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那天晚上,迈克尔在我家门口出现了。他穿着黑色牛仔裤,黑色体恤上印着无政府的字样,他没戴假面具。我们释怀地望着对方。他的头发已经长过肩膀,比我印象中的样子瘦了,深色的眼睛变大了,脸显小了。我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彼此默默相对,互相打量。我感到身后有动静,转身看到父亲靠墙站着注视我们,他的面容扭曲,这是一张我很陌生的脸。他的眼角和嘴角下垂,肩膀后倾,显得僵直,下巴向前伸出。我说了些毫无意义的话(类似“你好?”之类的),他猛地颤了一下——这阵怪异的发作让他的脸和胸口一阵抽搐。我当时肯定眨了一下眼睛,因为转眼间他就不见了。我回过头时,迈克尔仍然专注地看着我。“你看起来,”他说,“很不一样。”迈克尔开车带我们去学校。后座上是凯瑟琳和她的男友赖安——小个子金发男孩,去年夏天我们见过面,他俩一路抢着说话,滔滔不绝。赖安带着恶魔的面具。“吃饭的时候,布丽奇特不停地嚷嚷着要参加晚上的聚会,”凯瑟琳在后座上说。“她觉得她完全有资格参加。今天下午学校举行了万圣节游行,她拿了个最恐怖惊人奖。”凯瑟琳说,有些家长提议取消学校的万圣节活动,说什么这是撒旦的节日。说到这儿,她和赖安一阵狂笑。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四章(6)“这是我的任务,”赖安声音沙哑,边说边敲打着面具的角。我和迈克尔没怎么说话,坐在他旁边已经让我觉得兴奋不已了。我偷偷盯着他握方向盘的手和修长的双腿。我发现凯瑟琳脂粉气很浓,脸上雪白,眼圈黑呼呼的,但不管怎样,今晚的装扮让她显得很年轻。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看起来比她老很多。黑色亮片礼裙修出了我的身线,把一个我几乎不认得的自我展现给整个世界。前一个晚上,我幻想着自己在舞池里优雅地翩翩起舞,我的舞姿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现在,幻想也许能够化为现实。舞会在学校体育馆举行,一尊硕大的耶稣雕像伸展着手臂迎接我们。我们进去的时候,一路吸引了无数的目光。迈克尔和我没有彼此正视过一眼。房子里很热,充斥着人身上的各种气味,如同我和凯瑟琳在杂货店试用的各种香料的混合体——洗发香波、香体液、古龙水、香皂——它们在昏暗的房子里慢慢蒸腾。我小心翼翼地轻吸了一口气,唯恐吸得重些的话我会被熏得晕过去。迈克尔领着我朝一排靠墙放着的折叠椅走去。“坐这儿吧,”他说。“我去弄些吃的。”体育馆角落的一组庞大的黑色喇叭震出隆隆的音乐,音调变形得厉害,根本分辨不出曲调和歌词。凯瑟琳和赖安已经在舞池里舞动起来,屋顶色轮的灯光映射在她的裙子上,美轮美奂,裙子仿佛一下子着了火似的,转眼间被湛蓝的水扑灭了,接着又卷土重来,燃起了黄色和红色的火焰。迈克尔拿着两个纸盘回到座位,一并递给我。“我去取饮料。”音乐太响了,他只得扯着嗓子喊,说着他又走开了。我把盘子放在邻座上,环顾四周。体育馆里的每个人——包括老师和学生陪护——都带着假面具。他们的装束各异,既有古怪可怕的(如独眼巨人、魔鬼、木乃伊、还魂尸等各种怪诞形象,有的布满伤口,有的被挖了眼珠,有的缺胳膊少腿),也有优雅神圣的(例如用各种闪闪发光的服饰把自己装点成仙女、公主和女神)。有两个脸上画了伤疤和血痕的男孩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他们天真烂漫,热情四溢。让我高兴的是,迈克尔和我没有带面具。他拿了饮料回来了。我食欲大开,咬了一口匹萨,这一口可吃出问题来了。我尝到一种又苦又甜的味道,满嘴巴都是,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东西。我只好把它硬生生吞下去,胃里立刻泛起一阵恶心,我难受的直冒汗,脸涨得通红。我扔下盘子跑了出去,到停车场边上终于撑不住了,跪在地上狂吐不止。我吐完,听到不远处有人在笑——猥琐的笑声。紧接着是一阵说话声。“怎么回事?”这是凯瑟琳的声音。迈克尔说:“匹萨,她只是吃了匹萨而已。”“匹萨上有香肠,”凯瑟琳说。“你应该知道的。”她在我身边跪下,递给我纸巾,我把脸和嘴巴擦拭了一下。后来,迈克尔陪我坐在冰冷的草地上,向我表示歉意。我摇摇头说:“一般,我会留意有没有香肠之类的荤食。可是房子里太暗,气味也杂,我一时疏忽了。”迈克尔看到我吐的时候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恶心”——套用凯瑟琳的措辞。“抱歉的人应该是我,”我说。他的手笨拙地搭到我肩上,又挪开了。“艾蕾,你不用向我道歉,”他说。“任何时候都不用。”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扑在床上闷头大哭。