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对不起,我实在一个人忙不过来。”身后,苏克文达绝望地说。接着,她也看到了肥仔和盖亚,发出一声既像惊叫又像抽泣的声音。安德鲁和她一起走回了大厅,脑袋一片空白。他走进厨房,把剩下的伏特加倒进杯里一饮而尽。他机械地往水池里倒满水,开始洗无法放进洗碗机的那些杯子。酒精跟大麻不一样。酒精让他感觉虚空,同时又想揍人:比如肥仔。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厨房墙上的塑料钟已经从午夜跳到了凌晨一点,客人们正在离开。他本该去帮忙拿外套,但他试了一会儿,觉得力不从心,只好又东倒西歪地回到厨房,让苏克文达一个人在外面应付。萨曼莎独自一人倚在冰箱上,手里端着一个杯子。安德鲁的视野在古怪地跳动着,像是一幅幅不连贯的剧照。盖亚还没回来。毫无疑问,她是跟肥仔走了。萨曼莎在跟他说话。她也喝醉了。他在她面前不再感到尴尬了。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吐了。“……讨厌该死的帕格镇……”萨曼莎说,接着,“但你还年轻,有机会离开这里。”“是的,”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唇了,“而且我会走的,我会的。”她把他的头发从前额拨开,叫他宝贝儿。盖亚和肥仔唇齿纠缠的画面威胁着要摧毁一切。他闻到了萨曼莎身上的香水味,像波浪般从她滚烫的皮肤上涌来。“那支乐队是狗屎。”他指着她的胸说,但他不认为她听到了自己说的话。她的嘴唇干裂而温暖,她的乳房波涛汹涌,贴在他的胸口,她的背和他的一样宽——“搞什么鬼?”安德鲁撞上了排水台,萨曼莎被一个留着灰色短发的大块头男人拽出了厨房。安德鲁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身边的现实跳动得越来越剧烈,直到唯一能做的就是跌跌撞撞地走到厨房另一头的垃圾桶边,吐了又吐……“对不起,你不能进来!”他听见苏克文达对不知什么人说,“有东西把门堵住了。”他把装满自己呕吐物的垃圾袋扎牢。苏克文达帮他把厨房打扫干净。其间他又吐了两次,但都还来得及跑到卫生间去。快到两点的时候,霍华德过来道谢并祝他们晚安,虽然满脸是汗,但一直微笑着。“干得非常好,”他说,“那么,明天见。非常好……顺便问一句,鲍登小姐呢?”安德鲁把苏克文达留下来编谎话,自己走了出去。他打开西蒙那辆自行车上的锁,推着车往家走去。走回山顶小屋的漫长而凉爽的一段路让他的脑袋清醒过来,却无法缓解他的怨恨和他的痛苦。他告诉过肥仔他喜欢盖亚吗?或许没有,但肥仔知道。他知道肥仔知道……他们,有没有可能,现在正搞在一起呢?反正我要走了,安德鲁想,他弯着腰,顶着风,把自行车向山顶推去,身体微微发抖。所以滚他们的……接下来他又想道:最好还是离开……他真的拥吻了莱克西·莫里森的老妈了?闯进来的是她的丈夫吗?一切真的发生了吗?他害怕迈尔斯,但他又想把这件事告诉肥仔,看看他有何表情……他精疲力竭地进了家门,立刻从黑暗的厨房中传来了西蒙的声音。“你把我的自行车放进车库了吗?”西蒙坐在厨房的桌边,吃着一碗燕麦粥。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两点半。“我睡不着。”西蒙说。这是西蒙头一次没有以愤怒的姿态出现。鲁思不在家,他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证明自己比儿子们更强壮,更聪明。他看上去又疲累又瘦小。“我想我们必须搬到雷丁去了,麻饼脸。”西蒙说,口气几乎是亲密的。安德鲁微微发抖,觉得自己像个得了弹震症的老头。在强烈的愧疚感的驱使下,他想要为父亲做点什么以弥补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是时候恢复平衡,重新把西蒙当做朋友了。毕竟,他们才是一家人。他们要一起搬家。或许,能去别的地方真的更好。