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去,走进月光里。 “木铃,”他喊道,“木铃,我的老朋友! 银色的月光里,三个影影绰绰的兽人从隐隐约约的海滩走来,其中一个裹着白布,另两个黑乎乎的身影尾随其后。 它们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随后我看到木铃耸着肩膀从房角后转出来。 “喝酒,”蒙哥马利嚷道,“喝酒,你们这些畜牲!喝酒,像人一样。妈的,我最聪明!莫罗竟没想到这个办法。这是兽变人的点睛之笔。我要你们喝酒。”酒瓶在他的手里摇晃着,他快步向西走去,木铃拦在他和另三个模糊的身影之间。 我走到门口。月光里他们的身影已变得模糊。这时,蒙哥马利停了下来,给木铃喝了口酒。我眼见着五个身影融成模糊的一团。 “唱,”我听到蒙哥马利在喊:“一起唱,‘老普伦狄克真该死。’……对。再来,‘老普伦狄克真该死。’” 那一簇影子又分成五个身影,沿着泛先的海滩向远处迤俪而去,各自尽情嚎叫,喊着污辱我的话语,宣泄着白兰地激起的情感。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远处蒙哥马利在喊:“向右转!”他们的喊叫声渐渐进了岛里黑暗的树丛。慢慢地,慢慢地,他们的声音听不到了。 美丽的夜恢复了它的寂静。这会儿,月亮早已爬过子午线,向西方落去。空空荡荡的夜空里只有一轮圆圆的月亮,分外明亮。 一码宽的墙的阴影,黑漆漆的,躺在我的脚边。东边的大海灰蒙蒙的一片,幽暗神秘,在大海和阴影之间,灰色的沙滩(里面有火山玻璃质和晶体)闪闪发光,像是一滩钻石。身后,石蜡灯摇曳着火红的光。 我关上门,上了锁,走进营地。营地里躺着的莫罗和刚被杀死的实验品——猎犬、牦牛,还有一些可怜的别的动物。虽然死的时候很惨,莫罗的大脸盘依然很平静,睁着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惨白色的月亮。我坐到水池沿上,眼睛盯着银色月光里的尸体和蕴藏着不祥的影子,开始考虑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晨,我得弄些吃的喝的到小船上去,把面前的这堆干柴点着后,乘上小船再往海的深处进发。至于蒙哥马利,我觉得他已经不可救药了;实际上他已跟那些兽人差不多了,不再适合与人类为伍了。 我也不知道我坐在那里思索了多久,肯定有一个多小时。这时蒙哥马利回到了附近,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听到众多兽人的声音,狂喜地乱喊着向海滩跑去,又吼又嚷,夹杂着兴奋的尖叫,它们似乎在水边停了下来,叫嚷声此起彼伏;我听到重击声和木头劈裂的声音,可当时我不以为然。 又响起了五音不全的吟唱声。 我的思绪又回到怎样逃走的问题上。我站起身来,端上灯,来到一个小棚子,我在那里曾见到一些小桶。 我注意到一些饼干桶,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打开了一只,眼角瞥见一只红色的小动物,我猛地把头扭向一边。 我的身后是院子,在月光里黑白分明,还有一堆柴草,上面躺着莫罗和他那些被肢解的实验品,一个探一个,好像至死还相互仇恨,扭打在一起。莫罗的伤口开裂着,像夜一样幽暗,流在沙上的血一摊一摊的。这时,我看到一个奇怪的幻象,一团红光跳跃闪烁,爬上了对面的墙壁,我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以为是我手里的灯影,便又翻找棚里的东西。 我一只胳膊翻来找去,找到了一件又一件有用的东西,把它们放在一旁,准备明天出海用。我干得很慢,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不多会儿,天已渐渐放亮。 吟唱的声音已停止了,继而是一阵阵的喧闹声,突然,嚷声大作。我听到兽人齐喊:“还要,还要!”像是在吵架,猛地传来一声惨叫。那边的声音变了性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院子里静听。这时传来一声左轮枪声,像一把快刀斩断了混乱的喊叫。 我赶忙穿过我的小房间来到小门口。我这样做的时候,听到身后摞在一起的箱子滑下来,摔在小棚的地上,一阵玻璃摔碎的声音。可是这并没引起我的注意。我猛地把门打开,向外张望。 在船棚边上的海滩上,燃着一堆筹火,火星在黎明的模糊中崩蹿。筹火周围,几个黑影粗打作一团。我听到蒙哥马利在唤我的名字,我立即拿着手枪向篝火跑去。我看到蒙哥马利的枪口贴着地皮吐出一团火舌。他躺在地上。我尽力高喊着,并对天鸣枪。 我听到一个兽人喊:“主人来了!”那一团黑影分成了几小簇,篝火跳跃了几下,火势弱了下来。那群兽人见我跑来,突然惊慌地向岛里逃窜。我很冲动,冲着它们消失在灌木丛里的背影又打了几枪。随后,才转身查看躺在地上的黑影。 蒙哥马利仰面躺着,身上横躺着那银发怪。那兽人已经死了,但它的弯弯的爪子却还紧抓着蒙哥马利的咽喉。