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谈丛地的事儿。”凯说,语气是提醒加文她人在此,他应该给予她道义上的支持。迈尔斯、萨曼莎和加文同时意识到,在玛丽面前提起丛地的话题简直太不明智,巴里和霍华德之间明争暗斗的不就是这个吗。“不用说,这事儿在本地一定挺让人头疼的吧。”凯说,意在逼迫加文发表意见。“嗯。”他答道,然后又扭头面向玛丽,问,“德克兰的足球练得怎么样了?”凯怒火中烧。玛丽大概的确受伤不浅,但加文的关切也太偏心了,而且哪有这种必要?她对这场晚宴的期待可是大大不同:就四个人,加文没法儿不承认他们的确是一对情侣。可现在呢,谁看到了也不会觉得他们俩比泛泛之交有更深一步的情谊。还有,食物也糟透了。凯放下刀叉,她盘里四分之三的菜动也没动。这个细节没有逃过萨曼莎的眼睛。她又转而跟迈尔斯说话:“你是在帕格镇长大的吗?”“恐怕是的,”迈尔斯说,自得地微笑起来。“就出生在这条街上的凯兰医院。八十年代的时候关闭了。”“你呢?——”凯又问萨曼莎。萨曼莎的手不小心碰到她。“上帝啊,不是。我是不小心流落到此。”“对不起,我还不晓得你是做什么的呢,萨曼莎?”凯又问。“我自己开店——”“她卖超大号胸罩。”迈尔斯抢过话头。萨曼莎猛然起身,再去拿一瓶酒。等她回到桌边时,迈尔斯正在跟凯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毫无疑问,是为了说明帕格镇上人人都互相认识。故事是说一天夜里他开车被警车追到停车带靠边停下,结果警察居然是他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迈尔斯把和那个叫史蒂夫·爱德华的家伙之间的玩笑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又重现了一遍,萨曼莎听过无数次,耳朵都要起茧了。她绕着餐桌逐个儿斟酒,瞄见凯的脸上神情严肃,显然,凯可不觉得酒后驾驶是件好玩的事。“……于是史蒂夫拿出酒精测试仪,我正要往里吹气,突然之间,我们俩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旁边那个警察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是这么个表情。”迈尔斯模仿起那个一脸惊奇的男人,左扭扭、右看看。“史蒂夫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简直都要小便失禁了,因为我们俩想起的都是他上一次举着一个东西让我吹,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次是个充气娃娃,”萨曼莎说,她笑也不笑,坐回迈尔斯身边,“迈尔斯和史蒂夫把它放到了另一个朋友伊恩父母卧室的床上。伊恩十八岁生日派对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吧,后来迈尔斯给罚了一千镑,驾照上减了三分,因为是他第二次给抓到酒精超标了。所以这件事真是好笑得不得了。”迈尔斯脸上的笑僵住了,看上去很蠢,就像晚会过后被人遗忘的气球,蔫蔫的。房间里有一瞬间寂静无声,一阵寒意掠过。虽然觉得迈尔斯无聊透顶,可凯还是站在他这一边。餐桌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表现出帮助她进入帕格镇社交生活的意思。“我必须得说,丛地的问题挺棘手的。”她又回到迈尔斯似乎最感兴趣的话题,却全然不知在玛丽面前提起这个有多不吉利。“大城市我也工作过,本来以为乡村不会有那种一贫如洗的情况,没想到丛地和伦敦还真不相上下。没那么多种族混居的问题,当然。”“噢,是啊,但我们这儿瘾君子和浪荡子也有一大把。”迈尔斯说。“我吃好了,萨咪。”他把盘子往旁边一推,盘里食物还剩得不少。萨曼莎开始收桌子了,玛丽站起来帮忙。“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能行,玛丽,你休息会儿。”萨曼莎说。加文见状也一跃而起,像个骑士一样拦着玛丽,坚持要她坐下来,此情此景让凯觉得极不舒服。可是玛丽坚持要去。“晚饭真不错,萨咪。”玛丽在厨房里说,她们正把剩下的食物从盘子上刮下来,倒进垃圾桶。“才没有哪,糟糕透顶。”萨曼莎说。此刻她正一门心思体会着酒后飘飘欲仙的感觉。“你觉得凯这个人怎么样?”“我不知道。跟我想的不一样。”