“我想给你看样东西,”他说,“到这边来。我在学校里搞明白怎么弄了……”说完,他往电脑前走去。4雾蒙蒙的蓝天像穹顶般笼罩着帕格镇和丛地。晨曦照亮了广场上古老的战争纪念碑,和福利街上建筑物斑驳的墙面,也把山顶小屋的白墙染成了淡金色。鲁思·普莱斯钻进车里,去医院值另一个长白班。她看着下面的奥尔河,宛如在远方闪耀的银丝带,心里顿时委屈起来,因为她的房子和她的美景早晚会属于别人。下方一英里处的教堂街,萨曼莎·莫里森还在客房里熟睡着。房门没有锁,但她用一把扶手椅堵住了门。剧烈的头痛开始侵扰她的睡眠,透过窗帘缝隙射来的银色的太阳光像激光一样划过她一只眼的眼角。她扭动了一下身体,却仍陷在口干舌燥、焦虑混乱的半梦半醒间。她的梦光怪陆离,又充满愧疚。楼下,在干净明亮的厨房里,迈尔斯坐得笔挺,面前放着一杯碰都没碰过的茶。他瞪着冰箱,似乎又跌跌撞撞进了另一个厨房,看见自己醉倒的妻子和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抱在一起。隔了三栋房子,肥仔·沃尔还穿着参加霍华德·莫里森生日派对的衣服,躺在卧室的床上吸烟。他本就打算彻夜不睡,也真的那样做了。吸了那么多烟,他的嘴唇感觉有些麻木和刺痛,但疲劳却没有产生他想要的效果,虽然大脑无法清晰地思考,他的不快和不安却丝毫未减。科林·沃尔满身大汗地从另一个折磨了他多年的梦境中醒来。在梦里,他总会做些可怕的事,然后用他清醒的时间来担心、害怕。在昨晚的梦里,他杀了巴里·菲尔布拉泽,警方刚刚查出真相,过来通知他罪行已经暴露,他们挖出了巴里的尸体,在里面发现了他投放的毒药。科林瞪着灯罩在天花板上投下的熟悉的黑影,想知道以前为什么从没考虑过自己真的杀了巴里这个可能性。再一次,同样的问题又摆在了他面前:你怎么知道你没做过?楼下,特莎正在往腹部注射胰岛素。她知道昨晚肥仔回来了,因为在通往阁楼卧室的楼梯底部能闻到烟味。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以及什么时候回来的,而这种无知令她心惊。他们母子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霍华德·莫里森在他的双人床上睡得正香。印花窗帘在他身上洒下粉红色的花瓣,并有效地防止了他被意外惊醒。然而,他如雷的鼾声却吵醒了妻子。雪莉已经坐在了厨房里,戴着眼镜,身穿灯芯绒晨衣,享用吐司和咖啡组成的早餐。她仿佛又看到在教堂会厅里,莫琳和自己的丈夫手挽着手转圈,心头涌上的强烈反感立刻让每一口食物都味如嚼蜡。帕格镇几英里之外的“铁匠铺”,加文·休斯正在冲热水澡,同时思考为何自己没有其他男人的勇气,而他们又如何能在几乎无限多的选项中做出正确的抉择呢?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种渴望,去经历他只从旁瞥见却从未尝试的生活,然而他又害怕。选择是危险的,因为选择时你必须放弃其他所有的可能性。霍普街上,精疲力竭的凯·鲍登躺在床上,仍然没能入睡。她听着清晨的帕格镇发出种种细微的声响,看着躺在她身边的盖亚,在清晨的阳光下是那么苍白和憔悴。靠盖亚一侧的地板上有一个桶,是凯放的。今天凌晨,在为女儿抓着头发,看着她在厕所里呕了一个小时之后,凯半扶半抱地才把她带到了卧室。“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都弄到这儿?”盖亚边俯在马桶上干呕不止,边哭着问她。“放开我,放开我,我操——我恨你!”凯看着女儿熟睡的脸,想起了十六年前那个睡在她身边的漂亮宝贝儿。她记得,当她与相处八年的同居男友史蒂夫分手时,盖亚哭了。史蒂夫曾去参加盖亚的家长会并教会她骑自行车。凯还记得自己暗暗怀抱的小小幻想(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就跟盖亚四岁时对独角兽的渴望一样傻),那就是她能和加文安定下来,最终给盖亚一个不会离开的继父和一个漂亮的、乡下的家。她曾经多么绝望地盼望有个童话般的结局,有种能让盖亚欣然返回的生活,因为凯感觉,女儿的离去正像陨石般加速飞来,而她预见到,失去盖亚将会让她的全部世界分崩离析。