员去搜寻别的什么人之前,先为我自己的每一位客人澄清。先生们,凭你们的荣誉,直到明天中午,你们一个也不得离开这所房子。这里有床让大家睡。西蒙,我想你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得到我的仆人伊凡,在前厅。伊凡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告诉他找别的仆人守卫,他自己立刻到我这里来。加洛韦勋爵,你当然是告诉女士们出了什么事的最佳人选,别吓着她们。她们也得住下来。布朗神甫和我留下来守尸。“ 这种有队长风度的话一出自瓦伦丁之口,就象军中的号角一样。西蒙医生直接去到武器库,把瓦伦丁这个公家侦探的私人助手伊凡拖了出来。加洛韦去了会客室,很策略地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了女士们。因此,等到整个团体在会客室聚齐的时候,女士们已经由惊魂不定到情绪平稳了。同时,出色的神甫和出色的无神论者则站在死者的头前脚旁,在月光下一动不动,仿佛两尊象征各自死亡哲学的雕像。 伊凡是个可信赖的人,他象炮弹一样冲出房子,赛跑一般穿过草坪来到瓦伦丁面前,活象狗来到主人面前一样。听完这个家宅内的血案事件后,他的苍白的脸闪闪发光,变得生气勃勃起来。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要求主人允许他去检查现场残留物。 “行,如果你愿意的话,伊凡,”瓦伦丁说:“但时间不要太长,我们必须进去了,在屋里仔细地研究一下。” 伊凡抬起头来,然后又低垂下去。 “哎呀”,他大喘着气说,“这--不,这不是的,这不可能是的。你认识这人吗,先生?” “不认得,”瓦伦丁淡淡地说,“咱们最好进去。” 他们两人把尸体抬到书房里的沙发上,然后与神父一起到会客室。 侦探在一张书桌前默默地甚至是有点犹豫不决地坐下,但他的眼睛却是法庭审判长严酷无情的眼睛。他在面前的一张纸上飞快地记了什么,然后简短地说:“大家都在这里吗?” “布雷恩先生不在吗?”蒙特·圣·米歇尔公爵夫人向四周望了望说。 “不在,”加洛韦勋爵以嘶哑粗鲁的声音说,“还有尼尔·奥布赖恩也不在。尸体还有余温的时候,我看到奥布赖恩先生在花园里走动。” “伊凡,”侦探说,“去把奥布赖恩指挥官和布雷恩先生找来。布雷恩先生,我知道他正在餐厅里抽一支长雪茄。奥布赖恩先生,我想正在暖房里走来走去。我不敢肯定。” 这个忠实的助手从房间里飞跑出去。在大家还没来得及挪动或是讲话之前,瓦伦丁已经用和伊凡同样迅速的军人风范继续讲下去: “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花园里发现了一个死人,脑袋被干净利落地砍下来。西蒙医生,你检查过了。你认为象这样割断一个人的喉管需要很大的力气吗?或者,也许只需要一把很锋利的刀吗?” “我得说,这根本不是用刀干的。”面色苍白的医生说。 “你有没有想到,”瓦伦丁接着问,“有哪种工具可以干出这种事?” “从现代的可能来讲,我实在想不出。”医生痛苦地弯着眉毛说,“就是笨拙地把脖子砍断,也不那么容易。这个脑袋给砍得干净利落,可能是用战斧或古代刽子手行刑用的斧头干的,或者是一把双手握的重剑。” “可是,天哪,”公爵夫人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着,“这里可没有双手握的重剑或战斧啊。” 瓦伦丁仍然忙着在纸上书写着,“告诉我,”他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可不可能是法国骑兵的长军刀?” 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由于某种不理智的原因,人人的血都凝固了,就象麦克白听见敲门声一样。在这大家吓呆了的沉寂中,西蒙医生勉强开口道:“军刀——对,我想可能。” “谢谢你,”瓦伦丁说,“进来,伊凡。” 极受信任的伊凡推门进来,引进来是奥布赖恩指挥官。他终于找到了这位又在花园里踱来踱去的先生。 爱尔兰军官随便地站在门槛上,以挑衅的眼光望着侦探,喊道:“你要我来做什么?” “请坐,”瓦伦丁以愉快平稳的声调说,“你没有带着你的剑吧,它在哪里呢?” “我把它留在图书室的桌子上了,”他的爱尔兰土音在情绪慌乱中更加厉害了,“它是个累赘,它——” “伊凡,”瓦伦丁说,“请你把指挥官的剑从图书室拿来。”在仆人出去后他说,“加洛韦勋爵说,你就在他发现尸体之前离开花园,那么你在花园里做什么?” 指挥官慌乱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哦,”他用纯爱尔兰口音喊道,“赏月嘛,和自然交往,我的朋友。” 深沉的寂静笼罩着室内,持续了一会儿,门上又一次细碎可怕的敲击声打破了沉寂。伊凡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副空刀鞘,“我能找到的就是这个。” 室内一片异常的沉寂,仿佛是包围着谴责凶手的被告席的沉寂一样。公爵夫人虚弱的喊声已经消失了老半天。加洛韦勋爵的满怀恨意得到了满足和平息。这时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声音说话了。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们,”玛格丽特夫人喊道。她用的是一个英勇无畏的妇女在公开讲话时所用的清亮而颤抖的声音。“我可以告诉你们奥布赖恩先生在花园里干什么,因为他不得不保持沉默。他要我嫁给他,我拒绝了。我说就我的家庭环境而言,我除了对他的尊敬以外,什么也不能给他。他对这话有点生气。他似乎对我对他的尊敬并不怎么在意。我真想知道,”她颇为病态地微笑了一下说,“他现在是否重视了我的尊敬。因为我正向他奉上我的尊敬。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发誓,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 加洛韦勋爵本来是维护他女儿的,现在则为他想象中的不体面而恐吓她。 “管住你的舌头,”他强劲有力地低声说,“你为什么竟然掩护这个家伙?他的剑上哪里去了?他那该死的——” 由于他女儿对他瞪起眼睛看,他住了口。 “你这老傻瓜,”她低声说,声音里丝毫没有怜悯,“你打算要证明什么?我告诉你,这个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没有恶意的。但即使他有恶意,他也是和我在一起的。如果他在花园里谋杀一个人,那么谁是那个应该看到应该知道的人呢?你恨尼尔恨得那么利害,恨得要把你的女儿置于——” 加洛韦夫人尖叫一声。其他人大都呆坐在那里,各自为自己曾与情人之间存在过的类似悲剧而激动不已。他们看着那个傲慢的面色苍白的苏格兰贵族女子,和她的爱尔兰冒险家情人,就象人人在看着一所黑暗屋子里的画像。漫长的寂静中充满了对被谋害的丈夫和双双服毒的情妇情夫这类故事的回顾。 在这可怕的寂静中,一个单纯的声音说道:“那是一支很长的雪茄吗?” 这种思想的转换是如此强烈,人们不得不四下看看是谁在讲话。 “我是说,”小个子的布朗神父在屋子一角说,“我是说布雷恩先生正在抽的雪茄,好象差不多有一支手杖那么长。” 尽管这与案子毫不相关,瓦伦丁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不仅有愤怒的神情,但也有同意的神色。 “很正确,”瓦伦丁尖刻地说,“伊凡,再去看看布雷恩先生,马上把他带来。” 家务总管把门随手带上之后,瓦伦丁以完全不同的热忱态度对那姑娘讲话。 “玛格丽特夫人,”他说,“我敢肯定,你屈尊迂贵,替指挥官的行动作出解释的行为,我们大家都表示感谢和赞赏。但还有一个漏洞。据我了解,加洛韦勋爵遇到你从书房到会客室的途中,只几分钟过后,就发现了指挥官在花园里走过。” “你得记住,”玛格丽特夫人的声音微微带点讥讽地回答,“我刚刚拒绝了他,所以我们没可能臂挽着臂回来。他是一位绅士,应该耽搁一下落在我后面。能因此指控他谋杀吗?” “在这几分钟里,”瓦伦丁郑重地说,“他实际上可以——” 敲门声又起,探进伊凡惊恐的脸孔。 “请原谅,先生,”他说,“布雷恩先生已经离开这所房子了。” “离开了?”瓦伦丁叫到,霍地站起身来。 “离开了!飞跑走了!不见了!”伊凡用令人发笑的法国话说,“他的帽子,大衣也都走了。我跑出房子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找到了一个,还是一个很大的‘痕迹’。” “你这是什么意思?”瓦伦丁问。 “我这就拿给你看,”仆人边说边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没有刀鞘,闪闪发亮的骑兵军刀。房间里的每个人看着它就象看到了雷电。但是,经验老道的伊凡继续十分平静地讲下去。 “我找到了这玩艺儿,”他说,“就丢在去巴黎的大路旁五十码开外的灌木林里。换句话说,我就是在你的那位可尊敬的布雷恩先生跑掉时丢掉它的地方找到的。” 又是一阵沉寂,但是是另一种沉寂。瓦伦丁拿起军刀,检查检查,不动声色地凝神思考了片刻。然后满脸敬意地转向奥布赖恩:“军官,”他说,“我们相信如果警察局要检查的话,你是愿意把这件武器呈交上来的。同时,”他拍着铮铮作响的军刀背,“我把你的剑还给你。” 对这一动作的象征意义,在场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当然,对尼尔·奥布赖恩来说,这一姿态是他生活的转折点到他趁着晨光,再度来到这神秘的花园漫步时,这件悲剧性的无聊小事,便在他那平常的仪态上丝毫不留痕迹了。毕竟,他是一个有千万条理由快活的人。加洛韦勋爵是个绅士,向他道了歉。玛格丽特夫人比夫人还高贵,至少她是个女人。早餐前,他和她在当初的花坛之间漫步时,也许会给他一些比道歉更加美妙的东西。整个人群的心情都更轻松了。因为尽管谜团尚未揭开,怀疑的沉重压迫已经从他们全体身上移开,飞向了那个逃亡巴黎的外国亿万富翁——那个他们几乎不了解的人。魔鬼被抛出了这所房子,他自己把自己抛出了这所房子。 然而,谜团尚未揭开。奥布赖恩在花园座椅上坐在西蒙医生旁边时,热心的医学科学家立即重新提到了这件事。但他没能从奥布赖恩嘴里套出更多的东西,后者的思想完全跑到比这愉快得多的事情上了。 “我不能说这事使我很感兴趣,”爱尔兰人坦率地说,“尤其是因为现在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了。显然,布雷恩因为某种原因恨这个陌生人,就把他骗进花园用我的剑把他杀了,然后逃向城里,走的时候把剑丢掉。顺便说一下,伊凡告诉我死人的口袋里有一张美元票子。因此,他是布雷恩的同胞。这似乎更明确了。我看不出解决这事有什么困难。” “有五大难点,”医生平静地说,“象高墙一样挡道。不要误会我,我不怀疑是布雷恩干的。我想,他的逃跑证明了这一点。但是他是怎么干的。第一难点:当一个人可以用一把折叠刀杀了人后再把刀放回口袋的时候,为什么要用一把又笨又长的军刀?第二难点:为什么没有听到响动或喊叫?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挥舞着刀向他扑上来时,一般都是不吭声的吗?第三难点:有一个仆人整晚上都守着前门,连一支耗子都进不了瓦伦丁的花园,那么死者是怎么进的花园呢?第四难点:同样情况,布雷恩是怎么走出花园的?” “第五个难点呢?”尼尔说时,眼睛盯着小路上慢慢走来的英国神父。 “我想,是件小事,”医生说,“不过我认为是最奇怪的事情。我初看脑袋是怎么砍掉的时候,我以为凶手砍了不止一刀。但是仔细检查后,发现在砍断的部分上砍了许多刀。换句话说都是在脑袋掉下来之后砍的。布雷恩难道恨他的仇人恨得那么凶,非得在月光下用军刀多次猛砍才能解恨不可?” “可怕!”奥布赖恩发抖说。 小个子布朗神父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已经来到,带着他特有的腼腆神色等着他们讲完,然后很尴尬地说: “我说,对不起打搅了你们,但是我是奉命来告诉你们消息的。” “消息?”西蒙重复道,透过眼镜有点很烦恼地说。 “是的,我很难过,”布朗神父温和地说,“你们知道,又出了起谋杀案。” 座椅上的人跳了起来,把椅子都摇动了。 “而且更奇怪的是,”神父迟钝的眼光望着杜鹃花接着说,“同样令人厌恶,又是砍头。他们实际上是在河里发现那棵仍在滴血的脑袋的。靠着布雷恩去巴黎的大路几码远,所以他们认为他——” “好呀老天爷!”奥布赖恩喊道,“布雷恩是个捣蛋狂吗?” “有美国人的血统,”神父冷漠地说,“他们要你们到图书室去看看。” 奥布赖恩跟着其他人去验尸,恶心地马上要呕吐了。作为军人,他厌恶所有的秘密谋杀。这些荒唐透顶的肢解,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第一棵头砍下来,然后又一颗。在这种情况下,说两个人的智慧胜过一个人,两颗脑袋胜过一颗脑袋,简直是胡扯。他穿过书房的时候,一件令人震惊的巧合使他打了个趔趄。在瓦伦丁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彩色照片,是一颗正在滴血的头——第三颗了。那头正是瓦伦丁本人的头。仔细看才看出来那只是法国国家主义派报纸「断头台」对它的政敌所玩的一种手法。凡是它的政敌,一定会以受处决后的头像出现在报纸上。瓦伦丁是他们的政敌,这一期轮到他上“断头台”了。但是奥布赖恩是爱尔兰人,他不懂这一套,他只奇怪法国的知识界何以作出这种残忍而卑劣的把戏。这使他回想起了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代。 图书室深长,低矮,黑暗。只有百叶窗里透进的一点阳光,才泛有一丝晨曦的红色。瓦伦丁和他的仆人伊凡在一张微微倾斜的长书桌尽头等候着他们。 书桌上摆着两个人体的残余部分,在晨曦中看着分外的大。花园里发现的那个人的大黑脑袋和黄面孔基本没变样。第二个人头是今天早晨从河水漫过的芦苇中钓起的,水淋淋地摆在第一个人头旁。瓦伦丁的人还在搜寻第二具尸体的其余部分,据认为还在河水中飘浮着。 布朗神父一点也没有奥布赖恩的那种感觉,他走向第二颗人头,眨着眼仔细观察。这头比湿漉漉的拖把还大,白头发,在炙热强烈的晨曦中发出银色的光芒。紫色的丑脸,也许是罪犯型的,被丢进水里的时候,撞到树上或石头上,撞烂了。对奥布赖恩来说,这个象人猿似的头上竟有一圈象圣人一样的银发,那似乎是他的巴黎恶梦的最后一笔。 “早上好,奥布赖恩指挥官,”瓦伦丁文静却热情地说,“我想你已经听说布雷恩宰人的最新试验品了。” 布朗神父仍然弯腰对着那白头发的脑袋,没抬头说道: “我想,你十分肯定,这颗脑袋也是布雷恩砍下的。” “嗯,这似乎是常识,”瓦伦丁手插在口袋里说,“象前一个一样用同样方式杀死,用同一凶器切下来。我们知道他带走了这凶器。” “是的,是的,我知道,”布朗神父唯唯诺诺地说,“但是,你知道,我怀疑布雷恩是否能砍下这颗头。” “为什么不能?”西蒙医生问,他理直气壮地瞪着神父看。 “嗯,医生,”布朗神父抬起头来眨着眼睛说,“一个人能把他自己的脑袋砍下来吗?我可不知道。” 奥布赖恩觉得他的耳朵轰地一下,差点神志昏迷过去。但见医生跳向前去,把那湿漉漉的白头发向后撩去。 “哦,没有疑问这就是布雷恩,”神父平静地说,“他的左耳朵上确确实实有这个缺口。” 侦探一直用坚定闪亮的眼睛盯着神父,这时张开紧闭的嘴尖刻地说:“布朗神父,你似乎对他知道得很多。” “我是知道,”小个子神父简单地说,“我和他在一起呆了几个星期,他想入天主教。”瓦伦丁的眼睛冒出狂热的火花,他紧握双拳大步走向神父,“而且,也许,”他恶狠狠地嘲弄道,“也许他也在想把他所有的钱留给你们的教会。” “也许他是这么想的,”布朗不动声色地说,“这有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瓦伦丁狞笑着说,“你一定可以了解到他的许多事,了解到他的生活和——” 奥布赖恩指挥官把一只手放在瓦伦丁的胳膊上:“别在冒出你那些诽谤性的废话来,瓦伦丁,”他说,“不然的话,还得再要一把剑来。” 但是,瓦伦丁在神父坚定而谦虚的眼光注视下,已经恢复了常态。“好的,”他简短地说,“个人意见可以先放到一边,你们这些先生仍然受到你们承诺的约束,就地留下来。你们必须强迫自己实践这个承诺,还得彼此强迫实行。伊凡在这里会告诉你们更多你们想知道的事。我要开始办公事了,写报告给当局。我们不能再保持秘密了。我要在书房里写,如果再有什么消息,到那里找我。” “还有什么消息吗,伊凡?”警察局长大踏步离开房间后,西蒙医生问。 “我想只有一件事,先生,”伊凡说,他灰色的脸上起了皱纹,“不过也很重要,如果从某一个合适的立场来说的话。那里是你们在草坪上发现的那个老家伙,”他用毫不掩饰的敬畏神情指着那个有着一个黄脑袋的黑色尸体说,“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查出他是谁了。” “真的?”医生吃了一惊,喊道,“他是谁?” “他叫阿诺德。贝克尔,”低级侦探说,“不过他还有许多化名。他是那种到处流窜的流氓,据我们所知,他到过美国,布雷恩就是在美国和他结下仇的。我们和他没有打过太多的交道,因为他多数时间是在德国作案。当然,我们和德国警方还是有联系的。但是,很怪,他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叫路易斯。贝克尔,我们和这家伙倒打过很多交道。事实上,我们就在昨天,不得不把他送上了断头台。这是一件很离奇的事,先生们,当我看到这家伙躺在草坪上的时候,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被吓过。这时我当然想起了他在德国的双胞胎兄弟,于是就追踪这条线索——” 作解释的伊凡住口不说了,原因是没有人在听他的。指挥官和医生都在注视着布朗神甫,他不灵活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按着太阳穴,就象一个人突然头痛得利害。 “停下,停下,停下,”他喊道,“停下别讲了,因为我看出了一半。天主会给我力量吗?我的脑筋会不会飞跃一下全面看出来?上天帮助我!我一向相当善于思考,我可以解释阿奎那著作的每一页。是我的头要裂开,还是我能全面看出来?我看出了一半——我只看出了一半。” 当布朗神父把手放下来之后,脸上气色很好,表情严肃,象个儿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让我们尽快把这件事讲清楚,处理完。听着,这会是让你们全体相信事实的最好办法。”他转向医生:“西蒙医生,”他说,“你头脑健全,今天早上我听见你就这件事问了五个最难解的问题。哎,如果你再问,我来回答。” 西蒙又怀疑又好奇,夹鼻眼镜从鼻子上滑了下来,但他还是立刻答道“好的,第一个问题,你知道,是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用短剑杀另一个人的时候,却要用笨重的军刀?” “因为用短剑砍不下人的脑袋,”布朗神父平静地说,“对这个凶案来说,砍头是必要的。” “为什么?”奥布赖恩饶有兴趣地问。 “下一个问题呢?”布朗神父问。 “啊,为什么那个人没有叫喊什么的?”医生问,“军刀在花园里是不寻常的事。” “短树枝,”神父转向可以望到死亡景象的窗子,阴沉沉地说,“没有一个人看到短树枝这一点,为什么它们竟摆在离树那么远的地方?它们不是折断的,是砍断的。凶手使他的敌人全神贯注于他用军刀耍的把戏,让他看他怎样能把树枝丢向空中,落下时一刀砍断或者诸如此类的把戏。然后趁敌人弯腰看刀砍的成绩时,不吭声一刀,头就砍下来了。” “好吧,”医生慢吞吞地说,“这似乎说得通。不过,我的下两个问题会难住任何人。” 神父仍然站着,用判断的眼光从窗子里望出去,等待着。 “你知道花园里是怎样的完全封闭,象不透气的房间一样。”医生继续说,“那么,这个陌生人是怎么进的花园?” 小个子神父身子都没有转过来就回答说,“花园里从来就没有什么陌生人。” 一阵沉寂,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孩子般的哈哈大笑,消除了这种紧绷绷的场面,布朗神父的荒唐话引起了伊凡的公然嘲笑。 “啊呀,”他喊道,“那么昨天晚上我们没有把一个胖子的尸体抬到沙发上了?我想,他没有进花园喽。” “进花园?”布朗沉思地重复道,“不,不完全是这样。” “真该死!”医生喊道,“有一个人进了花园,或者他没有。” “不一定非如此不可,”神父带着隐隐的笑容说,“下一个问题是什么,医生?” “我想你是病了,”西蒙医生尖刻地说,“不过我还是要问下一个问题,布雷恩是怎么出的花园?” “他没有出花园。”