旁边静静地俯卧着木铃,它的脖子已被咬断,手里还攥着打碎了的半只白兰地瓶子。火堆旁还躺着另两个兽人,一个一动不动,另一个发出一阵阵呻吟,不时慢慢地抬起头来,接着又垂下去。 我抓住银发怪,将它从蒙哥马利的身上拽下来;我拉它的时候,它的爪子很不情愿地扯着蒙哥马利的烂衣服。 蒙哥马利脸上鸟黑,奄奄一息。我向他的脸上洒海水,将衣服卷起来,垫到他的头下。木铃死了。我发现火边受伤的兽人是个脸上有灰毛的狼人,上半身躺在还冒火的木头上。那可怜的东西伤得太重了,出于怜悯,我马上开枪打碎了它的脑袋。另一个是裹着白布的公牛人,也已经死了。 其余的兽人已经离开了海滩。我重又走到蒙哥马利身旁,在他身边跪下来,痛恨自己不懂医学。 身边的篝火快熄灭了,灰白的灰烬中间,只有几段炭黑的木头还闪着火光。我心中划过一个不经意的念头:蒙哥马利是从哪里弄来的木柴。这时,我发现黎明已经来临。天空亮多了,在光亮的蓝天里,月亮显得苍白暗淡。天东边一线已经发红。 这时,我听到身后有轰隆声和嗖嗖声,我扭头一看,不觉惊叫一声跳起身来。衬着温和的黎明,一团团浓烟从营地里涌向空中,翻腾的浓烟之中夹着一条条血红的火舌。草屋顶也被火吞没了。我看到火焰沿着坡上的干草蜿蜒而上。我那小房间的窗口里也喷吐出火舌。 我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起了我听到的玻璃摔碎的声音。我冲出来救蒙哥马利的时候将灯打翻了。 想从营地抢救出点东西已经不可能,这个问题直接摆在了面前。我想起了逃走的计划,猛地转脸寻找海滩上的那两条船。船不见了。我身边有两把斧头,木头碎片散落了一大滩,筹火的灰烬在黎明中显得更黑,烟更清晰。他把船烧了,为的是报复我,断掉我们回到人类中间去的退路。 我猛然怒火中烧,我盯着无力地躺在我脚边的他,差一点就要把他那愚蠢的脑袋打碎。突然他的手动了一下,十分微弱,令人怜悯,我的怒火熄灭了。他呻吟着,眼睛睁开了一分钟。 我跪在他身边,扶起他的头。他又睁开眼,默默地看着黎明里的天空,他的眼睛与我的相遇了,又垂下了眼帘。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费力他说道。他好像在想着什么。“完结了,”他喃喃道,“这愚蠢的世界完结了。一派混乱……” 我聆听着。他的头无力地垂到一边。我想给他点酒喝也许能使他复活,可是旁边既没有酒,也没有用来盛酒的器皿。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了,我的心冷了。 我凑近他的脸,将手伸进他的上衣的裂缝去摸他的心跳。他死了。在他死去的时候,东边探入小岛的海湾上方露出一线白热的太阳,将光明洒向万里晴空,给幽暗的大海洒下粼粼波光,给他因死亡而皱缩的脸上蒙上一层辉煌。 我轻轻地将他的头放在我给他做的简陋枕头上,站起身来。我的面前是闪烁着波光的大海,我已领教过海上的孤寂;在我身后是小岛,黎明里静消悄的,岛上的兽人不见踪影,沉寂无声。存放给养和弹药的营地,随着一股股突如其来的烈焰,一忽儿砰砰,一忽儿啪啪地燃烧着。浓烟漫卷,向我的相反方向飘去,紧贴树梢飘向溪谷边的窝棚。在我身边是两条被烧掉的船的灰烬和五具尸体。 这时,从灌木丛里走出三个善人,耸着肩膀,嘴巴前伸着,别扭地握着不成形的手,眼里闪着不无恶意的探询目光,犹犹豫豫地向我走来。第二十章 独陷兽人群 我单独面对这些兽人,面对自己的命运——确实是单独,而且是独臂。我的口袋里有一支左轮枪,两个枪膛都空了。海滩碎木片之中有两把用来劈船的斧头。身后的大海正在涨潮。 除了勇气,我无依无靠。我直视着三个走来的怪物的脸。它们避开了我的视线,它们一抽一抽的鼻子在探询着海滩上的尸体,我往前走了五六步,从狼人身下捡起了沾上血迹的皮鞭,抽了个响鞭。 它们停住了脚步,瞪眼看着我。 “敬礼,”我命令道,“跪下!” 它们犹豫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膝盖弯曲了。我重复着命令,向它们走去,心提到了喉头。一个跪下了,另两个也跪了下来。 我转过身去,走向尸体,脸却仍冲着那三个跪在地上的兽人,很像演员走过舞台,脸却一直冲着观众。 “它们违反了法律,”我说着,将一只脚踏在法律宣读者的尸体上。“它们被杀死了,甚至包括诵法人,甚至包括另一个执鞭人。法律威力无比!你们过来看看吧。” “无一例外,”其中一个兽人嘴里念诵着走上前来,看了一眼。 “无一例外,”我说道。“因此,你们要听我的,照我说的去做。” 它们站起身来,相互充满疑问地看着。 “站好了,”我命令道。 我捡起斧头,挂到胳膊的吊带上,把蒙哥马利的身子翻过来,拾起他那仍有两发子弹的左轮枪,我弯下腰来找了一下,叉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五六发子弹。 “把他抬起来,”我站直了身子,用鞭指着命令道,“把他抬起来,扔到海里去。” 它们走上前来,显然还害怕蒙哥马利,可是它们更害怕我手里抽响的带血的鞭子。