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发空缺》(临时空缺)-8

大家依次往教堂外走去,小心自己的脚步不要踩成了这首歌的节奏。2安德鲁·普莱斯握着父亲变速自行车的龙头,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出车库,生怕不小心擦刮到一旁的汽车。下石阶过铁门的时候他把车扛了起来,等到了小道上,才单脚踩着踏板,滑出好几码,另一条腿跨过车座骑起来。他往左一拐,飞快地转到陡得让人眩晕的坡路上,不捏刹车,任凭车速愈来愈快,朝帕格镇冲去。灌木篱墙和天空似乎融为了一体,风像马鞭一样抽过他干净的头发,刺痛了刚刚洗好的脸,他想象自己是在室内赛车场里骑车。骑到菲尔布拉泽家的楔形花园旁边,才捏了捏刹车,因为几个月前就在这个急转弯处,他因为车速太快而摔倒过,牛仔裤摔破了,半边脸满是擦伤,只好立马掉头回家。他借助惯性往前滑行,单手扶着龙头,上了教堂街,又享受了一回冲下坡的速度感,虽然不如刚才刺激。看见人们在教堂外把一个棺材往灵车上抬,大群身着黑衣的人从沉重的木门里走出,他轻轻捏了一把刹车,然后拼命踩踏板,拐过街角,直到再也看不见这一切。他不愿看见肥仔从教堂出来,身旁跟着悲痛欲绝的鸽笼子。肥仔身上穿的会是那套便宜的黑色套装,昨天的英语课上,他还带着半是搞笑半是轻蔑的神情细细描述过一番。这时碰见他,就简直是撞见朋友丢脸。安德鲁慢悠悠地骑过广场,一手把飘到脸上的头发往后拢,心里琢磨着,不知清冷的空气对紫红的青春痘会有什么作用,也不知抗菌洗面奶能不能让痘子看起来不那么张牙舞爪。他在心里默念自己编的故事:刚从肥仔家来(挺逼真的,为什么不呢),所以霍普街就是去河边最快的捷径,与从第一条支路横穿过去耗时相当。这样盖亚·鲍登就没理由以为他骑过来是专程为了看她(假使她正好往窗外望,正好看见他骑车经过,并且正好认出车上是谁的话)。安德鲁并没指望能有机会跟她解释自己怎么会骑到她住的这条街来,不过他还是把自编的故事掖在心里,因为有备而来,至少能让他焕发出若无其事的超脱感,这样比较酷。其实他就是想来探探她家住哪栋房子。其实他已经两次趁周末骑到这条梯田似的小街上来过,不过还是没弄清圣杯究竟藏在哪一幢小楼里。坐在校车里透过脏兮兮的车窗鬼鬼祟祟侦察到的结果,也只有她住在门牌号是双数的右手边。他转过街角,竭力摆出镇定的样子,装作一个抄近道慢慢骑车去河边的人,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中,不过万一碰上同学,也十分乐意打个招呼。她在。就在人行道上。安德鲁的腿还在不停地做机械运动,可是根本感觉不到脚下的踏板,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骑着这么细细的两个轮胎,还保持着平衡,真是奇怪。她正低头在皮包里翻东西,铜褐色的头发垂在脸旁。她身后房门微开,门牌号是10。黑色T恤是短款的,露出一截腰来,下面穿着紧身牛仔裤,扎宽皮带……正当他从她身边骑过时,她关好门转过身来,头发从美丽的脸庞滑回脑后,她清清楚楚地叫道:“噢,嗨!”带着她的伦敦音。“嗨!”他也说。腿还在一刻不住地蹬。骑出了六英尺,十二英尺。为什么不停车!慌乱让他一直往前,头也不敢回,转眼已经骑到了街尽头。千万别他妈摔下来呀!他转过街角,惊魂未定,至于把她甩在身后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沮丧,也简直想不明白。见他妈的鬼。他一直骑到帕格山脚下那片树林。河水透过树木的空隙,闪着粼粼的光芒。可是他的眼中只有盖亚的影子,就像霓虹灯烙在视网膜上。窄路变成了只够一人通过的土路,河面吹来的轻风抚摸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早已一片绯红,因为一切只在倏忽之间。“我操!”他对着新鲜的空气和无人涉足的小径大喊。他翻来覆去地品味刚刚无意间获得的宝藏,无比兴奋:她完美的身体,在紧身牛仔裤和有弹性的棉T恤下呼之欲出;身后的小楼门牌号是10,挂在简陋的蓝色复合板门上;“噢,嗨”脱口而出,十分自然——那么他的脸一定在她脑子里留下了印记。这可是与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庞相连的一颗脑子啊。自行车在露出卵石的粗糙地面上颠簸不停。兴奋不已的安德鲁直到快要失去平衡时才翻身下车。