我觉得扫了大家的兴,但一想起迈克尔的话,心里就觉得无比安慰。不过我还是希望能有个人听我诉说晚上发生的事,我希望有个妈妈。“你说爱伦?坡‘是我们的同类’。”第二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坐在书房。父亲穿着一套深色衣服,衬托出他眼睛的靛蓝色。我觉得有点头晕,不过并无大碍。我没有跟他提起舞会的事。父亲打开一本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的诗集。“你想继续谈爱伦?坡?你对他的作品很痴迷是吗?”我欲言又止,他今天没有岔开话题。“你说过他‘和我们是同类’。你所谓的同类是什么意思?是指年幼丧亲吗?还是指吸血鬼?”天哪,我终于把这个词说出口了;它悬在空中,阻隔在我们之间——我能看到一个个字母像深红色的尘埃似的在空中盘旋飘浮。父亲把身子往后仰了仰,远远地看我。他的瞳孔好像在放大。“哦,艾蕾。”他声音干涩地说。“你知道答案了。”“我知道答案?”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个抽线木偶。“你的脑袋很好用,”他说,我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又接着说:“但不过你的思想仍旧停留在事物的表面,没有往问题的深处想。”他手指交叉握着。“不管我们读爱伦?坡,读普卢塔克,还是读柏罗丁,其目的并不仅仅为了解读文字表层的含意,而是要挖掘出作品的深层意义。知识的功能在于超越已有的经验,而不是在现状中打滚。所以,当你问我一些简单问题的时候,其实你是在明知故问——你已经知道答案了。”我摇着头说:“我不明白。”他点头答道:“你明白。”这时书房的门被人敲得咚咚直响。门开了,露出了玛丽?埃利斯?鲁特的那张丑面孔。她甩了个轻蔑的眼神给我,然后对父亲说:“有事找你。”接着,我干了一件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我冲过去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父亲安静地坐在椅子里,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艾蕾,”他说。“耐下心来,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的。”说完,他起身离开了书房,门轻轻地合上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我走到窗口。绿十字快递车停在车道上,发动机声隆隆作响。我看着司机把一个个盒子从地下室搬到车上。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五章(1)你有没有思想斗争的时候?丹尼斯向我讲解了脑干——它是人脑中最小的区域,在颅骨的最下方。有人称它为“蜥蜴脑”,或“爬虫脑”,因为它和爬虫的脑髓结构很像;它掌控着我们最基本的生理功能——呼吸和心跳——以及爱、恨、恐惧、贪婪等基本情感。蜥蜴脑髓的反应是本能的,非理性的,它的运作确保了我们的生存。我居然在鲁特面前甩门?我的爬虫脑髓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我必须声明,是——父亲一上午,我没什么心思读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的诗,绞尽脑汁想搞明白父亲对我说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我需要知道这些东西呢。那天下课后,父亲去了地下室,我上楼回到卧室,有意躲开了镜子。我疑心重重地看着梳妆台上的大药瓶,心里纳闷着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我察觉到隔壁房间有人,但我让自己别理会,拿起电话想打给凯瑟琳,又挂上了。然后我又拨通了同样的号码,不过我改变了主意,我想和迈克尔聊聊。迈克尔开着他父亲的旧车来接我,车向西行驶。起先的半个小时我们一个劲说话,任凭汽车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行驶。迈克尔的头发比万圣节的时候更长了,他穿着一条旧牛仔裤,黑色体恤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衣,上面长了几个蛀洞。他的状况看起来很不错。迈克尔说他讨厌学校。他也讨厌美国,更确切地说是爱恨交加。他对政治问题高谈阔论,尽管我时不时点头应和,心中却暗自觉得无聊。他递给我一本平装书,是杰克?凯鲁亚克的作品《在路上》,他强烈推荐我读这本书。他把车开进一片旧公墓——吉迪恩?普特南公墓。“据说这里闹鬼,”他说。