摸索一阵,犹豫一阵,我又吼又抽鞭子,兽人们终于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了起来,抬着他走下海滩,哗啦哗啦地走进闪着耀眼波光的大海。 “往前走,”我吼道,“往前走——抬远一点。” 它们走到水齐胳肢窝的地方,停下来望着我。“放下,”我命令道,蒙哥马利的尸体溅了一下水花便不见了。我的心里好像有样东西被拉紧似的。“好!”我声音有点沙哑地说。它们害怕什么似的匆匆回到岸边,在银先闪闪的海面上踏开了一条长长的暗迹。到了岸边,它们赶忙转过身去,望着海里,好像担心蒙哥马利随时会从海里站起来,向它们报复。 “现在来搬这些,”我指着其余的尸体命令道。 它们留心不到扔蒙哥马利入水的地方去,而是抬着四个兽人的尸体沿着海滩斜行大约一百码才走进海里将它们扔掉。 我正看着它们搬木铃那残缺不全的尸体,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我赶忙转过身来,看见土狼和猪合成人已走到离我十二码的地方。它低着头,明亮的眼睛紧盯着我,紧攥着的树桩似的手贴在身边。见我转过身来,它就以这样的姿势站住了,眼睛略微转向了一边。 一时间,我们站在那里,四目相对。我把鞭子扔下,抓住了口袋里的手枪。我想一有借口就立即打死这个畜牲——它是岛上尚存的最可怕的兽人。这未免有点不磊落,可我当时决心已下。我对它的恐惧要比对另两个兽人的恐惧大。我清楚,它继续活下去必将威胁我的生命。 我用了大概十凡秒钟鼓起勇气。然后我吼道: “敬礼!跪下!” 它吼了起来,牙齿冲我闪闪发光。 “你算老几,我还要……” 也许有点太容易激怒了,我拔出手抢,瞄准,迅速地开火。我听到它叫了一声,只见他往旁边跑了几步便转回身来。我知道没打中,使用拇指扳回机头,准备再打第二枪。可是它已经撒腿逃走,左右跳闪着。我不敢冒再次打不中的危险。它不时转过头来看我有什么动静。它沿着海滩一路斜跑,消失在仍在从燃烧的营地涌出的滚滚浓烟里。我站在那里,朝它逃走的方向看了好长一会儿。我转向三个驯服的兽人,示意它们扔掉它们仍在抬着的尸体。随后我回到曾躺有尸体的篝火旁边,用脚踢着沙滩,直到所有的血迹被吸收和掩埋为止。 我挥手解散了我的三个奴隶,向岛里的密林走去。我手里拿着手枪,鞭子和斧头搭在我胳膊的吊带上。我特别想自己独自一人,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刚刚开始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实,那就是在整个岛上,已无我可以独处和睡觉休息的安全之地。上岛以来,我的体力恢复快得令人吃惊,可是压力大的时候,我还是容易紧张和精神崩溃。我觉得我应该到岛的另一边去,确立我在兽人中的地位,在它们的信任中获得安全。可是我心乱如麻。我回到海滩,向东路过仍在燃烧的营地,走到一小块伸向暗礁的珊瑚沙上。在这里我可以坐下来思索,我背对着大海,正面可以防止任何偷袭。我坐了下来,下巴抵在膝头上,太阳的烤着我的头顶,心中的恐惧在剧增,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活到得救的那一天(如果有人来救的话)。我想尽量平静地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可就是不能排除里面的感情色彩。 我开始在心里琢磨蒙哥马利为什么说,“它们会变的,一定会变的。”还有莫罗的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兽性的皮肉一天天地再生……”随后我又想到了那个土狼和猪的合成人。我敢断定,如果我不把那畜牲杀死,它会来杀死我……诵法者死了——太不幸了!……它们现在知道执鞭人也可以被杀死,就像它们会被杀死一样它们是不是已经在透过那边绿色的蕨藤和棕榈树丛窥视我的行动——就等我进入它们能扑倒我的地方?它们是不是在密谋致我于死地?那土狼和猪合成人会对其它兽人说些什么?我的想像力把我带到了一个充满未知恐惧的沼泽地。 我的思路被海鸟的叫声打断了,它们正急匆匆地飞往营地附近的海滩,那里有海潮送上来的一团黑东西。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可我没有心思走回去把鸟赶开。我沿着海滩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打算绕过小岛的东端,这样一来,可不经过密林中易遭伏击的地方,直接到溪谷边的窝棚。 大约沿海滩走了半英里,我意识到我那三个兽人中的一个从岸上的灌木丛里出来,向我走来。这会儿,我想像得大多,有点神经质,我马上拔出了手枪。甚至那兽人一副讨好的样子也没能让我解除武装。 它犹豫不决地往前走。 “滚开,”我吼道。 它那一副讨好主人的样子让人想起狗来。它向后退了几步,很像只被迫回家的狗。它停住了,用棕色的狗眼央求地看着我。 “滚开,”我喊道,“别靠近我。” “不可以靠近你吗?”它问道。 “对,滚开,”我坚持道,抽了一声响鞭。然后,用牙咬着鞭子,我弯腰去捡石头,这才把它吓跑。 