玛丽说。“跟我想的倒是一模一样。”萨曼莎说。她取出准备装布丁的盘子。“她就是个翻版的丽莎,如果你问我的话。”“噢,不,别那样说,”玛丽说,“他这回总该配得上个好女人了。”这么新鲜的看法萨曼莎还从来没听过。在她看来,加文这么个拖泥带水的男人就该一辈子受惩罚。两人回到餐室,发现凯和迈尔斯聊得热火朝天,加文则坐着一声不吭。“……就这样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在我看来未免太自私自利、自以为是了——”“呵,你用了‘责任’这个词,这倒很有趣,”迈尔斯说,“因为我觉得问题的要害就在于此。可我要问,这条界线该怎么画?”“把丛地划出去,显而易见啰。”凯笑了起来,等着看迈尔斯的窘态。“你们是想干干净净画条线,把拥有住房的中产阶级和下层——”“帕格镇上也有很多工薪阶层,凯。区别在于,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确在工作挣钱。你知道丛地有多少人靠吃救济金过活吗?责任,你提到,那么个人自己的责任摆在哪里?我们本地的学校接纳他们的孩子已经好多年了——那些孩子家里没一个人工作,干活挣钱这个概念对他们来说简直新奇。一家几代都不干活,还指望着我们给补贴——”“所以你的解决办法就是把问题踢给亚维尔市,”凯说,“而没想过找到深层的——”“来点密西西比巧克力派?”萨曼莎叫道。加文和玛丽都接过一片,连声道谢,而凯的注意力全在迈尔斯话头上,她把盘子一举,好像萨曼莎不过是个服务员。“……还有戒毒所,多重要的地方啊,还有些人在游说议会把它关掉——”“噢,好吧,如果你是在说贝尔堂,”迈尔斯接过话来,摇摇头,假笑一声,“我希望你之前还是做了点功课,搞清楚成功率才多少,凯。小得可怜,说真的,小得可怜。我看过数据,今天早上刚看的。我可不会睁眼说瞎话,那地方越早关掉——”“你所谓的数据是……?”“成功率,凯,我谈的就是这个:真正戒掉毒瘾的人数——”“不好意思,这种看法太幼稚了,如果你单看这个就要判断成功不成功——”“那你说说看,除了这个,我们还能怎么判断戒毒所成功不成功?”迈尔斯质疑凯的话,“就我看到的,贝尔堂别的不会,只知道施舍美沙酮,而且他们的半数病人都把美沙酮和海洛因混着用。”“吸毒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问题,”凯说,“如果仅仅归结于谁吸谁不吸,未免太幼稚,太简单化……”可是迈尔斯只顾摇头,微笑。凯本来和这位自以为是的律师舌战正酣,此刻突然怒火中烧。“好吧,我来告诉你贝尔堂的一个具体例子:我正在帮助的一户人家——妈妈,十几岁的女儿,还有个小儿子——如果妈妈没有得到美沙酮治疗,大概就得流落街头想法搞毒品去了,而现在两个孩子过得比以前好很多——”“听上去,他们如果能离开母亲,大概会过得更好。”迈尔斯说。“那你觉得他们应该去哪儿呢?”“先找个体面人家收养,这是第一步。”迈尔斯说。“那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养小孩,与此同时又有多少小孩等待收养?”凯问。“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一出生就交人收养——”“太妙了,我这就去坐时光机。”凯毫不示弱。“嗯,我们倒是认识一对夫妇,急着想收养个孩子。”萨曼莎说,出乎意料地站在迈尔斯身后帮腔。她没法儿原谅凯那样无礼地举着个盘子等她服侍。这女人是个刺儿头,盛气凌人,跟丽莎完全一个样。当年只要一聚会,丽莎不就会一手遮天,喋喋不休地发表政见,还对自己婚姻家庭法律师的工作夸夸其谈吗?她还瞧不起萨曼莎开胸罩店这回事儿。“就是亚当和贾尼斯。”她提醒迈尔斯,迈尔斯点点头。“那么即使他们有财力、有爱心,收养小孩这码子事也是想都别想,是不是?”“没错,小孩,”凯的眼睛轱辘辘一转,“人人都想要小孩。罗比快四岁了。还没教会上厕所,发育也比正常的四岁小孩迟缓,而且基本上可以肯定,目睹过不该看见的大人性行为。你们的朋友愿不愿意收养他?”“关键就是,如果他一出生就给从生母身边带走——”“他母亲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毒瘾已经戒掉了,而且恢复得不错,”凯说,“她爱这个孩子,想把他留在身边,而且当时也还养得起。在此之前她已经拉扯大了一个克里斯塔尔,当然家里人也帮了点忙——”“克里斯塔尔!”萨曼莎失声尖叫,“哦上帝啊,我们在谈的是不是威登家?”