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是无稽之谈。看看哈巴德家的男孩:瘦得像根豆秆子,哮喘比谁都重。霍华德自能记事起,就一直是个大块头。在他跟父亲为数不多的合影中,他还只能称得上胖乎乎。他四岁或五岁的时候,父亲离家出走,他的母亲就把他放在餐桌的位首,夹在她自己和他的奶奶之间,如果他哪顿饭没有吃两碗,母亲就会很伤心。就这样,他逐渐地、平稳地填满了两个女人之间的空隙,十二岁时就跟那个离开他们的男人一样重了。霍华德慢慢地把好胃口跟男子气概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大块头是他区别于其他人的显著标志之一。这个特点是欣然培养出来的,是爱他的女人们创造的,而“说死你”却想剥夺他这个乐趣,这正是那个一贯让人扫兴的女人的风格。然而,在某些脆弱的时刻,比如呼吸或行动困难时,霍华德也感到害怕。雪莉尽可以表现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危险,但他记得心脏搭桥手术后在医院里度过的漫漫长夜。那时,他无法入睡,整夜担心自己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无论什么时候见到维克拉姆·贾瓦德,他都会想起那些长长的棕色手指真的碰触过他赤裸的、跳动的心脏。每次与医生见面时,他表现出的友好和亲热都是源于他心底原始而本能的恐惧。手术后医生们告诉他,他需要减轻体重,但因为不得不靠医院里可怕的食物过活,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掉了两英石③。出院后,雪莉便专心把他掉的肉都补回来了……③英石(stone)是一种重量单位,1英石=14磅或6.35公斤,多用来指体重。霍华德又坐了一会儿,享受着使用吸入剂后感受到的呼吸顺畅。今天对于他意义重大。三十五年前,他以带着世界另一端美味珍馐归来的十六世纪探险家的气魄,把精致的饮食引入了帕格镇,而帕格镇,经过最初的警觉,很快便好奇而羞涩地开始打听他的聚苯乙烯饭盒。他伤感地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母亲,她生前很以他和他蓬勃兴盛的生意为傲。他真希望母亲能够看到咖啡馆。霍华德用力把自己从椅子里拽起来,从挂钩上取下猎鹿帽,小心地戴到头上,像是给自己加冕。八点半的时候,咖啡馆两位新的女招待一起出现了。他为她们准备了一份惊喜。“给你们。”他说,同时把制服递给她们:黑色的裙子搭配满是褶边的白围裙,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应该是合身的。莫琳认为她知道你们穿多大的。她自己也穿了一套。”当莫琳大步从咖啡馆走进熟食店,微笑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盖亚好不容易才憋住笑。莫琳在黑丝袜下踩了一双爽健牌便鞋,裙子在她满是皱纹的膝盖上方两英寸处戛然而止。“姑娘们,你们可以在员工休息室换衣服。”莫琳指指霍华德刚刚走出的房间。盖亚站在员工洗手间旁边,已经开始脱牛仔裤了,突然看到了苏克文达的表情。“怎么了,苏克斯?”她问。这个新的昵称给了苏克文达勇气说出她本来无法出口的话。“我不能穿这个。”她小声说。“为什么?”盖亚问,“不会难看的。”但那条黑裙子是短袖的。“我不能。”“可是为什么——哦天啊。”盖亚说。苏克文达已经把运动衫的袖子卷了起来。她胳膊的内侧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还有触目惊心的新伤痕从手腕划到上臂。“苏克斯,”盖亚轻声说,“你在干吗,伙计?”苏克文达摇摇头,眼睛里噙满了泪。盖亚想了一会儿,说:“明白了——过来。”说着,她脱下自己的长袖T恤。门被重重推了一下,没完全插好的门闩弹开了,满脸是汗的安德鲁搬着两大包厕纸进来了半个身子,被盖亚愤怒的叫声吓了个半死。他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正好撞到莫琳身上。“她们在里面换衣服。”莫琳不满地说。“是莫里森先生让我把这些放进员工休息室的。”天哪天哪。她脱得只剩胸罩和内裤。他几乎都看见了。“对不起。”安德鲁朝关上的门喊道。他的整张脸充血涨红,简直要抽搐起来。“流氓!”门后的盖亚小声骂了一句。她正把她的T恤递给苏克文达。“穿在裙子下面。”“看上去会很怪的。”“没关系,下周你可以穿一件黑色的在里面,那样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长袖裙子了。