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科姆肯就此罢手?”“最后,他离开了。起先他企图说服我,他说我应该在他实验室帮忙,因为是他赋予了我永生的机会。”“其实,变成吸血鬼并不能确保长生不死。事实与你查到的网络信息恰恰相反,只有一小部分变异的人能活过一百岁。许多吸血鬼自以为是,残害他人,恶有恶报,最终丢了自己的性命。他们死的时候和凡人同样痛苦。”“吸血鬼肯定有失有得吧?”父亲握起双手抵着下巴,向我投来关爱的眼神,如此亲切的目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是的,艾蕾,”他话音柔和。“我曾经说过,有失必有得。”听到敲门声,父亲去开门。有人——也许是鲁特——递给他一个银盘子,上面放了两杯皮卡多。他关上门,把盘子端到我面前。“你喝左边这杯,”他说。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八章(3)喝这杯里的东西,这又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经历,我心想。父亲放下盘子,举起另一个杯子说:“Gaudeamus igitur/iuvenes dum sumus.”“让我们尽情狂欢吧/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把他的祝酒词翻译了一遍。“我要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还有我的墓碑。”这是我们第一次很有默契地开玩笑。我们碰杯欢饮。这玩意真难喝,我的表情肯定很奇怪,父亲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再尝一口,”他说。“还是不尝的好,”我说。“这是什么东西?”他举起杯子晃了一下,让红色液体在杯中回旋。“开胃酒。拉丁文为aperire。”“开胃,”我说。“是的,在用餐前打开味蕾。最早的开胃酒是用香草、辛香料、植物的根和果实制成的。”“颜色怎么会那么红?”父亲放下杯子。“这是皮卡多家族发明的秘方。”我一边品皮卡多,一边听父亲继续他的故事。那些经历了“变异”的人——借用我父亲的说法——会立刻意识到他们的新特质;但对于吸血鬼和正常人孕育的孩子,他们的状态是不确定的。“我读到过一些惨不忍睹的报道,父母将混种的孩子晾在太阳下——为了验证孩子是不是吸血鬼,他们将孩子拴在木桩上,置于太阳下暴晒,看孩子会不会灼伤,”他说。“但感光过敏并不是判断吸血鬼的绝对标准。许多正常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对阳光过敏。”我似乎不太喜欢混种这个词。“我用了传统沿袭下来的说法,”父亲说。“如今,我们多用异类代替。”我呷了一小口皮卡多,没尝味道就硬生生吞了下去。“没有血液测试吗?”我问。“验血也不能得出确切结论。”他在胸前抱起手臂,我意识到自己在注视他脖子里的肌肉。父亲告诉我,吸血鬼无处不在,每个国家、每个行业都有吸血鬼的身影。许多吸血鬼被拉去做科学研究,特别是有关血液的研究领域,这个不足为奇。其他则当起了教师、律师、农夫和政治家。他说,有报道称美国两位现任国会议员是吸血鬼;据网络谣传,其中一位正在考虑“走出庇所”——这是婉转的说法,意思就是向公众公开自己的吸血鬼身份。“我认为目前他是不可能这么做的,”父亲说。“美国人还不能接受吸血鬼,他们不会把吸血鬼当成正常公民对待的,他们对吸血鬼的了解全来自小说和电影里的虚构故事。”他拿起我的记事本,然后又放下。“还有网络。”我深吸了一口气。“镜子是怎么回事?”我问。“还有照片呢?”“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我这个问题。”他指了指墙上的像框,招手示意我一起过去。我们俩一同站在像框前。刚开始,我不明白父亲的用意。后来我看到圆弧形玻璃上反射出我的模糊人影,但是没有父亲的影子。我侧过头,看到他仍旧站在我旁边。“这是一种保护机制,”他说,“我们称之为变形。吸血鬼有各种不同程度的变形能力。我们能完全隐形,人眼看不到我们;也可以通过控制我们身上的电子,阻止它们吸收光线,显出模糊的或局部的形态。这种行为受意识控制,由于它是一种本能的能力,隐形的过程对吸血鬼来说会显得很自然。你朋友想抓拍我照片的时候,我关闭了身上的全部电子,让房间里的阳光——确切的说是电磁辐射——从我身上透过。”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八章(4)我想了一下。“为什么照片里也没有你的衣服?为什么镜子里也没有?”