自己居然说出了当事人的真名,凯惊慌失措。在伦敦这根本不是问题,可是眼下看来,帕格镇可真是人人都互相认识!“我不该——”可是迈尔斯和萨曼莎只顾哈哈大笑,玛丽则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巧克力派还摆在面前一动未动,前一道菜也没吃几口,凯意识到自己酒喝太多了——因为神经绷紧,所以一口接一口抿个不停,结果捅了个说话不当心的娄子。不过出口的话也没法再收回,何况怒气已经压过了审慎的思考。“克里斯塔尔·威登可不能证明那个当母亲的育儿技能有多出众。”迈尔斯说。“克里斯塔尔拼尽力气保全家庭,”凯说,“她很爱自己的小弟弟,害怕别人把他带走——”“连让克里斯塔尔照看一只煮蛋我都不放心。”迈尔斯说。萨曼莎又是一阵笑。“你瞧,她爱弟弟这一点的确值得表扬,可她弟弟又不是一只抱在手里耍耍的玩具——”“对,那个我知道。”凯接过话,她想起了罗比那屎结了一层壳的屁股。“但他还是有人疼爱的。”“克里斯塔尔曾经欺负过我们女儿莱克西,”萨曼莎说,“所以我们看到的那一面她也许在你面前从来没展示过。”“你瞧,我们大家都知道克里斯塔尔过得很不容易,”迈尔斯说,“谁也没否认这一点。我看不惯的是她那吸毒成瘾的母亲。”“事实是,眼下她在贝尔堂的疗程进展得很不错。”“但只要看一眼她的既往史,”迈尔斯说,“不需要多高的法力就能猜出她还会故态复萌吧?”“同理可得,你的驾照应该终身收缴啰,因为照你的既往史看,再度酒驾是迟早的事。”迈尔斯被驳得一时哑口无言,而萨曼莎冷冷地说:“我看这两件事性质完全不同。”“是吗?”凯说,“用的可是同一套推理方法哟。”“是的,呵,有时候问题的确出在推理方法上,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话,”迈尔斯说,“不过大多数事情上,需要的是一点点常识。”“人们常常把自己的偏见称为常识。”凯回敬道。“尼采说,”忽然响起一个新鲜的声音,尖细无比,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哲学就是哲学家的传记。”一个缩微版的萨曼莎站在门口。这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孩子,胸脯丰满,穿着紧身牛仔裤和T恤,手里捧着葡萄在吃,看起来颇为得意。“大家都来见见莱克西吧,”迈尔斯自豪地说,“谢谢你,小天才。”“不客气。”莱克西傲慢地回答,扭头走上楼去。餐桌上静悄悄,有点凝重。不知为什么,萨曼莎、迈尔斯和凯都望了望玛丽,泪水似乎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眶。“咖啡。”萨曼莎说,一欠身站起来。玛丽冲进洗手间躲了起来。“都过去坐坐吧。”迈尔斯说。气氛剑拔弩张,他心里清楚,但料想再抛出几句玩笑话,辅以一贯的温和敦厚之态,扭转局面,重又一团和气,肯定不在话下。“带上自己的杯子。”他胸中的意念一点也没被凯的争辩打动,就像一块大石不会因为轻风吹过而挪移分毫。不过他对凯其实并无多少恶意,更多的是怜悯。酒过三巡,最清醒的就数他。不过待走到客厅时,他意识到自己也膀胱满满了。“挑点音乐放上,加文,我去拿巧克力。”但是加文并没有去时髦的有机玻璃唱片架上取唱片。他似乎单等着凯向他发作。猜得不错,迈尔斯一从视野里消失,凯就开口了。“好啊,真是谢谢你,加文。谢谢你对我不遗余力的支持。”席间,加文比凯还贪杯,好像是悄悄庆祝自己逃过一劫,不必作为猎物被送上萨曼莎的角斗场。他直面凯,浑身是胆,这倒不仅仅是由酒精浇灌而出,更是因为他在过去这一小时里扮演了知识渊博、臂膀有力的重要角色——在玛丽的眼中。“你一个人好像也应付自如呀。”他说。说实话,凯和迈尔斯的交锋他只允许自己听了一点点,但这一片刻唤起了他心里似曾相识的感觉。倘若不是身边有玛丽转移注意力,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那个著名的傍晚,也是在一模一样的餐室里,丽莎对迈尔斯说他身上浓缩了社会的一切丑恶,迈尔斯冲着她的脸恶狠狠地大笑,丽莎大发雷霆,连咖啡也不肯留下来喝完就走。此后不久,丽莎承认跟她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上了床,叫加文也去做个衣原体检测。“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凯说,“而你一点儿也没想着帮帮我,没错吧?”“你指望我怎么样呢?”