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凭你们安排。”我说,不明白他说的“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也在考虑这件事。”蒙哥马利答道。“我的房间外面还有个门……” “就这样吧。”年长者看着蒙哥马利随声应道。于是,我们三人朝院子走去。“普伦狄克先生,很抱歉我故作神秘——不过你要记住你不是我们邀请来的。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有点小秘密,实际上就是一种蓝胡子①秘室。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对神志健全的人而言。但现在……我们还不了解你……” “那是自然的。”我说,“我要是因不被信任而生气,那我就是个傻瓜。” 他的厚嘴唇弯了一下,算是微笑——他是那种冷面人,笑起来只是嘴角向下微微一斜——他点了点头,表示对我的讨好之辞领情。我们路过院门,大门的木头又厚又重,四边包着铁皮,上了锁。划艇里的货物都堆在大门外面。我们拐过弯走进一个小过道。我先前没注意这个过道。白发人从他油腻的上衣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他的那种眼神,而且人离开不远竟要上锁,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奇怪。 ①蓝胡子是法国一个古老故事中的人物,他外出旅行时,将古堡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了新婚妻子,但不许她进入其中一间公室。出于好奇,他妻子还是打开了秘室的房门,发现里面有被蓝胡子杀死的六个前妻的遗骸。——译注我跟随在他身后,来到了一个小套房间,里面摆设简陋,但也还舒适。屋里面还有一个门,虚掩着,通向一个铺着石子的院子。蒙哥马利赶紧把那个了了关上。在屋子暗处的角落里斜拉着一张吊床。一个不大的窗户俯瞰着大海,上面有铁栏杆,但没镶玻璃。 白发人对我说,这就是我的房间。他说,“为了防止出事,”他要从外面把屋里的那扇门锁上。那道门成了限制我深入的一道界线。他告诉我窗前有个方便躺椅,躺椅旁的书架上放了好多书。我发现那些书大都是外科手术书和希腊、拉丁文的古典原著——那种语言我读起来太费事。他从前门出去,仿佛是有意避免打开后门。 “我们通常在这里用餐,”蒙哥马利说,然后仿佛有了疑惑似的,追着白发人走了。“莫罗。”只听他喊道,我想当时我并没在意,我翻弄着架子上的书,突然想起来,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在窗前坐下来,拿出剩下的饼干,大口嚼起来。 “莫罗?” 我从窗子望出去,一个身披白布的怪人正在海滩上拖着一包东西。一会儿,他从窗前消失了。这时我听到身后有钥匙插进门锁和旋转锁门的声音。之后我听到那扇锁着的门后传来猎狗的响动声。就是那些船上的猎狗,现在已从海滩上运了过来。猎狗其实不是狂吠,只是嗅,低声吼,但声音甚是奇怪。只听得猎狗吧嗒吧嗒急促的脚步声,蒙哥马利“嘘、嘘”地,要它们安静下来。 他们两个人非常仔细地保守着这个地方的秘密,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为什么要保密,莫罗这个名字为什么听着耳熟,这些让我好一阵子思索。人的记忆力是奇特的,当时时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我就是对不上号。由此我又想到在海滩上的那个披白布的畸形人,怪怪的,令人费解。 他拖箱子的姿态和步态很古怪,是我从未看见过的。我想起来了,虽然这些人大多偶尔用怪里怪气的眼神鬼鬼祟祟地偷看我,但却谁也不曾同我讲话。他们的眼神全然不同于低级野兽赤裸裸的目光。他们讲的是什么语言?看上去他书什个寡言少语,倘若开口,声音怪怪的。他们怎么了?我又想起蒙哥马利笨仆从的那双眼睛。 我刚想到他,他就进来了。他身穿白衣,手端一只小托盘,上面放有咖啡和煮蔬菜。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往后缩了缩身子。他走上前来,谦恭地弯下腰,把托盘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全然惊呆了,在他的马鬃般的头发下面我看到了他的一只耳朵!那耳朵突然闯入我的眼帘,就在我的面前!他的耳朵是尖的,上面长满纤细的棕色毛。 “先生,您的早餐。”他说。 我瞪着他的脸,没有答话,他转身往门口走去,一边粗过头好奇地看着我。 我的眼睛盯着他出了门,脑海里不由地翻滚出一串字音,“莫罗——窟窿。好像不太对劲?”“莫罗——?”有了!我想起了十年前的事:“莫罗恐怖事件”——这串词一时间模模糊糊地走进了我的记忆。当时我是在一本浅黄牛皮色的小册子上看到这行用红色印刷的字体,只要读读这本小册子,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再过一会儿,我全想起来了。那本我早已淡忘的小册子令人吃惊地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脑海里。那时我只是个少年,我想那时莫罗大约有五十岁,是一位杰出而博学的生理学家,在科学界里他以其卓越的想像力和在讨论问题中无所忌讳的直率而闻名。 是一个莫罗吗?他发表过文章,列举了一些与输血有关的异常惊人的事实,此外,人们还知道,他在病变肿块方面进行着很有价值的研究,然而他事业却嘎然中断,他必须离开英国。一位新闻记者以实验室助手的身份获得出入他的实验室的资格,其用心却是要揭露实验室真相,制造轰动。而且靠着一次惊人的事故——如果那也算是事故的话——他那份可恶的小册子走红一时。小册子出版的当天,一条可怜的狗,身上的皮给剥光了,而且肢体被截得残缺不全,从莫罗家里逃了出来。 那是个荒诞的岁月,有位著名的编辑正好是那位实验室临时助手的堂兄。名编辑呼吁人民发发慈悲,而慈悲被用于阻挠科研手段已不是第一次。博士被轰出了英国,也许他罪有应得。