于是,我孤零零一人来到兽人居住的溪谷附近,藏在大海和溪谷之间的杂草和芦苇丛中,观察路过的兽人,从它们的表现来判断它们怎么看待莫罗和蒙哥马利之死以及疼痛屋被焚毁。我现在意识到我的胆怯所铸成的大错。如果我的勇气能一直保持在黎明时的水平,而不是在苦思冥想中被消磨掉的话,我本可以掌握因莫罗之死而出现的权力真空,控制起这帮兽人。可现在,我失去了这一机会,沦为只能领导少数兽人的头领。 快到中午的时候,几个兽人出来了,蹲在热沙地里晒太阳。又饥又渴,吃饭喝水的愿望战胜了我的胆怯。我从灌木丛里走出来,手里握着枪,向这些兽人走去。先是其中一个,是个雌狼人,转回头来盯着我,随后便是其余的几位。没有一个想起身或者向我致敬。我觉得太虚弱,太疲倦,无力驯服这么多兽人,便暂且顺其自然。 “我要吃的,”我一边走近它们,一边不无歉意地说。 “窝棚里有吃的,”一只公牛和公猪合成人懒洋洋地说,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从它们身边走过,迎着刺鼻的气味,走进几乎空无一人的溪谷。在一间空窝棚里,我吃了些水果。随后,我在入口处支起了霉迹斑斑的半朽树枝,手按着枪,脸凑到门洞向外张望。这时,过去三十个小时的疲倦一起袭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相信如果有人想移开我修建的这脆弱工事的话,必会发出声音,足以避免被人偷袭。第二十一章 兽人的退化 就这样,我成了莫罗博士岛上兽人中的一员。当我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黑下来了。绷带里的胳膊疼痛难忍,我坐起身来,起初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听到外面兽人声音嘈杂。随后我发现我竖起的栅栏不见了,窝棚洞口大开。左轮枪还在我的手里。 我听到喘息声,只见有个什么东西紧紧地倦缩在我的身边。我屏住了呼吸,想看清那是个什么。那东西慢慢地无休止地动了起来。接着一个又暖又软还湿渡渡的东西从我的手心划过。 我全身肌肉都绷紧了。我把手猛地抽了回来。我惊吓得想大叫,可是却喊不出喉咙。我这才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手紧按住手枪。 “是谁?”我沙哑着嗓子低声问道,枪对着它。 “是我,主人。” “你是谁?” “它们说现在没有主人了。可我知道,我知道。我往海里抬过尸体,哦,投海人,是你杀死的那些尸体。我是你的奴仆,主人。” “你是我在海滩上遇见的那一个吗?”我问道。 “就是,主人。” 这东西显然忠心耿耿,否则在我睡觉的时候它早就会把我咬死的。 “很好,”我说道,伸出手来让它再舔一次。我开始意识到它的存在对我很有好处,我的勇气又回来了。“其它兽人在哪里?”我问道。 “它们都发疯了。它们是傻瓜,”狗人说道。“它们现在还在那边说疯话呢。它们说,‘主人死了,另一个执鞭人也死了,那个投海人跟我们一样了。我们不再有主人,不再有鞭子,不再有疼痛屋。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喜欢法律,还要遵守法律;可是再也不会有疼痛,不会有主人,不会有鞭子啦。’它们这么说。可是我知道,主人,我知道。”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拍了拍狗人的头。 “很好,”我夸赞了一句。 “你要马上把它们都杀了吗?”狗人问道。 “不久,”我答道,“我会把它们都杀死——我是说过几天,等做完一些事以后。所有的兽人,除了你想赦免的,所有的兽人都会被杀死。” “主人想杀谁就杀谁吧,”狗人说道,声调里透出几分满足。 “它们的罪恶会有所增长,”我说道,“由它们去,直到时机成熟。别让它们知道我是主人。” “遵从主人意愿,”狗人说道,带着狗的机智。 “可是有一个罪人,”我说道,“不管什么地方遇到它,我都要杀了它。如果我对你说:‘就是它。’你一定要扑上去。——好吧,现在我要去见见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兽人。” 狗人钻出洞口的时候,棚里被它挡得黑了一阵。我也跟着钻了出去,站起身来,这里似乎就是我听到莫罗和他的猎犬追赶我的地方。可现在是黑夜,身边瘴气笼罩的溪谷里漆黑一团,稍远处也不是艳阳高照的山坡,而是一堆红色的火焰,火堆前耸着肩的怪异身影来来往往。再远处是茂密的树林,像一堵黑色的岸堤,顶端树枝交错,宛若花边。月亮刚爬到溪谷的边缘,一抹从气孔不断冒出的蒸汽横在月婆的脸上。 “跟我并排走,”我说道,给自己鼓起勇气,我们并肩沿着窄窄的小径走去,不去在意窝棚里窥视我们的身影。 火堆旁的兽人没有一个想向我致意。多数装作没看见我。我四下寻找土狼和猪合成人,可它不在这儿。总共大约有二十个兽人蹲在这里,或盯着火光,或在相互交谈。 “他死了,他死了,主人死了,”在我右面的猿人说道。“疼痛屋——没有疼痛屋了。” “他没死,”我大声说道。