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自己的摄影技术没什么信心,同一个地方反复拍了好几张,我们开始一张张翻看:正门楼梯、装有彩色玻璃窗的凹室、大门口、书房外景、起居室,接下来那张我们看到的是父亲的绿色皮椅和上面的一点闪光。“他在哪儿?”她诧异地说。“怎么回事?”“是相机有问题吧,”我说,但我脑子里浮现出吸血鬼电影里的情景——吸血鬼在镜子里照不见自己。虽然她没说什么,我能感觉到她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最后一张是我的照片——同样是凯瑟琳抓拍的,当时她说我表情紧张。照片非常模糊,根本看不清我的神情。在我的记忆中,八月的那天宣告了最后一个单纯无知之夏的终结。那天晚上凯瑟琳打来电话,我们刻意避开有关照片的话题。眼看着开学的日子就要到了,凯瑟琳说她感到紧张,还说我和她都需要建立“新形象”。到商场去穿耳洞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先得争得家长的同意才行,因为我们还不满十六岁。“你的英俊老爸会怎么说?”她问,故意把嗓音提得很高。“他会同意你打耳洞吗?”“俊父很忧郁,”我说。“我拿不准他会怎么说。”“我们一起做他思想工作。首先我们要帮他振作精神。他应该再找个女朋友,”凯瑟琳头头是道地说。“唉,我年纪再大些就好了。”我嗤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我们依然保持着和昨天一样的友好关系。“明早七点,”她细声细气地说,“是我们与查斯丁和特伦特在本季的最后一次约会。” 查斯丁和特伦特是我们特别喜欢的两匹马。“睡个好觉,”说完我挂下电话,去和父亲道晚安。他和往常一样在起居室里看《爱伦?坡杂记》。我盯着他,把他想象成闪着一点光辉的灵异。他的眼睛与我的双眼相遇,眼神中透着一丝愉悦。他跟我说晚安,我岔开话题问:“你有孤独的时候吗?”他把头侧到一边,莞尔一笑——很少见他这般动人的微笑,简直像个羞涩的男孩。“艾蕾,我有你,怎么会觉得孤独呢,”他说。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三章(1)德国人用耳虫(Ohrwurm)这个词来形容一首歌持续在脑子里闪现。第二天,我们花了一上午看骑马师训马,梦里的那首歌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回荡,挥之不去。但这次的歌词略有不同:夜幕降临淹没了蓝天天边的蓝正在向你召唤我不介意那歌一遍遍重复。我的脑袋老是跟我玩游戏,对于独生子女,这是种有趣的消遣。那年初夏,我一直梦到填字游戏(你有这样的经历吗?),梦里有填字线索和填字格,每次只出现一个线索,因此一次只能填一个词。从梦中醒来,依稀还能记得几条填字线索——“热带长绿植物”(八个字母)、“群岛”(八个字母) ——非常遗憾我不能整个把填字格重新整合出来。“天边的蓝”这首歌一点都没让我觉得心烦;它如同自然的背景音乐衬托气氛。现在,我们已经是赛马场上的老面孔了,但没人跟我们搭讪。我猜大多数观众是富有的马主,即便他们穿着皱巴巴的便装,依然不减贵气。他们靠着白围栏,不怎么说话,手中端着大铝杯啜饮;杯中咖啡的香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向我们飘来,同时还拌有马味、丁香和干草的清香——干草的绿和丁香的金黄是萨拉托加温泉市夏季的早晨所特有的。我吸着清晨的空气,恨不得把它锁在肺里。再过几天,这个的季节就要宣告结束,人们将投入其他活动。夏的芬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壁炉的烟味和雨中枯叶的气味,再接着就是雪花冰冷的白。相隔几尺开外的是一大群工人:陪练骑师、驯马师、看马人、以及遛马的马夫。他们中有很多人用西班牙语交流。凯瑟琳告诉过我,每逢赛马的季节,这群人就会纷纷聚集到萨拉托加温泉市,从劳动节一直待到七月,逗留数月后,又动身去别的地方了,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那天早上,我和凯瑟琳没有说太多话,我们似乎开始对彼此有了戒心有了防备。我们和两匹爱马查斯丁和特伦特告别:“明年夏天再见”,说完,我俩蹬着脚踏车去了市中心。我们在图书馆门口停下车。除了图书馆、杂货店和公园,这儿没有什么地方适合两个几乎身无分文的小女孩。