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姆斯说:“曼宁不是伪善之徒——他一心要追捕但丁,也是这么做的。他和背叛家庭的叛徒也搭不上边。” “那么,我们只需要考虑伪装者和背叛国家的叛徒了。”朗费罗说。 “曼宁并没有搞什么真正的阴谋诡计,”洛威尔说,“他对我们隐瞒他的行动,不让我们知晓,这不假,可这并不是他攻击我们的主要方式。但丁的地狱中有许多幽灵都犯下了累累罪行,可决定他们在地狱中的命运的却正是决定他们的行为的性质的这种罪行。”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十八章(3) “出卖国家的叛徒损害一国人民的美德,”朗费罗说,“他们被打入地狱第九圈——最低的一圈。” “对于我们,它就表现为阻止我们的但丁研究项目的企图了。”菲尔兹说。 霍姆斯陷入了思索。“就是这样,不是吗?我们已经得知蒂尔在进行与但丁有关的活动时,不管是研习但丁还是筹划谋杀,都是身穿制服。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他认为捍卫但丁就是在捍卫合众国。” 朗费罗说:“蒂尔在大学讲堂当门卫,想必他是知道曼宁的阴谋的。在蒂尔看来,曼宁正是他为之捍卫的事业中最坏的背叛者之一。出于这一目的,蒂尔把曼宁干掉了。” 尼古拉斯·雷说:“可以估计到他会遭受什么惩罚吗?” 他们屏息等待朗费罗回答。“叛徒全身被浸在一个湖泊中,只有头露在外面,‘由于结冰看起来像玻璃而不像水’。” 霍姆斯叹息着说:“两个礼拜以来,新英格兰的所有水坑都结冰了。到哪儿去找曼宁呢?而且,我们只有一匹疲劳不堪的马!” 雷摇头,“先生们,你们待在坎布里奇去搜寻蒂尔和曼宁。我赶回波士顿去搬救兵。” “如果找到了蒂尔,我们该怎么办?”霍姆斯问。 “用这个。”雷交给他们一个报警器。 四位学者开始进行大搜索。他们搜遍了查尔斯河、比弗湾、弗雷什池塘以及埃尔伍德附近的几处废弃的堤岸。他们提着几盏煤气灯,借着微弱的光亮警觉地搜索,一个夜晚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他们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他们身上裹着几件大衣,胡须上结了霜也没有注意到(而霍姆斯医生的浓密的眉毛和鬓角上结了霜)。寂静,出奇的寂静,连一声马蹄声都没有。这种寂静似乎笼罩了整个北方,只是间或被远处运送货物的蒸汽列车发出的刺耳鸣笛打破。 好在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星星罗布在天幕上,秩序井然。传来了轻轻的马蹄声,在马呼出的热气中影影绰绰地显出坐在马背上的尼古拉斯·雷。雷越来越近了,大伙儿默不作声,一个个在这个年轻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寻找着有所斩获的迹象,哪怕只有一点点。可他的脸就像一块铁,看不到一丝喜色。他报告说,没有发现蒂尔,也没有找到奥古斯塔斯·曼宁;本来他找了六名警察来搜索查尔斯河的,可是除了他自己的那匹马,只有四匹免除检疫的马可供使用。雷警告这几位炉边诗人要小心,并许诺他会一直搜索到清晨,然后就骑马走了。 凌晨三点半的时候,他们中不知是谁提议说,何不到洛威尔家里去小憩一会儿?到达之后他们便躺下休息。在睡乡中,温暖的气流直接落在霍姆斯的脸庞上。他通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疲劳至极,他沿着一道狭窄的栅栏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而他自己却懵然不觉。随着气温陡然升高,地面上结的冰迅速融化,一团泥泞。他脚下是一个陡峭的斜坡,他弯着腰往前走,像是在走上坡路。他站在坎布里奇公地往外望,辨认出独立战争时使用的大炮喷射出滚滚浓烟,而那棵挺拔的华盛顿榆树,繁多的枝桠伸向四面八方。霍姆斯回头一望,看见朗费罗正在缓慢地向他走来。霍姆斯催促他走快一点,他不愿意让朗费罗一个人待得太久。就在这时,一阵隆隆声引起了医生的注意。 两匹长着草莓斑、白色马蹄的马,各拉着一辆摇摇晃晃的四轮运货车,向他猛冲过来。霍姆斯战战兢兢,跪倒在地上;他紧紧抓着脚脖子,抬头刚好看到范妮·朗费罗——火红色的花朵从她披散着的头发、从她丰满的胸脯上飘落下来——勒紧了一匹马的缰绳,而小霍姆斯在信心十足地驾驭着另一匹马,似乎他一生下来就会骑马似的。两匹马从矮小的医生两侧擦肩而过,医生似乎难以保持平衡,跌进了黑暗之中。 霍姆斯挺身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他的膝盖离壁炉不过寸许之遥,炉中的木头烧得噼啪作响。 “现在几点了?”他问,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梦。洛威尔的座钟显示:五点四十五分。洛威尔在安乐椅上翻了一个身,吃力地睁开双眼,就像一个睡眠不足的孩子。他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嘴巴里的苦味令他没有追问下去。 “洛威尔,洛威尔,”霍姆斯一边叫,一边把窗帘统统拉开,“两匹马。” “什么?” “我觉得我听到了外面有两匹马。不,我相当肯定。就在几秒钟前,它们从窗前奔跑过去,一直向前奔。肯定是两匹马。眼下雷警官只有一匹马。朗费罗说蒂尔从曼宁家偷走了两匹马。” “我们都睡着了。”洛威尔神色惊慌地答道,他眨巴着眼睛恢复了清醒,透过窗户看见天色已然渐白了。 洛威尔唤醒朗费罗和菲尔兹,紧接着他拿起一架小型望远镜,把他的来复枪往肩头上一扛。 从温暖的室内来到寒风刺骨的户外,霍姆斯的哮喘又犯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洛威尔跑在前头,追踪着新的马蹄印,其他三位学者则小心翼翼地进了榆树林。榆树的叶子早已掉光,光秃秃的树枝高高指向天宇。 “朗费罗,亲爱的朗费罗……”霍姆斯说。 “霍姆斯?”诗人温和地应答。 梦中的一幕幕逼真地闪现在霍姆斯的眼前,他颤抖着看着他的朋友。他真怕自己脱口而出:我刚才看见范妮向我们走来,真的!“我们把报警器忘在你家里了,是不是?”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十八章(4) 菲尔兹把一只手搭在医生瘦削的肩上,让他恢复信心。“亲爱的温德尔,这会儿一点点勇气价值万金呐。” 在他们的前方,洛威尔停住了脚步,单膝跪地。他透过望远镜扫视着前方的一口池塘。他的嘴唇发起抖来,他给眼前的一幕吓坏了。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几个小男孩在破冰垂钓。可是,他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看到的却是他的学生普林尼·米德的变成了菜色的脸。 水面已经结冰,但被打开一道狭窄的口子,可以看到米德的脑袋从那里冒出来。他赤裸的身体的其他部分浸没在冰水之中,他的双脚被捆绑住了,牙齿在剧烈地打颤,舌头向内翻卷着。米德赤裸的手臂伸展在冰面上,手腕被绳子牢牢绑着,绳子的另一头系在停放在近旁的曼宁博士的马车上。米德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若不是有这根绳子拉着,早就掉进洞里淹死了。在马车的后面,但·蒂尔身穿军装,十分显眼,他把手伸到另一具一丝不挂的躯体底下,将它抱起来,然后向随时可能破裂的冰面走去。他搬运的是奥古斯塔斯·曼宁的软沓沓的洁白的躯体,他的胡须乱七八糟地覆盖在他那瘦得像豆芽似的胸脯上,双腿屈曲着绑在髋部上,他的身体穿过光滑的冰面时不住地哆嗦。 曼宁的鼻子像一个暗红色的宝石;鼻孔里流出来的血凝固在鼻孔下面,结成了厚厚的一层褐色的血块。蒂尔把曼宁的脚塞进冰湖上的另一个洞中,这个洞离米德不过一英尺左右。给冰水一刺激,曼宁苏醒过来;他的双手疯狂地拍打着,摸索着,溅起点点水花。然后,蒂尔解开了米德胳膊上的绳子,现在,惟一可能防止这两个赤裸者沉入洞中的力量就是猛烈的挣扎了。他们本能地意识到了该怎么做,两人立即去抓握对方伸出来的手臂。 