我驻目凝视车窗外的景象,阴冷的十一月,天空中乌云簇拥。公墓里,遍地铺满了厚厚的枯叶,陵墓、十字架、雕像鳞次栉比。其中一个坟墓上立着一块方尖石碑,我很好奇,如此壮观的墓碑下躺着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谁选了这块墓碑?死者的心愿是否已了?这些问题是我过去从未思考过的,我打算听听迈克尔的想法,正在这时,他凑过来吻了我。这当然不是我们的初吻,有所不同的是,今天他的嘴唇异常温暖,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们贴得更近了。对吻进行描写或多或少会让人觉得多情善感,或者就是毫无意义;我只想告诉你,我很珍视这个吻。他的吻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天旋地转(又是一个被我说烂掉的词)。他想接着吻我,但我不得不把他推开了。“不行,”我说,“不行。”他向我投来理解的目光,其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叫停。他松开我一些,轻轻地搂着我,就这么过了一分钟,我们的激情渐渐平息。他说:“艾蕾,我爱你。我爱你,我想拥有你。我不希望其他任何人把你抢走。”我从书里读到过,一个人的首度示爱是很特别的,简直让人着迷。但是有个声音(别人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回荡:“艾蕾,你属于整个世界。”“有人在监视我,”第二天我对父亲说。他穿着一件相当漂亮的烟灰色衬衫,黑色珐琅钮扣,玛瑙袖口链扣。亮丽的衣服使他的眼睛显得灰暗了。他把视线从翻开的物理书挪到我身上,他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羞怯,还有些不安,仿佛他听到了我的心里话似的。“有人在监视你,”他说,“你知道是谁吗?”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五章(2)我摇摇头。“你知道吗?”“不知道,”他答道。“你能解释一下着色异常和异构化这两个概念吗?”就这样,他把话题转开了,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第二天早上,我从另一个填字游戏的梦境中醒来,梦里有两条填字线索——“海象”(七个字母),“蛇鹈鸟”(七个字母)。我晃了晃脑袋,试图回忆完整的填字格,但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餐,我为自己有限的脑力感到郁闷不堪。我发觉麦克?奇夫人做事心不在焉的,这个状态已经持续好几个星期了。早上燕麦粥比平时糊得更厉害,有几个晚上的砂锅炖菜根本就不能吃。那天早上,她刚从炉子上端起煮燕麦的炖锅,一个不留神就把它打翻了。锅子砸到地上,弹了几下,粘稠的燕麦洒了一地,她鞋子上也溅到几滴。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再也没有其它反应,只是去水斗边拿来几块抹布。“我来帮你,”我说,心中暗自庆幸不用吃这玩意儿了,不过这么想让我觉得良心不安。她跪在脚跟上,仰面看着我说:“艾蕾,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忙。不过不是帮这个忙。”她把残局打扫干净,过来和我一起坐在餐桌前。“这些天你和凯瑟琳怎么没联系?”她问。“她太忙了,”我说。“她忙着应付学校的事——你知道的,她参加了话剧演出和乐队,还有其他的各种活动。”麦克?奇夫人连连摇头。“她退出话剧演出了,”她说。“就连长笛课也退了,也不再一个劲缠着我买手机了。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真让我担心。”万圣节过后我就没再见过凯瑟琳。“真抱歉,”我说。“我才知道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想请你给她打个电话。”她的两只手使劲在手臂上挠抓,手臂上起了红色的皮疹。“我希望你哪天晚上有空能到我家走一趟,你看这个周末可以吗?”我答应给凯瑟琳打电话。“麦克?奇夫人,你看到过我妈妈的照片吗?”我原本没打算问这个问题,但它一直萦绕在我脑子里。“我没见过,”她慢吞吞地答道。“不过阁楼上也许会有,他们把她的东西都存放在那儿。我刚来这里干活的时候,鲁特小姐和丹尼斯正在整理她的东西。”“有些什么?”“大部分是衣物和书籍,看得出,你母亲很喜欢读书。”“什么书?”“哎,这我就说不上来了。”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你最好问你父亲去。”我随便编了个理由离开了厨房,径直上楼去了。通往三楼的梯子没有铺地毯,我的脚步声很响。阁楼的门上了锁。