购物中心太远了,骑车去湖边和亚多玫瑰园同样要花很多时间。萨拉托加温泉市中心定位在高端消费人士,沿着百老汇大街你可以找到咖啡馆、服装店(凯瑟琳称之为雅皮士专属店)、几家餐馆和酒吧,还有标价很高的旧货店,里面堆满了被虫蛀坏的开士米羊毛衫和过时的“时装牛仔裤”。有时我们会在一个个架子上淘旧衣服,不时地抓起一件衣服互相打趣,最终店主忍无可忍地把我们赶走了。在珠宝店的情形更糟糕;有店主的时候,我们是根本不会进去的,因为他会说:“小姐,路过走好。”要是店里只有站柜台的年轻销售小姐,我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店堂,饶有兴致地尽情观赏橱窗和柜台里闪闪发光的戒指、项链和胸针。凯瑟琳喜欢钻石和翡翠;我对蓝宝石和橄榄石情有独钟。我们能叫出店里每种珠宝的名字。不论销售小姐跟我们说什么,凯瑟琳有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回答:“你最好对我们友好一些,我们是你未来的客户。”在图书馆,没有人会向我们下逐客令。我俩可以用那儿的电脑上网,凯瑟琳教过我怎么用电脑。她坐到一张电脑桌前查收邮件,在网上搜索漂亮的靴子;我坐在她对面,在各类网站上搜索与吸血鬼相关的内容。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三章(2)我键入“吸血鬼”和“照片”这两个关键词,搜出了八百多万个网站,有的生动有趣,有的污秽不堪(这类网站是打不开的,就算我想看看里面的内容,我也进不去,图书馆安装了内置屏蔽系统)。不过,我还是连上了其中的几个网站,上面贴着吸血鬼的觅友帖,他们渴求慰藉、指点和一些神秘的需求。我匆匆扫过这些帖子,了解了吸血鬼家族里的不同类别:有的食血为生,有的已将这种本能需求戒掉(一个网站称之为“赝品”,另一个网站给他们戴上了“心理吸血鬼”的帽子);有的自豪地标榜自私和挑衅,有的则饱受孤单的折磨,心甘情愿做一个“供血者”。但是我没找到有关吸血鬼在照片上成像的内容。我继续埋头搜索,偶尔瞥一眼凯瑟琳,她正全神贯注地干着自己的事,并没有注意到我。维基百科网站提供了丰富的信息,里面收录了民间故事和小说里对吸血鬼起源的描述,还进一步扩展到“吸血动物”和“病理学”之类的话题,我把这些东西都储存在脑子里,等有时间再仔细研究。关于照片只提到这么一条:“吸血鬼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没有影子,也没有映像。欧洲吸血鬼神话最早描述了这种神秘的能力,民间传说也反复谈到吸血鬼没有灵魂,阐述了灵魂与影子的相似性。在现代小说中,这一特点具体表现为吸血鬼不能在照片中成像。”我靠到椅背上,往凯瑟琳的座位望去。她的位子是空的,我立刻感觉到了她的呼吸从背后传来,我一回头,看见一双打满问号的眼睛。我带着那些问题回家上课,但我没法说服自己把这些问题丢给父亲。你怎么能问自己的父亲有没有灵魂呢?我看到过这样的说法:凡人要成为吸血鬼,就得放弃他的灵魂。当然,我并不确定是否真有灵魂一说。我是个不可知论者——我认为上帝的存在与否无法证实,但我也不否认上帝存在的可能性。我读过《圣经》、《可兰经》、《道德经》、《博伽梵歌》和老子著作的节选——我纯粹把它们当作文学和哲学作品来读,父亲也是从这两个角度与我展开讨论和分析的。我们家没有祭奠神灵的习俗 ——我们只崇尚思想。更准确地说,我们崇尚美德,特别崇尚高洁的生活。柏拉图谈过四种美德的重要性:智慧、勇气、节欲、正义。根据柏拉图的观点,正规教育会让人学会美德。每星期五,父亲让我总结回顾一周的课程:历史、哲学、数学、文学、科学、艺术。接着他结合我的分析,找出有用的结构模式和相互关联,总是让我为之惊叹。父亲善于把信仰体系的历史演变同政治、艺术、科###系在一起进行分析,有理有据,全面到位,我原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居然暗藏着那么多丰富的内容。世界上拥有如此睿智和口才的人少之又少,这真是可悲的现实。你为什么这么想呢?理由就是:只有脱离了死亡的恐惧才能真正领悟人类的文明。好的,马上回来讲我的故事。一天,按照惯例我们在书房见面,讨论的题目是狄更;但是我想聊爱伦?坡。一通抱怨之后,我自作主张从书架上取下《爱伦?坡作品集》。