加文反问。他镇定极了,仗着莫里森夫妇和玛丽随时可能回来,也仗着肚里那几杯基安蒂红葡萄酒。“我可不想因为丛地的事儿跟谁吵架。那地方我半毛钱也不关心。再说,”他补充道,“在玛丽面前说这个也太敏感了,巴里在议会里一直力主丛地留在帕格镇。”“好吧,就算这样,你就不能提醒提醒我吗?——使个眼色也行啊?”他大笑起来,跟迈尔斯冲她大笑的神态一模一样。不等她反击,另外三人像麦琪一样捧着礼物进来了:萨曼莎端着一盘咖啡杯,身后跟着玛丽,她捧着咖啡壶,迈尔斯则拿着凯带来的巧克力。凯看见巧克力盒上漂亮的缎带,记起买下它时心里对今晚报有何等的热望。她脸扭向一边,竭力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怒气,可她真想冲加文大吼大叫,而且突然之间几乎止不住要放声大哭。“今晚真是很愉快。”她听见玛丽说,鼻音很重,大概也刚刚哭过。“但我不能留下来喝咖啡了,不能回家太晚。德克兰这几天情绪有点……有点不稳定。非常谢谢你,萨咪,迈尔斯,能出来……出来透透气,你知道……真好。”“我送你——”迈尔斯话刚开头,加文的声音就盖过了他。“你留下来,迈尔斯,我送玛丽走。我陪你把这条街走完,玛丽。五分钟就好。坡顶那儿太黑。”凯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自鸣得意的迈尔斯、放荡庸俗的萨曼莎、软弱无力的玛丽都叫她讨厌,但最最让她恶心的还是加文本人。“呵,对,”她听见自己说,倒好像其他人都等她发话一样,“对,你送玛丽回家,加文。”她听见大门一关,加文走了。迈尔斯给凯倒上咖啡。她注视着缓缓流进杯里的滚烫的黑色液体,一瞬间,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陪伴另一个女人走进夜色的男人——颠覆了全部的生活,这份赌注多么触目惊心。8科林·沃尔看到加文和玛丽从他的书房窗外走过。他立刻就认出了玛丽的身影,但不得不眯起眼看了几秒钟才弄清她身边那个细麻秆的身份。他们很快就走出了路灯投下的一小圈光晕,消失在黑暗中,只剩科林弓着腰,目瞪口呆地半立于电脑椅前。他惊骇不已。他想当然地认为,玛丽目前肯定是处于某种深闺守寡的状态中,与人的接触仅限于在自己家里接待女宾,特莎就是其中之一,她仍然隔天去探望玛丽一次。科林从未想到,玛丽竟会在天黑之后有社交活动,更别提是跟一个单身男人在一起了。他觉得像是自己被背叛了,仿佛玛丽在某个精神层面上给他戴了绿帽子。玛丽允许加文去看了巴里的遗体吗?加文是否坐在火边巴里最爱的椅子上消磨了晚间时光?加文和玛丽有没有……他们有没有可能是……?毕竟,这种事情天天都在发生。或许……或许甚至在巴里去世前……?他人道德低下的程度总是让科林感到厌恶和震惊。他自我保护的方法就是强迫自己什么都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勾画出堕落和背叛的可怕图景,而不是等待真相如炮弹般撕裂他天真的幻想。生活,对科林来说,就是一场面向痛苦与失望的旷日持久的战争,除了他的妻子,其他所有的人都是敌人,在他们能够证明自己不是以前。他有些想冲到楼下,把自己看到的告诉特莎,因为她说不定会给出一个不伤害任何人的理由来解释玛丽的行为,从而使他放心,他最好朋友的遗孀以前是,现在仍然是,忠于她的丈夫的。不过,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他在生特莎的气。为什么她对他的参选表现出如此坚决的漠然?难道她没有意识到自从寄出申请表后,他的焦虑如大力勒颈般将他卡得死紧?虽然他之前就预料到会焦虑,然而痛苦并不会因预料到了而减弱半分,正如看着火车沿着铁轨碾过来并不能使真正的撞击不那么致命一样。对于科林来说,那反而意味着双重折磨:他会在等待中和发生时各经历一遍。他新一轮的噩梦均是围绕着莫里森一家的,以及他们会如何对付他。反驳、解释和推诿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他看到自己深陷重围,为名誉而战。科林日常待人接物中固有的多疑正愈演愈烈,可与此同时,特莎却故意对此视而不见,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帮助他舒解那可怕的、压倒性的焦虑。他知道妻子认为他不应该参选。或许她也害怕霍华德·莫里森会撕开往事鼓胀的肠胃,暴露出里面可怕的秘密,让帕格镇的兀鹫们来啄食。科林已经给原来支持巴里的几个人打了电话。