可我依然认为他的同事们不热心为他辩护,整个科学界人士见死不救,这才是可耻的事情。不过根据那位新闻记者的报道,莫罗医生做的一些实验实在太残忍。也许他可以放弃研究平息风波,但是他显然宁肯继续进行他的研究,就像大部分被所搞的研究的魔力征服了人一样不能自拔。他没有妻室,实实在在来去无牵挂。…… 我确信这肯定就是那个莫罗。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一点。我现在明白了那只美洲狮和其它一些动物是派什么用场的。现在它们和其他行李一起被搬进后院。一种淡淡的奇怪气味,某种熟悉的气味。原来一直潜藏在意识深处,这会儿突然蹦出来跃到脑海的表面。这是手术室里的麻醉剂气味。隔着墙壁我听到美洲狮低声吼叫,一只狗仿佛挨了一棒,嚎了起来。 然而特别是在另外一个懂得一些科学知识的人看来,活体解剖而要采取如此隐秘必有其可怕的原因。我的思路奇怪地跳来跳去。我眼前又浮现出蒙哥马利侍从那带尖的耳朵和炯炯放先的眼睛,我清楚地意识到那怪物是怎么回事。我望着面前的蓝绿色的海洋,微风吹过,大海涌起朵朵浪花。我脑海中接二连三地浮现出几天来发生的奇怪事情。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一座孤岛上有一个上锁的院落,一个臭名远扬的活体动物剖,医生,还有那些歪胳膊瘸腿的畸形人?第八章 美洲狮的哀嚎 蒙哥马利进屋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那个古怪的侍从端进一盘面包、野菜,和一些别的食品,还拿了一瓶威士忌酒,一缸子水,三只玻璃杯和三把餐刀。我瞟一眼那个怪物,发现他正用他那不安分的的眼睛望着我,眼神甚是奇特。蒙哥马利说他要同我共进午餐,但莫罗医生工作太忙脱不开身过来吃饭。 “莫罗!”我叫起来,“我知道这个名字。” “你到底还是知道了!”他说。“我真是蠢,跟称说起他的名字。我本该想到的。不管怎么说,这会让你猜测到我们的——秘密。来点威士忌?” “不,谢谢。——我不喝酒。” “我当时也不喝酒就好了。亡羊补牢,晚矣!正是贪杯这个该死的毛病把我弄到这儿来了。这个该死的毛病和那个大雾夜。莫罗医生提出能帮我逃脱处分,我觉得自己幸运极了。真是奇怪……” “蒙哥马利,”前门关上后,我突然开口,“你这位侍从的耳朵为什么是尖的?” “他妈的!”他嘴里含着一口饭骂道。他瞪了我半天才又重复道:“是尖的?” “耳朵上有小尖儿。”我尽量镇定他说,呼吸有点窒息。“而且边缘上长着黑色绒毛。” 他独自嘬了一口掺水威士忌,样子很是做作。 “我的印象是……他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耳朵。” “他弯腰把你送给我的咖啡放到桌上时我看到的。而且他的眼睛在暗处闪闷发光。” 这时蒙哥马利从被我提问的惊讶中恢复了镇静。 “我总是想,”他带着咬舌头的口音,不无做作他说:“他的耳朵的的确确是有毛病。瞧他遮掩耳朵的那个样子……那耳朵像什么?” 他的装腔作势使我明白他是在故作不知。然而要我对他说我认为他是个骗子,却难以开口。 “尖的,”我说。“有些小,长着毛——明显的毛。不过他整个人是个怪物,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 身后的里院传出一声动物尖厉粗哑的痛苦嚎叫。从低沉响亮的叫声中听得出那是美洲狮。只见蒙哥马利眨了一下眼。 “那又怎样?”他问。 “你从哪儿搞到那家伙的?” “呃……在旧金山……我承认,他是个丑八怪,缺心眼,记不住自己从哪儿来,这我都知道。不过你知道我习惯他了。彼此都习惯了。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他太反常,”我说,“他身上有点儿……别怪我胡思乱想。他一靠近我的时候,我就感觉恶心,毛骨悚然。实际上,好像是碰上了恶魔。” 蒙哥马利停止吃饭,听我说话。 “稀奇,”他说,“我怎么看不出?” 说完,又继续吃饭。 “我不清楚,”他嘴里嚼着饭说。“木帆船上的水手……肯定有同样的感觉……,拼命欺负这个可怜人……”你见过那个船长吧?” 美洲狮突然又嚎起来,这次似乎更加痛苦。蒙哥马利低声骂了一句。我差点儿想就海滩上的那几个怪人质问他。就在这时里面那可怜的的野兽又发出一连串的哀号,短促而尖厉。 “你们海滩上的那几个人,”我问道:“是什么种族的?” “人不错,是吧?”他心不在焉地说。随着那头动物的阵阵尖叫,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不再说话。又传出一声更加凄惨的叫声。他用呆滞的灰眼睛看看我,又喝了一些威士忌。他试图把我引入一场关于酒的讨论之中,自称是酒救了我的命。看来他急于强调是他放了我一命这一事实。我的答话心不在焉。 我们很快吃完饭,尖耳朵怪物收拾干净饭桌,蒙哥马利就又把我一个人撇在房间里。听到美洲狮被解剖的嚎叫声,他一直难以掩饰自己的恼怒。他说不知为什么自己缺少耐性,就把我撇下,很明显是让我施展一下自己的耐性。 我发现那些叫声出奇地惹人心烦。整整一下午,那叫声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凄惨。开头听上去很痛苦,但连接不断的叫声终于搅乱了我的小心平衡。我把正在阅读的贺拉斯著作对照本扔到一边,攥紧拳头,咬着嘴唇,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我只好用手指堵住耳朵。 那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哀号对我心灵的震撼越来越强烈,终于声音变得极度痛苦,我再也无法在那问小屋里呆下去了。我步出门外,走进日暮前令人昏昏欲睡的酷热之中,路过大门的时候,我发现那里又上了锁,就沿墙角拐了出去。 从门外听起来,叫声似乎更响,仿佛吼出了这世界上所有的痛苦。然而即使我知道这痛楚就在隔壁,但这痈楚却来得无声无息的话,我相信——从那时起我一直这么认为——我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忍受下来的。只有当痛苦发出了呼叫,而且这呼叫令我们的每根神经颤抖起来的时候,怜悯之心才会来纠缠我们。