“我的衣服和鞋子是用可调谐一维特异材料制成的,”他说。“它们是金属质的,金属的光感很好,这也是为什么它们被用作镜子的原材料。我身上的电子关闭时,我皮肤的温度会升高,这种材料的精微结构随之发生变化,可以弯曲光线,使之环绕在我周围。因此,电磁波遇到我的衣服既不会产生反射,也不会形成阴影。”我随口说道:“真酷。”“英国的一些裁缝真是奇才,”他说,“不管怎样,至少可以这么说,隐形的能力使吸血鬼的痛苦得到了补偿,此外还能获得全球最出色的裁缝的服务。”“你认为做吸血鬼有痛苦?”我盯着玻璃上本该反射出父亲影子的地方。他让我继续注视了几秒钟,然后回到座位。“对血液的嗜好只是一方面,”他说,“我们的身体需要与物理原理有关——其中包括能量转换、分子温度的变化、压力模式和波动。为了存活,我们需要哺乳动物的血液,或者适合的替代品。少量食用就能保证我们的生存——这是我在个人经历和实验中总结出来的——如果不喝那些东西,我们就会变得很虚弱。”我点点头。我饿了。我硬着头皮吃饭(我第一次尝试自己做素食面条,结果很失败),父亲又喝了一杯皮卡多,开始讲诉吸血鬼积极的一面。“现在看来异乎寻常的东西,在变异之前我都觉得理所当然,”他说,“我意识的敏感度提高了一百倍。马尔科姆建议我慢慢适应这个新的世界,以免丧失自我。他说,我们新的感官意识类似于迷幻药产生的效果。”我放下叉子。“你用过迷幻药?”“没有,”父亲答道。“马尔科姆描述了他服用迷幻药的感受,他觉得两者有相似之处。他说,普通的经历现在被赋予了新的表现形式和意义。国王学院礼拜堂里管风琴演奏的音乐对他的感官来说太丰富了,一下子来不及接受。颜色变得愈加艳丽,声音变得更真更纯,所有的感官相互联通,于是他能用味觉感受到石墙的质地,能够触摸到熏香的气味,看到排钟的声音。”“我也有这个能力,”我说。“是的,我记得有一次你告诉我星期三是银色的,星期二是淡紫色的。”他说话的时候,我欣赏着他的衬衫,在我眼中它有三种颜色——蓝、绿、黑——而实际上,它是白色的。“我对图形也变得敏感了,”他说。“马尔科姆说,不是所有吸血鬼拥有这种特质。某些图案——比如,佩斯利涡纹旋花纹、东方地毯的复杂图案——如果我一直盯着它们看,我能够进入催眠状态。不必要的复杂——毫无缘由的复杂——捕获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眼睛失交,图像模糊变形;这是阅读困难的一种表现形式。你有过这种经历吗?”“没有。”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固定的图形,为什么所有的门把手都特别大。“那隐形呢?”“又一个神话。我能够隐形,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能听到别人的思想——虽然不是全部,但大多数都能听到。我还能”——他停下来作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我能给人催眠。当然你也可以,很多普通人同样具有这种能力。据说在饭桌上弗洛伊德能通过移动他的左眉控制他的家人。”“弗洛伊德是我们的同类吗?”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八章(5)“天哪,他不是,”父亲说。“弗洛伊德是心理分析之父。有点自尊心的吸血鬼都会远离这个领域。”我抬起头,他的眼神中闪动着诙谐。“总之,我不认为这些特质是可贵的财富,我尽可能避免调动这些不寻常的能力。真正的财富是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长生不老,享受永生,对大量疾病有免疫能力,与许多危险无缘,对少数我们难以抵御的问题,如果不是很严重,我们会很快恢复。”我推开盘子。“哪些是我们难以抵御的问题?”“Erythema solare——也就是晒伤,”他说。“大火,还有严重的心脏损伤。”“爸爸,”我说,“我会死吗?”“你有一部分凡人的特质。”他一只手握着鸡尾酒杯底座,他的手很结实,手掌不宽,手指很长。“我们不清楚你在多少程度上是凡人。等你长大后,情况就会水落石出了。遗传比DNA影响更大。此外,特质还通过行为和符号交流传递,包括语言。”“等我长大了,”我重复道,“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有生命的终点——因为我每年都在发生变化,而你呢,年复一年一点都没变。”他放下酒杯。“你和正常人一样在慢慢长大,至少到目前为止确实是这样的。但是或许有一天,你会做出选择”——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常见的忧伤,眼神几近绝望——“你可以选择不再变老,也可能你根本不用选择。”