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两人一组轮班,我和多克舅舅在同一组。基本上和他同组是件好事,只不过他不喜欢在雨天掌舵,而自从我们出发以来雨就从没有停过。他想用自动操舵装置,但我宁可亲自动手。我觉得动手掌舵较能掌握我们的方向。 风势稳定,截至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若是雨能歇一歇就好了,但每当我觉得寒冷而痛苦难捱时,总会想起邦皮告诉我的:“吃苦才能成就品格。”他说要是你成天游手好闲,生活奢侈安逸,就会变成懦弱无用的懒骨头;要吃得了苦,学习面对挑战,才会变坚强。典型的老人家口吻,不是吗? 今早我在前舱穿衣服时,听见多克舅舅和斯图舅舅在厨房里谈话。斯图舅舅不像平常那么不可一世,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慌乱,说话结结巴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不通……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一直都表现得很好的啊……” “你一定会找到新工作的。”多克舅舅说。 “要是找不到呢?”斯图舅舅说,“我真不该来的。我应该赶快找工作——” “走这一趟对你有好处,”多克舅舅说,“相信我。” 我愣住了。斯图舅舅被炒鱿鱼了吗?听起来似乎如此。我走出舱房,斯图舅舅转身避开我的脸。 “嘿,苏菲,”多克舅舅招呼我,“布赖恩正在找你——” “又有什么事?又要清洗厕所吗?”我说。我只是想开个玩笑,但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了——斯图舅舅正为丢了工作而难过,一定不愿意听见我拿布赖恩开玩笑。 26 无线电代码 怪事一桩。我爸开始教无线电代码的第一堂课。原本我以为这一定超级无聊,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毫无耐心,但他显然非常喜欢这玩意儿,而这玩意儿也果真很有趣。这就像某种密码。连万事通先生布赖恩和他的万事通老爸也不会,我们都是生平第一次学这玩意儿。我一定要先学会,而且我要学得比他们好。等着瞧,万事通先生! 无线电代码真是酷毙了。每个字母都有个代表单词: A——阿尔发(Alpha) B——暴民(Bravo) C——查理(Charlie) D——达尔它(Delta)② E——回音(Echo) 由此类推,比如想说老爸的时候,为了不让对方误听,你得说:“老爸(Dad):达尔它——阿尔发——达尔它。”很酷吧? 注释:①Alpha:为希腊语的第一个字母,另意为“最初”。 ②Delta:为希腊语的第四个字母,另意为“三角洲”。 27 保险 大海,大海,大海。浪潮一波波涌起又落下,一声声地呼唤着我!它时时刻刻变换着色彩,从蓝转黑又转灰,还有数不清的层层阴影。我爱海,我爱大海! 截至目前为止,“悠游号”一直朝着目标稳定前进一穿越海洋!我们值班时间大多在调整风帆,以保证准确的航向,轮值以外的时间就忙着打扫、煮饭、将东西收拾干净(后者是为博取布赖恩和斯图舅舅的欢心)。 昨晚我们用无线电和另一艘船舶通话。对方独自一人驾船,由于电子设备出状况,他想知道自己在什么方位。他不需要其他协助,但我整夜惦记着他。独自一人在船上是什么滋味?他是快乐还是害怕呢? 我值班结束后,斯图舅舅又和那个水手通话。 “你不睡吗?”我问斯图舅舅。 “哦——我只是想确定这玩意儿坏了没,没事。” 他吓不了我,他也为那个水手担心。 我说:“要是你觉得我多事,你可以不回答,我纯属好奇罢了。你是做哪一行的啊?做什么工作?” 他并未抬头看我。“我——卖保险。” “你是说人寿保险和汽车保险那类的工作吗?” “没错,”他说,“人不用保太多险,保再多险也不够用。” “我不懂人寿保险究竟有什么用?”我说,“你付钱究竟要保什么?保自己活得久一点儿吗?付了钱就能让你活得久吗?要是你没命了,那保险又有什么用处?” 斯图舅舅搓抹着前额,我可能惹得他头痛了。“解释起来有一点儿复杂,”他说,“保险可以帮助活着的人。” “所以你喜欢做那个啰?”我问道。 “做什么?” “卖保险。” “也不算。反正,我被炒鱿鱼了。” “哦,也许这不算坏事,”我说,“现在你可以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了。” “嗯……”他答道。 “什么事?”我说,“你真真正正想做的事是什么?” “你知道吗?苏菲,”斯图舅舅说,“我不知道,我完全没有主意。是不是很可怜?” “是啊!”我说。没错,他说得听起来确实挺可悲的。 波浪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大,使得前舱像过山车般横冲直撞。我在睡梦中恍惚觉得自己尚未出世,妈妈正在跑马拉松。