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拿起加文进来前就已经开始喝的葡萄酒,喝了一大口。把马尔科·德·卢卡称为“某个男孩”让她的良心稍稍有点不安。事实上,在她们离开伦敦之前的几周,马尔科住到了家里。凯发现那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孩子,体贴而热心。若有个像马尔科一样的儿子,她会很高兴的。“她会挺过去的。”凯把回忆推开,回到炉边看看锅里煮的土豆。“她今年十六岁。十六岁的孩子总是在变化的。喝点酒吧。”加文在桌边坐下,心里默默希望凯能让盖亚把音乐关小一点。在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音乐、锅盖咣咣当当和排气扇轰隆声的房间里,他们两人只能大声喊叫才能让对方听清。他再次想念玛丽家忧伤而安静的大厨房,想念玛丽对他的感激和对他的依赖。“什么?”他大声问道,因为他觉得凯似乎问了他什么。“我是说,你投票了吗?”“投票?”“议会选举!”她说。“没有,”他回答,“毫无兴趣。”他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他的回答。她又开始说了,而直到她拿着刀叉回到餐桌旁,他才听清她的话。“……真是令人作呕,帕格镇竟跟奥布里·弗雷沆瀣一气。如果迈尔斯当选,贝尔堂肯定就完了……”她倒出土豆锅中的水。水泼溅和锅勺碰撞的声音再次淹没了她的话音。“……如果那个蠢女人没有情绪失控,我们或许胜算还大一些。我给了她戒毒所的那么多数据资料,可她肯定用都没用。她只是冲着霍华德·莫里森喊,说他有多胖。如此不专业……”加文也听说贾瓦德医生当着众人的面发飙了。他当时觉得还挺有趣的。“……这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对戒毒所工作人员的信心都损害极大,更别提病人了。”然而加文无法聚集起怜悯或义愤等情绪。他能感到的只有沮丧。凯似乎已经与本地盘根错节的人际和事务产生了越来越深的纠葛,这就意味着她把根扎得越来越深,要移除她也就变得更难。他扭过头,看着窗外长势过猛的花园。他已经提出这个周末帮弗格斯一起为玛丽修剪花园。若是幸运,他想,玛丽说不定会再次请他共进晚餐,而如果真是那样,他就可以逃过霍华德·莫里森六十五周岁的庆祝派对,迈尔斯还以为他满心期待参加呢。“……想要保留威登家,但是,不,吉莲说我们不能像采野莓一样。你会把那叫做采野莓吗?”“对不起,什么?”“玛蒂回来上班了。”她说。加文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玛蒂是凯的一个同事,她现在接手的许多案例都是那个人的。“我想继续跟进威登家。因为有时候,你会对某个家庭产生特殊的感情,但吉莲不让。太疯狂了。”“你一定是全世界唯一想要跟威登家打交道的人,”加文说,“起码就我所知是如此。”凯动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尖刻地反驳他。她把正在烤的鲑鱼片从烤箱里拽出来。盖亚把音乐开得那么大声,搞得她手中的盘子都似乎在震动。她重重地把盘子掼在炉子的搁架上。“盖亚!”她大步走过加文,来到楼梯下,朝楼上吼道,吓了加文一大跳。“盖亚!声音关小!我是认真的!关小!”音量大概减弱了一分贝。凯生着闷气,走回厨房。加文到达之前,她和盖亚之间的争吵是有史以来最激烈的。盖亚宣布,她打算给父亲打电话,问自己是否可以搬去与他同住。“那就祝你好运!”凯喊道。但布伦丹也许会答应也说不定。盖亚才一个月大时,他就离开了她。他现在结了婚,又有了三个孩子。他有大房子和一份好工作。如果他答应了呢?加文很高兴吃饭的时候不必交谈。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填补了沉默,他可以安安静静地想着玛丽。明天,他就可以告诉她保险公司表达了和解的意愿,然后接受她的感激和崇敬……他几乎把自己盘中的食物都吃光了,才意识到凯一口都没吃。