我沿着最后几节楼梯继续往上走,每上去一步,空气就变得更冷一些。楼顶基本没人问津,这儿不是太热就是太冷,不过今天的寒意并没有影响我。我来到圆顶的阁楼,在圆窗前的高凳子上坐下——我瞪着圆圆的眼睛放眼整个世界——越过邻居家的屋顶,穿过灰暗的天空,我遥望着天外的蓝色。在这些房子外面,在萨拉托加温泉市之外有一个广阔的世界等待着探索。我想到了《公主与柯笛》中的曾祖母,她的屋子里到处飘溢着玫瑰花香,房子墙体通透,高悬在世界之上,月光成了屋子的天然明灯。她送给公主——她的曾孙女——一个暗藏玄机的球;在它的帮助下,她战胜了危险,脱离了妖魔,重新回到花香四溢的家里。公主像我一样失去了母亲,但她至少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五章(3)“你梦到过填字游戏吗?”那天我和父亲碰头的时候,我问他。他愣了一下——每当我问他有关母亲的问题时,他总是这样一副冷漠的表情。我替他做出了回答。“她梦到过,是不是?妈妈她梦到过填字游戏。”“是的。”他说做这种梦是由于脑子“过度活跃”造成的,他建议我休息前稍微做一下脚部按摩。接着他就转入物理课了。我们对电磁辐射现象讨论得正投机,几下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思路。门开了一条缝,鲁特的丑面孔又钻了进来。“快递员有话要跟你说,”她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艾蕾,我出去一下。”父亲起身离开了房间。我等了一会儿,他仍旧没回来。我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院子里,紧挨着后门。车上刷着“沙利文殡仪馆”的字样。又过了十分钟,响起了开门声。我站在椭圆形维多利亚式镜框前,黄铜制成的框架悬在墙上,里面封存着三只鹪鹩、一个黑脉金斑蝶和两捆小麦。但我的注意力不在它们——我正在研究将它们封起来的圆凸玻璃,上面反射出我晃动扭曲的人影。从我身后传来鲁特的声音。“他让我转告你,他今天不过来了,他说他对此深表歉意。”我转身的那一刻闪过一个念头,我觉得我应该向她道歉;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太刻薄了,说什么我都不会跟她说道歉的话了。“他去做什么了?”我问。“楼下有事。”她的呼吸声粗浊响。“到底是什么事啊?”她的黑豆眼珠在两只鼠目里燃起了怒火。“塞拉得隆的任务。你的问题未免太多了吧?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带来的麻烦吗?”她朝门口走去,刚打开门,她又回过头来。干嘛浪费时间研究自己的影子呢?你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她砰地一声甩门出去了。我想象着自己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她下巴上的长毛,再扇她两巴掌,或者来些更狠的。傻想了一会儿,我上楼去给凯瑟琳打电话。今天的课取消了,我对她说。我从车库推着自行车出来,顺着砾石车道来到街上,殡仪馆的车已经开走了。也许父亲正在上楼去书房的路上。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出去。凯瑟琳在等我。这时正是十一月中旬,天气阴沉,空气里弥漫着枯叶的气味。我骑在路上,寒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再过不久就要下雪了,到时候脚踏车就得丢在车库里睡觉了,一直得等到第二年的四月甚至五月才有它的用武之地。我一踏进饮品店就看到她了。她坐在座位上喝咖啡,穿着黑色毛衣和黑色裤子。我在她旁边坐下,点了一杯可乐。这条项链挺有意思,我说。她带着一条银链子,上面挂了一个圆形的银链坠,法兰绒香草小囊紧挨着它。?这是个五角星?,她说,?艾蕾,我必须告诉你,我改变宗教信仰了。?服务生把我点的可乐摆在我面前。我慢吞吞地打开吸管包装纸,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意味着很多东西,?我终于憋出一句话。凯瑟琳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的指甲涂成了黑色,头发好像刚染过。我穿着毛线夹克和牛仔裤,坐在她旁边显得很平常,很不起眼。?我们诵读咒语,?她说,?另外,我们还参与角色扮演的活动。?我不明白她说的角色扮演是什么意思。?你妈就为这事儿担心你???我妈!?凯瑟琳连忙摇头。?最近,她尽是瞎操心,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她喝了一大口咖啡,一大口浓浓的清咖。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五章(4)我不能喝那玩意儿,她这么喝看得我害怕。