前几个星期,我看了“泄密的心”,觉得挺没劲的;还读了“黑猫”,看完这个故事,我心里七上八下(它让我想起惨遭不幸的玛马拉德),“过早埋葬”让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在梦里被活埋了;“莫蕾娜”更让我连续三个晚上彻夜难眠。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三章(3)“莫蕾娜”是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她告诉丈夫,“我将要死去,但我会活过来。”她在生孩子的时候停止了呼吸,她的女儿没有名字。在受洗的时候,她父亲为她取名 “莫蕾娜”,她随即答道,“我在这儿!”说完就呜呼哀哉了。他把她的遗体带到她母亲的墓前,坟墓是空的——因为此女即为此母的化身。“莫蕾娜”的故事留给我很多疑问。我想知道自己和母亲长得像不像。我不觉得自己是母亲的化身,自从我开始有意识的思考时,我就有了强烈的矛盾的自我意识。不管怎样,我从来没见过她,怎么能枉下定论呢?我父亲对计划向来雷打不动,今天已经定好要讲狄更斯的《艰难时事》。如果我一再坚持,也###天有希望讨论爱伦?坡——不过有一个前提,我得先读完他的散记《创作哲学》。于是在第二天(狄更斯被放到一边去了),我们回到爱伦?坡的话题——讨论一开始显得异常谨慎。“对于这一课,我诚惶诚恐,”父亲说。“希望今天没有眼泪相伴。”看到我的眼神,他摇了摇头。“艾蕾,你变了。你的成长让我感到欣慰,我想我们应该调整一下上课方式。”“另外,还要调整我们的生活方式,”我突然很冲动地说,连我自己有些始料未及。“我们的生活方式。”他用疑问的口吻说,我一脸严肃地看他。他的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记得我当时盯着他那硬梆梆的上浆衬衣——那天他穿着深蓝色的衬衣—— 缟玛瑙的链扣把袖口翻遍扣得很整齐;还记得我千方百计想从他的衣服上挑出点儿刺来,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问题也好。“你怎么看爱伦?坡的作品?”这回轮到我摇头了。“爱伦?坡对激情有极度的恐惧。”他耸了耸眉毛,“从哪个故事里看出来的?”“在他的故事里并不明显,”我说。“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他把故事写得太夸张了,他的散文理性得让人受不了,也许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对激情的恐惧。”没错,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交流的。在讨论过程中,我们始终说着地道标准的英语——出轨的永远只有我。与凯瑟琳及其家人在一起时,我得切换到另一种语言体系;上课的时候,我时不时还会冒出那个语言体系中的几个词。“这篇散文论述了乌鸦的结构,”我说,“诗俨然是一道数学题。爱伦?坡宣称自己是用一个公式来决定文章的长度、基调、格律和措词的;但我觉得他的说法不可信。他所谓的‘公式’不过是故弄玄虚,试图让逻辑显得清晰,论据显得充分,但事实上多半都是枉然。”父亲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我很高兴你对他的作品有如此浓厚的兴趣,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你对‘安娜贝尔?李’的反应完全不是这样”——他停顿了片刻,他在说话的时候经常会停顿一下,似乎是在搜寻最贴切的词;而这一次的停顿,我觉得仅仅是为了强调——“这样兴致勃勃”。我露出微笑,从他那儿学来的笑容,一种学究气很浓的似笑非笑——歪着脸,双唇紧闭,与他发自内心的愉快而羞涩的微笑截然不同。“在我看来,爱伦?坡是耐人寻味的,”我说,“不然就是没有实质的虚壳。”“不然就是没有实质的虚壳。”他十指交叉相握。“我同意你的看法。他的文风华丽,甚至可谓矫揉造作,华而不实。看看那些斜体字!”他边说边摇头。“正如他的一位诗友所言,爱伦?坡实为‘五分之三的才华加五分之二的胡编乱造。’”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三章(4)我又附之以一笑(这回笑得很实在)。父亲说:“不过,他之所以矫饰,是为了帮助读者超越熟悉的、平凡的世界。于我们而言,阅读爱伦?坡是一种惬意的享受。”他从未用过如此自我的词来谈论文学。