这样的摇摆使我昏昏欲睡,我多么希望轮完班后就钻进狭小的铺位,但这么做一定会惹事上身——布赖恩或斯图舅舅铁定会讥讽我,重申我需要完成的任务。 科迪忙着练习操作无线电,多克舅舅发布了一条令我惊讶的消息,他说我爸爸打算安装一架天线,等他装好,我们就可以通过无线电和他通话。我的心情有点儿复杂,我一方面为可以和他们通话而开心,但另一方面又有点儿失望,因为这有如考试作弊,好像我比别人得到更多的外援。 我一直想着邦皮,我经常在脑中和他对话:“我们来了,邦皮!穿越力大无穷的海洋,来到你那碧草摇曳的英格兰绿色山丘。我们来啦!” 28 查理——奥斯卡——达尔它——洋基 呼!我们一路前进!不必再绕道了!只不过海面笼罩着幽暗的浓雾,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像恐怖电影。浓雾中好像随时会冲出一头庞然怪物,将你吞没。 学了更多无线电码。以下是所有字母所代表的单词: A——阿尔发(Alpha) B——暴民(Bravo) C——查理(Charlie) D——达尔它(Delta) E——回音(Echo) F——狐步舞(Foxtrot) G——手套(Golf) H——旅馆(Hotel) I——印度(India) J——朱丽叶(Juliet) K——公斤(Kilo) L——利马豆(Lima) M——麦克(Mike) N——十一月(November) 0——奥斯卡(Oscar) P——爸爸(Papa) Q——魁北克( Quebec) R——罗密欧(Romeo) S——马鲛(Sierra)② T——探戈(Tango) U——制服(Uniform) V——胜利者(Victor) w——威士忌(Whiskey) ×——×光射线(X-ray) Y——洋基(Yankee) Z——祖鲁(Zulu)③ 因此,将我的名字换成无线电码应该是:科迪(Cody):查理——奥斯卡——达尔它——洋基。很酷吧? 我爸爸阿莫(Mo)是:麦克——奥斯卡。 苏菲(Sophie)则是:马鲛——奥斯卡——爸爸——旅馆——印度——回音。 我们彼此称呼“查理——奥斯卡”、“麦克——奥斯卡”以 及“马鲛——奥斯卡”,借此加强练习。 “你看见查理——奥斯卡了吗?” “他可能和马鲛——奥斯卡在甲板上。” 诸如此类。 布赖恩(Brian)的名字换成电码则是这样的:暴民——罗密欧——印度——阿尔发——十一月。因此我们称他“暴民——罗密欧”。“喔!罗密欧!暴民——罗密欧!”他被逗得哈哈大笑。布赖恩竟然笑了! 从马鲛——奥斯卡——爸爸——旅馆——印度——回音(苏菲)学到一种很酷的绳结,叫双套结。 我刚才用自己的鞋带做练习,把它绑在甲板下的一根杆子上,结果被臭骂了一顿:“你的脚穿着鞋子,还把鞋子绑在杆子上,搞什么鬼东西?”斯图叔叔大吼大叫,“万一你有急事怎么办?” “我会把鞋子踢掉。”我说。 注释:①利马豆(Lima),植物的一种,起源于墨西哥至秘鲁的广大地区。 ②马鲛(Sierra),鱼类的一种。 ③祖鲁(Zulu),南非的部族名。 29 雷达光点 我们到了,广阔蔚蓝的海水,涌起又落下,落下又涌起,航向英格兰。我觉得海洋也有生命,活生生地呼吸着,情绪飘忽不定。噢,无法捉摸的心情!它有时平静温驯,仿佛酣睡一般;有时淘气贪玩,上下攀爬,弄得水波四溅;有时又激奋高昂,让我们晃得东歪西倒。海洋宛如有许多面貌,像我一样。 昨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主帆上两个索环都断了。斯图舅舅和布赖恩气冲冲地想找出罪魁祸首。显然升帆的人(斯图舅舅说是科迪,科迪说是布赖恩)忘了升起后拉索,因此帆的一侧压力过大,才会扯断了索环。 索环、滑轨、后拉索,我已经了解这些词语。但科迪却无法将它们装进脑子里,或是他拒绝使用正确的字眼。他说索环是洞眼,滑轨是金属,后拉索是绳子。昨天他和斯图舅舅大吵一架,因为科迪告诉他洞眼撕裂,脱离了金属。 “你到底在胡扯什么?”斯图舅舅朝科迪大吼,“简直像个大白痴。你不把这些名称说好,就没资格待在这艘船上!” “就算我不会讲那些乱七八糟的名称,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科迪说。 “每样东西都有个名称,”斯图舅舅强调。他伸出手指戳着科迪的肩膀,“万一发生紧急事件你要怎么办?‘救命啊!那个洞眼松开了’?” “不要戳我。”科迪说。 他们的吵嚷声惊醒了在下面铺位睡觉的阿莫舅舅:“你骂我儿子是大白痴?”阿莫舅舅满脸不悦。 斯图舅舅回转过身,面对阿莫舅舅:“我说他讲的话简直像大白痴——” “这不是一样吗?你说他是白痴?你敢说你那个没用的儿子比我儿子聪明?”然后阿莫舅舅开始用他的手指猛戳斯图舅舅。 斯图舅舅一把推开阿莫舅舅:“布赖恩连一根小脚趾都比浑身白痴的科迪来得聪明!”, 我担心他们马上就要大打出手了,所幸多克舅舅适时出面。 “安静点儿,”多克舅舅说,“你们两个大人不要像被宠坏的孩子一样在这艘船上撒野。” “你说我是被宠坏的孩子?”