“她看到了我的一本笔记本,里面的内容让她惶惶不安。”凯瑟琳把手伸进身边的旧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本黑色封面的线圈笔记本。她打开本子,顺着桌面推给我。在法术祷文这个标题下,写着一段类似诗歌的文字。啊,勿将我们的术数告诉牧师,他会斥之为罪恶;夜晚我们深入森林,进入一个魔幻之夏!下一页接着上面的文字:厄运缠身之时,在你的眉梢戴上蓝星。爱要真心实意,除非你的爱人对你不忠。我能看懂这诗的意思,用不着过问凯瑟琳。父亲对我说过,决不要对诗歌的意思进行提问。“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我说。“当然没有。”凯瑟琳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凝视着我旁边的空座位,想象她母亲坐在那里。“这是一份很有价值的事业,你会明白的。我们去赖安家参加角色扮演。”“我们?”我说。“什么时候?”“就现在,”她说。我们把自行车停在饮料铺外面的棚子下,步行去赖安家,大约几个街区的路程。那是个破旧的小屋,和麦克?嘉瑞特家相差无几,赖安家的房子一头多了一个崭新的暖房。我们停下张望了一番,玻璃墙上覆满水汽,透过窗格玻璃,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绿色植物和紫色顶灯。“赖安的父亲喜欢种兰花,”凯瑟琳说。“他把这些花卖给城镇里的富家太太。她们还成立了一个兰花俱乐部。”我们按响了门铃,赖安开门迎我们进去。他的金黄短发抹了定型啫哩,一根根竖在头顶上。和凯瑟琳一样,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很高兴见到你,”他说。“很高兴见到你,”凯瑟琳也说。我寒暄了一声“你好。”房子里一盏灯都没开,每个需要照明的角落全点着蜡烛。四个人垫着靠枕坐在地上,我认出其中的两张面孔,我在舞会上见过他们。迈克尔没来。“你带来的是谁?”其中的一个问凯瑟琳。“这位是艾蕾,”她介绍道,“我觉得这个活动需要注入一些新鲜的血液。”接下来的一小时让我觉得没完没了,一会儿投骰子,一会儿绕着房子打转,口里还嚷着“征服!”、“我的盲目即将消亡!”、“重生!”或者“我的愤怒是个空皮囊!”两个男孩扮演狼人(他们的衬衣上贴着字母W),其他人演吸血鬼(身穿黑色T恤,戴着橡胶制的尖牙)。我是屋子里唯一的“凡人”。这是我首次参加角色扮演,他们建议我先在一边观看,以后再参与扮演——我觉得他们其实是希望拥有一个观众。他们说的和演的几乎和网上有关吸血鬼的信息完全一致。他们看到耶稣受难像表现得胆战心惊;他们想象自己变成蝙蝠;他们“飞”起来了;他们用自己的敏捷和才智攀登虚拟的城墙,跃过虚拟的屋顶——整个表演全集中在宽十五英尺长二十英尺的起居室中进行。他们进入一个虚拟的城市,穿过一条小巷,捡起象征硬币的卡片、特殊的工具和武器,摆出架势,模仿搏斗和撕咬的情形。说实话,我觉得这五个男孩生性腼腆,他们试图通过夸张的表演打动观众。除了我,凯瑟琳是这里唯一的女性,她在房间里走动,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仿佛她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其他人不时地群起围攻她,而她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她能念出许多咒语,显而易见,她的笔记本是最详尽的。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五章(5)他们偶尔穿插你偷我抢的情节,把偷来的钱存进虚拟的银行——好一群资本家,我暗暗嘲讽。这个游戏的意义不在于展现荒诞的幻想,而是揭露贪婪和专治。他们演得越来越带劲,房里的空气渐渐变得浑浊起来,还夹杂着橘黄色点心散发出的霉变气味,我尽力忍受着。但是,幽闭恐怖症再加上厌烦的感觉最终还是把我逼出了房间。我穿过厨房,瞥了一眼盥洗室,穿过一条走廊,前面一扇厚重的大门把路截断了,门上有一个玻璃窗:这是暖房的入口。我打开门,一股湿润的空气顷刻间扑面而来,带来了沁人心脾的植物清香。一排排桌子上全是兰花盆,吊扇悠闲地打着转,送来阵阵微风,花儿们在风中轻盈婀娜地舞动。在我头顶正上方有一盏顶灯,淡紫罗兰色的灯光照得我晕眩,我赶忙往旁边挪了几步。在灯光的映衬下,花的色泽熠熠生辉:深紫罗兰、红紫色、掺杂淡粉红色纹理的象牙白、点缀着琥珀色的黄,它们在绿色枝叶的衬托下显得生动可人。有些兰花看似秀巧的面孔,有眼睛有嘴巴,我边走边跟它们寒暄:“你好,紫罗兰。晚安,芭蕉黄。”我心想,这地方真不错,可以暂时摆脱萨拉托加温泉市寒冬的阴郁,赖安的父亲应该卖门票供人们参观。湿润的空气顺着我的呼吸渗透到整个身体,我觉得特别放松,简直有点昏昏欲睡了。