她坐在对面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顿时让他警觉起来。也许,他在不知不觉间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上方,盖亚的音乐突然停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让加文恐慌极了。他希望盖亚能够快点放点别的,随便什么都行。“你甚至都没有尝试,”凯伤心地说,“你甚至都不能假装你在乎,加文。”他试着找出能轻易脱身的办法。“凯,我今天工作非常忙。”他说,“对不起,如果我对本地政治事务没来得及跟上趟——”“我说的不是什么本地政治,”她说,“而是你坐在这里,心思却好像全在别处。这,这是对我的冒犯。你想要什么,加文?”他看见了玛丽的厨房和她甜美的脸。“我必须卑躬屈膝求你赏光接见,”凯说,“而你到了这里,却用行动表现得再明白不过,那就是你根本不想来。”她希望他能说“不是这样的”。然而,很快,能做出有效否定的最后时机也偷偷溜走了。他们正加速滑向那个加文既急切盼望又害怕面对的危急关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她疲倦地说,“告诉我。”两个人都能感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加文拒绝说出的话的重压下分崩离析。怀抱着将两人都从痛苦中解放出来的希望,他开始寻找字眼表述他也许从未打算说出口的话,而那些话似乎能让他俩从此释然。“我不想让这件事发生的。”加文真挚地说,“真的,我不想。凯,真的对不起,我想我是爱上玛丽·菲尔布拉泽了。”他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她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玛丽·菲尔布拉泽?”“我想,”他说(能够把这个心事说出来让他感到一种既心酸又甜蜜的快乐,因为他从未有机会对任何人说起,尽管他知道自己正在伤害凯),“我对她的感情已经产生很久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是说,当巴里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我还以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凯小声说。“他是。”“他才死了几个星期!”加文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说法。“听着,”他说,“我只是要对你坦诚相待。我想要对你公平。”“你想要对我公平?”他以前想象过他和凯是在熊熊的怒火中决裂的,然而她只是哭着看着他穿上了外衣。“对不起。”他说,最后一次走出了她的家。来到人行道上,他突然感到一阵欣喜,忙匆匆向自己的车走去。毕竟,他可以今晚就告诉玛丽关于保险的好消息了。第五部免责权7.32 出言诽谤之人可以要求享受免责权,如果他能证明自己毫无恶意并且是出于履行社会责任。——查尔斯·阿诺德-贝克《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1特莉·威登已经习惯了人们离开她。第一次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次,是她母亲的离开,连声道别的话都没有,趁特莉上学时,拎着一个箱子就那么走了。她十四岁离家出走以后,跟为数众多的社工和保育员打过交道,其中有些对她很好,但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他们照样会离开。每次新的离别都会让她心上的硬壳再结厚一层。在收容所里,她也结交了一些朋友,但十六岁的时候,她们照样分开了,生活让她们四散各处。