“即使现在,他也在盯着我们。” 这使它们吃了一惊,二十多双眼睛盯着我。 “疼痛屋去了,”我说道,“可它还会回来。你们看不见主人,可是即使是现在,他仍在天上听着你们在说些什么。” “对,对!”狗人喊道。 它们见我说得那样肯定,都踟躇了起来。动物可能十分凶猛狡猾,但只有真正的人才会说谎不眨眼。 “胳膊扎绷带的人说得很离奇,”一个兽人说道。 “我给你说,事实就是这样,”我说道,“主人和疼痛屋还会回来的,违法者必咎由自取!” 它们迷惑不解地你看我,我看你。我假装漫不经心地用斧头砍着面前的草地。我注意到,它们在看着我在草地上砍出的深痕。猿羊人提出了一个疑问,我作了回答;一个身上有花纹的兽人不以为然,篝火旁展开了热烈的辩论。我对我现在的安全越来越有信心。我说话时不再像起初那样由于过度紧张而上气不接下气。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有几个兽人对我的说法有些信服了,其余的多数兽人则处在将信将疑的状态、我密切位意我的仇敌,那个土狼和猪的合成人。可是它却一直没露面。不时我会惊觉到某种可疑的动静,但我的自信心迅速恢复起来。月亮划过中天,我的听众一个个地打起了哈欠(余火光亮里露出各式各样的怪牙齿),接着便一个个地回溪谷窝棚去了。我对寂静和黑暗感到恐惧,也随它们一起走了,因为我知道跟众兽人在一起比跟单独一个兽人在一起要安全些。 我在莫罗博士的小岛上的长期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可是从那天夜里到结束岛上的生活,除了一系列不胜枚举的小小的不愉快和,心神不宁的持续折磨,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因此我不想像写日记那样细谈这段时问的琐事,只讲我与这些半人化兽类为伍的十个月间所发生的最重大事件。我心中有许多想抹也抹不去的记忆,我可以一一将它们写出来,可这些事于故事的讲述无益。回顾起来,我觉得很奇怪,我竟会那么快就适应了兽人的生活方式,而且那么快就恢复了自信。当然,我与它们有过龃龉,现在还可以给你看看被兽人咬过的牙痕,可它们很快服了我扔石头和用斧砍的功夫,而且圣伯纳德狗人的忠诚帮了我很大忙。我发现它们对兽人可敬程度的衡量是基于将同伙打出明伤的能力。可以说——我想,不是出于虚荣——我在它们心目中颇有地位。在争吵中,有一两个兽人被我伤得很重,对我心存怨恨,可它们只能在我的石头打不到的地方,通过冲我做鬼脸来发泄自己的私愤。 土狼和猪的合成人一直躲避着我,我对它一直保持警惕。与我形影不离的狗人对它恨之入骨,怕得要命。我认为,这也是狗人那么巴结我的一个原因。很快,我便弄清楚了:土狼和猪合成人尝过了血腥味,像先前的豹人一样了。它在森林里造了个窝,独自过活。我曾试着诱使其它的兽人去追击它,可是我缺乏使它们为同一目标合作行动的权威。我好几次想接近它的窝,趁其不备偷袭它,可它太敏感了,总能提前看到我,或者闻到我的气味,然后逃之夭夭。林间有许多便于伏击的地方,它的存在使我和其它兽人感到林间小路充满危险。狗人几乎不敢离开我一步。 在第一个月结束前后,与后来的情形相比,这些兽人显得很有人性。除了我的狗人朋友之外,还有一两个我也愿意善待。那粉红色的小树獭显得对我十分多情,喜欢跟着我到处走。可是那猿人令我讨厌,因为它也有五个手指头,它认为我是它的同类,总是吱吱喳喳地跟我说个没完,说的全是荒诞无稽的话。它有一点使我略感有趣:它很能制造新词。我猜,它一定认为喋喋不休说些毫无意义的词才是真正的说话。它将这种行为称作“大思想”,以区别子那些“小思想”——即生活中正常的事情。只要我说了一句它听不懂的话。它便大加赞赏,要我重复给它听,它会将这句话背过,到处重复给其他比它愚钝的兽人听。它不屑于简单或者能理解的语句。我专门为它创造了许多古怪的“大思想”。我觉得它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东西;它在完全保留猴子自然的憨傻的基础上,又充分发展了人类愚蠢的特征。 我说过,这一切都是在我单独与兽人相处的最初几个星期里的情况。在那段时间里,它们尊重法律所确定的规范,行为总体上还算得体。我曾发现过又有一只被撕扯碎了的兔子——我相信这是土狼和猪合成人干的——仅此而已。到了五月份左右,我开始发现它们的言行举止发生了变化,言语越来越粗俗,越来越不愿意讲话。猿人的话说得越来越多了,可是能够听得懂的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像猴子。其它的兽人几乎失去了说话能力,尽管它们那时还能听懂我说的话。你能想像吗?它们渐渐淡忘了曾经会说的清晰准确的语言,语不成句了,言不达意了,最终又变回了含糊的叫声。它们越来越难以直立行走。尽管它们显然羞于那样做,可我不断撞上手脚并用奔跑着的兽人,而且已不再能直立起来了。它们拿东西的样子越来越笨拙;舔水喝、啃草吃的现象日益普遍。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莫罗对我说过的“顽强的兽性”的含义。