阿莫舅舅大吼。 “是的。”多克舅舅平静地说。 阿莫舅舅倒抽了一大口气,又噗地喷出来,然后转头对科迪说:“你怎么老是惹麻烦?” “我?”科迪说。 “当然是你,”阿莫舅舅说,“还不快去做午饭!” 科迪摇摇头,走下楼梯,阿莫舅舅尾随着他。我听见他们在舱底大吼大叫,没有多久,声音静了下来,再一会儿就见他们端着午餐上来。大家散坐着,谁也不看别人一眼,默默吃着午餐,试图忘却刚才的不愉快。 今天早上终于看见太阳,离开大马南岛后的第一道阳光备受欢迎。噢,太阳,太阳!美丽、光明的太阳!每一个人都跑上甲板接受它的洗礼。耀眼的光芒笼罩着我们,它温暖了我们的脸、我们的骨骼;它晒干了我们的衣服;它在波浪上面闪耀跃动。 明媚的光芒使我们的修复工作进行得顺利多了。我们取下主帆,擦干撕裂的索环扣眼,在帆缘贴上帆布胶带,盖住扣眼。然而帆布胶带的黏性不够,所以我沿着帆缘缝了起来。 布赖恩又开始发表议论:“幸好船上有女孩子可以缝东西。” 哦——哦!缝船帆真是吃力!帆布又硬又厚,得用特别的针,还要戴上手掌顶针才能将整根针推着穿过帆布。 缝好帆布后,我和科迪在帆布上重新打孔,嵌上新的铜扣。科迪在扣眼上穿进细绳,挂上滑轨,这样我们就算大功告成。 科迪以斯图舅舅听得见的音量说:“瞧,马鲛——奥斯卡。我们修好洞眼了,现在可以咻咻地迎风飘扬了。”他朝着斯图舅舅露出笑容,并在斯图舅舅发作前说道:“还有,马鲛一奥斯卡,如果你希望自己说出的净是些花哨的字眼,那你可以称那些洞眼为索环,称那些金属为滑轨。” 在我们升帆前,科迪发现后拉索(“绳子,但要是你喜欢那些拗口的字,可以称它后拉索。”他说。)不断拍打帆桁,所以我把高空作业板和我的安全索具钩住升降索,让科迪帮忙把我拉上半空。往常我总是自个儿想办法攀升,但今天浪太大,我只能顾着别撞上桅杆。 不多久,我已经离甲板几英寸远,船像脱逃的跷跷板任由浪涛抛甩、翻转,我在浪上飞舞,在吊椅上摇荡。在这忽起忽落的海浪上,船也翻滚,浪也翻滚,人也翻滚,让你高挂在空中、风中,随之飞舞了起来! 我用胶带缠紧绳索,动作极为缓慢,尽量拖延在上面的时间。 “怎么了?苏菲,”斯图舅舅叫我,“有问题吗?贴不住吗?” “快好了,马鲛——探戈——回音——威士忌(斯图)。”我说。我本来想加上“大白痴”,但是我由上而下俯瞰,眼里的他显得如此渺小,又矮又皱又有些可怜,所以我吞下了这几个字。 我们捕鱼的成功率是零,真想不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我倒因此松了一口气,我痛恨杀鱼。 不过,鸟儿经常出现在空中。(它们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它们喜爱我们的诱饵。今天一只海鸥想偷吃诱饵,结果反被钓线缠住。科迪演出一幕戏剧性的英雄救美,他将鸟儿拖上甲板,解开缠住翅膀的钓线,温柔地将它放回水面。 “拜——拜,小鸟儿。”科迪目送它漂游而去。 昨夜和今早我们还看见三只海豚,它们忽而跳跃,忽而潜水,玩得不亦乐乎。 “哈罗——罗——罗,达令!”科迪跟他们打招呼。 我喜欢海豚。我觉得它们像是信差——为我而来。 上午的太阳没有维持多久,现在又下起雨,滴答,滴滴答,滴滴滴答。晚上又遭遇浓雾,但风势非常顺畅。 昨夜在浓雾中,我和布赖恩在雷达上搜寻,看见两个光点在我们东北方同时移动。我们猜测是拖船在拖拽货物。在我们东南方三英里远处还有另一个光点——迅速朝我们前进,我爬上甲板鸣放汽笛,科迪也试图用无线电与那艘船舶联系,可是毫无响应。 真是千钧一发。那种感觉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你分明看不见任何东西,但雷达却告诉你有物体朝你而来。你只能干等着被一艘冲破雾霭的大船撞毁。我的心怦怦捶打着,等待那庞大的物体随时现身。 我们打开引擎,准备在那物体距离不到两英里远时改变航向,但那光点突然越过我们。隔了一会儿,又出现五个光点,而无线电依然毫无响应。这情景真教人毛骨悚然,你不禁想象一艘大驳船猛撞上你后浑然不觉地呼啸而去。 斯图舅舅花了很多时间摆弄仪器,他的结论是我们遇上一场大暴雨,雷达显现的可能是雨点!我们觉得自己好蠢,我们不停地朝暴雨鸣笛,还想通过无线电与它们联系。 今天船上大伙儿的士气还不错,但睡眠不足。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太疲惫——除了睡眠时间断断续续外,加上身体的疲劳,即使最简单的动作也得费尽周折。就连短短几个步伐都是大工程,像攀岩一样,每次挪动脚步都得小心算计。 我像个九十岁的老太婆,又像跛了脚一般。浪潮一波紧接着一波,每次浪一袭来,你得使尽力气想办法站稳身躯,还要有随时猛地撞上墙的心理准备。而且,船身摇晃得这么厉害,你根本无法自由站立,稍一松手马上摔得满地打滚。 煮饭更难,虽然炉子已用平衡环架好,但随着船的摇摆,平衡环为维持平衡也跟着扭腰摆臀,食物四处乱飞、泼洒,不一会儿又有东西摔下架子,厨房经常一团混乱。 