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身穿黑衣、体格魁梧、满脸雀斑的男孩大跨步向我走来。“凡夫俗子,我前来赋予你新生,”他颤抖着声音说,然后就张开嘴露出假尖牙。“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我注视他的眼睛——两颗小小的黑眼珠,他的眼镜把它们稍微放大了一些,抓住他的视线。他也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我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脸蛋,看着两颗刚露出头的粉刺在他下巴上蠢蠢欲动。他像蜡像一样站着不动,难道是我给他施了催眠术不成。“帮我拿杯水来,”我说。他转身呆滞地一步步往厨房走去。门推开的时候,我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他们还在撕咬着,喊叫着;门又合上了,我继续尽情享受温暖的幽静,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缓缓的水滴声,它是这儿唯一的声响。我想象着自己当着这男孩的面把一张张桌子掀翻,在一片兰花丛中咬住他的喉咙。我承认,有一种欲望在我内心深处翻腾。过了一会儿,门又打开了,那个男孩端着一杯水向我走来。我不紧不慢地把整杯水都喝下了肚,把空杯子还给他。“谢谢,”我说。“你现在可以走了。”他眨了眨眼睛,抽了几口气,转身离去。他刚把门打开,凯瑟琳一把推开他冲了进来。“这都是怎么回事?”刚才她肯定从门上的窗玻璃里看到了暖房里发生的事,我顿时觉得莫名的尴尬。“我口渴,”我说。我离开赖安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凯瑟琳玩得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发上,赖安和其他几个家伙围着她狂喊:“死亡!死亡!”我挥手和他们告别,但凯瑟琳好像没看见我。我一个人走到饮料铺,打开自行车锁,踩着脚踏车回家。汽车嗖嗖从我身边驶过,有辆车开过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喊“宝贝儿!”对我来说,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凯瑟琳给教给我的办法是“别理他们”。不过,男孩的声音还是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自行车不听使唤地晃来晃去,轮子在湿漉漉的落叶上打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住方向。为了摆酷,我没有带父亲买给我的自行车头盔;现在我知道这有多危险了,一个不留神就可能受伤。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五章(6)我到车库把自行车停好,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房子在夜色中显出了高挑雅致的剪影,左面墙壁上爬着一片茂密的葡萄藤。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子里有我小时候的记忆,父亲就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独自坐在皮椅里看书。也许时间将永远在他身上定格,为此,我感到很舒心,但转念一想:他或许会永远在那儿——可我呢?我正在吃牛奶通心面和奶酪,突然抬起头问:“爸爸?我会死吗?”他坐在我对面,盯着我盘子里的食物,一脸厌恶的表情。“也许,”他说。“尤其在你不戴自行车头盔的时候。”我跟他描述了回家路上的危险经历。“说正经的,”我说。“如果当时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头撞到地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艾蕾,这就说不准了。”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银色鸡尾酒搅拌器,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你擦破的小伤口没事了吧?记得去年你被太阳晒伤,我没记错的话,不到一个星期你就痊愈了。你很幸运,从来没生过大病。当然啦,世间万物,瞬息万变,没个定数。”“所言极是。”我开始羡慕起他来。那天晚上,我们在起居室看书,我又冒出一个问题。“爸爸,催眠是怎么回事?”他拿起书签(一片银色叶子的形状)夹到翻开的那一页——这本应该是《安娜?