羽绒被下,凯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盖亚的手。那温暖的、被她当年意外带到这世上的骨肉让她哭了起来,安静却又剧烈,连床垫也跟着震颤。教堂街的尽头,帕明德·贾瓦德在睡裙上披了一件外套,端着咖啡来到了后花园。沐浴着微凉的晨光,她在一条木长凳上坐下。她判断即将开始的一天必是晴朗的,但在她的眼和她的心之间似乎有一条鸿沟。胸口沉重的大石阻挡了一切感受。迈尔斯·莫里森赢得巴里在议会的位子并不是什么令她感到意外的消息,但看到雪莉发布在网站上那条措辞“优雅”的小公告时,帕明德再一次感受到了上次开会时让她失态的疯狂:一种想要攻击的渴望,只是那很快就被令她窒息的绝望感取代了。“我要辞掉议员的职位,”她对维克拉姆说,“那还有什么意义呢?”“但你喜欢啊。”他说。当巴里还在议会时,她的确是喜欢的。今天早上,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想起他也就变得容易了些。一个长着姜黄色八字胡的小个子男人,比她还矮半个头。她从未觉得他对她有任何身体上的吸引力。不过,什么才能算是爱呢?当一阵微风弄皱贾瓦德家大花园四周的利兰柏树篱时,帕明德想。若一个人离去后能在你心里留下一个想念的空间,那算不算爱呢?不管怎样,我的确喜欢笑,帕明德想,我真的想念笑得出的时光。最终,竟是关于笑的回忆让她哭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鼻子滑下来,掉进了她的咖啡里,砸出了小小的弹坑,又飞快地消失了。她哭,是因为她似乎永远也不会笑了,也因为前一晚,当远处的教堂会厅传来欢乐的迪斯科舞曲时,维克拉姆说:“我们今年夏天去阿姆利则怎么样?”阿姆利则的金庙是锡克教的圣地,而维克拉姆对宗教一向淡漠,所以帕明德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她手上宽松懈怠、毫无意义。他们俩都不知道如果医学总会最终判定她对霍华德·莫里森的攻击是违反了职业道德的话,究竟会如何处理她。“曼迪普说那儿是个巨大的旅游陷阱。”她回答,就这样把去阿姆利则的提议一票否决。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帕明德怎么也想不明白,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了,手里的咖啡渐渐冰冷。明明应该带孩子们看看阿姆利则的。他在尝试表达他的关心。我为什么不答应呢?她隐隐觉得,自己对金庙的拒绝代表了对某种东西的背叛。透过婆娑的泪光,她仿佛看到金庙的莲花顶倒映在水面上,在白色大理石的背景下,那水面散发着蜂蜜般的光亮。“妈妈。”在帕明德没有注意的时候,苏克文达已经走过了草地。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松松垮垮的套头运动衫。帕明德慌乱地擦干眼泪,斜眼看着站在背光处的苏克文达。“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帕明德立刻做出了回应,就像她想也没想就否决了去阿姆利则一样。“你做出了承诺,苏克文达。”“我有点不舒服。”“你是说你累了。当初要做这份工作的也是你。你必须履行责任。”“可是——”“你要去工作。”帕明德厉声说道,仿佛在宣判女儿的罪行。“你不能再给莫里森一个抱怨的理由。”苏克文达走回房子后,帕明德感到愧疚。她差点把女儿叫回来,可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相反,她默默提醒自己要找个时间,坐下来跟女儿好好谈谈,不吵架。5清晨的阳光中,克里斯塔尔沿着福利街往前走,一边吃着一根香蕉。香蕉的味道和口感都是她所不熟悉的,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特莉和克里斯塔尔从来没买过水果。