还有,吃东西时双手必须随时护住盘子。你也不能边吃边喝,因为你必须先放下这样东西,才能拿起另一样,光靠两只手根本不够用。 睡觉是另一项挑战。你只能零零星星睡几个小时,而噪音始终不断(四周的东西叮叮当当,有人撞上东西,还有风帆的拍打声,别人的讲话声),每次睡不同的铺位(看哪张床空着),又得担心会不会摔下床;外加心里一边害怕东西从架上飞出来打中你的头,一边又担心甲板上漏水,正好滴湿你的睡袋。 尽管如此,我依然喜欢船上的生活。我喜欢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在风的陪伴下横越海洋。 昨晚,在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我又做了那个浪潮的梦。潮水高高涌起,越升越高,越爬越陡,像一堵墙似的黑魆魆的潮水在浪顶翻卷起来,有些水滴飞溅到我身上,浪潮向下倾泻,向我逼近,我醒来时张大了嘴,几乎惊叫出声。 我痛恨那个梦。 30 绳结 今天跟马鲛——奥斯卡(苏菲)学到一种绳尾结。简单极了!在绳端绑上这些小结,东西就不会从绳孔滑走,掉进水里。 我问苏菲是从哪里学会这些绳结的,她脸上浮现出那种每回人家问她问题时经常出现的表情。她凝视着海水,仿佛答案会从水平面下方升起。“不知道。”她说。她低头看着手指间的绳索,“可能很久以前有人教过我。” 已经背好无线电代码,赢了万事通先生。呵——呵——呵。 阳光和海豚都来拜访我们,真是个好日子。你敌不过阳光和海豚的魅力。连我爸都来甲板上看海豚。他说:“让人很想变成鱼,不是吗?” 长久长久以来,我们头一回有相同的看法。你看那些海豚,全都悠然自得,没人会骂它们做错事。它们喜爱水,喜爱在空中飞跃。 我爸到甲板上时,看见我画的双套结和绳尾结:“嘿,”他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画画的?” 我不明白他的话含意究竟是侮辱——我从没注意到你这些年来一直在画画;还是赞美——嘿!你画得真棒! 我不懂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侮辱还是赞美? 31 罗莎莉 来到海上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没人被谋杀或被丢出船外。 这几天没什么风,雾和云阻挡了我们亲近太阳、月亮和星星的机会。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思念它们。我原本以为来到海洋中,我会伫立在这甲板上,凝望着天空最深处,悠然神往,但事实上每天睁开眼,几乎只看见灰蒙蒙的迷雾。 少了阳光,什么东西都不容易干,我们的衣服老是湿答答的。每个人都在背包里藏了一些干T恤,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只有耐不住湿气时才挖一件出来。啊,干衣服,多美妙的气味! 这些日子以来,不断有动物访客,最令我惊讶的是,我竟会如此地渴望看见它们——我的朋友!昨天一只浑身湿透的小小燕八哥停在驾驶舱,看起来楚楚可怜。我把科迪从舱里叫上来。“嘿,来呀,小鸟儿,”他说着轻拍它有蹼的脚,抚摩它的嘴,“你的嘴怎么受伤了?你打哪儿来的?你怎么会搞得这么湿呢?” 科迪合起手帮它取暖,用衬衫帮它擦干羽毛。“可爱的小不点儿。”科迪说。因此我们给它取名叫小不点儿。 等我在下次值班醒来时,小不点儿已经走下甲板,进入到海图桌边的小橱柜。阿莫舅舅正坐在那里画它,他教我如何画出羽毛参差不齐的线条。小不点儿在小橱柜待了好几个小时,仿佛挺乐于当模特儿。 另一只酷似小不点儿的鸟在船后跟了一整夜。我们猜测它可能是小不点儿的同伴,但那只鸟怎么也不肯落下,而小不点儿似乎也毫不在意。 科迪想将小不点儿放进衬衫,帮它取暖,那个举动似乎吓坏了它。它开始急拍翅膀,惊慌地飞上救生索,然后以不优雅的姿态再度飞起,在船上缓缓回旋,随后便越过层层叠叠的浪潮。 “拜拜,小不点儿。”科迪呼喊着。 我合不得它走。想到它在辽阔的海上无依无靠,不禁难过起来。 “你好蠢,”布赖恩说着模仿科迪,“噢,小不点儿!噢,小不点儿!”布赖恩在空中挥动手臂,仿佛向天堂传送讯息,“我们是迷失心灵的海上难民。” 科迪上上下下瞧着布赖恩。“事实不正是如此吗?”他说。 昨天我们还看见鲸鱼。小领航鲸看起来极像海豚,只不过领航鲸是圆头,而海豚有着长鼻子。 “鲸鱼,啊哈!”科迪大喊。 我们趴在甲板上欣赏鲸鱼。鲸鱼离船不远,但只游在船尾,不像海豚和我们那么亲近。隔了一会儿,我们已分辨出其中三头鲸鱼——并肩游着的是母亲和孩子,另一头身躯庞大的鲸鱼正游向右舷。 我被这三头鲸鱼给催眠了。我相信那头游开的大鲸是父亲,它兜着圈子四处巡逻,护卫它的妻小。那头小鲸鱼几乎一直游在母亲身边,撒娇似的频频向它擦撞,但是有时小鲸鱼又会擅自改变方向,非常笨拙,露出一副憨憨的样子,然后又游回母亲身边擦撞着它。