蒂尔爬上堤岸,站在那里观看他们挣扎,就在这时,响起了枪声。子弹擦过凶手背后的一棵树的树皮。 洛威尔一跃而起,手里端着一杆枪,发疯似的滑过冰面。“蒂尔!”他厉声叫道。他端枪瞄准,准备射击。朗费罗,霍姆斯,菲尔兹,一个个急匆匆地奔到他身后。 菲尔兹大声叫喊:“蒂尔先生,你不能再这么干了!” 洛威尔顺着枪管瞄准,对眼前的景象简直难以置信:蒂尔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开枪呀,洛威尔,开枪!”菲尔兹叫道。 洛威尔打猎时一向喜欢瞄准,却从不开枪射击。太阳升起来了,照耀在这巨大的水晶般的湖面上。 阳光照耀着冰面发射出刺眼的光亮,刺得他们睁不开眼。过了片刻,他们的眼睛总算适应了,却不见了蒂尔的踪影,只有他奔跑时微弱的脚步声在树林中回响。洛威尔对着灌木丛胡乱开火。 米德不由自主地直哆嗦,全身软弱无力,他的头靠在冰面上,他的身体缓慢地沉入冰得要人命的水中。曼宁拼命抓住这孩子的软绵绵的手臂,然后是手腕,再然后是手指,可米德的身体太重,他再也抓不住了。米德沉下去了。霍姆斯医生迅速滑过冰面猛然扑将过去。他伸出双手在冰洞中抓到了米德的头发和耳朵,一点点把他往上拉,抓到了他的胸脯,继续往上来,把他拖出来平放在冰面上。趁着曼宁还未沉下去,菲尔兹和朗费罗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出来。他们把他腿上脚上的绳子解开。 霍姆斯听到一声马鞭响,抬头看见洛威尔坐在那辆被丢弃的马车的驭座上,赶着马向树林里冲去。霍姆斯跳起来奔过去。“停下,杰米!”霍姆斯呼叫着,“我们得送他们到暖和的地方,要不他们会被冻死的!” “蒂尔会逃走的,霍姆斯!”洛威尔喝住了马,盯着曼宁那可怜的躯体。他躺在冰面上翻来覆去,活像一条拉上了岸的鱼在活蹦乱跳,模样甚不雅观。曼宁已经不行了,此时洛威尔的心中只有一股同情油然而生。但丁俱乐部的成员,抬着差一点被杀死的两位受害者走在冰面上,冰面承受不了他们的体重,微微下凹,水从他们踩破的冰块处汩汩往上冒。朗费罗踩破了一块薄冰,他的一只鞋掉了下去,洛威尔跳下马车,赶过去及时抓住了他。 霍姆斯医生脱下手套和帽子,又脱下大衣和长礼服,盖在米德身上。“把你们能脱的东西都包裹在他们身上!盖住他们的脸和脖子!”他解下围巾给那孩子戴上。然后他踢脱靴子,脱下袜子,套在米德脚上。其他人看着霍姆斯手忙脚乱地帮助他们,一一照做。 曼宁试着开口说话,可只是含糊不清地哼哼几声,像是在有气无力地哼一支歌。洛威尔把他的帽子戴到曼宁头上,他试着从冰面上抬起头来,脑子里却是一片迷糊。 霍姆斯医生大声嘱咐:“千万让他们醒着!一旦睡了,就再也救不回了!” 他们艰难地把这两具僵硬的躯体抬上了马车。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的洛威尔,重新坐在驭座上。依照霍姆斯的指示,朗费罗和菲尔兹摩擦着受害者的脖子和肩膀,抬起他们的脚来回转动。 “快点,洛威尔,快点!”霍姆斯叫道。 “已经是最快了,温德尔!” 霍姆斯一见到米德就晓得他的情况最糟糕。他的后脑勺被砍了很深的一道伤口,大概是蒂尔干的,而且又一直暴露在外。在返回城镇的短短的路程上,他拼命摇晃着那个孩子,好加快他的血液循环。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十八章(5) 米德的身体冷冰冰的,碰触一下都让他觉得疼。“我们赶到弗雷什池塘之前这孩子就死掉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你必须相信这一点,敬爱的霍姆斯。” “曼宁欠你一条命,”洛威尔说,“欠我一个帽子。说真的,温德尔,要不是你,这个人早就回归尘土了。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挫败了撒旦。我们从魔王齿缝间救回了一条命。我们这次获得胜利全是因为你舍己为人,我亲爱的温德尔。” 尼古拉斯·雷来了,他报告说一无所获,但这会儿警察局已经召集了几个小分队的人马,去搜寻本杰明·高尔文。 “太好了!我们也可以组成一个小分队去搜索了。”洛威尔说。 “教授,先生们,”雷坐了下来,说道,“你们已经发现了凶手的身份。你们挽救了一条人命,也许还挽救了我们永远不会得知的其他人的性命。” “可是,正是由于我们,他们才处于危险之中的。”朗费罗说。 “不,朗费罗先生。本杰明·高尔文在但丁那里找到的,也会在他生活中的别处找到。你们无需为这些恐怖事件负责。可是你们在这些恐怖事件的阴影笼罩下所取得的成绩也是毋庸置疑的。尽管如此,幸运的是,你们毕竟安然无恙。为了大伙儿的安全起见,剩下来的事情得让警察去干。” “警官,最后这次谋杀被我们阻止,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菲尔兹说,“他会不会企图重新实施对叛徒的惩罚?如果他再回来找曼宁算账怎么办?” “我们已经安排警察保护哈佛校务委员会和监督委员会全体委员的住宅,包括曼宁博士在内。我们还派人去所有的旅馆拦截西蒙·坎普,以防高尔文把他作为另一个反对但丁的叛徒。在高尔文家附近我们也布置了几个人,密切监视他的住宅。” 洛威尔走到窗前,看着朗费罗家前面的人行道,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大衣的人经过大门然后又走回来。“这里你也安排了人?”洛威尔问。 雷点点头,“你们大家的住宅都安排了人。从他选择的受害者来看,高尔文似乎认为他自己是在保护你们,所以他可能会在事情如此急转直下之后去找你们询问怎么办。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会逮住他。” 洛威尔把雪茄丢进壁炉。突然,他对自己的纵容生出一阵反感,“警官,我觉得这不公平。我们不能整天坐在这房间里,束手无策!” “洛威尔教授,我并没有建议您这样做。”雷回答说,“回到您自己的家,和您的家人待在一起。先生们,保护这座城市是我的责任,可如果你们参与进来,那你们就没法去干别的事情。教授,您的生活必须重新恢复正常。” 洛威尔抬起头看着雷,不知所措。“可是……” 朗费罗微笑着,“幸福的生活并不在于投身战斗,亲爱的洛威尔,而在于避免战斗。巧妙的撤退本身就是胜利。” 雷说:“今晚大伙儿再到这儿碰头。运气好的话,我会把好消息报告给大家的。够公平了吧?” 学者们作出了让步,脸上露出半是遗憾、半是欣喜的表情。 霍姆斯得准备去参加约会了。他决定带上他祖父的火枪,最后一次用这杆枪是在独立战争时期。 街上依然禁止马车通行。霍姆斯只好安步当车了,他穿过比肯山弯弯曲曲的街道,若不是早走了片刻,他就可以坐上菲尔兹的马车了。天气十分寒冷,行人们一个个捂着耳朵,缩着脑袋在街上奔跑着。霍姆斯一边走一边咳嗽,觉得路越走越长。经过第一教堂时,他拐进去坐了下来,里面空荡荡的。 霍姆斯心想,在废奴主义者混进来的时候,这儿的地板下面也有避难所——最起码,在许多一神派教堂下面,他们挖掘地道藏匿逃亡的黑人,那时大法官希利主持的法院支持《逃亡奴隶法》,逼使逃跑的黑人不得不四处躲藏。 在这空荡荡的教堂里,霍姆斯突然精神一振。对呀,地道!撒旦就躲在那里,怪不得警察全力搜查,却连他的影子都没有捞到!那个妓女看着蒂尔在浓雾中走近教堂却转眼失去了踪影,原因就在这里!塔尔波特的那个战战兢兢的教堂司事既没有发现凶手进来也没有看见他离开,原因也在这里!唱诗班赞美上帝的歌声激活了霍姆斯的思路。在把波士顿拖入地狱的时候,撒旦既没有步行也没有乘马车,霍姆斯大声自言自语。他钻进洞里去了! 洛威尔焦虑不安地动身赶往克雷吉府会合,他是第一个到达的。洛威尔没有注意到,在他来的路上,守卫在埃尔伍德和克雷吉府前的警察一个都不见了。 菲尔兹稍后也到了。 但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却迟迟没有霍姆斯和尼古拉斯·雷的消息。 “我们不应该让雷一个人去做这件事的。”洛威尔嘀咕着。 “搞不懂温德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菲尔兹惴惴不安地说,“我来的时候顺便去了他家,霍姆斯夫人说他早就出发了。” “时间还不算太晚。”朗费罗说,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座钟没有离开过。 