神父仍然望着窗外说。 “没有出花园?”西蒙象炸弹爆炸一样地喊道。 “不完全如此。”布朗神父说。 西蒙用他法国人的逻辑激烈地摇着拳头。“有一个人出了花园,”他喊道,“或者他没有。” “不总是这样,”布朗神父说。 西蒙不耐烦地跳起来,“我没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谈话上了,”他怒气冲冲地喊道,“如果你连一个人只能在墙这边或是那边都不懂,我就不再麻烦你了。” “医生,”神父温和地说,“我们一向相处得很愉快,要是看在我们老朋友的分上,请停下来,告诉我你第五个问题。” 不耐烦的西蒙一屁股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简短地说,“脑袋和肩膀砍的方式很奇怪,好象是死后砍的。” “对,”一动不动的神甫说,“这样干是为了使你对你作出的错误假定完全肯定,使你理所当然的认为那颗头是属于那个身子的。” 奥布赖恩恐怖的呆望着,他的盖尔文化传统使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赶快离开这个邪恶的花园,一棵树结两种果子,一个人有两个脑袋。”但是他的法国化智慧终于占了上风。他象其他人一样靠近神父,满腹狐疑地听着。 布朗神父终于转过身来,靠窗子站着,脸遮在阴影里,但即使在阴影里,他们还是看出他的脸象灰一样白。他的讲话还是十分有条理的。 “先生们,”他说,“你们在花园里找到了贝克尔的尸体,但你们在花园里并没有找到任何陌生人的尸体。在西蒙医生的理智面前,我仍然要确定地说贝克尔只有一部分在那里。看这里!”他指着那神秘尸体的黑色身躯,“你们在生活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你们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他迅速地把那个不认识的人的黄色秃头滚开,把他旁边的那个白发人的头安上去。在那里,完完全全,整个一体,绝对没错地躺着朱利叶斯·布雷恩,穿着他那一身黑衣服,完全是他们在会客室看到的那个身材高大笑声不绝的朱利叶斯·布雷恩。 “凶手,”布朗神父平静地说,“砍下仇人的头,把剑从墙头抛了出去。但是他太聪明了,不会只把剑抛出去,他也把人头从墙上抛出去。然后,他只须把另一个头和尸体合上,由于他坚持私下调查,你们完全把这个人想象成了另一个人。” “安上另一个头?”奥布赖恩目不转睛地看着神父问,“什么另外一个头?人头不会长在花园里,不是吗?” “不会,”布朗神父看着他的靴子,声音嘶哑地说,“只有一个地方会长。他们在断头台的首级篮里。在谋杀的前一个小时,警察局长瓦伦丁就站在断头台前。哦,我的朋友们!再听我一分钟,然后再把我撕碎。瓦伦丁是个诚实的人,如果为一个可争辩的事业发狂可以算是诚实的话。你们不曾看出在他那冷酷的灰眼睛里的疯狂光芒吗?他会为了粉碎他称之为十字架迷信的事业而干出任何事来,是的,任何事。他曾经为它战斗,他曾经为它忍饥挨饿,而现在他为它去谋杀。布雷恩令人激动的百万计的美元散布在那么多的教派中,一点也没有改变事物的平衡。但是瓦伦丁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布雷恩象那么许多不专注的怀疑论者一样,转向了我们,那就是两码事了。布雷恩会象艰苦好斗的法国教会倾囊相助。他会支持六家国家主义报纸,,《断头台》是其中一家。战斗已经着重在这一点上,这个疯子满怀热情来冒这个风险。他决定杀了这个亿万富翁。他这样干了,就象人们会指望大侦探也会犯下唯一的一次罪行那样。” “他以合乎逻辑的借口逮捕了贝克尔,砍下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公事箱里带回家。他和布雷恩进行了最后的辩论,加洛韦勋爵没有听完的辩论,之后他领着布雷恩出去,到封闭的花园里谈论剑术,用树枝和军刀表演——” 伊凡跳了起来,仿佛从精神恍忽中惊醒过来。到此为止,神父迅速而清楚地揭示了这可怕的一幕,使人听得入神,僵立不动。但是当伊凡又能出声时,那声音却是抖动的。“你这个卑鄙的疯子,”他叫喊道,“要是我的主人憎恨你这样的带铲形宽边帽的说谎的人的话,我认为他是绝对正确的。哼,他知道怎么结果你,让你尸骨无存,你这小子。你要是让我抓住后脖子,现在你就会到他那里去了。” “我是要到他那里去,”神父语气沉重地说,“我必须要他忏悔。如果他忏悔了,你知道,归根结底还不算太坏。” 这伙人驱赶着不快乐的布朗神父,象驱赶着人质或是人类牺牲品,一齐冲到房子的后边,脚步杂乱地走进突然静下来的瓦伦丁的书房。 大侦探坐在他的书桌边,显然太专心了,没听到人们嘈杂的走进来。大家驻足片刻,医生突然发现瓦伦丁笔直优雅的后背上有什么东西,他赶快冲上前去。给他一碰,大家看到瓦伦丁的手肘边上有一小盒药丸,大侦探死在了他的椅子上。在他茫然的脸上,带着比加图更自豪的表情。 (完)第二章 带翅膀的匕首在一生中的一段时间里,布朗神父发现如果他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的话,他就很难将帽子挂在帽钩上。这种毛病的起源却是一件复杂案子的一个细节。然而在他繁忙的一生中,或许这个细节是他唯一记忆尤新的使他想起那整个案子的事。这件小事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十二月一个特别寒冷的早晨,当时警察局的法医博依恩博士派人来请这位神父。 博依恩博士是个身材高大,皮肤浅黑的爱尔兰人,是那中到处都能找到的正在奋斗的爱尔兰人。他会面面俱到地讲述科学怀疑论、唯物主义、犬儒主义。然而除去他本国的传统宗教之外,他从未梦想过载任何方面提到宗教仪式。很难说清楚他的信仰是表面文章还是根深蒂固的信念。不过无论如何,当遇到有关这类问题时,他就会把布朗神父请来。 他的欢迎词是:“我知道,我不敢肯定是否需要您,我什么也不能肯定。我如果说得出这是一件医生的、或是警察的、或是神父的案子,我就不得好死。” 布朗神父说,“嗳,我想你既是医生又是警察,我似乎是那少数派。” 医生说:“我承认您是政客们所说的负有特殊使命的少数派,我是说,您不仅干自己的本行,也为我们这一行干过一点事。但是很难说这件事是您的本行,或是我们的本行,或是精神病院长的本行。我们刚接到住在附近山上那所白房子里的房主带来的信,他因为害怕被谋杀而请求保护。也许最好把经过从头给你讲一下,因为据说这事是要发生的。” “在英格兰西部,有一个富有的地主名叫艾尔墨。他结婚很迟,后来生了三个儿子,他们是飞利浦,斯帝芬和阿诺德。而在他单身的日子里,由于想到会断子绝孙,他收了一个养子,叫约翰·斯特雷克。在他看来,这男孩聪明绝顶,前途无量。斯特雷克来历不明,有人说他是弃婴,有人说他是吉普塞人。后一种说法与艾尔墨晚年沉迷于各种神秘事物有关。他的三个儿子说,斯特雷克在这方面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三个儿子还说了许多别的事情。他们说斯特雷克是个令人震惊的恶棍,还是个特别喜欢撒谎的人。他是个随时随地都可以编造谎言的天才。他讲的谎话甚至可以骗过侦探。但从所发生的事情来看,这很可能是偏见。或许你多多少少可以想象出发生的事情。老人几乎把他的一切都留给了这个养子。他去世之后,亲生儿子对遗嘱提出诉讼。他们说,父亲是遭到恐吓才放弃财产的。说的隐讳一点,老人已经被恐吓的语无伦次,象个白痴了。他们说斯特雷克有最奇特最狡猾的办法接近老人。尽管有护士和家人守着他,但是斯特雷克还是能在病床前恐吓他。于是法院宣布遗嘱无效,全部遗产归亲生儿子所有。因为他们好象找到了什么证据能证明老人的精神状态确实有问题。据说,斯特雷克以最可怕的方式破口大骂,并且发誓要把三兄弟统统杀掉,还说没有人能逃过他的手心。现在轮到第三个了,也是最后一个。阿诺德·艾尔墨要求警察局保护他。” 神父严肃地看着他:“第三个?最后一个?” 博依恩说:“对,前面两个已经死了。” 他沉默一会儿又说:“这就是令人怀疑之处,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是被谋杀的,可是又很有可能。老大接替了父亲乡绅的地位,据说是在自己的花园里开枪自杀的。老二是制造商,在自己的工厂里,头撞在机器上死的。他可能是踩虚了脚,跌倒在机器上撞死的。如果说他们两个是被斯特雷克杀害的,那么斯特雷克还照常上班,真是狡猾透顶。从另一方面来看,整个情况更象是个巧合。我所需要的是,找一个有判断力而不是法官的人,去和这位阿诺德·艾尔墨先生谈谈,提出对他的印象。您知道一个骗人的人是什么样,一个说实话的人又是什么样。在我们把这件事接下来之前,我需要您先去摸摸底。” 布朗神父说:“看来似乎奇怪,你直到现在竟然还没有把这件事接下来。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现在正是进行谋杀的好机会。他有什么特殊理由在这个时候而不是其他时候来找你?” 博依恩说:“您可以想得到,这我也想过。他说出了理由。但我承认,这件事使我感到奇怪,这是不是弱智怪人的怪念头?他声称他所有仆人都突然罢工离去,他不得不请求警方守卫他的房子。在询问中,我发现山上那幢房子里的所有仆人集体出走了。当然小镇上流传着许多故事,我敢说这些故事都是很片面的。根据仆人描述的情况来看,他们的主人烦躁不安,恐惧万分,而且对他们吹毛求疵,简直让人受不了。他要求仆人像哨兵和医院的值班护士一样熬更守夜地守护这房子,陪伴着他。而仆人们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个疯子’。然后就走了。当然这还不足以证明他就是个疯子。” “目前看来,一个主人要他的男仆和客厅女侍扮演武装警卫,这好象很离奇古怪。” 神父面带微笑说:“因为他的客厅女侍不愿扮演警卫的角色,所以他要警察来扮演客厅女侍。” 法医说:“我也认为那很愚蠢,找不到折衷办法之前,我不能承担断然拒绝的责任,而您就是我的折衷办法。” “好极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去拜访他。”布朗神父爽快地接收了请求。 小镇周围,包括连绵起伏的乡村,都笼罩在一片白霜之中。天空象钢铁一样发出寒光。山上那幢房子在阴暗不详的色彩的衬托下,展现出一派灰色的轮廓。