然而,尽管阳光灿烂,绿色的大树叶在微微的海风中像扇子一样摇来摇去,这个世界还是一片混乱,模模糊糊地只见黑的红的精灵飘飘荡荡。这情形一直持续到我远离了花墙里面的那所房子,听不见那里的声音为止。第九章 林中怪物 房后的山梁上灌木丛生。我大步流星穿过灌木丛,并不在意往什么地方去。灌木丛后边是一片树干笔直的密林,穿过密林树阴时,我发现自己已爬过了山脊,开始走向山下狭谷间的一条小溪。我停住脚步,听了听。我走过了这么长的距离,而且山高林密,隔绝了院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林子很静。忽然前方的草丛里一阵卟卟嗦嗦,一只兔子从里面钻了出来,仓皇地向坡上逃去。我拿不定主意往哪儿走,便在林子边上坐了下来。 这地方很惬意。溪流被两岸茂密的灌木遮住了,只在一个地方能够看到一片三角形的水流,晶莹透亮。对面远处,透过微微的蓝色薄雾,但见树藤交错;再向上望去,碧空万里。有几个地方星星点点,有白的,有猩红的,那是藤蔓类植物的花朵。我饱览了这里的景色,可不一会儿,脑子里又翻腾起蒙哥马利侍从的怪异之处。不过天太热了,容不得细想,我陷入了似睡非睡的宁静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小溪对面草丛里的蟋簌声吵醒了。一时间,我只看见芦苇废草摇来摆去。突然在小溪岸边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开头我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它把头探向水中开始喝水。我看出来了——那是个人。四肢趴在地上,就像动物一样! 他穿着浅蓝色衣服,皮肤红铜色,黑头发。这里岛民无一例外的特点似乎就是丑得离谱。我听得到他喝水时唇间发出的饮水声。 我探身向前,想看个仔细,手却碰掉一块卵石,石块劈里啪啦滚下山坡。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赶紧爬起来,眼睛看着我,笨拙地用手抹了抹嘴巴。他的腿还不到上身的一半长。我们面面相觑,约莫有一分钟。随后他向左边的草丛中溜开,中间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两次,树叶的沙沙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他不时盯我一眼。他早已跑得没影了,我还坐在那里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此刻我的瞌睡全跑光了。 我被身后的响动吓了一跳。猛一转身,我看见一只白兔子摇着尾巴往坡上跑去。我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半人半兽怪物的魔影搅乱了我下午的宁静。我环顾四周,心情有些紧张,后悔没带枪来。但转念一想,刚才看见的那个人身穿浅蓝色衣服,不像野兽一样一丝不挂,便自我安慰地想,从他穿着衣服这一事实来看,他很可能是个和善的人,他那脸阴沉的凶相不过是个假相。 然而我还是被那个魔影搞得心神不宁。我沿着山坡往左边走去,不住地左顾右盼,观察着树林深处。若是人的话,他怎么会四条腿走路,用口唇汲水呢?一会儿,我又听到动物的嚎叫声,心想可能是美洲狮吧,就转身往那声音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样我便走下山坡,来到小溪边。我跨过小溪,穿过小溪对岸的灌木丛。 地上有一大堆鲜红色的东西,这使我吃了一惊。走近一看,原来是一种奇特的菌。它的枝干和皱巴巴的叶子像地衣,但一碰,就化得粘粘糊糊。我在一堆蕨草的阴影下面,碰上了个不吉利的东西——一只死兔子,上面伏满亮晶晶的苍蝇。死兔子仍有热气,头被揪掉了。我停住脚步,望着四溅的鲜血,心里直犯恶心。至少有一个岛外来客在这里被干掉了。 四周没有其他施暴的迹象。看起来这只兔子是被人猛地捉住,立刻杀死的。我望着这具毛茸茸的小尸体,心中盘算着杀兔子的难处。打从溪边看见那个兽面人,我脑海里就模模糊糊涌出一种恐惧。现在这种恐惧变得清晰了。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帮底细不明的人当中探险,简直是吃了豹子胆。随着我的想像,周围的树丛变了模样。每一个阴影都远不止是个简单的阴影,而是隐藏杀机的埋伏;草丛里每一个声响都蕴藏着危险。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盯着我。 我决定回到海滩上的院子里去。我猛地转过身,闯进草丛——也许有点歇斯底里——急于重新找到一块清静的地方。 在一块开阔地边上,我及时地收住了脚步,避免暴露自己;这片林间开阔地是瀑布形成的沼泽地。杂草已开始向这边蔓延,竞相占领这片空地,空地的对面又是密密麻麻的树干,弯弯曲曲的藤蔓,铺天盖地的伞菌和繁茂芜杂的花草。在我的前面,三个人形怪物坐在横倒在地上的一棵个菌横生的树干上,全然不知道我的到来。 其中的一个显然是女的。另外两个是男的。他们几乎全裸,只在身体中段裹着红布,皮肤呈暗粉红偏黄褐色,我过去从未见过野人有这种肤色。他们的脸又肥又大,没有下巴,前额后倾,头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又短又硬的头发。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兽形怪物。 他们在谈话,至少是其中一个男的在对另外两个人讲话。三人谈得正起劲,没有注意到我走近的声音。他们摇晃着脑袋和肩膀。说话人的声音厚重,富有感情。尽管我能听得一清二楚,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我觉得他似乎在背诵什么复杂的东西。忽然他摊开双手,站起身来,嗓音变得尖利起来。 另外两个也随他站起身来,摊开双手,开始齐声咕哈起来,并且合著咕噜的节奏晃动身体。我注意到他们的腿短得不咸比例,一双脚细长笨拙。