我们可以编个借口给他……”“她得了湿疹,”两人穿戴好走出员工休息室后,盖亚宣布,“整条胳膊都长满了。有些地方结痂了。”“啊。”霍华德看了一眼苏克文达穿着白T恤的胳膊,又看看盖亚,那女孩美得光彩夺目,跟他之前设想的完全一样。“我下周会穿一件黑色的。”苏克文达不敢看霍华德的眼睛。“没问题。”他说着拍拍盖亚的背,让她们俩到咖啡馆去。“打起精神来!”他对全体员工喊道。“快开始了……请开门,莫琳!”人行道上已经等候了一小群客人。外面的广告牌上写着:铜壶咖啡馆今日开业,第一杯咖啡免费!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安德鲁都没有见到盖亚。霍华德一直让他不停地从地窖里搬牛奶和果汁,或是在后面小厨房里拖地板。他午休的时间比女招待们早。他第二次看见她是霍华德叫他去咖啡馆的柜台,而盖亚刚好往相反的方向、朝后面的房间走去,和他擦肩而过。“我们忙坏了,普莱斯先生!”霍华德心情很好地招呼他道,“盖亚去吃饭了。你系一条干净的围裙,帮我把那边的几张桌子擦了。”迈尔斯夫妇和两个女儿及雪莉一起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上去生意好得不得了,是不是?”雪莉环视一圈后说,“但贾瓦德家的女孩在裙子下面穿的是什么东西?”“绷带?”迈尔斯斜着眼往那边一瞄,回应道。“嗨,苏克文达!”莱克西喊道,她们从小学时就认识了。“别大声喊叫,亲爱的。”雪莉批评孙女道。萨曼莎心中一阵烦闷。身穿黑色短裙和褶边白围裙的莫琳从柜台后走了出来,雪莉差点吐出了嘴里的咖啡。“哦宝贝儿。”莫琳容光焕发地向她们走来时,她小声说道。的确,萨曼莎想,莫琳看上去是很滑稽,特别是站在两个身穿同样服装的十六岁女孩旁边,但她不想附和雪莉,让她如意。于是她高傲地扭过头,看着附近正在擦桌子的男孩。那男孩很瘦,肩膀却挺宽,可以看到他的肌肉在松垮的T恤下面活动着。她正在想迈尔斯又肥又厚的背部无论如何也无法如此精干紧实时——那男孩走到了亮处,她看见了那颗粉刺。“不坏啊,是不是?”莫琳的乌鸦嗓子在跟迈尔斯说话,“一整天都是客满。”“好,姑娘们,”迈尔斯对自己一家子说,“看看我们能点些什么让爷爷多赚一点!”萨曼莎无精打采地点了一碗汤。这时,霍华德摇摇晃晃地从熟食店穿过来。今天一整天,他每隔十分钟就过来看一看,招呼客人并检查收银台里的收入。“生意好极了。”他对迈尔斯说,一边把他庞大的身躯挤进座位。“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萨咪?你以前没来过,对不对?喜欢这些壁画和瓷器吗?”“嗯,”萨曼莎说,“挺漂亮的。”“我曾考虑六十五岁生日在这里办。”霍华德说着,漫不经心地挠了挠帕明德的药膏还没治愈的瘙痒。“但这里不够大,我想还是在教堂会厅吧。”“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爷爷?”莱克西大声问道,“我能来吗?”“二十九号。你现在多大——十六岁?你当然能来了。”霍华德高兴地说。“二十九号?”萨曼莎有些迟疑,“哦,可是……”雪莉严厉地看着她。“霍华德为此准备了几个月了。我们恨不得一辈子都在讨论这件事。”“……那天晚上有莉比的演唱会。”萨曼莎说。“学校活动吗?”霍华德问。“不,”莉比说,“妈妈买了我最喜欢的乐队的演唱会门票。在伦敦。”“我会跟她一起去,”萨曼莎说,“她不能一个人去。”“哈丽雅特的妈妈说她可以——”“我带你去,莉比,如果你要去伦敦的话。”“二十九号?”迈尔斯瞪着萨曼莎,“选举的第二天?”萨曼莎释放了刚刚在莫琳身上省下的嘲笑。“是教区议会选举,迈尔斯,你又不是要开新闻发布会。”“好吧,我们会想你的,萨咪。”霍华德说着借助椅背让自己站了起来。“最好去工作了……好了,安德鲁,这边的活儿干完了……去看看还需不需要从地窖搬东西上来。”安德鲁走到另一边时,刚好有人从厕所进进出出,他便只好站在柜台边等着。莫琳正把一个个装着三明治的盘子放到苏克文达手上。“你妈妈怎么样?”她突然问苏克文达,好像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她很好。”苏克文达说,脸越来越红。“没有因为议会网站上那条恶心的帖子而太心烦吧?”“没有。”苏克文达的眼泪又快掉下来了。安德鲁走进后院,时值中午,本《“文》来潮湿《“人》阴暗的《“书》后院也《“屋》变得阳光和煦。他本希望盖亚可能会到院子里吃饭,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她一定是到熟食店的员工休息室里去了。