她碰到了里奇·亚当斯,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粉红色的小家伙们,纯洁美好得不像属于这个世界,而他们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医院里那闪亮的时刻,而且是两次,都像是她自己的重生。然后,他们把孩子从她身边拿走,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老爷车”离开了她。凯斯奶奶离开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几乎没有任何人留下。她应该早就适应了。当玛蒂,她原来的社工,重新出现时,特莉问道:“另一个呢?”“凯吗?她只是在我休病假的时候暂时接替一下。”玛蒂说,“嗯,利亚姆怎么样?不……我是说罗比还好吗?”特莉不喜欢玛蒂。其中一个原因是,玛蒂没有孩子。凭什么让没有孩子的人来告诉你怎么养孩子呢,他们怎么会理解呢?严格来说,她也不能说是喜欢凯……但凯给她一种有趣的感觉,就像凯斯奶奶曾给她的感觉一样,当然,那是指奶奶叫她贱人并说不想再看到她之前……在凯身边,她会觉得——尽管凯拿着文件夹,就像其他人一样,也尽管凯也是来做案例回访的——她仍然觉得,凯是真正地在跟她对话,而不是为了那些表格。真的能感觉得到。但是,她也走了,而且她现在甚至都不会想到我们,特莉愤怒地想。周五的下午,玛蒂告诉特莉,贝尔堂几乎肯定要关闭了。“这就是政治,”玛蒂轻快地说,“他们想省钱,美沙酮治疗法在选区议会中并不受欢迎。况且,帕格镇想把戒毒所赶出那栋楼。本地报纸上都登了,你看过了吗?”有时,她就用这种口气跟特莉讲话,摆出副“一根绳上的蚂蚱”的亲昵姿态,但这种聊天却又让人不快,因为它是跟质询特莉有没有按时喂她的儿子掺在一起的。不过,玛蒂这次说话时,让特莉感到不安的不是她的口气,而是她说的内容。“关闭贝尔堂?”她重复道。“看起来是啊,”玛蒂轻飘飘地说,“不过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好吧,尽管显然……”特莉在贝尔堂参加过三次戒毒项目。那栋由教堂改装的老建筑,连带它蒙尘的内部、贴了隔板和宣传单的墙壁,还有装着氖灯的厕所(氖灯的蓝光让病人无法找到血管,因而无法在那里给自己注射毒品),对她来说已经变得熟悉甚至友好。最近,通过工作人员与她谈话的方式,她已经开始感觉到他们态度的转变。一开始时,他们都觉得她肯定会像前两次一样再度失败,但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像凯一样跟她说话:好像他们知道,在她斑痕遍布、焦灼如灰的皮囊里,还存有一个真正的人。“……显然,会有一些不同,但你还是可以从你的全科医生那里得到美沙酮。”玛蒂说着翻翻手中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关于特莉的全部记录。“你在帕格镇的贾瓦德医生那里注册。帕格镇……为什么跑那么远呢?”“我揍了坎特米尔的一个护士。”特莉几乎心不在焉地说道。玛蒂离开后,特莉在起居室里她的脏椅子上坐了很久,咬着指甲,直到流出血来。克里斯塔尔从托儿所把罗比接回家后,特莉告诉她贝尔堂要关了。“还没最后决定呢。”克里斯塔尔权威地说。“你他妈的怎么知道?”特莉喊道,“贝尔堂要关了,我要他妈的到帕格镇去找那个害死凯斯奶奶的贱人去要美沙酮。操他妈的,我才不去!”“你必须去。”克里斯塔尔说。这些天来,克里斯塔尔一直是这样:教训她的母亲,好像她,克里斯塔尔,才是这个家里的成年人。“我他妈的哪儿都不去。”特莉愤怒地说,“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小贱人。”她又补充了后面这一句以示强调。“要是你他妈的再吸毒,”克里斯塔尔气得涨红了脸,“他们会把罗比带走的。”罗比还牵着克里斯塔尔的手,听到这话嚎啕大哭起来。“看到了吗?”母女二人同时冲着对方吼道。“是你害他的!”克里斯塔尔喊道,“再说,那个医生什么都没有做,都是谢莉尔那伙人瞎说的!”“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啊,是不是?”特莉叫道,“你他妈的什么都——”克里斯塔尔冲她吐了一口唾沫。