它们在退化,迅速地退化。 它们中的一些——我惊讶地发现那些退化得早的都是雌性的——开始无视关于正派行为的准则——多是故意的。其他一些竟想在公开场合违反一夫一妻制的规定。法律正在失去其传统约束力。我不想再说这个令人不悦的话题。不知不觉中,我的狗人又变成了一条狗;它渐渐地不讲话了,用四腿爬,身上也长出了毛。我几乎没注意到我身边的伙伴已变成跟在脚边跑的狗了。兽人们越来越不讲究,越来越无法无天,它们住的地方,尽管从未温馨过,这会儿变得令人作呕。我离开了那地方,穿过小岛,在莫罗营地的废墟上用树枝搭了座小屋。我发现,兽人对伤痛还有记忆,这个地方也就最安全。 我不可能一一细述这些怪物的退化过程:去讲它们的人性日益减少;去讲它们怎么样去除绷带,丢掉遮羞布,最终脱得一丝不挂;去讲它们外露的肢体上长满了毛发;去讲它们的前额后仰,嘴巴突出;或者去讲它们半人化的特征变成了可怕的回忆。正是那些半人化的特征使我在独居小岛的第一个月中与它们中的一些交往密切。 变化缓慢但不可逆转,不管是我还是它们自己,对这种变化没有感到太大的震惊。我仍然可以安全地与它们接触,因为它们的人性退化是个渐变的过程,中间没有促使兽性突发的急剧变化。可我开始担心,那种突变已为时不远。我的圣伯纳德狗人随我到了营地,有它站岗,我还可以多少平安地睡会儿觉。那粉红色的小树獭对自己的变化羞涩不堪,离我而去,爬回树丛过它的野生生活去了。我们之间取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如同驯兽页展示的“快乐家庭”兽笼,而且这个驯兽员不再去将那些惯于相互残杀的动物分开。 当然,这些兽人没有堕落成为读者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野兽——成为普通的狗熊、狼、虎、公牛、猪和猴子。每个善人都有其特殊的地方。莫罗将不同的动物合二为一,一个兽人可能主要像熊,另一个主要像猫科动物,另一个则主要像牛,可是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又带些另一种合成动物的特征——根据不同的组合显示一种混合的兽性。它们正在削弱的人性残余仍不时显现,令我惊讶,如语言能力的暂时恢复,前脚突然变得灵巧,使动尝试直立行走,等等。 我自己也肯定发生了变化。我的衣服成为搭在身上的黄色布片,破洞处露出晒黑的皮肤。我的头发长得很长,粘结在一起。人们说,直到现在,我的眼睛仍明亮得出奇,行动迅速警觉。 起初,白天我在南边的海滩上寻找船影,希望而且祈求会有船出现。一年快过去了,我希望“吐根”号会返回,但它却一直未露面。我看到过五次白帆,三次船烟,可一艘船也没靠近小岛。我总能及时点燃篝火,可是由于谁都知道这座小岛上有火山,显然船上的人误认为篝火是火山所致。 大概到了九十月份,我才开始考虑制作木筏。当时我的胳膊痊愈了,两只手都能工作。开始,我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惊讶。我从未做过木工之类的活,我天天在树林里试着砍伐,捆扎。没有绳索,也没有能用来制做绳索的东西,那么多的藤蔓不是太硬,就是太不结实,以我零星的科学知识,无法将它们变成可以制做绳索的材料。我在营地焦黑的废墟里和烧毁船只的海滩上挖掘了两个多星期,寻找钉子和能用得上的小铁棍。不时会有个兽人探头探脑地观察我,我冲它一喊,它便跑开了。后来暴雨期来了,雷暴和大雨延缓了我的工作进度,但是最终木筏还是做成了。 我欣喜不已。可是我的许多失败就在于缺乏实用常识,我乘筏子往海里漂了一英里多,还没等我把筏子拖回来,它就散架了。也许这避免了我乘它出远海,否则我会被淹死的。尽管如此,当时我因失败而痛苦不堪,连续数日我在海滩上游荡,盯着海水,想到了死。 但是我还不想死,这时出了一件事,这件事使我认识到,这样一天天地无所事事是愚蠢的——因为每一个明天都蕴藏着来自兽人的更大威胁。我当时躺在营地的墙根底下,看着外面的大海,突然我感到一个凉森森的东西碰了一下我的脚跟,我吃惊地回头一看,见是那个粉红色的小树獭,正冲我眨眼睛。它早已不会说话,也不会做手势了,它原先长而软的毛发日益变粗,粗短的爪子长得更歪斜了。它见引了我的注意,冲我呻吟似的叫了一声,向灌木丛走了一段路,便停下来回头望着我。 开始,我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不久我就意识到,它是想让我跟它走。最后我还是跟它去了,走得很馒——因为那天天气很热。到了树丛,它便爬了进去,它攀在藤上荡来荡去,比在地上行走要自如得多。 突然,在一片遭践踏的树丛中,我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情景。我的圣怕纳德狗人躺在地上,死了。它的尸体旁边站着土狼和猪合成人,正用那残缺的爪子撕扯着一颤一颤的肉,嘴一边啃着,一边发出满足的吼叫。我走近时,那怪物冲我凶恶地瞪着眼睛,它的嘴唇颤抖着拉起来,露出鲜血淋淋的牙齿,威胁地咆哮着。它既无恐惧感,也无羞耻感;残余的人性已荡然无存。