尼奇的妈妈刚刚毫不婉转地把她赶出了家门。“我们还有事,克里斯塔尔,”她说,“我们要去尼奇的奶奶家吃饭。”然后,似乎又想了想,她递给克里斯塔尔一根香蕉当做早餐。克里斯塔尔毫无怨言地离开了。厨房的餐桌太小,尼奇一家都是勉强才能坐下。阳光并未对丛地产生任何美化作用,反而让它的寒酸更加无所遁形,无论是灰尘、破败、水泥墙上的裂缝、钉了木板的窗户,还是垃圾都变得愈发刺眼。阳光照耀下,帕格镇的广场却看上去像刚刚粉刷过的。一年两次,小学的孩子们会排成长队,穿过镇中心,去教堂参加圣诞和复活节的活动。(从没有任何人愿意牵着克里斯塔尔的手。肥仔告诉大家她身上有跳蚤。她真想知道肥仔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路边悬挂着花篮,大片泼溅着紫色、粉色和绿色。每次克里斯塔尔走过黑典酒馆外的花槽时,都要摘一片花瓣。每片花瓣在她的指间起初都是凉爽柔滑的,但在她的紧握下很快就变成黏糊糊的一团棕色。她常常会把它抹在圣弥格尔教堂温暖的木凳下方。她进了家门,通过左侧打开的房门,立刻就发现特莉昨夜没有上床睡觉。她坐在扶手椅里,闭着眼,嘴巴微张。克里斯塔尔用力关上大门,但特莉一动也不动。克里斯塔尔四步就走到特莉身边,晃晃她消瘦的手臂。特莉的脑袋垂到她干瘪的胸前。她在打鼾。克里斯塔尔放开了她。卫生间里猝死的那个男人的形象又在她的潜意识浮现。“蠢娘们。”她说。然后,她突然想到罗比不在这里,赶忙冲上楼梯,大声喊着罗比的名字。“在这儿。”她听到弟弟的声音从她自己紧闭着门的卧室传来。她用肩膀把门推开,看见罗比站在那里,没有穿衣服。罗比旁边,躺在她床垫上的,是奥伯。“你好啊,克里斯塔尔。”他挠挠自己赤裸的胸口,对她笑道。她一把抓住罗比,把他拖进了他自己的卧室。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不知过了多久才帮他穿好衣服。“他对你做了什么没有?”她小声问罗比。“饿了。”罗比说。穿好衣服后,她抱着他下了楼。她能听见奥伯在她的卧室里走来走去。“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对着特莉大喊道,后者刚刚在扶手椅上睡眼惺忪地醒来。“他为什么跟罗比在一起?”罗比挣扎着想从克里斯塔尔的怀中下来,他讨厌喊叫。“那又是什么玩意儿?”克里斯塔尔尖声叫道。回家后,她第一次发现特莉的扶手椅旁放着两个黑色的旅行袋。“什么都没有。”特莉含糊地说。但克里斯塔尔已经强行打开了其中一个袋子的拉链。“什么都没有!”特莉喊道。里面放的全是大麻,用塑料布整齐地包裹成砖块的形状。克里斯塔尔几乎不认识字,超市里半数的蔬果认不全,也不知道首相是谁,却立刻就明白,如果袋子里的东西被当场查获,是会让她老妈进监狱的。接着,她看到了那个盒盖上画着马夫和马的饼干桶,从特莉坐着的椅子上露出半个头。“你又吸了。”克里斯塔尔觉得透不过气来。灾难如暴雨般落下,她周围的一切都崩塌了。“你又他妈的——”话没说完,她就听见奥伯下了楼,连忙再次抱起罗比。罗比被她的怒气吓坏了,在她怀里不住地哭闹挣扎,但克里斯塔尔的手臂像铁箍般坚不可摧。“见鬼,放开他。”特莉徒劳地喊了一句。克里斯塔尔已经打开了前门,不顾罗比的反抗和呻吟,尽可能快地沿着马路向前跑去。6趁霍华德还在鼾声雷动地睡着,雪莉洗了澡,把衣服拿出衣橱。她正系着羊毛衫的扣子,窗外传来了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十点钟晨祷的钟声。她一直在想,对于住在教堂正对面的贾瓦德一家来说,钟声该有多响。钟声就像是在大声宣告帕格镇对旧的生活方式和传统的坚持,而她希望那家人明白,他们并不是其中的一分子。雪莉下意识地走过门厅,拐进帕特里夏的老卧室,坐在了电脑前面,因为这已经成为她近期的习惯了。帕特里夏本该在这里,睡在雪莉为她临时准备的沙发床上。还好今天上午不用再应付她。凌晨,霍华德嘴里哼着《绿草如茵的家》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宽邸”,直到雪莉掏出钥匙开门,他才意识到帕特里夏的缺席。