我的心被它们的一举一动所牵引,我希望它们永不离散。不管哪一头鲸不在我的视线内,都会让我焦虑不已。 多克舅舅也加入我们。“啊,美得无与伦比!”他说。多克舅舅在看鲸鱼时说了一个他所认识的女人的故事。她名叫罗莎莉,非常热爱鲸鱼。她看遍了所有与鲸鱼有关的报道和电影,墙上挂满鲸鱼图片,收集了各式各样的鲸鱼标本和小雕像。 “但她从未见过活生生的真鲸鱼,”多克舅舅说,“从不曾亲眼见过。有一天我租了一艘船载她出海,我们整天寻找鲸鱼,她也整天祈祷鲸鱼能出现。真是美丽的一天。” “你们看见鲸鱼了吗?”我问道。 “那天没有。” “你们后来又出海了吗?” “是的。那时我已经身无分文,所以我把一副最好的鱼竿卖给船东,我们又出了一次海。我们整天寻找鲸鱼——” “她也整天祈祷鲸鱼出现——” “没错,”多克舅舅说,“然后——来了——正当我们回过头望向海岸——来了——噢,真是壮观!一头珍珠般的灰鲸缓缓从水面升起,而罗莎莉——噢,罗莎莉!她的嘴张成一个大圆形,眼睛又大又亮,我们看着那美丽的鲸鱼轻轻巧巧地滑过水面,然后转眼间就消失在海中了。” 多克舅舅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 “罗莎莉呢?”我说,“她后来怎么样了?” 多克舅舅站起身轻拂裤管,似乎想抹去往日的记忆:“哦,她嫁给别人了。” 科迪随着站起身来,张开手臂朝着大海喊道:“罗莎莉!噢,罗莎莉!” 多克舅舅展开笑容也跟着喊:“罗莎莉!噢,罗莎莉!” 然后多克舅舅摇着头慢慢走远,消失在甲板下。 布赖恩饶富兴趣地看我全神贯注地欣赏鲸鱼。“鲸鱼之女,苏菲。”他说。 “你不觉得它们很有意思吗?”我问他,“你不觉得它们很神奇吗?” “不。”他说。 “你不觉得它们比书和海图有趣吗?”我问他。 “不。”他重复着这句话,但是他走上前来,站在我身边,当小鲸向母亲擦撞时,我看见他露出一丝笑容,可是,不一会儿,他似乎很难为情地又走回海图那儿去了。 今天来了更多海豚,它们在船头的浪潮间玩耍。其中一只高高跳跃出水面,就在船头正前方,似乎在说:“看我的!哗——” 我被一对母子深深吸引,它们肩并着肩,形影不离。 “那只小海豚好像它母亲的翻版,”布赖恩说,“虽然小一点儿,可是完全继承了母亲的优雅和速度——” “布赖恩,”我说,“你开始对这些动物感兴趣了?” “瞧,”他说,“它好像在教它孩子玩耍。”过一会他又说:“你想它们为何会如此信任我们?” 我也有同感,它们本能地信任我们,而且老实说,我有种想哭的冲动。眼前的情景应该会引我发笑的,它们似乎在邀请我们加入,跟它们一起玩耍。它们在水里自得其乐:嬉戏、徘徊、滑行、跳跃、翻滚。我不懂自己为何想哭。它们在那一边的海中,而我在这一边的船上。无忧无虑的它们,想和我们做朋友,但我只能高踞在甲板上,身重如铅。 阿莫舅舅拿出素描板,迅速灵巧地画下海豚在空中飞腾的姿态。他说:“这让人想起小时候,天真无邪、活力充沛。它们让人想起其实你也可以像它们一样,无牵无挂,不必像现在这样活着。”他突然抬头瞥了我和科迪及布赖恩一眼,似乎没料到我们就在他身边,然后又低头在画上添了几笔。我听见他喃喃地说:“嗯,感触良多。” 32 邦皮和游泳场 雾,雾,雾,雾。 我连在睡梦中都说着无线电码:旅馆——回音——利马豆——爸爸! (救命啊!) 我们看见鲸鱼和海豚,还有一只黑色的小鸟儿。我希望变成鱼或鸟儿,在水中自在地游来游去,在天空自由逍遥。 苏菲跟那只鸟儿寸步不离,为它担心烦恼。我警告她最好小心点儿,否则会越来越像斯图叔叔。 “我才不会!”她说。 每次海豚或是鲸鱼来船边玩耍,苏菲就上甲板去看它们。她的视线不曾离开片刻,然后她开始发问:它们从哪里来?它们要去哪里?它们为何在这里?它们是一家人吗?它们都是亲属吗? 布赖恩又对孤儿大发议论。他先说“小不点儿”是孤儿,然后观赏海豚时,看见小海豚模仿母海豚后又说:“我很好奇海豚的孤儿该怎么办?它们该向谁学呢?” 苏菲说:“它们很聪明,我想它们会自己学习。它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接着布赖恩又说:“你也是吗?你也自己学习吗?” 苏菲却说:“瞧!看那里!它跳起来了。”随后她就下甲板去了。几分钟后,我跟着到船舱里,她正在抛耍脆饼。她耍饼的技术越来越厉害了。 “教我一次耍四个,”她说,“教我怎么出其不意地将人打落到船外。” 我想她指的是万事通先生,暴民——罗密欧,布赖恩。稍后,她说了另一个邦皮的故事。内容如下: 邦皮居住的乡下房子附近有个游泳场。在溪边的弯道里,水非常深。大石头和树枝从岸上伸展到水面上,你可以爬上这些石头和树枝,哗的一声跳进水里。这儿很危险,因为水底还有石头和树枝,岸上的人无法看清楚你会在何处落水。由于危机四伏,父母严禁邦皮到那里游泳。 但有个很热很热的夏日,邦皮真的非常想游泳。他好想跳进冰凉的水里漂流,泡到皮肤发皱为止。所以,他走到那个游泳场,爬上一块石头,俯视脚下冰凉的河水。噢,天这么热,水那么凉,因此邦皮一跃而下。 