洛威尔双手掩面。等他透过指缝看时钟的时候,又过去了十分钟。他再次把脸埋在手掌间,突然,他心中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令他不寒而栗。他冲到窗前。“我们必须立即去找温德尔!”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十八章(6) “怎么啦?”菲尔兹问道,他看着洛威尔脸上的恐怖表情惊慌起来。 “在街角,”洛威尔说,“我曾经称他是一个叛徒!” 菲尔兹轻声笑道:“亲爱的洛威尔,这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洛威尔抓着出版商的大衣袖子,以保持身体平衡。“你还不明白?在发现詹尼森被切成碎块的那天,我在街角跟霍姆斯吵了一架,因为他要退出我们的计划。当时,蒂尔,准确地说是高尔文,正好经过大厅。他肯定从头到尾在偷听我们谈话,就像他偷听哈佛委员会的会议一样!我跟着霍姆斯一直从作者接待室到大厅,在他身后大声叫嚷——你不记得我当时说的话了?还是没有听见?我冲着霍姆斯大声嚷嚷,说他是但丁俱乐部的叛徒。我说他是一个叛徒!” “打起精神来,洛威尔。”菲尔兹说。 “蒂尔听了格林的说教,然后就实施谋杀。我指责温德尔是叛徒:我的布道虽短,蒂尔却是听者有心!”洛威尔叫道,“呀,我的好朋友,是我害了你。是我杀害了温德尔!” 洛威尔冲到前厅拿起大衣。 “他随时会到这儿的,我敢保证。”朗费罗说,“别这样,洛威尔,至少我们得等到雷警官来。” “不,我现在就去找温德尔!” “可你去哪儿找他?何况你也不能一个人去,”朗费罗说,“大家都去吧。” “我跟洛威尔一块儿去找。”菲尔兹边说边抓起雷留下的报警器摇了摇,看看这玩意好不好使。“我保证一切都会安然无事的。朗费罗,你在这儿等温德尔。我们马上找警察去请雷来。” 朗费罗点头。 “走吧,菲尔兹!快点!”洛威尔带着哭腔喊道。 洛威尔顺着门前人行道跑上布莱托大街,菲尔兹紧紧跟在后面。街上没有行人。 “唉,那个警官到底到哪儿去了?”菲尔兹问,“街上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朗费罗家高高的栅栏后面的树丛里传来一阵沙沙声。洛威尔“嘘”的一声示意菲尔兹别出声,蹑手蹑脚走近发出声音的地方,着急地等着,一动也不动。 一只猫从他们脚下窜了出来,迅即跑走了,消失在黑暗中。洛威尔刚刚松了一口气,只见一个人飞奔过来越过栅栏,挥拳猛击洛威尔的头部。洛威尔倒在地上,就像桅杆断为两截的船帆;诗人瘫倒在地上,面部僵硬,眼珠子一动也不动,菲尔兹差一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出版商一步步往后退,抬头迎上了蒂尔紧紧瞪视的目光。菲尔兹后退一步,蒂尔逼进一步,两人就这么一退一进,像是在踏一种非常优雅的舞步。 “蒂尔先生,对不起。”菲尔兹的双腿抖个不停。 蒂尔冷冷地盯着他。 出版商给落在地上的一根枯枝绊了一下,他随即掉头撒腿就跑,样子十分狼狈。他沿着布莱托大街狂奔,跌跌撞撞,拼命想呼叫、尖叫,却只是发出了一两声粗粝嘶哑的呀呀声,消失在耳旁呼啸的寒风中。他回头望了一眼,掏出了衣兜里的报警器。追赶他的蒂尔不见了踪影。他又转身向另外一边看了看,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举起他往空中狠狠一抛。他跌落在街道上,报警器滑进了矮树丛,发出一声微弱的叮当声,微弱得就像是一只小鸟在喳喳叫。 菲尔兹伸长他那疼痛得已经僵硬了的脖子,望着克雷吉府。从朗费罗书房的窗口里漏出一线温暖的煤气灯光,一见到这灯光,菲尔兹似乎立即意识到了凶手的全部目的。 “别,别伤害朗费罗,蒂尔。”菲尔兹孩子似的哭着说。 “难道我不是一向尽职尽责的吗?”退伍军人举起一根大头棒,高举过头,然后猛击下来。 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塔尔波特牧师的继任者会见执事的几个钟头后,霍姆斯医生挎着一枝老旧的火枪,提着一盏从一个当铺里买来的煤油灯,走进教堂,偷偷潜入了地下墓室。霍姆斯想过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朗费罗他们,最后决定还是自己先去查个究竟。一旦查明塔尔波特的地下墓室真的连通某条废弃的藏匿逃亡奴隶的地道,就可以引来警察把凶手逮个正着。撒旦如何事先进入墓室,杀害塔尔波特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这个疑团也就可以解开了。是霍姆斯医生凭直觉首先鼓动但丁俱乐部去调查凶手的,当然这也有洛威尔力劝大家一查到底的功劳;为什么他不独自把真相揭露出来呢? 霍姆斯下到墓室,在墙壁上摸索着,期望找到一个进入别的地道或密室的机关。他没有摸索到什么出入口,可靴子的尖头无意中碰进了一道空心的缝隙。霍姆斯蹲下来检查,发现了一个狭小的口子。他身子紧贴着墙壁挤进洞里,随后伸手把提灯慢慢拉过去。一阵手脚并用往前爬,地道越来越宽大了,霍姆斯站起身来,舒服多了。他们的敌人马上就要一败涂地了!可是这地道七拐八弯、忽上忽下的,小个子医生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的一只手插在上衣兜里,握着火枪,心里觉得稍稍安全些,便继续沿着地道往前走,就在这个时候,平地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直吓得他魂飞魄散。 “霍姆斯医生。”蒂尔说。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十九章(1) 本杰明·高尔文在马萨诸塞州第一次征兵时就入了伍。他24岁时就已把自己当成一名士兵了,那时距离战争正式爆发还有几年,他一直帮着引导逃亡奴隶藏进这座城市星罗密布的避难所、教堂和地道里逃命。他还参加了志愿者队伍,护送废奴主义者进出法纳尔大厅和其他演讲厅演讲,跟其他志愿者一起筑成人墙,用身体抵挡暴民投掷过来的石块砖头。 不可否认,高尔文不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有党有派。大幅海报和报纸上写着应该让这个或那个政治流氓落选,某某政党某某州议会在鼓吹脱离联邦或呼吁调停,可他一点儿也看不懂。不过政治演说家们宣扬的必须解放被奴役的种族,必须对犯有罪行者毫不留情地绳之以法,他却是听得懂的。本杰明·高尔文也隐隐约约明白,他可能回不了家跟新婚妻子团聚了:征兵人员发誓说,如果他不能扛着星条旗活着回家,肯定会用星条旗包裹他的尸体送他回到家乡。 他们在弗吉尼亚驻扎。一天,他们连里的一个士兵不见了,后来在一片树林找到了他,他的脑袋被子弹击穿,身上还被刺了几刀,他的脑壳里嘴巴里密密麻麻全是蛆,就像一个爬满了蜜蜂的蜂房。据说是叛军派来杀个把北方佬取乐的一个黑人干的。 虽说高尔文当兵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户外工作,在这个国家的这个地方随处可见的这种爬虫,他可从来没见过。那位团副官,禁止战友们踩死这些爬虫,哪怕只踩死一条也不行;他跟个宝贝似的精心照料它们,尽管他亲眼见到了别个连队里有四名士兵就是因为伤口孳生了这种白色的蠕虫而丧命的。 高尔文根本没有料到他身边的人会那么轻易就被杀死。在一声浓烟滚滚的爆炸声中,走在他前面的六名士兵被炸翻在地,死了,他们的眼睛依然大大地睁着,似乎很有兴趣看看其他人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让高尔文感到诧异的倒不是阵亡的人数,而是那天幸存下来的人数,因为一个人要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看起来是不大可能的,甚至活下来似乎也不是个合适的选择。死尸死马到处都是,多得叫人不敢想像,它们像木材一样被堆在一块给烧了。从此以后,每当高尔文合上眼睛准备睡觉的时候,他的脑袋就会一阵晕眩,喊叫声和爆炸声在耳旁响个不绝,腐尸散发出来的恶臭久久萦绕在他的鼻端。 一天夜晚,高尔文回到帐篷,饿得胃部一阵阵剧痛,发现自己放在睡袋里的那份硬饼干不见了。跟他同住的一个士兵说,他看见是随军牧师拿走的。