“帕特在哪儿?”他靠在门廊上,气喘吁吁地问。“噢,她很不安,因为梅莉不想来。”雪莉叹了口气,“她们吵架了……我想她是回去讲和了。”“生活一直很热闹嘛。”霍华德说。他在狭窄的过道里跌跌撞撞地穿行着驶往卧室,不时碰上两边的墙。雪莉打开了自己最爱的医疗网站。键入第一件她想查的事项后,网站再次提供了关于肾上腺素的解释,雪莉飞快地复习了一下它们的用法,因为她也许会有机会救那个搬运小工的命。接下来,她小心地输入“湿疹”,然后多少有点失望地了解到,湿疹并不传染,因而也就无法作为开除苏克文达·贾瓦德的借口了。纯粹出于习惯,她敲上了帕格镇教区议会网站的地址,打开了留言板。她已经可以一眼便认出“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这个用户名的长度和形状,就像痴情的恋人能立刻认出所爱之人的后脑,或者他们肩膀的形状,或者他们走路的步态。朝最上方的留言扫一眼就足够了。她心花怒放:他终究还是没有抛弃她。她就知道贾瓦德医生对霍华德的攻击不会逃过鬼魂的惩罚。帕格镇第一公民的风流韵事她读了标题,却一下子没看懂,因为她满心认为会看到帕明德的名字。她又读了一遍,顿时如坠冰窟,发出一声窒息的惊呼。霍华德·莫里森,帕格镇的第一公民,和镇上的长期居民莫琳·洛伊多年以来并非生意伙伴那么单纯。众所周知,莫琳会定期品尝霍华德最美味的腊肠。目前,似乎唯一不知情的人是霍华德的妻子,雪莉。雪莉愣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是,她的确有一两次怀疑过……而且有时会试探着向霍华德暗示一下。不,她不会相信。她不能相信。但是其他人会信。他们会相信鬼魂。每个人都相信他。她感觉双手就像空手套般笨拙而无力,试了好多次,错了好多次,才把那条留言从网站上删除。它在上面多停留一秒,说不定就会多一个人看到、相信、嘲笑并捅给当地的报纸……霍华德和莫琳,霍华德和莫琳……留言终于删掉了。雪莉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显示器。她的思绪如同困在玻璃碗中的老鼠,想要逃跑,却无处可逃,没有坚实的落脚点,无法回到那可怕的东西暴露给全世界之前她所占据的快乐小天地。他曾经取笑莫琳。不,取笑莫琳的是她。霍华德取笑的是肯尼斯。总是在一起:假日,工作日,还有周末的短途旅行…………似乎唯一不知情的人是…………她和霍华德之间不需要性:多年来一直分床睡,他们对此心照不宣…………定期品尝霍华德最美味的腊肠……(雪莉的妈妈仿佛仍与她同处一室:干笑着,嘲讽着,葡萄酒从玻璃杯里洒了出来……雪莉无法忍受淫荡的笑声。她从来就无法忍受下流的玩笑和嘲弄。)她跳了起来,在椅子腿上绊了一下,急急忙忙地冲回卧室。霍华德仍然仰面朝天地睡着,像猪一样呼噜噜打着鼾。“霍华德,”她说,“霍华德。”叫醒他足足花了一分钟。他看起来迷糊而茫然,但雪莉站在他身旁,却觉得他仍然是那个可以拯救她、保护她的骑士。“霍华德,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又发帖了。”霍华德因为自己被突然吵醒大感不满,脸趴在枕头上哼哼了几声。“关于你的。”雪莉说。之前她和霍华德说话很少如此直接。她一向喜欢委婉的表述。可今天,她不得不直奔主题。“关于你,”她重复道,“还有莫琳。上面说你们——你们有奸情。”他用大手抹了一把脸,揉了揉眼睛。雪莉相信,他绝对没有必要揉那么长时间。“什么?”他问,脸上如同戴了一块盾牌。“你和莫琳有奸情。”“他是从哪儿知道的?”没有否认,没有愤怒,没有嘲笑。只有对消息源头的小心质询。后来,雪莉总会把这个时刻看做是死亡的时刻;一种生活真的死去了。7“见鬼,闭嘴,罗比!闭嘴!”克里斯塔尔拖着罗比走到几条街外的公交车站,这样奥伯或特莉就没办法找到他们了。她不确定自己身上的钱够不够买车票,但她打定主意要到帕格镇去。凯斯奶奶不在了,菲尔布拉泽先生不在了,但肥仔·沃尔还在那里,而她需要造出一个孩子来。“他为什么会跟你在同一个房间里?”克里斯塔尔冲罗比喊道,但小男孩只是哭,没有回答。