他失望地点了一支烟,却还没来得及吸一口,就看见盖亚从咖啡馆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罐汽水。“嗨。”安德鲁觉得自己嘴唇发干。“嗨。”她答道。停了几秒钟,她说:“喂,你那个朋友为什么总是针对苏克文达?是个人恩怨,还是他种族歧视?”“他没有种族歧视。”安德鲁说。他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试图让自己的手不要发抖,却想不出别的话来说。垃圾桶上反射的阳光晒得他汗湿的后背暖暖的,和身穿紧身衣裙的她这么靠近几乎是无法忍受的,特别是在他看见了衣裙下面的内容后。他又抽了一口烟,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头晕过,也没有这么真实地活过。“那么苏克文达究竟怎么得罪他了?”看着她细腰下的翘臀和雪碧罐上方那双完美闪亮的大眼睛,安德鲁真想说,没有,苏克文达什么也没做,那小子是个混球,要是你让我碰你一下,我就去揍他……苏克文达出现在院子里,被阳光刺得猛眨了几下眼睛。穿着盖亚的长袖上衣,她看上去又热又不舒服。“他让你进去。”她对盖亚说。“让他等会儿,”盖亚帅帅地说,“我要喝完这罐饮料。算上吃饭我只休息了四十分钟。”安德鲁和苏克文达看着盖亚小口小口地喝饮料,惊叹于她的美丽和高傲。“刚刚那个老女人是不是说了你妈妈什么话?”盖亚问苏克文达。苏克文达点点头。“我觉得可能是他那个朋友弄的。”盖亚说着又瞪了安德鲁一眼。安德鲁发现她对“他”这个字的强调特别撩人,虽然她是当贬义用的。“在网站上贴了你妈妈的坏话。”“不可能,”安德鲁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个发帖的人也攻击了我爸爸,就在两个星期前。”“什么?”盖亚问,“同一个人也贴了关于你爸爸的内容?”他点点头,很高兴自己引起了她的兴趣。“是的,”安德鲁说,“而且我爸爸昨天因为这个被炒了鱿鱼。所以她妈妈,”他几乎没有发抖地对上盖亚令人目眩的凝视,“不是唯一的受害人。”“见鬼。”盖亚仰头喝光她的饮料,把易拉罐扔进垃圾桶。“这里的人都他妈的是疯子。”4议会网站上关于帕明德的攻击让科林·沃尔的担忧到达了噩梦般的新高度。他只能猜测莫里森一家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但如果他们知道帕明德的秘密……“看在上帝的分上,科林!”特莎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那只是恶意的中伤,根本就不是真的!”然而科林不敢相信她。他天生就倾向于相信别人也是怀抱着把他们逼得半疯的秘密在生活。即使知道自己成年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并没有成真的担忧上,他也没有得到丝毫安慰,因为根据平均法则,他害怕的事情中迟早会有一项成为现实。下午两点半从肉店回家的路上,他也在担心自己的秘密即将曝光——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直到新咖啡馆的喧闹让他吓了一跳,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若不是他已经走到了铜壶咖啡馆的窗边,他绝对会马上离开,到广场的另一边去,因为现在仅仅是靠近任何一个莫里森家的人都让他紧张。就在那时,透过玻璃窗看到的一幕让他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十分钟后,他走进家里的厨房,特莎正在给她姐姐打电话。科林把羊腿放进冰箱,然后上了楼,来到肥仔的阁楼小屋前。他一把拽开门,果然不出所料,里面空无一人。他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进来是什么时候。地板上堆满了脏衣服。即使天窗开着,屋里仍然有股怪味道。科林注意到肥仔的桌子上有一个大火柴盒。他把盒子打开,看到许多扭曲的纸棒。一包瑞兹拉烟厚颜无耻地摆在电脑旁的桌上。科林的心似乎跌出了胸腔,跟他的肠子撞到了一起。“科林?”特莎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你在哪儿?”“在上面!”他吼道。特莎满面焦虑恐慌地出现在肥仔的门口。科林一言不发地拿起火柴盒,给她看里面的内容。“啊。”特莎虚弱地说。“他说他今天要和安德鲁·普莱斯出去。”科林说。特莎惊恐地注意到他下巴上一小团肌肉愤怒地左右滑动。