通话的结果令他惊讶和振奋,没有人质疑他参选的资格或是就他担心的问题审问他。无一例外地,那些人都表达了对巴里的深切哀悼和对霍华德·莫里森的强烈反感。一个说话更直接的人把霍华德称为“那自以为是的老混蛋”。还有,“他想把儿子塞进来。”“听到巴里的死讯时,他简直掩饰不了嘴角的笑。”尽管科林事先准备了一页支持丛地的谈话要点清单,打电话时却一次也没用上。目前来看,他参选最大的优势即他是巴里的朋友,而且他不姓莫里森。他的一张黑白小照片在电脑显示器上冲他笑着。他整晚都坐在电脑前,试图把竞选的小册子做好,并决定还用温特登学校网站上的那张照片:正面相,露出开阔光亮的额头和四平八稳的微笑。这个形象有个优势是,它已经接受过公众的审视,且未给他带来任何讥笑或毁灭性后果,对于那张照片来说,这是一个有力的胜出理由。不过,照片下方留给个人信息的地方却还只有一两句话。过去的两个小时里,科林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写和删上。他会一口气憋出一整段话来,然后又用紧张的手指戳着后退键,把显示器上的字全删掉。直到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迟疑和孤独,他才终于跳了起来,跑到楼下。特莎躺在起居室里的沙发上,电视还开着,她却显然打起了瞌睡。“怎么了?”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玛丽刚刚经过。她跟加文·休斯一起在街上走。”“噢,”特莎说,“早些时候她说过要到迈尔斯和萨曼莎家里去。加文一定也在那里。他很可能是送她回家。”科林惊骇不已。玛丽竟去拜访迈尔斯,那个想要谋取她丈夫席位的人,那个站在巴里所有奋斗目标对立面的人?“她到底去莫里森家干什么?”“他们陪她一起去了医院,这你也知道。”特莎坐了起来,轻轻呻吟了一声,动了动她的两条小短腿。“那之后她还没机会向他们正式道谢。你完成你的宣传册了吗?”“差不多了。有个问题——我是说,关于个人信息——把过去的职务都填上,你看怎么样?还是仅限于温特登?”“我认为写上现在的工作岗位就够了。不过你为什么不问问明德呢?她……”特莎打了个哈欠,“她自己也弄过这个。”“好。”科林说。他站在她旁边等着,但她没有要帮忙的表示,甚至也没有提出看一下他目前写好的东西。“对,是个好主意。”他抬高了声音说,“我去找明德看看。”她揉着自己的脚脖子,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科林带着受伤的自尊心出去了。妻子似乎就是无法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他能入睡的时间有多么短,他的肠胃又是怎样在噬咬着他。事实上,特莎只是假装睡着了。十分钟前,玛丽和加文的脚步声就把她惊醒了。特莎几乎不认识加文,他比她和科林要年轻十五岁,但妨碍他们发展友情的主要障碍是科林嫉妒巴里的其他所有朋友。“加文在保险的事儿上帮了大忙,”早些时候跟特莎打电话时,玛丽告诉她,“据我所知,他每天都在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而且一直告诉我不用担心费用。哦上帝,特莎,如果保险公司不付钱……”“加文会为你解决的,”特莎说,“我相信他会的。”特莎坐在沙发上,腿脚发麻,口干舌燥。她想,要是能邀玛丽到家里来,让她换个环境,劝她吃点东西,该有多好。可是,有个难以克服的障碍是:玛丽觉得科林难以相处,令人紧张。自巴里死后,这一令人不快却迄今掩藏完好的事实慢慢显露出来,如同漂浮在海上的垃圾随着退潮被冲上海岸一样。再明显不过了,玛丽只想要特莎;她回绝了科林任何想要帮忙的建议,并避免在电话上跟他长时间交谈。多年来,他们四个人在一起聚了很多次,玛丽的反感却从来没有被察觉,现在想来,只能是被巴里的好情绪给掩盖住了。特莎不得不万分小心地处理这种微妙的新关系。她成功地说服了科林,玛丽目前还是最适合女性的陪伴。葬礼是她的一次失误,因为就在离开圣弥格尔的时候,科林令她猝不及防地伏击了玛丽,在痛不欲生的抽泣间隙,试图向玛丽解释,他将争取巴里的议席,继续巴里的工作,让巴里的精神在他死后也能发扬光大。特莎看到了玛丽脸上震惊和被冒犯的表情,赶紧把科林拉走了。那之后有一两次,科林表示想到玛丽家去,请她看看自己准备的参选资料,问问她巴里会不会喜欢,他甚至还提到要向玛丽请教巴里是怎样拉票的。最后,特莎只好坚定地告诉他,不能拿教区议会的事去打扰玛丽。