“我能够选择?”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他又看看我盘子,做了个鬼脸。“光顾着问问题,你的饭菜要凉了。”我没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我还有很多问题呢,”我说。“我该怎么选择呢?妈妈怎么了?她死了吗?”他举起手。“你的问题一下子太多了。我会把情况慢慢说给你听,单单回答你这些问题显得太零落了。让我来告诉你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好吗?听完,你自然能找到问题的答案。”我拿起叉子。他继续讲故事。我父亲变异后不久,马尔科姆告诉他,他的新生会远胜过前生。“我们将永保青春,”马尔科姆说,“我们获得了永生——车祸、癌症、恐怖事件、对世俗生活的无限恐惧都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挡我们生命的延续。我们将成为世界的主导者。”在西方文化中,衰老意味着权力的削弱。马尔科姆说他们将享受远离痛苦的生活——还将远离爱情,远离凡人的一切灾祸。他们的生活中不存在他称之为短命的东西:凡人对眼下事物的顾虑,以及最终没人会记住的政治。马尔科姆说到凡人,语气就是愤愤的,仿佛他们是吸血鬼的天敌。他说:“人类一旦灭绝,世界将变得更美好。”我又呷了一口皮卡多,由于酒精的作用,我感到整个身体发麻。“你同意他的看法吗?”“有时候我会被他的思路诱导。”父亲朝拉着窗帘的窗子挥了挥手。“走在外面,你看到不必要的痛苦到处流散,强烈的贪欲和恶念四处弥漫。对人和动物的无谓的虐待和谋杀是常有的事。我们中的一些吸血鬼时刻留意着人世间的丑恶,从这方面来说我们扮演着上帝的角色。你记不记得斯宾诺莎的一句名言——像上帝那样从永恒的角度看待事物?”“我一直以为我们家不信上帝。”他微笑道:“我们不能肯定上帝是否存在,不是吗?”父亲说,马尔科姆把有些问题忽略不谈——例如对血液的饥渴、情绪的波动、我们的弱点、以及一切变异带来的伦理问题。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八章(6)起先父亲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食人恶魔。渐渐地,他悟出了贝特朗?罗素名言中的真谛:思想的驾驭使幸福成为可能,并为他者分享。一天晚上,父亲在半睡半醒中呼唤萨拉的名字。事后,马尔科姆为此提醒父亲说,与她永别是唯一的正途。“有一段历史你还不知道,”马尔科姆说。“有的吸血鬼试着和凡人一起生活,但从来就没有好的结果。唯一可行的选择就是咬她。只要你不让她咬你,你就可以把她当作供血者。就个人而言,如果你把一个女人变为我们的同类,我会很难过。”马尔科姆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斜倚在我父亲房间的沙发里,酷似奥斯卡?王尔德剧本中的人物——彻底的愤世嫉俗者。那个时候,父亲认为马尔科姆的话是正确的——他最好和萨拉断绝来往。他苦恼万分,不知该怎么给萨拉一个交代。他该如何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呢?信该怎么写呢?我的母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宗教信徒,她相信众神中的一个神,每当有难的时候她会默默向这个神祈祷;在其他时候,她和许多人一样,对神是漠不关心的。父亲担心他的经历会让母亲吓得失去理智。他打算再也不和她联系了——搬到一个她永远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去。自从丹尼斯代替马尔科姆照顾父亲后,他对问题的看法发生了转变。父亲觉得,或许能够通过其他途径解决问题,写信是无济于事的。不管他写什么,她都不会相信的——她应该得到一个当面的解释。父亲相信,在自己身体完全恢复后,他和母亲能够从容地应付这些问题。但大部分时间他依然很消极。在他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马尔科姆曾讲过一些情节离奇的故事,他因此相信所有吸血鬼与凡人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天大的错误。也正因为此,他仍旧瞒着我母亲。令他吃惊的是,丹尼斯提起了此事。“你怎么跟萨拉说?”“只要我见到她,”父亲说。“我会把一切如实告诉她。”“你不觉得冒险吗?”