高尔文对牧师居然干这样的缺德事几乎难以置信,大伙儿哪个不是饥肠辘辘,饱受饥饿的折磨。可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责怪不了谁。在连队冒着倾盆大雨或顶着炎炎烈日的行军途中,口粮定量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少,最后只有长满象鼻虫的饼干了,而且就是这些饼干,也不够他们吃的。 有时候,士兵们把马尸和腐肉堆放在浅水滩上,结果饮用水里也生了扭来扭去的虫子。瘴气,痢疾……各种疾病都来了,它们统统被称作斑疹伤寒,军医也分不清谁是真的病号谁在装病,只好采取万全之策,个个一视同仁。有一回,高尔文一天之内呕吐了八次,到最后一次竟然吐血了。医生让他服用奎宁和鸦片保命,在等医生来的时候,隔不了几分钟,医生们就会把一条胳膊或一条腿隔着临时医院的窗户扔出去。 待到他们扎营后,虽然仍有疾病的侵袭,可至少有书可以看了。助理医生把士兵的家人们寄来的书本收集起来,存放在他的帐篷里,而他也就成了图书管理员。有一些书配有高尔文爱看的插图,有时候,副官或者他的一个室友会大声朗读一则故事或者一首诗。高尔文在助理医生的图书室里找到了一本朗费罗的诗集,诗集的封面以金色和蓝色装饰,微微散发出光泽。高尔文并不识得印在封面上的诗人的名字,可扉页插图上的人他好像是认识的,他曾经在他妻子的一本书里见到过。哈里特·高尔文经常对他说,朗费罗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会在陷入绝境时找到光明和幸福,每当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的时候,总是这个念头让他恢复信心和勇气。 大炮轰击的时候,总有一些士兵抑制不住地大笑,或者在开火时尖声喊叫,他们用牙齿咬开弹药筒,溢出来的弹药把他们的脸弄得黑乎乎的。还有一些人总是不停地装填弹药不断地胡乱开枪,高尔文心想这些人真是疯了。 战斗结束后,幸存者一个个筋疲力尽,哪里还有力气来挖深坑掩埋战友的尸体,只好草草了事,顾不得他们的手臂、膝盖和头发还露在外面。一下雨就会冲刷掉覆盖在他们身上的泥土。高尔文在一旁看着室友匆匆写家信报告战斗惨况,奇怪他们怎么还能用文字来表达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他觉得他所听过的任何语言都不足以描绘这一切。 高尔文跟其他某些文盲或半文盲不一样,他不愿意请人代写家信,不过,一发现阵亡的叛军士兵身后写有信件,他就会把它们寄给波士顿的哈里特,好让妻子得知战争的第一手战况。他在信的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字,这样她就晓得信是谁寄来的了,他还随信附上当地的某种花瓣或者一枚特别的叶子。就算有人愿意帮忙,他也不想麻烦他们。他们太累了,时时刻刻都累。在战斗打响前,高尔文往往能够从某些人呆滞的面部表情——他们似乎依然酣睡未醒——预知,明儿早上肯定见不到谁了。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十九章(2) “让联邦见鬼去吧,我只想回家。”高尔文听到一位军官说。 高尔文没有注意到口粮越减越少惹得很多人动了怒,因为他有很长时间几乎丧失了味觉和嗅觉,甚至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到了。粮食特别不够吃的时候,高尔文开始养成一个习惯,首先是咀嚼粗鞣皮,然后是从助理医生规模越来越小的流动图书室里撕下来的纸片、叛军士兵身上的信件,好让他的嘴巴保持温热和忙碌。他咀嚼的纸片越来越小,能找到的纸不多,他得省着点用。 地面已经结冰,非常坚硬,需要用镐来挖坑掩埋尸体。待到气候转暖时,士兵们发现在一块收割后的田地里有许多没有掩埋的黑人尸体。高尔文对身穿蓝军装的黑人有如此之多感到惊奇,随后他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些尸体是在八月的太阳底下暴晒一整天后被烤黑的,尸体上还爬满了寄生虫。死者的姿势千奇百怪,死马多得数不尽,有许多像是四肢屈膝跪在地上优雅地等着孩子给它们上鞍。 不久后,高尔文听说一些将军在遣返逃亡奴隶回到奴隶主那里,他们在一块闲聊,那份热闹劲就好像他们凑在一块玩牌。这怎么可能?如果打这场战争不是为了改善奴隶的境况,那还有什么意义?在行军路上,高尔文看到过一个死去的黑人的耳朵被割下来钉在树上,以惩罚他的未遂逃跑。奴隶主扒光了他身上的衣裤,知道那些贪婪的蚊子和苍蝇会去收拾他。 “黑人帮助过我们,替我们侦察敌军行动。他们也需要我们的帮助。”高尔文说。 “我宁肯联邦军覆灭也不愿意看到黑鬼得胜!”高尔文连里的一名中尉冲着他大喊大叫。 对垒双方都断炊了。一个清晨,他们在林子里的营地附近逮到了三个叛军士兵。他们看上去几乎快要饿死了,一个个下巴尖尖的。他们中有一个是高尔文这一边的逃兵。上尉命令二等兵高尔文打死这个逃兵。高尔文觉得,如果他开口说话他就会吐血。“不经过适当的程序吗,上尉?”最后他说。 “我们是在打仗,二等兵。没有空去审判他,也没有空去绞死他,就地击毙!预备……瞄准……开枪!” 高尔文见过如何处罚拒绝执行这种命令的二等兵。那种处罚叫做“弓背塞口”,把一个人的双手绑在他的膝盖上,然后在胳膊和大腿之间放置一把刺刀,再将另一把刺刀系到他嘴里。那个逃兵,骨瘦如柴饥肠辘辘,看上去不是特别的惊慌。“好吧,开枪射死我吧。” “二等兵,射击!”上尉命令道,“你想跟他们一块受罚吗?” 高尔文近距离瞄准射死了那个人。其他人用刺刀去刺软软的尸体,约莫刺了十几下。上尉后退了一步,眼睛里闪烁着寒光,命令高尔文就地枪毙三个叛军俘虏。高尔文犹豫了片刻,上尉抓着他的胳膊猛力把他拽到一边。 “你总是在冷眼旁观,是不是?你一直在观察大家,好像你心里知道怎么样可以比我们干得更好似的。喂,现在你照我说的做。照我说的做,听到没有!”他咆哮着,露出满口的白牙。 三个叛军士兵被排成一行。“预备,瞄准,射击。”高尔文用他的埃菲尔德式步枪挨个射击他们的头部。射击时他感觉到自己一片木然,就像他的味觉、嗅觉和听觉已经迟钝一样。 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高尔文已经搞不清楚他是在为谁而战。他只是在打仗。全世界都在打仗,都在冲自己发怒,嘈杂声永不停歇。总之,他已经分不清叛军与联邦军了。头天他给有毒的叶子擦了一下,到傍晚时分,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了。那天,一个士兵用步枪指着高尔文的胸骨威胁说要杀死他,警告他要是再不停止咀嚼那些该死的纸片,他马上就开枪打死他。这个士兵后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后来高尔文的胸部挨了一颗子弹,这是他在战场上第一次负伤,之后被派遣到与波士顿港相望的沃伦堡去看守关押的叛军战俘,一直到他完全康复才离开。在沃伦堡上,俘虏们不管犯有多大罪行、杀死了多少人,只要有钱就可以住上好房间吃上好食物。 他从新兵那里得知,富家子弟缴三百美元就可以回家,免服兵役。高尔文气炸了。他心痛如绞,感到极度虚弱,一个晚上睡不上几分钟。可他必须前进,继续前进。在一场战斗中,他受伤倒在死尸堆里沉沉睡去,心里犹然在想着那些富家子弟。叛军当晚来死尸堆里东翻西戳发现了他,把他拖出来关进了里士满利比监狱。被捕的二等兵统统释放,因为他们职低位卑,可高尔文是少尉,就因为这个,他被关押了四个月。对于被俘的那段记忆,高尔文仿佛一直在酣睡和做梦,只留下了一点点模糊的声音。 本杰明·高尔文被释放后回到了波士顿,州政府让他退伍了,在州议会大厦的台阶上为他和团里的其他人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仪式。他们折叠好破破烂烂的军旗,交给了州长。当初的一千人马,到现在只有两百个人活下来了。高尔文想不通人们为什么要打仗,这和他们的理想相去甚远。奴隶得到了解放,可敌人依然故我——没有受到惩罚。高尔文不懂政治,可他知道,不管是不是奴隶,黑人在南方都不会有安宁日子过。