他因此很恼火,但特莎想,他生自己的气,总好过让玛丽更加难过,或者逼她再次严词拒绝,就像上次科林提出去看巴里的遗体时那样。“不管怎么说,竟然是莫里森!”科林端着一杯茶重新走了进来。他没有为特莎也泡上一杯。他总是这样,在诸多细节处特别自私,永远只想着自己那些烦心事。“有那么多人可以共进晚餐,偏偏要去莫里森家!他们跟巴里主张的一切都是对立的!”“你有点夸张了,科林。”特莎说,“况且,玛丽从来就不像巴里似的对丛地的事那样热心。”然而,科林对于爱情的唯一理解就是无边的忠诚和无尽的宽容,玛丽的形象也就因此在他心里不可逆转地一落千丈了。9“你又准备去哪儿?”西蒙牢牢地把自己种在了小门厅的正中。前门开着,西蒙身后堆满鞋子和外套的玻璃门廊在周六上午灿烂的阳光中亮得几乎能刺瞎人的眼,把他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他的影子如涟漪般浮上楼梯,刚好碰到安德鲁所站的那一级。“和肥仔一起去城里。”“作业都做完了吗?”“嗯。”他在说谎,但西蒙是不会费事儿去检查的。“鲁思?鲁思!”她出现在厨房门口,系着围裙,脸热得发红,两手沾满面粉。“怎么了?”“我们需要从城里带什么东西吗?”“啊?不,没什么需要的。”“你是要骑我的车去吗?”西蒙问安德鲁。“是,我会——”“把车停在肥仔家?”“嗯。”“我们要让他几点回来?”西蒙转过头,再次问鲁思。“噢,我不知道,西。”鲁思不耐烦地说。她对丈夫的不满走得最远也常常是在这样的时候,就是在西蒙尽管总体上心情不错,却偶尔纯粹为了找乐子而乱定规矩时。安德鲁经常和肥仔一起进城,一般来说只要差不多在天黑之前回来就行。“那么就五点吧。”西蒙霸道地说,“晚一秒钟,你就等着禁足吧。”“知道了。”安德鲁回答。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夹克口袋里,握着一张紧紧叠起来的纸,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像一个滴答作响的手雷。上面有一条小心抄就的代码和几个字斟句酌、反复修改的句子。担心丢失这张纸的焦虑折磨了他一个星期。他把这张纸随身带着,睡觉的时候就塞进枕套里。西蒙几乎没有挪动身体,安德鲁便只好从他身边挤出去,到了门廊上,手指还死死攥着那张纸。他生怕西蒙以检查他有没有抽烟为由让他把口袋都翻出来。“我走了。”西蒙没有回答。安德鲁走到车库,掏出那张纸,打开,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很荒谬,仅仅是在西蒙身边待一会儿并不会魔术般地让纸张发生调换,但他仍然需要确认。看到上面的内容完好无损后,他满意地把纸叠起来,又往口袋深处塞了塞,按紧上面的扣子。然后,他推着车出了车库,出了大门,来到小路上。他知道父亲正透过门廊的玻璃门看着他,也确信父亲正等着看他摔下来或是虐待车子什么的。帕格镇就在安德鲁的下方,被春日凉爽的阳光照得有些雾意朦胧。空气新鲜,香味浓郁。到了某一点,安德鲁感觉西蒙再也看不到他时,顿时觉得背上的重负一下子消失了。他一路都没有碰刹车,快速冲下山坡,驶向帕格镇,然后拐进教堂街。骑了大约半条街后,他把速度放慢,稳稳地进了沃尔家的车道,小心地避开鸽笼子的车。“你好,安迪。”特莎为他打开了前门。“你好,沃尔太太。”安德鲁接受了肥仔的父母一贯可笑这个事实。特莎又矮又胖,长相平庸,发型总是很古怪,穿衣品位也令人尴尬;鸽笼子则永远一副滑稽的紧张模样。然而,安德鲁却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沃尔夫妇是他的父母,恐怕他会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因为他们是那么文雅和彬彬有礼。在他们的家,你永远不会有那种脚下的地板可能突然坍塌、让你陷入无底深渊的感觉。肥仔坐在最低一级楼梯上穿着他的运动鞋。一包烟草从他夹克的前胸口袋里露了个头,清晰可见。“汪汪。”“肥仔。”“你想把你父亲的自行车放在车库里吗,安迪?”“是的,谢谢你,沃尔太太。”(安德鲁想到,她从来都是说“你父亲”,而不是“你爸爸”。他知道,特莎讨厌西蒙,而这也是他乐意忽视她毫无线条的衣服和傻乎乎刘海的原因之一。她的厌恶始于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可怕的历史性时刻。那是个周六的下午,六岁的肥仔第一次到山顶小屋去玩。