父亲突然怀疑丹尼斯和马尔科姆是串通一气的,但是他看着面前的朋友——麻子脸,棕色的大眼睛——他觉得丹尼斯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丹尼斯手里拿着一小瓶血,正准备为父亲注射。“谁的生命中会没有风险?”父亲说,“说没风险的纯属自欺欺人。”他告诉我自欺欺人是一种“糟糕的信仰”。“我们应该多花点时间和存在主义者交流,你觉得呢?”他问。“爸爸,”我说,“我很愿意多接触存在主义者。我也确实希望深入了解这些概念,我是认真的。但是如果到今晚睡觉之前,我还是对母亲后来的情况一无所知,还是不知道我是否会死,那我就睡不安稳了。”他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位置,见我的盘子已经空了,于是说:“到起居室去,我把故事的后半截说给你听。”最后,父亲无需再为如何向我母亲启齿而犯愁了。她在机场刚看到他就说:“你变了。”父亲没有带母亲去剑桥,而是把她带到伦敦的里兹酒店,在接下来的五天时间里,他们开始长谈。萨拉为这次行程仔细打点了行装;父亲回忆起她当时的穿着,尤其是那条形如长叶莴苣的褶皱绿色绸裙,他说,萨拉的着装风格很独特。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必要盛装打扮。他们没有去戏院,连下楼喝个茶都没有,每天除了待在酒店套房里,叫客房服务外,他们就一直在为将来苦苦挣扎。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八章(7)父亲道出自己变异的情况后,她的反应如同听到了爱人的死讯:震惊、抗拒、抵触、自责、愤怒、沮丧,最终,她像是接受了事实。(他注意到我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他说,单单这一点就表明我可能是他们的“同类”。)母亲为父亲的遭遇感到自责。她为什么要劝他来英格兰呢?接着,她开始指责父亲。是谁干的?是他自己惹祸上身吗?再然后,她大哭起来,她整天以泪洗面。父亲搂着靠在他怀里的萨拉,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她会引起他的欲望。他不敢在她身边懈怠,放松警惕,因为他信不过自己。他说悔不该来到这世界——然后为自己用了一个滥词表示歉意。他说,为了彼此都好,他会马上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她不想听他说这些。她哭罢,更加坚持要和父亲相互厮守。她说,如果父亲离开她,她就自杀。父亲指责她太感情用事。“是你把我们的生活变得如此戏剧化!”她说。“是你先变成了该死的吸血鬼!”说着她又忍不住抽泣起来。父亲告诉我说:“萨拉即便是在最有利的情况下也不善争辩,更何况这次她并不占优势。”到周末的时候,父亲已是身心疲惫。萨拉胜利了。她戴着结婚戒指回到萨瓦纳:伊特鲁里亚戒指的复制品,上面嵌着一只别致的小鸟,这是父亲刚到伦敦时买的。几星期后,他打点行装,搭坐飞机回家。他回到墓地旁的闹鬼的砖房寓所里和萨拉相聚。萨拉把父亲的遭遇形容为“苦难”,他们适应这种苦难的能力一天胜过一天。丹尼斯留在剑桥,他给父亲寄来冻干“鸡尾酒”,不断改进的配方使它越来越接近人的鲜血。这项工作是塞拉得隆正式运作的开始。几个月后,我的母亲和父亲在萨拉托加——佛罗里达一个海滨小镇——结为夫妻,此后,他们搬至萨拉托加温泉市生活。(萨拉对字母S情有独钟,她认为它象征幸运,父亲总是迁就着她。他希望尽自己所能让她快乐,这样也算是对她的补偿。)他们找了一栋维多利亚式的房子住下。很快,丹尼斯完成了他在剑桥的研究,并在萨拉托加温泉市的一所大学里找了一份工作,这样他就能继续和我父亲共事了。他们共同组建了一家公司,定名为塞拉得隆,招了玛丽?埃利斯?鲁特做助手;父亲说,她在血液学方面相当精通。他们三人研发了血液净化法,使全世界的血液能够共享互输。起先萨拉又是装点房子,又是护理花园,后来她养起蜜蜂来——她在花园的薰衣草地旁搭了蜂房,总之忙得不亦乐乎,它们(父亲的话音中有一丝惊愕)很快乐。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母亲想要个孩子。“萨拉怀你的时候一切正常,”父亲冷冷地说,“接生花了很长时间,但你母亲都熬过去了,她的毅力相当顽强。”“艾蕾,当时你的重量只有四磅。你是在楼上那间贴着薰衣草墙纸的卧室里出生的——你母亲坚持要在那间房里生你。我和丹尼斯负责接生,见你不哭,我们着实担心了一把。你睁开深蓝的眼睛盯着我——远远超出了新生儿眼睛的视力能力。你似乎在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跟世界打招呼。”