我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惬意?”“嗯。”他仿佛一下子找不着词了,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过了一会儿,他合上眼说:“也许,有人会说,他写出了我时常的感受方式。”说完他又把眼睛睁开了。“华丽?”我问。“造作?”他点点头。“如果你是这样感受生活的,你绝不会表现出来。”我有些惊讶:我的父亲谈论起他的感受了?“是的,我尽量隐藏起来。”他说:“爱伦?坡是个孤儿。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后来约翰?艾伦一家收养了他。他的人生和作品展现了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所具有的典型症状:无法接受失去父亲或母亲的事实,渴望和死去的亲人团聚,幻想多于现实。”“简而言之,爱伦?坡与我们同命相连。”玛丽?埃利斯?鲁特突然使劲敲开了书房门,把父亲叫出去说事,我和父亲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与我们同命相连?我的情绪一下子有些激动。父亲也从小“失去了亲人”?那天我和他的交流就到此为止了。鲁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父亲很快就跟她下楼去地下室了。我晃回自己的卧室,脑子晕呼呼的。我想起父亲朗诵《安娜贝尔?李》的情景,回忆起爱伦?坡在《创作哲学》中的论述:“倩丽佳人的逝去无疑是世上最具诗意的主题,主题的展开非痛失佳人的人莫属。”我想到了莫蕾娜、我母亲,还有我自己。没过多久,凯瑟琳打来电话。她开学了,自从上次观看赛马后一别,我们几乎没见过面。她说,等学校放学,她想见见我。我们约定在后花园边上的观景亭见面。你对这个地方一定很陌生吧?观景亭是个敞开的六边形结构建筑,上有一个圆形小穹顶,是家里阁楼屋顶的微缩版。软垫长凳是这里唯一的设施,我和凯瑟琳曾花了好多个下午在这里,按凯瑟琳的说法,我们在这儿“鬼混”。所谓观景亭,就是能观赏到美丽的景致,从这点上来讲,它绝对是名副其实的。观景亭面朝斜坡,一眼望去,满眼皆是葡萄藤和蔷薇,深红的花朵把天空映成了粉红色,香气沁人心脾。我横卧在长凳上,注视着飞在头顶上的蜻蜓——一只普通的绿色蜻蜓,但是当它在空中震颤着轻薄如纱的翅膀时,就显得不同寻常了——它平稳地停在檐角上,正在这个时候,凯瑟琳一个箭步往我冲过来,她头发散落在肩头,因为骑了一程自行车,脸色红彤彤的。空气很潮湿,预示着雷阵雨的来临,暮夏的午后经常如此。她气喘吁吁地低头瞪着我,欣喜地笑着。“看看你……”她边喘边说,“安逸的闺中小姐……”“你是谁?”我边说边坐起身。“我是来拯救你的,”她说。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后递给我一个小巧的法兰绒小囊袋,袋上穿了一根绳,袋子里散发出浓郁的薰衣草味。“戴上它,”她说。她的脖子上系了一个类似的香囊。“做什么用?”我问。我发现那只蜻蜓飞走了。“它会保护你。”她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艾蕾,我在做一些研究。你知道草药的魔力吗?”我茫然。凯瑟琳已经在图书馆做足了功课,这回她成专家了。“薰衣草是从你家花园里采的,金盏草是从邻居家弄来的,”她解释道,“它们能帮你避除邪恶。我的香囊里装了兰香,原料是在我妈的厨房里取的——用自家的草药做的符咒最灵。对了,还有这个法兰绒袋子,它是我从一个旧枕套上裁下来用丝线缝制的。”我认为这些都是迷信,但又不想辜负了她的好意,于是说:“你真细心。”“戴上它,”她关切地看着我说。我把绳子套在脖子上。她使劲地点着头说:“这就好了,谢天谢地。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踏实,老是惦记你。万一你父亲哪天夜里溜进你房间,一口咬了你脖子,那可怎么办?”“荒唐。”她的想法实在太荒谬可笑了,可笑到我找不出理由生气。她举起手。“艾蕾,我知道你爱你的父亲;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会造成什么后果吗?”“谢谢你的关心,”我觉得她未必多管闲事了,“不过,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无奈地摇着头说:“答应我你会戴着它。”