特莉的手机只剩一点电了。克里斯塔尔拨了肥仔的号码,却只接通了语音信箱。教堂街,肥仔正在忙着吃吐司,并听着门厅那头的书房里父母之间另一场熟悉而古怪的对话。这样更好,至少他不用去想自己那些烦心事了。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但他没有接。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可能是安德鲁。昨晚的事后,不可能是安德鲁。“科林,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他母亲说道,她听上去疲惫不堪。“求你,科林——”“我们周六晚上跟他们一起吃了饭。他死之前的那个晚上。要是——”“科林,你没在食物里放任何东西——看在上帝分上,我竟然在跟你讨论这个——我不该这么做,科林,你知道我不该这么做。现在是你的强迫症在说话。”“但这是有可能的,特莎,我突然觉得,万一我真的放了什么——”“那为什么我们还活着,你、我和玛丽?他们做过尸检了,科林!”“没有人告诉我们细节。玛丽从来没有告诉我们。我觉得这正是她再也不想跟我说话的原因。因为她怀疑我。”“科林,看在上帝分上——”特莎的声音变成了急促的低语,听不清说了什么。肥仔的手机再次振动起来。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见是克里斯塔尔的号码,便接了。“嗨,”克里斯塔尔说,她旁边似乎还有个小孩儿在喊。“你想见面吗?”“不知道。”肥仔打了个哈欠。他原打算上床睡觉。“我正在公交车上,要来帕格镇。我们可以搞一把。”昨晚,他把盖亚·鲍登抵在了教堂会厅的栏杆上,直到她推开他,开始呕吐。然后她又开始骂他,于是他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走回家了。“我不知道。”他说。他觉得很累,很难受。“来吧。”她说。书房里传来科林的声音。“话虽如此,但难道不会露出痕迹吗?万一我——”“科林,我们不应该进行这样的讨论——你不应该把这些想法当真。”“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我又怎么能够不当真?如果我真的对巴里的死负有责任——”“好吧,我去。”肥仔对克里斯塔尔说,“二十分钟后见,在广场上那家酒馆的前面。”8萨曼莎终于被尿意逼出了客房。她从卫生间的水龙头上接了些冷水,直喝到恶心。她吞下两粒放在水池上方壁橱里的扑热息痛,然后洗了个澡。她没有照镜子,直接穿上衣服。做所有这些的同时,她都在留神听外面的动静,判断迈尔斯的位置。但整栋房子似乎都很安静。也许,她想,迈尔斯已经带着莱克西到外面什么地方去了,远离她这个酗酒的、淫荡的、啃嫩草的妈妈……(“他是莱克西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单独在卧室时,迈尔斯冲着她吼道。等他一离开房门,她就猛地把门拉开,冲进了客房。)恶心和羞愧像波浪般席卷了她。她希望她能忘记,她恨不得自己当时昏过去算了,但当她抱住他时,明明清楚地看到了那男孩的脸……她能记得他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的感觉,那么瘦削,那么年轻……如果对象是维克拉姆·贾瓦德,那么这件事说不定还有一点尊严可讲……她必须喝一杯咖啡。她不能永远躲在卫生间里。然而,当她转过身去开门时,她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顿时丧失了勇气。她的脸是浮肿的,眼皮耷拉着,脸上的皱纹因为压力和脱水而愈发刀削斧凿。哦上帝,他会怎么想我……她走进厨房时,迈尔斯还坐在里面。她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放咖啡的橱柜前。她还没有碰到柜门把手,他便说:“我这里有一些。”“谢谢。”