一条曲折蜿蜒的山路穿过山下起伏的地面,一头扎进黑漆漆的灌木丛中,直通往山上。在要到达灌木林的时候,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冷,仿佛在接近北极的冰屋。神父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对幻想从来不报什么兴趣。他只是抬抬眼,望着那房顶上飘浮的白云,欢快地说:“要下雪了。” 他穿过一扇低矮的铁门,铁门是按意大利风格装饰的。进入花园,感觉有点荒凉,这荒凉是由原本秩序井然而今变得杂乱不堪的环境造成的。深绿色的草木披着霜斑变成了灰色,大量的杂草围着花坛,好象破烂的栅栏。房子好象耸立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从中。说不上郁郁葱葱,倒好象北极的丛林。房子的建筑结构很别致,带有柱廊,正面是古典式装饰,但在北海的风雨侵蚀下变得破旧不堪。 沿着杂草丛生的阶梯,布朗神父来到侧面的门廊,敲了敲门。约几分钟后没见动静,他又敲了敲,然后在门边静静地等着。天空渐渐变暗,一大片乌云从北方飞驰而来,瞬间遮暗了一切。暮色中的柱子在布朗神父的头顶上显得又大又黑。灰暗的天幕带着淡彩色的边缘,好象就要下沉到花园上,越来越低,直到落日余晖逐渐消失。布朗神父一直在等待着,周围鸦雀无声。 然后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望下走,转过房子寻找另一条入口。他终于找到了围墙上的侧门,并用力敲了几下。见没动静,又试了试门把,发现门栓得牢牢的。神父只好又沿着房子往前走,仔细考虑可能发生的情况,不知是否这古怪的艾尔墨先生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以免听到别人的招呼声。也许他无根据地认为,无论什么人来,都是斯特雷克复仇的前奏。也可能是仆人秘密逃走时只开了一道门,然后主人就把门给锁上了。然而无论艾尔墨对仆人作过了什么,在当时那种情绪下,仆人不大可能仔细的替他作好防卫工作。神父继续在附近搜寻,过了一会儿,便发现了自己正在找的东西。几分钟后他来到一扇落地窗前,窗户开着一条缝,一定是谁忘记关上了。于是他来到一间中央屋子里,屋子是用古老的方式装饰的,看上去很舒适。厅的一侧有通向上层的楼梯,另一侧有门通向外边,对面还有一扇红玻璃门。从近代人的风尚来看,这种装饰是华而不实的。看上去象是用廉价彩色玻璃镶嵌的大红袍人像。右边圆桌上还有一个鱼缸。鱼在装有碧蓝色水的缸里游来游去,象在池塘里一样自在。鱼缸对面有棵茂盛的棕榈树。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枯燥单调,具有早期维多利亚时代风格。而在帷幔的一侧壁角却安置了一部电话机,这多少让人感到不太自然。 “谁在那里?”从染色的玻璃门后传来凝重的发问声。 “我能见见艾尔墨先生吗?”神父抱歉地问。 一位穿着孔雀绿晨衣的先生开了门,他面带审视的神色,头发蓬乱,参差不齐,好象还没睡醒。而从他的眼神来看,台不但是清醒的,而且还处于警觉的状态。布朗神父知道,当一个人笼罩在错觉或危险的阴影下,很可能有这种矛盾的表现。从侧面上看,他有一张鹰一样的脸。但从正面看,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拖沓懒散,就连那稀疏的棕色胡须也是乱糟糟的。 他说:“我是艾尔墨,我可没指望有客人来。” 艾尔墨先生那不宁静的眼神促使神父开门见山的说话。如果这个人只是受到一种偏执狂的影响,那他就不会这么愤恨。 布朗神父轻轻地说:“我还在想,您是不是真的从来不希望有人来拜访您。” “你说对了。”他镇定地说,“我一直在等一位客人,他可能是最后一位客人。” “我希望不是这样。”布朗神父说,“但我推断,至少我还不大象他,这使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艾尔墨先生摇摇头,狞笑着说:“您,当然,不象。” 布朗神父直截了当地说:“艾尔墨先生,我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抱歉,可我的朋友给我讲述了您目前的处境,还请我来看看是否能为您做点什么。实际上,我对处理这种事情是有经验的。” “根本都没有过这类事情。”艾尔墨说。 布朗神父说:“您的意思是说,您这个不幸家族的悲剧是不正常死亡?” “是的,这不光是不正常死亡,还是非同寻常的谋杀案。那个要把我们全部杀死的人是地狱之犬,他的能力来自地狱。” “所有的邪恶都来自一个根源。”神父沙哑地说,“但是您怎么知道这是非同寻常的谋杀案?” 艾尔墨先生向客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客人坐到椅子上。然后自己慢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他皱着眉头,双手搭在膝盖上。而当他抬起头时,表情显得比刚才要温和些,更体贴人些。 他说:“先生,我不希望你把我想成蛮不讲理的人,我是通过理智得出这个结论的。我买了大量有关这些问题的书。因为我父亲具有这些晦涩难懂的书的全部知识,而我是这方面的唯一继承人。我还继承了他的图书馆。但是我要对您讲的,不是根据我读过的书,而是我的亲眼目睹。” 布朗神父点点头,那人又继续讲下去,好象在斟酌词语。 “就拿我大哥那件事来说吧,最初我不能肯定,在发现我大哥被枪杀的地方没有任何痕迹和脚印,而且手枪在他旁边。但当时他刚刚收到一封恐吓信,肯定是从我们的仇敌那里来的。信上有一个记号,象是一把带翅膀的匕首。这是凶手充满邪恶的把戏之一。一个女仆说,在黄昏时候看到有什么东西沿着花园的围墙移动,那东西很大,不可能是一只猫。事情就是这样。我想说,如果凶手要来,他就会想方设法不留痕迹。可是,当我二哥斯帝芬死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在工厂的一个塔楼下面,一台机器转个不停,旁边有一副脚手架,我二哥倒在撞击他的铁锤下面之后不久,我就爬到平台上去了,结果并没有发现有别的东西可以打到他的头。不过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在我和塔楼之间,工厂的烟幕滚滚而来。我从塔楼的一条缝中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披着一件象是黑斗篷的东西。硫磺色的烟雾弥漫在我和塔楼之间,当烟雾散开之后,我抬头看看远处的烟囱,那儿并没有人。我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人,我要问你们这些神志清醒的人,在那令人头晕目眩,无法攀登的塔楼上,怎么会出现黑人形呢?他又是怎么离开的呢?”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貌似狮身人面象的神父,沉默片刻后突然说:“我二哥的脑浆都被打出来了,而尸体上又没有多少伤痕。后来我们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警告信。日期是出事的前一天,上面印有带翅膀的匕首的标志。” 他接着说,语气很严重,“那个带翅膀的匕首不是随心所欲画上的,更不是偶然留下的。对于那个令人生厌的凶手来说,没什么是偶然随意的事,虽说那是阴险恶毒的图象。他的脑筋不仅包含着精密的策划,而且还有各种标志和暗语,无声的信号和没有文字的图象。这图象是凶手的象征,是世界上人们所知道的最坏的那种人。他是邪恶的超乎想象的神秘主义者。目前我并不假装识破了这些秘密的信号与图象,但似乎可以肯定,所有不同寻常甚至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必定与这些东西有关。这些可怕的标记和那个烟囱顶上象斗篷一样的人难道没有关系吗?”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说:“您是说他就象飘浮在空中一样?” 艾尔墨回答说:“就象是《圣经》上那个术士西满干的,这是黑暗时代最常听见的预言——假基督会飞。无论如何,恐吓信上有飞着的匕首,不管他会不会飞,反正它杀了人。” 布朗神父问:“你注意到恐吓信用的是哪种纸,是不是一般的纸?” 艾尔墨板起面孔说:“你会看到它象什么样子。因为今天早上我也收到了这样一封警告信。”他坐在椅子上,向后靠着,两条长腿从他那有点短的绿色晨衣下面伸出来。长满胡须的下巴靠着胸部,他把手伸进口袋,用僵硬的手摸出一张纸来,并挥动了几下。他的整个姿势使人想到一种偏瘫症。但后来,神父讲的一席话对他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使他的脸都变红了。 布朗神父看了看艾尔墨给他的那张纸。那是一张罕见的纸,纸面相当粗糙,因为它来源於一个艺术家的速记簿,纸上用红墨水画了一把匕首。上面配的翅膀象是荷尔墨斯神的鞭挞一样,上面写着:“收到本条子的第二天,死神就会降临到你头上,如同降临到你哥哥的头上一样。” 布朗神父将那张纸扔到地上,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厉声说:“你不能被这无聊的事吓倒,恶魔总是设法让我们绝望,然后找不到人帮助。” 让神父吃惊的是,这个垂头丧气的人惊动一下,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象如梦初醒一样。艾尔墨用神秘而奇怪的声音吼道:“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恶魔将发现我根本没有绝望,也不是没有帮助。也许跟你想象的相比,我更满怀希望,也有更好的补救办法。” 他皱起眉头,对着神父站着,两手伸进口袋。神父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中,有一阵拿不准这位长期处于险境的人是否脑筋已受到打击。可听他说起话来,又是很严肃,很镇静的样子。 艾尔墨说:“我肯定,我的两个哥哥是因为用错了武器而失败的。菲利浦死后,手中还握着左轮手枪,所以人们认定他是自杀。斯帝芬有警察保护,可他的感觉使他显得荒唐可笑:他不准警察跟在他身后,当他从楼梯爬上平台,在上面只站了一会就出事了。