我打算等她一走就把香囊摘下来。现在姑且先戴着,怎么说她都是一片好意,至少香囊的味道闻起来还不错。最后我还是决定把这个护身符留在脖子上——并不是因为我害怕父亲,而是想让凯瑟琳开心,薰衣草小香袋寄予了她对我的爱。这儿,我用了这个词——爱。我和父亲之间是另一种感情,是思想的交流,是彼此的尊重,是家庭的责任——在我家,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爱则不然——即使感觉到爱的存在,我们也从来不会把这个词说出口。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四章(1)只有当你正视一样东西的时候,你才能看清它。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曾意识到眼睛的局限性,不过你不在其列。请你聚焦这句话中松树这个词,同时,请读出紧靠在它左右两边的词。你应该马上能看到这句话中和这个词,当然,这跟你的眼睛和书页相隔的距离有关;但不管怎么样,松树这两个字是最清晰的,因为它直指你的视野中心。这个视野中心叫做视网膜中央凹,是眼睛里视锥细胞最密集的地方。想要知道中央凹在整个眼睛里所占的比例,你只须想一下月亮在夜空中的大小就行了。中央凹之外的部分都属于外围视野,用于观察运动中的物象,并能在黑暗中协助定位。动物的外围视野比人类发达得多,吸血鬼居于两者之间。借助眼角的余光,我发觉有动静,但转身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十月初的一个早晨,天色灰蒙蒙的,我在楼上房间打点自己的行头。即使这一天我见的人只有麦克?奇夫人和我父亲——也许还有丹尼斯,他冷不丁会从地下室窜出来 ——我也会对自己的装扮百般挑剔,要在镜子前花上好几分钟,直到自己满意了才行。那个夏天我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快到背中央了,稍微带着一点卷。我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说实话,这让我感到不知所措。我的嘴唇也开始丰满起来,越发显示出女人味了。我应该在此注上一笔:镜子里的我是晃动模糊的——如同我用眼睛的余光看东西一般,情况一直都是这样。我在书中看到过“镜像”这个词,据说,镜像显现的是清晰的映像,可我在镜中的映像却并非如此,我把这个问题归咎于镜子,我们家的镜子都已饱经沧桑,年事已高了。我的皮肤被刺了一下,回过头,身后依旧空无一人。一天晚上,丹尼斯从日本回来,他的大大咧咧、他的活力欢快很快感染了整幢房子。自从凯瑟琳开学,我就很少见她了。她在八年级结实了新朋友,虽然她每星期总会来一两次电话,我已经开始感觉到距离与隔阂。独处不再像过去那么轻松自然,我已经连着几天无精打采了。丹尼斯走进起居室,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服,隐约有一股酒精和汗味,面色泛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父亲坐在老地方,一边看书一边喝着皮卡多。我父亲身上没有味道,一点气味都没有。他的脸从来就不会泛红,眼睛里从来都不会有血丝。有几回我不经意碰到他的双手,它们是凉的,而丹尼斯全身都散发着热量。丹尼斯看了我一眼,说:“哇赛。”父亲说:“什么事大惊小怪?”“一月不见,艾蕾娜小姐居然已经长成大人了。”丹尼斯凑过身来捏着我的肩说:“骑车锻炼的效果显著啊,艾蕾,我说的没错吧?”我给了他一个拥抱。“骑车确实有效,”我说,“你抽空也可以用用自行车,是吧?”他轻轻拍着胸脯,“异域的菜肴和一些上好的日本啤酒助长了中年人的发福趋势,”他说。丹尼斯当时四十刚出头,他的脸上和身体上都起了皱纹,而我父亲却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日本之行怎么样?”我问。“日本很美,”他说,“不过工作不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顺利。”“你去做什么了?”丹尼斯看着我父亲。房间里沉默了片刻,父亲说:“我们正在研究全氟碳这种混合物。”我一脸茫然。“我们在尝试将其乳化,”他继续解释道,“使之能够存氧。”