他推车走过树木的间隙,来到狭窄的河岸边,把车就势放倒在地,让它躺在一株株木本银莲花之间,盛开的白色花朵就像一颗颗小星星,上次来时,还一朵也没开呢。他刚开始借自行车那一阵,父亲常常告诫说:“进商店的时候要锁车。我警告你啊,如果车给偷了……”可是链条不够长,哪棵树上也拴不了。况且,离父亲越远,他就越不怕。安德鲁一边继续回味那截平坦光滑的腰,还有盖亚精致的脸庞,一边大步走到河岸与山体相接的地方,山在这里被河水冲刷,像一面土石嶙峋的悬崖,突出在湍急的河水上。河岸最窄处遍是碎石,又湿又滑。假如你的脚已经比初次来时长大了一倍,那么唯一的走法就是侧身而行,脸贴山壁,紧抓树根和岩石。河水和湿土的气味扑面而来,润润的,绿绿的,这味道安德鲁再熟悉不过了。踩在土和草覆盖的窄窄河岸上,双手在山壁上摸索岩石和罅隙,这种感觉同样熟悉。这块秘密的所在,是他和肥仔十一岁时发现的。当时他们都明白所做的事再危险不过,大人肯定不会允许——之前警告他们不准靠近这条河的禁令还少吗?两个人都很害怕,可又不肯让对方知道,只好紧紧贴着危机四伏的山崖往前挪,双手紧紧抓住突出的岩石,到最窄处,还死死拽住对方的T恤。多年来熟能生巧,安德鲁虽然心不在焉,却仍然像螃蟹一样挨着岩壁前行,任凭湍急的河水在脚下三英尺处奔涌。他灵巧地一蹲,再一个闪身,就钻进了多年前发现的那个山洞。当时,这个山洞简直像上天奖赏他们冒险精神的礼物。现在他已经无法在里面站直身子,可是这块比双人帐篷稍大的空间毕竟还容得下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肩并肩躺下,听脚下流水汩汩,望着三角形的洞口框出的那一方天空,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头一次来时,他们拿树棍在墙上戳来捅去,可终究没有发现一条通往上面修道院的秘密小道。但两个人单枪匹马找到这样一处匿身之所,已让他们着实得意了一阵,并且发誓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安德鲁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庄重发誓的场景,好像还吐了唾沫、赌了咒。那时他们叫它山洞,可是如今,这儿已被改称为鸽笼子眼儿好长时间了。小小的空间里充满泥土的气息,虽然倾斜而下的洞顶是石头的。洞里有一道深绿色的水痕,说明这儿过去曾经被淹过,不过尚未没到洞顶。地上扔满了他们抽完的烟头,还有纸板烟嘴。安德鲁坐了下来,双腿垂在洞口,脚下便是浑浊的绿色河水。他从夹克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这是用最后一点生日礼金买的,因为零花钱已经被掐断供给了。他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重新回味起与盖亚·鲍登美妙的邂逅,竭力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蜂腰、翘臀,T恤和皮带之间一截奶油般滑腻的皮肤,饱满的宽宽嘴唇,“噢,嗨。”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不穿校服的样子。她一个人挽着皮包,是要去哪儿?星期六一早,帕格镇有什么可做?说不定是要赶车去亚维尔?从他视线消失之后,她会去干什么?女性的秘密,是哪一种攫走了她?然后他又第一百次问自己,如此美好的躯壳之中,究竟有没有可能只住了一颗庸常的灵魂。这个问题只因盖亚而起,在惊鸿一瞥地首次看见她之前,他从来没想到过身体和灵魂会不会两相独立这件事情。即使是在想象她的乳房什么形状,摸起来感觉如何时——他只是透过略有些透明的校服衬衫看到她的白色胸罩——他还是拒绝相信她的魅力仅仅止于肉体。她的一举一动都深深打动着他,仿如他最喜爱的音乐。让这举世无双的身体轻盈灵动的灵魂,一定也与众不同吧?若不是为了盛装更加珍贵的东西,自然怎会造出这样一具容器?女人裸体什么样子,安德鲁是知道的,因为肥仔那间阁楼卧室里,电脑上是没装家长监控软件的。但凡能找到的免费黄色图片,他们都一起探索过了:剃光的阴户;掰开的粉红阴唇,里面是幽深的洞穴和缝隙;撅起的屁股,露出千层万叠的肛门;涂着厚厚口红的嘴淌下精液来。还有一种惊险感往往会令安德鲁的兴奋加剧,那就是直到沃尔太太在楼梯半中央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们才会惊觉她马上要进来了。