“我刚刚路过广场上新开业的咖啡馆,看见安德鲁·普莱斯在里面擦桌子。那么斯图尔特在哪儿?”几周以来,不管肥仔什么时候说自己要跟安德鲁·普莱斯出去,特莎都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她一直告诉自己苏克文达一定是弄错了,肥仔不可能在跟克里斯塔尔·威登约会(连屈尊跟她出去都不可能)。“我不知道,”她说,“下楼喝杯茶吧,我去给他打个电话。”“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他。”科林说着在肥仔乱糟糟的床上坐下。“来吧,科林,下楼来。”特莎说。她不敢让科林待在楼上。她不知道他会在抽屉或肥仔的书包里翻出什么。她也不想让他去检查电脑或是床底下有什么。拒绝对黑暗的角落寻根究底已经成为她唯一的策略。“下楼来,科林。”她再次催促道。“不。”科林抱着肩膀,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除了下巴上多出的那块活动的肌肉。“垃圾桶里有‘药’。一个副校长的儿子!”坐在肥仔电脑桌前椅子上的特莎感到一阵熟悉的愤怒。她知道,他长期的病态心理必然导致过分以自我为中心,但有时……“很多年轻人都尝试过。”她说。“还在为他辩护,对不对?你就没想过,正是你不停地为他找借口,他才会觉得就算杀了人也没事儿?”特莎努力压制自己的脾气,因为只有她能充当父子间的缓冲器。“对不起,科林,但你和你的工作不是世界的一切——”“明白了,就是说哪怕我被解雇——”“天啊,你又为什么会被解雇?”“看在上帝分上!”科林满腔愤慨地叫道,“这些都会影响到我——情况本来就够糟的了——他已经是全校问题最严重的学生——”“这不是事实!”特莎喊道,“除了你,在所有的人看来斯图尔特都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他不是戴恩·塔利!”“他会重蹈戴恩·塔利的覆辙——垃圾桶里有‘药’——”“我早告诉你我们应该让他去帕克斯顿中学的!我就知道,如果他去了温特登,你会认为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因为你!难怪他会叛逆,因为他的一切都被当成拜你所赐!我从来就没想让他进你的学校!”“我他妈的根本就从来不想要他!”科林从椅子上跳起来,吼道。“不准那么说!”特莎惊得倒抽一口气,“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不可以那么说!”楼下的前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特莎惊恐地看看周围,仿佛下一秒肥仔就会出现。把她吓了一跳的不止是响声,还有斯图尔特从来不摔门,他总是像变形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溜出。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或是猜到他们在他的房间吗?科林握紧的拳头放在身侧,静静地等着。特莎听到楼梯吱嘎作响,然后肥仔站在了他们面前。她确信他预先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在脸上挂上了一副混合了无聊和蔑视的面具。“下午好。”他说着,目光从母亲看向他那绷直了身体、怒气冲冲的父亲。他拥有科林从来没有过的自控能力。“真令人惊喜。”绝望的特莎想给他指条生路。“爸爸正在担心你去哪里了,”她带着一丝哀求说,“你说你跟安德鲁出去了,但是爸爸看到——”“哦,我改变计划了。”肥仔说。他朝原先放火柴盒的地方瞥了一眼。“那么,你愿意告诉我们你去哪儿了吗?”科林说,愤怒让他把下巴绷得发白。“好啊,如果你想听的话。”肥仔说,然后顿了一下。“斯图。”特莎半是耳语,半是呻吟。“我跟克里斯塔尔·威登出去了。”肥仔说。哦上帝,不,特莎想,不,不,不……“从什么时候开始,”短暂的沉默后,科林说,“你跟她交上朋友了?”“有一段时间了。”肥仔说。特莎能看出科林在艰难地构思一个问题,却因为太荒诞而问不出口。“你应该告诉我们的,斯图。”她说。“告诉你们什么?”他反问道。她担心儿子会把这场争论推到一个危险的地方。“你去了哪里。”她站起身来,试图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下次要给我们打个电话。”她朝科林看去,希望他能接受她的暗示,然后朝门口走去。科林却呆呆地站在屋中央,惊恐地瞪着肥仔。“你……跟克里斯塔尔·威登扯上关系了?”科林问。