“你母亲很快睡着了,我们把你带到楼下进行了一些测试。血液测试结果显示你贫血——我们已经预计到这种可能性,因为你母亲在怀你的时候一直有贫血的症状。我们花了几分钟讨论最佳的治疗方案,我还请来了威尔逊医生。然后,我把你重新抱上楼。”说到这儿,他举起双手,做出无助的姿势。“你母亲不见了。”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八章(8)“她没死,”我说。“没死。她就是不见了。床是空的。你哇得一声哭了,这是你出生后第一次哭泣。”我和父亲一直聊到临晨四点。“你找过她吗?”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他说找过,他们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先是丹尼斯出去找,父亲留在家里照看我;他们早就为我准备了一罐罐婴儿食品,以防我母亲的母乳不足。丹尼斯回来后接替父亲给我喂食,父亲接着出去找。“她没有带钱包,”他说,忆起旧事,他的话音里充满了忧伤。“房门半开半掩,车停在车库里,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她出走的迹象。谁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思想变化。”“你报警了吗?”“没有。”父亲离开座位,在起居室踱来踱去。“警察的能力太有限了。我觉得报警起不了任何作用,我根本不屑他们的调查。”“但他们也许能找到她啊!”我也站了起来。“对此你也不屑吗?”“这个我当然在乎,毕竟我是有情感的。但我确信,我和丹尼斯找到她的机会更大。另外——”他犹豫了片刻,“我已经习惯被遗弃了。”我想到了他的母亲,她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死了;想起他说过的有关丧亲孩子的境遇——死亡是如何占据他们的心,并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留下永恒的烙印。他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纱,致使他无法直接体验世界。“我不具有你的直观感受,”他说,“在这方面,你像你母亲。对她来说,所有事物都是很直观的。”“她的失踪让我们极为震惊。当我的情绪逐渐平息后,我回顾了她在失踪前最后几个星期中的状况。她频繁地生病,很明显,她情绪忧郁,闷闷不乐;她有时说话不合逻辑,她威胁说要离开我,等你一出生就离开你;她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动物。”“她不要我。”我重新坐下。“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说。“我觉得她的荷尔蒙分泌发生了紊乱。说实话,这是我唯一能给出的解释。不过,我不知道她最后为何要选择离去。”他低下头看着地板。“艾蕾,人们的离散组成了生活的全部,这是我得出的人生规律。生命的过程就是人的不断离去。”我们沉默了片刻。古董钟敲了四下。“她有个妹妹,名叫索菲,她住在萨瓦纳。我和她通了电话,她答应我如果见到萨拉,马上通知我。一个月以后,她打来了电话,她说,萨拉不让她告诉我她在哪里。艾蕾,萨拉说她不想回来了。”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片,这种空旷的感觉很沉重,并且带着刺,很伤人。“要是没有我,她就不会离开了,”我说。“你错了,艾蕾。如果不生你,她会更痛苦。我先前说过,她很想要个孩子,还记得吗?”“你不想要我,对吗?”看着他的神情,我知道自己说对了。“我觉得生孩子不是个好主意,”他说着,双手掌心朝上向我伸来,仿佛是祈求宽恕。“出于我说过的种种原因,通常吸血鬼不繁衍后代。”内心的空旷化为麻木。是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它们挤得我的脑袋水泄不通,但我没有一丝满足感,它们带给我的仅仅是烦闷。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九章(1)当动物和人类处于婴儿阶段的时候,他们很容易受外界事物的影响——他们本能地注意到父母的特征,然后加以模仿。例如,刚出生的小马会铭记并学会大马的行为。父亲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所见的唯一的亲人,因此我学会了模仿他。