看到特别诡异的场面,他们的笑声简直要掀翻屋顶,有时候安德鲁也分不清究竟是兴奋还是恶心(皮鞭和鞍头、制服、绳索、丝袜,还有一回,一种带螺钉的玩意儿,还有肉里刺出的针,那女人的脸都僵住了,惨叫不绝,这个特写镜头,连肥仔都没笑出来)。他和肥仔一同成为了硅胶隆胸的鉴定家,那些胸个个都大得吓人,浑圆紧绷。“塑料的。”他们坐在显示屏前,其中一个会正儿八经地发言,身后的房门插了插销,防止肥仔的父母突然闯入。屏幕上的金发女郎跨骑在体毛浓密的壮汉身上,高高举起双臂,棕色乳头的巨乳挺立在窄窄的胸腔前,就像两个保龄球,两边的底下各有一道细痕泛着亮光,那便是硅胶植入的地方。想都想得出来摸上去手感如何:结结实实,就像皮肤下埋了足球一样。安德鲁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天然的乳房更性感的东西,柔软绵密,说不定还颇有弹性,乳头(但愿)硬硬的,正好形成对比。夜深人静时,这些图像就和现实生活中的女生融为一体,还加进了靠得够近时透过衣服的那一小点触感。尼安是菲尔布拉泽家双胞胎姐妹里容貌稍逊的一个,可是圣诞节迪斯科舞会时,在闷不透风的剧场里,她可比妹妹更热情一点。他们在黑暗角落里,借着发霉的幕布半遮半掩,贴面抱在一起,安德鲁把舌头伸进她嘴里。他的手一直进攻到她胸罩带子那儿,但再也无法前进,因为她不住地躲闪。他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知道在外面的夜色中,肥仔可比他更进了一垒。现在他的脑子里全是盖亚的影子,悸动不已。她既是他所见过最性感的女孩,也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的源泉。有时候,音乐中的和弦变了,或是节奏变了,会让他的内心一阵颤抖,而盖亚·鲍登竟有同样的力量。他用烟蒂点燃下一根烟,把烟蒂丢进下面的流水中。听见一阵熟悉的窸窣声,欠身一看,正是肥仔,穿着葬礼正装,沿着山壁横行而来,到最窄处两手攀壁,直奔安德鲁坐处。“肥仔。”“汪汪。”安德鲁挪挪腿,给肥仔腾出地儿来,让他好爬进鸽笼子眼儿。“他妈的。”肥仔爬进来,说。他样子古怪,活像只蜘蛛,黑色套装衬得他的长腿长手更加瘦削。安德鲁递过一根香烟给他。肥仔老是像站在风口一样点烟,一手护着火苗,眉头微皱。他抽了一口,朝鸽笼子眼儿外面吐出一个烟圈,伸手把灰色的领带拉松。他穿这一身衣服看上去比平时老成,而且居然少了几分傻气。膝盖和袖口都在来山洞的路上沾了泥土。“你要是看到了,准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基友。”肥仔又狠狠抽了一口,说。“鸽笼子很伤心吧,是不是?”“伤心?他精神都要失常了!哭得简直都要背过气去。比那个狗屁寡妇还糟糕。”安德鲁大笑起来。肥仔又吹出一个烟圈,揉了揉他那大得比例失调的耳朵。“我提早溜出来了。人还没埋下去呢。”他们默默地抽着烟,有一分钟谁也没说话,都望着外面浑浊的河水。安德鲁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琢磨着那句“提早溜出来”,心想相比之下,肥仔自己能做主事的可真多。而他和自由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怒气冲冲的西蒙:在山顶小屋,有时仅仅是因为出现在西蒙面前,就可能招来一通责罚。哲学和宗教课上的一个话题曾经让安德鲁浮想联翩:古代的天神总是无缘无故就大发雷霆、乱伤无辜,而刚刚进入文明时代的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去安抚天神的愤怒。等他学到公平这个词,又思考过究竟什么才是公平:父亲是一位异教神,母亲是主持仪式的女祭司。她想要参透他的意志,平息他的怒火,屡败屡试,直面一切,却固执地相信她的神内心是宽宏大量、通情达理的。肥仔把头倚在鸽笼子眼儿的石壁上,朝着洞顶吐烟圈。心里琢磨着要讲给安德鲁听的那件事。整个葬礼进行中,父亲在旁边捂着手帕抽抽搭搭的时候,他都在排练话要怎样开头。肥仔迫不及待要把事情讲出来,几乎快要无法自制。不过他已经暗下决心,不能轻易一股脑儿全部倒出。对于肥仔来说,说出这件事与做了它差不多同样重要。他可不愿安德鲁以为他一路小跑过来,是专门为了逞这口舌之快。“你知道菲尔布拉泽在议会留了个缺吧?”安德鲁说。“知道啊。”肥仔回答,安德鲁主动开腔打发冷场的时间,他高兴还来不及。