那三个人慢慢地围成一圈,抬脚,跺脚,摇摆双臂;他们有节奏的朗诵渐渐有了一种曲调,每过一段就重复吟唱一遍“阿鲁拉”或“巴鲁拉”。他们眼里开始闪出光芒,丑陋的脸上绽开奇怪的愉悦表情,口水从他们没唇的嘴里滴下来。 看着他们怪诞、不可思议的举动,我突然茅塞顿开,头一次明白了自己不愉快的原因,明白了是什么使我产生了两种相互不一致、相互矛盾的印象:既有全然陌生的感觉,又有一种十分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正在举行神秘仪式的那三个家伙体形像人,但却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很像某种熟悉的动物。尽管他们个个有人形,裹着布片,透出某种人性,可是在他们的一行一动之间,在他们的面部表情和整体形象当中,还是让人不可避免地觉出他们是猪,具有猪的本性和确定无疑的兽类特征。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被这个惊人的发现所震慑,接着最可怕的疑问涌入我的脑海。那几个人开始向上蹿跳,先是一个,接着都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像猪一般地哼叫。其中一个滑倒了,一时四腿着地,不过他很快爬起来了,但是他们在瞬问表现出来的真实兽性已足以说明问题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开,尽量不弄出声响,折断树枝或弄响树叶的时候,便僵立不动,担心被它们发觉。我又走回了灌木丛,走了许久,我的胆子才大了起来,恢复了往常的步态。 这时,我惟一的想法就是离开这些丑八怪,却没留意已经来到树林中的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我穿越一块小空地时,吃惊地发现空地对面的树丛里有两条笨拙的腿,正悄悄地走在与我平行的路上,离我约有三十码远。它的头部和上身被藤蔓遮住了。我猛然停住脚步,希望那怪物没发现我。但那双脚也停住了。我很紧张,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撒腿逃跑的冲动。 透过纵横交错的树枝野草仔细看去,我认出那个脑袋和那个身子,就是我看见喝水的那个野人。它在斑驳的树影里转过头来,往我这儿看,眼睛闪出绿宝石似的光。它把头转开去,眼里的那种半透明的光芒就消失了。它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钻进绿色树丛之中,不一会儿,消失在矮树丛后面。尽管我看不见它,但我感觉它又停下了脚步,在观察我。 它究竟是什么——是人,还是野兽?它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没有武器,连根棍于也没有,逃跑就等于发疯。不管怎么说,那个东西——且不论它是什么——还没有胆量来攻击我。我咬紧牙关迎着它走过去,努力掩饰寒彻周身的恐惧。我钻过高高的灌木丛,树丛乱蓬蓬的,开着白花,那怪物在对面二十码的地方,正扭头犹豫不决地望着我。我向前跨进了一两步,直视它的眼睛。 “你是谁?”我问道。 它努力迎接我凝视的目光。 “不!”它突然冲口而出,扭头窜进草丛里,可后来它又转过身来瞪着我,两只眼睛在黄昏的树影里幽幽地闪着光。 我的心提到了喉咙,但觉得摆脱它的惟一希望就是得把它吓倒,于是便稳步朝它走去。它又转身消失在黄昏里。我觉得又看见了它闪闪发光的眼睛。但是我所见的只有这些了。 我头一次意识到,天色晚了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危险。太阳落山已经有一会儿了。热带的黄昏稍纵即逝,东边的天空已经暗淡。动身早的夜蛾在我的头顽上静静地飞来飞去。除非我愿意冒看未卜的危险在这个神秘的林子里过夜,否则我必须马上赶回院子里去。 一想到要返回那个令人心碎的收容所,心底就泛起好的不乐意。当然我更不愿意在天黑以后仍呆在野外,去经历黑暗掩盖下的一切危险。我往吞噬怪物的蓝色树影看了最后一眼,返身朝着溪流往山下走,按照我自己的判断,走向回返的方向。 我快步疾走,对所遇到的事情心中好生不解。很快,我来到一块稀疏树林之间的平地。落日的红光收尽后,五彩的颜色变成单一的暗色。头顶上的蓝天一时变得更加深逮,小星星眨着眼睛从越来越暗的天空中显现出来。树木间的空隙,远处的植被在白昼间显得朦胧幽蓝,现在变得黑压压的,神秘莫测。 我继续往前走。世界的颜色已全部褪尽。树梢耸入暗蓝色的天空,形成墨色剪影,树梢轮廓下面全部融进一片黑暗之中。我走了一会儿,树木变得稀少,杂草茂盛。我走过一块孤零零的白沙空地,又走过一片灌木丛生的地带。 从我右边传来微微的簌簌声,让我心烦意乱。开头我以为是幻觉,因为我一停下脚步,那声音就没有了,只有晚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可是我一迈步,就又响起了脚步的回声。 我离开灌木丛,沿开阔地走,不时地猛然转身,好趁其不备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跟踪我,如果确有什么追踪的话,也好避免它在我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扑到我身上。我什么也没发现,但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多。有另一个东西存在。我加快了步伐,一会儿来到一个小山脊上。我翻过山脊,猛地回转身,死死盯着山顶。衬着幽蓝的夜空,山脊的轮廓漆黑清晰。 这时山脊上鼓起一团黑影,转瞬就不见了。现在我确信无疑了——我的那位褐面对手又在跟踪我了。而且这时我又发现了一件倒霉事:我迷路了。 我乱走一气,心乱如麻,身后是诡秘的跟踪者。不管那家伙是什么,它要么是不敢向我进攻,要么是准备趁我不备时干掉我。我固执地沿开阔地走,不时地转过身去听一听动静。我甚至有点儿觉得,尾巴已经放弃了跟踪;或者那只不过是我变态想像的产物。这时,我听到大海的声音,便加快脚步,差不多跑了起来。我身后马上响起了跌跌撞撞的声音。 我忽然转过身,瞪着身后隐约可辨的树林。