他划开冰凉沁骨的河水,那滋味如此畅快,他一路向下沉、向下沉,突然咚的一声,他撞上某样东西——是石头吗?是树吗?咚!他又撞上另一样东西。他一阵头昏,在那冰凉透顶的河水里,砰!他的头又重重撞上某样东西。 他在那儿打转、在那冰凉刺骨的水里不停地翻转、扭曲,分不清东南西北,直到最后他才急急地冲出水面,爬上陆地,躺在泥泞的河岸上,等到头不痛了才回家。 “他一定又挨打了吧?”布赖恩说,“我打赌他爸爸一定又狠狠揍了他一顿。” “没错,”苏菲说,“然后……” “等一下,”布赖恩说,“让我来。苹果派,对吧?他妈妈又给他苹果派。” “不对。”苏菲说。 “什么?”布赖恩说,“不是苹果派?可是为了庆贺他平安回家,她不是该给他苹果派吗?不是苹果派吗?” “没有苹果派,”苏菲说,“这次是蓝莓派,她没有苹果了。” 她说完故事,布赖恩说:“邦皮究竟怎么搞的,为什么他老是要到水里去?” “什么?”苏菲说,“什么意思?” “他在水里老是出麻烦,为什么还一再要到水里去呢?我觉得他应该离水远一点儿。” 苏菲紧抿双唇,突然不知所措地转头望着我。 我说:“也许邦皮之所以一再到水里——” 苏菲盯着我,她的眼睛亮晃晃的,湿润了起来。 “也许,”我说,“是因为他怕水。他之所以一直要到水里去,是因为他要证明一些事——” “证明什么?”布赖恩说。 “我不知道,”我说,“不过,你仔细想一想——要是你能征服你最害怕的东西,也许你会觉得——我不知道——你会有自由之类的感觉。你说呢?” 布赖恩说:“哦,真蠢。你要是害怕,总得有个理由,而且你应该尽量远离那些东西。我觉得。” 苏菲不发一语。像往常一样,她走向船舷,凝望着海水。 33 人生 今早醒来时不知何故,我忽然觉得:我痛恨大海,而海也痛恨我。真是怪异。事实上,我一点儿都不讨厌海。 我进厨房找东西吃时,斯图舅舅正在里面。我不常见到他。通常我醒着时,他正在睡觉;等他醒了,我还在睡梦中。直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和他在厨房里独处令我相当尴尬。我老是找不到话题跟他聊。灵机一动,我决定向他打听罗莎莉的消息。 “你见过罗莎莉吗?”我问道,“多克舅舅说的那个罗莎莉?” “当然。”他说。 “多克舅舅很喜欢她,对吗?” “那只是他自己暗恋。”斯图舅舅拨弄着手上的一沓表格,删除了一些内容,再添上几笔新数据。 “那么罗莎莉嫁给别人,多克舅舅一定很难受啰?他一定很伤心吧?” “有一点儿。”斯图舅舅说。 “那怎么办?”我问,“他就这么忘了她吗?” 斯图舅舅抬起头来。“忘了罗莎莉?你在说笑吗?你想我们怎么会在那些地方靠岸——布洛克岛、马莎葡萄园、大马南岛?” “什么?为什么?多克舅舅不是去拜访朋友吗?我们不是要整修‘悠游号’吗?” “没错,”他说,“当然。”他将那些纸重新安插,又整了整。“听好,”他说,“别告诉多克我跟你说这些事。他对罗莎莉的事有点儿敏感。” “放心,我不会乱讲。”我说。 “布洛克岛——是你多克舅舅和罗莎莉初识的地方。” “真的?”我恍然大悟。 “还有马莎葡萄园?记得乔伊吗?嗯,乔伊是罗莎莉的兄弟。” “她兄弟?真的?” “多克从乔伊那里得知,罗莎莉的丈夫死后——” “她丈夫去世了?她没再嫁吗?”我说。 “没错,”斯图舅舅说,“多克得知罗莎莉前往大马南岛拜访法兰克,去看鲸鱼——” “你是说法兰克——大马南岛的法兰克?那个法兰克?” “就是他。” “可是罗莎莉呢?罗莎莉在哪里?” “离开了。” “哦,那她到哪里去了?” “你猜。”斯图舅舅说。 但是我没机会猜;因为多克舅舅正好走下船舱,而斯图舅舅又低头在他的纸堆中,显然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过后我向斯图舅舅追问,但他说:“我讲得太多了,到此为止。” 我说:“你一定知道很多有关罗莎莉的事。我相信一定不是别人告诉你的。” “呵——呵——呵,”他说,“我知道的事可多着呢。” 因此,我对罗莎莉的下落仍然好奇不已,也许,我们并不是当真要去找邦皮。也许,多克舅舅要带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寻找罗莎莉。也许她在格陵兰,我们应该会经过这地方。或者,也许她已经回到美国去了,多克舅舅说不定会决定立刻返航。 昨夜我和多克舅舅值班时,他的举止令我极为担心。当时我负责掌舵,他站在前甲板盯着前方的海水。突然间,他回过头来望着我,凝视了我好一阵子,然后他说:“那到底是什么?苏菲。” “什么意思?什么是什么?” 他深深叹了口气:“人生。” “你问我吗?”我说。 他将下唇皱缩在上唇之下。我觉得他几乎要哭了,这真令我震惊。多克舅舅一向沉稳、冷静。你根本想不到他会烦恼人生是什么,更想不到他会在深夜的帆船中掉泪。 但他缓缓踱向后甲板,心不在焉地整理起绳索来,而那有关人生的议论也就此打住。