“西饼说他要竞选那个职位。”“西饼要竞选?”肥仔对着安德鲁皱起了眉头。“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水?”“他觉得菲尔布拉泽一直从某个承包商手里拿回扣。”安德鲁是某天早晨听见西蒙在厨房跟鲁思谈到这事儿的。一切就都得到解释了。“他也想捞一把。”“不是巴里·菲尔布拉泽,”肥仔一边往地上弹烟灰,一边大笑起来,“也不是我们教区的议会。那个人叫什么菲尔立,是亚维尔的。以前还是温特登的校董呢。鸽笼子可吓了一跳。报社还请他做点评什么的。这个菲尔立算是玩儿完了。西饼难道不看《亚维尔公报》?”安德鲁瞪眼望着肥仔。“我就知道他会闹这种笑话。”他把烟头在泥地上摁熄,为父亲白痴一样的行为感到尴尬。西蒙攀错树枝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他远离镇上所有的人,对他们的喜怒哀乐不屑一顾,躲在山顶的小房子里离群索居,沾沾自喜,然后道听途说得来一点错误消息,便蠢蠢欲动,置全家的脸面于不顾。“不老实得很,西饼,对吧?”肥仔说。他们叫他西饼,因为这是鲁思对丈夫的昵称。肥仔去安德鲁家喝茶的时候听她叫过一次,从此他嘴里的西蒙就再也没了别的名字。“没错,不老实。”安德鲁说。他心想如果告诉父亲他把人和议会都搞错了,会不会使他回心转意,不再继续参选。“说来也巧,”肥仔说,“鸽笼子也想参选。”肥仔从鼻孔里呼出一口烟,瞪着安德鲁头顶岩石的缝隙。“那么选民是会投票给王八蛋,”他说,“还是投给蠢瓜呢?”安德鲁笑了。没什么比听肥仔叫他爸爸王八蛋更让他开心的了。“现在我们来换个玩法。”肥仔说,嘴里叼着烟,拍拍屁股,虽说他知道信封其实在衬衫胸前的口袋里。“给,”他一把抽出来,打开封口,给安德鲁看里面装了什么:一粒粒胡椒大小的荚果,和皱巴巴的茎叶混在一起。“仙麻,那个是。”“什么东西?”“大麻没受精,叶尖和嫩芽就是这玩意儿,”肥仔说,“专门为你吸得高兴搞来的。”“和一般的大麻有什么不同?”安德鲁问。他和肥仔一起在鸽笼子眼儿里分享过好几坨蜡一样的大麻树脂。“就是烟儿不大一样,大概?”肥仔回答,也摁熄了烟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纸,抽出三张薄薄的,揉在一起。“从科比手头买的?”安德鲁问,轻轻拨了拨信封里的东西,闻了一闻。人人都知道,买毒品,找斯凯·科比。他比他们高一个年级,正在读六年级第一学期。他爷爷是个老嬉皮士,因为种大麻上了法庭好几次。“嗯。你记不记得,有个家伙叫奥伯的,”肥仔说,撕开一根香烟,把烟丝倒在纸上,“住在丛地。你要什么他都能搞到。来一巴掌也可以,只要你想挨。”“谁想挨一巴掌呢。”安德鲁一边说,一边看肥仔的脸。“喏。”肥仔说,伸手拿回信封,把仙麻洒在烟丝上。他把这混合物卷起来,舔舔烟纸边儿,黏好。把纸板烟嘴利落地插了进去,把尾部捏尖。“漂亮。”他高兴地说。他准备先向安德鲁引荐仙麻,作为热身,然后再公布新闻。他伸手问安德鲁要来打火机,把烟嘴衔在嘴里,点燃,若有所思地使劲吸了一口,喷出一股长长的蓝色烟雾,然后又来一次。“唔。”他在肺里含了一口烟气,然后假扮起鸽笼子来——自从某年圣诞节特莎给他上过一堂品酒课后,他就这副腔调了。“有药草香。回味很足。后调是……我操……”一股劲儿直冲上脑门,不过他还保持坐姿,一口气呼出来,他大笑不止。“……来试试。”安德鲁欠身把烟接过来,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肥仔那张平时便秘似的苦瓜脸此刻居然挂着开心不已的笑容,反差着实有趣。安德鲁抽了一口,感到药物的力量如射线一样从肺里发散出来,将他松绑,令他放松。再来一口,大脑仿佛化作羽毛飘了出去,所有的褶皱都舒展开来,一切变得平滑、简单和美好。“漂亮。”他学着肥仔说,听见自己的嗓音,微笑爬上脸庞。肥仔已经伸出手指迫不及待了,他把烟还给肥仔,享受这一刻的极乐。“好,要不要听点带劲的?”肥仔一边问,一边控制不住地咧嘴笑。“说吧。”“昨晚我干她了。”安德鲁差点问“谁”,不过他那迷乱的大脑总算想起来了:克里斯塔尔·威登,当然是她,克里斯塔尔·威登,还能有谁?“在哪儿?”他问,这问题真蠢。他根本不想知道答案。肥仔仍旧穿着葬礼的套装,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脚对着河。安德鲁也在他身边躺下,朝着另一边。他们自从还是小孩起,在对方家里睡觉就采取这种头足相抵的姿势。