我又往前走了一步,停了下来,掏出了左轮枪。终于我们面对面了。 那野兽没有一丝退却的意思。它的耳朵后耸,毛发倒竖,身体蜷缩作一团。我瞄准它的眉心,开了枪。与此同时,那东西猛地一纵,冲我扑来,我像只九柱戏的木柱一样被撞倒在地。它用残缺不全的爪子来抓我,打中了我的脸。它跳过了我的头顶,我被压在它的后半身底下,幸运的是我打中了要打的地方,它跳在空中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从它那脏乎乎的身体下爬出来,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看着它那仍在痉挛的尸体。这个威胁总算结束了。但我知道,这只是不断恶化的事态的前奏。 我在柴堆上把两具尸体都焚烧了。这会儿,我的确看清楚了,如果不能离开这座小岛,我之死只是个迟早的问题。那时节,除了一两只之外,所有的野兽都离开了溪谷,按各自不同的喜好在岛上的密林里另垒了巢穴。在白天,很少有兽人出来活动的,大都在睡觉,初来乍到的人会以为小岛上人兽皆无;但是到了夜里,它们的嚎叫声阴森森的,响彻夜空。我有点想把它们全杀光——通过挖陷阶,或者干脆用刀子与它们搏斗。如果我弹药充足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开始屠杀。危险的猛兽只剩二十来只;其中比较凶猛的已经死光了。我最后的一个狗朋友死后,我也基本采取了白天睡觉的做法,以防夜里遭袭击。我在营地里改建了我的窝,洞口很窄,任何东西想进来总会发出相当大的声音。那些野兽也忘记怎么生火了,而且恢复了对火的恐惧。我又重新,差不多是充满激情地,往一起钉棍子和树枝,制做逃生用的木筏。 我遇到了上千个困难。我的手特别笨——在学校里开手工课之前我就辍学了,尽管如此,我用了许多笨拙的办法,走了不少弯路,最终还是满足了木筏制做的大部分要求,这一次我十分注意筏子的承受力。我惟一无法克服的困难在于,没有装水的器皿。一旦漂泊在人迹罕至的大海里,我得有淡水。我甚至想试着制陶,可惜岛上没有泥土。我常常郁闷地在岛上走来走去,不遗余力地想着解决这最后一个难题的办法。有时我烦躁得不堪忍受,便会勃然大怒,将倒霉的树砍得木屑四溅。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一天,这是个美好的一天,我整天沉浸在狂喜的兴奋之中。我见西南边出现了一张白帆,帆很小,像只纵帆船。我立刻点燃了一个大柴堆,站在火堆边张望,烤着烈火,晒着正中午的太阳。一整天我就那样盯着白帆,不吃也不喝,以致于头晕目眩;那些野兽从树林里出来,盯着我看一阵,不解地走开了。夜幕降临,黑暗吞没了仍离我遥远的帆影。我忙活了整整一夜,把火烧得又高又亮,黑暗中,野兽们眼睛闪烁,惊讶不已。黎明时,船离我更近了,我看清楚了,那是顽小船肮脏的纵帆。盯久了,我的眼睛疲惫了,我凝视着小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船上有两个人,坐得很低,一个坐在船首,一个坐在舵旁。可船航得很怪,船头并没迎着风,而是侧航,船体倾斜着。 天越来越明亮了,我便向他们挥舞残存的衣服;可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仍然那样面对面地坐着。我走到岛仰水边,又打手势又呼喊。那边却没有一点反应,小船继续它漫无目的地航程,慢慢地,慢慢地向海湾漂去。突然,一只大白鸟从船里飞出来,两个人谁也没动,似乎没感觉到有什么动静。大鸟绕了一圈,平展强壮的双翅,从我的头顶掠过。 我停止了呼喊,坐在海仰上,双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小船缓缓地,缓缓地,驶过小岛,向西漂去。我本想游泳游过去,可是一种冷冰冰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感阻止了我。下午退潮的时候,小船在营地废墟以西约一百码的地方搁浅了。 船上的人死了,已经死了很久,我歪斜着船将他们拖出来的时候,尸体都粉碎了。其中一人长着乱蓬蓬的红发,像“吐根”号的船长,船底放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我还站在船边,三只野兽便鬼鬼祟祟地从灌木丛中出来,闻着味向我走来。一阵厌恶袭上心头,我把船椎下水,爬了上去。那三只野兽中有两只是狼人,翕动着鼻翼,眼睛露出凶光;第三只是难以名状的熊和公牛合成人。 看见它们向这些腐败的尸体走来,听到它们相互吼叫着,牙齿闪闪发亮,一剧烈的恐惧取代了我的尽恶。我背转过身去,扯起四角帆,向海里划去。我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我躺在小船里,在礁石和小岛之同度过了那天夜晚。第二天上午,我绕到小溪,将船上的小桶装满了水。随后,我又按捺住急切的心情,采于些水果,躲藏在树丛里,守株待兔,用最后的三发子弹打着了两只兔子。