“滚出去!”特莉尖叫道。因为克里斯塔尔比她高也比她壮,于是她抓起地上的一只鞋,威胁地挥动着。“滚出去!”“我会出去的!”克里斯塔尔同样吼了回去,“而且我会把罗比也带走!你可以留在这儿跟奥伯再搞出一个孩子来!”说完,趁特莉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拽起罗比就出去了。克里斯塔尔带着罗比走到她通常的避难所,但她忘了在下午的这个时候,尼奇还在外面不知哪儿游荡,根本不在家。开门的是尼奇的妈妈,还穿着艾斯达超市的制服。“他不能待在这儿。”尼奇的妈妈坚定地告诉克里斯塔尔。与此同时,罗比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努力想挣脱克里斯塔尔的束缚。“你妈妈呢?”“在家里。”从克里斯塔尔嘴里只吐出这么三个字,其余她想说的话都在那妇人严厉的目光下蒸发了。于是,她拖着罗比回到福利街。取得胜利的特莉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仍一把拉起儿子的胳膊,把他拽进屋里,并堵住门口,不让克里斯塔尔进来。“受够他了,是不是?”特莉嘲笑道,“滚开!”罗比在一边哇哇大哭。说完,她用力关上了门。当晚,特莉把罗比安置在自己的床垫上,躺在她的身边。她很久没有睡着,想着自己一点也不需要克里斯塔尔,心里却又很疼很疼,像她对海洛因的渴望一样强烈。这些日子以来,克里斯塔尔一直怒气冲冲。克里斯塔尔说的关于奥伯的事……(“她说什么?”奥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大笑起来。当时,他们碰巧在街上遇到了,特莉咕哝着说克里斯塔尔很心烦等等。)……他不会那么做的。他不可能那么做。奥伯是为数不多还留在她身边的人之一。特莉十五岁时就认识他了。他们上同一所学校,她在收容所时,他们一起在亚维尔晃荡,在一条小路的树下痛饮苹果酒,小路横穿丛地仅存的一小块的耕地。他们甚至共享了第一根大麻烟。克里斯塔尔从来就不喜欢奥伯。她是嫉妒,特莉想。穿过薄窗帘透进来的路灯光照在罗比的小脸上。就是嫉妒。奥伯为我做的比任何人都多,特莉恨恨地想。因为,对于特莉来说,衡量一个人好不好,是要减掉那人对她的抛弃的。所以凯斯奶奶一度对她的照顾就被后来对她的拒绝彻底抹杀了。然而,当她光着脚、流着血从里奇——也就是她头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房子里逃出来时,是奥伯把她藏了起来。有时,他还给她免费的白粉。她把它们视为同等的帮助。他为她提供的避难所比霍普街上的那栋小房子更牢靠,虽然,在那光辉灿烂的三天里,她曾错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周六上午,克里斯塔尔没有回家,但这也不是头一回,特莉知道她一定是在尼奇家。特莉现在正火冒三丈,因为家里没有食物,她也没有烟了,而罗比正在不停地哭闹着要找姐姐。她冲进女儿的房间,踢开她的衣服,想找到一点钱或是被遗漏的卷烟。把克里斯塔尔皱巴巴的划艇队服扔到一边时,不知什么东西哐啷一响。接着,她看到了那个塑料小首饰盒被弄翻在地,克里斯塔尔的划艇奖牌掉了出来,下面是特莎·沃尔的手表。特莉拿起手表,瞪了半天。她从来没见过这块表,好奇它是从哪儿来的。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克里斯塔尔偷的,紧接着又想到会不会是凯斯奶奶给的,或者是在遗嘱里留给她的。后两种想法比手表是偷来的更令她难受。想到那个偷偷摸摸的小贱人把表当成宝贝藏起来,只字不提……特莉把表塞进运动裤的口袋里,然后冲罗比吼着让他跟她去商店。罗比穿鞋用了简直几个世纪,弄得特莉失去耐心,掴了他一巴掌。她真希望能独自去商店,但社工们可不喜欢人们把小孩子单独留在家里,尽管不带着那些小家伙效率能高很多。“克里斯塔尔在哪儿?”把罗比推出房门时,他哭喊道,“我要克里斯塔尔!”“我不知道那个小荡妇在哪里!”特莉粗暴地答道,一边拽着他往前走。奥伯正站在超市旁的街角,和两个男人谈话。