我盯着船外的海水又抬头看上方的天空,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最初我心里极为平静,仿佛天地之间唯有这里是最完美的所在,然后那一份平静忽然被强大、无法阻挡的孤寂感淹没。 我想起人寿保险,如果你买一份保险就能换来幸福快乐的人生,而且就因为你买了这份保险,你所认识的某些人也会同样幸福快乐,他们可以做他们真正想做的事,可以找到他们真心相爱的人,这该多好哇! 34 小小孩儿的噩梦 我睡得不好,我爸唠叨个不停,斯图叔叔和布赖恩又老是吵架,我还挨了多克叔叔一顿骂,因为我忘了绑好甲板上的一条绳子,外加又是雨又是雾的,而四面只有海,许多事不停在我脑子里轰隆作响。 我好不容易睡熟了,却被苏菲吵醒。她惊叫着说她做了噩梦,但她不想提梦中的内容。我想起她曾告诉我一个小小孩儿的故事。 那个小小孩儿三岁左右,他来到海上。也许小小孩儿的母亲也在,但苏菲记不得了。小小孩儿躺在毯子里(苏菲说,蓝色的毯子)睡得极熟。 然后出现了水,水倾倒在小小孩儿身上;看起来像一大堵墙似的黑墨。小小孩儿的母亲抓住小小孩儿的手,但水想带走孩子,水使劲儿地拖、使劲儿地拉,但小小孩儿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无法呼吸。 嗨!小小孩儿的母亲一把抱起小小孩儿。 “后来你猜怎么着?”苏菲说,“那个小小孩儿总是经常梦见那一大堵墙似的水。” “你是说那个小小孩儿现在仍然怕水?”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菲说,“那个小小孩儿爱水,也爱海洋——” “但是小小孩儿为何一直做那个梦呢?” “我不知道,”苏菲说,“也许是因为那一场意外,原本温暖、愉快、安全地酣睡着,突然间波浪袭来,想带走小小孩儿——” “哇,”我说,“听起来好像是波浪纠缠着小小孩儿,那个小小孩儿害怕波浪会再回来——” “也许是,”苏菲说,“也许不是。” 苏菲一整天都行为怪异。她盯着海水,一会儿冲进甲板下,一会儿又冲上来,好像在甲板下会窒息,就这样忽上忽下,忽下忽上。也许她在担心那个小小孩儿。 45 蓝色博普 我们来到海上已经一个半星期,“悠游号”也已走过一千三百英里。跨海行程所剩不到一半,啊,邦皮,我们已经航程过半了!我们已通过两个时区,因此我们的时钟比当初出发的地点提前了两小时。前头还有三个时区。每次调整时钟时,科迪总会说:“拜——拜,时间!”那些时光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们目前大约在纽芬兰的东方五百英里、格陵兰南方九百英里。我一直等待多克舅舅宣布:“嘿,我们在格陵兰靠岸!”或是:“我们到纽芬兰上岸!”然后大伙儿上岸歇脚,他则去寻找罗莎莉。但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任何指示。 前几天一直非常寒冷,但是一接近墨西哥湾流就温暖多了。斯图舅舅说由于拉布拉多洋流(来自大西洋北方最寒冷的洋流)和墨西哥湾流(来自南方最温暖的洋流)相遇,形成“非常有趣的气候形态”。 “什么意思?”我问他。 “噢,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狂风暴雨——” 我分不清斯图舅舅是要测试我的胆量——想知道我会不会害怕或被吓哭,还是希望我对未来可能的遭遇心理有所准备。 我才不想让人看见我害怕呢,无论如何,我绝对不哭。 昨天雷雨来临前,斯图舅舅冲进来慌忙大喊:“关掉电源!” “为什么?”科迪和我问道。 “你想当避雷针吗?” 远方积聚了厚重的黑云,阵阵强风击打着“悠游号”。 斯图舅舅飞快地发出一串命令:“雷达!” 科迪啪地切掉雷达:“休息啰。” “航速仪!” “关门啰!” “远航啰!” “喀嚓啰!” 斯图舅舅对科迪大吼:“你究竟在说什么鬼话?到底关好了没?” “关门啰!”科迪说。 我没听完这场纷争就走开了,因为我正在值班。现在我们正和雷雨赛跑,这感觉好可怕。听,那风声!我们穿上航海衣,因此不必担心大雨如注。我觉得我们应该播放气势磅礴、充满激情的古典音乐当背景乐。你会觉得似乎身上每寸肌肤都活了起来,为继续活着而拼命。船为了帮你保命而效忠奋斗,你也为保全这艘船而战斗,船上的每个人命脉相系,而嗖的一声,你就被风吹远了。 我们几乎每晚与社会文明接触,科迪一夜之间成了业余无线电火腿族之王,让大家另眼相看。你得记住数不清的行话而且要反应灵敏,才能够了解他们究竟在谈什么。我们的船舶呼号是N1IQB海上电台,翻成火腿族的行话,你得这么说:十一月——一号——印度——魁北克——暴徒——海上电台。听科迪在无线电对讲机上讲话好像在听人说外国话,真的很酷。 “这里是NlIQB海上电台……我们这里是十一月——一号——印度——魁北克——暴徒——海上电台……结束。” 阿莫舅舅今天教我们这些新代号更像密码: QSL-是否收到? 88-亲亲抱抱。 因此科迪在无电线上是这么讲的:“罗杰,这是N1IQB海上电台呼叫WB2YPZ海上电台,威士忌——暴徒——二号——洋基——爸爸——祖鲁,结束。” 