一个黑影似乎跳进另一个黑影。我全身绷紧,仔细倾听,却只听得见耳朵里的血液循环声。我想也许是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或者是想像力在戏弄我,便转过身去,坚定地朝发出海涛声音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两分钟,树木渐少,我来到一块伸向黑色海水的光秃秃的低矮海仰。夜,无风无云,星星越来越多,倒影在平缓起伏的海面上闪烁,不远处,海水拍打着崎岖的礁岸,泛出苍白的亮光。西边的天上,黄道光与晚星璀璨的光交相辉映。我东面的海岸延入夜色,西边的海岸则被海仰遮住了。这时我记起来莫罗的海滩在西边。 我身后传来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接着传来瑟瑟的声响。我转过身来,盯着黑幽幽的树林。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我能看见的东西太多了。黑暗中每一团模糊的影子似乎都不怀好意,似乎都在警惕地窥视着我。就这样我在那里站了大约一分钟,然后两眼继续盯着树林,转身向西,开始穿越海仰。而我刚一走动,阴影里的一团黑影便跟踪而来。 我的心脏跳得快起来。不一会儿,便能望见西边宽阔的海湾了。我又停住脚步。那团悄无声息的黑影也在离我十几码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弯弯的海滩远处闪烁着一个小光点,一片灰色的沙滩躺在暗淡的星光下。那光点也许离这儿有二英里远。要到达部块海滩我必须穿过黑影绰绰的树林,走下杂草丛生的山坡。 这会儿,我看那东西看得更清晰了。它绝不是个动物,因为它是直立着的。见此情形,我开口说话,却发现有块粗糙的东西噎住了声音。我又张了张嘴喊道:“谁在那儿?” 没人回答。我往前走了一步。那东西没有后退,只是把身子蜷缩了起来。我的脚踢到了一块石头。 这一下提醒了我。我两眼盯着跟前的黑影,俯身拾起这块石头。但那东西见到我的举动,便像狗一样猛地转过身去,鬼鬼祟祟地溜进远处黑暗里,我想起学校里的男孩子对付大狗的应急办法,就把石头包在手绢里,拧成一个球,缠在手腕上。我听到黑影里的响动去远了,好像是那家伙在后退,刚才支撑着我的紧张感突然离我而去,我顿时大汗淋漓,颤抖不止。敌人被我吓跑了,我手里仍攥着武器。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打定主意,穿过海岬上的林子和灌木丛走到海滩上去。我终于还是跑了起来,当我钻出丛林来到沙滩上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跌跌撞撞地赶来。 我一下子吓昏了头,开始沿沙滩狂奔起来,身后立刻响起轻快的吧吧嗒嗒的脚步声。我惊恐地大叫一声,并加快了脚步。一些比兔子大三四倍的东西从我跑过的海滩上蹦蹦跳跳着跑向灌木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忘不了那次被追赶的恐惧。我在水边飞跑,不时可以听见身后追踪者踏到水中的溅水声,那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应处亮着昏黄的灯光。可那有多么遥远啊!四周的夜漆黑静寂。吧嗒吧嗒,追踪者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很久没有锻炼了,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吸气带着哨音,而且腰也开始刀削般地疼痛。我意识到那东西会在我远未到院子之前赶上来。于是,在绝望之中,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猛地转过身来,朝追赶上来的那东西猛击——使出全身的力气,出手时,那块石头从抛投用的手绢里甩了出去。 那家伙一直四脚着地跑着追我,见我转身,立起身来,我的石块正好打中它左面的太阳穴。它的头“咚”地响了一声,这个兽人撞到我身上,两手把我推了个趔趄,它脸冲下,一头栽到水里,一动不动了。 我没有勇气走近那一团黑影。星光下,潮水泛着涟漪,浸淹了它周围的一大片。我朝透出昏黄灯光的房子走去。这时,我听到了美洲狮可怜的呻唤,但这一次却让我感到放心地舒了口气,而恰是这个声音曾赶我出门,去探索这座神秘岛屿。听到美洲狮的叫声,我不顾已头昏眼花,精疲力竭,不遗余力地朝灯光跑去,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呼唤我。第十章 人的呻唤 我离房子近了,发现那亮光是从我房间敞开的门照射出来的。我听到蒙哥马利的嗓音在喊“普伦狄克”,声音是从橘黄色长方形光侧旁的暗影里传来的。 我没停下脚步,继续奔跑,没多一会儿,我又听到了他的喊声。我微弱地应了一声“嗳!”便踉踉跄跄地跑到他面前。 “你到哪儿去了?”他问道,当我离他有一臂之遥的时候,他扶住了我,门里透出的灯光刚好照在我的脸上。“我们一直很忙,直到大约半小时前才想起你来。” 他把我扶进房间,让我坐在躺椅里。一时间,我的眼睛不适应明亮的灯光,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没料到你会不给我们打招呼就到岛上四处乱转,”他说道。接着他又说,“我为你担心!可是……怎么啦……嗯?” 支撑我的最后一点力量也溜光了,我的脑袋耷拉到了胸前。他给我喝了点白兰地。我觉得他很乐于这样做。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对他说,“把门关上。” “你见到了我们的一些怪东西,是不是?”他问道。 他把门锁上,又回到我身边。他没再问什么,又给我喝了一些加水白兰地,并逼着我吃了点东西。我心力交瘁,瘫坐在那里,听他含含糊糊地说他忘了提醒我,并简单地询问我是什么时候离开屋子的,在外面看见了什么。我也断断续续地做了简单的回答。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歇斯底里。 “没什么可怕的,”他说。