看到她后,他抬起一只手向她打招呼,那两个男人便走开了。“特莉,好吗?”“还不错,”她撒了个谎,“罗比,松手。”罗比的手指死死抠住她没有肉的腿,弄得她很疼。“听着,”奥伯说,“你能帮我暂时保管一点儿东西吗?”“什么东西?”特莉一边说,一边把罗比的指头从自己腿上撬下来,转而拉住他的手。—文—“几包小东西,”奥伯说,“算是帮我的忙,特莉。”—人—“多长时间?”—书—“几天。今晚拿过来,行不行?”—屋—特莉想到了克里斯塔尔,以及如果她知道会说什么。“好吧,就今晚。”特莉说。她又想起了什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特莎的手表。“我想把这个卖了,你觉得值多少?”“东西不坏。”奥伯把表拿在手里掂了掂,“我给你二十镑。钱也今天晚上拿过来。”特莉觉得那块表应该值得更多,但她不喜欢反驳他。“好,没问题。”她牵着罗比的手,朝超市入口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我现在不吸了,”她说,“所以别带……”“还在用混合物?”他透过厚厚的镜片对着她笑道,“提醒你一下,贝尔堂完了。报纸上都登了。”“是,”她可怜地说,然后拽着罗比朝超市走去,“我知道。”我不去帕格镇,她从架子上拿下饼干,一边想,我不去那里。她几乎已经习惯了从不间断的批评和指责,习惯了路人的侧目,习惯了邻居的侮辱,但她绝不到那个洋洋自得的小镇去自取其辱。一周一次,如行走在逆转的时空中一般,到那个凯斯奶奶说要收留她却又放弃她的地方。她还会路过那所漂亮的小学校,正是它寄给她那些可怕的信,告诉她克里斯塔尔的衣服太小太脏,行为举止也不可容忍。她害怕在霍普街上碰到那些久已遗忘的亲戚,听他们为了争夺凯斯奶奶的房子而大声吵闹。而且,如果谢莉尔知道她主动去找那个害死凯斯奶奶的巴基斯坦婊子,又会怎样骂她呢?势必会在本就鄙视她的家人中间令她罪加一等。“他们没法让我到该死的帕格镇去。”拉着罗比往收款台走去时,特莉不知不觉说出了声。2“打起精神来!”周六中午,霍华德·莫里森逗儿子道,“妈妈马上会把结果公布在网站上。你是想等着看官方消息还是让我现在就告诉你?”迈尔斯下意识地从萨曼莎身边走开,后者正坐在厨房中间的餐台旁,背对着他。她即将和莉比出发去车站,到伦敦听演唱会,决定临行前喝上一杯咖啡。迈尔斯把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说:“说吧。”“你赢了。两倍的优势完胜沃尔。”迈尔斯看着厨房门笑了。“知道了。”他说,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这很好。”“别挂断,”霍华德说,“妈妈想跟你说话。”“干得好,亲爱的。”雪莉高兴地说,“太棒了。我知道你能做到。”“谢谢你,妈妈。”迈尔斯说。这句话告诉了萨曼莎一切,但她不打算表现出蔑视或是出言嘲讽。她已经将乐队T恤打包、新做了发型并买了新的高跟鞋。她等不及要离开这里。“我想我可以称呼你镇议员莫里森先生了?”迈尔斯挂断电话后,她说。“没错。”他有些警惕地答道。“祝贺你。”她说,“那么今晚会有盛大的庆功会了。很遗憾我参加不了,真的。”她言不由衷地说,仍然为即将的逃离而兴奋。迈尔斯感动地俯下身,亲昵地捏了捏她的手。莉比脸上挂着泪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她的手机。“怎么了?”萨曼莎吓了一跳。“求你,你能给哈丽雅特的妈妈打个电话吗?”“为什么?”“求你了。”“可是为什么,莉比?”“因为她想跟你谈谈,因为,”莉比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和鼻子,“哈丽雅特和我大吵了一架。妈妈,给她打个电话好吗?”萨曼莎把电话拿到了起居室。她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女人是谁。自从女儿们上寄宿学校以后,她就跟她们朋友们的父母完全没了联系。“这么做真的很抱歉,”哈丽雅特的母亲说,“我告诉哈丽雅特我会跟你讲,因为我一直试着告诉她,不是莉比不想让她去……你也知道两个女孩关系有多好,我真不愿意看到她们这个样子……”萨曼莎看了一眼表。