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做了头发,为了参加一个葬礼。” “我喜欢看书。” 奥里维雅说。 “是啊,我知道。”诺拉伸手拿过包,从里面拿出一本约翰·格里沙姆最新的小说,“看,我又给您带了一本。” 她把书递给妈妈,但是妈妈没有伸手去接。诺拉把书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您吃得饱吗?” “饱。” “您早餐吃什么?” “鸡蛋和面包。” 诺拉挤出一丝微笑。看起来她好像在和妈妈谈话,其实这些时候她总是觉得很受伤。她心里明白。像往常一样,她试着探测妈妈的病情,尽管结果几乎注定是带有自我毁灭性质的。 “您知道现在的总统是谁吗?” “当然知道。吉米·卡特。” 诺拉知道,纠正她也没有用,于是她给妈妈讲了讲她的工作和刚装饰的几所房子,还有她在曼哈顿的同性朋友的最新情况: 爱莱恩非常卖命地在律师事务所工作,阿里森仍然是W的流行风向标。 “妈妈,她们真的很关心我。” “咚咚。”有人敲门。 打开门,艾米莉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奥里维雅,该吃药了。”她的行动带着干脆的、机器人似的节奏。她从床头柜上的大水罐里倒了一杯水。 “吃吧,奥里维雅。” 诺拉的妈妈接过药丸,不慌不忙地喝水吞下。 “这本是最新的小说吗?”艾米莉问道,眼睛看着床头柜上的书。 “刚出版。”诺拉回答。 诺拉妈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喜欢看书。” “是啊,我们都知道。”艾米莉说。 诺拉的妈妈拿起小说,读了起来,书仍然拿倒了。 艾米莉转向诺拉,诺拉看起来总是那么勇敢、漂亮。 “顺便说一句,”艾米莉要出门的时候说,“当地高中合唱团正在咖啡厅里演唱。我们从侧楼带所有的病人去听。诺拉,欢迎你也来。” “噢,不用了,我马上就走,现在正是我忙的时候。” 艾米莉离开了房间,诺拉站起来。她走到妈妈身边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我爱你,”她低声说,“真希望你能明白。” 奥里维雅·辛克莱尔什么也没说,她看着女儿走出门。 过了一会儿,只剩她一个人在房里了,奥里维雅把新书的封面取下,倒过来看。书的里面是正的,封面是倒过来的。她开始读了起来。/* 30 */ 蜜月(二十九) 这是二十分钟内我第三次清洗数码相机的镜头。 其余的时间我数了一下方向盘皮套上面的针脚(三百一十二针),重新调节了一下我的驾驶座(向上调了点,稍稍前倾了些),并且第一次知道轮胎的最佳压力是BMW330i(前轮胎三十PSI,后轮胎三十五,手套盒子里的手册上说的)。 真的很无聊。 也许我真该先给她打个电话。还是不打好,我想。自我介绍应该面对面地进行,即使在车里等得人困马乏了也得等。 如果我提前知道这次出来最终变成一次监视,我一定会带些油饼来,“甜甜圈”或者脆奶油多纳圈,哪种都可以。 “她去哪儿呢?” 十分钟以后,我看见一辆鲜红的梅塞德斯敞篷车开进了柯勒·布朗的环形车道,停在前门口。她来了。 “诺拉·辛克莱尔。”我还得加一句——“哇,真漂亮!” 她弯下腰,从后座上拿出一袋食品。她手里玩着钥匙,向房子走去。这时,我已经走到草坪的一半了。 我叫道:“对不起……对不起,打扰!” 她转过身,她在葬礼上的一套黑色行头已经换成了牛仔裤和一件领尖有扣的衬衫。太阳镜还是那副。头发很漂亮——浓密,光泽很好,板栗色。我不由得在心里又重复了一句:“哇,真漂亮啊。” 我终于站在她面前,我提醒自己口音不要太重,“您就是诺拉·辛克莱尔吧?” 不管戴没戴太阳镜,我都可以肯定她正在打量我,“那要看情况了。你是谁?” “哦,天啊,对不起,我应该首先介绍我自己。”我伸出手,“我叫克莱格·雷诺尔兹。” 诺拉把食品袋从手上移开,我们握了握手,“你好,”她说,她的声音仍然充满了防备,“你叫克莱格·雷诺尔兹——有事吗?” 我从外套口袋里笨拙地拿出一张名片,“我是‘百年一次人身保险公司’的。”我一边说,一边把名片递给她。她看了看。我接着说:“对您的损失我感到很难过。”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谢谢。” “您就是诺拉·辛克莱尔,对吧?” “对,我是诺拉。” “我猜布朗先生生前和您一定很亲密,是吧?” 这话一出口,她应该对我更温柔了吧。但她的语调又变得机警了,“是啊,我们订婚了。请告诉我,你提这些为什么?” 轮到我表现得有点糊涂了,“您是说,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停了一会儿,“布朗先生的保险单,整整一百九十万美金。” 