“不过我想这一整天也够你受的了。”美洲狮突然痛得大叫一声。他低声骂起来。 “真该死,”他说道。“要是这儿还没有高尔街那么糟糕的话——我是指那里满街的猫。” “蒙哥马利,”我问道,“跟踪我的是什么东西?是兽还是人?” “你今天晚上要是不睡觉,”他说,“那么明天你就会发疯。” 我在他面前站了起来。 “跟踪我的是什么东西?”我问。 他瞪着我的眼睛,嘴巴又扭曲了,刚才还炯炯有神的眼睛暗淡下来。 “从你的叙述看,”他说,“我想那是个妖怪。” 我一时怒火中烧,但一会儿便平静下来了。我重重地重新坐到躺椅上,双手捂住前额。美洲狮又开始哀叫。 “听我说,普伦狄克,”他说,“你漂泊到了我们这座糟糕的岛上,可这不是我的过错。不过情况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你的神经错乱了。我给你些催眠的东西。那叫声……还得持续几个小时。你必须快睡觉,不然我可不为由此产生的后果负责任。”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向前探了探身子,两手捂着脸。他回屋时,端来一小杯黑色液体。他递到我面前,我毫无反抗地喝了下去,他又扶我躺进吊床里。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我平躺在床上,眼睛望了一会儿上方的屋顽。我注意到房椽是船上的木材。我转过脸来,看见桌子上已摆好了早餐。这时我觉得肚子俄了,就准备爬下吊床,而那吊床也真够客气,似乎早知我意,打了一个拧,我便被揪了个五体投地。 我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早餐桌前。我的头很重,起初只是依稀记得头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清晨的微风从没刷油漆的窗户徐徐吹进来,早饭更增添了我作为动物的满足。一会儿,身后的门开了,是从屋里通向院子的那扇门打开了。我转过身去,看到了蒙哥马利的脸。 “还好吧?”他问道,“我忙死了。”说完他关上了门。后来我发现他忘了上锁。 这时,我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脸上的表情,由此,我所经历的一切也一件一件地回忆起来了。就在我重新感到恐惧的时候,院子里又传来哀嚎声。可这一次不是美洲狮的声音。 我把举到唇边的食物放到器皿里,侧耳细听。除了晨风沙沙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我开始以为是我的耳朵欺骗了我。 过了好长时间我才重新吃饭,不过耳朵一直警觉着。我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很低,很弱。我坐在那里,像被冻住似的。迄今为止,我听到了墙后面传来的各种各样令人讨厌的声音,虽然这会儿的声音又弱又低,但却给了我更深刻的震动人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的音质中,可以确定无误地判断出这是什么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在呻吟,夹杂看病苦的抽泣和喘息。这次绝对不是野兽的声音,而是一个人在倍受折磨时发出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我站起来,只用三步便穿过房间,一把抓住通向院子的门把手,猛地把门拽开。 “谱伦狄克,别进来!”蒙哥马利上前拦阻道。一只受惊的猎狗狂吠起来。我看见水池里满是血,有棕色的,也有猩红色的,还闻到碳酸的特别气味。对面敞开的门口里,在幽暗的光线里,有个东西被绑在一个架子上,无比痛苦的样子,只见它遍体鳞伤,肉皮红红的,缠着绷带。莫罗的脸出现了,挡住了我的视线,他的脸惨白可怖。 接下来,他用一双沾满血污的手抓住我的肩膀,猛地把我的身体扭转过来,扔回我的房间。他提我的时候,就像是在提一个小孩子。我扑倒在地上,门“砰”地关上,也把他的愤怒的脸给关起来了。我听到钥匙在门锁里的转动声和蒙哥马里的劝告声。 “把我一生的辛苦都给毁了!”我听见莫罗说。 “他不懂。”蒙哥马利说,别的话听不清楚了。 “我还腾不出时间来。”莫罗说道。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我爬起来,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都是些最可怕的念头。我想,会不会是,会不会是在解剖活人?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划过乌云翻卷的天空。蓦地,我头脑中那片片恐怖的疑云骤然凝缩成一个清晰的意识:我处在危险之中。第十一章 追捕 我不顾一切,只想逃走,这使我想起外面的门还开着。现在可以肯定,而且绝对不会有错,莫罗一直在解剖活人。自从我听到他的名字,心中就一直觉得这些岛民古怪的兽性与他的令人厌恶的研究存在某种联系;我想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我回想起了他曾经从事的输血方面的研究。我亲眼所见的那些怪物正是某种可怕实验的牺牲品。 这些讨厌的恶棍不想让我知道内情,作出一副保密的姿态来迷惑我,然后他们便会对我下手,给我带来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命运,他们会折磨我,折磨够了之后,便是对我的最大污辱——把我这个失去灵魂、野兽模样的人赶出来,让我去与考莫斯神的兽群为伍。我四处寻找,想找件武器。可什么也没找到。这时,我灵机一动,把躺椅翻过来,一脚踩着椅子的一边,把躺椅的扶手拽下来。凑巧一枚钉子随扶手一起被拔了出来,钉子尖突露着,使本来不起眼的木棒增添了几分可怕的色彩。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禁不住猛地把门打开,发现蒙哥马利站在一码远的地方。他是想把外面的门锁上。 我举起带钉子的木棒朝他的脸上劈去,但他往后躲闪开了。