安德鲁仰望着岩石嶙峋的洞顶,蓝色烟雾仍在盘旋,慢慢地卷起,他等着听肥仔细细道来。“我跟鸽笼子和特莎说去你家了,你懂的。”肥仔说。他又把烟递到安德鲁作势要接的指间,双手扣在胸前,听自己娓娓道来。“然后搭了公交车去丛地。在奥德宾葡萄酒店外面跟她碰头。”“就在乐购超市旁边?”安德鲁问。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个傻问题接一个傻问题。“没错,”肥仔回答,“我们去了游乐场。池塘后面的角落里有不少树。很舒服,又很隐蔽。当时天快黑了。”肥仔挪了挪身子,安德鲁把烟又递给他。“进去比我想的要难点儿。”肥仔说,安德鲁却进入了催眠状态,有点想大笑,可又害怕错过肥仔嘴里每一个原汁原味的细节。“我用手指的时候她倒还湿些。”安德鲁的胸腔里涌起一阵咯咯笑的冲动,像一股被憋住的屁,不过原地给压住了。“挤啊挤啊,好不容易才进去。比我想象的紧。”安德鲁看见一团烟雾喷射而出,那一定是肥仔脑袋所在的地方。“我在里面大概十秒钟。一进去就感觉真他妈的好。”安德鲁又压下一阵大笑的冲动,免得一笑起来就没完没了。“我戴套了。不戴更爽。”他把烟塞回安德鲁手里。安德鲁吸了一口,琢磨起来。比想象的难进去,十秒钟就完。听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可是他还能藏着什么没说呢?他仿佛看见盖亚·鲍登为他平躺在地,不禁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好在肥仔似乎没听见。四处都是香软的幻象,安德鲁吸了一口烟,人躺在泥地上,那家伙却硬了,立起了。他周身发热,只听得几码之外河水温柔地流过。“世上什么东西真的重要?”梦幻般的静默持续了很久,肥仔才开口问道。安德鲁的大脑在欲海里遨游正欢,答道:“性。”“是,”肥仔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干。重要。繁烟……繁衍种族。套子统统扔掉。繁衍!”“好。”安德鲁大笑。“还有死亡。”肥仔说。棺材真真切切亘在眼前,让他心里好生震动。围观的那些贪婪的秃鹫与真真切切的尸体,之间的间隔何其微薄。他很庆幸在它没入土中之前自己就抽身离开。“逃不了,是不是?死亡。”“是。”安德鲁说。他脑海里浮现出战争和车祸的场景,电石火光间,在速度与光荣中死去。“是,”肥仔说,“性,死亡。就这么回事,对不对?干,死。这就是人生。”“抢着干,躲着死。”“还有抢着死的,”肥仔说,“有的人。不信邪。”“对,不信邪。”又是静默,长长的。藏身之所烟雾缭绕,冰凉沁人。“还有音乐。”安德鲁静静地说,望着蓝色的烟在黑色岩石下盘旋不去。“对,”肥仔在另一边说,“还有音乐。”河水一刻不停,从鸽笼子眼儿下奔流而过。第二部公正评论7.33 不得对关于公众感兴趣事件的公正评论提起诉讼。——查尔斯·阿诺德-贝克《地方议会管理条例》第七版1下雨了,落在巴里·菲尔布拉泽的坟墓上。卡片上的墨迹洇开了。西沃恩那株结实的向日葵傲视着噼里啪啦的雨珠,可是玛丽的百合和苍兰都奄奄一息,花瓣散落。花桨容颜不再,色彩变暗。雨水侵袭下,河水涨起来了,连排水沟里也溪流汩汩,通往帕格镇的陡峭道路变得湿滑危险。校车的车窗雾气重重,看不清外面,广场周围吊起的花篮狼狈不已。萨曼莎·莫里森从市里下班开车回来,虽然雨刷开到最大,车还是小小擦碰了一下。霍普街上凯瑟琳·威登老太太门口信箱里插着一份《亚维尔公报》,三天了,也不见取进屋去,报纸被雨水浸透,字迹也模糊了。最后,社工凯·鲍登把报纸从信箱里抽出,透过锈蚀的窗缝朝里张望,发现老太太倒在楼梯脚,四肢摊开,仰面朝天。警察帮忙破门而入,威登太太就这样被抬进救护车,送到西南综合医院。雨还在下,雇来给老鞋店刷新名号的油漆匠也只好推迟工期。这样下了好几天,晚上也不停。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低头耸肩,人行道太窄,头顶的伞免不得磕来碰去。霍华德·莫里森却觉得夜里窗玻璃上嗒嗒的雨声叫人心情畅快。他坐在由女儿帕特里夏的卧室改成的书房里,思索着当地报社写来的邮件。他们决定刊发菲尔布拉泽议员倡议保留丛地的稿件,但为了公平起见,希望有其他议员写一篇提议丛地退归亚维尔的文章,登在下一期报纸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吧,菲尔布拉泽?霍华德得意地想,叫你以为一切全会遂自己的愿……他关掉邮件,打量着身旁一小摞信件。