她茫然地看着我,在我的预料中。 “辛克莱尔小姐,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我说,“您被列为惟一受惠人。”/* 31 */ 蜜月(三十) 诺拉表现得非常冷静。 “你刚才说你的名字叫……?”她问。 “克莱格·雷诺尔兹……名片上有。我负责‘百年一次’在本地的办事处。” 诺拉换了个站姿,低下头又看了看我的名片,她手里的食品袋从她的手里差点掉下来。我及时地替她接住了袋子。 “谢谢,”她一边从我这里接过袋子,一边说,“掉下去就糟透了。” “我有个提议,不如让我帮您把袋子拿进去吧。我得和您谈谈。” 我简直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要求进她的屋子。我手里握着些好处。这笔钱在我看来,真是个天文数字。 她再一次看了看我的名片。 “您放心,我学过做客的规矩。”我开个玩笑。 她的微笑几乎察觉不到,“不好意思,我不想表现得这么多疑。只是——” “对您来说是个伤心的时候,放心吧,我懂。您不用道歉。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以后再约时间。您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吗?” “没关系,就今天吧。请进来。” 诺拉往屋子走去。我紧跟其后。现在为止,都还顺利。 “香草榛子咖啡?” 她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指指食品袋里最上面的咖啡粉,“我最近发现几种新品种奶油咖啡豆,闻起来都和这差不多。” “不,我确信这是香草榛子咖啡,”她说,“我对它的味道印象可深了。” “我宁愿享受一个时速九十里的快球,但是现在我的嗅觉却敏锐了。”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哈,你是个乐观主义者。”我说。 “这段日子不是了。” 我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该死。我真蠢,不该提起这个。真对不起。” “没事。”她说,脸上似笑非笑。 我们上了前门的楼梯,进到屋里。客厅比我的公寓房间还大得多,头顶上树枝形的装饰灯也差不多是我一年的薪水。地上铺的东方地毯、桌上放的中国花瓶,呀,让我大开眼界。 “厨房在这边,”她带着我转过一个拐角。我们进到厨房,厨房也比我的公寓房间大。她指着冰箱旁边的花岗岩台子说:“你把袋子放这里吧。谢谢。” 我把袋子放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我来吧。” “我刚才瞎说了什么‘乐观主义者’,让我弥补一下吧。” “真的没事,”她走过来,取出香草榛子咖啡袋子,“喝杯咖啡吧?” “太好了。” 煮咖啡的工夫,我们只谈了一些闲事。我不想这么快就进入正题——怕她问太多的问题。刚才在外面,她就已经问了很多了。 “我真的不明白,”几分钟后,她主动引入话题。我们坐在厨房餐桌旁,手里端着咖啡杯,“柯勒很有钱,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他为什么要买人身保险呢?” “问得好。这得从保险单的起源说起了。其实布朗先生没有找我们,是我们找上他的,找上他公司的。” “我越听越糊涂了。” “我们保险公司在做公司职员的赔偿项目。为了吸引那些发展良好的公司买保险,我们给公司的上层管理人员提供了自由项目的保险。” “这种额外补贴可够诱人的。” “是啊,我们公司也因此做成了很多生意。” “你刚才说柯勒的保险单有多少?” 就像她把那数字忘了一样。 “一百九十万,”我说,“按照他们公司的大小,这是他能得到的最高数额。” 她皱了皱眉,“他真的把我列为惟一受惠人?” “是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你是说这保险单是什么时候生效的吗?” 她点点头。 “就最近的事。好像是五个月前。” “不可能吧。那时候我们在一起还不久。” 我微笑了,“很明显他从一开始就对您的感觉很好。” 她也想微笑,一颗泪珠却从眼眶滴下来。她一边道歉一边把眼泪从脸上擦去。我向她保证没关系,让她别放在心上。这情景的确非常感人。她是个擅长演戏的人吗? “柯勒已经给了我很多,现在又有这么一笔钱,”她又擦掉一滴眼泪,“我用什么可以换回他的生命呢?” 诺拉呷了一口咖啡,我也跟着喝了一口。 “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拿钱之前,我是不是要签些字什么的?” 我向前面的桌子倾过去,用双手握住咖啡杯,“是这样,我也就是为这个来的。辛克莱尔小姐,还有点小小的问题。”/* 32 */ 蜜月(三十一)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是个保险人,可是在诺拉看来,他一点都不像。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他挺会收拾自己的。领带和西装的颜色搭配得很好,领带是最近十年才流行起来的那种。 另外,他的性格很好。和她打过交道的几个保险人都像纸箱子那样缺少情调。总的说来,克莱格·雷诺尔兹这个人还很有魅力呢,举手投足都很优雅,还开着辆体面的车。然后她又想到,这里是布拉克科夫大厦不是布朗克斯,他在这一带负责这么大的保险公司的办事处,本事一定不赖。 但她还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她一直在一边仔细地观察克莱格·雷诺尔兹,一边用心记录下来: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到他手捧着咖啡杯说柯勒的保险金“有点小小的问题”。 “什么问题?”她问。 “从根本上说,这不成其为问题。是这样的,因为布朗先生是英年早逝,他们要调查清楚。” “他们是谁?” “敝公司在芝加哥的总部,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笔资金。” “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吗?” “基本说不上话。针对布朗先生的保险政策是由总部制定并直接执行的。但一般由离客户近的办事处承办理赔事务。也就是说布朗先生的情况如果不是因为调查悬而未决,那就是我来办这事了。” “如果你不办,谁办?” “我现在还不清楚,我猜可能是约翰·奥哈拉。” “你认识他吗?” “听说过。” “啊,哦。” “怎么了?” “你说‘听说过’的时候皱了眉头。”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照我推测,奥哈拉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对不起,我用词太粗鲁了——不过保险公司的调查人都这样。据我所知,这应该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询问。” 克莱格·雷诺尔兹再伸手端咖啡时,诺拉的心里又记录了下来: 无戒指,没有结婚。 “香草榛子咖啡味道如何?”她问。 “喝起来比闻起来更香。” 她靠回椅子的后背。她已经收起眼泪,对克莱格·雷诺尔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他让人觉得很体贴、很会关心人。值得一提的是,他望着她笑的时候,脸上现出了一对可爱的酒窝,“真遗憾,他没有钱。”她想。 不是诺拉想抱怨。在她现在的处境下,克莱格·雷诺尔兹值一百九十万美金。她可不愿把这笔飞来的横财拒之门外。眼下一个小小的绊脚石是调查问题。虽然说来只是例行公事,这仍然让她觉得有些紧张。 不过也不是非常紧张。她早有一个完美的计划,可以逃过详细的审查,逃过警察、柯勒的办公室、那些管闲事的人和所有会阻挡她前进的人,当然包括这个保险人的调查在内。 那天下午,克莱格·雷诺尔兹离开后,她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深居简出。本来那个周末她要和杰弗瑞见面的,她提前一天去给他个惊喜也好。 他,不管怎么说还是她的丈夫。/* 33 */ 蜜月(三十二) 第二天是星期五,早晨,诺拉走出威斯彻斯特的房子,那辆奔驰敞篷车就停在门前,她支起行李箱盖,把手提箱放了进去。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晴朗、碧空如洗,气温为华氏八十度。如果天气可以有严密组织计划的,今天就算一天。 诺拉按下无键遥控板上的按钮,看着敞篷缓缓退下。这时,她看见了另一辆车,“真他妈该死!”她心里骂道。 街边上停着昨天见过的那辆宝马,驾驶座上的那个戴着太阳镜的男人正是那个保险人,克莱格·雷诺尔兹。 “他又来干什么?” 只有一个办法才能知道。诺拉迎着他的车走过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克莱格可是十分友善的啊。