我犹豫了一下,转身就逃,拐过房角。 “普伦狄克,伙计!”只听他大惊失色地叫道。“别犯傻,伙计!” 我想,再晚一分钟他就会把我锁在屋里,我就会像医院里做实验用的兔子一样等死。他追出了房角,我听到他在那里喊: “普伦狄克!” 接着他便一边跑一边呼喊着向我追来。 这一次,我是盲目地朝东北方向跑去,与我上次探险的方向成直角。我往海滩边缘狂奔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蒙哥马利的佣人也跟着追来了。我拼命地跑上一个山坡,翻过去,沿东面丛林之间的石头山谷跑去。我一共跑了大约有一英里,只觉得胸膛发紧,耳朵里突突响着心跳的声音。我听不见蒙哥马利和他佣人的动静了,加上已累得半死,便按照我的判断,三步两步折向海滩,在一片甘蔗林里寻了个藏身之处躺下了来。 我在那儿躺了许久,不敢乱动,而且太恐惧了,甚至设法想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阳光下周围的荒野似乎睡着了,悄无声息。近旁能听到的惟一声音就是那些已经发现了我的小昆虫在叫。一会儿,我又听到一种催人昏睡的喘息——沙滩上的潮汐声。过了大约一小时,我听到蒙哥马利在北面的远处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才开始思索下一步怎么办。当时我认为,这座岛上只住着两个解剖活人的家伙和被他们兽化的受害者。毫无疑问,如有必要,他们可以迫使那些受害者来对付我。我知道蒙哥马利和莫罗都有手枪,而我,除了那根不堪一击的带钉子的木棒——像根狼牙棒,我没有武器。 于是,我索性在原地躺着,直到又饥又渴。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绝望的境地。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找东西充帆。我对植物学一无所知,弄不清身边有没有可食的草根野果,也没有在岛上捕猎那几只兔子的器具。我越想心里越没谱。 最后,在绝望之中,我想到了曾经遇到过的那些兽人。我拼命地回忆,想在它们身上找到点希望。在脑海里,我把它们一个个地过了一遍,希冀从记忆里找出可以从它们那里获得帮助的证据。 突然,我听到猎狗的叫声,我意识到了新的危险。没有时间多想,否则就会被他们抓住。我抄起狼牙棒,离开藏身之处,朝有潮汐声的方向跑去。我记得跑过一片荆棘丛,草丛里的刺扎到身上像刀一样锋利。及至我穿过这片草丛,踏上向被方流的海汊岸边,衣服已经被挂破了,身体被划得鲜血直流。 我一刻也没停,直接走进水中,膛着海水往上游走,不久便发现自己来到一条齐膝深的小溪。我终于踉跄着爬上西岸,耳朵里响着心脏激烈的跳动声。我爬进一丛羊齿草里,等待事态进一步发展。我听到狗吠声——只有一条狗——越来越近,狗走到荆棘丛边又叫了起来。此后,我便听不到狗叫了,过了一会儿,我认为我已经逃脱了。 时间一分种一分钟地过去,寂静也在一分钟一分钟地延长,有了一个小时的安全感之后,我的勇气终于开始复苏了。 到这时候,我已经觉不出恐惧或痛苦,我似乎已经超越了恐惧和绝望的极限。我觉得我的生命实际上已不复存在,这使我敢子面对一切。我甚至有点想与莫罗撞个满怀,与他面对面决一雌雄。我镗进水中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主意:如果他们把我逼急了,至少有一条路可以确保我逃离折磨——他们无法阻止我投海自尽。我当时就有点想自尽,不过我还有个古怪的愿望,想看看这次历险会是怎样的结局,这是一种奇特的旁观者的兴趣,这种愿望和兴趣使我没有当即自尽。我伸展了一下被荆棘刺痛的四肢,张望了一下周围的树木;突然,我从绿色的树丛中发现了一张黑脸正盯着我看,这张脸仿佛是从一片绿色中跳进了我的眼帘。 我看出来那是个长得像猿的怪物,曾在海滩上迎接我们的汽船。它悬在一根棕榈树的斜枝上。我攥紧了手里的棍子,站直了身子,眼睛直盯着它。它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起初我只能听出“你,你,你”来。突然,它从树上跳了下来,不一会儿,它又拨开枝叶好奇地打量着我。 对它我不像对其它兽人那样讨厌。“你,”它说道,“在船上。”这么说,它是个人——至少跟蒙哥马利的仆从一样具备人的特征——因为它会说话。 “是的,”我说,“我是坐小船来的。下了大船以后。” “哦!”它说道,它一双明亮的眼睛不安分地上下打量着我,打量着我的手,手里拿的木棒,我的脚,我衣服撕破的地方,还有被荆棘割破蹭伤的部位。它好像对什么事情迷惑不解。它的视线回到了我的手上。它伸出自己的手,慢慢地数起了手指:“一,二,三,四,五——对不对?” 我当时弄不懂它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发现许多兽人的手都是畸形的,有的少三个手指。可是我当时猜想这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便也用数手指头作为应答。它非常满足地咧嘴乐了。随后,它那不安生的眼睛又四处打量了一番。它动作很快,一下子就不见了。它分开的羊齿草嗖地一声合起来了。 我跟在它身后,走出了蔗林,惊讶地发现它正用瘦长的单臂抓着从树冠里蜿蜒搭下来的藤索,兴高采烈地荡来荡去。它背冲着我。 “喂!”我喊道。 它旋转着跳了下来,脸冲着我站在我的面前。 “哦说,”我问道,“到哪里能找点吃的?” “吃!”它说道,“现在吃人的食物了。”它的视线又回到了藤索秋千。“到窝棚去。” “可是窝棚又在哪里呢?” “噢!” “我是刚来的,你知道。” 听我这样说,它猛地转过身去,急匆匆地走了起来。它所有的动作都快捷得出奇。“跟我来,”它说道。我随它走去,冒险冒到底。我猜想,窝棚是它和其它兽人居住的粗糙的小棚子。我也许会发现它们很友好,发现某种可以控制它们心灵的东西。我当时不知道它们已经忘掉了多少我认为它们曾具有的人类特征。 我那猿猴长相的伙伴快步走在我的身旁,两只手下垂着,下颌前探着。我想知道它心中还有哪些记忆。 “你来岛上有多长时间了?”我问道。 “多长时间?”它反问道。