卡列尼娜》,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我读这本书了。“其基本原理是割裂,”他解释道,“也就是说,一个人把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另一个人的话语或眼神,渐渐地,他的行为控制与平时的意识相互分离。如果一个人很容易受暗示影响,他就会根据对方的指示行动。”“被催眠的人会心甘情愿地做违背意愿的事吗?”“这是个广受争议的问题,”他说。“最近的研究显示,在一定条件下,催眠实施者可以操纵被催眠的人执行任何指令。”他会心地看着我,仿佛知道我经历的事情。我换了个角度问他:“你催眠过我吗?”“当然,”他说。“你还记得?”“不记得了。”我说不清自己是否能接受别人控制我的行为。“你小时候经常哭。”他话音沉静,在哭这个词后稍作停顿。“不知什么原因,你会发出非常怪异的声音,我自然要想尽办法哄你,喂你喝奶,让你躺在摇篮里,唱摇篮曲给你听。”“你唱摇篮曲给我听?”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不唱歌。“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了?”他若有所失地问。“你怎么会忘记呢?不管你记不记得,我以前经常唱歌给你听,有时候,唱歌也哄不住你。有一天晚上,我彻底绝望了,于是静静地盯着你的眼睛,我用眼神跟你交流,抚慰你的心灵。我用眼睛对你说,你很安全,你受到悉心的照顾,你应该感到满足。”“这招很管用,你你闭上眼睛不哭了。我抱着你。你是那么小,整个儿裹在一条白毯子里。”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继续说:“我把你搂在胸前,听着你的呼吸,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心里一阵感动,真想冲到父亲怀里和他拥抱一下,但是,我的屁股仍旧牢牢地钉在凳子上。在情感的表达上,我显得太腼腆,太内敛了。他睁开眼睛。“在做父亲之前,我的字典中没有忧虑这个词。”说完,他接着看书了。我站起来刚跟父亲道了晚安,又冒出一个问题:“爸爸,你唱的摇篮曲叫什么?”他的视线停留在书上。“歌名叫慕如库涂涂,”他答道。“巴西的摇篮曲,我母亲唱给我听过。慕如库涂涂是一只小猫头鹰的名字。在巴西的神话故事里,猫头鹰是沉睡之母。”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五章(7)说罢,他抬起头,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等有空我唱给你听,”他说,“但不是今晚。”文字在你眼中会变成彩色的吗?自从我记事起,字母P一直是深翡翠色的,字母S总是高贵的蓝色。就连一个星期中的每一天都有特别的颜色:星期二是淡紫色的,星期五是绿色的。这种现象叫做通感,据估算,每两千人中有一人拥有通感的能力。网上的信息显示,几乎所有的吸血鬼都具有伴生感觉。我的上午是这样安排的: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浏览网页,查找有用的信息,在日记上做摘录。(后来我把它们全都撕了,原因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一页接着一页摘抄各种相关网络资料。我想到了凯瑟琳和她的伙伴们,他们揣着写满口号和咒语的黑本子痴迷于角色扮演;与他们相比,此刻的我并不比他们理智多少。尽管我时常质疑我所做的研究,怀疑网上信息的真实性,我没有放弃。我不知道最终会得出什么结论,但有一股力量迫使我进行下去。就拿拼图游戏来说,即使散乱的拼板没有被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图画,这盒拼板依然包含了画的全部内容。麦克?奇夫人一再坚持要我陪凯瑟琳一起度周末。整整一个星期,她每天不厌其烦地提醒我别忘了;到了星期五,她带我一起回家。(对我来说,星期五一直是鲜活的绿色。你呢?)我不觉得凯瑟琳有什么变化。现在我已经看惯了她的深色衣服和浓艳妆容;不过,她看起来越来越另类了。星期五晚上,我和麦克?奇家人一起围坐在电视边前吃匹萨。迈克尔和我们坐得很开,几乎没吭声,光是愣愣地看着我,我尽情享受着他关注的目光。星期六,我和凯瑟琳睡了个大懒觉,然后去购物中心逛了好几个小时,一会儿试试衣服,一会儿看看身边的人。星期六晚上使这个原本平常的周末起了波澜。麦克?奇夫人坚持要我们全部出动,去做弥撒。凯瑟琳说我们有其他安排,她母亲说其它事可以往后推。凯瑟琳不再坚持,向母亲做出了让步。我感觉到这种争执是他们周末的惯例。“我从来没去过教堂,”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