但是现在,从他的车里……监视她。这就让她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更严重些,有点毛骨悚然。她怕他觉察出自己的多疑,所以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不要表现得太过火。 克莱格看见她走过来,立刻从车里跳出来。他穿着一套褐色西装,夏天穿未免显得太厚了。 他们半路碰上。 诺拉偏着头,微笑道:“如果不是以前交谈过,我还当你在监视我呢。” “如果监视你,我应该选一个更好的藏身之地吧?”他也微笑了,“我道歉——给你造成了误会。怨只怨梅兹队。” “所有队员都有错?” “是啊,包括总经理在内。我正准备开进你的车道,那些球迷电台插进一则广告,说是俱乐部要进行一场大买卖。于是我就停在这里听听。” 她不解地看着他,“球迷电台?” “其实就是一个全体育新闻的广播频道。” “是这样。那你刚才没有监视我喽?” “哪有的事。我又不是詹姆士·邦德,我只是个长期受梅兹季赛球票折磨的可怜人。” 诺拉点点头。如果克莱格·雷诺尔兹说的不是真话,那他就是个撒谎奇才,“那你看见我干嘛下车?”她问。 “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约翰·奥哈拉,那个总部的,已经亲自负责调查布朗先生死亡的事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可能也不是,但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就是,我今天早上一大早和他谈了,他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就好。” “还有更好的,我让他尽快着手办理这事。他态度强硬地对我喋喋不休了半天,说是不给特殊优惠政策。我对他说,就当是帮我的忙。哦,我以为你想听听这些。” “谢谢你的帮助,雷诺尔兹先生,这真是个让人兴奋的惊喜。” “叫我克莱格好了。”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也只好让你叫我诺拉了。” “行,就叫诺拉。”他越过她的肩头看见红色的奔驰敞篷车停在车道上,行李箱盖子还打开着,“要出门吗?” “是啊。” “去什么好玩的地方?” “那就要看你觉得佛罗里达南部好不好玩了。” “别人说那是个好地方,可是我不怎么喜欢那儿。” 她格格地笑了,“我要在棕榈滩会见一个客户,不过计划随时会变。” “你是干哪行的——如果不介意我提问的话?” “我是个室内装饰师。” “开玩笑吧。不过这个工作有意思。没有多少工作可以用客户的钱来满足自己的购物欲的,是吧?” “是啊,的确不多。”诺拉抬腕看看表,“糟糕!我要误机了。” “我的错。快,你快上车吧。” “哦,我再一次感谢你专程来给我报信,雷诺——”她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克莱格,你想得太周到了。” “小事一桩,诺拉。调查一有进展我就会通知你的。”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们握了手,克莱格正要走开,“哦,对了,”他说,“我差点忘了,你要出门,我得把你的手机号码留下。” 诺拉一刹那犹豫了。她最不愿意的就是把手机号码留给别人,不过她也不想表现得太多疑。 “那好吧,”她说,“你有笔吗?”/* 34 */ 蜜月(三十三) 我回到车上,立刻给苏珊打了个电话,把我和诺拉两次会面都向这位老板汇报了。 “她漂不漂亮?” “你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吗?” “当然了,”苏珊说,“一个女人如果不漂亮就不能随心所欲。快,给我说说,她漂亮不?” “有没有一种回答方法比较专业?” “有啊,这种方法就是——老实回答。” “这样啊,漂亮。”我说,“诺拉·辛克莱尔是个魅力女人,迷死人了。” “你这个猪头!” 我大笑起来。 “和她交谈,你有什么感觉?”她问。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她要么就是坦坦荡荡的,要么就是个撒谎天才。” “我赌十美元,她是后者。” “但愿你能赢。”我说。 “只要你也押后者,我们就一定是赢家。” “你再往上捧我,我的头就要碰着天花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