这都是陆陆续续递交来,要求举行选举填补巴里留下的空位的。惯例是如有九份提议就需举行公共选举,而他已经收到十份。他把十封信全部翻阅了一遍,其间,妻子和熟食店合伙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高高低低,起伏不绝,把威登太太昏倒在地、时隔多日才被人发现这桩丑闻掘了个底朝天。“……不会无缘无故从医生那儿摔门走掉,是不是?吼得声嘶力竭,凯伦说——”“——说是给开错了药,是的,我知道。”雪莉说。她认为自己在医学问题上有他人无法企及的发言权,因为她是医院义工。“综合医院肯定会做检测的,我想。”“如果我是贾瓦德医生,可得惶惶不可终日了。”“她大概以为威登一家人什么也不懂,不晓得起诉,但是一旦综合医院发现的确是药开错了,那可就溜不掉了。”“饭碗准丢。”莫琳津津有味地说。“一点不错,”雪莉说,“乐得摆脱这位医生的人还不在少数呢,恐怕。乐得没她。”霍华德把信件分门别类地摆好。迈尔斯已经填好的申请表单独放在一边。其余的信都是教区其他议员写来的。不出所料,帕明德一发邮件告诉他有人对竞选巴里的空缺有兴趣,他就知道会有这六个人在她身边抱成一团,要求举行选举。他把这帮人——连同“说死你”——称为“闹事党”。他们的领袖最近已经陨落了。他在这堆信件顶上放上科林·沃尔的申请表。这便是他们这一方选出的候选人。还有四封信,他另外归作一叠。写信人也个个不出他所料,都是帕格镇的职业刺儿头。在霍华德眼里,他们从来没有过心满意足的时候,总是疑心重重,全是《亚维尔公报》多产的通讯员。他们每个人都对帕格镇的某项深奥事务心有所依,就像着了魔,还自诩“思想独立”。假如迈尔斯被指定接替议席,将要高呼“走后门”的就是这几位,不过他们又是镇上对丛地最恨之入骨的人。最后两封信,霍华德一手举着一封掂掂分量。其中一封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写来的,她自称(霍华德从不对任何事掉以轻心)在贝尔堂戒毒所工作(她自谓“女士”,在这点上霍华德倒有些相信她没说假话)。犹豫片刻后,他把这封信放在了鸽笼子·沃尔的申请表上。最后一封信没署名,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要求举行选举,言辞非常激烈。语句显得心急火燎,粗心马虎,满纸错字。信中对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美德赞不绝口,还特别点了迈尔斯的名,说此人“不适合接他的班”。霍华德心想,迈尔斯是不是得罪了哪个客户,这事闹大了可让人下不来台。对于潜在的风险,预先知道倒也好。不过霍华德转念一想,这封匿名信能不能算竞选提议书还存疑呢,于是便把它喂进桌头的碎纸机嘴里。这台碎纸机是雪莉送给他的圣诞礼物。2帕格镇的爱德华·科林斯律师事务所占据一幢带露台砖房的二楼。一楼是一家眼镜店。爱德华·科林斯已经去世,他的事务所就剩下两个人:加文·休斯,领薪水的合伙人,用一扇窗的办公室;迈尔斯·莫里森,参股合伙人,用两扇窗的。他们有一个秘书,名叫肖纳,是个二十八岁的单身女人,容貌平平,身材不坏。迈尔斯说什么笑话她都忙不迭地笑,而对加文则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态度,很不客气。巴里·菲尔布拉泽葬礼后的星期五中午一点,迈尔斯敲了敲加文的办公室门,没等加文说请进,就顾自走进屋去。他看见合伙人正透过雨点斑斑的窗户仰望灰暗的天空。“我要出去吃个午饭,”迈尔斯说,“如果露西·贝文提前到了,能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两点回来吗?肖纳出去了。”“好,没问题。”加文说。“没出什么事吧?”“玛丽打了电话来。巴里的人身保险有点小问题。她想让我处理一下。”“行,嗯,这个你处理得了,对吧?总之,我两点钟回来。”迈尔斯披上大衣,走下楼梯,脚步轻快地沿着雨水打湿的小街往广场走。阳光偶尔透过云层的缝隙,洒满战争纪念碑和屋檐的花篮。迈尔斯疾步穿过广场,朝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走去,心里涌起一股祖辈传下的自豪感。那可是帕格镇的名店,最上等的商铺,这份骄傲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有丝毫消减,反而更为深厚绵长。