他们两个都成了笑柄,他们的遭遇使围绕我父亲临终前的那种奇怪的神秘的事物成了人们怀疑的对象。我一直知道,对于我父亲,人们了解的远远不够,他研究魔法,而最终还是倒在斯特雷克这个恶棍的黑魔法之下。这是真的,我的两位哥哥都是对抗手段的错误。对抗黑魔法不需要尘世上的智慧,而要用银白法术。” 神父说:“那要看具体情况,您的白法术指的是什么呢?” “我指的是银白法术。”另一个人低声说,好象在密谋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懂我的银白法术吗?请稍等一下。” 他转过身,打开了中间嵌有红色玻璃的门,走进那边的走道。屋子不象布朗神父想象的那样深,而另一间房子的门在过道的一侧。神父想:无疑这是主人的卧室。主人是身着晨衣从这里走出来的。过道的一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普通的衣帽架,上面挂了许多褪了色的普通旧外套和帽子,另一边有一些有趣的东西,是一个枫木制的旧餐具柜,里面装了些旧的银餐具,以及一些用作纪念品的古代武器。艾尔墨就停在那里,抬头望着一把老式长柄手枪。 过道那边的门几乎是关着的,没有任何装饰。从门缝射进来一道白光。神父天生对自然界的东西反应敏捷,这道异常的白光告诉了他外面发生的事情。他从房子主人身边跑过,主人被吓了一跳。神父打开了门,面对白茫茫的一片。通过门缝看到的白光,不仅仅来自太阳的直射,也是白雪的反光。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乡村的土地上,使大地雪白一片,洁白无暇。布朗神父高兴地说:“无论如何,这就是银白法术。”然后他转过身,一边向厅房走,一边嘀咕道:“我想,银白法术也是如此。”因为白光照在银器上,黑暗的军械库中的古代铁器也被映亮。面带沉思,头发蓬松的艾尔墨头上似乎有一个银色光环。他在阴影中转过脸来,手里拿着一把奇特的手枪。 他问:“知道我为什么选这种老式的大口径手枪吗?因为我可以装上这种子弹。” 他从餐具柜里检出一把银匙,用足了劲把上面的小头像掰了下来,又说:“咱们回到那间屋里去。” 重新落座后,艾尔墨问:“你读过邓迪之死吗?邓迪子爵是苏格兰宗教反对派领袖。他起兵反对英王查里一世和查里二世,他有一匹黑马可以直冲上悬崖。你知道吗?只有用银子弹才能打死他,因为他把自己卖给了魔鬼。你总相信有魔鬼吧?” “对”,布朗神父说,“我是相信有魔鬼,但我不相信邓迪和黑马这一套。我了解的崇拜魔鬼的人和你说的那个不同。我只举一人为例。他是邓迪同时代人,苏格兰国务秘书斯太尔的伯爵达尔林普尔。他于1692年屠杀了大批天主教徒。他才是把自己卖给魔鬼的人。但他是一个知识渊博的律师,也是一个有理想的政治家,而不是骑着黑马冲上悬崖的人。他的面孔非常聪明机警而美丽。” 艾尔墨叫了起来:“老天可以作证。约翰。斯特雷克的脸正是如此。” 然后他站起来,聚精会神而神色奇怪地看着这位神父,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拿些东西给你看。” 他从中间那道门走回去,并随手将门关上。神父想,他是向餐具室或是卧室走去了。布朗神父仍端坐在那里,出神地盯着地毯,他在苦思冥想。一两分钟之后,他站起身,并悄悄走到电话旁,给警方总部的朋友博依恩打了个电话。他悄悄地说:“我本来想给你讲讲艾尔墨先生的事。这事很古怪离奇,我想这里面有些名堂。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会马上派人来这里,并把这座房子包围起来。要是发生什么事,就会出现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 然后它回到原位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深色地毯,上面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这道光是从玻璃门那边来的。那光线里漏出什么东西使他的心思飘浮不定。 从关着的门那边传来一个人的号叫。与此同时,传来一声枪响。射击的回声还没有消失,门猛地开了,主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子,大衣从肩膀处撕破了一半。他手里的长柄手枪还冒着烟。看上去他的四肢在发抖,部分原因是由于他发出一种不自然的笑声。 “光荣归于银白法术。”他叫道,“光荣归于银弹头。这恶魔多次幸免,这次可遭了报应,我终于为兄长报了仇。”他跌坐在椅子上,枪从手中滑落到地上。布朗神父从他身边飞奔出去,穿过玻璃门,走向走道。他跑的时候,把手放在门栓上,好象要进去,他垂下头站了一会,象是在检查什么,然后跑去打开外门。 在那片雪地上有一个黑色的东西,象个大蝙蝠,仔细看却是个人。他面朝下躺着,头部被一顶大黑帽完全遮着。蝙蝠的翅膀是一个很大的斗篷,两只宽松的侧边,虽然布朗神父认为看出有一只手在那里,可实际上两只手都遮住了。当他走进一看,才发现斗篷边上有金属武器闪烁着光芒。象雪地上的一只黑鹰。神父在周围踱来踱去,仔细看看遮在帽子下面的那个人,正是主人描述过的那张面孔,漂亮,充满智慧,带有怀疑的严峻神色的脸。 布朗神父嘟囔道:“我被骗了,这看起来真象个大吸血鬼,象一只猛禽一样猛扑下来。” “除此以外又能怎么进来呢?”过道那边传来声音。布朗神父抬起头来,看见艾尔墨站在那边。 “难道他是走进来的不成?”布朗神父含糊其辞地说。 艾尔墨伸长手臂,作出扫视这片雪景的姿态。 他用有点颤抖而深沉的声音说:“看这雪地上一片洁白,几英里都没有斑点,除去这具尸体的黑污渍之外,根本没有别人的脚印。也没有从其他地方到这所房子来的脚印。” 他表情古怪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个子神父,精神集中地说:“我要给你讲讲别的事情。他披着那顶斗篷,走起路来显得太长。由于他的个子不太高,所以拖在后面象是王族的拖踞一样。如果你要看,将它从他的身上翻开看。” 布朗神父突然问:“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艾尔墨说:“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简直无法描述。我从门那里往外看,正想转回身子的时候,突然卷来一阵风,好象我遭到空中转动的轮子的不断打击,打得我团团转,我便盲目地开了一枪。后来,我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你刚才所看见的。我敢打赌,要不是我的手枪里装着银弹头,就看不见眼前这一切啦。躺在雪地上的就会是另一具尸体了。” 布朗神父说:“顺便提一下,我们是否该让那具尸体丢在这里,或者你愿意将他带到你的屋子里去?我想那就是你的卧室了。” 艾尔墨赶紧说:“不,不,我们得让他留在这里,直到警察过来看过为止。此外,我这回可受够了刺激,不管还将发生什么,我都要去喝一杯。等到警察到来,如果警方愿意,也可以吊死我。” 在中间那套房子里,艾尔墨跌坐在棕榈树和养鱼缸之间的椅子上。当他东倒西歪地走进屋子的时候,差点把养鱼缸弄翻了。他把手伸到几个壁橱和角落里乱摸,最后终于找到一瓶白兰地。他任何时候看上去都不象是井然有序的人,此刻他乱糟糟的,简直乱到了极点。他大口大口喝下白兰地,开始有点发烧似的说些什么,好象是为了填补这片寂静。 他说:“虽然你亲眼目睹了一切,可你仍然不相信。请相信我,斯特雷克和艾尔墨一家人人心不合的内幕还多着呢。除此以外,你应该相信眼前这一切。你应该相信那些混人称之为迷信的所有事情。噢,老太太讲的有关幸运、魔力,也包括银子弹的故事里是有些道理。难道你对他们还不以为然?你作为天主教徒,对他们又怎么说呢?” 布朗神父微笑着回答:“我说,我是不可知论者。” “废话。”艾尔墨不耐烦地说,“相信这些事是你的本分。” “是的,我当然相信一些事情。”布朗神父让步说,“但有些事我就是不相信。” 艾尔墨前倾着身子,异常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差不多象个催眠术家,“你相信。”他说,“你相信每一件事。甚至当我们否定时,我们还是相信一切。否定论者相信,不相信者相信。善与恶围着一个轮子转,神和人是可以转化的。” 布朗神父说:“我不相信。” 外面已近黄昏,在这冰天雪地里,大地看起来比天空还亮。布朗神父在走廊的入口处,从半开的窗子可以模糊看见,有个巨大的人站着。他偶然从落地窗子看到,两个同样不动的人影把窗子遮住了。带彩色玻璃的内门半掩着,在离走廊近的那头,两个人影在傍晚时分的地平线上显得又大又怪,博依恩已经执行了他的电话命令,派人将这所房子包围起来了。 “说不信有什么好处?”主人仍像催眠术家一样注视着布朗神父,固执地说:“你亲眼看到了这永恒戏剧的一部分。你已经看到了斯特雷克威胁要用黑魔法杀死艾尔墨。你已经看到了艾尔墨用银白魔法杀死了斯特雷克。你现在看到艾尔墨活着和你谈话,可你还是不相信。” “是的,我不相信这个。”布朗神父说,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好象这次拜访就到此为止。 “为什么不信呢?”主人问。 虽说神父只是稍微把声音抬高了一点,但听起来就象钟声一样洪亮,遍布房间的各个角落。 “因为你不是艾尔墨。”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约翰。斯特雷克,你把三兄弟中的最后一个也杀了,他正躺在外面的雪地上。” 主人傻了眼,他眼球突出,想通过最后的催眠术来迷惑和征服他的对手,然后他猛然朝边上动了一下。这时他身后的门开了,一个身穿便衣的彪形大汉平静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垂着,但手中握着一把左轮手枪。主人慌乱地往回看,看到寂静的房子里,各个角落都布满了便衣警察。 当天晚上,布朗神父和博依恩博士一道,就艾尔墨一家的惨案又作了一次长谈。目前,对本案的事实已不再有疑点了。因为约翰。斯特雷克已经坦白了他的身份,甚至可以说承认了他的罪行。更确切的说,是在吹嘘他的胜利。最后一个艾尔墨死去了,使他圆满的完成了他一生的工作。与这一事实比较,别的任何事,包括他本人的生存,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那个人属于一种偏执狂。”