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之后,它伸出了三个手指头。这怪物比白痴强不到哪儿去。我想弄清楚它伸出三个手指头是什么意思,结果它好像烦了。我又问了一两个问题,它突然从我身边跑开,跳起来去够树上垂下来的水果。它摘下一把带刺带皮的水果,边走边剥吃着里面的果肉。我满意地注意了这一点,因为这至少说明它们有的吃。我又试着向它提了几个问题,可它叽叽喳喳的快速话语往往答非所问。有几个回答还算适宜,但另外一些简直就是鹦鹉学舌了。 我的精力集中在这些咄咄怪事上,没大注意我们走过的路。过了没多久,我们走到一片烧成黑褐色的树林,接着来到一片有黄白色硬壳的不毛之地,在这片不毛之地上烟雾飘荡,烟味刺鼻,辣眼睛。右面,越过一片岩石山脊,可以看到蓝色的海平面。这条路突兀地蜿蜒而下,伸入一条狭窄的溪谷,溪谷两侧是嶙峋的黑色熔岩石。我们沿路进了溪谷。 太阳很亮,加上硫磺岩的反射,强光刺眼,突然走进谷底小径,感觉黑得出奇。溪谷两壁越来越陡峭,越来越狭窄。绿色和深红色的斑块从我眼前飘过。我的向导突然停住了脚步。“到家了,”它说道。我站在谷底,起初眼前一团漆黑。我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便用左手的指关节用力揉眼睛。我闻到了一股讨厌的气味,那气味如同长期未打扫的猴笼子。在远处,溪谷的另一头也有一个出口,一道缓坡上葱郁的树木。沐浴着阳光,光线从狭窄溪谷的顶瑞两侧照进来,穿透谷底中部的幽暗。第十二章 诵唱律条 这时,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碰了我的手一下,我猛地一惊,模模糊糊地发现,有一只粉红色怪物紧挨在我身边,看上去更像一个被剥了皮的孩子。这怪物的长相跟树獭一模一样,一脸温和但却令人讨厌,像树獭一样,前额低低的,行动迟缓。起初光线变化带来的不适过后,周围的东西显得清楚多了。那小树獭似的怪物站在那里盯着我看。我的向导不见了。 这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侧是熔岩形成的高高的石壁。这条通道像是熔岩纵横流淌时形成的缝隙。紧贴着两壁的石崖,海草、棕榈树叶和芦苇枝叶交错,形成乱蓬蓬的,幽暗深这的巢穴。夹在草木丛中的小径几乎不到三码宽,腐烂的水果和其他垃圾一堆堆地摊在路面上,是这个地方气味恶浊的原因。 那只粉红色的小树獭仍在冲我眨眼睛。这时我的猿人向导从近旁的一个巢穴口走了出来,它示意我进去。就在它冲我示意的时候,一个耸肩耷脑袋的怪物从这怪异街道稍远处的一个巢穴里蜿蜒爬出,站起身来,注视着我。它的背后是绿色强光,只能看到它的剪影,看不清楚它的脸。我犹豫了一下——有点想顺原路一溜了之——可转而一想,冒险冒到底,便手攥钉棒的中部,跟随我的向导钻进了一所气味恶臭的单坡顶小棚子。 里面呈半圆形,形状像半个蜂房,靠岩石墙边堆着各式各样的水果、椰子果和其他食物。地上到处是用熔岩和木头粗制滥造的器皿,其中一个放在一条粗糙的凳子上。棚里没有灯火。在最暗的角落里坐着一团黑影,我爬进来的时候冲我“嗨”了一声。我爬到棚子的另一个角落,蹲了下来,猿人站在门口暗淡的亮光里,递过来一只劈开的椰子。我接了过来,尽管我紧张得有些发抖,而且窝棚里气味难耐,我还是尽可能平静地嚼啃着。那小树獭一样的怪物站在窝棚门口,另一个长有淡褐色脸、一双明亮眼睛的怪物站在它身后往里看。 “嗨,”对面那团神秘的黑影又哼了一声。“他是人!是人!”我的向导急匆匆他说道——“是人,是人,是个活人,像我一样。” “司嘴!”黑影里的声音说道,接着便哼哼起来。我在个人尴尬的寂静中嚼着椰子。我努力向那边的暗处瞅去,却什么也看不清。“这是个人,”那声音又说话了。“他是来跟我们一起住的吗?” 那声音很粗,但音质里带点别的什么,一种哨音,听起来很怪,不过那英国口音却出奇的纯正。 猿人看着我,好像有所期待。我意识到这停顿当中蕴含着质询。 “他是来同你一起生活的。”我回答道。 “这是个人。他必须学习我们的法律。” 我开始从黑暗中看出一团更加黑暗的影子,一个驼背人的模糊外形。这时,我注意到,门口挤满了脑袋,窝棚里更暗了。我把木棒攥得更紧了。暗处的怪物又大声说话了:“背诵律条,”我没注意它刚才说的话。“不得四脚爬;这是律条。”——它吟唱似的重复道。 我困惑不解。“背诵律条。”猿人重复道,站在门外的兽人用不同的声音充满威胁地重复着同样的命令。我意识到我不得不跟着说这白痴般的律条。随后,一种荒诞得不能再荒诞的仪式开始了。 暗处的声音开始一行行地吟唱一种疯癫癫的祷文,我和其它的兽人便重复它的话。它们一边吟唱,一边晃着身子,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膝头,我也如法行事。我当时觉着我似乎已经死去,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幽暗的窝棚,奇形怪状的模糊身影,这里那里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斑,大家动作整齐划一地摇摆着,吟唱着: “不得四脚爬;这是律条。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不得舔水喝;这是律条。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不得吃肉和鱼;这是律条。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不得抓挠树皮;这是律条。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不得追赶其他人;这是律条。难道我们不是人吗?” 就这样,从禁止这类愚蠢举止到禁止一些我当时认为简直是最疯狂,最不可能发生和最令人不齿的行为。 大家被一种充满节奏感的狂热攫住了;我们越说越快,身体越摇越快,重复吟唱着这怪诞的律条。表面上我被这些兽人的热诚感染了,然而内心深处却感到又好笑又厌恶。 我们唱完了一长串禁律,便转而开始吟唱新的律条: “他的屋是疼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