迈尔斯推开店门,门铃叮咚。此时是午饭高峰时间,柜台前排起八人长队,霍华德全副武装,猎帽上的鱼饵虫闪闪发光,他的声音饱满响亮:“……四分之一磅黑橄榄,罗斯玛丽,给。不要别的了吧?罗斯玛丽不要别的了……八英镑六十四便士。就收八英镑吧,亲爱的,我们是老交情了,承蒙照顾……”咯咯的笑声,你谢我谢,钱柜抽屉咔嗒响。“瞧,我的律师来啰,查我岗啰,”霍华德看见队伍尽头的迈尔斯,便挤挤眼,吃吃笑,低沉着嗓子叫道,“如果您愿意去里屋等我,先生,我保证不对豪森太太说任何有违法律的话……”迈尔斯对排队的中年女士们露出微笑,她们也纷纷回礼。迈尔斯身材高大,浓密的黑色头发剃得短短的,蓝色眼睛又大又圆,大肚腩藏在大衣下,在满屋手工饼干和本地奶酪当中,还算得上是一景。他小心地从高高堆起美味佳肴的小桌子间穿行,在熟食店和老鞋店之间的拱门前停下脚步。门口蒙的塑料门帘第一次取下了。莫琳(迈尔斯认得出她的笔迹)在一张放三明治的纸板上写了几个字,吊在门中央:请勿入内。即将开业……铜壶。迈尔斯往里面望去,干干净净,空空荡荡,这里很快就将成为帕格镇最新最好的咖啡馆。灰泥已经涂过,油漆也刷好了,黑色地板也上了清漆。他侧身经过角落里的柜台,从莫琳身边挤过。她正在忙活着用切肉机切肉,迈尔斯一挤,她爆发出一阵粗哑又下流的笑声。他低头钻过门,走进暗黑的里屋。屋里摆着一张福米卡牌塑料桌,上面躺着莫琳的《每日邮报》,报纸还卷着。霍华德和莫琳的外套挂在衣钩上。里面还有扇门通向洗手间,飘出一股人工薰衣草味。迈尔斯把大衣挂好,拖过一张旧椅子,坐在桌旁。过了一两分钟,霍华德出现了,手里端着两只盘子,上面的熟食点心堆成两座小山。“就百分之百决定用‘铜壶’这个名号啦?”迈尔斯问。“这么说吧,小莫喜欢。”霍华德把一只盘子放在儿子面前。他又脚步笨重地走了出去,回来时拎了两瓶淡啤酒,蹬脚关上门,房间没有窗,此时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唯有头顶的灯发出可怜的光。霍华德嘴里哼唧一声坐下来。上午他在电话里语焉不详,这会儿又去开酒瓶,让迈尔斯又是一通好等。“沃尔把表递上来了。”他把啤酒递给儿子,终于说。“啊。”迈尔斯说。“我准备设个最后期限。从今天开始,两周以内公布参选者有效。”“还不错。”迈尔斯说。“你妈认为那个姓普莱斯的家伙大概还是有兴趣。你问过萨咪了吗,她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没有。”迈尔斯回答。霍华德伸手挠了挠肚皮的褶子,他坐下后,椅子嘎吱作响,肚子一直耷拉到膝盖。“你和萨咪之间一切都还好吧?”迈尔斯对父亲神乎其神的直觉佩服不已。这种崇拜他从来没少过。“不算太好。”这话他是不会坦白对母亲说的。雪莉和萨曼莎之间的冷战没休没止,他既是人质又是战利品。何苦再火上浇油呢?“她不乐意我参选。”迈尔斯解释说。霍华德眉梢一竖,却没停下咀嚼嘴里的食物,面颊上的肉一晃一晃的。“我搞不懂她怎么想的。她最近好像对帕格镇讨厌得很。”霍华德不紧不慢地把食物咽下去,用纸巾擦擦嘴,打了个嗝。“一旦你当选,她保准马上回心转意,”他说,“社交的魅力,夫人云集,斯维特拉夫大宅的晚会什么的。她很快就能进入角色。”他举杯又咕咚喝下一大口啤酒,再挠挠肚皮。“我想不出这个普莱斯是谁。”迈尔斯说,回到正题。“不过我不知怎的有这么个感觉——他有个孩子,也上过圣托马斯小学,跟莱克西同班。”“不过他是丛地出身,这点很关键,”霍华德说,“丛地出身。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让力挺丛地的那帮人选票分散在他和沃尔身上。”“是噢,”迈尔斯说,“有道理。”他怎么没想到这一招。父亲的思维再度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妈已经给他老婆打过电话了,叫她帮她老公下载参选申请表。今晚我可能让你妈再打一个,告诉她还有两个星期,试探试探,也给她老公施点压。”“这么说,一共三个候选人?”迈尔斯问,“算上科林·沃尔。”“我还没听说有别的人。等参选细节在网上公布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人冒出来。但是我对你的胜算很有信心。很有信心。奥布里打电话来,”霍华德用教名称呼奥布里·弗雷时,语气里总有一种特别的自命不凡,“坚决支持你,二话不说。他今晚就回,在城里待了段日子。”一般而言,当一个帕格镇人说“在城里”时,都是指“在亚维尔”。