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科林比儿子高几英寸,但却是肥仔气势更盛。“‘扯上关系’?”肥仔重复道,“什么叫‘扯上关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科林的脸涨得通红。“你是问我有没有搞她吗?”肥仔问。特莎的低声惊呼“斯图!”被科林的吼声淹没:“你怎么敢!”肥仔只是得意地笑对科林,浑身都是嘲讽和挑战。“什么?”“你——”科林费劲地想找出合适的词汇,脸涨得越来越红。“——你跟克里斯塔尔·威登上床了?”“上了也没什么问题吧?”肥仔答道,然后看了妈妈一眼。“你不是一心要帮克里斯塔尔吗?”“帮——”“你不是努力要让戒毒所开着,好帮助克里斯塔尔一家人吗?”“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也看不出我和她约会有什么问题。”“你是在和她约会吗?”特莎厉声问。如果肥仔非要把争吵拽到这一步来,她也决定正面迎击。“你真的跟她去过什么地方约会吗,斯图尔特?”他的笑容让她作呕。他不准备甚至不愿假装自己还有廉耻。“哦,我们没有在各自的家里搞过,而是——”科林扬起握紧的拳头,向肥仔挥了过去,打在了他的脸颊上。肥仔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母亲身上,被打了个毫无防备,向旁边跌去,撞到桌子,然后摔在了地上。一秒钟后,他就跳了起来,但特莎已经冲到了父子二人之间,面向儿子。特莎身后,科林在不停地重复着嚷道:“你这个小杂种。你这个小杂种。”“我是小杂种,是吗?”肥仔脸上不再挂着笑,“我宁愿是个小杂种也不愿是你,蠢猪!”“不!”特莎叫道,“科林,出去。出去!”惊怒交加的科林愣了几秒钟,终于走出房间,他们听到他在楼梯上绊了一脚。“你怎么能这样?”特莎压低声音对儿子说。“我他妈的怎么能哪样?”斯图尔特说。他脸上的表情让特莎十分惊恐,她立刻冲过去把房门关上。“你在占那个女孩的便宜,斯图尔特,你知道这点。还有,你跟你父亲讲话的态度——”“操他妈的。”肥仔的任何一丝冷静都消失殆尽,狂乱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操他妈的我在占她的便宜。她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因为她住在该死的丛地,并不代表——事实是,你和鸽笼子不想让我搞她,是因为你们认为她比我低——”“不对!”特莎说,尽管事实已被肥仔不幸言中。虽然她也关心克里斯塔尔,但她仍然很希望肥仔还有脑子记得戴套。“你们都他妈的是伪君子,你和鸽笼子,”他仍然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你们两个整天说什么要帮助威登家的屁话,但你都不想——”“够了!”特莎吼道,“不许你这样跟我说话!你就没有想过——你就不明白——你有多自私……?”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转过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在身后重重把门摔上。她的离开对肥仔产生了奇怪的作用。他不再踱步,而是盯着关上的房门看了几秒钟。然后,他在口袋里翻找,摸出一根香烟,点着了火,不再费劲儿把烟雾从天窗赶出去。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纷乱的、未经整理的图像在愤怒中如潮涌般向他袭来。他想起了差不多一年前的某个周五晚上,特莎上楼来到他的卧室,告诉他明天科林想要带他去和巴里父子踢球。(“什么?”肥仔错愕不已。这样的建议是没有过先例的。“只是好玩,随便踢踢。”特莎说。她皱着眉头看着地上散落的衣服,避开肥仔的怒视。“为什么?”“因为爸爸觉得会很有趣。”特莎说着弯腰捡起一件校服衬衫。“好像是德克兰要练练球。他有比赛要踢。”肥仔足球踢得非常好。人们对此觉得很惊讶,因为他们觉得他是那种不喜欢运动并排斥集体的人。可是他踢球就像他说话一样,灵活而有技巧,很多假动作,晃过反应迟钝的对手,敢于利用机会,就算没有成功也毫不在意。“我甚至不知道他会踢球。”“爸爸踢得很棒。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一周要踢两次。”特莎生气地说,“明天上午十点钟,记住了?我去把你的运动裤洗了。”)肥仔抽了一口烟。回忆违背了他的意愿,出现在脑海里。为什么他当时会顺从呢?若放在今日,他会断然拒绝参与父亲的小把戏,赖在床上直到他们把喉咙喊破。