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四章(2)通常我会问出一长串问题,但这个层次的技术问题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我只好一个劲地说:“有意思。”丹尼斯突然转了话题。“艾蕾,你头颈里挂的是什么东西?”我把法兰绒小香袋从脖子上取下来,递给他看。“薰衣草香囊,是个护身符,能给我带来好运。”父亲冷冷地说:“我没想到你相信迷信。”几星期来,我一直期盼父亲能接着跟我讨论有关爱伦?坡和丧亲的问题,但他的课程内容总是和我希望的不沾边。我准备了两三个挑战他的想法到书房见他,心想着他肯定会重新谈起自己。但没过多久,我们就投入了完全不同的话题——包括法国政治家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或是英国化学家约翰?道尔顿,亦或是英国小说家查尔斯?狄更斯。下课后过了约莫一小时,我想起自己刚才咄咄逼人之势,惊叹父亲扭转乾坤的能力。有时候,我觉得这是因为他给我施了催眠术;后来我终于意识到,他是丰富的延伸比喻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他驾驭起来轻而易举,说着说着他就把话题转开了。一天下午他对我说:“在《艰难时事》里,路易莎凝视着火光,沉思未来。她想象自己被‘旧时光这个老资辈的杰出说书人’诱骗了,但又承认‘他的工厂是个隐秘的地方,他的工作没有声息,他的双手如同消音器。’”如果他的工厂是隐秘的,他的工作和双手是悄无声息的,她怎么知道旧时光的存在呢?除了想象,我们如何获知时间?他在一个延伸比喻上做了又一个延伸比喻。有没有专门的名称表达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或许可以用“比喻的比喻”来表述?有时,为了要跟上他的思路,我的脑子都会转疼。不管怎样说,我是个持之以恒的学生。弄清我父母的过去比道尔顿和狄更斯重要得多,于是我设计了一个计划。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丹尼斯打算给我上一堂动物学课程,主要讲解真核生物细胞和DNA,我提出一个感兴趣的话题:血液寄生生物。丹尼斯说:“哦?”他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没错,”我说——我从来没和父亲这样说过话。丹尼斯的教学风格格外轻松。“我在图书馆看到过有关吸血动物的资料,”我说。“例如寄生虫、蝙蝠和蚂蟥。”丹尼斯张开嘴想打断我,但我一个劲往下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百科全书中介绍说,吸血动物分两类:专门吸血动物和选择性吸血动物。有些动物单一以喝血为生,另一些既吸食血液,也喝其他液体。我想知道的是——”说到这儿,我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我想知道父亲属于哪一种,我心想。我想知道血液寄生是否遗传。丹尼斯抬起右手——在我学骑车的时候,他常用这个姿势示意我停下。“你应该跟你父亲讨论这个话题,”他说。“他研究过蚂蟥之类的东西,在那个领域,他是专家。”我无奈地抓自己的头发——同时我注意到丹尼斯专注地盯着我。他发现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时,脸刷地一下红了。“艾蕾,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都干了些什么?”他问。“我体验了初吻。”我脱口而出。丹尼斯笑得很勉强,看着让人觉得痛苦。显然他感到不安,但试图隐藏真实的感受。“我知道你长大了,你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他的腔调简直跟父亲一模一样。“不要跟我说教,”我说,“你是我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四章(3)他又是一阵脸红。“我是你的麻子脸好友。”他的话音有点犹豫。我恳求道:“你就跟我说说吧,告诉我一些具体的东西。”他的脸色恢复了正常,表情和平时一样随和亲切。“我跟你讲讲塞拉得隆和我们的研究吧。”他说,由于自愿献血的人越来越少,人造血的需求日益高涨。虽然塞拉得隆研制成了血液补充剂,但至今尚无人能开发出临床有效的血液替代品。