但是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母亲的话肯定让我受了不少影响。不然,我后来的很多行为除了遗传基因就无法解释了。这个复杂的问题姑且置于一边,回头再谈,好吗?每年一月,父亲都要花一个星期在外参加专业研讨会。通常,父亲不在的时候由丹尼斯代课。父亲出发前一晚,丹尼斯和我们共进晚餐。鲁特准备了砂锅茄子(不可思议的是,它比可怜的麦克?奇夫人做的任何一道菜都来得可口),但吃了一叉,我就没有胃口吃第二口了。艾蕾心情忧郁,我心想。餐桌那头的父亲和丹尼斯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情,他们焦虑的神情让我涌起一阵负罪感。他们装作在谈论物理问题——重点围绕电气力学问题,这是我下节课要学习的内容——但事实上,他们是在谈论我。“你先回顾一下原子结构,”父亲对丹尼斯说,眼睛却盯着我。“没问题,”丹尼斯说。自从凯瑟琳死后,他经常守护在我身边,每次他走过来都会用手搭着我的肩,仿佛要赋予我力量似的。鲁特从地下室上来,手里端着一个棕色的大瓶子。她把瓶子放在父亲面前,他又把瓶子挪到我盘子旁边。只见鲁特的眼珠盯着我,我也狠狠地盯着她,就在对视的那一瞬见,我从她黑色的眼珠里看到一丝同情,但稍纵即逝。随后,她匆匆赶回地下室去。“那好吧,”父亲把座位往后挪了一些。“艾蕾,我下周五回来,到时候我们会讨论量子论和相对论,希望你能做好准备。”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我英俊的父亲,穿着完美的西服,黑发在餐桌上方吊灯的灯光下光泽四溢。我看了看他的眼睛,然后低头盯着桌布。你不想要我,我心想,真希望他能听到。新的补充饮料比我先前喝的味道更浓,喝了一勺身上就涌起一股不同寻常的能量。但过了一小时,我又觉得精神不振了。楼上没有天平秤,我记得地下室有一个,但我不想踏进鲁特的领地。我觉得自己变瘦了,因为衣服不那么合身了。牛仔裤变得很宽松,T恤穿在身上好像大了一码。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生理期也停了。几个月后,我意识到自己得了厌食症。丹尼斯和我埋头研究量子论。我默默听他讲解,没有提问。突然他停了下来。“艾蕾,你怎么了?”他问。我注意到他红色的头发里已经夹杂了几根银丝。“你思考过死亡吗?”我问。他摸了摸下巴。“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他说。“你是父亲最好的朋友。”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知道它们接着要说什么。“但你不是——”“我和他不一样。”他帮我把话说完。“我知道,这太糟糕了,是吧?”“你的意思是,你希望和他一样?”他靠到椅子里。“是的,我当然想。谁不想获得永生啊?但他不希望我对你说这些话。你的状况还——”他欲言又止。这回我帮他把话说完:“还有待进一步确定。”“你说什么就什么吧。”他咧开嘴笑了。“也就是说,我的状况还有待我自己做出选择,”我继续说,“这是他告诉我的,可是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九章(2)“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丹尼斯说,“但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答案。”“他也是这么说的。”我真希望身边有一个母亲,希望她能给我一些建议。我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他在哪儿呢?参加大型血液学论坛?你为什么不去呢?”“他在巴尔的摩,每年他都会去那里。不过这跟血液没有关系,是埃德加?爱伦?坡迷俱乐部或者社团之类的活动。”丹尼斯摇摇头,重新翻开了物理课本。上完课,我独自做瑜珈(我建议他和我一起练,这个建议惹得他捧腹大笑)。突然,我听到前门门环敲击的声音。古旧的铜环上刻着海神的面孔,很少有人用它——只有万圣节晚上的淘气捣蛋鬼们会敲着门环要糖果,不过他们最后总是以放弃告终。我打开门,见到伯顿侦探站在门口。“早上好,蒙太罗小姐,”他寒暄道。“已经下午了,”我说。“没错没错。下午过得怎么样?”“还行。”如果父亲在家,我会说非常好,而不是还行。“好极了。”他深色西装外套了一件驼毛大衣,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依旧炯炯有神。“你父亲在家吗?”“不在,”我答道。