两个男孩在车库里,踩在一个箱子上面,东倒西歪地想要够到架子顶上的一对旧羽毛球拍,结果把本就不结实的架子上的东西都碰了下来。安德鲁还记得,那桶木材防腐油掉了下来,砸在车顶,桶盖弹开,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他怕得说不出话来,无法向他还在咯咯笑的朋友解释他们大祸临头了。西蒙已经听到了响声。他冲进车库,朝他们步步逼近,下巴伸着,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哼哼声,然后开始咆哮,扬言要狠狠惩罚他们。他握紧的拳头离那两张扬起的小脸只有几英寸。肥仔吓尿了裤子。尿液顺着他的短裤流到车库的地板上。听到吼叫声的鲁思连忙从厨房跑来阻止:“不,西——西,不——只是个意外。”肥仔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他想马上回家,他想找妈妈。特莎赶到了,肥仔拖着湿嗒嗒的裤子,哭着扑向妈妈。那是安德鲁此生唯一一次看到他的父亲手足无措、畏缩不前的样子。不知怎的,特莎没有提高嗓门、没有威胁,也没有打人,就表达了自己白热化的愤怒。她写了一张支票,硬塞进西蒙的手里,尽管鲁思一直在旁边说:“不,不,没有必要这样,没有必要这样。”西蒙跟着她走到她的车边,试图将此事一笑带过,特莎却只轻蔑地瞪了他一眼,把仍在哭泣的肥仔安置在副驾驶座上,对着西蒙赔笑的脸摔上了车门。安德鲁看见了父母的表情,似乎特莎随身将什么东西带到山下的镇上去了,平时好好地藏匿在山顶小屋的某样东西。)最近肥仔总对西蒙大献殷勤。每次到山顶小屋来,他都会特意去给西蒙逗个乐,作为回报,西蒙会欢迎肥仔的到来,欣赏他最不留情面的玩笑,听他讲他干过的那些蠢事。不过,单独和安德鲁在一起时,肥仔百分之百地赞同西蒙是个A等24克拉的王八蛋。“我看她肯定是个蕾丝边儿。”肥仔说。他们正走过牧师老宅,那栋宅子掩映在欧洲赤松的树荫下,前墙爬满常春藤。“你妈妈吗?”安德鲁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几乎没有在听。“什么?”肥仔叫道,安德鲁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滚!我说的是苏克文达·贾瓦德。”“哦,是,对的。”安德鲁笑了,一秒钟之后,肥仔也笑了起来。去亚维尔的公交车上人很多,安德鲁和肥仔只能并肩坐在一起,而不能像通常那样各占一排双人座。路过霍普街街尾时,安德鲁朝街上看去,却没看到任何人。自从那天下午在铜壶咖啡馆求职成功之后,他再也没有在校外碰到过盖亚。咖啡馆下周末开业,每次想起能近距离接触盖亚,他就会感到一阵阵狂喜。“西饼的竞选运动步入轨道了吧?”肥仔一边忙着做烟卷,一边问。他把一条长腿舒服地伸到公交车的过道上,来往的人都直接跨了过去,而不是让他把腿拿开。“鸽笼子已经开始忙活了,不过还是在做他的小册子。”“是,西饼也在忙。”安德鲁说。一阵恐慌突然在他的肚子里炸开,但他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出来。他想到过去一周里父母坐在厨房桌边的样子,想到那盒西蒙上班时偷偷印好的愚蠢的宣传册,想到鲁思帮西蒙整理的谈话要点,让他打电话时用,因为每晚他都会给选区范围内每个他认识的人打电话。西蒙特别费劲儿地在做着这一切。他下班之后几乎完全待在家里,对儿子们也比平日更凶,似乎他承担了什么他们逃避的重担。餐桌上唯一的话题就是选举,父母两人一起估算将要对付西蒙的敌对力量。他们把其他参选人对巴里·菲尔布拉泽之位的竞争视为对西蒙个人的挑战,而且似乎认为科林·沃尔和迈尔斯·莫里森大多数时间里都在仰望着山顶小屋,狼狈为奸地密谋如何击败住在里面的人。安德鲁又检查了一下那张纸还在不在口袋里。他没有告诉肥仔自己的计划,因为他害怕肥仔会将它广而告之。安德鲁不知如何才能让他的朋友明白绝对保密的重要性,也不知道如何让他明白,那个会把小男孩吓尿裤子的疯子还好好地活着,并且就住在安德鲁的家里。“鸽笼子倒不是很担心西饼,”肥仔说,“他认为他最主要的对手是迈尔斯·莫里森。”“嗯。”安德鲁说。他听到过父母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俩都认为被雪莉背叛了,她就应该禁止她的儿子挑战西蒙。“要知道,参选对鸽笼子来说简直就是一场他妈的圣战,”肥仔用食指和拇指搓着烟卷,“他捡起了死去战友的旗帜。巴里·菲尔布拉泽万岁!”说完,他开始用一根火柴往烟卷的一端塞烟丝。