“我们原以为将要出现突破,”他说,“不幸的是,我们在日本的研究显示,网状内皮组织系统内可能会产生滞留反应。”我举起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听得云里雾里了。”他表示歉意。他说,那个研究情况已足以让他认识到全氟碳的前景是极为有限的。“我们在尝试血红蛋白载氧体——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能完全替代血液的,它们只能提供血液补给。”他已经说了一大通我不懂的东西,我不想再往下问了。他审视地看着我,说:“你看起来很憔悴,明天给你做个体检。”第二天,丹尼斯抽取了我的血样,做了几个测试。他从地下室出来,一手拿着一个棕色大瓶,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银箔包和注射针头。他说,这次血样测试还不能确诊我是否患有红斑狼疮。不过,他查出我患有贫血,为此我要每天吃两顿补药,每次一大匙。他把瓶子递过来,我打开盖子,把鼻子凑到瓶口,“呃,”这气味真让人倒胃口。“用一杯水送服,”他说。接着,他打开包裹,取出一个药签给我的皮肤消毒,消毒完帮我打了一针。我问他注射的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促红细胞生成素,一种荷尔蒙。他解释说这种物质能提高我体内红血球的数量。打完针我确实觉得体内产生了一股能量。后来我想起丹尼斯当天说过的一句话:这次血样测试还不能确诊我是否患有红斑狼疮。父亲不是跟麦克?奇夫人说过血液测试无法诊断红斑狼疮吗?第二天早晨,我在图书馆遇到了麻烦。十月的早晨不飘雨丝是件稀罕事。我骑着自行车到市中心用电脑。我何必自找麻烦和父亲谈吸血动物的问题呢?他总能想到办法转换话题。不到一分钟我就找到了一个“吸血人类”的链接,两分钟的浏览使我了解到人类中不乏吸血为生者。例如,非洲的马赛人主要以掺和着牛血的牛奶维持生存。莫奇社会和塞西亚人把饮血作为一种神圣的典仪。吸血鬼的故事不胜枚举,它们到底是事实存在还是纯属虚构是网上激烈争论的话题。下一个链接提供了一系列与“真实吸血鬼”相关的网站,它们描述了民间传说、小说、和现实存在的吸血鬼的区别,争论涉及到真正的吸血鬼是否完全以饮血为生,吸血鬼是否能“进化”,他们的后代是否也是吸血鬼等相关的问题。但总之,它们没有提供任何有实质意义的答案。一篇署名伊南娜?安森的文章总结道:“本文没有误导之企图——真正的吸血鬼,即便经过进化,有时也需要通过饮血来保持能量。有很多时候牺牲生命是为了孕育更多的生命,如果你能够理解这个道理,那么吸血鬼饮血也就如同正常人食用蔬菜和禽肉一样稀松平常了。”正当我陷于沉思的时候,图书管理员的手落到了我肩上。“你为什么不去学校?”她问。她已上了年纪,皮肤上布满了皱纹。真不知她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四章(4)“我在家读书,”我说。她不相信我的话。“你父母知道你在这儿吗?”我本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早晨是我自由支配的时间,我可以根据兴趣选择学习内容,午餐后父亲为我上课。但是,我总觉得她不会相信我,因此我答道:“当然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她问。我像个傻子似的把号码一五一十报给她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可想而知了。她电话了我父亲。在等父亲来领走我的时候,她让我在她办公桌前的凳子上坐好。“我在这儿见你好几回了,”她说,“你是不是一直在谷歌上搜索吸血鬼的内容?”我傻乎乎地看着她咯咯笑。“我觉得它们很有趣,”我兴致勃勃地说。我父亲终于到图书馆了,步伐轻盈飘逸,黑色长外套的钮扣一直扣到下巴,黑帽压在眼前。管理员看到我父亲时的反应实在耐人回味,她吃惊地张垂着嘴,二话没说就让我们离开了。回家的路上,父亲滔滔不绝,最后他说:“——你干扰了一个重要实验的进程,导致实验几乎前功尽弃,因为什么?就为了一个被吸血鬼问题惹恼的图书管理员?”他话音沉稳,但是他的措辞,以及说到吸血鬼三个字时特别低沉的声音表明他很生气。“我压根没问过她一句话,”我为自己申辩道,“当时我在电脑上搜索一些资料。”他没再多说什么。到家后,他把车停好,来到前门厅,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下来。