不过霍华德和雪莉用起这三个字来,是学奥布里·弗雷的样,指“在伦敦”。“他还提到我们应该聚一聚,聊个天儿。也许就是明天。说不定还会邀请我们去宅子。萨咪肯定会喜欢。”迈尔斯嘴里正塞着一大块涂了鹅肝酱的苏打面包,不过他用力点点头,表示同意。奥布里·弗雷“坚决支持”他,真是一想就高兴。虽然萨曼莎老爱讥笑他父母对弗雷夫妇卑躬屈膝,但迈尔斯早就注意到,轮到她自己跟奥布里或者茱莉亚面对面时——当然这种机会不多——她的口音都有悄然变化,举止也贤淑端庄得多。“还有一件事,”霍华德说,又去挠肚皮。“今天早上收到《亚维尔公报》的邮件。问我关于丛地的意见。以教区议会主席的身份。”“不是说笑吧?我以为那家报社都被菲尔布拉泽收入囊中了呢——”“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是不是?”霍华德说,一脸的心满意足。“他的文章他们是要登的,但下一期想请人发表反方意见。说说事情的另一面。谁能给我助阵?律师的生花妙笔,来吧。”“没问题,”霍华德说,“我们就来谈谈那间狗屁戒毒所。光这点就够有说服力。”“对——好主意——太棒了。”他一激动,一口吞下了太多食物。迈尔斯忙给他捶背,直到咳嗽终于给压下去。最后,霍华德一边拿纸巾擦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奥布里那头正在动员市里停止给他们拨款,我们这一头呢,我打算搞定镇上不把那房子续租给他们。在报纸上公之于众也没什么不好。给那个鬼地方投了多少金钱多少时间,结果呢,连个泡泡也见不着。数据我手上都有,”霍华德又打了个响亮的嗝儿,“简直丢人现眼。不好意思。”3那天晚上,加文在家为凯准备晚饭。开罐头,捣大蒜,带着一股拿它们出气的快意。吵完架后若想休战,甜言蜜语不得不说,这是规则,人人皆知。加文从巴里葬礼回来的路上就在车里给凯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多么希望她在身边,今天的经历多么可怕,他多想今晚跟她见面。这些话虽然不失低声下气,但也还算实话实说,他掂量了一下,自己只是想要人今晚作陪,别无他求,那么这笔代价还称得上不多不少,刚刚合算。可是凯的心思可不一样,她是把这一切当作两人之间新合约的定金来看的。你想我了。心情不好的时候需要我。你后悔没带我以情侣身份出席。好啦,咱们别再犯那样的错误了。听闻那些话以后,她待他的心态就多了几分心安:爽朗惬意,希望重燃。今晚他做的是波伦亚意面,故意没买布丁,也没提前铺好桌布,为的是让她知道自己没特意准备。凯却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甚至如此随意的态度,也被她当作是种亲昵。她坐在他的小餐桌旁,就着雨打天窗的滴答声与他交谈,左右打量屋里的器具。她来这儿不多。“我猜这种黄色是丽莎挑的。对不对?”又来了:挑战禁忌,似乎他们的亲密关系最近又进了一层似的。关于丽莎,加文是能不提则不提,难道到现在她还没明白?他往煎锅的肉末里洒牛至叶粉,回答:“不是,都是以前的房主留下的。我还没来得及换。”“哦,”她抿了一口酒,说,“挺舒服的,就是稍嫌平淡。”这句话激怒了加文。在他眼里,“铁匠铺”的内饰哪点都比霍普街10号胜出一筹。他注视着面条煮得咕咕冒泡,仍旧背对她。“想不到吧,”她说,“我今天下午碰见萨曼莎·莫里森了。”加文转过身来。凯应该连萨曼莎·莫里森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吧?“就在广场上,熟食店门口。我当时正要进去买这个,”凯伸手用指甲弹一弹旁边的葡萄酒瓶,“她问我是不是加文的女朋友。”凯说话的样子很顽皮,其实萨曼莎的措词让她大受鼓舞,原来加文是这样对朋友描述她的呀,真是大舒一口气。“那你怎么说的?”“我说——我说是的。”她的脸顿时又黯淡下来了。加文问的时候,本没打算语气那样凌厉的。只是若能阻止凯和萨曼莎碰面,任何办法他都在所不惜。“不管怎么说吧,”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尖刻,“她请我们下星期五一起吃晚饭。就是下星期的今天。”“噢,见鬼。”加文愠怒地说。凯的好心情大半弃她而去。“有什么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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