他也懂得了那些不曾为这场战争战斗过的人所不懂得的:敌人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他们根本就没有投降;而且,敌人从来就不是只有南方人,根本不是。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十九章(3) 高尔文感觉到他现在的言论是市民们无法理解的。他们甚至听都不愿意听。只有接受过炮火洗礼的战友们,才能够理解他。在波士顿,高尔文开始跟他们一块去旅行。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筋疲力尽,就像是他们在林子里见到的那一伙掉队兵。可是这些老兵,其中许多人失去了工作和家庭,感慨说他们真应该死在战场上——至少可以为他们的妻子挣到一份抚恤金。他们弄钱,追欢买笑,酗酒,自杀。他们已然忘记了去监视敌人,就跟其他人一样瞎了眼睛。 高尔文开始发觉走在街上时有人在紧紧跟踪他。他会突然止步转身,他的大眼睛里透露出可怕的神情,可敌人总是会及时躲到街角后面或者混进人群中。撒旦疯了我很高兴…… 晚上睡觉前,他总是不忘在枕头底下塞一把斧子。有一个夜晚下起了暴雨,雷电交加,他惊醒过来后用步枪指着妻子,说她是叛军派来的间谍,然后他穿着全副军装冒雨站在院子里,来回巡逻了好几个钟头。还有一些时候,他会把妻子锁在房子里,站在门口当警卫,说有人想要抓她。她不得不替人浆洗衣服还债,逼着他去看病。医生说他患了“神经性循环衰竭”——受战争影响造成的心跳过快。她极力说服他加入士兵援助所,她从其他退伍军人的妻子那里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还听说它有助于照料有困难的退伍兵。本杰明·高尔文在援助所听到了格林的布道,当时他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一线光亮。 格林谈到了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人,一个睿智的人,一个叫做但丁的人。他以前也当过兵,后来他那座城市里的党派起了大内讧,而他成了受害者遭到了放逐,流亡国外度过余生,所以他有了机会去纠正人类所犯的错误。他见证了生者与死者所承受的难以置信的命运安排!地狱里的血不是随便流淌的,上帝以其慈爱所造的刑罚是精准的,每一个人都得着了他该当承受的惩罚。每一种报应法则何其完美,格林牧师称之为刑罚,与这尘世的男男女女们所犯下的每一桩罪一一匹配,直到那末日审判来临! 高尔文体会得到但丁是多么愤怒,当他看到这城里的人、他的朋友、他的仇敌,只晓得物质和肉体、享乐和金钱,全然见不到紧跟其后的审判。在格林牧师每周一次的布道会上,本杰明·高尔文都听得无比认真,一字不落;这些布道就留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每一次听完布道走出礼拜堂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又高了一点儿。 其他的退伍兵似乎也爱听这些布道,不过他感觉他们不像他那样有透彻的理解。一个午后,讲道已经结束,高尔文正在溜达的时候瞧见了格林牧师,无意中听到他说,坎布里奇的朗费罗先生正在加紧完成他的《神曲》英文译稿,这本书蒂克纳·菲尔兹出版公司出版。 朗费罗。朗费罗在潜心翻译《神曲》。太好了。高尔文找到了蒂克纳·菲尔兹出版公司的大楼,他心里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渴望,渴望但丁本人在等着他。他取下帽子,闭上眼睛,无比虔诚地走进去。 “来应聘的?”没有回音。“很好,很好。请填写表格。没有比给菲尔兹先生干活更舒心的了。这人是个天才,一个保护所有作家的天使。”说话的人是这家公司的财务。 高尔文睁着大大的眼睛,迷惑不解地接过纸和笔,把嘴巴里时刻都在咀嚼的纸片用舌头从这边的腮帮搅到另一边。 “孩子,你得写下你的名字以便我们称呼你。快点。写下你的名字,或者走人。” 财务指着聘用表格上的一行,高尔文把笔尖对准那儿开始写:“但蒂尔”。他停住了笔。“亚利基亚”怎么写?是“亚利”还是“亚拉”?高尔文坐着苦想,直到笔尖上的墨水都干掉了还是没有想出来。财务被房子那一头的说话声打断了,响亮地清了清嗓子,抓起表格。 “嗨,别害羞,我们说到哪儿啦?”克拉克半眯着眼睛问,“但·蒂尔。好孩子。”克拉克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个小伙子的字写成这个样子,是做不成书记员了,好在公司在刚搬到新街角大楼的过渡期间需要大量人手。“行啦,伙计,请告诉我你的住址,今晚你就可以来这儿上班了,当伙计,每周上四个晚班。噢,恭喜你啦,蒂尔。你就要开始你在蒂克纳·菲尔兹出版公司的新生活了!” “但·蒂尔。”这位新职员一遍又一遍地念他的新名字。 蒂尔推着一辆手推车把纸张从一个房间送到另一个房间供早晨来上班的书记员们使用,从二楼的作者接待室门口经过时他听到里面有人在谈论但丁,兴奋得发抖。他零星地听到了他们的讨论,这些讨论和格林牧师所讲的有关但丁的奇妙旅程的布道不一样。他在街角没有听到关于但丁的很多细节,大多数夜晚,朗费罗先生、菲尔兹先生和但丁俱乐部的其他成员根本就不开会。不过,在蒂克纳·菲尔兹出版公司还是有人由于某种缘故支持但丁的生存——谈论他们可以怎样来保护他。 蒂尔感到一阵眩晕,跑了出去,在城心绿地的林阴小道上呕吐起来:但丁需要保护!蒂尔偷听菲尔兹先生、朗费罗、洛威尔和霍姆斯医生的谈话,从中推断出哈佛大学委员会在攻击但丁。蒂尔听说哈佛在满城招聘新雇员,它的正式职员有很多阵亡了,或者在战争中受伤变成了残废。大学给了蒂尔一个白天上班的工作。工作一周后,蒂尔设法改变了当大院园丁的工作安排,转到大学讲堂当门房,因为蒂尔向其他工人打听到,学校委员会都是在这里作出最重要的决定的。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十九章(4) 在士兵援助所,格林牧师先是对但丁泛泛而谈,后来开始详细地解释这位流亡者的旅程。地狱被分成了几个圈,圈越往下就越靠近撒旦这个集所有罪恶于一身的魔鬼惩罚所。在地狱的入口,格林引导蒂尔穿过骑墙者之地,看到了这一圈里最坏的罪人退却者。这位主教,本来对蒂尔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可是他拒绝接受一个位高权重的职位,坐了这个位置他本来可以为千百万人主持正义的,这叫蒂尔勃然大怒。蒂尔在大学讲堂偷听到大法官希利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安排给他的相当重要的职位——一个请他来为但丁辩护的职位。 蒂尔购买一盒子可以致人死命的大苍蝇和蛆,还有一箱黄蜂,尾随希利法官从法院到了大橡树园,在一旁窥伺着法官跟家人道别。 次日凌晨,蒂尔从后门潜入这幢房子,用手枪把敲破了希利的脑壳。他扒下法官的衣服,把它们叠放整齐,因为这个懦夫不配穿这种衣服。然后把希利从后门拖了出来,在他的头部伤口里放了一些蛆和虫子。蒂尔还在附近的沙地上插了一面白旗,因为这是但丁在骑墙者那里发现的警告性标志。干完这些,他立即觉得自己与但丁在一起,随着他踏上了漫长且危险的拯救之路,穿行在死人之间。 有一个礼拜,格林因为生病没有来援助所讲道,蒂尔难过得要命。不过没多久格林又回来并就买卖圣职者布道。蒂尔早已对校务委员会和塔尔波特牧师之间达成的协议感到惊惶失措,这是他在大学讲堂听来的。一个牧师怎么可以收受钱财向公众诋毁但丁,为了一千块臭钱就出卖自己的权力?不过他一直束手无策,现在他知道了如何实施惩罚。 有几次值夜班的时候,蒂尔在一个破烂不堪的酒馆里见过一个叫威拉德·伯恩迪的保险箱窃贼。蒂尔毫不费力地在一家酒馆里找到了伯恩迪,伯恩迪喝得烂醉,这令他大伤脑筋。但·蒂尔付钱要他告诉自己如何从塔尔波特牧师的保险箱里偷出一千块钱。 蒂尔从掩藏逃亡奴隶的地道进入一神派第二教堂,观察到塔尔波特牧师每天下午都会兴奋地下到地下墓室。他计算着塔尔波特的步数——一,二,三——以便计算出走到楼梯需要多长时间。他估算了一下塔尔波特的身高,用粉笔在墙壁上做了一个记号,然后蒂尔经过精确测量挖了一个坑,打算头上脚下地把牧师埋在坑里,而且牧师的两只脚刚好可以露在外面,当然那笔脏钱还要埋在他身子底下。