“迈尔斯·莫里森的老婆有一对大奶子。”肥仔说。坐在前排的老太太扭过头来对肥仔怒目而视。安德鲁又笑了起来。“跳上跳下的巨无霸,”肥仔冲着那张皱着眉头、满是皱纹的脸大声说,“F罩杯的海咪咪。”老太太慢慢转过气得通红的脸,重新看向前方。安德鲁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他们在亚维尔的中心下了车,靠近商业区和步行街,然后抽着肥仔的卷烟,在购物的人潮中钻出一条路来。安德鲁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霍华德·莫里森发的工钱将会是雪中送炭。远处网吧的亮橘色招牌简直像是在燃烧,招呼他前去。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肥仔在说什么。你要这么做吗?他不停地问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他不知道答案。他的脚还在往前移动。招牌越来越大,引诱着他,挑逗着他。要是我发现你们把家里的事说出去一个字儿,我就活扒了你们的皮。然而剩下的选择……任由他向世界展示他是个什么东西,丢他自己的脸,也丢全家人的脸,还有,当数周的期待和愚蠢过后,他必将失败。尾随而至的会是他的怒火,他的怨恨,以及让周围每个人为他这一愚蠢决定买单的决心。就在昨晚,鲁思还高兴地说:“男孩们可以到帕格镇去,为你张贴宣传册。”安德鲁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保罗惊恐的表情和他想和自己做眼神交流的意图。“我想进这里。”安德鲁咕哝了一句,转身向右走去。他们买了两张上面带密码的票,坐在了不同的电脑前,中间隔着两个人。安德鲁右边的中年男人散发着体臭和陈年的烟味,而且在不停地哼着鼻子。安德鲁联上了网,输入了网站地址:“Pagford…Parish…Council.co.uk①”。①帕格教区议会网站的网址。主页上有议会蓝白两色相间的纹章和一张山顶小屋附近拍的帕格镇的俯瞰图,凸显了天空映衬下帕格修道院的剪影。在学校电脑上浏览时,安德鲁就知道这个网站看起来既陈旧又业余。他不敢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看,因为虽然他的父亲几乎是个网盲,但也不敢排除这事一旦做成之后,西蒙会不会找单位的什么人帮他调查……即使在这乱哄哄的、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也无法避免让今天的日期出现在帖子上,或是装作出事的时候他不在亚维尔。但西蒙这辈子从来没有进过网吧,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存在。心脏的快速收缩让安德鲁觉得痛苦。他飞快地拖动留言板的滚动条,发现上面几乎没什么人气。留言的标题都是“垃圾收集——一个疑问”及“克兰普顿和小曼宁的学区”之类。每隔十条左右,就会有管理员的帖子,公告上次议会委员会议的记录。这页的底部有一条标题是: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去世。这个帖子被浏览了一百五十二次,收到了四十三条回复。接着,在留言板的第二页,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死者发的帖子。两个月前,安德鲁选修的计算机课来了一个年轻的代课老师。他想表现得酷一点,让学生喜欢。他压根儿就不该提到什么SQL②插入,安德鲁确信自己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回到家后就立刻把它查清楚的学生。他掏出口袋里的那张纸,上面抄着他在学校里见缝插针查到的程序代码,然后点开了议会网站的登录界面。一切都建立在议会网站是多年前某位业余人员创立的这个前提之上,网站连最经典的黑客程序都防不住。②SQL(Structured Query Language),结构化查询语言。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键入那行有魔力的字符。输完后,他又小心地检查了两遍,确定每个省字号都在该待的位子上。他又犹豫了一秒钟,呼吸又轻又浅,然后按下了回车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