她们最迟也要在十分钟后离开。“哈丽雅特很固执地认为,莉比明明多一张票却不愿带她去。我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你要去是因为不想让莉比一个人去伦敦,对不对?”“这是自然,”萨曼莎说,“她不能一个人去。”“我知道。”电话另一端的女人说,她听上去竟莫名地有种胜利的喜悦感。“我也绝对理解你想保护女儿的心。如果我不是觉得这样做会为你省下许多麻烦,我是不会提这个建议的。两个女孩那么要好——还有,哈丽雅特对那个愚蠢的乐队迷恋得要命——从莉比在电话里对哈丽雅特说的话来看,莉比也特别想让她去。我完全理解你想照顾女儿的心情,不过我的妹妹也会带她的两个女儿去,所以会有成年人陪她们去演唱会。我今天下午可以开车送莉比和哈丽雅特去车站,我们会和其他人在演唱会场外会合,当晚也可以住在我妹妹家。我能向你百分之百保证,我或者我妹妹会一直跟莉比在一起。”“哦……你太体贴了。不过我的朋友,”萨曼莎感到耳朵正在古怪地嗡嗡作响,“约好了跟我们碰面,所以……”“但是如果你仍然想去伦敦看望朋友……我是说,你并不需要去听演唱会,只要有人能陪女孩儿们一起去就行,对不对?……哈丽雅特实在太想去了——真的十分想去——我本来不打算插手的,但是现在这件事影响了两个女孩的友谊……”接着,以一种不那么急切的语调,电话另一端又说:“当然,我们会付票钱的。”萨曼莎无路可逃,无处可藏。“哦,”萨曼莎说,“我原来只是想能跟她一块去挺好的——”“她们肯定更想跟彼此做伴。”哈丽雅特的妈妈坚定地说,“而且你不用弯腰弓背地躲在一群小姑娘中间——我妹妹没有问题,她的身高才五英尺二。”3令加文失望的是,他似乎终究还是无法逃过霍华德·莫里森的生日派对。如果玛丽,作为公司客户和他最好朋友的未亡人,邀请他留下吃晚饭,他就会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逃开……然而玛丽并没有发出邀请。当他出现时,她正有家人来访,莫名地露出慌乱的神情。她不想让他们知道,玛丽把他送出门时,加文这样想道,并从她的敏感中得到安慰。他驾车往“铁匠铺”的方向开去,脑子里回放着与凯的谈话。我还以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他才死了几个星期!是的,而我是在替巴里照顾她,加文在脑海里反驳道,这肯定也是巴里愿意看到的。我们都没想到会产生感情。巴里已经去世了。这件事不会伤害到他。他独自一人在“铁匠铺”里,想为当晚的派对挑一身干净的西装,因为请柬上标明了“正式”二字。同时,他还在试着设想爱嚼舌根的帕格小镇会怎么兴奋地议论“加文和玛丽”的故事。那又如何?他想,然后被自己的勇敢吓了一跳。难道她就应该孤独终老?这种事时常发生。我在照顾她。尽管对参加一个注定无聊和累人的派对不情不愿,他却又像是漂浮在激动和快乐的小泡泡里。山顶小屋里,安德鲁·普莱斯正在用母亲的吹风机给自己的头发定型。他从没像期待今晚一样期待过任何一场蹦迪或派对。霍华德雇他、盖亚和苏克文达在派对上当侍应生。霍华德还特地为此给他租了一套制服:白衬衫、黑长裤和领结。他会跟盖亚一起工作,不是作为搬运小工而是作为侍应生。令他期待的还不止这些。盖亚已经跟那位传奇的马尔科·德·卢卡分手了。那天下午,他走到铜壶咖啡馆的后院里想抽根烟,却看到盖亚在因为这件事哭泣。“这是他的损失。”安德鲁说,尽量不暴露出自己的高兴。听了这话,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说:“说得好,安迪。”“你这个小基佬。”安德鲁终于关掉吹风机时,西蒙说道。他在黑魆魆的楼梯台上站了几分钟,从打开的门缝中看着安德鲁对镜“梳妆”,就等着说这句话。安德鲁吓了一跳,然后笑了。他的好心情反倒让西蒙不安起来。“看看你吧,”安德鲁穿着衬衫、系好领结走过西蒙身边时,他继续嘲讽道,“看看你那鸡巴领结。你看上去活像个娘们。”而你失业了,是我让你失业的,大浑球。