“我觉得我们该谈谈”——他停顿了一下,脱去外套——“谈谈帮你添台电脑的事了。”几天后,凯瑟琳打来电话,那天我已经获得了一台属于自己的别致的白色笔记本电脑,可以无线上网。我把电脑由来的告诉了她;最近她电话的频率越来越低了,可能是因为我没什么趣事与她分享,话不投机。凯瑟琳一边听我讲图书管理员添乱的故事,一边不时惊叹“你不会吧!”和“真的吗?”等我把故事讲完,她说:“你不该那么老实。你完全可以随便编个电话号码给她,用我们家的号码也行,反正我们家白天没人。”我承认,在图书管理员这件事上,我犯傻了。“不过问题解决了,”凯瑟琳说。“你父亲非但没发火,还给你买了电脑。你太走运了。”这跟运气无关,我心想。有了电脑,父亲就更有理由不回答我的提问了。他似乎想让我自己去发觉答案。这段时间,我参加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舞会。迈克尔打来电话(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通电话)邀请我,他的声音有点紧张。“就是一个舞会,”他说,语气斩钉截铁得有点夸张,“万圣节校园舞会。”我们家不过万圣节。每年十月三十一日,鲁特会拉好所有的窗帘,把门锁好。偶尔有人敲门,但谁也不会去开门;我和父亲就坐在起居室打牌下棋。(我小的时候,我们还经常玩麦卡侬金属组合玩具,搭出一辆汽车,让它载着铅笔从餐桌的这头开到那头。)我们特别喜欢线索纸盘侦探游戏,我们的侦察速度迅猛,每局不会超过三个回合就玩完了;在麦克?嘉瑞特家,破案是很费时的。我对迈克尔说,我必须先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的回答让我始料未及。“决定权在你,”他说。“这是你的生活。”说完他继续看书,仿佛我不存在似的。凯瑟琳找了个时间跟我描述舞会的大致情形。她说她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忙着班级话剧的排练,还要上长笛课。恰巧星期三放学后她有空,我们约好在商业中心的旧货店碰头,一起淘舞会礼服。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第四章(5)她冲进店铺的时候,我正在一摊衣服里掏货。她剪了头发,一停下来,头发就把脸的轮廓修出来了。“你真酷!”她说,我回道:“你也一样。”不过,我觉得出现在旧货店的凯瑟琳妆容太过浓艳了,眼眶上抹了眼影,头发染成了黑色,比我的发色更深。“你变化不小啊,”我说。她似乎很乐意听到我这样的评价。“我的新形象,”她说着,把头发撩起来让我看她的耳朵。耳垂和耳翼上扎着银色的耳环和耳钉——我数了数,每侧各七个。我们快两个月没见面了,这份友谊淡得让我觉得已经到了尽头,但此时此刻,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友情的光芒。“我有一大堆事要跟你说呢,”她说。我们很投入地挑选合适的衣服,把衣服从衣架上取下一件件试穿。我们俩时而点头,时而皱眉,她的嘴也一直没闲着。衣服上粘着的樟脑丸的味道、残余的香水味以及汗味,虽然气味很浓,倒不算难闻。麦克?奇家并不是一帆风顺,一切尽如人意的。布丽奇特得了哮喘,她的喘息声搅得凯瑟琳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麦克?奇先生在当地一家超市打工,待遇很差;最近因为有人辞职,超市还要他周末加班补充人手。麦克?奇夫人则为迈克尔操足了心。“他怎么了?”我问。“哦对,你最近都没见到他。”凯瑟琳提起一件粉红绸缎裙晃了一下,随即又把它塞回架子里。“他要留长发,另外,他最近在学校遇上麻烦了。他试图开创一派主流态度。”我太不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他横行霸道?”“迈克尔横行霸道?”她笑着说:“怎么会呢,他就是比较特立独行,比较激进。他读了很多政治方面的文章,再说他做事向来疯狂。”听起来挺有趣的,我心想。“他会在舞会上穿什么?”“谁知道他会穿什么。”她拽出一条束身的亮片缀饰的黑色礼裙,“试试这件。”试了试,我就没脱下来,直接穿上了。凯瑟琳找到一条前后开V字领的红缎裙。她说我们应该戴假面具,我可没这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