接着就听见另一端的火腿族说:“罗杰,N1IQB,请通讯,结束。” 我们还无法与认识的人通上信息,因此我们必须通过火腿族寻找康涅狄格州的同好,帮忙留言或打电话与家人联系。科迪说,陆上的火腿族大多装有配电盘;他们将电话加挂到无线电上,打对方付费电话,如此一来便可以通过电话跟任何人联络。 无线电上的说话声沙哑模糊,但声音清晰时又令人觉得神奇无比,只可惜这种时候不多。我们试图与我爸爸联络,不过毫无回音。 每回看科迪使用无电线,我总是兴致勃勃地等在一旁,期望听见熟悉的声音。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依然无人响应或完全听不清楚。我总是又气又急,宁可我们不曾试图跟别人联系。再说,跟外界联络还是让我有作弊的感觉。 我照实告诉多克舅舅,他说:“什么?你想跟别人完全切断关系吗?你要与世隔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这趟旅程。” 多克舅舅说:“苏菲,依赖别人不见得不好,明白吗?” 我想了一整天,我不懂自己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我希望自己完成所有的事,不需要任何人帮助。我一向觉得这样最好,但根据多克舅舅的说法,这样反而显得自私。我真的不懂。 今天吃午饭时,难得全船人同时醒着,多克舅舅说:“嘿,记得我们捡到橡皮艇的事吗?那时候我们还很小——” 阿莫舅舅说:“啊!那艘蓝色的橡皮艇?” 斯图舅舅也附和着说:“嘿,我记得!它被冲上岸,我们说是我们的船一” “我们还帮它命名——还记得是什么名字吗?” 阿莫和斯图舅舅想了好一阵子。然后斯图舅舅的脸上扬起好高一道弧线,他微笑着——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展露出笑容——说:“我知道!蓝色博普①,蓝色博普!对吧?” 阿莫舅舅放声大笑:“对!蓝色博普!” “我记得,”斯图舅舅说,“我们开心得不得了,一起将它推进海里,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们太兴奋了,根本没注意到——” “海水把我们越推越远——” 斯图舅舅笑得太厉害,呛住了:“而且——接着我们才发现——” “我们根本没船桨!” 他们哄笑成一团。起初我也笑了,因为大家都笑了——他们那副傻样真的很滑稽。但紧接着我想起,既然没有船桨为什么他们还如此开心?这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脑海里浮现出他们三人在海上漂啊漂,漂啊漂,彷徨且无助…… “后来呢?”科迪问道,“你们怎么回来的?” “唔,”阿莫舅舅说,“我不记得了。’ “反正我们回来了。”斯图舅舅说。 当然他们是平安回来了,他们正在我们面前说着故事,可是直到斯图舅舅说他们回来了,我才真正松了口气。 “还有邦皮——噢,天哪!”多克舅舅说。 “怎么了?”科迪追问,“他揍你们了吗?” “邦皮?”斯图舅舅说,“邦皮这辈子从不曾对我们动手。” “没错。”多克舅舅表示赞同。 “那么邦皮对你们怎么了?”科迪问。 斯图舅舅说:“他把我们带到库房,说:‘看见那些木头吗?这些木头就叫船桨。下回出海时要记得带这些船桨。’” 斯图舅舅说话的口吻确实很引人发笑,他们围坐在甲板上笑了好一阵子,因此我不得不到船舱里去。没带船桨的他们乘着小艇在海里漂流,那无助的神情在我脑海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昨天我又到桅杆上,这回真的高升到杆顶!由于旗索断裂,卡在桅杆顶端的滑轮里,因此我在安全索具上系了一条新绳索,让科迪拉我上升。船吃水很浅,在水里翻滚,狂风肆虐,我只能紧紧攀住桅杆。这像是我和风之间的对抗,我仿佛听见风说,你做得到吗?苏菲,你输定了!而我似乎也对它说,我绝对办得到!走着瞧!最困难的处境,有时反而让人获得无与伦比的喜悦。 我们也发现帆桁和桅杆交接处出现裂痕,这下麻烦大了。多克舅舅说我们得绑紧固定好,同时祈祷裂缝不要加大。 另一个头痛的问题是制水机也坏了。没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布赖恩决定今晚好好洗个热水澡,所以我们得开始忙了,要想办法把制水机修好。说到洗澡,每个人都一身臭汗味!船上所有东西都臭气熏天。 斯图舅舅正在喊我帮忙修理东西,所以我想我该说:“结束。这里是苏菲:马鲛——奥斯卡——爸爸——饭店——印度——回音。” QSL? 88。 注释:①“蓝色博普”(The Blue Bopper)中的“博普”(Bopper)意为“早期爵士乐迷”、“早期爵士乐音乐家”。此处采用音译。 第五部 风和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