布朗神父说,“他对别的任何事,甚至对别的种类的谋杀都不感兴趣。因此我还要感谢他,由于想到今天下午有许多次危机都平安度过,我真感到宽慰。无疑,你们会想到。他除了编造有翅膀的吸血鬼和银子弹的故事之外,本来可以赏我一颗普通的铅头子弹,然后走出那房子。我老实告诉你,我多次想到这个结局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动手。”博依恩说,“我不明白这件事。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你又发现了什么?” “哦,你给我提供了很有价值的信息。”布朗神父谦虚的回答:“我是说,斯特雷克简直是个很有想象力,很有创造力的撒谎大王,说谎时镇定自若。今天下午他需要说谎应付紧急情况,他确实恰如其分地应付了场面。或许他唯一的错误就是编造了一个超自然的故事。他想,既然我是个教士,就应该相信任何事。而其他人却没有这种想法。” “可是,我无法明白事情的头尾。”医官说:“你确实需要从头说起。” “开始就是一件晨衣。”布朗神父简要地说:“那确实是我碰到过的最完美的伪装。当你在屋子里碰到一个穿晨衣的人,你自然会想到他是在家里。关于这一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后来,奇怪的小事情开始发生,当他咔喳一声取下手枪,伸直手臂咔哒地扳响时,就象一个人想肯定这怪武器中没有子弹似的。我不喜欢他找白兰地或差点撞倒鱼缸的动作。因为一个人家里有这种易碎的东西作摆设时,他应该养成避开那些东西的自然习惯。这些也可能是想象出来的。但真正的第一个疑点是这样的。他从两个门之间的狭窄过道出来,但这过道只有一扇门通往一个房间。所以我想,他是刚从卧室出来的。我试着拉拉门把手,但门是锁好的。于是我从锁眼里窥探了一下,发现屋子里不但没有床,而且别的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所以他根本不是从房子里出来的,他来自房子外边。当我发现这一切时,我认为我看到了所有的情况。” “无疑,可怜的阿诺德。艾尔墨是睡着的,或许他睡在楼上,穿着晨衣走下来。在走廊的尽头,他看见了他的仇家,一个身材高大,长着胡须,带着一顶宽边黑帽子,穿着一件下摆特大的大衣的人。他从未见过这种特别的穿着。斯特雷克猛扑上来,卡住他的脖子,或是刺了他。这点要到验尸时我们才能肯定。斯特雷克站在衣帽架和壁橱之间的过道上,用胜利的眼光看着他最后的敌人。这时他听见客厅那边有脚步声,这点他没有想到。从落地窗那边进来的是我。” “他的伪装动作之快,简直可称奇迹。那不是伪装,那是一幕传奇的演出,一个临时拼楱出来的演出。” “他摘下那顶又大又黑的帽子,脱掉那件黑斗篷,穿上死者的晨衣。这件晨衣比他的身材短,所以后来他坐在椅子上,长腿露在外面,这也引起了我的怀疑。然后他就作了一件令人生厌的事情。至少可以说,他的作案方式严重影响了我的思路。他把尸体挂在衣帽钩上,然后用斗篷将其包上,用他的大帽子把头部全部遮住。将尸体藏在门已锁好的小过道里,这是唯一的办法。有一次我走过衣帽架,都只以为挂得是衣服,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 “他可能想到,我随时会发现,衣帽架上挂着尸体是无法解释的。于是他采取了更大胆的办法,自己发现尸体,自己解释尸体的由来。” “于是这个令人惊奇又令人害怕的灵活头脑想出了替身这个主意。交换角色。他已经承担了阿诺德。艾尔墨的角色,那么他死去的敌人为什么不能承担斯特雷克这个角色呢?这个阴险而富于幻想的人,他的想法五花八门,就象一些可怕的幻想——两个敌对的人彼此打扮成对方,向化妆舞会走来。只不过这个幻想不是化妆舞会,是死神在跳舞。” 布朗神父那灰色的眼睛凝视着空中。他的眼睛不眨眼时是最吸引人的。他继续简单讲下去。 “一切都来自天主,尤其是理智,想象和思想本身都是善良的,甚至当它们走上邪路时,我们也不能忘记他们的根源。现在这个人以超常的能力走上了邪路。他有讲故事的能力,他简直是个伟大的小说家,只不过他的创作能力用在了实际和邪恶的目的上了。他是用虚假的事实来骗人,而不是用真实的幻想。” “起初他是用巧妙的借口和有细节的谎言来欺骗老艾尔墨。即使如此,开头也只不过是夸张的故事,跟小孩说他看到英国国王一样都是小小谎言而已。然而不断发生的道德败坏和骄傲自大的邪恶行为在他身上变得不可遏制。他对自己编造故事的敏捷,铺排故事的创造力和巧妙性越来越自负。小艾尔墨们说,他总是对父亲施妖术,那是真的。那是天方夜谭中小说家对暴君施行的魔法。直到最后时刻,他会带着诗人般的骄傲和骗子那种深不可测的虚假勇气走遍全世界。他可以永远编造天方夜谭,即使脖子上套着绞索,他仍要讲。现在绞索已经套上了他的脖子。” “正象我说的那样,可以肯定,他不仅将此事作为阴谋,而且也作为幻想来欣赏。他开始用错误的方式讲述真实的故事,也就是把死人当成活人,把活人当成死人。他穿上艾尔墨的晨衣,开始进入艾尔墨的灵魂和肉体。他看着躺在冰天雪地中的尸体,好象那就是自己的尸体。他用奇怪的方式把尸体推开,使人想起黑鹰对着猎物猛扑过来的样子。他不止是用那黑色而飘舞的大衣来掩盖尸体,而且用神秘的故事来掩盖它。在故事中,这只黑鹰只能被银弹头打下来。我不知道是壁橱里的银光还是门外的白雪向这位有强烈艺术性格的小说家提供了银白法术。用白金属来对付魔法──这个主题思想,不论他是怎么起的头,他都象诗人一样把它转变成自己的想法,象一个重实际的人一样迅速动手。他把那尸体当成斯特雷克的尸体一样,胡乱踢到雪地上。这样就完成了角色的交换与转变。他尽量把斯特雷克说成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在空中到处飞翔,爪子可以至人死地。是个哈比式的怪物。由此来解释为什么雪地上没有脚印以及其他不正常的事。作为一种厚颜无耻的艺术作品,我非常赞赏他。实际上,他是把案情中有矛盾的一点转化为对案情的论证。” 博伊恩博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那时你发现实情了吗?”他问,“我想知道的是,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拿准的呢?” 他的朋友说:“我给你打电话时,实际就已经开始怀疑了。不过就是那关着的门里发出的不断变化的光亮,就象是溅上去的血在呼号复仇。这光为什么有这种变化?因为太阳还没有出来,这只能是由于后门时开时关。但如果他是出去看到了他的敌人,他就要提高警惕并进行防卫和呼救。然而他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大吵大闹的。于是我就感觉他是出去干了什么……,或者说是出去准备什么了。但至于我是什么时候弄准的,那是另一码事了。我知道,就是在这最后关头,他想用符咒般的眼光和声音作为黑魔法来催眠我。当然,他以前也常用这种方式来对付老艾尔墨。这不仅是他的言语方式,而且是他的行动方式。这就是他的宗教和哲学。” 医生声音沙哑而幽默地说:“恐怕我是一个讲实际的人,对宗教和哲学从来不过问。” 布朗神父说:“直到你动手干的时候,你才会讲实际。听我说,医生,你很了解我,我想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你知道,我了解各个宗教里有各种人。邪教里有好人,正派教中有坏人。但我知道,作为一个讲实际的人我只懂得一个小小的事实──完全实际的观点。这就是我从实际经验中总结出来的。这就象是动物表演的绝技,象好酒的商标一样。我很少见过会奢谈哲理的罪犯。他滔滔不绝地大谈一个教派,而他本人对这个教派其实并不信仰,所知也很少。他只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利用该教派作为幌子。这就是流氓哲学。” 博伊恩说:“哎呀,我本来认为,流氓很可能声称信仰他选择的宗教。” 神父赞同地说:“是的,他可以声称他信仰一种宗教。为了某种目的,他还可以用虔诚的话语和伪善的行为,来加深人们对他宗教信仰的认知。但那不会是一个真正的宗教。因为他不可能从真正的宗教信仰中吸取任何于他有用的资料。这个罪犯把魔法和信仰结合起来,狐狸尾巴就更快的现出了原形。” 医生笑着说:“说心里话,我不知道您是在控告他呢,还是在为他辩护。” 布朗神父说:“我不是在为一个自封天才的人辩护,因为艺术家无论如何伪装,总会暴露自己的天才。这个罪犯本来会作出可怕得多,奇特得多的事情的。” 神父望回走的时候,大雪纷飞,冷风刺骨;雪花很快掩盖了他身后的脚印,也把那边雪地上尸体的血迹从他记忆中抹去了。他那一阵混乱的思绪和随后的忧郁心情都被丢在脑后。 他边走边看着这银装素裹的大地,心想:那人关于白魔法的说法还是对的。只是他没找对地方而已。第三章 断剑林中的树木伸出几千只灰色的胳臂和百万只银白的手指。青石板似的、暗淡的天空中,碎冰块状的星星放射出耀眼的寒光。这片居民稀疏的多树的郊野,象是被洒落在上边的易烯的寒霜所冻僵。树干间黑暗的镑隙,就象北欧神话中那冷得出奇的无底的黑地狱。北面那座异教教堂的方形石塔,也象是古代野蛮人在冰岛海瞧上留下的遗迹。要在这样一个夜晚去寻访一所墓园简直是桩咄咄怪事,然而,从另一角度看来,也许真值得去探究一番。 林间荒地里,那突然从绿草皮中拱起的一座座坟墓在星光下看来一片灰色。它们大多位于斜坡上。通向教堂的小径陡得象座楼梯。山顶上有块平坦得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使本地名闻遐尔的那座纪念物的所在地。它与周围简陋得一无足观的坟墓形成鲜明的对照。它出自当代欧洲一位最著名的雕刻家之手,然而艺术家的声望却被他手制雕像上的邵个人的威名所笼罩,不久就归于涅灭。 星光用细小的银笔勾勒出一座巨大的铜像,那是一位躺倒的战士,他那伟大的头颅枕在枪支上,一双手有力地以祈祷姿势永远伸向空中。那张令人肃然起敬的脸上长满浓密的、象钮可漠上校那种者式的胡须。虽然军装有些地方巳被艺术家简比了,但仍能看出他是个现代军人。他右面放着一把失去剑尖的断剑,左面放着一本“圣经”。在明朗的夏天,午后的游览马车常满载着美国游客和有教养的郊区居民前来瞻仰这座雕像。即使在那种场合,人们也会感觉这一大片林地,包括只此一座圆形墓园和教堂,寂静和荒凉得出奇。