安德鲁对自己那桩“义举”的感觉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有时,内疚感会沉重地压在他心上,染黑了他所有的情绪,但很快,那种感觉就会烟消云散,只剩下秘密的成就感在雀跃欢呼。今晚,在骑着西蒙的车,加速驶下小山,冲向镇子时,念及那场胜利,安德鲁单薄的白衬衫下激动的心又加了一份热力,身上冷风激起的鸡皮疙瘩添了一份刺痛。他激动不已,心中充满希望。盖亚恢复了单身,受伤的心灵需要抚慰。而且,她的父亲住在雷丁。安德鲁到达教堂会厅时,看到雪莉·霍华德身着礼服站在外面,正试着把形如“5”和“6”的巨大金色氦气球系在栏杆上。“嗨,安德鲁,”她兴奋地说,“停车时别堵住入口。”他推着车绕过街角,看到一辆全新的绿色宝马敞篷赛车。进教堂会厅时,他再次从那辆车旁走过,瞥了一眼车里豪华的内饰。“哎呀,安迪来了!”安德鲁立刻看出,老板的好心情和兴奋程度跟他一样。霍华德大步从厅里走出。他穿着一件庞大的天鹅绒晚礼服,看上去像个魔术师。在场的只有五六个人,因为派对还要再过二十分钟才开始。到处是蓝、白、金三色的气球。厅内有张巨大的支架桌子,上面放满装着餐巾的碟子。大厅尽头有一位中年DJ在调试设备。“安迪,去帮莫琳的忙吧。”莫琳正在长桌的一头摆放玻璃杯,被头顶大灯打下来的光束照得花里胡哨。“小伙子看上去真帅啊!”安德鲁走近时,她用那副乌鸦嗓子说。她今天穿了一条用料很少的紧身裙,干巴巴的身体被勾勒得曲线毕露,就连身上不合时宜的这一坨那一坨的赘肉也被那十恶不赦的面料箍得暴露无遗。从视线之外的某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嗨”,原来是盖亚,她正蹲在地上一个装满盘子的纸箱旁边。“请帮着把玻璃杯从箱子里拿出来,安迪,”莫琳说,“然后把它们摆着这儿,我们要在这里设吧台。”他照吩咐做了。打开箱子时,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女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瓶香槟。“把这些放进冰箱,如果这里有的话。”她长着跟霍华德一样挺直的鼻梁,蓝色的大眼睛和淡色的卷发。但是,霍华德的线条被肥胖所软化,带了些女子气,他的女儿——她肯定是他的女儿——则虽不漂亮,却因浓眉大眼和带沟的下巴而十分引人注目。她穿着长裤和一件开领丝质衬衫。把酒瓶放在桌上后她就走开了。不论是她的举止,还是她的穿着显示出的某种品质,都让安德鲁确信她就是外面那辆宝马的主人。“那是帕特里夏。”盖亚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他立刻觉得皮肤一阵麻,就像她身上带电一样。“霍华德的女儿。”“我猜也是。”他说,但比起帕特里夏,他其实对身边的这位女性更感兴趣。他看着她旋开一瓶伏特加的盖子,倒了一杯,然后耸耸肩,一饮而尽。莫琳提着冰桶走过时,她差点没来得及将瓶盖盖回去。“不要脸的老娼妇。”莫琳走开后,盖亚说,安德鲁能闻到她口中的酒味。“看看她那副装扮。”他大笑起来,笑声却紧接着戛然而止,因为他一转头看到雪莉就站在旁边,脸上挂着她一贯的波斯猫一般的微笑。“贾瓦德小姐还没来吗?”她问。“她在路上了。她刚刚给我发了短信。”盖亚说。其实雪莉才不在乎苏克文达在哪里呢。她听见了盖亚对莫琳的议论,这完全恢复了她刚才被莫琳对其装扮的自鸣得意所破坏的好心情。真是,要彻底戳破那样一份迟钝又盲目的自信心是很困难的,但当雪莉从两个少年身边向DJ走去时,她已经盘算好了等会儿跟霍华德独处时要说些什么。唉,恐怕年轻人在嘲笑莫琳……她穿那么件衣服真是太令人遗憾了……我真不愿看到她让自己成为了笑柄……有很多事情值得高兴,雪莉提醒自己,因为今晚她需要一些鼓舞。现在,她、霍华德和迈尔斯都是议会成员,想想有多美妙啊。她跟DJ核对了一下,确认他知道霍华德最喜欢的歌是《绿草如茵的家》,汤姆·琼斯的版本,然后她环视四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然而,她的目光碰上了让她今晚的喜悦不是百分之百如期待中那般完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