在一个周日下午,他抓住了塔尔波特,把提灯里的煤油倾倒在他的脚上……在惩罚塔尔波特牧师后,但·蒂尔深信但丁俱乐部必定会为他干的事感到得意。他想知道格林牧师提到过的那些每周一次的会议何时在朗费罗先生家里召开。星期天,毫无疑问,蒂尔心里想——安息日。 蒂尔在坎布里奇到处打听,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那一幢殖民时代风格的黄色大房子。但是透过朗费罗家的窗户望进去,他没有发现任何正在举行会议的迹象。实际上,就在蒂尔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窥看之后不久,从里面传来了大声的喧哗,因为月光照在他的军装纽扣上发出光亮。蒂尔不想打搅但丁俱乐部,不想在但丁的保卫者执行职责时打断他们。 格林又一次没有在援助所的布道坛上露面,而且这一次连患病之类的借口都没有,蒂尔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蒂尔到公共图书馆询问他可以去哪里上意大利语课,因为格林曾向一个士兵提出过阅读《神曲》意大利文原著的建议。图书管理员找来一份报纸,上面登有一个叫做彼得罗·巴基先生的家教广告,于是蒂尔就请来巴基给他上课。这位教师给蒂尔带来一小撂语法书和习题,其中大多数都是他自己写的——它们根本不涉及但丁。 有一次,巴基提议卖一本威尼斯世纪版的《神曲》给他。蒂尔手里拿着这本用硬皮革装订的《神曲》,可不管巴基怎样夸赞这本书写得漂亮,他对它就是没有一点儿兴趣。这本书也不是他心目中的但丁。幸运的是,此后不久,格林又到援助所讲道来了,这一回讲的是但丁下到离间者那一圈时那令人震惊的经历。 命运就像隆隆炮声那样响亮地向但·蒂尔咆哮。他也曾亲眼见证了这桩不可宽恕的罪行——挑拨离间、制造分裂——体现在一个叫做詹尼森的人身上。蒂尔听过他在蒂克纳·菲尔兹公司大讲特讲如何保卫但丁,力劝但丁俱乐部反抗哈佛,也在哈佛校务委员会的会议室里谴责但丁,敦劝委员们制止朗费罗、洛威尔和菲尔兹。于是蒂尔用刺刀尖逼着詹尼森穿过逃亡奴隶地道,来到波士顿港。詹尼森乞求饶命,哭叫着,给他钱。蒂尔说要还他一个公道,便把他切成了碎块,还仔细地为詹尼森包扎好伤口。蒂尔从来不认为他自己是在谋杀,因为惩罚需要经历痛苦,需要有一种关押感。这是他在但丁那里找到的最为确切的东西。他所见证的惩罚没有一种是新的。在他的生活中,在波士顿的大街小巷,在遍布这个国家的战场上,蒂尔早已一一见到过。 蒂尔知道但丁俱乐部对他们的敌人的失败感到震惊,因为格林牧师突然欣喜若狂地做了一系列讲道:但丁来到一个罪者的冰湖,这里的罪人是叛徒,属于这位旅行者所发现和宣布的最坏的罪人中的一类。所以曼宁和米德被封在了冰中,而蒂尔穿着他的少尉制服在晨曦中观看着。就像以前,他也曾穿着这身制服,观看希利,这个骑墙派,身子上爬满虫子,一丝不挂地翻腾着;观看塔尔波特,这个圣职买卖者,蠕动着,踢动着着火的脚,他的脏钱垫在他头底下;观看着詹尼森浑身发抖摇晃,身子被吊着切成了碎片。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十九章(5) 可是,没多久,洛威尔和菲尔兹来了,接着霍姆斯和朗费罗也来了——他们根本就不是来报答他!洛威尔朝他开枪,而菲尔兹先生叫喊着催促洛威尔开枪。蒂尔的心在流血。蒂尔本来还以为,朗费罗以及聚集在街角的其他保护者会热情地支持他的意图。现在他明白了,他们不懂得但丁俱乐部真正需要干的事情是什么。为了使波士顿好起来,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还有那么多的地狱之门敞开着。蒂尔想起了街角,想起了霍姆斯医生倒在他跟前的场景——洛威尔从作者接待室冲出来,叫喊着:“你背叛了但丁俱乐部,你背叛了但丁俱乐部。” “医生,”他们在逃亡奴隶地道里相会了,蒂尔招呼他,“现在转过身去,霍姆斯医生。我正要来找你。” 霍姆斯转过身去,背对着一身戎装的退伍兵。医生手中的提灯发出柔和的灯光,摇晃着,照亮了前方长长的岩石崚嶒犹如深渊一般的地道。 “我想你发现我是命中注定的。”蒂尔又说,接着命令医生往前走。 “哎呀,伙计,”霍姆斯喘息着,“我们这是去哪里呀?” “去见朗费罗。”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二十章(1) 霍姆斯向前走着。他只是瞥了一眼这个人,不过他立即就晓得是蒂尔,在街角上夜班的一个夜猫子,他们的撒旦。他回头望了一眼,注意到这个人的脖子像职业拳击手的那般粗壮,可他淡蓝色的眼睛以及近乎女性化的嘴巴,似乎带有一种与其他部位不相协调的孩子气,而他的脚,可能是经过了急行军的锻炼,像青少年的脚那样挺得笔直,充满活力。蒂尔竟然是他们的敌人和对手。但·蒂尔。但·蒂尔!哎,像霍姆斯这样的语言大师怎么可能会没有看出来这个名字的来历?但蒂尔……但蒂尔……!哎,在街角,在霍姆斯在走廊里撞上这个凶手的时候,洛威尔急促的声音是多么的沉重:“霍姆斯,你背叛了但丁俱乐部!”蒂尔一直在偷听,他在哈佛办公室里肯定也是这么干的。带着但丁所积蓄起来的全部力量。 如果霍姆斯注定了现在就要受到末日审判,他决不能把朗费罗和其他人也牵扯进来。地道开始往下倾斜,他止步不前。 “我不会再往前走一步了!”他声明,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大一些,以掩饰内心的恐慌,“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要牵连到朗费罗!” 一阵单调的沉默之后,蒂尔带着一种同情式的口吻说:“你们中有两个人必须受到惩罚。你必须让朗费罗明白这一点,霍姆斯医生。” 霍姆斯意识到蒂尔不想把他当作叛徒来惩罚。蒂尔已经得出结论,但丁俱乐部不是站在他这一边,他们已经抛弃了他的事业。如果霍姆斯如洛威尔无意中向蒂尔所宣布的那样是但丁俱乐部的叛徒,霍姆斯就是真正的但丁俱乐部的朋友:蒂尔心目中的俱乐部,一个致力于把但丁的惩罚带到波士顿的默默无闻的组织。 霍姆斯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就在这时,蒂尔伸出强壮有力的手抓住霍姆斯的胳膊。 没有事先考虑,也没有准备,霍姆斯猛力甩开蒂尔的手,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甩力量奇大,蒂尔的身体撞到了布满岩石的地道墙壁上。然后这个小个子医生双手抓着手提灯,开始狂奔起来。 他沿着黑暗的弯弯曲曲的地道疾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往后瞥了一眼,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搞不清楚哪些是从他的脑袋里和呼吸沉重的胸膛里发出来的,哪些是来自他体外的。他的哮喘病像是一条系在死神脚上的铁链,不住地把他往后拖。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地下洞穴,便爬了进去。在洞穴里,他找到一个毛皮里子的军用睡袋和几块硬硬的吃剩下的东西。这儿是蒂尔的家:一个用树枝堆成的壁炉,盘子,煎锅,锡罐,咖啡壶。霍姆斯正准备逃走,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吓了他一跳。霍姆斯举起提灯,在洞穴的后部,洛威尔和菲尔兹坐在地板上,手脚都被绑住了,嘴巴里塞着东西。洛威尔的胡须垂在胸前,身子一动也不动。 霍姆斯拿开两位朋友嘴巴里的物事,却怎么也解不开绑在他们手上的绳子。 “你受伤了吗?”霍姆斯问,“洛威尔!”他摇晃着洛威尔的肩膀。 “他把我们打晕带到这儿来,”菲尔兹回答说,“蒂尔把我们绑在这儿的时候,洛威尔对着他又骂又叫,蒂尔又把他打晕了。他只是昏过去了。”菲尔兹不无担忧地说 “他究竟想从你们这儿得到什么?”霍姆斯问。 “什么也没得到!我真搞不懂我们怎么还活着,他究竟在干什么!” “这个怪物对朗费罗有企图!”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了!”菲尔兹叫道,“快点,霍姆斯!” 霍姆斯的手在发抖,手上汗津津的,绳结打得太紧了。屋子里黑漆漆的,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不,你走吧。