谁要是在仲冬黑沉沉的寒夜来到这里,就会感到自己已经被世人抛弃,只有和寒星作伴了。然而,就在这寂静的林间,木栅门嘎吱一响,两个穿着黑衣服男子的模糊身影通过栅栏,走上攀登陵园的那条小径。 在星星暗淡的冷光下,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知道两人都穿黑衣服,其中一人身躯魁伟,另一人与他相比更觉格外矮小。他们爬上那万古流芳的战士的巨大陵园,站着看了几分钟。周围阀无一人,或许连一个活物都没有。看到这种景象,人们会产生这样一个幻觉。这两个究竟是不是人!无论如何,他们开始的谈话是相当奇特的。小个子打破沉默,对另一个人说: “聪明人想藏起一块卵石,应该藏在哪儿?” 大个子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藏在海滩上。” 小个子点点头,沉默片刻又说。“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 另一个人回答:“藏在树林里。”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大个子说:“你是不是想说聪明入想藏起一颗真钻石,应该藏在一堆假钻石里?” “不,不。”小个子笑着说:“过去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吧!”① -------- ①此处系指《布朗神父的故事》中另一篇《飞星》中的情节。弗朗波在警察追捕下,巧妙地化妆成滑稽丑角,从百万富翁身上盗走三颗被称作“飞星”的钻石,并把它们藏在身上作为小丑饰物的假钻石里。后被布朗神父识破。弗朗波从此冼手,并做了布朗神父的助手。 他冰冷的双脚用力地在地上顿了几下,又说,“我不是在想那伴事,我想的是另一桩,特别有意思的一桩。你能替我划一根火柴吗?” 大个子摸摸衣袋,嚓的一声,火焰在纪念碑整个平面上镀了一层金光。上面镌刻着那无数美国旅游者都曾怀着崇敬之情念过的著名碑文,“献给英雄与烈士圣。克莱尔爵士、将军,他曾无数次征眼敌人,然后又宽恕他们,但最终却被他们无耻地杀害。愿他坚信的上帝褒奖他并为他复仇。” 火柴烧到大个子的手指头握着的地方,熄灭了,落在地上。他刚想划第二根,但他那小个子伙伴制止了他。“够了,弗朗波,老朋友!我想看的,都看到了!或者说:我没有看到我不想看到的东西。现在咱俩得步行一英里半,到下一个旅馆,我再把一切都告诉你。天知道,总得烤烤火、喝点儿酒,才会有胆量讲这样一个故事。” 他们走下陡峭的小径,关上铰链上巳生锈的栅门,匆匆往下走去,结满霜花的林间小道,响彻着清脆的脚步声。走出四分之一英里,小个子才打破沉默,他说,“是的,聪明人会把卵石藏在海滩上。但假如当地没有海滩,又怎么办呢,你知道伟人圣·克莱尔的麻烦问题吗?” “布朗神父,我对英国的将军们一无所知,倒是对英国的警察还略知一二。我只知道你硬拖着我陪你长途跋涉,走遍了这个人的所有纪念圣地,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看来他好象葬在六个不同地点。我在威斯敏斯特寺看到过圣·克莱尔将军的纪念碑;伦敦泰晤士河堤上有圣·克莱尔将军的跃马雕像;在他出生的那条街上还挂着圣·克莱尔将军的圆形浮雕。在他居住的那条街上还有另一个纪念像。现在你又连夜拖我到他的葬地—这乡村陵园里来。我对这位伟大人物开始感到厌倦了。特别是因为我对他简直还一无所知。你到底想在这些墓穴和雕像里寻找些什么呢?” “我只想寻找一句话,”布朗神父说,“一句没有写在上面的话。” “好吧!”弗朗波回答,“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有关他的事呢?” “我必须把它分成两个部分,”神父说,“有一种说法是尽人皆知的!另一种说法就只有我知道。那尽人皆知的说法十分简单明了。但它全都是错的。” “好吧”,那个叫弗朗波的大个子高兴地说。“让我们从错误的说法讲起。先讲尽人皆知而又全都错了的那种说法。” “即使不算全都错了,至少也嫌理由不充足,”布朗神父又说:“事实上,大家所知道的情况归结起来,不外乎这一些。大家都知遣亚瑟·圣·克莱尔将军是英国一位伟大的常胜将军。他在印度和非洲精心指挥过几次战果辉煌的战役,后来,巴西伟大的爱国者奥里维亚向英国发出最后通碟,他就被派去指挥对巴西的战争。据传,圣·克莱尔将军在一次战斗中率领少量军队向奥里维亚的大部队进击,经过英勇搏斗,不幸被俘。他被俘以后,竟被绞死在附近一棵树上,这使整个文明世界都感到震惊。巴西军队撤退后,发现他的尸体在树上打旋儿,脖子上挂着他那把断剑。” “这众所周知的故事,难道是假的?”弗朗波问道。 “不,”他的朋友平静地说,“就故事本身来说,倒很象是真的。” “好吧,我看这巳经足够了!”弗朗波说,“既然这众所周知的故事是真的,那还有什么不解之谜呢?” 他们又穿过千百棵象灰色妖怪般的树木,小个子神父才答话。他咬着手指沉思着说。“唉,这是个属于心理方面的谴。或者说是两种心理之谜。巴西事件中,这两位现代史上最著名的人物都做了违反自己本性的事。你要记住。奥里维亚和圣·克莱尔都是英雄—这是没错儿的;他们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就象赫克托遇见了阿喀琉斯。假如你听说阿喀琉斯是个懦夫、赫克托是个奸徒,你会怎样想呢?” “讲下去,”大个子迫不及待地说,但他的朋友却又咬起手指头来了。 “亚瑟·圣·克·莱尔爵士是个坚信宗教的旧式军人—正是这种类型的军人帮助我们度过了印度士兵起义的危机,”布朗说。“他忠于职守,不会盲目进攻;他固然非常勇敢,但确实是位谨慎的指挥官,他决不会无谓地牺牲士兵们的生命。但是,在最后那次战役中,他竟做出了连娃娃都知道是荒谬的事。不必是战略家也懂得这简直是荒唐透顶。正如走路的人不必是战略家也会躲开汽车,不让它撞着一样。好吧,这是第一个谜,这位英国将军的头脑里究竟转的是什么念头?第二个谜是。巴西将军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奥里维亚总统可以称作是位理想主义者、给我们制造麻烦的人,但即使他的敌人也都承认他宽宏大量,简直象个侠客、骑士。他从来都宽恕他的全部战俘,甚至还馈赠衣食。原先仇视他的人也为他的直率和可亲的性格所感动。究竟为什么他在一生中只有这一次却象恶魔一样进行报复呢?而且是一次丝毫不可能损害他的战斗?那么,你听明白了吧。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人却无缘无故地表现得象个傻瓜;世界上最高尚的一个人竟无缘无故地表现得象个魔鬼。事情的始末就是这样!你去想想吧,我的孩子。” “不,你别这样,”另一个哼了一声说。“这事儿还是留给你,你好好把它全都讲给我听吧。” “好吧,”布朗神父说。“要说公众印象就如我说的那样,那是不公平的,这里必须补充随后发生的两件事。我不敢说它们有助于理解这件事,因为没有谁能明白它们的意思。然而,它们却在某些方面投下了新的暗影。第一件事是:圣·克莱尔的家庭医生与这一家闹翻了,开始发表措词激烈的文章,文中竟称故特军为宗教狂。这种言论流布所及,只不过说明将军是个信敦的人。无沦如何,这个故事是失败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圣·克莱尔有清教徒虔诚的某些怪癖。第二件事更引人注目。当那个孤立无援的师团在黑河那次不幸的进攻中,有位凯斯上尉,当时巳与圣·克莱尔的女儿订婚,后来终于娶了她。他是被奥里维亚俘获的人们中的一个。除将军一人以外,他也和其他战俘一样受到宽厚的待遇并立即被释放。二十多年后,这个人成了凯斯中校,出版一本自传性质的书,书名是《一个英国军宫在缅甸和巴西》。热切地想从中找出圣。克莱尔不幸遭遇之谜的读者会找到这样一段话,“本书叙述的一切事件都如它们实际发生的那样忠实可靠,因为我坚守这一古老的信念,即:英国的荣誉,不仅源远流长,而且颠扑不破。但关于黑河败北的叙述是个例外。所以这样做的理由,虽属私人牲质,然而光明正大,而且势在必行。为了对我们纪念的这两位卓越人物公正的缘故,我还有这样一些补充说明。圣。克莱尔将军在这次战役中被指责为无能。我至少能证明。如果正确理解这件事的话,那么,他所采取的这一行动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最明智之举。奥里维亚总统在同一事件中被指责为野蛮和非正义。我站在他敌手的立场要公正地说。他的这一处置甚至超过了作为他性格特征的宽宏大度。明确地讲。我敢向国人陈证,圣·克莱尔决非一个愚人而奥里维亚也决非象他看来的那么残暴。这就是我必须说的一切。没有任何世俗的考虑能诱使我再加一词。” 巨大的冷月象个光亮的雪球,正从他们前边交缠的树枝间露出它的面庞,讲故事的人在月光照耀下看着一份印刷品,重温关于凯新上尉的回忆。他把纸叠好,放回衣袋。这时弗朗波以法国人的姿势挥了挥手。 “等一下,等一下,”他兴奋地说。“我想我已经猜出那第一件事的原因了。” 他出着粗气大步往前走,向前伸着他那黑脑袋和粗脖子,象个取得竞走优胜的运动员,这引起正在费力地紧跟着他走的小个子神父的兴趣。前边的树木微微向左右两侧倾斜,小径直通向下面被月光照得通明的谷地,然后这条路又象只会蹦的兔子一样,一直窜进另一片浓密的树林。那穿入树林深处的地方又黑又圆,象是地下铁道的入口处。但走了数百步,小径变成个窄洞。弗朗波接着说活。 “我懂得了,”他大声嚷,一面用大巴掌拍着大腿,“我想了四分钟,就能把整个故事都向你说明。” “好呀;”他的朋友表示赞许。“你说吧。” 弗朗波昂起头,却放低了声音。“圣。克莱尔爵士将军,”他说,“来自一个有遗传性的神经病的家族;但他绝不想让他女儿知道这件事,他还尽可能瞒住他未来的女婿。不管是真是假,他预感到发疯的最后时刻迫近了。于是决心自杀。但正常的自杀会把他害伯的这个死因宣扬出去。战役迫近时,他头脑中的阴云也密集起来了,最后他为了个人的原因牺牲了他对公众担负的责任。他鲁莽地冲向战场,希望第一颗子弹就把他打死。但结果他发现他所得到的只是被俘和耻辱,他头脑中的定时炸弹爆炸了,他把宝剑折断,然后自己上了吊。” 他自信的目光注视着前边的树林,树丛有一个象是坟墓入口处那样的黑色缺口,小径从那里又伸向树林。也许小径尽头非常阴森可怕,这加深了盘旋在他脑海中的那出悲剧的鲜明印象,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伯的故事,”他说。 “可怕的故事,”神父耸拉着脑袋重复道。“不过,它不是事实的真相。? 然后他抬起那黑发的头颅,失望似地说:“哦,假如事实真是那样就好啦。” 大个子弗朗波转过脸来注视着他。 布朗神父充满感情地说,“你的故事倒很干脆,是个可爱、纯洁和诚实的故事,象这轮明月那样光亮和皎浩。疯狂和绝望是无罪的。弗朗波呀,事实却比这更坏。” 弗朗波茫然望着明月,象在向它乞灵。他站立的地方的那棵树伸出一根弧形的枝子,就象妖怪头上的角。 “神父,神父,”弗朗波作出一个法国式的姿势喊道,一边更快地朝前走去,“你的意思是说事实比那更坏?” “比那更坏,”另外那人象墓中回声一般重复说。他们又步入幽暗的树林,行经处象是画着无数树干的挂毡,那条黑色的走廊犹如梦境。 不久他们武进八树林里最幽深的地方,他们能感觉到周围都是簇叶但又看不清楚。神父又说道, “聪明人想藏起一片树叶,应该藏在哪儿,藏在树林里。假如那儿没有树林,又该怎么办呢?” “对—对,”弗朗波烦躁地说,“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制造一座树林去掩盖那片树叶,”神父模糊的声音说:“一桩可伯的罪行。” “瞧你,”他的朋友不耐烦地喊道,幽暗的树林和阴郁的谈话使他感到精神有些压抑:“你到底告不告诉我这件事?接下去的证据又是什么呢?” “还有另外三个证据,”另一个人说,“这是我从隐蔽的地方发掘出来的,我要按它的逻辑程序,而不按它的时间程序来讲。第一个证据当然是奥里维亚本人的正式文件中有关这次战役的阐述,这是最有权威性的材料,它是非常明白易懂的。他率领两、三个军团在俯瞰着黑河的高地上建立了车固的阵地,河对岸是一片低洼的沼泽地。它后面又是逐渐升高的旷野,那里有英军第一个前哨阵地,它的后援部队还在相当遥远的距离之外。英军总的兵力大大超过巴西军队。但处于前哨的那个军团与后方基地距离太远,使奥里维亚产生了渡过河去把它分割、歼灭的设想。然而在日落时分,他决定还是巩固住他那早就很坚强的阵地为妙。第二天早晨,他吃惊地看到这一小支离群的英国军队,在完全失去后援的倩况下,竟会渡过河来。其中一半人从右方那座桥上通过,另一半人则从上游一片浅滩上涉水而过。现在,他们正集中在他眼底下那片低洼的河岸上。 “无论从兵力上还是从地形上考虑,对他们发动攻势都容易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奥里维亚还注意到更不寻常的景象。这个军团简直象发疯,他们非但不去占领坚固的阵地,却发动了一次疯狂的冲锋,远离了河岸,然后竟停在泥沼中无所作为,就象蜜糖里粘住的一堆苍蝇一样。不消说,巴西军队用大炮把他们分割开,英军只能勇敢地用步枪还击,渐渐地枪声越来越稀疏了。然而他们并没有溃散。在奥里维亚简短的叙述中对这群蠢人出奇的勇敢表示惊羡不止。奥里维亚写道,‘我们的战线终于推进了,把他们赶进河里。我们俘获了圣·克莱尔将军本人和其他几位军宫。上校和少校都已阵亡。我不得不承认历史上很难看到比这个出色的军团的最后一战更良好的表现。受伤的军官捡起阵亡士兵的步枪拚死还击,将军光着头骑在马上对我们挥舞着一把断剑。’但关于将军后来的遭遇,奥里维亚竟象凯斯上尉同样讳莫如深。” “好吧,”弗朗波咕哝着说,“讲第二个证拒。” “第二个证据,”布朗神父说,“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它,但叙述起来倒只要三言两语。后来,我在林肯郡沼泽地的一座贫民收容所里找到一名老兵。他不但在黑河战没中受过伤,而且,这个军团的上校阵亡时,他刚好跪倒在上校身旁。上校是位爱尔兰壮士,姓克兰西。看来,与其说上校死于枪弹还不如说他死于愤怒。至少,他对这次可笑的奔袭不必承担责任;一定是将军强令他这么做的。据那位给我提供情况的人说,上校的临终遗言是。“让那头把剑尖折断的老蠢驴入地狱去吧。但愿折断的是他的脑袋。”你可能觉察到。似乎每个人都注意到那把宝剑巳经折断的这一细节,但大多数人和已故的克兰西上校不一样,他们是怀着崇高的敬意来看待这件事的。现在要讲第三个证据。” 小径开始伸向高处,讲话的人停顿片刻,吸了口气,然后用例行公事式的平静语气接着讲: “就在一两个月之前,有一位与奥里维亚闹翻后离开巴西的官员死于英国。他无沦在英国或是在大陆都很有名,他是个西班牙人,名叫埃斯巴多;我认识他,是个脸皮蜡黄的花花公子,有一只鹰钩鼻子。由于务种私人的原因,我被准许阅读他遗下的文件,他当然是个天主教徒,我把他的东西从头读到底。他的文件里丝毫没有能澄清圣·克莱尔之谜的东西,但我从中找到五六本普通的练习本,上面写满某英国兵士的日记。我想这可能是巴西人从阵亡的英军身上找到的东西。然而,它写到战争的前夜就嘎然而止。 “但这个可怜的人关于他生命中最后一天的叙述是值得一读的。我身边还带着它呢,但这儿太黑,看不见,我只能给你讲讲其中的要点。日记开头充满了戏谴,显然是在和军人伙伴们开玩笑,他取笑一个名叫瓦鹰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看来他不是他们中的一个,甚至不是个英国人。但根据叙述的语气,也不能肯定他是个巴西人。他象是个随军的当地土著,是个非战斗人员,也象是个向导或新闻记者。他曾和老克兰西上校进行过密谈;但他和少校交谈的次数更多。在这个士兵的日记里,少校显然居于一个突出的地位;他是个黑头发的精瘦的人,从他姓默雷来看,可以确信是个北爱尔兰清教徙。接着,日记作者用俏皮话把这个严峻的爱尔兰人和乐天派的克兰西上校进行对比。还对穿浅色衣服的兀鹰取笑了—番。 “但是,这些戏谨可说是被一声军号吹得烟消云散。在英国军营后面,有一条与黑河几乎乎行的大道,它是本地区几条主耍公路之一。路西弯向河流,通向上述那座桥梁。路东则通向旷野,两英里外是英军第二个前哨阵地。就在那天傍晚,从东边传来二阵得得的马蹄声,出现一个亮点,即便是头脑单纯的日记作者也能惊奇地辨认出,来者正是将军和他的随从。将军骑着匹高大的白马,如今在画报上和学院派人物画中常能看得到它的。你可以肯定,他们见到将军时所行的军礼决不会是敷衍了事的。然而将军却没有把时间花费在答礼上,他急忙从鞍上一跃而下,走到军官们中间,以果断的语气进行机密谈话。给我们那位记日记朋友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将军和默雷少校讨论时,他的那种特殊的神情。但只要不是专门留意,那么这也不算特别的不自然。这两个人天生富于同情,都是“读《圣经》的人”,而且都是福音派的老派军宫。尽管如此,当将军重新上马时,他肯定仍在急切地向默雷说着什么。他策马缓缓地沿着公路向河边跑去的时候,那高个子北爱尔兰人在他马屋旁走着,一面还和他进行激烈的争沦。士兵们望着他俩,直到他俩的身影在公路转向河岸处的树丛里消失。上校回到营帐中去了,士兵们也各自回到哨位上;日记作者多停留了四分钟,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刚才那匹在公路上按撵徐行的白马走得就象在多次列队式中那样从容,这时回来了,它沿着公路朝他们所在地狂奔,就象赛马时一样。起初人们担心那匹马准把骑手摔掉了;但不久就看到骑在马上的将军,真不愧是一个出色的骑手,他奋力策马,全速飞奔,马和骑手象一阵旋风那样到了他们身边,—下子就勒住了。将军那张燃烧殷的红脸转向人们,他叫上校出来,声音大得象唤醒死人的号角一样。 “可以想见,这场大祸来时,山崩地裂般的灾难把一切都翻了个过儿,并沉重地压到我们那位记日记朋友的心头,倘恍迷离又兴奋紧张,象是在做梦。只觉得不知怎地,大家都已落进了队列,一点不假,真象是掉进去的。只知道马上就要渡河进攻了。据说,将军和少校在桥上发现了某个紧急情况,当时只能拚死一战了。少校立即沿路赶向后续部队,就算这样迅速求援还不知援军能否及时赶到。他们必须当夜就渡过河去,一定要在早晨占领制高点。日记就在这次充满浪浸色彩的夜行军的动乱中突然结束了。” 布朗神父走到前边去了,因为林间小径越变越窄,更加陡峭和曲折。他们感到就好象在爬一座转梯,神父的声音划破夜空从上面传来。 “还有一件事,虽然微小但意义重大。在将军催促人们勇敢地冲锋时,他曾从剑鞘里抽出宝剑,但似乎又羞于作出这种夸张的动作,剑刚抽出半截,又收回去了。你看,又一次提到宝剑。” 交缠的树枝在他们脚下投下一片网状的怪影。接着他们又登上高处,走进深夜柔光之中。弗朗波感到事实多得象周围的空气一样,但就是形不成统一的概念。他困惑地说,“对了,那把剑究竟是怎么回事?军官们都佩带宝剑,不是吗?” “在现代战争中,本来不大提到宝剑的。”另一个人平心静气地说:“可是在这件事里,人们却到处都谈论这把神圣的宝剑。” “算了,那又有什么?”弗朗波扯大嗓门嚷道:“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老将军的剑尖当然是在最后的战斗中折断的啊!谁都能打赌,报纸上一定有这方面的材料。在他的一切陵园和纪念物上,那把宝剑的尖端都是折断的。我想这次你拖我远途跋涉总不至于仅仅为了看一眼圣。克莱尔的断剑吧!” “不,”布朗神父喊道,声音尖厉得象颗子弹:“但又有谁曾看到过他那把没有折断的宝剑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另一个人喊道,他静静地站在星光下。他们意外地走出了灰色的树林。 “我说,有谁曾看到过他那把没有折断的宝剑呢?”布朗神父执拗地重复说。“无论如何,日记的作者总没有看见;因为将军及时把剑又收回剑鞘里去了。” 月光下,弗朗波望着他,就象瞎子望着太阳那样,他的朋友第一次以热情的声音继续说, “弗朗波,”他大声说:“虽然我走访过所有墓地,但我仍不能证明它。但我对它深信不疑。让我作个小小的补充,就能把事情全部翻个过儿。事情凑巧,上校是首先被子弹打死的人们中的一个。他是在英军与敌军相隔还远的地方被打中的。但他巳经看到圣。克莱尔的断剑。它为什么是折断的呢?它又是怎样折断的呢?我的朋友呀,它早在战斗开始以前就已拆断了!” “哦?”他的朋友说,他似乎又恢复了他恢谐的性格:“请你快说,那折断的半截剑尖在哪儿?” “我能告诉你,”神父果断地回答。“它埋在贝尔法斯特新教教堂公墓的东北角。” “真的?”另一个人问。“你找到它了吗?” “我不能,”布朗回答,明显地感到遗憾。“它上边还压着一块巨大的大理石纪念碑呢,那块碑是纪念英勇的默雷少校的,他在著名的黑河战役中光荣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