做这一切的时候,为了防止野兽捣乱,我把小船停泊在礁石的内侧。第二十二章 单舟孤旅 那天傍晚,我乘着柔和的西南风,缓慢但却平稳地出海了,岛子越来越小,一缕长长的烟柱衬着火热的夕阳变得越来越细微。我终于陷入一片海洋中间,看不见小岛的黑影了。太阳的尾光消失了,白昼像闪光的帷幕被拉到了一边。我终于看到了阳光遮掩住的深邃天空,看到了飘忽不定的群星。海,静悄悄的;夜空,静悄悄的;我一个人在这宁静的夜里。 我就这样在海上漂了三天,尽量少吃少喝,回忆着我所遭遇的一切,没存多少重新返回人间的奢望。我身上披着块破布片,头发黑乎乎地卷作一团,发现我的人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奇怪得很,我并不特别希望返回人群中间,只是满足子离开了那些讨厌的兽怪。第三天,一艘从阿皮亚驶往旧金山的方帆双桅船搭救了我。船长和大副都不信我讲述的故事,他们以为我固孤独和恐惧而神经错乱了。我担心大家都这么看我,便不再对人讲起我的历险,只说从“虚荣女士”号沉没到被搭救这段时间里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我不得不尽量小心谨慎,以免被人怀疑我是个疯子。兽人的法律,那两个死去的水手,怪兽出没的黑暗树丛,还有蔗林中的尸体,这些回忆不时闯入我的脑海。我感到有点说不通:我回到了人类中间,随之而来的并非我所期待的自信和同情,而是不安和恐惧,这种不安和恐惧比我在岛上经历的还要强烈。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在人们看来我很怪,就像兽人觉得我怪一样。也许我从兽人身上学了些野蛮兽性。 人们说,恐惧是一种病症。不管它是不是,到现在凡年过去了,我发现一种惶恐不安的心理在我的心裹扎了根,就像一只快被驯化的幼狮所感到的那种惶恐不安。我的病症非常奇怪。我遇到男人或者女人,总觉得他们还是人性尚存的兽人,只是外表被修整得有点人形的动物,他们不久就会退化,显示出这样那样的野兽特征。不过我向一位怪杰说出了我心中的烦恼,这人认识莫罗,对我的故事好像有点相信。他是一个心理专家——他给予了我巨大的帮助。 当然我不能奢望小岛给我带来的恐惧会彻底地离我而去,但在大部分时间里,这种恐惧深藏在心底,只是遥远的一团云,一种记忆和微弱的惶惑;可有时,那一小片云彩会蔓延开来,直到遮住整个天空。于是,我便打量着身边的同胞,陷入了恐惧。我看到有的一脸机灵聪明,有的则愚钝或可怖,有的表情变幻不定,一脸不诚实;没有一张脸透着理性人的平静的尊严。我觉得他们心中的兽性正在涌动;要不了多久,小岛上兽人的沉沦退化便会在更大的范围内重演。我知道这只是个幻觉,而这些看上去像男人和女人的人是真正的人类,而且永远是人类,完全理智的人类,充满人类的愿望和温暖的情感,摆脱了本能的束缚,不是荒诞法律的奴仆——与兽人截然不同。可我每当看到他们,瞟见他们好奇的目光,听到他们的询问或是接受他们的帮助,我总是畏缩不前,非常希望能远离他们,独自一人呆着。 因此缘故,我住在辽阔的山地牧场附近,一旦恐惧的阴影袭来,我就逃到那里;当时的山地牧场异常空旷,风吹云飘,风光宜人。我住在伦敦的时候,这种恐惧感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躲避不开人类,他们的声音会从窗户传进来;门即使上了锁,也十分脆弱,并不保险。我通常走上街头,想克服我的错觉,在我身后潜行的女人会像猫一样地叫唤,心存邪念的男人嫉妒地瞟着我,面无血色的工人咳嗽着从我身旁走过,眼透疲惫,脚步匆匆,宛若受了伤流着血奔窜逃命的鹿。背驼痴愚的老年人喃喃自语地走过,一点也没注意到身后跟了一群破衣烂衫、嬉笑嘲弄的顽童。我会随即拐进一座小教堂,即使在这样的地方,心神不宁中,我觉得牧师也像猿人一样吞吐不清他说着什么“大思想”;有时我会走进图书馆,那里的人聚精会神地盯著书看,好像耐心等候猎物的野兽。特别令人作呕的是火车里或者公共马车里人们毫无表情的脸,形如僵尸,一点也不像我的同类,因此我不敢旅行,除非我确信能够独处。甚至我觉得我也不是个正常人,只是一个被奇怪的大脑紊乱症折磨的动物,这种病症使人独自游荡,像一头患了头晕病的羊。 不过,感谢上帝,现在很少出现这种心境了。我离开了城市和人群的纷扰,身边是有真知灼见的书籍,明亮的窗户,生活在人类思想的光辉里。我很少见陌生人,家里的人也不多。白天我读书或做化学实验,无云的夜里,我便研究天文。尽管我弄不懂怎么会有,为什么会有,但我觉得在闪闪的群星里有无限的安宁感和安全感。我想,这种安宁感和安全感必然存在于恢宏、永恒的事物法则当中,而在人类的日常烦恼中却难以找寻,人超出自身动物因素的愿望必须得到安慰并给以实现的希望。我存有希望,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于是,在希望和孤独之中,我的故事讲完了。 爱德华·普伦狄克 这段描写与贵族岛完全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