她嘟哝了一句,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是避免跟他眼神接触。“我把莱克西送到爸妈那儿去了。”迈尔斯说,“我们需要谈谈。”萨曼莎在餐桌边坐下。“那就谈吧。”她说。“那就谈吧——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个?”“是你想跟我谈的。”“昨晚,”迈尔斯说,“在我父亲的生日派对上,我去找你,却看见你在拥吻一个十六岁——”“啊哈,十六岁,”萨曼莎说,“到合法年龄了。这是件好事。”他震惊而又厌恶地瞪着她。“你认为这很好玩是吗?要是你发现我醉成那样,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其实意识到了。”萨曼莎说。她拒绝成为雪莉,用礼貌的谎言织成带花边的桌布,把一切都遮盖起来。她想要诚实,她想刺透那层将她曾经爱过的那个年轻人厚厚地包裹起来、让她再也无法辨认的自鸣得意。“你其实意识到了——意识到了什么?”迈尔斯问。他以为自己会看到尴尬和懊悔,他的那点儿心思如此明显,萨曼莎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其实意识到我在吻他。”她说。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勇气一点点溜走了,因为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如果闯进去的是莱克西怎么办?”萨曼莎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到莱克西可能知道这件事,她就想逃跑,再也不回来——要是那男孩告诉莱克西怎么办?他们是同学。她忘了帕格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见鬼,你到底是怎么了?”迈尔斯说。“我……我不快乐。”萨曼莎说。“为什么?”迈尔斯问,又很快补充道,“是因为你的店?对吗?”“有一点。”萨曼莎说,“但我讨厌住在帕格镇。我讨厌整天跟你爸妈待在一起。而且,有时候,”她慢慢地说,“我讨厌一睁开眼,看见身边是你。”她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他却只是平静地问:“你是说你不爱我了吗?”“我不知道。”萨曼莎说。他穿着件开领衬衫,看上去瘦了些。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她觉得在餐桌对面那个渐渐衰老的身体里瞥见了某个熟悉的人。而且他还想要我,她惊奇地想,记起了楼上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容。“但是,”她补充道,“巴里·菲尔布拉泽死去的那晚,我意识到你仍然活着时,我是高兴的。我想,我当晚梦到你死了,然后我醒过来,听见你在呼吸,我很高兴。我知道。”“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很高兴我没死?”她错了,他并不是不生气,只是太震惊了。“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在我父亲的生日派对上偷腥——”“如果不是发生在你老爸该死的生日会上,是不是就好多了?”萨曼莎心中的怨恨被他的怒火点燃,冲着他喊道,“真正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我在妈咪和爹地面前让你丢脸了?”“你在亲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也许他是以后许多个中的头一个!”萨曼莎尖叫道,猛地从桌旁起身,把杯子扔进了水池,摔断了上面的把手。“你还不明白吗,迈尔斯?我受够了!我讨厌我们的狗屁生活,我讨厌你该死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