一年之前,他还没有理解真与假的含义。(然而,去年的他和鸽笼子一起出了家门,忍受了五分钟沉默的步行,两个人对横亘在父子之间巨大的空洞都心照不宣。场地是圣托马斯小学的。阳光明媚,空旷无人。他们分为两队,每队三人,因为德克兰刚好有个朋友留在家里过周末。那位朋友显然崇拜肥仔的球技,加入了肥仔和鸽笼子那队。肥仔和鸽笼子默默地传球,巴里,这个毫无争议的最差球员,却一边在他们用运动衫圈出的球场上奔来跑去,一边大喊、鼓劲儿或是欢呼。弗格斯进球后,巴里想跑过去跟他顶胸庆祝,却算错了时机,一头顶上了弗格斯的下巴。父子二人摔倒在地,弗格斯疼得直哼哼,却又大笑不止,巴里坐在地上,也笑个不停,边笑边向儿子道歉。肥仔发现自己也不由咧开了嘴,接着听到鸽笼子做作、别扭的大笑,立刻皱着眉扭过头。接下来就到了那个难堪而可悲的时刻。那时双方踢成平局,也快到时间了。肥仔成功地从弗格斯脚下断球,鸽笼子大声喊道:“加油,斯图,小子!”“小子。”鸽笼子这辈子从来没说过“小子”。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是那么可怜、空洞和不自然。他在试图模仿巴里,模仿巴里对儿子们轻松而毫不扭捏的鼓励,试图在巴里面前表现。在球像炮弹一样从肥仔的脚下飞出、正中鸽笼子毫无准备的蠢脸之前,在鸽笼子的眼镜被砸烂、一滴血从他眼睛下方绽放之前,肥仔还有时间明白自己的意图,有时间意识到他早就想击中鸽笼子,而那脚球正是他对鸽笼子的惩罚。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一起踢过球。像之前的十几次一样,那次的亲子实验又以失败而告终。)我从来就不想要他!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这句话。鸽笼子一定是在说他。他们在他的房间里。除了他,鸽笼子还能说谁?我才他妈的不在乎,肥仔想。这正是他一直以来猜测的结果。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股凉意慢慢溢满了他的胸膛。他把刚才鸽笼子打他时撞倒的椅子放回电脑桌前。忠于自我的反应本该是推开母亲,一拳打上鸽笼子的脸。再一次砸烂他的眼镜,再一次让他流血。肥仔为自己刚才没有这样做而感到羞耻。然而,还有其他的方法。这些年来,他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对于父亲荒唐的忧惧,他知道的并不像父母认为的那么少。肥仔的手指不像平日那么灵活。烟灰从他嘴里的香烟尾端掉到键盘上,他打开了教区议会的网页。几周前,他查询了SQL插入,并找到了安德鲁不愿告诉他的那行程序。研究了议会留言板几分钟后,他毫不费力地以贝蒂·罗西特的身份登录上去,把她的用户名改成了“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然后开始打字。5雪莉·莫里森相信,她的丈夫和儿子向议会夸大了把“鬼魂”的帖子留在网站上的危险。她不明白这些信息怎么会比说说闲话更糟糕,而据她所知,说闲话并不会被法律治罪。同样,她也不相信法律会愚蠢和不讲道理到为了别人写的东西来处置她:那将绝对是令人发指的不公正。尽管她为迈尔斯的法律学位而骄傲,但她敢肯定在这一点上他弄错了。她去检查留言板的频率甚至比迈尔斯和霍华德建议她的还要高,但并不是因为她害怕承担法律责任。她确定,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鬼魂还没有完成他主动承担的摧毁丛地支持派的任务,而她想要成为下一篇讨伐檄文的第一个读者。她会一天几次冲进帕特里夏的老房间,点开网站看一看。有时,她在用吸尘器打扫或是在厨房削土豆皮的时候,会突然灵光一闪,冲进书房,却只是再次失望。雪莉对“鬼魂”有一种特殊的、秘密的亲切感。他选择了她的网站作为阵地来揭露霍华德对手们的伪善,而这一点,她觉得,让她有权像一名为罕见物种建立栖息地的博物学家一样骄傲。然而,还不仅如此。雪莉欣赏“鬼魂”的愤怒,他的野性和大胆。她想象着他会是谁,然后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强壮而模糊的身影,站在她和霍华德身后,披荆斩棘,以那些人自己丑陋的真面目为武器,为他们击败对手,扫清道路。不知为何,她觉得帕格镇没有一个男人有资格成为“鬼魂”。要是知道“鬼魂”是她认识的那些反丛地派男人中的某一个,她肯定是失望的。“说不定‘鬼魂’并不是一个男人。”莫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