你现在就走!”菲尔兹说。 “可再有一秒钟就……”他的手指再一次从菲尔兹的手腕上滑脱。 “那样就来不及了,温德尔,”菲尔兹说,“他马上就要到了。你没有时间解开绳子,这个样子我们也不可能把洛威尔弄到什么地方去。到克雷吉府去!别管我们——你必须去救朗费罗!” “我一个人干不了这事!雷在哪里?”霍姆斯叫道。 菲尔兹摇头,“他没来过,派驻在住宅前的警察全都走了!他们被撤走了!朗费罗一个人在那里!赶紧去吧!” 霍姆斯冲出房间,沿着地道往前冲,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直到他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银色光亮。菲尔兹的命令此时在心中响起:快跑,快,快。 朗费罗站在书房的写字台前,连连发出几不可闻的几声叹息。 安妮已经向他建议了她们会玩的任何一种游戏。可他能做的惟一事情就是站在书桌前,不断地翻译但丁的诗篇。 前门响起了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朗费罗惊呆了。敲门声越来越响,大有不开门不罢休的气势。“霍姆斯。”他自言自语道。 安妮嚷嚷着她要去开门。她跑过去拉开了门。寒风刮进来直往人身上钻。 安妮开口说着什么,可朗费罗在书房里就能感觉到她被吓坏了。他听到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他的朋友没有哪一个是这样说话的。他走进大厅,看见了一个全身军装的士兵。 “把她弄走,朗费罗先生。”蒂尔平静地要求。 朗费罗把安妮拉进大厅,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跟她妈妈的一样,脸上的表情在暗示,“去吧!”她慢慢地点点头,然后赶紧跑到房子里面去了。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二十章(2) “该你了,朗费罗先生。现在该你了。”蒂尔飞快地咀嚼着,啪的一声吐了两个纸片在朗费罗的地毯上,然后又咀嚼起来。他嘴巴里的纸片好像永远也咀嚼不完。 朗费罗笨拙地转过身看着他,立即就明白了那股来自猛烈的敲门声的力量。 蒂尔又说:“洛威尔先生和菲尔兹先生——他们背叛了你,他们背叛了但丁。你也在那里。曼宁快要死掉的时候,你也在那里,你没有帮助我。你要惩罚他们。” 蒂尔把一枝军用手枪塞到朗费罗手中,冰冷的枪身冰得诗人柔软的手掌一抖,他的手掌多年前受过伤,现在还有伤痕。 雷跑上楼梯,进了大厅。他看见一个小女孩跟着她的家庭教师出现在大厅的另一头。他冲过去,打开那扇把进口和警局办公室隔开的铁门。 “求求你。”安妮·朗费罗一再重复着,家庭教师则在向一个警察解释什么,那个警察一脸的迷惑。“求求你。” “朗费罗小姐,”雷说,他在她身旁蹲下来,“什么事?” “爸爸需要你的帮助,雷警官!”她哭着说。 约翰·库尔茨局长咆哮着冲了进来,芥菜色的脸膛变成了紫色。一个行李搬运工手里提着他的三个箱子。“可恶的该死的火车……”他开始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发生了什么事!” 雷说:“局长,我要到坎布里奇去,一刻也不能耽搁!” “雷警官……”库尔茨局长说,“你得参与到我的……” “现在,局长!我必须走了!” “让他走!”库尔茨咆哮着。 霍姆斯连连回头看蒂尔是不是跟在身后。道路越来越清晰了。没有人从地道里跟出来。“朗费罗……朗费罗……”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念叨着,穿过了坎布里奇。 在他前方,他看见蒂尔领着朗费罗走在人行道上。诗人踏着薄薄的雪,小心翼翼地走着。 此时此刻,霍姆斯非常害怕,要防止自己昏厥过去。他只能做一件事,他得立即付诸行动,容不得半点踌躇。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喊道:“蒂尔!”这一声尖叫如此响亮凄厉,恐怕整个社区没有谁听闻不到。 蒂尔转过身来,非常警觉。 霍姆斯从外套底下摸出火枪,用颤抖的双手端枪瞄准。 蒂尔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枪。他的嘴巴不停地嚼着,然后往脚下白地毯一般的雪地上啐了一口,吐出一个湿漉漉孤零零的字母。“朗费罗先生,霍姆斯医生是你第一个要杀的,”他说,“因为你的所作所为你第一个要惩罚他。杀了他以儆世人。” 蒂尔抬起朗费罗握着军用手枪的手,瞄准霍姆斯。 霍姆斯越走越近了,他的火枪对准蒂尔。“你敢再往前走一步,蒂尔!我要开枪了!我会开枪打死你!让朗费罗走,你可以抓我。” “这是惩罚,霍姆斯医生。你们大家都抛弃了上帝的正义,现在都要接受你们最后的审判。朗费罗先生,听我的命令。预备……瞄准……” 霍姆斯迈着稳健的步子一步步走上前,把枪举到蒂尔的脖子那般高。那个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慌。他是一个永久的军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不再是其他任何人。他没有选择——只有一腔做正义之事的无法控制的激情,这种激情曾经像电流一样通贯全人类,往往会迅速消失。霍姆斯颤抖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同样的激情,来阻止蒂尔陷入他自我卷入的命运。 “开枪,朗费罗先生,”蒂尔说,“立即开枪!”他举起手放在朗费罗的手上,他的手指包裹着他的手指。 霍姆斯费劲地咽着口水,他把火枪从蒂尔身上移开去,让它正对着朗费罗。 朗费罗摇了摇头。蒂尔疑惑不解地后退一步,把他的俘虏拉到自己身边。 霍姆斯毫不动摇地点点头。“我要开枪打死他,蒂尔。”他说。 “不。”蒂尔的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我会的,蒂尔!否则他就遭受不到他的惩罚了!他应该死的——他会变为灰烬!”霍姆斯叫喊着,把他的枪举起来,瞄准朗费罗的头部。 “不,你不能这样做!他还得惩罚其他人!你不能这么做!” 霍姆斯端着枪稳稳对着朗费罗,他的眼睛却因为恐惧紧紧地闭着。蒂尔迅速摇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要尖叫。他转过身去,似乎背后有人在等着他,紧接着左转,右转,最后拔腿就跑,发疯一般的跑了。他沿着街道奔跑,还没有跑多远,一声枪声响彻天空,又是一声枪响,余音袅袅,夹杂着一声垂死的喊叫。 朗费罗和霍姆斯禁不住看着他们手上的枪。他们循声追踪过去,只见蒂尔倒在雪地上,热血从他的躯体内奔流出来,浸染了洁白无瑕、无知无觉的雪,冲出一条血红的雪沟。霍姆斯蹲下身,颤抖着伸手去摸他是否还有鼻息。 朗费罗走到他身旁,“霍姆斯?” 霍姆斯的手停住了。 曼宁站在蒂尔的尸体旁边,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的牙齿在打战,他的手指在发抖。曼宁把手中的步枪丢在雪地上,转身朝他的房子努努嘴巴,用手指了指。 他心里有太多的话要说,他极力说得有条理些。他足足说了几分钟,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守卫我的房子的警察几个钟头前走开了!然后,也就是刚才,我听到有人尖叫,透过窗户我看见了他,”他说,“我看见了他,他的制服……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他脱掉我的衣服,朗费罗先生,然后,然后……他绑住我……把我赤身裸体地带走……”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二十章(3) 朗费罗伸手安慰他,曼宁倒在朗费罗的肩头上抽泣着,他的妻子跑出房子,奔了过来。 他们在尸体旁围了一圈,一辆警用马车在他们身后停下来,雷拿着手枪冲过来。 朗费罗拉起雷的手,明亮的眼睛里露出询问的神色。 “她安然无恙,”诗人还没有开口询问雷就说,“我派了一个警察照看她和家庭教师。” 朗费罗点头致谢。霍姆斯的手攀在曼宁家前面的栅栏上,大口喘着气。 “霍姆斯,太不可思议了!也许你需要进房去躺一会儿,”朗费罗担心地说,他感到一阵晕眩,“唉,你成功了!可是究竟……” “亲爱的朗费罗,我相信,阳光会驱散所有的阴霾,真相就要大白了。”霍姆斯说。他带着警察穿过城镇,走向教堂,钻进地道,去营救洛威尔和菲尔兹。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二十一章(1) 酒吧的门开了,一只苍蝇飞进了这个烟雾缭绕的漆黑的酒吧包间,嗡嗡地绕着皮斯利的桌子飞来飞去。这只苍蝇的几个兄弟姐妹在这个冬天幸存下来了,还有少量一些在马萨诸塞州的树林和森林里的某个地方茁壮成长,并且还会继续这样下去。皮斯利快速瞄了一眼,发现这只苍蝇有一对奇怪的鲜红的眼睛,身子大大的,呈浅蓝色。他用力拍打苍蝇,苍蝇飞到了酒吧的另一头,几个人正在追逐它。 兰登·皮斯利伸手去拿酒精度高的潘趣酒,这种酒是斯塔克波尔酒馆供应的特色饮料。 “喔,喔。”皮斯利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的不速之客。 “喝点什么?”保险箱窃贼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问道。 尼古拉斯·雷愉快地一挥手,在皮斯利对面坐下来。 “你这个忠仆的脸色怎么这么差?现在是好时候!”皮斯利又是咧嘴一笑,“听着,伙计们想到后面赌一把。你知道,每隔一个晚上我们玩一次。我敢说他们肯定不会介意你参加,除非你没有钱下赌注。” “谢谢,皮斯利先生,我不玩。”雷说。 “那好吧。”皮斯利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身子向前倾,一副要推心置腹讲悄悄话的样子。“不要以为,警官,”他开始说,“没有人跟踪你。我们晓得你在追捕一个人,那个蠢人企图杀害哈佛大学的长着一张马脸的曼宁,你似乎认为他和伯恩迪的其他谋杀案也有牵连。” “没错。”雷说。 “噢,算你走运,结果没有揭晓,”皮斯利说,“你知道这些是自林肯被暗杀以来最丰厚的赏金,我不想为我的那一小份而送命。伯恩迪上绞刑架时,我分到的赏金多得足以喂饱一只贪婪的猪,我告诉过你的,雷老头。我们还在观望。” “你陷害伯恩迪,但你用不着防备我,皮斯利先生。要是我有开脱伯恩迪的证据,我早就这样做了,不管后果如何。而且,你拿不到剩下的赏金了。” 皮斯利尖细的眉毛一扬,使得褐色的常礼帽往上耸了耸。 雷坐在椅子上转过身去,看着一个动作笨拙的高个子男人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一个人在波士顿到处打听。看来他认为谋杀案有其他的解释,而不是你们所提供的那种。据他说,威拉德·伯恩迪与谋杀案无关。他的问题可能会让你的赏金全部泡汤,皮斯利先生,分文不剩。” “肮脏的交易。你觉得我该怎么办?”皮斯利问。 雷想了想。“要我设身处地?我会说服他离开波士顿一段时间。” 平克顿侦探西蒙·坎普受命来彻查波士顿全城,他坐在斯塔克波尔酒馆的吧台前,再一次读着一张匿名便条,告诉他届时到这里来参加一个重要的约会。他坐在凳子上东张西望,看着骗子们搂着廉价的妓女跳舞,他感到越来越沮丧、恼怒。过了十分钟,他放了几个硬币在吧台上,起身去拿他的大衣。 “噢,这么快你就要溜?” “什么?”坎普问, “你究竟是谁?往后站,免得我发火。” “亲爱的陌生人。”兰登·皮斯利咧嘴一笑,嘴巴咧得足有一里宽,他推开两旁的同党,就像红海中的摩西,走到平克顿侦探跟前站住。“我想你最好是去后面跟我们赌一把。我们可不愿意来我们城市的客人越来越孤单。”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批新上市的刑侦小报对平克顿二流侦探西蒙·坎普的丑事津津乐道:他在跟兰登·皮斯利长谈之后不久就逃离了波士顿,此后他遭到首席检察官的起诉,控告他拿战争机密来敲诈几位政府高层官员。在他被判刑的头三年里,卷入此案的几位官员被坎普敲诈了数万美元。平克顿偿还了所有被坎普敲诈的当事人的费用,尽管有一个人,哈佛大学一个叫曼宁的教授,不知下落,甚至连这个国家最重要的私人侦探社也查不到他的地址。 曼宁辞去了在哈佛校务委员会的职务,举家搬离了波士顿。他的妻子说,有一段时间里,他一连几个月不说一句话。一些人说他去了英格兰,另一些人听说他去了一片未经勘察的海域的岛屿。 1865年底,朗费罗翻译的《地狱篇》秘密印刷了,举办但丁诞辰六百周年最后一次纪念大会的佛罗伦萨委员会欣喜地接受了这一译本,柏林、伦敦和巴黎的最高文学界将其称赞为“优秀选本”。朗费罗给但丁俱乐部的每一位成员以及其他朋友,赠送了精装本。 到但丁俱乐部不得不结束会议的时候,他们的工作已经干完了,霍姆斯想朗费罗也许已经变得心神不安了。 近来,洛威尔同意他的女儿梅布尔到意大利旅行半年。菲尔兹一家,将在新年乘船前往意大利,公司的日常工作则交给奥斯古德去打理,还可以一路护送梅布尔。 虽然霍顿还没有开始印刷将要公开发售的朗费罗的《神曲》三卷本译本,菲尔兹就已着手筹备在波士顿著名的联合俱乐部举办一次将成为本季度文学界盛事的宴会。 在宴会那天,霍姆斯在克雷吉府度过了一个下午。格林也从罗德岛赶来。 “是呀,是呀,”霍姆斯对格林谈起了他的销量不菲的第二部小说,“读者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写作的价值是由他们决定的。写作不是适者生存,而是幸存者的生存。批评家们算什么?他们竭尽全力贬低我,把我说得一文不值——如果我忍受不了这些,那我就活该被他们骂。”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但丁俱乐部》第二十一章(2) “你这些天说话的口气有点儿像洛威尔。”格林边说边笑。 “我想是这样。” 格林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拉开围在松垂的脖子上的白围巾。“只是需要一点儿空气,毫无疑问。”他说,一边剧烈咳嗽起来。 “要是我治得好您,格林先生,我就再去当医生。”霍姆斯起身去看朗费罗是否准备好了。 “别,别,最好别。”格林低声说。“我们就在外面等他吧。” 走在门前的小路上,霍姆斯说:“我想我应该知足了。不过您相信吗,格林先生,我已经开始重读但丁的《神曲》?我觉得很纳闷,经历了这些事情,您竟然从来不怀疑我们工作的价值。在这条路上,您从来不曾想过失去了什么吗?” 格林的半月形的眼睛闭上了,“你们这些先生,一向认为但丁的故事是最伟大的小说。可是我,我始终认为但丁是在旅行。我认为这是上帝赐予他的,赐予诗歌的。” “而现在,”霍姆斯说,“您仍然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是不是?” “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相信,霍姆斯医生。”他笑了起来,回头望着朗费罗书房的窗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相信。” 克雷吉府的灯光暗了下去,朗费罗爬上楼梯,经过乔托的但丁画像时——但丁的一只眼睛被弄坏了,看上去无忧无虑——朗费罗想,或许这只眼睛遥望的是未来,另一只眼睛里则保留着俾德丽采的神秘的美丽,这使他的一生都动荡不安。 “您什么时候回家,爸爸?” “很晚,到那时你们全都睡了。” “我爱你们,我的宝贝女儿。”朗费罗说,吻着她们柔软的额头,“我爱你们,因为你们是我的女儿。你们也是妈妈的女儿,她也爱你们。永远爱你们。” 孩子们钻进被窝,被子上鲜艳的图案扩展开来,又落下去,发出悦耳的声音。然后他离开她们,走进无边无际的夜的宁静之中。他透过窗户看着马车房,菲尔兹的新马车停在那里等着,菲尔兹新近收养的联邦骑兵队的退伍战马正在饮着一条浅沟里的水。 天正在下雨,一场夜雨,一场基督徒的小雨。菲尔兹驾车从波士顿赶到坎布里奇,然后再返回波士顿,肯定很不方便,但是他坚持这么做。 霍姆斯和格林挪开身子,在他们两人中间给朗费罗留了一个宽敞的位置,对面的座位上坐着菲尔兹和洛威尔。朗费罗希望在宴会上没有人请他在全体宾客面前讲话,但如果推脱不掉的话,他将要感谢他的朋友们,感谢他们陪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