“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他微笑着,做出一副朋友的姿态。“星期五,”我说。“他去参加学术研讨会了。”“研讨会。”伯顿连连点头。“能否请你转告他我来过这里?请他回来后电话跟我联系。”我顺口答应了,正准备关门,他又问,“唉,对了,你懂不懂日本纸艺?”“日本纸艺?你是说剪纸?”几年前父亲教过我日本纸艺。先把纸折好,然后细心剪裁,完成后把纸打开就成了一幅画。他说,这是他能够接受的一种图案样式,因为它是对称的,并且具有实用价值。“技艺精湛的剪纸艺术。”伯顿侦探继续点头。“谁告诉你的?”“我从书上看到的,”我答道。他微笑着向我道别,心中暗自在想,我敢打赌她老子知道剪纸这玩意儿。那天晚上丹尼斯掌厨——玉米卷,里面嵌着素食肉馅——我尽力让自己喜欢这些食物,但我做不到。我说不饿,然后强装了一个笑脸。他让我吃了两茶勺补充饮,又给了我一些用塑料纸包装好的自制“蛋白质条”。丹尼斯焦虑的时候脸色是红一阵青一阵的。“你的精神很消沉,”他说,“这很正常。一切都会过去的,艾蕾。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听着呢。”盘子里的奶酪融进了粘呼呼的素食肉馅,看得我反胃。“我想妈妈。”我没打算说这话。是的,想念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是完全可能的。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为何露出内疚的神情呢?“你常见面的那个男孩怎么样了?米切尔,是这个名字吗?”“迈克尔。”我敢肯定,我从未提起过他。“他是凯瑟琳的哥哥。”据我的判断,这个他不知道。“你的介绍太粗略了,”他说。他咬了一大口玉米卷,一不小心把番茄酱溅到衬衣上。在平时,我会觉得很好玩。“不如找个时间请他过来玩?”丹尼斯边说边嚼着玉米卷。我说,或许我可以安排一下。晚上我打电话到麦克?嘉瑞特家,没人接电话。第二天早上我又试了一次,电话那头传来迈克尔的声音。接到我的电话,他不喜也不悲。“现在还好,”他说,“记者很少再来烦我们了。妈妈仍旧没有恢复过来。”“你有空过来坐坐吗?”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九章(3)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最后他说:“我最好还是不过来了。”又是一阵停顿。“但是我想见你。你能过来吗?”上完第二节沉闷的物理课(丹尼斯选择上午给我上课,这样,他下午能去大学里做事),我上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抖动的影像一点也不动人。我的衣服松垮地挂在身上,看起来像个流浪汉。所幸的是,圣诞节的时候我收到了新衣服(和以往相比,这次节日没有隆重的庆祝)。在起居室里,一个硕大的盒子放在我的椅子边上,上面印着吉凡克斯的牌子;盒子里有一条剪裁讲究的黑色裤子、一件夹克、四件漂亮的衬衫、袜子、内衣,还有手工制作的鞋子和一只背包。我一直都提不起精神去试这套行头,现在兴致来了。我穿上它们,全都非常合身,我的身体被这套衣服塑得干练有形,不再显得瘦削了。我看看自己,觉得挺体面,于是出发步行去麦克?嘉瑞特家。外面的空气不太冷——温度肯定高于冰点,因为地上的雪融化了一些,房子上垂着的冰柱在滴水。天空和往常一样是死气沉沉的灰色,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冬天有多厌倦。有时候我觉得很难理解为何人们选择居住在他们住的地方,为什么有人会选择萨拉托加温泉市。那天我没发现任何引人入胜的景致,眼前只有一排接着一排油漆剥落的破房子,外面裹着污雪,背景是阴郁的天空,看起来格外单调。我按响了麦克?嘉瑞特家的门铃——三个上升音符(分别为C调、E调和G调)奏出欢快的乐音,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迈克尔开门把我请进屋。我瘦了,但他瘦得比我更厉害。他茫然地看着我。我将手搭在他肩上,宛如兄妹。我们来到客厅,并排在沙发上坐好,就这么干坐了近一个小时,一句话也没说。墙上挂着一本年历,翻在十一月,上面是一幅耶稣引群羊的图片。“你的家人呢?”我首先打破了沉默,但我的声音轻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出来了。房间里整洁得不同寻常,整个屋子寂静无声。“爸爸去上班了,”他说。“孩子们在学校。妈妈在楼上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